坂口安吾用異能從黑發(fā)青年那里看到的畢竟是他的,所以在跟織田作之助復述的時候,坂口安吾也沒有說得太過詳細。
然而織田作之助還是猜到了,黑發(fā)青年最后的結局并不美好。
如果情況真有那么好,黑發(fā)青年的身體也不可能變得這么糟糕。
他來到這個世界應該是一場意外。
對黑發(fā)青年來說,和織田作之助一起喝酒,看他寫的小說,就好像是寫在遺愿清單上的東西,每完成一件,他的執(zhí)念就會少一分,和這個世界的聯(lián)系也會變得弱一分。
最后說這句再見也是。
要拒絕他嗎?
對上他認真而誠懇的鳶色眼眸,織田作之助無論如何也說不出拒絕的話。
然而與此同時,他也說不出同意的話。
黑發(fā)青年只是站在那里,織田作之助就感受到了無法逾越的距離感,仿佛只要讓他說了再見之后,黑發(fā)青年就再也沒有遺憾了,他會就此轉身離開,從此消失不見。
織田作之助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他了。
織田作之助垂在身側的手不由得收緊了。
迎著黑發(fā)青年期待的目光,他僵硬地說道:“現(xiàn)在說再見還太早了。”
黑發(fā)青年微微一愣。
他在酒吧里提到過一本書,織田作之助說出口的正是書中的臺詞,沒想到他也會把自己的話放在心上,而且真的去看了那本書,黑發(fā)青年怔愣片刻之后,忽然笑了起來。
他笑得極為開心,略微憂郁的眼神染上了些許溫暖,然而織田作之助并未感覺到他們之間的距離拉近,反而變得更遠了。
“你要去哪里,我送你過去。”他再次說道,同時語氣里多出了些許強硬。
那句“快沒時間了”還是在他的心里種下了陰霾,哪怕黑發(fā)青年怎么努力也無法將陰霾吹散。
織田作之助心里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了。
黑發(fā)青年又推脫了兩次,織田作之助還是不松口,一定要把他送到目的地,見狀黑發(fā)青年有些無奈,只能對他報了個地址。
他要去找太宰治——如果順利的話,這將是織田作之助和太宰治第一次正式會面。
黑發(fā)青年坐在車上的時候,神情看上去和剛才沒什么差別,織田作之助卻能感受到從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緊張。
那種緊張感非常輕微,他也掩飾得很好,一上車就好奇地打量著車內的裝飾,還探頭左看右看,然而織田作之助還是從他略顯緊繃的動作看出了幾分不對。
他在緊張什么?
織田作之助按下心中的不安,冷靜地驅車前往黑發(fā)青年說出的地址。
黑發(fā)青年坐在車上,漫無邊際地跟他聊著各種各樣的話題,然而隨著車越開越遠,他變得越來越沉默。
最后竟然只剩下織田作之助一個人在說話了。
織田作之助并不是一個很會聊天的人,就在他絞盡腦汁地想要讓黑發(fā)青年多開口的時候,前方一輛白色的小汽車突然打滑,和附近載著魚的貨車撞在了一起。
砰的一聲,貨車被撞得搖晃了起來,車上壘起來的魚缸紛紛摔到地上,一條條鮮活的魚從翻倒的魚缸飛出,和清澈的水流一起潑灑得到處都是。
織田作之助急忙踩下剎車。
那些魚在路面上極有生命力地彈跳著,沒一會兒就鋪滿了整條路,附近并行的車輛也不得不停下來。
織田作之助從后視鏡看到有車退后,似乎打算換道,他也打了一下方向盤。
而就在他收回視線的時候,不經(jīng)意往黑發(fā)青年那里瞥了一眼,他的動作一下子就僵住了。
黑發(fā)青年的神色不知何時變得極為錯愕,這場意外完全不在他的預料之中,卻把他的緊張推向了頂峰。
他鳶色的眼眸倒映著鋪滿了路面的那些魚,那些魚在他的視線里跳躍,每跳一下,就把他的生命力吸走了一分,他的眼神蒙上了瀕臨死亡般的灰暗和無助。
——織田作之助不可能和太宰治見面的。
——這次只是發(fā)生了小小的車禍,下一次呢?
如果強行把織田作之助帶過去,會不會發(fā)生更嚴重的事故?
萬一織田作之助因此而死掉……
仿佛看到了無論如何也無法逆轉的命運,黑發(fā)青年的神色灰敗至極,剛因為心愿達成而變得亮起來的眼神也黯淡了下去。
化不開的憂郁重新占據(jù)了他的眼底,他的眼眸絕望而幽深,他抓住織田作之助想要調轉車頭的手,力道從未有過的大,蒼白而冰冷的手指把織田作之助禁錮在了原地。
“不要……”他聲音沉而僵冷,整個人都如同浸在了冰窖里,寒意不斷從他的身上散發(fā)出來,“不要去了。”
那是名為絕望的寒意,冰凍了他所有的情緒,他又變成了織田作之助初次見到他時候的樣子。
他還在說話,還能露出笑容,呼吸卻仿佛隨時都會斷掉。
織田作之助遲了幾秒才意識到,他這是讓自己不要陪他一起去了。
難道這場車禍是陰謀嗎?
