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熙陽想去看一眼陸槿現在的表情。可是他又仿佛害怕什么一樣,潛意識里,他竟然不想看到陸槿臉上出現慌亂的神色。猶豫再三,只好繼續攥著手機垂著眸子。沉默在兩人中間隔著一部手機蔓延著。
電話那頭的話可還沒結束:“……你見過那老家伙,以前有對誰這么上心過?你小心點兒吧,別回頭真給你娶回家來,多個‘小媽’,你那計劃,恐怕要更難辦了……所以你先把陸槿交給我,我替你盯著他,要不然——”
“咳咳,別說什么計劃了,那什么,我懶得管他的事,他樂意把誰娶進門都跟我沒關系……你現在趕緊說合同的事,我把電話給陸槿,你跟他說。”
顧熙陽把手機往陸槿手里一遞,逃避一樣飛速轉身便進了屋里。
他看到伊燃正板板正正躺在床上,被子蓋到脖子,表情比葬禮還要安詳……
“……別裝了。”顧熙陽坐在旁邊的小沙發上,給自己倒了一杯水,“起來,坐我旁邊來。”
面對顧熙陽帶著命令的話語,伊燃不敢反抗,只好爬起來,小動物似的窸窸窣窣坐在顧熙陽旁邊的另一張沙發上。
他穿著奶黃色的睡衣,一頭蓬松的橙色頭發,赤著腳,表情委屈,好像犯了錯的小狗。
“……聽見什么了?”顧熙陽把倒好水的茶杯擱在他面前,杯底和鋪了桌布的桌面碰撞,發出一聲悶響。
伊燃抖了一下,趕緊搖頭,甕聲甕氣地回:“……沒、我什么都沒聽見。”
“沒聽見?”顧熙陽挑了挑眉峰,伊燃嚇得又把腦袋低了下去。
“看著我說話,當真沒聽見?”顧熙陽伸手撈過他的下巴,強行讓他看著自己的眼睛。
伊燃臉色發白,他知道剛剛那通電話他不應該偷聽的,無論是陸槿和顧氏集團的老爺子的“秘事”,還是康曜話里透露出的關于顧熙陽的事情……伊燃想要大哭一場,可是恐懼讓他渾身發軟,什么眼淚也流不出來。
顧熙陽看著他眼里噙著淚的模樣,皺了皺眉。
“我又不吃人,你總這么怕我,什么原因?”
“我……我……”伊燃被他鉗著下巴,什么也說不出來,說了兩個字眼淚就咕嚕嚕順著臉頰往下滾。
顧熙陽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有些明白了伊燃為什么害怕自己,他神色微變:“有些事情……”
說著顧熙陽放開了伊燃沾滿淚水的下巴,抽了一張紙擦拭著自己沾了他眼淚的手指,畢竟手心還有傷口,不能沾眼淚。
“那些事是顧震山做的,不是我做的,顧家的顧是顧震山的顧,不是顧熙陽的顧,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伊燃懵懵懂懂地看著他,不知道究竟聽懂了幾分,可面對問題卻也只敢點頭,接過顧熙陽遞過來的紙巾,慌慌張張擦自己臉上的眼淚。
“你聽說的顧家,和我沒關系。有些事我不會做,也不屑做。如果是顧震山……”顧熙陽略微直起身,湊近正在擦眼淚的伊燃耳畔,低聲道:“他現在就應該把你捆起來,丟到他那些俱樂部里,用不了一天,你就會哭著喊著自己去求他……”
顧熙陽湊在耳邊的聲音低沉,如同惡魔低語,嚇得伊燃這下連眼淚都不敢擦了。
“顧、顧總……我……”可憐孩子聲音都發抖了。
“放心,我不會那么做。”顧熙陽揉了揉他橙色的柔軟頭發,帶著一抹溫和的笑容。
雖然這笑容的帥氣程度完全可以和娛樂圈的那幾位一線帥哥們媲美,可伊燃還是感到了一絲從腳底升起來的膽寒。
再聯想到白天時,何源背著人對他說過的話。
“你也不是初出茅廬的小孩子了,應該聽說過我和顧家的關系,這么說吧,如果你還是執迷不悟,執意投票給陸槿而不是顧熙陽,你要知道,要雪藏一個藝人,甚至是封殺你,對顧家來說是一件多簡單的事……你自己仔細斟酌吧。”
“……我真的、什么都沒聽到。”伊燃終于低下頭,再次說道。
“我相信你。”見他這么說,顧熙陽這才笑道。
顧熙陽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忽然感覺眼前一暗,是伊燃站在他面前。
“嗯?怎么?”
