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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項小說網 > 其他小說 > 北渡春音 > 130-137
    131.

    蕭月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盈著秋波的杏眼微張,眼睫許許顫動,略顯疲憊的黛眉緊蹙,櫻唇翕動,問出了慌亂不已的問題:

    “秦娘子,可有……可有誤診?”

    此時正值傍晚,韓嬤嬤還有老趙那些人都恰好不在,房內只有蕭月音與莊令涵二人,也正因為如此,蕭月音比之在外時要松泛不少。

    所以她才敢問神醫這樣的問題。

    但莊令涵見慣了手下病人各種反應,從前也被質疑過許多次,一眼便看穿面前的公主是不敢接受這個事實,于是將手覆在蕭月音的手背上,感受那絲絲顫抖,笑道:

    一直到安然無恙地走出太德公主府大門、上了自備的馬車,裴彥蘇才稍稍輸了口氣。

    抬手松了松領口,吩咐小廝胡堅駕車快些時,他也難免透了些急切。“啪”的一聲,是金勝春受不得樸秀玉這般言語羞辱,抬手就給了自己的未婚妻一個響亮的耳光。

    “樸秀玉,你,你居然說孤是狗?”樸秀玉出身高貴,金勝春又何嘗不是從小睥睨眾生?她居然當面指責他給永安公主當狗還被拒絕,他若不出手教訓她,以后她還能懂何是“夫為妻綱”?

    “你不是狗是什么?”樸秀玉眼角含淚,單手捂著半邊被金勝春打得紅腫的面頰,嘴上仍不放松半點,“也就是那姓蕭的看不上你,她但凡拋個媚眼勾勾手指,你這個新羅下一任國君,是不是也要把整個新羅拱手相送了?”

    金勝春青筋凸.起,咬牙切齒,卻仍是說不出半個反駁的話來。

    “反正,你我也還未舉行大婚,我也沒被正式冊封為太子妃,”樸秀玉的眼神,輕蔑而挑釁,“不如趁著現在,你將那漠北王子弄死,把永安公主搶到身邊,讓她來做你的太子妃?不過,以你的身板,不僅是打不過那漠北王子,就連床榻上——金勝春,你做什么!”

    樸秀玉之所以尖叫一聲,是因為金勝春被她這番羞辱徹底激怒,仗著自己是男子、力氣遠超于女子,便直接將樸秀玉推到了床榻上,狠狠撲了上去。

    之后,便是裂帛之聲與哭喊之聲交雜,一室的混亂中,卻有金勝春愈發兇狠的低叱:

    “孤可以,孤的楨兒也不會不要孤,楨兒乖一點,讓孤好好疼你,孤比那赫彌舒要強上百倍不止……”

    此時的房頂上,早就奉了裴彥蘇之命來探金勝春虛實的倪卞,見到這樣不堪入目的場面,也默默將瓦片蓋了回去,飛身離開。

    而這一次與新羅溝通,漠北也有著十足的誠意,即使還未正式開始談判,裴彥蘇作為漠北的代表,也說可以保證將賣到新羅的貨品價格降到最低。換句話說,與漠北開辟通商,對于新羅來說,可謂百利而無一害。

    但面對如此優厚的條件,金勝春卻仍然沒有動搖,只又將話題不動聲色地引到了蕭月音與裴彥蘇先前轟動一時的婚事之上。

    言談間,他又提及自己年長永安公主半歲,若是囫圇一些,也算與公主有青梅竹馬之誼,公主如今遠嫁漠北云云。

    然而宴席上的氣氛,倒是肉眼可見地冷了下來,最后六人雖然表面維持禮貌,宴席散時,新羅的四人,卻是各自揣著各自的不舒不愉。

    而其中最是不忿不平的,當屬新羅太子金勝春與準太子妃樸秀玉了。

    這兩個俱是憋了一肚子火的人,在外人面前尚能維持基本的得體,可一到無人時,又怎么忍得住?

    尤其是準太子妃樸秀玉,今日在那客棧門口被永安公主夫婦羞辱一番后,她本想借著晚宴的機會找回自己的主場,誰知道金勝春如此不爭氣,長得不如人家王子也就罷了,說話說不過、最擅長的對弈也輸得一塌糊涂。

    是以,即使于禮不合,她也仍舊跟著金勝春,一路到了他的寢室。這一番話,有理有據,不是深諳造船之道的人,根本說不出來。

    但事實勝于雄辯,先前的海口是奧雷夸下的,所有人都聽得一清二楚,此時他若是再將修船的紕漏甩鍋給旁人,根本無人會信。

    是以,被裴溯當眾拆穿的奧雷握緊了拳頭,咬著一口黃牙,卻也無從辯駁。

    “王子,被奧雷藏匿的福船,下官已經找到了。”恰在此時,不知何時不見了蹤影的泰亞吉跳下了馬,快步走到裴彥蘇身前,屈膝行禮,“請王子與閼氏稍作等候,福船距離此處尚有二十里,正在加速駛來。”

    “公主,”裴彥蘇像泰亞吉點頭示意,又轉向蕭月音,“奧雷先派人在船上做了手腳,妄圖讓我們都葬身海底,這樣的人,該受何處罰?”

    蕭月音仍處于被裴溯豐姿折服的震驚之中,忽然聽到裴彥蘇詢問自己,只恍然看向他。

    晨光照耀,他棱角分明的臉,和那晚他們大婚通宵解決碩伊母子的毒計時,并無二致。

    那時他也問過她,孟皋被害慘死,要如何處置仇人。

    如今這奧雷作惡未遂,卻也應當受到懲罰。

    蕭月音張大了一雙仍被晨露浸染的眸子,眼睫輕顫,黛眉蹙起,猶豫著:

    “不如,不如……”

    “公主說須得殺一儆百,”裴彥蘇轉臉向著泰亞吉說道,唇角有自如笑意,“奧雷心腸歹毒,當處以絞刑。赴新羅事重,我也無暇多留觀刑,泰亞吉大人,此事全權交予你,直沽的縣尉一職也由你代領。”

    泰亞吉頷首領命,又聽裴彥蘇淡淡道:“關于此事,我會立刻寫信完整復述,連同這艘沙船上的證據,一并快馬交由父王。”

    ***

    別說坐船出海,蕭月音在做這替嫁公主之前,幾乎連江河都沒怎么見過。

    但第一次面對這般浩渺無垠的大海,她卻絲毫沒有半點欣賞的閑心。

    無他,蓋因這姍姍來遲的福船雖然更為堅.挺寬闊,船艙也更為舒適貼心,可蕭月音自船駛離碼頭后不久,便在顛簸之中開始了無窮無盡的暈船。

    先是在船艙中吐得天昏地暗,后來即使是風浪小了,仍是頭暈目眩,裴彥蘇便為她拿來早已備好的安眠藥劑,蕭月音服下之后,便昏昏沉沉地睡下了。

    再醒來時,早已過了未時,用了些她慣常愛吃的棗糕后,她才終于走出船艙,來到甲板上。

    恰好,裴彥蘇也在此,看向她的目光溫柔款款,全無在碼頭上一句話定人生死的狠厲果決。

    蕭月音仍未適應在船上行走,向他一步一步靠近時,行動遲緩。

    他向她遞來大掌,她伸手握住,卻恰在此時,本已平靜的海面,忽然又一個大浪打來。

    他雖然穩穩扶住了她,可船身顛簸,又引得她脾胃翻涌,轉身,便朝船舷外嘔吐起來。

    裴彥蘇輕柔拍著她的背脊,無聲安撫。

    蕭月音正要言謝,背后卻有另一個熟悉的男聲:

    “貧僧此來,閼氏特命貧僧行杏林事,若是,若是公主大喜……”

    是靜泓,不需要她看清面容,便知曉是他。

    跟著伺候的宮婢公公們哪敢置喙,眼見兩位主子兩眼都冒著火星子,便互相使了眼色,紛紛退了出去。

    “一國太子有什么用,人家雖然年少與你相識,最后也還是選了樣樣拔尖的男人?”樸秀玉搶先發難,“人家公主是花容月貌、是千嬌百媚,可跟你有什么關系?”

