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真相
章祁月都說到這個地步了, 阮秋盛也開始小幅度咳嗽幾聲。
不咳還好,一咳簡直要了他的命。
腹部的震顫連帶著后腰酸痛感一股腦沖上來,湯勺脫離手指輕磕在碗邊發出脆響, 眉毛緊皺卻在抬頭的瞬間換上歉意的笑, 被刺激出的淚光在眼眶中打轉。
這般可憐的模樣徹底說服了顧凝玖, 她心疼地又盛碗粥放在阮秋盛面前:“別說話了, 安心吃飯。”
別人看不到,沈琦可是將章祁月的小動作全部看在眼中。
同前輩說話時,置于桌上的手悉心照顧大師兄飲食,而藏在桌下的手,分明按在大師兄的腰間。
手掌還被微弱的靈力包裹,看上去力度并不大, 一下又一下地揉捏阮秋盛腰背。
八成是害怕被大師兄趕出房間,悄悄緩解大師兄身體的不適。
沈琦收回目光咽下一口粥。果然, 自己曾經的猜測是對的。
像大師兄這種恨不得把小師弟寵上天的人, 怎么可能在上面。
章祁月時刻注意著阮秋盛表情變化,靈力覆在他的腰間為他減輕痛苦,望見大師兄那紅透的耳根,章祁月現在很清楚的一點便是:以后若是再想做出那般事, 恐怕連撒嬌都沒用了……
這些也不過只是想想, 章祁月自然沒忘記他們來夜歡城的目的, 重新看向姜七道:“不知城主是否知曉‘天下第一’玉墜的存在?”
“天下第一?玉墜?”姜七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 她瞥向姜軒所在位置, 接收到同樣迷茫的視線, 這才定下結論, “聞所未聞。”
姜七確實對魂靈方面無所不知,可這個傳聞她從未聽人提及過, 哪怕她和姜軒時常離城在外待上一段時間,也未曾聽到相關消息。
“不對啊,我有個疑問。”奚昭璟終于得以飽餐一頓,聽著幾人聊天,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很是怪異的一點,“城主,既然這是一座幻城,其中真正有血有肉的活人只有我們幾個,多年前更是只有您二位。那齊胤從哪里尋得夜歡城這個存在的?”
夜歡城本該只有姜七和姜軒知曉,亡魂沒有意識更無法將城中之物書寫在書中,而他們幾人又是因齊胤的字條尋得,那么齊胤所查詢的書籍,是何人所寫?
“他只說是從暗門書籍查得。”顧凝玖回憶起字條上的內容,不免也陷入深思,“宗門書籍向來只有長老以及宗主收集記錄于樓閣中,門內弟子僅有閱讀學習的權利,不可能存在臨時增加的情況。”
下一瞬她瞳孔瞬間睜大,立刻抓住姜七的手問道:“這座城,除了你們引領亡魂進入,外人會有概率感受到這個空間的存在嗎?”
“按理說是不會啊……”
姜七的話音驟然被姜軒打斷,那雙紫眸中是前所未有的沉重:“能。”
眾人震驚的目光停在他身上,姜軒也沒了吊胃口的興趣,繼續道:“凡是修鬼道之人,修為在我們之上,便能察覺到夜歡城的存在,并能進入城內。之前我也以為無人會發現,直到我有天出城在附近察覺到同是鬼修的氣息,修為在我之上。我當時察覺到不對勁,便重新回去在街坊中閑逛,看到一個陌生面龐。”
“夜歡城的人們愛打扮自己,向來都愛將自己的美貌以及身上華麗的服飾彰顯于外,那個人穿著長袍格外扎眼。不過他好似察覺到我的存在,徑直消失了。之后我再沒見過那人的存在,從那時起,每次我和姜七出城時,都會讓她封存空間,避免再次被人盯上。”
長袍?
一個畫面從腦海中一閃而過,章祁月連忙追問:“是黑色長袍嗎?”
姜軒驚詫地回答:“你怎么知道?正是。”
這幾個信息在奚昭璟心中相撞,下一瞬他突然回憶起那次險些在一群黑衣人手下沒命的場景:“祁月你想說的是那次我們被人圍堵在客棧中的事情嗎?”
顧凝玖沒有待在他們身邊,被這幾個人打啞謎打得心煩意亂,截斷幾人的對話:“什么客棧什么黑袍?講清楚些。”
那日沈琦和阮秋盛被齊胤引出去,自然也不清楚客棧內發生的情況,他們只知曉等趕回來時,兩人均是靈力消耗過多暈倒在地。
章祁月同奚昭璟對了個視線,完完整整將那晚的事情說了出來,最后還極為確定地補充道:“當時那個為首的黑衣人就在我面前,兜帽下面我看清楚對方的容貌,就是暗門宗主陳諱。”
“你說你曾中過附魂術?”不等顧凝玖開口,姜七臉色驟變,搶先接話,“你知不知道附魂術是個什么存在?它只有兩種結果,要么被種下種子的人所徹底掌控肉身,要么就是同歸于盡。”
“這個術法在鬼道是極為兇殘的術法,為的就是看著痛恨的對方沒有半點生還之路。除非……”姜七復雜地看了一眼章祁月,“除非你與修鬼道的人有所相識,并且修為在渡劫期,才會有相應解藥可以壓制。”
他能和哪個鬼修認識??他長這么大見過的鬼修,除了姜七和姜軒,就只剩下那團想害死自己的鬼影了。
“我沒有認識的……”
顧凝玖隱約有了猜測,側頭望去:“祁月,都有誰知道你中了附魂術?”
“好像……只有蘇師叔?我們之前也有詢問過邯長老,但那時并不知曉是附魂術。”章祁月思索片刻有些猶豫地說出口,可下一瞬他的手被阮秋盛抓住,在掌心書寫著什么。
“大師兄說,蘇師叔知曉是附魂術后,便收到了不知何人送來的解藥,他只聲稱是故人。等我蘇醒后他便回了折戟宗,再沒有回來。”
章祁月剛說完話,顧凝玖突然站起身,臉色陰沉得可怕。她快速走出幾步,背對著所有人深呼吸平復胸口怒火,這才轉身道:“祁月,一會帶你大師兄回屋休息,輔以靈力應該很快就好,明日我們就走,去尋玉墜,把那個畜生吊出來。”
說完便徑直離開,她心里堵得厲害,之前她還勸說過自己不要往這方面想,可現實在一步步將她推向真相。鄒煜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他是不是早就安排了這一切?明知死路一條,蘇焱為什么還要回去?
鄒煜被困在暗門,無人知曉他的處境,而今蘇焱察覺到背后之人究竟是誰,他回折戟宗更是沒有給自己留下退路。
他想試探,試探對方到底會不會在意他們多年的情誼。
呵……結果玉牌被折斷。
鄒煜和蘇焱同時被困,就是讓對方誤以為阻礙都已經清除,卻殊不知還有她的存在。
顧凝玖咬緊嘴唇,恨不得揪著那兩個笨鳥領子臭罵一頓,接著再沖上折戟宗把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給打下來。
可緊握的手倏地松開,她站在露臺上眺望遠處。她沒資格罵他們,她之前又何嘗不是抱有一絲僥幸,不斷將幕后之人的范圍從他身上移除。
到頭來……多么可笑。
她不明白邯紹到底想要什么。明明折戟宗已經位居第一大宗,明明他也是僅次于宗主的大長老身份存在,該有的名譽他全都有,甚至鄒煜還一度包容他的喜好……
倒映著四個好友嬉笑打鬧的鏡面驟然傾倒,四散的碎片露出尖銳棱角,泛著冰冷的寒光。
如果之后真的相見,她該怎么做?
只能……刀劍相向。
顧凝玖覺得渾身泛起冷意,平日里向來堅強的她此刻第一次這般無助。
這時手臂突然被人拉住,姜七站在一旁,沒有去盲目安慰,只是甜甜一笑,仿若刺開厚重陰云的陽光,語氣堅定:“姐姐,帶上我吧,我們和你一起。”
餐桌上的其他幾人也紛紛離去,四人沒有交流頗為默契地一同出現在章祁月和阮秋盛所在的房間。
經過章祁月的揉捏,阮秋盛身體的酸痛已經消退大半,因此并沒有順從地躺在床上,而是與其他幾人同坐在桌前,一時間周圍極為安靜。
可就這么沉默著也沒有什么用,沈琦直截了當開口道:“我好像知道背后到底是誰在操控這一切了。”
章祁月垂著眼給每人面前的杯盞倒滿清茶,后靠椅背,望著上空許久才接話:“先是蘇師叔,再是顧前輩,從兩人的反應中我們要是再看不出,那就是蠢到家了。”他低笑幾聲,將手置于額前,帶著幾分自嘲,“難怪他為何從始至終只教我護符,從未提及殺陣。”
“他想要的,是一個會保護好同伴的符修。”他手指沾上液體,水珠落于阮秋盛面前,隨著指尖的移動,一條水線將他和沈琦相連,“這樣,一符護眾人,一劍挑四方,而大師兄,引玉墜出世。這樣便能不費吹灰之力,奪得所謂天下第一的玉墜,從而達到他的目的。”
“不止這般。”阮秋盛強壓下喉間疼痛,嗓音嘶啞勉強能辨別字音,說出幾個字便要用清茶潤嗓,“按照城主所描述的附魂術,你們還記得當年比武大會,暗門宗主昏迷之事嗎?齊胤和我說過,自那次昏迷后,暗門宗主再次醒來時,如同換了一個人,甚至對他有了戒備。如果沒猜錯,當年暗門宗主中的便是附魂術,如今的陳諱可能早已被替代。”
“也有可能你們說的那個宗主已經……”奚昭璟將手在脖子前比劃了一下,繼續分析,“雖然你們之前的事我并不知曉,但是按照正常人的思維,如果真恨一個人,那肯定會讓他直接駕鶴西去的,附身到他身上也不嫌惡心。更何況這個宗主不就是把你們搞得很慘的幕后黑手之一嗎?那原身肯定已經死了,這個人只不過是個替代品。你們別忘了,姜軒可以隨意變幻形態,說不定那個陳什么的,也是變身偽裝的。”
之前困于心底的所有疑團,此時眼前豁然開朗。
章祁月手中轉著杯子咬牙擠出幾個字:“簡直令人作嘔。”
沈琦一口氣喝完杯中茶水,輕輕拍打章祁月后腦勺,眼神不著痕跡地在他和大師兄之間跳躍,開玩笑道:“你干脆也罵自己幾句,不知道點輕重。別以為糊弄了前輩,就能糊弄過我們。今晚你就算不睡,也要把大師兄身體照顧好,我跟小璟去找找有沒有丹藥可以緩解的,聽見沒?”