伊燃抿了抿唇,像是下定了決心,可是身體控制不住的顫抖又暴露了他的恐懼。
“顧、顧總,我給你倒水。”伊燃盡力貼近他,提起小茶壺給顧熙陽壓根就沒喝兩口的茶杯里添水,他極力回憶著之前有一次不小心偷看到的“例子”,水沒添半口,人便先倒在懷里。
顧熙陽接了個滿懷,伊燃突如其來的投懷送抱,讓他有點愣在當場,下意識他伸胳膊攬了一把,怕人摔在地上。
伊燃也是頭一遭,又驚又怕又羞,渾身發抖,趴在顧熙陽肩上都不敢抬頭。
顧熙陽聽到懷里的人胸口的心臟快跳出胸腔的劇烈“騰騰”聲,倒有點手忙腳亂起來,“咳、伊燃,你這是干什么……”
顧熙陽正不知所措的時候,樹屋的門忽然開了,陸槿拿著手機進來:“合同簽好了,你——”
顧熙陽嚇了一跳,猛地推開懷里的人,像是早戀被抓的中學生,緊張得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打擾了。”陸槿輕飄飄扔下一句話,人已經消失在了門口。
“……”顧熙陽崩潰,陸槿是情敵!又不是親爹!為什么自己要這么緊張啊!
伊燃看陸槿出了門,下意識想喊住他:“陸哥!”
稱呼一喊出口,眼淚便又出來了。如果陸槿真的和顧氏集團的那位老爺子……無論是對方強迫的,還是陸槿甘愿,但凡確有其事,那么伊燃的感情,都是此生再不會有一丁點希望的。
顧家……顧家人全都是強迫別人下跪的瘋子!但凡他們看上的,沒有人逃得過!這些人……全都該死!
伊燃跌坐在床邊哭得梨花帶雨,顧熙陽過來扶住他,趕緊給他遞紙巾,一回生二回熟,伊燃就著遞紙巾的動作,順勢靠在顧熙陽胸口,顧熙陽身上靠近了有一種非常淡的古龍水香。陸槿是聞不出來,可伊燃卻聞得出來。這是一個貴到離譜的牌子,這款香調是用了某種名貴材料專門調制的,全球就只有寥寥幾瓶而已。
伊燃有幸參加了那場拍賣會,當然他當時也只是邊角料,只是因為長得好看,又正好被抽中簽,所以才有幸聞到過這款香水的味道。當時他便印象深刻,沒想到第二次聞到,竟是在顧熙陽身上。
這款香水前調非常強烈且醉人,初聞起來就如同迷情一般,讓人有種烈酒在溫波蕩漾的感覺,一瞬間竟有點如墜云霧,可后調卻又很平靜,意味深長。伊燃記得這款香水名叫“謎底”。
伊燃第一次聞到這款香水的時候,腦海中就浮現出他幻想中的陸槿穿著西裝手捧花束的模樣。
他所追求的“陸槿”或許就是他人生的“謎底”。
可這個謎底卻絕對不可能是顧家的大少爺,一個隨意將名貴香水噴在運動服上的大少爺!伊燃埋頭在他肩窩啜泣,鼻尖充斥著名貴香水深長的尾調。
但他恨不得現在把這個人胸膛里的心臟挖出來看看到底是不是黑的!