    細論起來,樸秀玉的伶牙俐齒并不輸于新羅任何人,這短短幾句話,便直直沖著金勝春的心窩子里捅去,半點不留情面。

    “你……”金勝春雖然怒火正旺,可怒急攻心之下,反倒說不出有力的辯駁來,只能指著樸秀玉的鼻子,手指發抖。

    再說同一時刻,蕭月音又哪里會知曉金勝春對自己褻瀆至此,雖然漠北的通商要求被拒,但裴彥蘇作為大周駙馬,可是在新羅人面前好好給她長了臉,她歡喜還來不及。

    回到驛館時,她眉目如畫的臉上,也仍然掩不住那份喜氣。

    但她一路抱著的蒙混過關的僥幸,在與裴彥蘇前后腳回到房間后片刻,便被打破得一干二凈。

    彼時這位意氣風發的狀元郎也不說話,只是突然將自己的新婚妻子抱起來,徑直來到了房內的桌案上,又不知從哪里掏出那副鱷魚皮的棋盤,展開,然后輕而易舉將她鎖在他的腿上懷里,看著她芙蓉面上因為驚愕泛起的紅暈,沉著嗓音問她:

    “公主,你可是當真不會棋?”

    “主子,你臉色發紅,看起來實在不太妥當,”胡堅看著他額頭那顆突兀滾落的汗珠,擔憂地問道,“到了驛館,小的讓靜泓師傅趕緊來給主子瞧瞧?”

    “不必。”裴彥蘇只擺了擺手,用眼神示意趕緊離開。

    即使心頭存疑,胡堅也只依言照做,噼噼啪啪,將拉車的馬屁.股抽得飛快。

    車廂搖搖晃晃,即使沉穩如裴彥蘇,心也再難安定下來。

    確實,他方才是在金勝敏面前說謊強撐,那媚.藥的藥性十分猛烈,即使只攝入了一點點,也足以令他喪失理智。

    眼下的他難掩丑態,他又怎么可能讓靜泓這個情敵來給自己瞧病?

    他的藥是音音。自鄴城出發的月余以來,蕭月音自認心定氣和,即使心中難得泛起波瀾,也大多因為跌宕起伏的境遇,或者偶然的有感而發。

    她雖然生性敏感,但即使面對裴彥蘇這個姐夫將她李代桃僵,她也自問對他只有惱和懼,并未多生什么不該有的情愫出來。

    她對自己所處的位置和面臨的局面,向來有著清醒的認知。

    她名喚“月音”,并非大周皇室蕭家早幾代便定下的,依著這一輩人兒郎從“木”、女郎從“女”得來的名字,這是她出生即喪母的當晚,弘光帝將她送到寶川寺之前,隨口起的。

    因為反正那鑲金蓋印的皇家族譜上,是萬沒有她蕭月音半點位置的。

    而其實“靜真”這個法號,也并非寶川寺的住持因為她那尷尬的身世而故意為難她所取;相反,由于弘光帝極為愛重蕭月楨,“月楨”二字,則是在盧皇后之國母喪儀徹底完畢之后,才被深思熟慮的弘光帝公告天下的。

    是以,先有“月音”,然后有了“靜真”,最后才是“月楨”。

    至于“真”與“楨”取了相同的讀音,也純粹是巧合罷了,過去了十余年,蕭月楨從未往此處想過。

    裴彥蘇是蕭月楨的愛郎,“楨兒”二字從他的口中叫出,她本不應起半點波瀾的。

    到頭來,直到再與他同床共枕、聽到又如前幾日般守禮自持的他呼吸勻停徹底進入夢鄉,蕭月音仍舊心緒紛亂,難以就眠。

    輾轉反側時,胡思亂想的她,腦中突然蹦出了一個問題:

    所謂男人的愛,是什么呢?誰知話音未落,裴彥蘇竟然輕蔑一笑:

    “枉我苦讀多年,也是狀元及第,但嬤嬤這番漢話,我反倒聽不明白了……按照嬤嬤的意思,與我白首偕老的王妃,就一定只能是她蕭月楨?”

    隋嬤嬤聞言一怔。

    他這番鄙薄的語氣,一口一個“蕭月楨”,對大公主直呼其名,實在是,實在不像是對心愛女子的稱呼……

    “先前你們送回鄴城、想要對蕭月楨通風報信的宮婢綠頤,是死在我的手上的。”裴彥蘇的語調又冰冷了幾分。

    隋嬤嬤汗毛倒豎,更是說不出話來。

    “你如果知情識趣,肯配合我,我倒是會考慮放你一條生路。”裴彥蘇眸光一暗,拇指緩緩摩挲腰間的蹀躞帶,“否則,以你曾暗地里做過的那些對她不利的事,我隨時可以要你性命。”

    他口中的“她”,自然是那個冒牌貨蕭月音

    ——“公主,”思緒回轉,隋嬤嬤想起自己方才對王子許下的重諾,向蕭月音頷首回道:“北北在靜泓師傅處照料,公主大可放心。”

    “既然如此,”蕭月音卻已然走到了隋嬤嬤面前,言語篤定,“嬤嬤還是帶我去看看吧。”

    眾目睽睽,隋嬤嬤自然只能應諾。

    ***

    再回到客房時,裴彥蘇也早已回了。

    日頭西斜,這個親手烤兔來向嬌縱公主賠禮道歉的漠北王子,此時正半倚在窗邊,凝神細思。

    從側面看,他有著比尋常漢人男子更加優渥的面部線條,深邃,硬朗,也正因為如此,他也比尋常人更讓她捉摸不透。

    “北北可好?”聽見她的腳步,裴彥蘇轉了臉過來,半邊俊容被暮色斜照,另一邊卻仍舊陰冷。

    蕭月音不想多口舌,只微微頷首示意,便徑直前往湢室。

    誰知他竟然跟了上來。

    隨侍的韓嬤嬤見狀,斜斜看了一旁的毓翹一眼,兩人便默默退下,關上了房門。

    身后的氣息已然迫近,蕭月音滯了一息,后頸上的熱溫傳來,是他微微握住。

    “我尚在癸水之期,大人再等等……”

    他明明并未做什么,只是一只手,她卻已然呼吸不穩。

    “既然是癸水之期,公主要那么多冰來,又是做什么?”那只手卻撩開她故意遮住雙耳的鬢發,說話時,氣息在她耳上繚繞。

    另一只手,微微攏上了她的小.腹。

    想不明白,想不明白……

    也不該她來想明白。

    即使她在扮演姐姐一事上偶爾有所疏漏,大婚之前覺得他態度搖擺,可是自那晚的驚心動魄之后,他對蕭月楨的意志,倒是堅定了許多……

    在吃到他親手為她烤制的兔肉、為她剝好的蟹肉時,偶然心旌搖曳,轉眼之間,也只感動于他對蕭月楨的深情。

    等到此去新羅回來,她與他之間,當是再無瓜葛了……

    只有音音,只有他的音音能把他治好。

    小廝胡堅駕著馬車一路飛奔,到驛館門口時,他尚未拉好韁繩將車停穩,便已經聽到自己的主人奪門而下、毫不停留地沖入驛館內的聲響。

    快到他連王子的背影都未見到。

    世間的陰差陽錯從未停歇,她面前的公主本就身世坎坷,卻從未自怨自艾自暴自棄,反而如一朵迎風招展的雛菊,即使飽受風雨摧折,也從來向上而生。

    她想讓她如愿以償,更想讓她從此順遂平安。

    “所以……公主選擇不張揚身份,是仍未下定決心,面對王子的答案嗎?”她探問。

    蕭月音想不到她這般理解自己,先緩緩點了點頭,又復道:

    “還有一件事,想要拜托秦娘子……我懷有身孕一事,暫時不要讓任何人知曉,包括我的乳母韓嬤嬤。”

    莊令涵應下,正想要再說什么,卻聽門口傳來韓嬤嬤的聲音,難以掩蓋的急切又激動:

    “公主,秦娘子……霍將軍到了。”

    是霍司斐找來了。

    132.