原本還因為真相而心生怒意,這一刻謊言被拆穿,章祁月像是被沈琦澆了一桶涼水,頭頂滋滋冒熱氣。
縱使平時再怎么不要臉,被這么一說,嘴上只能不停應聲道謝,臉也跟著漲紅,羞得他連忙起身將沈琦推出房門。
第92章 尋玉
房間再次只剩下兩人時, 章祁月難得一次沒主動上前,跟做錯事的小孩一樣遠遠站著,兩手絞動袖擺, 余光不停瞟向阮秋盛所在位置。
杯盞里的茶水已經被飲下, 輕置在桌子上的聲音都讓章祁月感到心驚。
他承認是自己過于沖動。
看到大師兄那般迷人的模樣, 瞬間就能把他的理智全部勾走。
當時哪里會想到如今窘迫的場面。恐怕大師兄早就想把自己揍一頓了……
溫熱的茶水倒是有一番作用。阮秋盛感受到液體接觸的地方泛起一陣細微刺痛, 轉而再次進行吞咽動作時,干澀的不適感反倒減少了些。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這上面,正當他打算繼續倒上一杯熱茶潤一潤嗓子時,這才突然意識到少了什么。
果然,他剛抬頭,蹲在角落的人驟然將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直白灼熱的視線緊緊盯著對方, 還帶著些許討好。
怎么把小師弟給忘了……
阮秋盛同他對視不出幾秒,對方便按捺不住, 像只粘人的巨犬直撲向自己身后, 揉捏著酸痛處,嘴里蹦出一堆問話:“大師兄還渴嗎?大師兄這里疼不疼?大師兄你熱不熱?大師兄你……”
下一瞬章祁月的動作被迫停下,阮秋盛單手扯著他的衣袖將他硬生生從身后扯了出來,正當他不好意思地打算錯開視線時, 阮秋盛勾住章祁月的衣襟, 迫使他身體前傾目光無法離開自己的面容。
在章祁月震驚的注視下, 阮秋盛上前湊近吻上對方的唇。
“沒怪你, 是我心甘情愿。”阮秋盛頓了頓, 聲音枯啞, 可眸光明亮, “躲這么遠做什么?”
章祁月驀然酸了鼻子,再不顧什么擔憂, 單手環在阮秋盛腰間,將他困在座椅之上。
他彎腰重新含住那泛著水光的唇面。
沒有之前瘋狂地撕咬和交/纏,他一遍又一遍細細勾勒大師兄的唇形,輕柔地卷走唇齒間還殘留的茶香。
銀灰色的星河中一縷棕色光芒環繞在周圍,與璀璨星光相襯。
章祁月依依不舍地放開被磨紅的唇瓣,埋入阮秋盛頸窩里,悶悶地小聲說了什么。距離這般近,自然不會逃過阮秋盛的耳朵。
“最喜歡大師兄了……”
阮秋盛不用想就猜到這小子肯定又在偷摸掉眼淚,便也沒有拆穿,從容地環住他的后背,任由他靠在自己身上。
這個擁抱時間并不長久,章祁月草草抹去眼淚推開阮秋盛,眼睛通紅嘴角倒是掛著笑,好看的眼睛注視著阮秋盛,片刻后徑直抄起膝彎將他抱到床上。
脫衣蓋被,這一系列動作章祁月做得極為順手,不等阮秋盛開口,他食指按在唇間,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讓哭腔過于明顯:“大師兄昨晚你都沒怎么休息,我去找二師兄看看有沒有研究出丹藥。”接著他又附身靠近阮秋盛耳邊,呼出的熱氣令阮秋盛忍不住往后躲,“養精蓄銳,明日我們去尋玉墜,將一切畫上句號。然后……”
他牽起阮秋盛的右手,在手背印下一個虔誠的吻,他抬眼望向阮秋盛:“然后我們一起回家,回楓翠居。”
“好。”
再尋常不過的回答,卻是永生的承諾。
無論結局如何,無論海角天涯,他們都將會一起。
哪怕魂飛魄散,也再無遺憾。
章祁月將被角折好,轉身便走出房間,那離去的背影再無少年時的瘦弱,垂落的馬尾散落于身后,腰間緊束的綢帶勾勒出勁瘦的腰身,挺拔的脊背無端讓人生出幾分心安。
房門輕輕合攏,沒有半點嘈雜的聲音。
阮秋盛不住撫摸手背的吻痕,明明只是一個吻,卻仿若被燒紅的鐵塊在那個位置烙下印痕,隱隱發燙。
可他內心卻貪戀著這短暫的接觸。
他將手背貼于胸口處,緩緩閉上眼睛。
一切都會好的吧?一定會吧……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不斷響起呼喚聲,阮秋盛迷迷糊糊睜開眼睛,便看見章祁月穿戴整齊坐在自己身側。
見到自己睜眼,眼底的笑意再也遮擋不住。
“大師兄先把這個藥丹吃了,我幫你穿衣束發。”章祁月搶在阮秋盛開口前將一切都安排好,盯著自家大師兄咽下藥丸他才放下心,繼續絮絮叨叨說著事情,“這個藥昨天小璟就煉好了,我回來時看你睡得正香,沒忍心吵醒你。”
“天亮姜軒來敲門時你依舊沒有蘇醒的跡象,我便先同他一起去了用餐的地方,帶了些早點回來,大師兄快趁熱吃。”
說話的功夫,章祁月已經將還沒從睡夢中完全清醒過來的阮秋盛梳妝完畢,將還冒著熱氣的面點和粥放到阮秋盛面前,看著他咽下食物,心中逐漸被幸福填滿:“顧前輩特意說了,不必著急,城主和姜軒也同我們一起,等一切都準備好了,和她說就行。”
阮秋盛深知是自己貪睡耽誤了眾人的行程,這下他聽著章祁月的話語也沒再停頓發表言論,匆匆點頭示意自己在聽。
“玉墜的位置雖然沒有標注出來,但天機琴可以指引位置。”章祁月擔憂地搭上阮秋盛放在桌面的手,“大師兄,身體好些了嗎?如果不方便的話我……”
“不必。”阮秋盛趕忙捉住章祁月想要抽回的手,藥丹效果很有用,短時間竟讓他的聲音恢復往日那般,“已經好了,足以應對。”
他極快地起身,身上酸痛已然不見,可章祁月依舊擔心得慌,手環在身側生怕對方有半點閃失。
“大師兄,小師弟你們收拾好了嗎?”沈琦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得到屋內兩人許可后才推門而入,懷里正是被他們寄存在客棧中的玄生劍和風樂劍,“我和小璟去客棧將我們的東西都帶過來了,喏,接著。”
劍身冰涼,許久未觸碰倒有些想念,章祁月撫摸劍身時竟有一股暖流傳入掌心。
不愧是靈劍,哪怕自己極少用劍,也能回應劍主的動作,還真有些像是自己的家人。
也難怪天天沈琦巴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從外面搜羅各種稀奇古怪的珍寶去修養懷心劍。
可能這就是劍修的與眾不同之處?
章祁月側過身,阮秋盛剛好將玄生佩在腰側,抬頭便落入那雙熟悉的眼眸,他抓住章祁月垂在身側的手,輕聲道:“我們走吧。”
奚昭璟看到這一幕,展開折扇擋在面前,蹭到沈琦旁邊悄聲說著:“嘶……你不覺得,你家大師兄和小師弟有些過于膩歪了嗎?”
沈琦沒好氣地哼笑一聲,輕扯奚昭璟那寶貝發帶,直接走出房間,聲音倒是一字不落地進入奚昭璟耳中:“你懂什么,有句話聽過沒?遠離被愛情沖昏頭腦的人。”
奚昭璟憤憤地收起折扇,他這回不在乎什么情不情愛不愛的了,他現在只想追出去拿扇子狠狠給沈琦來一下:“我說了多少遍!沈琦你不許再扯發帶!你哪次聽了!!跑什么跑你有本事停下來!”
一座繁華的城池就這樣化作一縷青煙鉆入姜七手上佩戴的戒指內,一行人停在原本黑黢黢的洞穴內,相互對視一番便向前方出口走去。
這個洞穴給奚昭璟不少心理陰影,他雖說還在生著沈琦的氣,但身處在這里說不怕肯定是假的。
他瞅著前方兩位前輩,男女授受不親,更何況還是修為高深的前輩,他沒那個臉皮湊上去尋求安全;他又向后瞅見交談甚歡的章祁月和阮秋盛,那眉來眼去的情感就差直接扇他臉上了,他可不愿意當中間礙事的那個人。
結果到頭來還是只剩沈琦這棵救命稻草。
他雖然和姜軒并列同行,但兩人壓根沒有交流,更何況奚昭璟覺得他還沒有和姜軒熟到可以肆意掛在身上的地步。
大丈夫能屈能伸,他二話不說,昂首挺胸大跨步走到沈琦旁邊。干脆兩耳不聞窗外事,眼睛直勾勾盯著前方,雙手倒是死死抱住對方的手臂。
只要他不看沈琦那欠揍的表情,那么他就絕對不會生出半分怒火。
沈琦也破天荒地沒調侃奚昭璟,只是掃了一眼緊抓自己衣服有些泛白的手,繼續跟著旁人的步伐前行。
“哎對了,姜軒你那個商鋪里的物品……”顧凝玖在和姜七的聊天中突然想起那日砸毀對方店鋪的事,她雖對這些珠寶服飾的真假并不了解,不過看當時姜軒的反應,不像是贗品,“如果虧損很大,待我回宗后盡數賠償給你。”
姜軒連忙擺手:“只是一些身外之物,顧前輩不必放在心上。”
本來也是他們先動用幻境出手,他哪里好意思再提賠償。更何況那些珍品他可寶貝著呢,早就施加一層無形的保護屏障,為的就是以防萬一。
……只不過顧前輩下手確實有些狠了。
顧凝玖眼看著姜軒不肯讓步,便徑直同身旁少女說道:“小七,到時候需要多少錢和我說便好。”
姜七:“姐姐放心!”
