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仲溪聽聞王曠這微有些嚴厲的話語,竟覺得滿心苦楚,自嘲道:“我自己嗎?不瞞王大人,我早就忘記自己本該是什么樣子了,被師父設計趕出家鄉,撞入這大千世界,幾如被赤條條剝光了丟在人群中一般。周圍所有人看我的目光,一樣的冷漠、詭譎,閃爍著不可告人的心思,我又能怎么辦?稷哥視我為兄弟,可背后是祖奶奶要我輔佐于他的請求,青兒傾心于我,可背后是師門和百家盟的謀劃,就連慕容卿,我又怎知她和陰陽家是否真的毫無瓜葛?我如隨波逐流的落葉,哪里有過自己選擇的機會?這長平一戰也并非我本意,什么加官進爵,仆從宅府,于我又有什么意義?”
王曠沉默許久,一聲輕嘆:“谷公子果然異于常人,繁華俗世,許多人早就忘記自己來時的路,唯有谷公子還記得如此清楚!
“記得,又有什么用?我想回家,可連家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如今連胳膊都沒了,無法用劍,不能鍛鐵,我還有什么用?”
“難道,谷公子認為你的價值,只在劍術和鍛冶之術上嗎?”
“不然呢……我雖木訥,可并非愚笨。若我只是個普通人,如何會得武侯之后引為至交,如何會遭江東士子側目而視,如何會受鏡湖令之封,又如何會做這短命的所謂定遠將軍!”
王曠啞然失笑:“那劉琨,具表封你為定遠將軍?”
“……他是這么說的……”
“誆你罷了,”王曠連連搖頭:“混跡官場之人,誰沒有些御人的手段辦法,若是長平這一戰你僥幸得勝,或許他會順勢具表,若你敗了,他又何必多此一舉。聰穎如你,他這點心思,你看不出?”
“我……沒多想。”谷仲溪望著洞穴中粼粼的水潭,怔怔出神。
“看你也不似喜好官職之人,或許是什么別的原因導致你接下這亡命的差事吧,”王曠輕咳兩聲:“聽說你在點兵儀式上公然說為天下黎民百姓而戰?”
谷仲溪沉默不語。
“這聽起來不像是朝廷的將軍所言,更像是那些義軍流民,”王曠淡淡道:“你有此話,劉琨當是也不愿你再回晉陽了,所以不論長平一戰勝敗,你終要重新尋個落腳處,畢竟這亂世之中,沒有什么比活下來更重要。”
谷仲溪抬了抬頭,終究還是沒有說話。
“老夫知你心思,畢竟是見過百姓疾苦的熱血少年,若有機會,誰不想為生民而戰。可你要知道,這件事本就是天底下最難的事情。人活于世,總要有所倚靠,就如你所言,你的鑄劍術和武功是你行走于世的倚靠,但老夫說的倚靠,是指靠山,或者說是陣營。你可以選擇襄助大晉,正如你曾襄助諸葛公子一般,也可以選擇襄助北蠻,或是襄助慕容鮮卑,這都無可厚非,頂多是所獲得的支持和資源不同罷了。但你卻哪家都沒選,反而選了個天下黎民!沒有任何支持,沒有任何資源,因為這不過是一句好聽的空話罷了,流民不會因為你這一句話就向你聚攏,因為這句話給不了他們飯吃,將士也不會因為這句話向你聚攏,因為這句話給不了他們俸祿,人,都是很實際的,尤其是那些上有老母,下有妻兒的人,誰會去選擇一條遍布荊棘的路,而偏要讓家人吃不上飯呢?”
“那王大人的意思……”谷仲溪聲音中有寒意:“是我為天下黎民而戰的選擇,是錯誤的?”
“不!”王曠斬釘截鐵地回答:“老夫說這個選擇最為困難,卻沒說這個選擇是錯誤的。這個選擇,困難到你現在根本擔負不起,只因你太年輕,沒有足夠的成長經驗罷了!
“那……我要如何才能擔負得起?”
王曠朗聲大笑,玩味道:“所以‘為天下黎民而戰’,真的是谷公子現在最想做的事情嗎?”
谷仲溪沉吟片刻,搖了搖頭:“王大人這個問題,只怕我自己也答不上來。剛離開五色湖時,我只想回家,后來遇上稷哥,聽祖奶奶的教誨,便只想著盡自己力所能及幫助稷哥。再后來,陰陽家的謀劃,鏡湖水戰,以及青兒的北上,讓我無所適從,只想逃,逃離那片暗流涌動的地方……去年冬天以后……心中便只剩下為青兒報仇這一件事了,就連長平一戰,多少也有想借此探明陰陽家謀劃的緣由。若說我想做的事情有個主次,或許替青兒報仇是第一位的,再往后,才是‘為天下黎民而戰’吧!
王曠嘖嘖搖頭:“谷公子還是與旁人不一般,想做之事居然全是為了他人。那么,長平那一戰,你的仇,算是報了?”
谷仲溪不置可否地撫摸著膝上如墨般的金屬骨架,喃喃道:“報了嗎?如果墨城原本就是一個墨家機關術做的傀儡,殺或不殺他又有何意義?不清楚背后主使之人,做什么都徒勞無功!
“說得好!”王曠贊道:“只有看清事情背后的真相,才能找到化解事情的最佳方法,于你背負的仇是此理,于那所謂陰陽家的謀劃是此理,于天下大勢亦是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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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看不清……很久以來我就覺得自己一直被牽著鼻子走,可究竟是為了什么,沒有半點頭緒……”
“要想做掌局者,必要會跳出紛擾,以超然一切的視角看待世事。”王曠輕嘆口氣:“老夫或許沒有將兵之能,又或許極不擅御人,但平日里對世事變幻卻有些獨到的看法,可惜老夫時日無多,無法將閱世心得盡數教于谷公子!