織田作之助往前看了看,發(fā)生車禍的兩位車主在互相拉扯,激烈的吵架聲傳了過來,他們的身邊有人在勸架,也有人為了能讓道路恢復通行從車上下來,手忙腳亂地拿著還沒破碎的魚缸到處去抓魚。
唯一不同尋常的就是始終跟在他們后方的一輛黑色汽車,那輛車沒什么特別的,只不過車牌號和車的型號都是港.黑經(jīng)常會用到的。
在港.黑工作過的織田作之助早就認出了那輛車,黑發(fā)青年也說了不用在意,所以應該不是那輛車的問題,黑發(fā)青年變成這樣也和港.黑沒有關系。
那到底是為什么……
織田作之助耳邊忽然傳來輕輕的開門聲,黑發(fā)青年打開車門,慢慢從車上走了下去。
似乎是為了抑制住身體的顫抖,他撐在車門邊緣的手指用力到有些發(fā)白,可在對上織田作之助目光的瞬間,他還是下意識露出了一個笑容。
“送我到這里就可以了。”他對織田作之助說,“你不是還有其他事情要做么,快回去吧。”
織田作之助這幾天一直想做的事情,就是去看自己收養(yǎng)的那些孩子。
可在昨晚上沒能去成之后,他就和那些孩子們通過電話了,并且答應了改天會帶他們去游樂園,比起無憂無慮的孩子們,眼前的黑發(fā)青年更讓他放不下心。
織田作之助想要跟著他下車,但他才剛有動作,就被黑發(fā)青年的眼神定在了原地。
那是訣別的眼神。
他的眼里充滿了悲哀,像是看透了絕望而無助的未來,知道了不管怎么努力也無法改變命運那樣,他神色決絕地望著織田作之助。
織田作之助看到他動了動唇。
“……再見。”
猶如所有力氣都用在了支撐身體上面,他發(fā)不出任何聲音,織田作之助卻仿佛聽到了他的說話聲。
他聲音沒有之前的深沉,也沒有那么溫和,而是縹緲的,像是飛在天空中早已斷了線的風箏。
織田作之助飛快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一條能夠連接到他面前的線,黑發(fā)青年如有預料地往后退,避開了他的手指。
“太宰!”
他急忙喊道,黑發(fā)青年腳步卻沒有停,又后退了幾步,后面港.黑那輛車的人察覺到他的想法,立即把車開了上來。
黑發(fā)青年最后看了一眼織田作之助。
織田作之助無法動彈。
他明明可以上去拉住黑發(fā)青年的,可一個比這更清晰的認知突然出現(xiàn)在了他的腦海中——對方并不希望他這么做。
于是他的身體被牢牢禁錮在了原地,黑發(fā)青年剛才碰到了他的手,那陣冰涼的溫度也隨著被觸碰到的地方飛快擴大,在內心形成了一個無法填補的空洞。
他睜大眼睛,望著黑發(fā)青年收回視線,他最后似乎笑了一下,然后轉身鉆進了港.黑的那輛車里。
車從后面撤離,沒一會兒就離開了織田作之助的視線。
織田作之助還是無法回過神來。
他注視著那輛車離開的方向,眼睛再也沒有眨過一下,眼球傳來干澀到刺痛的感覺,他的呼吸也伴隨著一陣陣痛楚。
這時放在口袋里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織田作之助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把手機拿出來的,也不知道怎么把電話給接了起來,也許只是長久以來養(yǎng)成的習慣而已,然而對面?zhèn)鱽淼穆曇魠s讓他渾身一震。
“嗨,織田作,”一個與黑發(fā)青年相似的聲線,卻顯得更活潑的聲音說,“我們來合作怎么樣?”
還不知道太宰治通過電話和織田作之助聯(lián)系上了,黑發(fā)青年坐在港.黑的車上,看著負責充當司機的廣津柳浪。
對方也在悄悄打量他,看到他脖子上的紅色圍巾,像是觸動了什么禁忌似的,連忙移開了視線。
黑發(fā)青年無聲地笑了起來。
“森先生讓你來的?”