    時間回轉至兩日之前。

    那時候霍司斐剛剛從冀州城北的軍營中返回,路上偶遇倪汴,這才知曉了裴溯與蕭月音失蹤一事。

    經過那次與裴溯在直沽海邊的深談,裴溯對他不再有從前的敵意,但兩人到底身份特殊,此后無甚交集,在人前偶爾目光相接,也于短暫的停留之后,迅速移開。

    但裴溯不知道的是,霍司斐總會趁著無人注意時,長久而熾熱地凝望她。

    即使她不知他的情深義重,即使她也許永遠不會屬于他。

    得知裴溯失蹤,霍司斐霎時間如墜深淵,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被倪汴看在眼里,卻絲毫沒有往正確的方向思考,他道:

    “王子確實因此幾近瘋狂,但這幾日疫病一事繁忙,分去了他一些心神,但霍大哥,你也不必為他這般憂慮,王子他天縱英才——”

    “倪小哥!”話音未落,兩人的身后又傳來胡堅的聲音,由遠及近,“霍將軍你回來了?正好,王子叫你們一同回去,說是要再尋公主和閼氏。”

    這一次自冀州離開,裴彥蘇將所有勢力撤出,冀州也正式重新回歸周廷的管轄。

    那些原本在冀州城北駐扎的王子親兵自然一道北上,連同裴彥蘇隨行的戴嬤嬤等女眷,日夜兼程,馬不停蹄。

    冀州與上京相隔足足一千五百里,至出發后的第三日入夜,一行卻已經到達上京腹地邊緣,就地駐扎。

    與兄長金勝春不同的是,金勝敏即使身為公主,面對自己心儀的男人,也如其他女兒般多了幾分含蓄和狡黠,絕不會做強迫之事。

    早在她于那街頭的市舶司門口對裴彥蘇匆匆一瞥,金勝敏便已將她那身體羸弱的病秧子準駙馬樸重熙拋在腦后,一心一意,只想著那位驚為天人的外來男子。

    一見裴彥蘇誤終身。

    她嫉妒他面前的那個女人,嫉妒得發狂,嫉妒得要命。

    女人不能像男人一樣享齊人之福,何況與樸氏兄妹聯姻所牽涉利害甚巨,她不可能任性。

    思來想去,便只有用這頗為下作的方法,即使知道她這么做可能會留下許多后患,即使知道裴彥蘇未必心甘情愿,即使知道這場只有身.體上的男.歡.女.愛不過是露水情緣——

    她也還是義無反顧,要讓他做她的第一個男人。

    金尊玉貴的新羅大公主不惜放下所有自尊和驕傲,將自己赤.身.裸./體地擺在欲蓋彌彰的床榻上,舉手投足,極盡嫵媚之能事。

    “王子有事相商,當面說,方才不算見外。”他來,她想要他別站那么遠,那么疏離,靠近一些也好。

    裴彥蘇腳下如松,只闔上了那雙引得金勝敏銷.魂蝕骨的雙眸,一點不看。

    為了防止生變,從進入公主府的那一刻起,他便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一絲一毫都沒有松懈。飲食等物最易生出是非來,他堅持不飲不食,卻防不住吸入之物。

    其實,問題并非出在那香爐之中刺鼻的熏香上。

    裴彥蘇略一細思,便猜到金勝敏是將催./情之藥抹在了棋子之上,至于那刺鼻的熏香,只不過是保證他因為熏香而打噴嚏后,掏出手帕擦拭時,能將藥物攝入罷了。

    也幸好,劑量很小很小。“那……為何此處又……”蕭月音蹙眉,插嘴說道:

    “此地同樣也早早被王廷占領,又距離西域商道遙遠,鹽價和其他調料的價格,應當更貴才是。”

    茶湯滿溢,裴彥蘇親手奉給了蕭月音,道:

    “公主是健忘又犯了,還是從早上到現在,仍舊沒有清醒?此處距離直沽海岸,已經不足兩百里,海邊有一些私鹽田,鹽價低,這里的庖廚自然舍得用料。”

    清美的茶湯入口,蕭月音也微微頷首,當是知曉了他所講其中的原委。

    環視室內,才見之前韓嬤嬤所言“久不見人影”的隋嬤嬤也終于隨著戴嬤嬤立侍一旁,將茶盞放回桌面,蕭月音起身,向隋嬤嬤道:

    “嬤嬤,北北可還好?”

    為了能有更方便與隋嬤嬤說話的由頭,她便安排了北北由隋嬤嬤照拂。

    時至此刻,隋嬤嬤仍然余悸未銷,是以蕭月音問她話時,她一時間竟也沒反應過來。

    歸根結底,也是她本要在一行于這客棧落腳、眾人忙于收拾時,再向鄴城去信。可誰知她剛將那藏好的信鴿提出,面前卻出現了一個高大的身影。

    “身為大公主乳母,想不到嬤嬤你除了豢養貍貓,還私下養了鴿子。”裴彥蘇的語氣冰冷至極,“只是,貓兒生性兇莽,嬤嬤也不怕,北北傷了這信鴿,導致嬤嬤與鄴城通的密信,就此斷了?”

    王子話里有話,顯然已經知曉了不少事,隋嬤嬤冷汗涔涔,雖垂頭躲避,仍是掐著掌心故作鎮定,抖著嗓音回道:

    “是奴婢有私,想偷偷與遠在鄴城的家人通信,若犯了王子的規矩……”

    “蕭月楨——”裴彥蘇一頓,又驟然提高了聲量:

    “她也是嬤嬤的家人嗎?”

    隋嬤嬤猛然抬頭,疲憊的雙眼大睜。

    是啊,若是王子已然發現蕭月音是頂替的,以他對大公主的用情至深,肯定會立刻付諸行動、將蕭月音這個冒牌貨處置了!

    哪里還需要她千躲萬藏、時時警惕,這不是得來全不費功夫嗎?

    “既然公主已歇下,在下不便叨擾,就此告辭。”仍閉著眼,他略略施禮,便要轉身離開。

    “你……王子,”床榻上的金勝敏不想他竟然這般無情,連忙按住胸口上的衾被,坐了起來,“你過來,有什么話,過來好好說,本公主我一定會替你辦好的。”

    “此處乃公主臥房,在下一介外男,擅闖此地,已然犯了大錯。”裴彥蘇并未抬頭,聲音也愈發沉冷,“還望公主懸崖勒馬,切莫因小失大。”

    “因小失大?”金勝敏擰眉。

    “在棋子上落藥,公主的未來駙馬同樣會中,他的身體狀況本來不佳,若是因此而受損,公主又當如何?”不知不覺,竟然嚴厲了起來,“同樣都是公主……”

    “裴彥蘇,不用口口聲聲替本公主著想!”金勝敏未料到他竟迅速猜到了原委,說出口的話又句句誅心,自己的面上掛不住,眼淚也含在了眼眶,卻頗為惱怒,“你既然知道自己中了藥,我又如此待你,你又覺得自己有幾分斤兩,能夠從我這公主府全身而退?”

    “公主見我如此,覺得我也如樸駙馬那般中了藥?”裴彥蘇仍舊合著眼,“我不從公主府全身而退,又怎么對得起還在驛館中等我的妻子?金勝敏,你如此做派,又哪里有半點一國公主該有的樣子?”

    “你……”金勝敏被裴彥蘇直戳心口的指責激得面紅耳赤,“你信不信我現在就跟你一起,我去告訴你的蕭月楨,告訴她你見過我這樣了,你覺得,以她的脾性,她難道就不會同樣,也做出不合公主的事嗎?”