洞口逐漸透出光亮,顧凝玖回頭望向阮秋盛,對方微微頷首,天機琴下一瞬出現在手中。
他單手抱琴,指尖劃過琴弦,一段悅耳的琴調化作白光,在琴弦徹底停止顫動不再發出聲音時,緩緩指向一個方向。
“走。”
一行七人自然極其容易暴露身形,不過好在其中姜七和顧凝玖精通幻術,足以將幾人的氣息隱藏的極好。
幾人循著光芒御劍而行,一天一夜竟還未到達目的地。阮秋盛被眾人護在中間,他立于玄生劍之上,琴音陣陣,那白光依舊指向前方未曾改變過。
前方白霧越來越濃,章祁月將之前準備的符篆甩出,幾張黃紙符上畫有復雜的圖案,懸于前方竟真將白霧驅散些許,足以看清前方道路。
“前面那是……雪山?”顧凝玖面色沉重,不禁加快御劍速度,“于冰火兩重天而出……冰,自然對應著冰川極寒之物,火,唯有噴涌而出的巖漿。二者相結合……”
還不等她說完,位于幾人下方處,云霧繚繞,隱約能夠看見一潭池水。
雪山溫泉。
暗處,一對眼眸跳動著瘋狂的火苗,目光陰森盯向前方,周遭暗黑色的火焰將他包圍,燒灼破碎的衣袍。他晃動身體緩慢站起,從嘴中發出可怖的笑聲,一串血珠從唇角滾落,徑直沒入敞開的胸膛上,殘破的黑布從手心脫落,墜于火中。
沙啞的聲音在黑暗中格外刺耳:“終于……讓我等到了。”
第93章 威壓
一具腐爛在泥沙里的殘骨, 無人在意他的死活,也許是命運如此,他此生注定在黑暗中消失。
從古至今, 不論是凡人還是修士, 妖魔還是鬼怪, 誰不渴望無盡的生命?誰又會不渴望崇高無上的權利?
于山間奔跑, 于陽光下行走是再平凡不過的生活,不過對于丘山而言,一切都是奢望。
但邯紹給了他如愿的機會。
從那時起,丘山便知道,自己的命成了報答的唯一方式。
那只會出現在夢中的明媚陽光真切落在自己身上時,丘山眼瞳中的死氣才消散些許, 露出別樣的光芒。
他喜歡陽光,喜歡世間風景, 喜歡去看來往的行人。
可惜這顆本該純粹的心被黑墨灌滿。
他跟了邯紹這么多年, 已經熟悉到只是對方一個眼神,他便能猜到一切。
在殿堂下褪下黑袍,包裹在外的皮肉逐漸消失,僅剩一架骨架立在原地。凹陷的雙目看向上方座椅上的人, 俊美的容貌還是那般令人移不開眼。
他重新低下頭摸上右手指節, 清脆的斷裂聲回蕩在四周, 無人開口說話。
像是沒有痛覺, 就這樣看著自己的身體被強行拆卸, 在最后一團青火猝然而起, 隔著火焰他用盡力氣再次仰頭——邯紹終于站起身, 踩著臺階步步靠近,在最后一瞬他開口說了話。
“下輩子別再遇見我了。”
所有的景象不復存在, 丘山第一次發現,原來黑暗也會這么難熬。
白骨被火焰吞噬,丘山獻祭了自己,心甘情愿將自己所有的東西全部還給了邯紹,從始至終他沒有半點怨言。
他引他入世,他助他奪權,自此兩不相欠。
所謂報恩,實則是一個癡傻兒的一廂情愿。
邯紹知道,如若沒有自己,丘山本該有屬于他的太陽。
齊胤沒來由得覺得心神不寧,可這人間也沒見到有妖物出現,客棧里來來往往的還是那些客人。
他蹭地站起身,本想出門散散心,緩解心中陰郁之氣,腰間玉佩上的紅繩卻悄然斷開,白玉摔在地上裂成兩半。
他怔怔地望著那兩半白玉。這還是當年自己年幼,不肯讓陳諱將他一個人留在宗門,陳諱為了哄兒時的自己止住哭聲,親手佩在他身上的。
明明一直相安無事,為何……強烈的不安感涌上心頭,緊接著身后傳來其他聲音。
“大師兄?奇怪,我們什么時候住在客棧的?”
“嘶腦袋還有點暈,感覺有什么東西被一團迷霧擋住,想不起來……”
“我也是,我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睡在客房差點覺得天塌了,我以為是因為我起晚練功被宗主丟出來了。”
齊胤觀察著圍過來的幾個人,眼神都清明了不少,全然沒了當初與折戟宗對峙的模樣,他試探問道:“還記得鄒宗主嗎?”
當年與章祁月險些罵起來的少年眼睛睜大,滿臉好奇:“鄒宗主怎么了?又來帶著他家徒弟去找宗主炫耀了?”
齊胤沒有說話。他現在可以斷定,師弟們之前的反常全是人為控制,至于是誰,定然是那個替代品。
“回宗,立刻。”齊胤不再多想,師弟們能清醒只能證明背后操控的人現在恐怕已經不在世間,但他總覺得有更大的危險會出現,當務之急要先把鄒煜救出來,那樣還有些勝算。
另外幾人雖然摸不著頭腦,但依舊聽從大師兄的話,提起劍便緊跟在身后。
鬼修獻祭散發出的氣息旁人無法感知到,但自然不會逃過姜七的注意,她皺緊眉頭回望后方,她只能隱約感應到位置在極遠處,卻探測不出具體位置。
姜軒手持短刃移到姜七身邊,眼神狠厲盯著相同的位置。
“怎么了?”顧凝玖發現姜七的不對勁,長劍瞬間出鞘警惕地環顧四周。
“有點奇怪,姐姐我們先下去。”姜七眉頭沒有松開,與此同時顧凝玖也下意識護著阮秋盛幾人,平穩落地后他們不禁驚嘆。
周圍雖然覆滿了冰川,可池水依舊冒著縷縷熱氣,清澈的水面一眼望到底。
哪里有玉墜的存在?
玄生劍自行飛出懸于半空,金白色光芒縈繞在周圍,泉水像是突然間有了生命力,涌起幾道小水柱緩緩環繞于劍身。
削鐵如泥的利刃在清泉沖洗下愈發锃亮,隱隱閃著寒光。
阮秋盛幾乎沒有思考,身體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動著,徑直飛身抓住劍柄。
那泉水好似熟悉阮秋盛的氣味,竟沒有沾濕他的衣物,乖順地四散在周圍,甚至有股水柱停在阮秋盛腳下,沖擊而起的氣流行成一個隱形的平臺,供他站立。
玉墜該怎樣引出?他拎著玄生劍看著池底不禁犯了難,那股力量把他推到水池中間又想做什么?
顧凝玖這時注意到上方石壁的凹槽處,猜測玉墜出世估計與那脫不了干系,她本想讓阮秋盛借助自己的靈力騰空而上,卻發現這池溫泉不知何時已經生成一道淡色屏障,除了阮秋盛,無人能靠近。
無奈下她只能喊出聲:“秋盛,上方!”
阮秋盛仰頭掃了眼,他深吸一口氣,妄圖腳踏水面徑直躍上頂端。
他腳尖用力一點,身子輕盈躍上半空,在即將踩空之際,自己的心聲仿佛被水流聽到,又是一股水柱將他穩穩托住。
這下他懂了,雖然沒有可以借助的外物,但這里儼然已經成了他所主宰的空間。
他大可放心施展輕功,腳下泉水便是隱形的臺階。
阮秋盛摸清了門路,腳下動作愈發的快,腳步輕點,在最后一段赫然一躍而上,手腕在半空中翻轉,將繞于劍身上的水流準確地甩進凹槽處。
他后翻而落,高空墜落的風卷起他的袖袍,耳邊只有風聲呼嘯,就在這時,上下水源相接,泉水剎那間噴涌而出,一個巨大的水漩渦出現在中間。
漩渦帶起的沖擊將半空中高速墜落,本就難以維持姿勢的阮秋盛推出溫泉之外,章祁月見狀不好趕忙御劍升空穩穩接下大師兄。
剛一落地,眾人瞬間傳出驚呼,水漩渦中此時赫然出現一個物樣的陰影。
“大師兄小心。”章祁月猜測那漩渦可能需要大師兄使用玄生劍親自斬落,方能拿到物品。
他輕輕將手從大師兄身后抽離,同時夾著紙符時刻不敢放松,生怕玉墜出世的瞬間便會有人前來。
不止他一個人這般謹慎,沈琦不知何時也早已手握懷心,眼中是少見的嚴肅。他緊張地注視著阮秋盛前行的背影,腳步卻也跟著向前走了幾步,直到靠近池水屏障附近才肯罷休。
阮秋盛持劍站在水池前,近乎是瞬間,他抬手橫掃向前,一道銀白色劍光直撞向漩渦中間,沒有一點聲響,沒入其中便沒了蹤跡。
玄生劍上還掛著水光,那漩渦好似被按下靜止鍵般,竟沒了動靜。
不等眾人訝異,周圍地面突然開始震顫,而面前的漩渦也瞬間一分為二,泉水全部落于池中激起半丈高的水花。
一枚通體青翠,隱隱有白紋交錯的玉墜懸于中央,光澤柔和表面沒有一絲雜質,赤紅的流蘇墜于下方。
僅僅是枚玉墜,所有人都感受到其中蘊含的力量。
好似一望無際的海面看上去平靜得沒有半分波瀾,卻在下面隱藏著洶涌可怖的力量。
令人無法抗拒的力量。
阮秋盛很快收回視線,抬腳便要接下這枚玉墜,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它時,一道黑光劃破天際直射向阮秋盛所在的位置。
是致命傷。
阮秋盛連忙側身躲開,手指也不忘伸長去勾動玉墜的流蘇,抓住的瞬間他眼底閃過一絲喜悅,可隨之而來的是上方傳出更大的力度。
身體一歪,阮秋盛不得不空出手穩住身形,這下玉墜徹底落入對方手中。
顧凝玖盯著來人,咬牙切齒道:“……邯紹。”
“一,二,三……呦七個人。”邯紹淡淡掃過眾人,壓根沒把顧凝玖滿眼恨意放在眼中,手指纏繞著流蘇,“你說,你們七個人不會連我都打不過吧?”
“你現在的樣子就算拿了玉墜又怎么樣?”姜七毫不畏懼地仰頭看向邯紹,微瞇眼睛不禁發出冷笑,“仙不是仙,鬼不是鬼。真覺得有了玉墜就能是天下第一?”
姜七說得不錯,邯紹早在接受丘山的獻祭便已經失了道心,毀了仙骨。
按理說會引來雷劫死于焦灰之下,沒想到竟還能完好地出現在這里。
邯紹目光落在姜七身上,眼底多了幾分玩味:“幼稚,天真。真當這只是一枚普通玉墜?我不信你們剛剛沒有感受到其中的力量。”說罷他眼中多了幾分癡狂,“這是天道!掌管世間萬物的天道!”
話音還未落,他面前多了一張符紙,將他定在原地,與此同時三道劍光已然圍向他身邊,不給對方留半點反應機會,直接沒入邯紹體內。
笑聲戛然而止,邯紹低頭看著胸口露出的劍尖,嘴角溢出鮮血,竟直直倒地。
他手中脫落的玉墜緩慢墜落,阮秋盛正打算去接,卻被顧凝玖猛地喊住。
不對,邯紹再怎么說也是渡劫期的存在,怎么可能會躲不開這點攻擊。
“秋盛,別接!跑!!”