谷仲溪心中一震,驚道:“王大人的傷,很重嗎?”
王曠輕輕搖了搖頭:“并非皮肉之傷,本就有頑疾而已……罷了,寒夜漫漫,老夫便與谷公子再多聊幾句,谷公子可否記得,當初在壽春,老夫教你切莫陷入司州帝權之爭,若遇北蠻大軍相爭,務必逃離?”
谷仲溪沉聲道:“當初王大人確實如此囑咐過在下,剛至司州時,司徒王衍確有收攏我的想法,被我拒絕了,至于這并州的戰事,實在是無力脫身!
“嗯,世事難料,很正常。”王曠緩緩道:“王衍與那司馬越欲效仿曹孟德,執天下之牛耳,假推一個小皇帝在臺前,自己坐后方漁利,但司馬越非曹孟德,眼界見識手段不可同日而語,小皇帝也非漢獻帝,本就有野心,且朝堂上帝黨不在少數,所以皇室之爭沒有定數,只是大晉內耗罷了,無半點益處。這一節,與我當初勸睿王遁入江東的道理是一樣的。再說北蠻大軍相爭,那匈奴劉淵自號蜀漢后裔,尊劉禪為始,可見其心不僅在于領導北蠻異族逐鹿中原,更有收服漢人的企圖,劉淵既已得屬地民心,更獲匈奴多個部族擁戴,其治下之軍自然勇猛異常,與內里腐化、士族鉆營的晉軍交戰,那定然摧枯拉朽,所以若遇大軍相攻而不思逃者,齏粉矣!
“可是,王大人不是也沒逃嗎?三萬勤王軍,大半流民,長途跋涉入太行,本就幾無勝算,不是嗎?”
“老夫這是迫不得已!”王曠話音中壓抑著隱隱憤怒:“羲之身在建鄴,籍之也在淮南,若老夫逃了,或能茍活月余,卻葬送兩個孩子的前途,叫老夫如何敢逃?”
谷仲溪沉默半晌,喃喃道:“歸根結底,還是令王大人自領淮南軍勤王的人,太過齷齪!”
“呵!他們!”王曠自嘲般發笑:“司馬越想要做給天下人看,面對匈奴人,大晉并非一兵不發,又欲削弱睿王實力,故而有此不要臉的陽謀。但你別以為這并州刺史劉琨就是什么好人,誰都知道打仗講究天時地利人和,中原大旱之年是為背天時,以甲士騎兵入山林是為背地利,遣新歸附的少年將領對上那劉淵親兒子,打了大大小小百千硬仗的劉聰是為背人和,所以他遣你來,就是明著遞刀子讓你來送死!壺關必丟,只是不能丟在他劉琨手里,正如勤王必勤,但損失的不能是他王衍的兵力!”
谷仲溪像是被一言點醒,呆了半晌道:“難道天下諸侯,皆是一般模樣嗎?”
王曠瞥了眼谷仲溪:“若說天下諸侯皆如此,不如說在這亂世之中,沒有些手段心思,性情太過純澈的人根本無法立足。所以你說的‘為天下黎民而戰’也好,為報親人之仇而摸清陰謀詭計也罷,只靠一個心思單純不喜算計別人的你,是斷斷無法完成的。這樣的你,只能做個無牽無掛的逍遙江湖客。老夫曾偷眼看過你手中這墨色金屬骨骼,已絕非常人可制作,所以你的仇背后之隱秘,定如參天巨木的根系般復雜。至于與你心意相通的慕容公主,她本人倒是一腔熱血,可她爹大單于慕容廆,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既屠殺過晉人,又效仿晉人,有魄力,有手腕,有見識。若想與慕容公主長相廝守,免不了與她爹打交道,你若不長點心眼,只怕被害死都不自知。”
谷仲溪尷尬地輕咳兩聲,低低道:“王大人……扯遠了……”
“沒什么好扯遠的,少年郎,傾慕就是傾慕,不用夾帶其他亂七八糟的顧慮!蓖鯐缯f起這一節,倒是有了些激動的語調:“至于你一直在意慕容公主和所謂陰陽家的關系,老夫倒是有一些不同的看法!
“哦?”
黑暗中,谷仲溪的眸子立即亮了起來,直勾勾盯著石壁邊王曠的輪廓。
“些許事情也是慕容公主與我說起過的,還有一些我聽小玉姑娘聊過,這個所謂陰陽家,在江湖上滅天師道,在江東蠱惑倭人掀起鏡湖水戰,其最終目的,似乎皆是為了削弱司馬家的政權,畢竟天師道如今可謂登堂入室,而鏡湖山莊又成了江東最好的武庫,從這一點上來說,慕容廆作為背后主謀是有可能的,畢竟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通過削弱大晉,自然可以讓鮮卑人乘虛而入,但是自一年前司州紛爭之后,陰陽家所有的布局謀劃皆轉變了風格,一個所謂聆風堂,竟與匈奴人狼狽為奸,雖也是侵吞大晉,可實質上卻讓匈奴人獲利甚多,慕容鮮卑等各方諸侯反而愈加被動,所以從眼下局勢來看,陰陽家應該并非傾向鮮卑人,反而多是匈奴人控制江湖的手段,只不過可能與燕地有些淵源罷了!
“匈奴人,掌控陰陽家?”谷仲溪一聲驚呼,所有的謀劃似都明朗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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