    裴彥蘇凝神。

    從綠頤到塞姬到薩黛麗到貝芳,他的身邊有過許多想要靠近他的女人,可是蕭月音即使認真扮演著蕭月楨,也幾乎從未表現過任何醋意。

    若他在乎覬覦她的男子有十分,那她對靠近他的女人的在乎,只有不到一分。

    不,就連半分都沒有。

    自冀州除疫開始便披星戴月忙碌,終于能睡個好覺,貝芳邀請了翠頤和她同帳就寢。兩人日來走得很近,所以翠頤并未糾結于身份,坦然接受,兩人也很快便雙雙沉入夢鄉。

    這一覺睡得深沉,卻架不住被尿憋醒,貝芳匆匆出帳,前往臨時的茅房解決,又發現還鬧了些肚子。

    等到好不容易收拾妥當回來,剛掀開自己大帳的簾子,一陣血腥氣撲鼻而來。

    漆黑的帳子里幾乎伸手不見五指,貝芳憑著記憶趕緊去到睡著的地方,往被子里一摸,只摸到滿手的腥液,和翠頤已然停止跳動的脈搏。

    殺手是沖著她來的,毫不知情的翠頤替她擋了這場殺身之禍。

    貝芳心下一沉,盡力克制渾身的顫抖,屏住呼吸,想要再摸一摸這遭了飛來橫禍的小姐妹翠頤。

    指尖撫過她發絲時,卻發現她隨身帶來的枕頭下面,似乎藏了什么東西。

    是一封信。

    貝芳知道翠頤并不識字,這封信她也從來沒有在自己面前提過,想來可能會有蹊蹺。

    又沉思了片刻,貝芳才站起來,走到大帳簾子處,將簾子輕輕掀起一角,借著微弱的月光,看清了信封上的字。

    “裴彥蘇親啟”。

    看來,上天不僅安排了翠頤替她擋下殺身之禍,還在同時,將可以扭轉局勢的契機,送到了她的手上。

    她必須要帶著這封信,立刻見到裴彥蘇。

    133.

    下定決心的時候,貝芳十分慶幸自己能看懂一些漢字。

    信封包裝嚴實,里面是厚厚的一疊,封口處有紅色的火漆,其上蓋了印,她仔細一看,也認出了“蕭月音”三個字。

    永安公主的閨名叫“蕭月楨”,在冀州時又由著永安公主的兄長康王之口,說出了公主還有一名名叫“蕭月音”的雙生妹妹一事。

    而此后閼氏與王妃雙雙失蹤,王子偶爾漏出的只言片語里,說明他迎娶的王妃便是那其中的妹妹。

    是以,這封不知為何被翠頤藏起來的信,是王妃在臨走之前,留給王子的。

    除了翠頤,無人知曉這封信的存在。

    “殿下,啟稟殿下,”空檔時,恰有東宮內侍上來稟報,“中書令宋大人此刻人在東宮門外,直言仰慕赫彌舒王子已久,想要求見殿下和王子。”

    “宋潤升?他不是一向眼高于頂瞧不上孤,怎么這個時候來了?”金勝春滿眼不耐煩,小聲嘀咕一句,又向那內侍回道:

    “你去告訴他,永安公主與赫彌舒王子是孤的貴客,他宋潤升不過小小的中書令,有什么資格見大周來的貴客?”

    這話口氣不小,蕭月音面上雖不動聲色,心中卻不免打鼓。

    新羅政./體部分仿周制,太子雖為一國儲副,可中書令乃文官之首,總領朝政,便是那俗稱的“丞相”。

    金勝春這個太子畢竟實權有限,但竟敢當著外賓的面,對一朝丞相如此出言不遜。

    不過,再怎么說,這到底也是新羅內政,蕭月音即使身為宗主國的公主,也不能對此妄加干預,思來想去,還是冷眼旁觀為妙。

    而那邊,內侍依言退下后,裴彥蘇見金勝春興致甚高,他也實在無法推諉,便讓隨侍的小廝胡堅,拿了一幅嶄新的棋盤和棋子來。

    不同于方才與樸重熙對弈時的黃花梨木棋盤和玉石棋子,胡堅小心翼翼捧上的棋盤和棋子,是由蕭月音從未想過的材質制成的。

    鱷魚皮的棋盤光澤柔韌,擁有著與尋常的皮毛和綾羅綢緞完全不同的質感;而象牙制成的棋子,不如玉石的棋子那般沉郁溫潤,執起來卻是輕巧滑膩,別有一番江山在握之感。

    “方才我只顧著替我家公主賠禮道歉,倒是忘了今日專程帶了這東西來。”裴彥蘇面色依舊,從容解釋著自己此刻才將這價值連城的新奇玩意拿出來的原因,“反正我棋藝拙劣,也只能在這等事情上下功夫,讓太子殿下見笑了。”

    所謂讀書不行,就喜歡用上等文具充門面的人,不過如此①。蕭月音看著裴彥蘇這一身衣冠楚楚,實在是難以想象,他在廚房中忙碌時,究竟是什么模樣。

    他這個人著實有太多面,每一面,都出乎她的意料。

    而被她在心中念著的裴彥蘇只是笑,擦拭著沾了油的匕首,又慢條斯理地坐在了兩個女人的對面,夾起來,對自己的手藝細嚼慢咽,并未出聲。

    她當然想象不出他在廚房中的模樣。因為這一次,從鄴城返回的裴彥荀,趁著他獨自一人霸占廚房的機會,在外無人知曉的情況下,與他好好深談了一番。

    彼時的裴彥蘇利落除下了外袍,換上裴彥荀早已準備好的專用的衣衫,一面細致清理著活殺的鮮兔,一面聽著裴彥荀將所查探到的情況,事無巨細地說明。

    比如蕭月音的身世,十七年前的先皇后盧氏其實在薨逝之前,產下的是一對雙生女兒,不過弘光帝最終仍選擇抹去幼女的存在,只將她秘密送往寶川寺,讓她從此不能得見于世人;

    比如蕭月楨之所以被替換成了蕭月音,是因為婚書下達之前,蕭月楨突然得了怪病,根本不能見人,弘光帝礙于漠北王廷的威壓,方才決定讓蕭月音代替出嫁;

    又比如,蕭月音從小在寶川寺帶發修行,寺中與她最為熟稔的,便是靜字輩僧侶中最年少、也是最聰慧最有悟性的靜泓,三年前臨漳鬧饑荒,被困于寶川寺的蕭月音之所以能夠和其他僧侶們同赴臨漳賑災除困,也是因為靜泓在處處為她張羅、為她隱瞞周旋。

    聽到這里時,裴彥蘇剛好抄起砍刀。第二日的卯時剛過,臨陽府門口停著的幾輛馬車,便已經就緒,緩緩向東邊城門方向駛去了。

    一直到一行路過禪仁居,眼見著只背著薄薄行囊、輕裝上陣的靜泓也上了她身后的馬車,蕭月音才徹底將那顆懸著的心放下來。

    剛收回了打簾外望的手,她對面坐著的裴溯,便溫柔說道:

    “其實,幽州距離直沽不過四百余里,在兩日三日之內,緊趕慢趕,也能趕到的。忌北這個孩子,一心立功,倒是苦了公主,要同我們一道這么早起。”

    但裴溯并不知曉,和裴彥蘇一樣,蕭月音也是個習慣早起之人。不過,她如今扮演的蕭月楨,倒是聽說從前在周宮中時,日日懶睡,每每錯過晨省。

    眼下,裴溯自然以為她面色不愉是因為起了太早,她便順水推舟,立刻捂嘴,懶洋洋打了個呵欠:

    “大人的事是要事、大事,若是為了我區區幾個時辰的睡眠而耽誤,我可是當不得這個千古罪人的。”

    這話雖然夸張至極,卻也很好符合蕭月楨一貫的乖張形象。

    實則,她所憂心之事,除了今日裴彥蘇會再一次言而無信不帶靜泓上路之外,還有旁的。

    第一是,這次他們突然出發前往直沽,而那先前寄往鄴城的信一直杳無音訊,若有回信來,她與隋嬤嬤,要如何得知、又如何應對?

    第二是,今晨起床梳妝時,裴彥蘇剛好也在她身后穿衣。因著為出發直沽收拾細軟,宮婢毓翹便順勢將妝奩中的珠寶首飾全部重新拾掇了一遍,又剛好將她早已全部收在盒底的耳珰們都翻了出來,裝回去時卻不慎漏了一只在外,恰被裴彥蘇眼尖瞧見了。

    “公主從前在鄴城時,頗為喜愛這些叮叮當當的搖晃之物,”裴彥蘇披上外袍,“好像……自從來了漠北之后,公主的雙耳,倒是幾乎時時落空了。”

    他的語氣自然,表情如常,這樣的詢問既無逼迫,卻又不失體貼細致。

    可蕭月音聽者有意,轉了目光,也不由得緊張起來。

    因為自小在寶川寺帶發修行,她是沒有穿耳洞的。這次和親漠北事務繁多,宮內不僅沒來得及為她準備耳夾,就連穿耳,她與韓嬤嬤也盡是疏忽大意了。

    公主妝飾,從頭到腳,繁復冗雜,即使未戴耳珰,打眼看去,也并無不全。

    可是卻在今日,被裴彥蘇發現這樣的細節。

    “來之前便聽說了漠北風沙很大,耳朵上若是掛金戴銀的,讓大風吹起來,耳朵怕是要被扯得痛死,”蕭月音說著順手打開妝奩,將那只耳珰隨意丟了進去,故作不經意,“我便讓她們把耳珰都收起來了。”

    扣上盒蓋,又捏著手指轉身,看向正在系著蹀躞帶的裴彥蘇,頓了頓道:

    “大人從前言語間可是恭敬得很,今日卻不太對。怎么,大人做了本公主的夫君,連這點小事都要過問了?”