那枚玉墜恰時炸開,滾燙的熱浪直沖阮秋盛。事發突然,他最快也只來得及向后退幾步,被迫嗆了幾口刺鼻的氣體,匆忙間凝出靈力護體摔落在地。
而不遠處,邯紹完好無損地站在不遠處高舉著玉墜,笑容怪異。
那青玉此刻染了血,好似被解開了什么封印,駭人的力量立即從玉墜本身散發開來。
沉睡許久的帝王被喚醒,與生俱來的威儀頃刻間流露出來,倨傲的眼神蔑視著天下眾生,如泰山壓頂般壓制著所有人,被迫單膝而跪低頭迎接新王歸來。
“事到如今,還覺得只是平凡玉墜嗎?”邯紹懸坐在空中,手持玉墜,看著下面幾人拼命克制自己想要低頭臣服的狼狽模樣,不禁搖頭,“天下第一,那便是一統天下,立于頂端,所有人都俯首稱臣的存在。顧凝玖,你說,折戟宗和縹緲宗在高處待了這么久,也該給音閣讓位置了吧?”
第94章 消除
長劍為了支撐住身體已經深入地面, 后頸仿若有人用手大力按壓,令她抬不起頭。
顧凝玖運轉靈力與之抗衡,卻也只能勉強抬起頭與邯紹對視:“誰給你的臉。”
眼中的冷意如同利劍刺向邯紹, 恨不得直接將他萬箭穿心。
明明之前, 他們四個還會坐在樹下暢所欲言, 賞花飲酒。那時, 她覺得如果往后的日子也是這般平靜快樂,那讓她再當幾百年宗主,束縛住自由她也愿意。
閑來沒事去討塊甜糕,看看園內翠林折片竹葉,再順路摸走幾張剛畫出的符紙。
沒人會指責她的行為,臨走前懷里的物品只多不會少。
可現在呢?
聽到顧凝玖的話語, 邯紹不怒反笑,他頗有興致地看著幾人掙扎模樣, 不慌不忙道:“我勸你們還是省省力氣, 玉墜現世,我便是天下的王,你們是擺脫不了這般壓制的。”他托著下巴,雙腿交疊, 臉上洋溢著笑容, “不如在你們臨死前, 我再告訴你們一些事吧?”
邯紹自顧自說著話, 沒有注意到角落里章祁月和阮秋盛的小動作。
“顧凝玖, 你知道我怎么進折戟宗的嗎?你真覺得以我的身份能輕易讓老宗主把我帶回去?”邯紹低笑著, 如愿得到顧凝玖疑惑的眼神, 他才繼續說著,“我吃了修為散盡的藥丹。自廢修為, 把皮膚割破。然后帶著一身血污蹲守在老宗主回宗的路上。你說像老宗主那般仁慈之心,會放任一個奄奄一息的孩童嗎?”
顧凝玖嘴唇顫了顫,好半天才擠出兩個字:“……瘋子。”
一切都是蓄謀已久,從開始便是偽裝。
“后來老宗主窺探天命,看出了阮秋盛的命數。”他視線向阮秋盛方向掃去。
那身灰白色長衫沾染上灰塵,甚至還有燒焦的痕跡,持劍的手用力得不住顫抖,邯紹移開目光淡淡道:“那場連鄒煜都無法阻止的血祭,確實是我做的。只不過,我只是將陣法放在書閣附近,那群老東西自己忍不住便造成了不可逆轉的結局。”
是那場令章祁月和阮秋盛魂魄歸位的血祭。
“還是要多謝他們,不然,我也不至于能這么順利拿到它。”他將玉墜舉到陽光下,欣賞它折射出的耀目光芒。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他單手搭在膝上,憐憫地望向阮秋盛,“村莊大旱,也是我一手策劃,可惜了,讓鄒煜的好徒弟手上沾了殺孽。”
丘山曾擅自做的一切,在他消失后,所有的罪行也一并落在了邯紹身上。
邯紹似笑非笑地看著垂首半立的阮秋盛,笑聲更加猖狂,但眼神沒有從他身上移開。
天命護佑的存在,自然是與眾不同。
而邯紹也明白其中道理,故意挑起最初險些令阮秋盛墜入心魔深淵的事情。
察覺到對方聽見自己的話語有了反應,甚至還有想要抬頭的欲望,卻又被生生壓下,心中不免少了些許猜疑。
不過只是個化神期琴修,還妄圖與如今吸收了丘山力量,兩只腳已經踏入大乘期的邯紹相比,簡直不自量力。
邯紹的話一出,章祁月他們便什么都懂了。那年森林中的妖獸,也是其中的一環。
章祁月身后藏起來的符紙被攥出了褶皺,通體漆黑的紙張上還有痕跡未干的圖案,而他的食指上赫然落得幾點紅。
他清楚地感受到旁邊大師兄呼吸驟重,心中不斷擔憂大師兄會不會按捺不住滿心恨意突然沖上前,他自然記得那時大師兄離開森林失魂落魄的模樣……
不過好在,大師兄偽裝得極其真實。
“天下第一”玉墜并不是誰的血都有作用。既然只有阮秋盛能將它喚出,那自然也只有阮秋盛的血才能將其真正威力激發出來。
邯紹正是知曉這一點,故而詐死利用分身的爆炸令阮秋盛受了輕傷,他恰好隱在濃霧中將玉墜蹭上了阮秋盛的血液。
即便在玉墜的威壓下,其他幾人無法直立,但阮秋盛不受任何影響。
當他意識到這點時,在摔落在地的瞬間,閃身出現在章祁月身邊,將裸露的傷口正對向他。
邯紹還在與顧凝玖對話時,他裝成同樣被威壓控制不得抬頭的模樣,悄聲道:“祁月,能動嗎?”
“能,只是有點阻力,但不明顯。”聽到大師兄的聲音他眼睛亮了起來,他雖然也受到一定的影響,但遠沒有旁邊幾人嚴重,至少四肢只有輕微的麻木感。
不該啊……他也沒受天命護佑啊?
章祁月思來想去,覺得可能是因為自己與大師兄親密接觸的緣由,之前在另一個世界看的影視劇不是都有雙修提升修為的存在嗎?說不定,在這里也是成立的。
因此為了不被拆穿,他同樣選擇了這番姿勢——低著頭避免視線與邯紹相撞,裝作不甘心卻又無能為力的模樣。
這是唯一不會被很快發現的絕佳方法。
“用我的血,畫符。”阮秋盛聲音很小,他時刻提防著邯紹,簡要表達自己想要表述的內容,“我前,你后,繪陣解開。”
章祁月明白阮秋盛的意思,他想用自己的血繪制出驅散陣,來換取其他人短暫行動的時間。
只有一次機會,章祁月必須保證陣法不會被輕易破壞,而阮秋盛也必須要在陣法消散前奪得玉墜。
他們兩人都在等待著時機,而這時顧凝玖開口直直望向邯紹:“我再問你最后一遍,從始至終,你對我們,有動過半點真情嗎?”
位居高處的人有片刻的愣神,瘋狂的眼眸中流露出一瞬柔和,轉而消失不見重新恢復不近人情的姿態:“沒有,你們只不過是我奪得玉墜的梯子罷了。說到底,我也是被鄒煜擺了一道,還真以為他倆落入我手中,便再無阻礙。萬萬沒想到,漏掉了你。”
顧凝玖再沒有猶豫,所有對過往的依戀全部消散,一瞬間她竟感受不到心中怒意,只有一股說不出的酸楚:“好。”
就是現在!
陣法赫然啟動,阮秋盛立刻控制玄生上前,出乎他意料的,并不是他一人而行。
在他將所有注意力全部放在邯紹身上,點地而起時,沈琦和顧凝玖也一同持劍躍上。邯紹未曾料到這般變故,更加用力按動玉墜試圖截住沈琦和顧凝玖的步伐。
卻沒能趕上阮秋盛的速度。
他毫不在意地在手臂劃開一道傷口,玄生被彈開的瞬間被他意念所牽扯,兀自在空中旋了半圈,阮秋盛后翻墜地的同時停在他腳底。
阮秋盛借助這番力度再次躍起,涌出的血液滴落在天機琴上,琴音震顫,血珠如離弦的箭準確無誤地落在另外兩人劍刃上。
阮秋盛落地之際,另一張符紙擦著他的發絲飛至半空。
章祁月后撤半步攬住阮秋盛后腰穩固他的步伐,不動聲色地拉扯衣袖,擦去剛剛畫符咬破的傷痕。
章祁月:“小璟,藥甩過來!”
話音剛落,一壺藥膏直飛向他所在位置,奚昭璟動作很快,更何況姜七和姜軒將他護得極好,沒有受到其他攻擊。
章祁月抓住阮秋盛的胳膊,青色藥膏均勻涂在傷口處,不等他裁斷衣袍包扎起來,阮秋盛便掙開再次躍上半空:“傷口一會再說。”
天機琴橫在面前,他緊盯著三道劍光與那抹黑影不斷相撞,打得不分上下。手指勾起琴弦,音律緩柔,像是入睡前哼唱的小曲,眼看這個曲調無法牽制住邯紹的動作,刺耳的轉音劃破天際,無形的箭光直指邯紹,一道血線出現在他近乎完美的側臉上。
就在這時,章祁月自腳底生起一圈風場,袖袍翻飛,長發飄散,兩指相合,口中念念有詞,緊盯著空中的符紙。
金光乍現,陣法赫然出現在邯紹腳底,從地而出的鐵鏈交叉相錯,尖銳的矛頭能夠撕裂萬物,將原本與沈琦和顧凝玖交戰的邯紹困于其中。
“縛魂鎖?”邯紹喃喃自語,嘴上話語滿是不屑,但神色倒是逐漸凝重,“難怪沒有見你問過我其他法陣,原來《陣法寶典》在你手上。”
章祁月沒有理會邯紹的話,下一瞬他手指在空中劃出道道符咒,控制著鐵索方向,想方設法去打落邯紹緊握玉墜的右手。
明明邯紹也只是一個符修,卻仿若生了三頭六臂,動作極為靈敏,一招一式均能化解,沒有半點可突破的方向。
姜七擰緊眉頭道:“鬼修擅長躲避,可隨意移動至別處。他吞噬了同為渡劫期的鬼修,已經是極其強大的存在,更何況他如今也擁有了鬼修的能力,想要從他手上奪得玉墜,更是難上加難。”
章祁月將姜七所說的話一字不落地記在心中,擅長移動?那倘若將他徹底包圍呢?
他調動全身的靈力,眼眸鍍上一層明亮的暗金色,五指張開猛地蓋向地面。
無數鐵鏈從陣法中冒出,它們像是扭動身體的黑蛇,吐著信子盯著邯紹,在章祁月合指的瞬間,瘋魔般地向里收縮,形成一個密不透風的鐵網。
章祁月:“二師兄!”