“是。”廣津柳浪遞了一個手機給他,“這是首領給您的。”
黑發(fā)青年把手機接過來,手機看起來是和太宰治一樣的款式,里面存了森鷗外和太宰治的電話號碼。
他沒有撥打那兩人電話的意思,而是打開短信界面,飛快編輯了一條消息。
沒過多久,廣津柳浪聽到叮的一聲,收到回復的提示音響起。
黑發(fā)青年垂眸看了片刻,抬頭說:“去倉庫街。”
廣津柳浪心里一驚,目光掃到黑發(fā)青年幽暗得令人忍不住心生恐懼的視線,立即收回了目光,一言不發(fā)地按照他的要求改了方向。
橫濱有一條長而曲折的海岸線,如果打開地圖,會看到海岸線上有一片仿佛隱形了,又像是被人刻意抹去存在感的空白的區(qū)域。
那就是倉庫街,藏在橫濱陰影下的暗勢力進行交易和存放物品的地方。
港.黑最精密的武器庫也在這片區(qū)域。
黑發(fā)青年從車上下來的時候,掛在脖子上的圍巾已經(jīng)消失了,頭上纏著的繃帶也換了個方向,他臉上帶著輕松又惡趣味的笑容,腳步輕盈地朝武器庫走去。
廣津柳浪欲言又止地跟在他的身側。
“不用跟來了,”黑發(fā)青年說,“比起在我這里浪費時間,不如去關心一下你那些不聽話的下屬。”
他拉長的語調帶著讓人膽寒的惡意,臉龐也褪去了成熟而深沉的感覺,變得天真又邪惡。
如果不是廣津柳浪親自給他開的車門,親眼看著他下車的,廣津柳浪幾乎要以為在自己眼前的就是真正的太宰治了。
他的個子比太宰治高出些許,然而在邪惡而冷酷的氣場籠罩之下,這點微妙的不同也被掩蓋住了。
廣津柳浪不免有些不適,港.黑嚴禁毒.品交易,他的屬下瞞著他偷偷做這一行,他也才剛發(fā)現(xiàn)而已,連證據(jù)都沒能找到,卻被黑發(fā)青年一眼就看穿了。
不僅僅是外表,就連能力,對方也有著跟太宰治相似的恐怖。
廣津柳浪腳步頓了一瞬。
黑發(fā)青年滿是深意地說:“再不去就來不及了。”
“那……那您小心。”廣津柳浪最終還是離開了。
森鷗外交給他的任務只是把黑發(fā)青年送到他想去的地方,并且實時匯報他的行蹤而已。
就算他現(xiàn)在不離開,黑發(fā)青年也有無數(shù)個理由會“請”他離開。
觸怒一個和太宰治危險程度不相上下的人絕對不是一件好事,廣津柳浪回到車內,開著車迅速消失在了倉庫街的另一頭。
黑發(fā)青年再次拿出了手機。
坂口安吾出神地望著自己的手機屏幕。
不久之前,他收到了一個陌生人發(fā)來的消息。
[你能聯(lián)系上ic的首領,把他們引到指定的地方嗎?]
看到這條消息的瞬間,坂口安吾就意識到了這是誰發(fā)出來的。
[可以。]
他回復。
他又等了許久,卻沒能等來下一條消息。
坂口安吾不由得忐忑起來。
昨晚被森鷗外叫過去的時候,他還以為自己臥底的事情暴露了,沒想到是森鷗外從太宰治異常的反應中察覺到了黑發(fā)青年的存在。
以往要是發(fā)生掉進井里這樣的意外事件,太宰治早就嚷嚷著要罷工了,何況這次他還要和中原中也一起出任務。
太宰治一定會躺在醫(yī)院里給自己打上好幾層的石膏,說什么也不肯出院的。
沒想到事實完全相反,這次太宰治連醫(yī)院都沒進,興沖沖地就要帶人去包圍一家酒吧。
坂口安吾剛從那家酒吧里出來,所以他被森鷗外叫過去問話了。
提前離開的酒保也在,并且詳細地向森鷗外描述了黑發(fā)青年的外貌特征,聽得坂口安吾渾身陣陣發(fā)冷。
港.黑的情報無孔不入,有時候他會忍不住覺得,也許森鷗外早就知道他的臥底身份了。
然而森鷗外表現(xiàn)得一點異常都沒有,哪怕已經(jīng)和黑發(fā)青年見過面,到了第二天,還是像往常那樣把他叫到辦公室,面帶微笑地傾聽他的例行匯報,仿佛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
從首領的辦公室出來,坂口安吾還是無法擺脫渾身的冷意,而在接到黑發(fā)青年電話的時候,那股冷意再度加重了。
他聽到黑發(fā)青年說:“我在倉庫街。”
這并不是要把坂口安吾叫過去見面的意思。
結合黑發(fā)青年之前發(fā)的消息,坂口安吾只一個剎那就理清了他的意圖——
我在倉庫街。
你把ic的人引過來。
坂口安吾思維瞬間停止了運轉,他停住腳步,哪怕頭頂?shù)年柟庵藷幔矡o法抵消從他心底里冒出來的寒意。
黑發(fā)青年緩緩說道:“異能特務科每年招那么多的人,只有你被委以重任,暗中派到了港口黑手黨當臥底。”
坂口安吾一直覺得他的聲音和太宰治不太一樣,然而現(xiàn)在,那道聲音卻和太宰治的重合了。
那是來源于相同的黑暗,仿佛地獄中傳來的聲音,在聽到的一瞬間就會讓人忍不住心生恐懼,仿佛下一秒就會奪走人的性命。
坂口安吾的性命沒有被奪走,可他的心跳近乎停止了。
“你還成功獲得了首領的賞識,現(xiàn)在是港.黑最重要的情報人員之一。”
他無法分辨從電話那頭傳來的究竟是不是他在港.黑里交到的唯一的朋友的聲音。
他只知道那個聲音正在訴說著足以令他心臟撕裂的話語。
“所以——”
“我相信你能做出最正確的選擇。”
“安吾。”
——我相信你,一定會把ic帶到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