    裴彥蘇當場倒是沒說什么,只垂著眼眸,視線似乎從她被挽發擋住的耳珠上掃了掃,又淡淡收回,“啪嗒”一聲將帶扣扣好,方才笑著闊步往外走去:

    “公主的事,對于微臣來說,再小也是大事。”

    ——“公主?公主?”裴溯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蕭月音方才從怔忡細思中回神,忙回以微笑。

    “果然,公主還是因為早起,眼下神思不定。若是實在撐不住,也莫要逞強。”見蕭月音美目迷離,長睫倦懶,裴溯一臉關切,又頓了頓,“我這個做娘的,最知道忌北。其實他趕著這么早出發,不過是想早點離開幽州,并非真的只一心為了大事。”

    聽到這話,蕭月音提眉,怔怔看著裴溯。

    “畢竟他的父王和兄弟眼下都為他來了幽州,”裴溯心知蕭月音所疑為何,笑著解釋,“這孩子,從小因為我的關系,親情淡泊,驟然多了這么多親人,他自然是能躲則躲的。”

    蕭月音不自覺抬手捏了捏她藏在發下的耳珠,一面將視線移到自己隨著馬車前行晃動的裙擺上,頓了頓,方才一字一句地說道:

    “父母兄弟是天然的倚靠,當然應該重視起來。我雖打出生起便沒了母后,但父皇和兩位兄長憐我疼我,還有我繼任的母后宋氏,對我也是十分寵溺嬌縱,把我養成了如今這個模樣,讓母親見笑了。”

    蕭月音模仿著蕭月楨的嬌縱語氣說完,心頭卻驀地一癢,泛起了點點愧怍。

    家兔體型較小,烤制時遠不用像處理整只牛羊那般拆骨斷肢,只需要將其肌理割開,撒入調料,均勻涂抹即可。

    但臨漳故事說完,裴彥蘇卻手起刀落,將那家兔幾下便砍成了數塊,扒.皮抽.筋,涇渭分明。

    “這樣看來,公主與靜泓師傅,也算是青梅竹馬了。”裴彥荀見狀,只淡淡總結,“這樣自小相識的情誼,確實值得她幾次三番為他張羅周旋。”

    裴彥蘇沉著眉,鷹隼一般的目光,盯著手下被他大卸八塊的兔子,不語良久,才將砍刀放下:

    “表兄跑了一趟鄴城,奔波不斷,人雖辛苦,但廢話也比從前多了許多。”

    “聽說這次去直沽,是姑母她點名要靜泓一道的,與公主沒有關系。”裴彥荀自然聽懂了他的嘲諷,仍然不疾不徐回道:

    “表兄知道,冀北你是對這位替嫁來的公主動了真心。但話說回來,她與靜泓師傅,兩人就在你眼皮子底下,又不可能真做出什么來。”

    裴彥蘇不語,拿了料碗,開始為烤兔調醬。

    “你的小公主花容月貌、清婉動人是真,靜泓的品性在鄴城上下也是有口皆碑的,”裴彥荀繼續說道,“他一個出家剃度、六根清凈的沙彌,你堂堂漠北王子、大周狀元,吃他的飛醋,未免也太……”

    “我吃醋了嗎?”裴彥蘇持調羹的長指未歇。

    “沒有沒有,哪里哪里,”裴彥荀輕咳一聲,摸了摸鼻尖,“冀北你現在苦盡甘來美人在懷,怎么會與一個區區沙彌一般見識?”

    聽到“美人在懷”四個字,裴彥蘇眉尾一跳,手上忽而一停,幾息后復又繼續,說道:

    “表兄走后,我從那和親的侍衛團里,招攬了一個可靠的人。”

    之后便將有關倪卞的前后之事細說,又與裴彥荀商量了幾句為倪卞易容一事,便算揭過。

    ——“冀北,阿娘方才的話,你都聽見了沒?”裴彥蘇再回神時,裴溯的面上,已然帶了絲絲怒氣。

    “阿娘說什么?”自知理虧,裴彥蘇的語調也綿軟了下來。

    “也許你真是許久沒有下廚,這兔子聞起來倒是香極,可是鹽和辣都放得太重了,”裴溯頓了頓,將目光移到她身旁的蕭月音身上,蕭月音正捧著熱茶的茶杯,眼尾透紅,應當是受不得這樣重的口味,“公主才吃了一口……”

    “是我許久不下廚,手藝生疏了,”裴彥蘇連忙站起來,踱步至蕭月音的身側,看向她手中已然空了的茶盞,順手接過,“放料的時候沒輕沒重,浪費了這一只上好的肥兔,罪過罪過。”

    轉身去為茶盞添開水時,又聽裴溯道:

    “說起來,還未至幽州時,我原本也以為漠北人慣以牛羊為食,他們吃的東西,應當是極為重口的。誰知道吃了幾頓后才發現,并非如此。”

    而那邊的金勝春早就躍躍欲試,在這新的棋盤和棋子擺好后,便迫不及待摩拳擦掌,準備開始廝殺。

    想到裴彥蘇方才被樸重熙殺得片甲不留的場面,金勝春勝券在握,十分大方地表示自己可以讓裴彥蘇三子,裴彥蘇卻之不恭。

    然而,這一局的結果卻大大超出在場所有人預料,裴彥蘇不僅勝了,還勝得十分輕松。

    金勝春原本志在必得的臉也垮了不少,裴彥蘇自然主動替他找補,說金勝春讓了他整整三子,又因為方才的宴席飲了不少酒,才老馬失蹄。

    于是便有了第二局。“殿下,啟稟殿下,”空檔時,恰有東宮內侍上來稟報,“中書令宋大人此刻人在東宮門外,直言仰慕赫彌舒王子已久,想要求見殿下和王子。”

    “宋潤升?他不是一向眼高于頂瞧不上孤,怎么這個時候來了?”金勝春滿眼不耐煩,小聲嘀咕一句,又向那內侍回道:

    “你去告訴他,永安公主與赫彌舒王子是孤的貴客,他宋潤升不過小小的中書令,有什么資格見大周來的貴客?”

    這話口氣不小,蕭月音面上雖不動聲色,心中卻不免打鼓。

    新羅政./體部分仿周制,太子雖為一國儲副,可中書令乃文官之首,總領朝政,便是那俗稱的“丞相”。

    金勝春這個太子畢竟實權有限,但竟敢當著外賓的面,對一朝丞相如此出言不遜。

    不過,再怎么說,這到底也是新羅內政,蕭月音即使身為宗主國的公主,也不能對此妄加干預,思來想去,還是冷眼旁觀為妙。

    而那邊,內侍依言退下后,裴彥蘇見金勝春興致甚高,他也實在無法推諉,便讓隨侍的小廝胡堅,拿了一幅嶄新的棋盤和棋子來。

    不同于方才與樸重熙對弈時的黃花梨木棋盤和玉石棋子,胡堅小心翼翼捧上的棋盤和棋子,是由蕭月音從未想過的材質制成的。

    鱷魚皮的棋盤光澤柔韌,擁有著與尋常的皮毛和綾羅綢緞完全不同的質感;而象牙制成的棋子,不如玉石的棋子那般沉郁溫潤,執起來卻是輕巧滑膩,別有一番江山在握之感。

    “方才我只顧著替我家公主賠禮道歉,倒是忘了今日專程帶了這東西來。”裴彥蘇面色依舊,從容解釋著自己此刻才將這價值連城的新奇玩意拿出來的原因,“反正我棋藝拙劣,也只能在這等事情上下功夫,讓太子殿下見笑了。”

