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校醫室在學校最東邊,耿際舟攔下順路的校車,招呼應帙趕緊跟上。
應帙現在對校車十分敏感,他上次遞交給塔后勤處的投訴信一開始沒什么火花,結果過了幾天不知道為什么直接呈到了校長信箱里,新校長直接下令整改,還派人不定期監督,好像還挺有成效。
這一回他再上車的時候,就在車上一眼看到了兩名資助生。
就是應帙和耿際舟剛踏上車,這兩人就停止交談,不太高興地跑到了最后一排就坐。
應帙也懶得分析這兩人對他到底是畏還是厭,反正不管是本地生還是資助生里,都存在著對他釋放善意的人和厭惡他的人。他更加在意遂徊的事,并且隱隱覺得好像攥住了這名哨兵復雜迥異的腦回路中一條細小的線頭。
僅僅是安撫便出現嚴重的攻擊行為,難道是精神域過度防衛癥……?
但還不等他深想,校車師傅就已經一腳油門飛馳漂移把他們帶到了校醫院,耿際舟比應帙積極多了,上來就直接興沖沖地對著導醫前臺問:“有個叫‘遂徊’的哨兵在這兒嗎?”
“有的。”導醫姐姐溫和親切地點了點頭,轉過身輕聲喊道,“虞醫生,這兩個小同學來找遂徊。”
聽到聲音,一名戴著半框眼鏡的男人轉過頭來,他一只手揣在白大褂兜里,另一只手中端著杯冰咖啡,一只黑白翅膀頭頂紅羽的啄木鳥站在他肩頭,正在賊頭賊腦地覬覦咖啡杯上的吸管。
醫生的目光掃過應帙和耿際舟,似乎有點驚訝:“你們找遂徊?”
“對。”應帙說。
“他現在關在禁閉室里,不方便見你們,先回去吧。”虞醫生從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只筆,在護士遞來的一疊單子上簽字。
不開處方的時候,醫生們的字跡還是非常清晰的。
“他已經徹底陷入狂亂期了嗎?”應帙上前一步問。
“差不多吧。”虞醫生蓋回筆帽。
見醫生目前不是很忙,應帙繼續問:“他的狂亂期很頻繁嗎?我看你們好像對他很熟。”
“確實是校醫院的常客。”虞醫生笑笑。
“強效止疼藥也是你開給他的?”應帙面無表情地問,“他一次吃五粒這件事你知道嗎?”
“你是在責怪我嗎?”虞醫生沒有心虛也沒有生氣,反而很感興趣地笑意更深,“你似乎對他有些了解,那你肯定也知道病人不遵循醫囑,我們醫生也無能為力。”
“至于我給他開強效鎮痛藥,或許你可以告訴我他那樣的情況,除了止疼藥之外還有什么其他的辦法。”
應帙張了張嘴,又緩緩合上。
“向導,你想說這個是嗎?”虞醫生推了下鏡框,“一個契合的高等級向導。”
“……對。”應帙之所以欲言又止,就是想到他一個學生都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的事情,對方一個能在塔就職的專業醫生不可能看不出來。
塔的校醫院也不像有些普通人高校的校醫室,都是赤腳醫生只會開感冒藥和掛地塞米松,這里的專業性絲毫不低于首都特種人中央醫院,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的精神閾狹窄,整個校醫院都沒有和他匹配的向導醫生。”
“一個也沒有?”
“……”虞醫生停頓了一下,“之前曾經有一個在校醫院實習的學生,倒是和他契合,那人還自告奮勇,私下為遂徊進行精神梳理。”
應帙想起了方才那名20班的哨兵低聲提醒他的話:“然后被他打掉了半邊肺葉?”
“什么肺葉?”虞醫生搖搖頭,“沒那么嚴重,只是勾起了他的狂亂期,被打斷一只手,再加上差點扭斷脖子而已,只是差一點,沒扭斷,我們出動了四名安保,兩針麻醉放倒了那頭失去理智的怪物,然后把人救回來了。就是在那之后,那名學生就辭掉了實習工作,害我們校醫院白白損失了一名s級的向導助手。”
“……”
應帙終于明白了,遂徊為什么拒絕向導為他梳理精神域,就是如他方才所猜想的精神域過度防衛癥,再加上遂徊那樣混亂如沼澤的精神域,不屬于本人的精神力敲擊精神壁壘極易引起過敏,從而勾出狂亂期,而處于狂亂期的遂徊攻擊性又極強,所以他才會拒絕精神梳理,這又導致他的精神域更加的混亂,過敏再次加重,由此產生惡性循環,只能用止疼藥強壓。
……似乎是一道無解的難題。
“這也太夸張了?應帙,你三思,你千萬三思。”耿際舟皺著眉把腦袋湊過來,搶在他這位新晉‘戀愛腦’發小腦子發熱之前趕緊穩住他,“我知道,精神域狹窄、s+高等級、僅和你一人契合,這些條件加起來就是簡直超級王炸,是任何向導心目中的完美哨兵,戳爆所有向導的敏感點,說實話設身處地地想,我也不可免俗地心動。但這位的殺傷力實在是太強了,你沒聽見嗎,不是殘疾就是斷手。應帙,我們今日暫且先撤,從長計議,你不要沖動……”
應帙被吵得耳朵嗡嗡響,只好沉聲表達態度穩定軍心:“我沒打算去安撫他。”
“那就好。”耿際舟松了口氣。
但就在這時,虞醫生忽然看向應帙疑惑地問:“你和他契合?”
“嗯。”
“契合度是多少?”