顧熙陽“嘖”了一聲,小聲:“怎么又……”
“別靠這么緊……好了,別哭了,乖乖的。”顧熙陽像是哄小孩子,摸了摸他的頭發,又給他手里塞了一顆包著亮晶晶糖紙的橘子味水果糖。
“吃了好好睡覺,我去找陸槿說兩句話,你聽話。”顧熙陽托著他的后頸,把他放在床上,給他貼心地蓋上被子,再次如同摸一只小寵物那樣,愛撫地摸了摸他的發心。
伊燃翻過身,背對著門的方向。
他一直都在看著顧熙陽的眼睛,他很清楚顧熙陽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伊燃是從娛樂圈的底層混上來的人,他從讀表演開始就一直在接戲,仗著長得漂亮,也認識了很多人脈。這些年他在這圈子里,見過的財閥公子,社會名流各式各樣太多太多,而且以伊燃以往的地位,他見到的那些人,往往都是最丑惡的樣子。
所以他對這些有著別人沒有的敏感,他知道,顧熙陽對他的喜歡,是少爺對一只可愛小白兔的喜歡。
少爺吵著要管家給他買,管家無奈,只好把原本在農場里撒歡的兔子買回家,少爺抱著玩了幾天,兔子有些不聽話,少爺興趣散了,然后就丟給了管家,管家再丟給女傭,女傭再丟給家里懵懂的幾歲小兒子,可憐的兔子被拖拽著脖子上的鏈條,被拔毛,被一群孩子圍著一邊用火棍去燙他雪白的皮毛一邊說笑,直到死在陰冷的灰堆里……最后少爺還是會看到新的小貓,小狗,小鳥,但他不會記得一只兔子的命運和結局。
就像伊燃看到的顧熙陽的眼睛。
他看著自己,就好像在看一只可愛的小兔子。
原本或許伊燃注意不到,可每當伊燃看向陸槿的眼睛,他才知道什么是“吾心吾行澄如明鏡”。
伊燃何嘗不知道陸槿對他沒那個意思,要不然高中時陸槿為什么不收下他的千紙鶴。可伊燃就是愛他,高中時愛他的挺身而出,現在么……愛他的冷心冷情。
在這個圈子里,不懷揣任何欲*望的人,才是能讓人最有欲*望的人。
伊燃看過了這樣澄澈的眼睛,怎么又肯再去委身于那些所謂的“權貴”少爺?
顧熙陽并不知道伊燃的內心已經悄悄做了決定,他只是輕輕掩上門,嘆了口氣。
“嘆什么氣?伊燃睡了?你不趁機和他做點什么?不應該。”
陸槿想著原本的劇情,想著自己沒記錯的話,這里的劇情是顧熙陽趁著伊燃睡著親了他臉頰一下,伊燃卻是裝睡,兩人相視臉紅,相擁而眠……
“……”顧熙陽被身后這直白的話砸的劈頭蓋臉,他攥著門把手醞釀了三秒,猛地轉身,狠狠抓住陸槿的領口——
他壓低聲音:“夠了!裝,我看你和我裝到什么時候!說你和顧震山是怎么回事!這是第三次,我不想再問你第四遍!”
“……”陸槿絲毫不在意自己的領子被人提著,甚至還能找個舒服的姿勢靠著欄桿,“剛剛我把合同簽了,這樣,以后你算是我的老板嗎?”
“……”顧熙陽被這話砸得有點懵,反應過來以后更露出那副“兇狠”的貓科動物炸毛模樣:“你說什么都沒用!解釋你和顧震山的關系!我要知道真相!”