    所謂讀書不行,就喜歡用上等文具充門面的人,不過如此①。

    而那邊的金勝春早就躍躍欲試,在這新的棋盤和棋子擺好后,便迫不及待摩拳擦掌,準備開始廝殺。

    想到裴彥蘇方才被樸重熙殺得片甲不留的場面,金勝春勝券在握,十分大方地表示自己可以讓裴彥蘇三子,裴彥蘇卻之不恭。

    然而,這一局的結果卻大大超出在場所有人預料,裴彥蘇不僅勝了,還勝得十分輕松。

    金勝春原本志在必得的臉也垮了不少,裴彥蘇自然主動替他找補,說金勝春讓了他整整三子,又因為方才的宴席飲了不少酒,才老馬失蹄。

    于是便有了第二局。

    這一次,金勝春再不輕敵,也不說讓子一事,反而聚精會神起來,半點不敢懈怠。樸秀玉見他如此嚴陣以待,便主動坐在了他的身旁,小心為他擦著額頭上的虛汗。

    然而事與愿違,盡管金勝春使出了渾身解數,仍舊輸了。

    這一次,不等裴彥蘇主動替他說開脫的話,金勝春自己就借口滿滿,話里話外的意思,都是他前兩局狀態不佳,無論如何,也要再與裴彥蘇下這第三局。

    樸秀玉雖然跋扈,可是心疼自己這個未婚夫卻是發自肺腑,她便出面示了弱,非要讓這一局的裴彥蘇,提前讓金勝春三子。

    從第一局的讓對方三子,到第三局的被對方讓三子,如此大的反轉,由始至終一言不發、好好作壁上觀的蕭月音,只覺得自己看了一出精彩的好戲。

    裴彥蘇與金勝春對弈的棋桌在她的餐案不過一丈外的地方,她又剛好可以看到兩人對比慘烈的側臉,一個扁平如鍋,一個鋒利俊朗,再加上對弈時一個慌亂不安,一個氣定神閑,即使她先前對裴彥蘇有再多的不滿和忐忑,到了此時,也都煙消云散了。

    若是裴彥蘇真正的王妃蕭月楨在此,恐怕早就把尾巴翹到了天上,還要故意學著那樸秀玉一般、坐在自己的夫君身側,來個“勢均力敵”吧?

    但蕭月音暗忖片刻,仍舊是沒有動。

    倒不是因為她不想好好學著蕭月楨的做派,而是她實在怵著這棋盤,萬一又被金勝春或者樸秀玉提起,讓她再下一局,豈不是前功盡棄?

    而就在她踟躕的短短時間內,樸秀玉一聲驚呼,原來這一局裴彥蘇似乎再也不愿虛與委蛇,而是鋒芒盡露,只用了數子,便下得金勝春沒有半點抵抗之力,只能繳械投降。

    “大約是太子殿下今日實在狀態不佳,我實在勝之不武。”棋局上占盡先機,裴彥蘇便先在口頭上領了下風,淡淡說道:

    “其實,今日殿下負于我,恰如當年我家公主負于殿下。當年我家公主年紀尚小不知分寸,輸了棋便用棋子打人;而太子殿下沉穩持重,即使輸了棋,也斷不會因此而惱恨于我、對我做出不妥之舉的,不是嗎?”

    與裴彥蘇的豐神俊逸相比,金勝春即使貴為新羅太子,無論是才學棋藝還是長相,都輸得徹徹底底。

    而這漠北王子的一番有理有據,也徹底將他想要惱羞成怒動手打人的沖動堵住,即使他白皙的餅臉早就青筋畢露、手上攥著的象牙棋子也早就蓄勢待發。

    輸了棋,在口舌上也諍不過,金勝春此舉,是里子面子都輸了。

    “王子說的在理,”又強忍下怒意,金勝春方才恢復了平和,笑著對裴彥蘇道:

    “但今日與當年到底不同,光說這鱷魚皮制成的棋盤,即使孤真有心傷害王子,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太子殿下說笑了,新羅世代為大周藩屬國,身為新羅儲副,太子殿下光明磊落,怎么可能做出粗俗暴舉來?”蕭月音笑著又把金勝春的話堵了回去。

    裴彥蘇也從棋桌前站起,十分恭敬地向仍坐著的金勝春與樸秀玉施了個稽首禮。

    言已至此,再多糾纏那些事便顯得格局太小。

    樸秀玉便話鋒一轉,指了指蕭月音發髻中那只象骨雕兔,笑道:

    “象牙制的棋子不算新奇,但永安公主頭上這只……恕我眼拙,實在看不出是什么,方才我就想問了,永安公主這發髻,是鄴城里最時興的裝扮嗎?”

    這一次,金勝春再不輕敵,也不說讓子一事,反而聚精會神起來,半點不敢懈怠。樸秀玉見他如此嚴陣以待,便主動坐在了他的身旁,小心為他擦著額頭上的虛汗。

    然而事與愿違,盡管金勝春使出了渾身解數,仍舊輸了。

    這一次,不等裴彥蘇主動替他說開脫的話,金勝春自己就借口滿滿,話里話外的意思,都是他前兩局狀態不佳,無論如何,也要再與裴彥蘇下這第三局。

    樸秀玉雖然跋扈,可是心疼自己這個未婚夫卻是發自肺腑,她便出面示了弱,非要讓這一局的裴彥蘇,提前讓金勝春三子。

    從第一局的讓對方三子,到第三局的被對方讓三子,如此大的反轉,由始至終一言不發、好好作壁上觀的蕭月音,只覺得自己看了一出精彩的好戲。

    裴彥蘇與金勝春對弈的棋桌在她的餐案不過一丈外的地方,她又剛好可以看到兩人對比慘烈的側臉,一個扁平如鍋,一個鋒利俊朗,再加上對弈時一個慌亂不安,一個氣定神閑,即使她先前對裴彥蘇有再多的不滿和忐忑,到了此時,也都煙消云散了。

    若是裴彥蘇真正的王妃蕭月楨在此,恐怕早就把尾巴翹到了天上,還要故意學著那樸秀玉一般、坐在自己的夫君身側,來個“勢均力敵”吧?

    但蕭月音暗忖片刻,仍舊是沒有動。

    倒不是因為她不想好好學著蕭月楨的做派,而是她實在怵著這棋盤,萬一又被金勝春或者樸秀玉提起,讓她再下一局,豈不是前功盡棄?

    而就在她踟躕的短短時間內,樸秀玉一聲驚呼,原來這一局裴彥蘇似乎再也不愿虛與委蛇,而是鋒芒盡露,只用了數子,便下得金勝春沒有半點抵抗之力,只能繳械投降。

    “大約是太子殿下今日實在狀態不佳,我實在勝之不武。”棋局上占盡先機,裴彥蘇便先在口頭上領了下風,淡淡說道:

    “其實,今日殿下負于我,恰如當年我家公主負于殿下。當年我家公主年紀尚小不知分寸,輸了棋便用棋子打人;而太子殿下沉穩持重,即使輸了棋,也斷不會因此而惱恨于我、對我做出不妥之舉的,不是嗎?”

    與裴彥蘇的豐神俊逸相比,金勝春即使貴為新羅太子,無論是才學棋藝還是長相,都輸得徹徹底底。

    而這漠北王子的一番有理有據,也徹底將他想要惱羞成怒動手打人的沖動堵住,即使他白皙的餅臉早就青筋畢露、手上攥著的象牙棋子也早就蓄勢待發。

    輸了棋,在口舌上也諍不過,金勝春此舉,是里子面子都輸了。

    “王子說的在理,”又強忍下怒意,金勝春方才恢復了平和,笑著對裴彥蘇道:

    “但今日與當年到底不同,光說這鱷魚皮制成的棋盤,即使孤真有心傷害王子,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太子殿下說笑了,新羅世代為大周藩屬國,身為新羅儲副,太子殿下光明磊落,怎么可能做出粗俗暴舉來?”蕭月音笑著又把金勝春的話堵了回去。

    裴彥蘇也從棋桌前站起,十分恭敬地向仍坐著的金勝春與樸秀玉施了個稽首禮。

    言已至此,再多糾纏那些事便顯得格局太小。

    樸秀玉便話鋒一轉,指了指蕭月音發髻中那只象骨雕兔,笑道:

    “象牙制的棋子不算新奇,但永安公主頭上這只……恕我眼拙,實在看不出是什么,方才我就想問了,永安公主這發髻,是鄴城里最時興的裝扮嗎?”