沈琦閉上眼睛感知周圍風聲呼嘯,眼睛下瞬間睜開,懷心劍調轉方向帶著銳光刺向身后——正是邯紹移動的位置。
正如姜七所說,邯紹在被圍困之際必然還會想出金蟬脫殼的方法,而章祁月能做的便是逼他提前移動,剩下的交給身為劍修的沈琦。
沈琦自幼練劍,更是已經將《楓泠劍譜》的每一式都融會貫通。于他而言,一切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耳朵,哪怕是再高強的修士,在這種突如其來的情況,也會露出些動靜。
懷心劍刺空,近在咫尺的攻擊讓邯紹被迫再次隱匿身形。
章祁月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果然,等到邯紹再次現形時,出現的位置正是阮秋盛身旁。他伸手企圖以阮秋盛為脅,卻殊不知章祁月提前在阮秋盛身上藏了符紙。
章祁月唇角微勾,手掌向后一帶。邯紹一時沒留意,那符咒所射出的毒針扎進他的掌心,登時手掌沒了知覺陣陣麻意蔓延整個手臂。
玉墜從他手心脫落,他想都沒想便躍下,企圖重新將玉墜握在手中。
其他人自然不會給邯紹這個機會,靈劍紛紛追上邯紹的身影,此時他竟不躲不閃任由劍刃穿透自己的身體,只為奪得那下墜的玉墜。
在他即將觸碰時,琴聲響起,晶瑩剔透的氣泡將玉墜包裹住,徑直擦過邯紹身體向上飛至阮秋盛手中。
阮秋盛面色冷峻,立于高處冷淡地看著邯紹平靜的面具終于多出了一絲裂縫。
他像瘋子般一直重復喊著玉墜二字,他不敢妄圖攻擊,擔心阮秋盛以玉墜為盾牌,讓他失去唯一的希望。
“天道?”阮秋盛冷笑一聲,往日溫柔仁慈的面目徹底消散,眼底盡是厭惡,“這天命,誰愛要誰要。”
咔嚓。
章祁月所施展的驅散陣在這一刻恰好失了作用。
那枚青玉在阮秋盛掌心中化為碎塊,無形的威壓剎那間消散,黯淡的光點飛速下墜,落入池水中蕩出幾朵小水花便再無蹤跡。
第95章 雷劫
阮秋盛的動作讓邯紹目眥欲裂, 他多年的隱忍和計謀在玉墜碎裂的瞬間也跟著崩塌。
他眼中布滿血絲,恨恨地瞪向阮秋盛,好似得了失心瘋般轉身徑直落入池中, 試圖撈得碎片重新拼湊在一起。
一群狂妄自大的小子, 根本不懂讓沒落的門派站上頂峰是多么輝煌偉大的成就!
他們只知道為了自己……全是因為他們的存在……全是他們的錯……我沒有任何錯……
邯紹心中不斷重復著相同的聲音, 將他一步步推往歪曲的事實。
他沒有做錯任何事, 從始至終,該死的都是那群人。
只有殺了他們,才能平定他的怒火。
那雙丹鳳眼中的靈氣此刻徹底消失,絲絲黑氣從他身體上冒出,黯淡空洞的目光無不昭示著一個事實——他徹底墮入殺道,滿心殺戮, 人性全無。
池水中的黑氣令顧凝玖瞳孔驟縮,連忙扯住離她最近的沈琦后退數米, 同時喝道:“都散開!”
轟鳴聲險些刺破眾人的耳膜, 激起的水花帶著滾燙駭人的溫度,倘若被其濺上,恐怕當即便會褪去一層皮肉。
章祁月夾起符紙頓時生出一圈屏障,將阮秋盛護在身后。他注視著面前從水中躍起的一團黑氣, 那熟悉的面容早已被黑霧盤繞, 竟再看不清五官。
他現在的心情只有一個詞能形容, 那便是五味雜陳。他們起初穿回修仙界第一面便是邯紹同他們談話, 他還在邯紹露出真容時而感到震撼。
原本他可以在仙界擁有旁人的贊譽, 可如今被心魔所噬, 失了本心, 再無回頭之路。
黑影撞向凝結而出的屏障,力度之大讓章祁月右臂瞬間發麻, 可黑影并沒有一擊就停,固執地想要沖破這一阻礙將面前兩人碾碎在掌心。
玄生適時擋在自己身前與之抗衡,劍氣銳不可當。琴音泠泠,沒有出口的安慰,但章祁月感受到體內愈加渾厚的靈力,他不經意輕笑出聲。
琴,本就可攻可守,亦能恢復旁人損耗的靈力,甚至能如同靈丹妙藥般減輕傷痕的疼痛。
后面兩者,自然全靠持琴人的意愿。
邯紹如今意識早已陷入混沌,在場的所有人他都心生殺意。但對阮秋盛的怨意極深,故而停在兩人面前不停進攻。
狠厲的招數連續不斷,章祁月和阮秋盛勉強抵擋,玄生幾次企圖從側面刺向對方腰腹卻統統被截下。
“沈琦,你去幫他們,我來想辦法。”顧凝玖視線落在邯紹身上,故意用極大的聲音喊出,想要引起邯紹的注意。
沈琦點頭應下,霎那間便出現在章祁月身邊。
與此同時,顧凝玖也隨之持劍靠近,在邯紹揮掌想要擊落她時,腳尖輕點虛空,靈巧地側身而落,回眸滿是不屑。
這個眼神好似刺痛了邯紹,黑氣溢出的更多,他咆哮一聲,竟分出一模一樣的幻影,如一陣狂風極速朝顧凝玖襲去。
顧凝玖二話不說就解開頭上的發帶,長飄帶纏繞于手腕,發絲被下墜的風吹散。
顧凝玖將劍橫在身前,兩指擦過劍刃,淡紫色光芒逐漸包裹住劍身,連同那條飄帶如游龍般環繞在周圍,最終一圈又一圈地繞在劍柄上。
“小七——開幻陣!”
風聲將顧凝玖的聲音傳入姜七耳中,她望著半空中下墜的紫色光團,沒有絲毫猶豫向前邁出幾步,按照前幾天顧凝玖教她的幻術,與顧凝玖釋放的劍意相應。
空間突然被撕裂一道長口,顧凝玖控制著長劍勾住邯紹的衣袍,毫不畏懼迎上利爪。不知是不是僅有的良心存在,在顧凝玖赤手空拳迎上邯紹時,對方有片刻的停頓。
正是這個停頓,讓顧凝玖抓住了時機,緊攥那滿是黑氣的手臂,徑直將他帶入那深不見底的口子。
姜七也緊隨其后,姜軒自然不能放任自己妹妹前去涉險,連忙跟著跳入。
奚昭璟茫然無措地站在下方,本來他也想帶著藥罐隨著她們一同前去,可在姜軒沒入幻境后,那道裂縫便驟然合上,再尋不到入口。
他抬起頭,上方激烈的打斗場景,看得心驚肉跳。他想去幫忙,可他連基礎的御劍都不會,上去了也是拖他們后腿。
奚昭璟在下面急得團團轉,只能將可能會用上的丹藥時刻握在手心,以防不備之需。
分身本就乏力,更何況自己的分身還被卷入不知在何處的幻境中,此時邯紹僅剩原本渡劫期的能力,又怎能同時招架住三個化神期的攻擊。
更何況其中還有個足以與渡劫期抗衡的劍修。
邯紹身上掛滿深深淺淺的傷痕,粗喘著氣勉力支撐。
對面三人情況也不怎么好。
章祁月身上的符紙已經所剩無幾,面對邯紹這種恐怖的存在,他更不敢肆意使用《陣法寶典》中的殺陣,不僅極為耗費靈力,繪制符咒的過程中還不能被打擾,在當前情況下根本不可能實現。
他胸前的衣衫已經被劃破數道,后背剛剛一時疏忽狠狠抗下一擊,他不知道背后什么情況,只有火辣辣的痛感刺激著他的神經。
沈琦劍意凌厲,每招落下都逼得邯紹不得不空出精力與之對抗。可這般不要命的打法損耗更大,雖然短時間壓制了邯紹,可與之相伴的是無法及時擋下邯紹飛出的符咒。
好在他動作迅敏,能躲開許多致命傷,其他零散的攻擊也只不過是令他受些輕傷,并無大礙。
阮秋盛指尖被磨破滲出血珠,同時控制天機琴和玄生劍已經是極其困難的存在。他現在靈力快要見底,只能彈出最普通的攻防短樂,看到兩個師弟身上的傷痕也只能心疼,盡力用樂曲幫他們擋下攻擊。
他們不能落地,因為一旦落在平地,那么邯紹必然會將目標放在奚昭璟身上,到那時更是難辦。他們只有將邯紹困在半空中,咬牙撐著看誰先落得下風。
幾道炫目的光彩相撞,最終那抹黑光后退幾丈遠,隨后便俯沖向下。
邯紹不知顧凝玖到底在搞什么鬼,他感覺到分身的存在逐漸虛弱,他不得不分出現有的力量支撐對方的存在。
如此這般令他實在招架不住三人圍攻,斜眼一瞟便注意到落單的奚昭璟。
察覺到邯紹的意圖,三人同時以最快的速度想要趕到奚昭璟之前,但他們高估了自己剩余的靈力,他們與邯紹之間的距離始終隔著半臂遠。
奚昭璟也意識到邯紹的逼近,他沒有驚慌逃竄,黑曜石般的眼睛緊盯著邯紹,心中估量著他們之間距離,在那雙利爪即將觸及到自己時,他猛地用力扯下那條寶貝發帶,將尾端甩向邯紹。
這下他不在乎什么寶貝不寶貝了。
緊接著他抱住兩腿骨碌滾地,聽到身后幾聲銀針彈出的聲音,稍稍松了口氣。
可這口氣還沒松完,直覺告訴他身后有危險。奚昭璟不顧形象,兩腿一伸,跟個木桶似的向另一側滾動。
身上沾滿了灰塵,好在終于躲過這幾招要他命的招數。
奚昭璟這震驚眾人的滾動法術給章祁月他們爭取到了時間,三人齊齊立在灰撲撲的小少爺身前,看著不遠處的邯紹。
蘇焱藏在發帶中的毒針被奚昭璟這么一扔盡數觸發,邯紹自然無法全部躲開,兩根銀針無聲無息沒入他的體內。
蘇焱用毒之精,所有人心中都有數,非殘即死。
正如現在這般,邯紹捂著半邊手臂渾身顫抖,嘴里發出難以理解的詞匯。
不像人言,倒像是猛獸在吼叫。
終于得以喘息機會,沈琦還不忘回頭朝奚昭璟豎個大拇指:“小滾筒,做得不錯。”
奚昭璟魂都快嚇飛了,哪里還有精力去反駁對方的話,只能無力翻個白眼。
邯紹沒有動靜,他們三人自然不敢給對方恢復的功夫,三人用僅剩的靈力使出最終的殺招。
邯紹避都沒避,可這些招數卻仿佛被人控制,偏偏避開了要害處,只能重傷邯紹令他再無法起身。