“不知道。”測一次精確的契合值需要的流程比親子鑒定還復雜,沒有特殊需要的情況下,很少有人會專門去做測試,都是憑著對向導素的感知和共情的高低來粗略判斷彼此的契合度。
可惜應帙是攻擊型向導,天生共情力弱,所以他想了想又補充上一句:“應該還可以。”
“你們既然會特意來找他,那證明關系不錯。”虞醫生撇開他的啄木鳥精神體,喝了口咖啡,“介不介意去給他點向導素?不需要你冒著生命危險去安撫他,給一點契合的向導素,就會讓他舒服很多。”
“……”
“哦對了。”虞醫生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鑒于遂徊的特殊情況,這算見義勇為,我可以給你開證明,蓋校醫院的章,期末可以拿去加分。”
“走。”應帙毫不猶豫地一口應下。
耿際舟:“……”
耿際舟:“喂?”
五分鐘后,一行人來到了禁閉室樓下的監控室里。所有人都戴上了靜音鞋套,即使明知還隔了一層樓,動作也不由自主地放輕緩。
一名工作人員調出監控,給應帙等人查看遂徊所在的房間實時畫面。
紅外攝像頭下,完全漆黑的禁閉室,一團巨大的身影蜷縮在角落里,盤成一個小丘。
那是遂徊的精神體融合態,應帙在精神力暴動的情況下羊角最長可達1.2米,重得他暴動完就落枕,而遂徊現在的狀況更夸張,粗壯的蛇尾好似雨林森蚺,腹部為橄欖綠偏黃白的漸變色,背部為紅褐色,目測估計有六至八米,如小山一般盤在角落里。
應帙覺得被這樣可怖的怪物襲擊,只少了一半肺葉還算是幸運的,遂徊彼時必定有所收斂。
“這里有個通風口。”虞醫生指向畫面中的一處,“待會會打開,你控制向導素往里面送,一旦遂徊出現任何異常舉動,我們都會立刻關閉通風口,保證你的安全。”
應帙單手抵著下巴,安靜地觀察著、評估著。
耿際舟也湊過了腦袋,很快,還有一顆朱鹮腦袋,一顆山羊腦袋也跟著擠了過來,好奇地窺探著監控屏幕中的畫面。
色彩瑰麗的鱗片在柔軟鋪滿墊子的地面上滑動,似乎因為疼痛,蛇團縮得更緊,時不時發出顫栗,將裹在其中的人體圍得嚴嚴實實。
應帙一直沒說話,直到現在他才忽然開口:“如果我今日成功安撫了他的狂亂期,虞醫生你寫封表揚信,讓院長簽字蓋章,遞到校長信箱里去,怎么樣?”
虞醫生:“……”
耿際舟:“……”
虞醫生好笑地推了下鏡框:“喂,功利心是不是太強了?你要表揚信做什么?”
“為下學期學生會主席競選做準備。”
“噗。”這下虞醫生真的笑出了聲:“好好好,你要真成功了,我號召校醫院全體醫生護士護工在選票上都寫你的名字。”
“好什么好?應帙!”耿際舟雙手按住應帙的肩膀,“你瘋了?真要去安撫這個,這只,這頭,這條龐然大物?”
“這就要看他自己了。”應帙重新看向監控畫面,“看他有沒有那個命,被我安撫。”
……
狂亂易感狀態下的哨兵,五感不受控制,任何細微的響動都會被無限放大,嚴重刺激他們的精神,禁閉室無光無聲,對普通人來說是地獄,卻是易感狀態下的哨兵覺得最舒適的地方。
遂徊緊緊閉著眼睛,將自己蜷縮在融合態底下。精神體太攀蛇盤在他的肩頸間,隨著他的疼痛也發出細微戰栗。遂徊越發不耐地埋下腦袋,理智和對身體的控制權在逐漸消失,很快他就會徹底陷入狂亂期,在禁閉室里發瘋,自殘,歇斯底里地宣泄,直到筋疲力竭。
就在這時,他隱隱聽到了金屬摩擦的聲音,或許在尋常人耳中,這完全就是靜音,但他卻覺得無比的暴躁難耐,這點動靜讓他無法遏制地憤怒,充滿了攻擊欲望,想要將一切都撕碎。
“遂徊。”
一道熟悉的聲音從高處響起。
遂徊脖頸青筋畢露,冷汗從額頭順著臉頰流下,瞳仁是豎形態針狀,四周有放射線,完完全全的蛇瞳。他懷疑是自己易感期中產生了錯覺,但應帙并沒有給他過多反應消化的時間,“我打算進來安撫你。”
“……不!”遂徊愣了一下,猛地在蛇尾中支起了身體,反應非常激烈。八米長的蛇身舒展開,尾尖拍到墻壁,即使隔著厚厚的靜音棉,應帙也能感受到墻體的震動。這一擊要是打在了他身上,保準他能直接把心肝脾肺腎一次性都吐出來。
顧不得狼狽和形象糟糕,遂徊赤紅著雙目,犬齒外露,眼角顯現出若隱若現的灰褐色鱗片,他音色尖利地警告:“滾,不要進來!”
應帙充耳未聞地站在狹小的通風口外,居高臨下地睥睨著、俯視著禁閉室里這名內色厲內荏的哨兵,他的身后是昏暗到幾近于無的燈光,但卻已經足夠遂徊將那顏色極近透明的白色眼睫都看得一清二楚。
深色瞳孔轉變為了矩形的羊目,絳紫色宛如惡魔的雙眼,審判著面前的一切。
“電擊頸環,磁吸手銬,束縛繩,合金嘴套。”應帙拎起一個布袋子,“部分哨兵認為這些東西戴在身上是對他們的一種侮辱,但我卻認為這是對向導的尊重。我不清楚你的觀點,所以給你選擇的機會。如果你愿意戴上它們,以此來保證我的安全,那么十分鐘之后我會進入禁閉室,嘗試為你進行精神安撫;但如果你拒絕,那我就會離開,我們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