    “第二句呢?”

    “第二句是,當日在沈州王子出征之后,是我故意用薩黛麗和隋嬤嬤的死狀嚇唬公主,害公主憂思昏迷,”薩黛麗迅速從回憶中提起心神,誠實地承認自己做過的錯事,“后來我將功補過將神醫秦娘子找來——”

    “這些事情我都知道,”裴彥蘇不耐煩地揉了揉北北的貓頭,力氣大到熟睡的北北都被揉醒了,睡眼惺忪地看著懷抱它的英朗男子,“之所以留你一命到現在,也是因為你給公主找來了秦娘子。”

    “第三句,”眼前的男人冰冷得不像話,像是隨時都可以掐住她的脖子把她送上西天一樣,貝芳只能深深呼吸,以此來勉強保持自己的態勢,“我來是要向王子你投誠的,希望正式加入你們的陣營,與你們共同對付大閼氏。投誠的規矩需要投名狀,我也帶來了。”

    說完,從斗篷之下,掏出那封被翠頤藏了許久的信,放在了裴彥蘇面前的大案上。

    134.

    北北是只有靈性的貓咪,像是聽懂了兩人的對話,在貝芳將信放在裴彥蘇面前的同時,它也掙脫了自家男主人的大掌,跳上了桌案,白爪爪停在那沾了血污的信封旁邊。

    貓兒眼一藍一綠,向后看著神色朗然的男人,嫩粉的鼻尖翕動,“喵嗚~”

    裴彥蘇當然認出來那信封上的字,來自他的音音無誤。

    而厚厚的信翻過來,封口處火漆上“蕭月音”的私印,也證實了這一點。

    “裴彥蘇親啟”——這是音音寫給他的信。

    “這是你從哪里得到的?”盡管此時心跳猛地加速,裴彥蘇仍然扼住自己要立刻拆信來讀的沖動,冷冷發問。

    一聽到金勝春回來的消息,樸秀玉很是歡欣,卻在迎上前時,聽到那小眼睛滿眼放光的金勝春,正在悄聲囑咐著他的心腹崔赫宰:

    “無論如何,都要找到孤在市舶司門口見到的那位姑娘,想方設法,請到東宮來。”

    即將嫁給金勝春的樸秀玉,又哪里容得下自己這未來的夫君還未成婚,眼中就有了別的女子?她不僅出身高貴,又從小嬌慣、眼高于頂,于是便當場發作,與金勝春大吵一架。

    可誰知金勝春今日也是硬氣,非但不像平日里那樣對樸秀玉處處忍讓,反倒聲色俱厲,對著在一旁猶豫未動的崔赫宰吼了幾句,后者便趕忙領了太子吩咐,出東宮找人去了。

    樸秀玉心火正旺,又被金勝春今日的一反常態唬住,不愿與他多做糾纏,匆匆出了東宮后,并未返回樸府,而是派了人一直跟著崔赫宰的行蹤,自己則坐在馬車里等,等到崔赫宰將金勝春要找的人找到,她便也坐不住了。

    聽到熟悉的女聲,崔赫宰還未回頭,便已然知曉這是準太子妃要鬧上門,正要先開口緩和這緊張的氣氛,卻聽樸秀玉急促的腳步已經來到他身旁,還伴著高傲不羈的嘲諷,向太子千方百計想要找到的那位夫人嗤去:

    “我當太子殿下說的是誰,不過就是個稍有姿色的婦人,這等殘花敗柳,也有資格踏足東宮?崔赫宰,你身為殿下太子翊衛使,不為殿下排憂解難也就罷了,怎么還能當眾鬧這樣一出,若是被人知曉,殿下與這等身份的女人有牽扯,堂堂新羅東宮儲副,威嚴何在?”

    早在樸秀玉那聲“崔大人”出口時,裴彥蘇便已然猜到這小小的客棧門廳里的來人,應當都與新羅王室有關。而之后這個佩紫懷黃的高傲女人又一口一個“太子殿下”,若是他猜得不錯,此人應當是新羅太子即將過門的太子妃樸秀玉。

    不過,管她究竟是鄭秀玉也好姜秀玉也罷,以她如此跋扈張揚的態度對待他的音音,他便一點都不能容忍。

    誰知,他剛想出聲反斥,袖籠中的拳頭,卻被身旁的女人的小手輕輕捏了捏。

    是他的音音。***

    蕭月音再睜眼時,天已經大亮了。

    昨晚裴彥蘇確實如君子一般,即使她已經裹著自己的衾被又往里靠了不少、幾乎貼在了墻上,他也并未多動半分。

    起先她仍是緊張的,甚至胡思亂想。

    因著先前幾次與他的親吻,她總害怕他趁著她熟睡后突然發難,直到聽著他的呼吸勻停,蕭月音才慢慢放松下來,仍舊保持著背對他的姿.勢,也沉沉入了夢境。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有他在,那些驚醒之前反復出現的恐怖之物,她再也沒有見到,一晚安眠。

    從床榻上坐起,才發覺房內空空蕩蕩,原來他那晚說自己習慣晚睡早起,并非在說謊。

    耳房中值夜的人已換成了毓翹,聽到她的召喚、進來伺候她洗漱更衣時,眼神本分動作麻利,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說,像是一切安然無恙。

    實則,這一回烏耆衍單于的敲打,無疑是影響不小的。

    其一便是她只能留下身邊幾人伺候,除了三位居長的嬤嬤之外,便只剩毓翹和隋嬤嬤手下的翠頤這兩名年青宮婢了;

    其二是太醫走后,有許多可以做文章之處,也變得諱莫如深,她不敢輕易相信旁的醫者;

    其三是周宮的庖廚沒了,便再沒有人能做出合蕭月音口味的飯食,先前剛來幽州的幾日,她便早已領教過烏耆衍為裴彥蘇所撥的庖廚,手藝是如何粗獷不羈——

    就如同她眼前餐桌上擺著的幾樣小菜,看似花樣繁多,內里卻是油膩乏味,根本下不了筷箸的。

    蕭月音便只能以那用豬油炒的白菜,來下半熟不熟的水面清粥了。

    裴彥蘇并不在臨陽府內,蕭月音在飯后重新梳妝整理了一番,便前往裴溯處,鄭重補了那個昨日未竟的奉茶之禮。

    裴溯一如既往溫柔慈愛,笑著接了她的茶后,又言及今早裴彥蘇來向她請安時,提起她昨晚夢魘之事,好一番和軟安慰。

    不知是否從小喪母的緣故,蕭月音看裴溯,總會無意中將她當成真正的母親,說幾句撒嬌賣乖的軟話。

    不像面對裴彥蘇時,幾乎時刻要保持警惕,生怕他看出了她乃頂替。

    而昨夜夢魘之肇始多半來自那裴溯并未參與的觀刑,裴溯一面握著蕭月音的手,一面道:

    “素來聽聞大公主果敢堅毅,這次觀刑,卻是確實難為……”

    蕭月音仍維持著面上的笑容,但心口又緊了緊。

    也許是從小被嬌寵,與她久居佛寺相比,蕭月楨性直,又果敢和堅毅,這些的確是聲名遠播的。

    “再勇敢的人也會有懼怕之事,本就是人之常情。”裴溯眼角眉梢都是溫柔,巧言她圓了說辭,“說起來,那同寶川寺僧侶們同來漠北的佛祖世尊等身金像,這么久了,我也并未去禪仁居參拜。擇日不如撞日,大公主可否屈尊,陪我去一趟?”