下一瞬,陽光被烏云遮擋住。不知什么原因,大片的濃云聚攏而來,悶雷聲由遠及近,猶如有巨龍在云層中翻騰,整個世界落入一片黑暗中。
天雷劫。
而且不是一個人的。
幻境的入口再次被撕開,傷痕累累的三人摔落在地,而邯紹的分身已經不見了蹤影。
姜七仰頭看著陰云密布的天空,眼眸中滿是驚恐,低喃道:“天雷劫……天道為懲治有違天意的人而布下的雷劫。”
“不止一人。小七,你如今被天道察覺到存在,其中自然有你的雷劫。但看這陣仗,恐怕還有邯紹的九重雷劫。”顧凝玖緊握雙拳,繼續說著,“九重雷劫,不分大小,受劫者不可提前身死,只有天道可以結束他的性命。”
沉寂許久的邯紹低笑幾聲,那雙無神的眼睛此刻恢復了些許,眼眸中的不甘逐漸被沖淡,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瘋狂:“我這個九重雷劫的活靶子還在……”
“你們一個都逃不掉……哈哈哈哈……”
第96章 破除
這雷劫趕得夠巧, 偏要在兩敗俱傷的時候出現。
顧凝玖握劍的手不由得緊了緊,她擦去臉上血跡,定定望著越積越厚的濃云。
姜七的七重雷劫, 其中有四道小雷劫, 三道大雷劫。
按照她們現在剩余的靈力, 只能能勉強合力抗下大半。剩下的, 她只能希望鄒煜他們能夠盡快破除束縛,趕來救上一命。
若是趕不上……那大不了就死在這。
顧凝玖深吸口氣,這個想法一出,心中擔憂莫名消了數半。
她掃視周圍幾人,臉上均是難掩疲倦。
奚昭璟煉制出的回元丹他們已經吞下,但能夠恢復的靈力大家心里都清楚, 微乎及微,卻也成了最后的希望。
顧凝玖雖然面不改色, 可心中倒是不停咆哮:天殺的, 這個畜生到底把鄒煜和蘇焱藏哪去了?把他重創成這樣都沒見到那倆人影,不會真……
邯紹像是猜到了顧凝玖在打什么算盤,扶著身側凸起的石壁,顫顫巍巍站起身:“呵, 怎么, 還在想著鄒煜和蘇焱從天而降幫你們嗎?別做夢了。”邯紹仰頭大笑, 但身上的疼痛令他連笑聲都聽得瘆人, “暗門被我布下結界, 除非我身死, 不然他們兩個法力盡失的廢物就別想出來。”
一字一句將顧凝玖的心徹底沉下去, 那渺茫的希望也被斬殺殆盡。
手指突然間多了束縛感,顧凝玖低頭看去, 一根極細的絲線纏繞在小拇指處。
如同控制傀儡行動的絲線,此刻同時顯露在七人手上,最終全部匯聚在邯紹掌心中。
“隱絲,無形無體只能用肉眼看到。你的那條狗連鬼修秘術也一同告訴你了嗎?”姜七聲音里沒有半點溫度,五指勾動卻只能穿透絲線,眼中恨意滔天,“不要臉的東西。”
對于自己的罵語邯紹充耳不聞,陰惻惻地笑道:“我說過的,你們一個都逃不掉。”
*
“不行,大師兄進不去啊。”幾個衣著紫裝的少年氣喘吁吁跌坐在地上,佩劍掉落在旁側都沒力氣再撿起。
誰能告訴他們到底發生了什么?莫名其妙在客棧里蘇醒,不但沒了記憶,還被自家大師兄火急火燎地喊回宗門。
結果到頭來,連家都被偷了。
身為暗門正派弟子甚至沒法從正門進,這事要是傳出去,別人不得笑話死他們。
齊胤御劍升到半空,他嘗試靠蠻力闖進去,卻被一道無形的力量彈開。他緊皺著眉,宗門內一個弟子都沒有,甚至往日的門童都不見了蹤影,一片死寂。
他催動法決將自己升得更高,宗門側方偏僻的居舍清晰落入他眼中。
暗門外有一層結界,而鄒煜所在的房間還有一個結界束縛。
籠中籠。
幾聲悶雷從頭頂傳來,齊胤抬眼便看到成片的烏云全部在向一個方向移動。
是誰惹怒了天道在渡劫嗎?
“……九重雷劫。”鄒煜將雪淵劍扔在石桌上,凝望著天空不禁低喃。
這破門不知道到底哪個人這么肯下血本,為了封住他們連命都不要。
如今沒有靈力,雪淵劍便與普通的劍毫無差別,想要用它破除結界近乎不可能。
蘇焱站在一側沉聲道:“他想同歸于盡。”
話語中的“他”指的誰,兩人心里都清楚。
鄒煜當初將雪淵劍留給蘇焱,便猜到他之后一定會來尋自己,只是沒想到邯紹竟不顧及半點情面,將蘇焱往死里推。
而如今,更是想要將他們困在這四方天地,阻擋他們援助的步伐。
如果說顧凝玖她們只是與邯紹對打,還是有些勝算;但這九重雷劫一旦降落,哪怕是全盛時期的顧凝玖也難以支撐,更何況,現在他們定然已經沒了多少力氣。
他們必須要出去。
“蘇焱,你還記得折戟宗宗主都有一個能力嗎?”鄒煜沒有望向蘇焱,就這樣朝著天空發呆。
可蘇焱明白他說的什么。
折戟宗每任宗主都有窺探天命的能力,其中損害之大是有目共睹的。老宗主的死,令鄒煜恨透了將壽命作為代價而奪得天命指引的能力,從他任宗主以來,他未曾去過星盤臺。
恨了一輩子的東西,卻未曾想到,有朝一日會迫不得已走上這條路。
“答應我,別用。會有其他辦法的。”蘇焱第一次覺得自己的話多么蒼白無力,哪里還有辦法?這個結界以命為支撐,如果布陣人身不死,那這個結界便永遠會存在。
顧凝玖她們又能撐多久?一炷香?半柱香?
他完全不敢想。
“在星盤臺上以壽命為引,可窺探天機,知曉未來之事。”鄒煜沒有回答蘇焱的話,自顧自地靠近石桌重新拿起雪淵劍,鎏金色的眼眸多了些許固執,趁蘇焱短暫失神之際驟然劃破手臂,折斷柳枝沾著血液猛地點在地上。
“同樣,也可繪血陣,以身為祭,窺探前路。”鄒煜嘴上說著,手上動作沒有半點停頓,一處傷口不夠那便再添幾道,直到足以畫完陣法,“代價便是天雷將至,萬劫不復。蘇焱你沒法阻止我,陣法落筆之初,便再不可終止。”
“到那時,雷劫降臨,即便結界與布界人的生命所相連,那能被擊碎。用命設的結界又如何?我亦能用命來破開。”鄒煜寫字的手有些發顫,他腳下已經密密麻麻布滿了繁雜的符文。
可距離陣法繪制完畢還有大半個空地。
蘇焱不忍看那胳膊上交錯的劍傷,一聲不吭扶住鄒煜逐漸虛弱的身體。
鄒煜劃破皮膚獲取血液,蘇焱就在旁邊將碾碎的藥膏涂抹在其他傷口上。
他拆他補,可終究無法改變結局。
鄒煜嘴唇越來越白,說話也開始斷斷續續:“有我這個陣法,可以拖延他們那邊天道的懲治。結界一旦破裂你就拿著雪淵劍出去,劍上有我的意識,足以幫他們抵擋片刻。”
還有最后半塊地方……
“好不容易等了近千年才看到木頭開花,沒想到這么快就又看不到了。”鄒煜吃力地畫著符文,嘴上卻不肯停歇片刻,他要趕在徹底沒力氣前將所有的話全部說一遍。
“蘇焱,你到底什么時候對我動心的?”
“……很久之前。”
“有多久?”
“相遇是懵懂,接觸是動心,花雨中的劍舞是命中注定。”
最后一筆。
陣法徹底繪制完畢,上空漸漸傳來雷聲,鄒煜丟開手中的枝杈,無力地滑坐在地。他倚靠在蘇焱身上,他能夠感受到身體逐漸變冷變僵。
他被世人捧在最高處,人人喚他劍仙,從未有人將他與死亡掛鉤。
他也與別人一樣,覺得自己離死還很遙遠……還真是,天命弄人。
眼看著自己再無說話的力度,他回想起剛剛蘇焱的話,嘴角吃力地揚起半點弧度,在他耳邊輕聲道:“你知道嗎?當初我下山去查話本源頭,查到了什么?”
“故事的背后藏了塊死活不肯表白的木頭。”
天色暗了下來,一道閃電照亮整片大地,緊接著刺目的巨雷仿若撕裂天空,撞上最外層結界發出震人的聲響。翻騰的烏云裹挾著白光,天雷滾滾,一次又一次地嘗試撞碎那堅不可摧的結界。
四道天雷才堪堪將最外層結界所擊碎,鄒煜平淡地看著近在咫尺的雷光,心中太多掛念的東西,縱使眼皮越來越重,他也不甘心就這樣閉上眼睛。
就在這時,他被蘇焱強硬地捏起下巴,一個突然的吻將他覆蓋,隱約間他感受到口中多了一粒丹藥,但他已經耗費太多的精力,連反應都變得遲鈍。
這個吻并不久,分離之際,蘇焱擦過鄒煜有些干裂的嘴唇,兩額相抵。
“把丹藥咽下去,那是我煉的回魂丹。你不會死的,相信我,睡一覺就好了。”
鄒煜自然相信蘇焱的每一句話,他疲憊地合上眼睛,聲音極輕:“你完蛋了。”
“你要跟我糾纏一輩子了。”
蘇焱看著出現一絲裂縫的結界,心中默數著天雷次數,雙手緊握著鄒煜的手,話語中多出了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笑意:“嗯,我愿意。”
七……八……
第九道天雷還未降臨,結界已然崩塌,被束縛住的靈力瞬間回籠。
蘇焱單手抱著鄒煜,蝕梧琴赫然出現在面前,琴弦被手指用力撥動,琴音錚錚,連同回音都震顫不止,這幾股駭人的沖擊與最后一道雷劫相撞。
剎那間,天地間被光芒吞噬,巨大的響動仿若要推翻萬千山巒,夷為平地。
齊胤被這道沖擊險些從仙劍上摔落,好不容易穩住身形,沒有半點停留便沖向風波中心——那座偏院。
結界消失,這九重雷劫也沒了蹤跡,那定然是鄒宗主破開了禁制。
他剛飛至墻外,入眼就是滿地用血液繪制的符文,仿若無數蟲子聚集在其中,讓人不敢再看第二眼。
不等他開口詢問,便對上眼眶泛紅的蘇焱。
“還有其他弟子在外嗎?”