陸槿眼底竟然隱約浮上來一絲笑意,“第四遍了。”
“嘶……”顧熙陽倒吸一口冷氣,很好,真有人敢這么挑釁的,顧熙陽是沒遇到過。
“陸槿,你是不是不知道害怕兩個字怎么寫?你是瘋還是傻?”顧熙陽欺身近前,陸槿向后躲了躲,半邊身子就這么斜進了欄桿外的雨幕里,很快他漆黑的發絲,以及濃密的睫毛,就都掛上了“白霜”。
“躲什么?知道怕我?”顧熙陽得寸進尺,硬是把陸槿抓著領子抓了回來,“信不信我把你——”
顧熙陽后面的話趴在陸槿耳邊說完,陸槿表情依然平靜無波,顧熙陽的臉自己先紅了。
他一雙發亮的黃眸子瞪著陸槿,保持著炸毛的狀態。
等了好幾秒,陸槿才后知后覺地微微皺了皺眉,制止道:“你這樣的年紀,臟話少說一些。”
“我——”顧熙陽又想罵臟話了,“我什么年紀!給你當兒子的年紀?!”他咬著牙湊近陸槿耳邊,“你是真準備給我當‘小媽’了是吧?啊?”
“如果是真的,你這樣豈不是對長輩不敬。”陸槿依然不為所動,甚至冷靜地擦了一把臉頰上的雨水珠。
“你也算長輩……我真的……”顧熙陽看起來像是要吃人了,“你真不知道顧震山私下里都玩什么是吧?還是說——”
顧熙陽的憤怒在某些畫面驟然涌上心頭以后陡然間戛然而止。
他表情變得有些古怪,陸槿倒有點看不明白了。
“……該不會你?”
“我?”陸槿略微歪頭,不知道他說的什么。
“顧震山碰過你了?”顧熙陽換了個說法。
“碰?怎么都這么喜歡這種隱晦的說法。”陸槿無奈,“這么說吧,以我跟他的關系,這輩子我們都絕不會發生*關系。”
顧熙陽瞪著眼睛,說不出話來。
陸槿在某些方面的直白,簡直讓顧熙陽接不住下文。
“……所以你們是什么關系?”顧熙陽緩了好久才把那個字的沖擊抵消掉,反問道。
陸槿又不說話了,只是看著顧熙陽,雨絲落在他發間臉上,洗刷得那對黑眸更深邃,看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
“以后你會知道的。”陸槿把顧熙陽抓著自己領口的手強行拿了下來,整理了一下自己被抓皺的領口,只給他留下了一句讓人抓狂的話。
顧熙陽正要發火,陸槿卻突然拉過他的手。
這個動作溫和得突如其來,讓顧熙陽像是兜頭一潑冷水,澆滅了怒火。
“手心的傷口裂開了,自己沒注意嗎?”陸槿說著,甚至點了點他手心的傷口,疼得顧熙陽狠狠咧了一下嘴。
“……你瘋了嗎!”顧熙陽下意識要把手抽回來,可陸槿的力氣大得出奇,顧熙陽感覺自己被他整個拉了過去,坐在外廊的長椅上。
陸槿不由分說,拿出剛剛早已經找到并準備好的衛生藥箱,擰開一瓶消毒藥水,直接往顧熙陽手心倒去——
“啊——”
“別喊。伊燃還在睡覺,你一會兒趕緊進去,親他一下,他會喜歡的。”陸槿低著頭給顧熙陽處理著傷口,一邊說道。
顧熙陽疼得劇烈喘息,差點一口氣沒上來,哪有人給人上藥像是給畜生一樣拿瓶懟的啊!
“親一口?親什么?”顧熙陽從脖子到臉到耳朵,甚至連眼睛都紅了,這積攢了一天的火在這一刻伴著劇烈的痛感,是終于燒到頭了,他狠狠咬著牙問。
陸槿毫不知情,還在準備給他倒上藥粉:“當然是伊燃,完成這個劇情,他會喜歡——”
顧熙陽:“完成劇情?我給你完成——”
陸槿的動作愣在了原地,他只感覺臉上疼了一下,顧熙陽就已經奪過他手里的藥瓶,自己背過身上藥去了。
顧熙陽……是咬了他一口嗎?
“……你是狗嗎?”陸槿摸著自己臉上的牙印,聲音卻還是很鎮定。
顧熙陽真不知道這男人到底要怎么樣才會露出驚愕的表情,他紅著臉瞪了陸槿幾秒,也不吭聲,氣哼哼地再次背過身去上藥了。
可是這下,劇情就不對了啊。真的不對啊。陸槿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