“有,四五名弟子都在門外。蘇前輩有何吩咐同我說便好。”
蘇焱稍用力收攏兩臂,像是同自己說話,也像是對懷中沉睡的人許下承諾:“等我回來。”
他將鄒煜放回房間的床鋪上,眼神重新回到從前的波瀾不驚,開口道:“你和其他幾個弟子照顧好鄒宗主便好。”
說完他正想拿起雪淵劍快步離開,卻被齊胤的話頓住步伐:“蘇前輩,如果是去尋阮道友,懇請前輩帶上我一起。本門宗主之仇,晚輩不報,難以平復內心。”
蘇焱淡淡看了他一眼,問道:“劍修?”
“正是。暗門大弟子齊胤,化神期劍修。”
第97章 天道
泉水旁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所有人都打坐修養,武器不離手,以防這雷劫突然降臨。
說來也怪, 原本還盤旋在頭頂的大片陰云, 雷聲如鼓, 接連不斷。卻又突然間散開了些許, 原本還聲勢浩大的陣仗像是啞火的鞭炮,只見閃電沒聽到半點雷聲。
盡管這個跡象極其怪異,但所有人都不敢掉以輕心。
章祁月掃過沈琦和阮秋盛的面龐,與剛剛相比,調整氣息后臉色紅潤了些許。
他正想開口說些什么,不遠處的邯紹身體突然劇烈顫抖, 瞳孔睜大,五指彎曲, 用力之大仿若要嵌入地面。
可下一瞬鮮血從他口中噴出, 好似遭受了無形的重創,赫然癱倒在地,再無聲息。
暗門的結界同他性命相連,鄒煜以命抵命, 他窺探了天機, 將本該降臨在自己身上的雷劫用來破除結界。
邯紹到死都不知, 那原本為了關押鳥雀的牢籠, 卻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鄒煜亦沒來得及告訴蘇焱, 他看到了什么——楓翠居內又恢復了往日般的熱鬧, 正如他們心中所愿。
平安團圓。
手中的隱線失去了控制, 變成光點散落在空氣中。
章祁月仰頭望天,又看了一眼倒下的黑影, 不太確定地小聲開口:“雷劫……好像還沒出現?”
顧凝玖眼睛死死盯著被黑袍包裹住身體的邯紹,雙眼通紅,好半天才移開視線:“他走火入魔,墮入殺道,只有接觸雷劫才會身隕,我們這里本該降下的雷劫卻遲遲未出。除非……”她目光淡了下去,“他在別處將自己性命化作某物,而那里正巧也有九重雷劫的存在。在這個巧合下,雷劫全部落在他身上。”
聽上去這種概率幾乎不可能存在,可若要解釋邯紹突然間一命嗚呼,那也只有這個可能性。
這天底下能讓天道同樣降下九重雷劫的又能是誰?
千年來三界并無爭奪,也沒有腥風血雨,血流成河的日子。
除了邯紹,又會有誰大逆不道去挑戰天道的底線?
姜七違背人界生老病死規矩,為亡魂開創桃源仙居,天道也只是降下七重大小雷劫。
猛然間,她想到了一個人。
鄒煜。
她身子忽地一軟,匆忙間用劍尖插入地面穩住身形。
邯紹之前的嘲諷再次回蕩在她的腦海中——除非他身死,結界才會消失。
現在鄒煜他們是已經逃出來了嗎?那鄒煜又從哪來的雷劫?
又或者說,她現在更想知道,鄒煜他……還在嗎?
能夠引來同樣威力的九重雷劫,鄒煜必定是做出了什么大動靜。這個蠢鸚鵡從來不把天命生死放在眼里,顧凝玖壓根不敢去細想。
從得知邯紹的意圖和否定時,她的心就像被刀刃劃開幾道血淋淋的口子,如今脆弱不堪的內心被堅強的外表所掩蓋,卻終究抵不住這最后的猜測。
她臉色煞白,旁人都看出了不對勁,各種詢問聲吵得她頭有些疼。她擺擺手,指著天邊積壓的濃云:“我沒事,天劫……要來了。”
雷劫雖不認人,但認命。一旦目標失去了生命跡象,這劫難無人可承,便會自行散去。
邯紹死于鄒煜引來的雷劫下,而鄒煜亦在獻祭中失去了性命,兩人皆命隕,九重雷劫像是個無頭蒼蠅在天上轉了幾圈,最終無可奈何地消失。
回魂丹的存在天劫自然察覺不出,鄒煜雖然已經吞下蘇焱研制的回魂丹,但身體同死人無異,沒有呼吸陷入漫長的沉睡,待七七四十九天后三魂七魄重新聚在體內,方能重獲新生。
原本濃厚的烏云將天邊的光亮全部遮擋,不知何時陰云竟散去了大半,只剩下幾團相擁的云朵聚集在姜七上空,連陽光都無法穿透。
“這是……只剩下城主的雷劫了?”沈琦不敢置信地望著天空,他們什么都沒干,九重雷劫就這樣散了?不過,哪怕是威力較小的七重雷劫,對于他們現在而言也是難如登天。
奚昭璟連煉氣期的門檻都還沒摸到,更不用提擋天劫這一說;姜軒雖然有一定的能力,但他的境界都在眾人之下,同樣他也是傷得最重的,有可能在觸碰到雷劫的瞬間便重傷而亡。
到頭來,能幫姜七分擔雷劫的只剩下他們三人和顧凝玖。
沈琦看向一旁沉默不語的阮秋盛,問道:“大師兄你還有幾成靈力?”
阮秋盛撐地站起,沉聲回答:“三成。”
沈琦揚起下巴,看向另一處的人:“小師弟呢?”
“一樣。”章祁月摸著木匣,沒人能捉摸出他在想什么。
沈琦聞言笑出聲,那笑聲中含有太多的無奈。顧前輩更不需要多問,她和城主兩人在制造幻境中已經耗費了極多靈力,更何況她們還將那道分身斬殺。
雷聲滾滾,再沒有時間讓他們思考。
“姜軒,你帶小璟躲遠點,沒人護著他,我怕他一不留神就死了。”沈琦抱著懷心劍掃了一眼灰頭土臉的奚昭璟,他沒有直言姜軒靈力枯竭無法抵抗,擔心對方因此自責,便將奚昭璟拉出來當盾牌。
不過,他說的也確實是實話。這小少爺金貴著呢,好不容易來了一個天賦極高的丹修,以后懷心劍的修養還要靠他,沈琦可舍不得看這么好的料子命喪在天道下。
沈琦站在姜七面前不屑地抬頭直視那濃云,懷心劍出鞘牢牢握在手中。
什么狗屁天道,他今天偏要跟它斗到底了。
顧凝玖已然回過神,她整理好雜亂的思緒,先不管其他事情,眼下最為重要的便是那七重雷劫:“小七,躲在我身后,不用擔心。”
雷聲將至,陰云翻滾,刺目的閃電晃得所有人眼前一白,雷電直直劈向姜七所在處。
天雷所經之處,仿若刀刃撕破萬物,令周遭全部靜止在原地,逼人的威壓讓人心生恐懼。
阮秋盛瞳孔驟縮,他清楚看到顧凝玖有些不穩的步伐。于是他重新撫琴而坐。
柔緩的琴音流淌而出,附在眾人身上,如同春日暖陽照射在皮膚之上,緩解身體的疲乏。
顧凝玖手中的劍攏著淡光,一劍揮出,那凌厲劍光于之相撞,登時星火四濺。匯聚天道怒意的雷光又豈是輕而易舉便能化解的存在,劍身相抵,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聲音。
顧凝玖雙手微顫,承受住這般沉重的壓感,重重向旁側掃去。
天雷被甩至旁側擊碎山石,劈焦的石塊堆中還冒出若隱若現的黑煙。
陰云緩緩下壓,不給任何人喘息的機會,接著又是一道駭人的雷光。
顧凝玖再無力持劍,她的身體已經難以支撐下去。懷心劍恰時擋在前方,柔白色光芒驟亮,徑直截斷天雷。
長劍盤旋扎入石壁上,劍柄不住震顫。沈琦丹田內靈力已經所剩無幾,剛剛這一擊他賭上了所有力氣。
眼見著第三道緊隨其后,沈琦咬牙想要繼續,瞬間青光將至劃破天際,細劍挑起電光,尾端的符咒閃著光亮源源不斷將陣法中的力量匯聚在劍身。
章祁月不會用劍,這般緊急情況下他只來得及草草畫出兩道符將風樂劍甩出。
他學著顧凝玖的動作,將它轉至一側山石上,勉強渡過一劫。
還剩最后一道小天劫,小天劫都這般艱難,后面三道大雷劫又該怎么辦?
不過他們找到了其中頻率,在下一道雷劫剛出現時,半空中便被玄生劍截下,劍身傳來的撞擊險些讓阮秋盛失手勾斷琴弦。
“你們三個,帶著他們走。這里留給我。”顧凝玖深知后面三道大雷劫無人再能接下,她身為前輩,怎么可能任由晚輩留在這等死。
“不可能。”章祁月抽開木匣,徑直抽出黑符夾在掌心,這時身后出現一個長者的金色光影,眉眼帶笑,和藹可親。他與章祁月的動作完全一致,一筆一畫,陣法一氣呵成。
章祁月望著天空還在醞釀著雷劫的陰云,而此時此刻,那道光影也驟然睜開眼睛,但是一眼便有種威震四方睥睨天下的震撼。
一人一影同時將符紙拍在地面,金光四散剎那間便將所有人籠罩在其中。六芒星的圖案赫然出現在腳底,瑩瑩光點飄至半空,仿若天際萬千繁星。
他因何修符?
以紙為器,以筆為刃,護天下蒼生,斬數千妖魔。
一百多年,他將自己與紙筆相連,年少妖洞內靈力不足,只能眼睜睜看著師兄們受傷。如今跨入化神期,他卻習慣性將符紙作為利刃,全然忘記了自己還曾有護天下蒼生的初心。
“想要活命,就只有你手中的符咒,以及你心中萌生的守護。護誰、為誰、殺誰,皆由你選。心生一念,展于筆下。”
這還是當年邯紹在楓翠居教導自己的話語。在大師兄扛下最后一道小天劫時,章祁月久違地陷入了冥想中。
他要護誰?他想護下所有人,用自己最后的所有靈力,去繪制最堅韌的護陣。
天道又怎樣?它不管不顧世間萬千慘案,卻只為了那所謂違背天道法則的過錯,便施以雷劫將修士多年來的努力全部碾碎。
只因一個天命護佑的存在,便隨意拆散三魂七魄,美名其曰歷劫,卻在一切結束后以大道為由,抹除所有的過往,扭轉曾經發生的一切。
這又何來的道?
第98章 參破
“欸小子, 你從《陣法寶典》里學了這么多殺陣,如今危難當頭,老夫再送你個禮物。”白須長者不知何時悄然出現在他身邊, 手中捏著團符紙笑望著章祁月。
“心誠則靈, 保你能撐過兩大雷劫。”
章祁月手指在符紙上由上到下劃過豎線, 冷聲喚道:“護陣, 開。”
原先漂浮在半空的光點,倏地升至上空,越來越多光點從陣法內出現,有條不紊地排列在空中,形成一個密不透風的扇形屏障。
做完這些,章祁月重新站起身想要說什么, 突然的眩暈感讓他踉蹌幾步,阮秋盛及時扶住對方, 才得以不至于這么丟人地四腳朝天倒地不起。
“能撐兩道。”章祁月動了動嘴唇, 聲音很小但足以讓每個人聽見,“我靈力已經枯竭,大師兄,二師兄, 最后兩道交給你們了。”
隨后他又轉向顧凝玖的位置, 揚起笑容:“顧前輩, 別忘了我們師尊是誰, 顧前輩深受重傷, 護我們這么久, 也該輪到我們了。”
“小璟!”沈琦話音剛落, 一個白瓷瓶便落在手中。
里面裝的是養神丹,這顆丹藥的威力沈琦之前已經嘗過一番, 那次是斷臂,這次只不過是遍布全身的小傷,總歸肯定不會再疼死自己。
他寧愿平定雷劫后躺在楓翠居里大床哀嚎痛苦,也不愿眼睜睜看著如今重傷的所有人慘死在這里。
阮秋盛將章祁月安置在旁側,朝沈琦伸手:“給我一粒。”
沈琦本能地縮回手,將藥瓶藏在懷里,大師兄身上那道道血痕他是半點不愿將養神丹交出去。
大師兄這一路來吃的苦太多了……
“我吃就好了,大師兄你也去休息。”沈琦眼一閉,默默背過身不理會阮秋盛的要求。
“……沈琦,別鬧了。”阮秋盛又怎會不知養神丹的功效,一眼便看破沈琦心里想著什么,他原本疲倦的面容難得變得柔和,“我不怕疼。祁月已經撐下了兩道雷劫,我身為大師兄,躲在你們身后算什么本事?”
沈琦不情不愿地將瓶子推向阮秋盛,緊抿著唇眉頭未曾松開。
也許是他們這般情景過于溫情輕松,沉寂片刻的陰云再次翻涌,這次的動靜比剛剛幾次更加強烈。
雷電交織,陣陣轟鳴在云層中迸發,耀目的光芒如同長蛇直直撞在屏障上,巨大的聲音好似要刺破耳膜,地動山搖,碎石從頂端墜落,隔著屏障滾落在遠處。
護陣的光芒有些黯淡,沈琦吞下養神丹緊盯著上空,一刻鐘后又是一陣撞擊徹底將護陣最后的抵抗擊碎。
最后兩道。撐過就結束了。
體內靈力回轉,養神丹只有半柱香的功效,他希望雷劫能在半柱香的時間內結束。
懷心劍握在手心,他并指劃過劍刃透出狠厲的劍意,恰時琴音再度響起,阮秋盛也吞下養神丹靈力恢復到巔峰,指尖不斷勾動,舒緩的琴音治愈著眾人傷口。在沈琦將要迎上雷劫時,音調一轉,如千軍萬馬奔騰而出,英勇無畏直沖敵營。
沈琦這一劍并不再是直白的揮劍。
懷心劍在這一瞬柔軟似綢帶,一招一式均是柔情萬里,微風驟起,連那身殘破的衣衫在沈琦的動作下都變成了飄逸的舞服。
《楓泠劍譜》的最后一式,楓落留寂。
他身為將軍之子,因兒時對死亡的恐懼被鄒煜帶回楓翠居。仙界沒有生老病死,漸漸沖淡了他對死亡的恐懼。幾十年彈指一揮間,于他而言只是閉關提升修為,重新回到人間后,他才恍然意識到,那是凡人的大半輩子。
他從小被教導收斂戾氣,一直幻想著自己的武器是稱霸世間足以浴血斬妖的神器,可懷心劍落入手中,他觀遍人間,領悟到了修仙的真諦。
渡劫期之上便是飛升,那飛升之后呢?真如話本中那般,在神界當個無盡壽命的逍遙仙官嗎?
他還記得下山前蘇焱說過的話:“信則有,不信則無。”
雷音將至,如猛獸咆哮奔向沈琦,在頭頂上方對上那看似柔軟的劍刃,可傳出的劍意卻能將雷劫逼退半步。雷聲不斷,像是在警告妄圖與之抗衡的修士,體內靈力飛速流逝,雷光有消散之勢卻還遠遠不夠。
手中的重量驟輕,玄生劍出現在沈琦目光中,沈琦像是吃下安心丸似的,雙手震顫不止,怒吼一聲,靈力盡數傳輸至劍尖,徹底將雷劫消散。
沈琦臉色蒼白,抹去嘴角鮮血,啞聲道:“還有最后一道。”
阮秋盛站起身手指搭在沈琦肩膀上,眼神仍舊停留在天際:“最后一道我來,你休息。放心,可以。”
最后一重雷劫像是要攢足所有能量,給人以致命一擊。
沈琦剛剛已經感受到雷劫恐懼之處,他不安地扯住阮秋盛衣袖,用力撐起酸痛的身體:“大師兄我和你一起。”
阮秋盛沒有回話,只是蹲下身抬指戳向沈琦還在抖動的雙手。剛剛握懷心劍的手心已經破開滲出血珠,輕輕按動一下就能聽到沈琦倒吸氣的聲音。
“別逞強,跟祁月在旁邊休息去。”
他不讓別人逞強,對自己的身體倒不在意。
剛剛的彈奏以及幫助沈琦抵擋雷劫已經耗費了些許靈力,如今半柱香的時效快要結束,卻遲遲不見雷電。
無論是哪個世界,他都不信天命這一說,他一直覺得只有自己拼命努力才可以得到相應的榮譽,一個人的命運倘若真的只依靠天命,那么這個人便完蛋了。
可是現實卻直接給了他一巴掌。
將他的過去盡數否定,將自己的努力歸于天命護佑。他回到修真界本想就這樣平淡度過一生便好,卻因這一天命被迫卷入層層漩渦中。
他恨天道的存在,更恨這般自以為是的束縛。
從凡人到修士已經扛過常人都無法接受的苦。一路順應天道爬到頂峰,稍不留神就被天道所束縛,倘若想沖破束縛便會降下九重雷劫。
若能成功,便真成了神話中的神仙,若是失敗,那千年的修為化為烏有,帶著遺憾和不甘轉入輪回。
阮秋盛手抱天機琴立于前方,最后一道天劫,不論是生是死,總歸算是能結束這一切。
陰云下壓,悶雷不斷傳出,眾人等待的最后一道雷劫來了。
就在這時沈琦臉色驟變,他指甲近乎要扎入掌心,遍布的疼痛令他連那聲大師兄都喊不出口。
最后這道雷劫,恰好趕在養神丹藥效消失之際,才姍姍來遲。
阮秋盛面色平靜,琴曲未曾斷開,所有人都以為阮秋盛靈力充沛,只有他自己知道,原本用琴曲編織出的護體,還未完成一半,身上的靈力便再不存在,只有那原本剩下的三成靈力勉強支撐著。
他咬唇強忍著養神丹反噬的痛苦,這個雷劫只有他能來對抗,嘴中血腥氣刺激著他的神經,他手指不敢有半點停頓,強雷降下的瞬間,護體也恰好編織完畢。
阮秋盛眼眸中倒映著越來越近的閃光,只覺得世界像是被按下了慢速鍵,一幀一幀地緩慢倒映在他的視線中。
腦海中回憶起蘇焱曾說過的話:“你知道琴修的最高階嗎?以氣幻形,無須觸弦,虛空握指,劈山斷海。”
他盯著近在咫尺的雷電,沒有半點畏懼,像是著了魔般,手臂緩緩抬起,五指指向泉水處,驟然握拳。
編織而成的護體剎那間破碎,眼看著雷劫就要落在阮秋盛身上,卻聽見一聲極重的琴音,那池泉水竟飛躍而出,沖向那道筆直的雷劫,將它一分為二。
一道紅光及時趕到,擦著阮秋盛頭頂與那僅剩半段的落雷相撞,徹底將它消散。
阮秋盛愣愣地站在原地,低頭看著自己手指,還未來得及說出半個字,便倒入一個人懷中。
意識徹底消散前,他聽到一個聲音在自己耳邊說道:“琴修的最高階,你做到了。”
那抹紅光正是雪淵劍。
蘇焱和齊胤趕到時,恰好看到阮秋盛一人站在原地以水為劍,將最后一道雷劫擊潰。蘇焱拋出雪淵劍及時截下那半道雷才避免阮秋盛再受到什么傷害。
“把這個分給他們。”蘇焱從衣襟掏出一個小瓶子,交給同行的齊胤手中,視線落在角落里還沒正式行拜師禮的小徒弟,他空出一只手招呼奚昭璟靠近,不等奚昭璟開口,蘇焱便攤開手掌——是同樣的發帶。
蘇焱眼底帶著笑意,像是哄小孩道:“新發帶,日后收好。”
奚昭璟激動得快要哭出來,積壓在心底這么久的驚恐此刻終于得以消散,握緊發帶不停彎腰:“謝謝蘇前輩!”
蘇焱笑出聲道:“該改口了。”
奚昭璟動作一頓,緊接著臉上笑容更加燦爛:“謝謝師尊!”
蘇焱將昏迷的阮秋盛抱在懷中,瞟向不停往他這邊看的章祁月:“祁月你老老實實去一邊吃藥恢復靈力,別想著來我面前說你能照顧大師兄,你現在的任務,就是照顧好你二師兄。”
被前輩戳穿小心思,章祁月瞬間不敢再吭聲,拖著無力的四肢靠近沈琦,結果對方反而笑嘻嘻朝他道:“小師弟,我跟你說,這次養神丹反噬的作用可比上次在洞穴里的輕多了,剛剛疼一陣子后,現在已經好多了。”
……剛剛是誰還疼得齜牙咧嘴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