    裴溯這樣一說,倒是將那些因她觀刑夢魘、為她平心靜氣的目的恰切掩蓋,蕭月音自然要承下這份體貼入微的恩情,當下答應。

    當然,自靜泓受罰又自斷一趾后,她便再也沒有與他相見過,若是能借著這個機會見一見,她也是極歡喜的。

    昨晚的暴雨早已停歇,馬車的車輪碾過街面青磚時,偶爾濺起未干的積水。

    才離開臨陽府不過片刻,蕭月音與裴溯相對靜坐無言時,駕車的車夫卻驟然停下。

    “王子。”車夫恭敬請安。

    “這是何往?”裴彥蘇的聲音,透過車簾,清晰地傳入蕭月音的耳朵。

    不等車夫回答,裴溯先掀開了車簾,將她與蕭月音去禪仁居參拜世尊的等身金像一事,一五一十告知了打馬而來的裴彥蘇。

    裴溯話畢,裴彥蘇卻并未開口回應。

    蕭月音緊抿著嘴唇,不知為何胸中的心跳快了幾分。

    未幾,自外又傳來幾聲馬蹄噠噠,伴著他沉穩如鐘的嗓音:

    “既然是參拜如此重要之事,兒子自然要陪阿娘與公主同去,才方顯虔誠和重視。”

    與他心有靈犀,一樣猜到了樸秀玉的身份,先他一步,回了樸秀玉的話:

    “這位姑娘,聽來口口聲聲都在為太子殿下殫精竭慮。妾初來平壤,有眼不識泰山,不知姑娘姓甚名誰,能做得了太子殿下的主?”

    “大膽賤.婦,”樸秀玉不開口,卻是她身后同樣趾高氣昂的貼身婢女替主子回了,“準太子妃的閨名,也是你配聽的?”

    “哦,原來是貴國太子,”蕭月音仍舊保持著清麗端莊的笑容,又刻意頓了幾息,“還未過門的夫人。”

    這話當然是將太子妃的尊貴放低,畢竟雖然都為人婦,太子妃畢竟是未來皇后、有寶冊專封的,天下女子中,又有幾人比她尊貴?

    但顯然“還未過門”幾個字,直指樸秀玉現在的身份還不足以插手東宮太子的安排,這位樸大姑娘稍稍理虧,又找了蕭月音言語中的漏洞,高聲反問:

    “那你這已經是殘花敗柳的人.婦,又是從哪國來的?”

    其實蕭月音并不擅口舌,從小在佛寺中長大,哪里又懂得如何應對這些貴婦小姐們的唇槍舌劍?

    之所以要硬著頭皮先接話,一是因為這樸秀玉明顯是沖著她來的,讓一向能言善辯的裴彥蘇替她出頭,不僅勝之不武,她心中也隱隱愧疚;二是因為她畢竟還在兢兢業業扮演著蕭月楨,堂堂周帝的掌上明珠,又怎么能在自己的藩屬國國都里被人欺負?

    而就在她沉吟的幾息內,樸秀玉自以為乘勝追擊,問道:

    “是東瀛,還是渤海?與我新羅相比,也不過區區彈丸小國,即使是他們的國君在本姑娘面前,也要俯首稱臣,何況你一個低賤商婦?”

    “是,在準太子妃眼里,無論是東瀛還是渤海,又或者是那蠻夷之邦漠北,都不過區區彈丸小國而已……”蕭月音緊住心頭,努力不讓自己的聲音露出破綻,饒為謙遜地問道:

    “不知在準太子妃眼中,什么樣的國家,才不是彈丸小國,而入得了您的法眼,配得您一眼高看呢?”

    樸秀玉被眼前這著實美麗的女人那不卑不亢的態度徹底激怒,不耐煩回道:

    “放眼四海,自然只有中原大周,配稱天朝上國。不過,這跟你也沒什么關系,你也只是個來自東瀛的低賤.婦人,今日有我在,就憑你,也想見太子殿下?”

    蕭月音又故意將眼簾垂下,似是終于肯屈服、對樸秀玉低眉順眼,樸秀玉身后的婢女見狀,便要上前對她掌嘴,好讓她吃吃教訓,誰知又見她忽然抬眸,眼里的柔順不再,反而多了幾絲輕蔑:

    “一個新羅太子而已,就讓你這無知蠢婦趨之若鶩,今天我也對樸姑娘你說句實話,就算他親自來請我、求到我的面前讓我跟他回東宮,我也根本不會多看他一眼。”

    此話成功激怒了樸秀玉,她火冒三丈。

    太子金勝春可是堂堂儲副,放眼整個新羅,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怎么到了這個彈丸小國的鄉野村婦口中,就成了恬不知恥的舔.狗?

    若金勝春是舔.狗,那她這個準太子妃,又成什么了?

    樸秀玉胸無城府,從小也是被大將軍樸正運寵壞了的,就算她未來的長嫂兼小姑子金勝敏在她面前,也要給她三分薄面,這個女人又算什么,竟敢如此羞辱她?

    樸秀玉越想越氣,也不要她的貼身婢女幫她出氣了,幾步走到蕭月音面前,抬手,就要親自教訓這個膽大包天的女人。

    可是手腕卻被人制住,那力道發狠,她哪受得了這般痛楚,剛含著眼淚痛叫出聲,那力道不僅沒減弱,反而還反著她手肘的方向一擰,轉眼間,她已經被直直摔在了地上。

    她的婢女見狀,趕忙上前攙扶。

    樸秀玉被迫半是跪臥在地,還來不及喊痛,面前這個果斷出手護妻的綠眸男人,又幽幽說道:

    “樸姑娘,你可知我夫人是誰?”

    樸秀玉一面忍住涕泗,一面狠狠看向他身旁的美貌婦人。

    這一身清雅的女人,海棠一般的嬌靨上仍舊掛著淺淺的微笑,波瀾不驚的模樣,如同天仙下凡:

    “樸姑娘所言之天朝上國大周,不久前,才由天子親封了一位超品級的永安公主。樸姑娘見多識廣、消息靈通,不知可有聽說過她?”

    又趁著樸秀玉驚愕間繼續補充道:

    “這不巧了,正是本公主。”

    裴彥荀以為自己看錯了,昨夜還渾身戾氣的表弟,此刻容光煥發,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

    那典則雅俊的面容上分明帶著喜氣,甚至……從來少年老成的裴彥蘇,第一次讓他感受到一絲英姿勃發的少年氣。

    但裴彥荀無暇再細究詳品,剛剛才從營地外趕回來的他,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要說。

    “兩件事,”他言簡意賅,“第一件,昨夜單于已經脫離了性命之虞,今早剛剛醒來。”

    裴彥蘇淺淺“嗯”了一聲。

    “第二件,霍大哥托人帶來了信,”裴彥荀從袖籠中掏出東西,“姑母和弟妹此刻人就在冀州城東八十里的東陶鎮上。”

    135.

    一直以來,裴彥荀都是旁觀者清。自從公主突然失蹤之后,自己這表弟的狀態便不對,不似過去那般沉穩多謀,理智時常消匿,隨時都有可能沖動行事。

    明日一早便要返回上京,裴彥荀自然不會坐以待斃,趁著夜色朦朧,親自去往上京探聽有關烏耆衍單于的消息。

    蹲守到后半夜,眼看烏耆衍安然醒來,他便又神不知鬼不覺摸了回來。

    于是便遇到了那個才剛剛披星戴月、抵達營地大門口的胡人青年。

    大半夜的,營地處的守衛自然更加謹慎,只讓那青年在門口等著,到天亮時再考慮去通秉王子。就在青年無奈妥協時,裴彥荀便來了,一問緣由,再一見青年隨信附上的霍司斐令牌,當下便明白了一切。

    “烏列提與烏耆衍雖為親兄弟,但他,不似他兄長那般重女色。”裴彥蘇把玩著她被海風吹落披散的一縷青絲,回她時的語氣淡然,卻明顯意有所指:

    “烏列提只娶了一個王妃,沒有別的女人。聽說,他與王妃本來是生有兩個兒子的。小的那個聰穎機敏,又是天賦異稟,一只腳生有六趾,不過可惜很小便失散了;大的那個倒是一直都在,但又實在昏庸蠢笨,不堪重用。”

    “走散?”蕭月音蹙眉,這才抬眸看向他:

    “你說右賢王與單于不同,不好女色,可是……可是其實他們兄弟二人同病相憐,卻都有一個流落在外的兒子……”

    裴彥蘇長指停了下來,墨綠的眸子里,竟然漸漸發冷。

    他發怒的模樣,她是見過的。

    彼時他單槍匹馬殺到車稚粥的帳子里來救她,面對幾個妄圖侮辱她的男人,手起刀落,殺人如麻,他原本墨綠的眸子甚至有了火紅的顏色。

    只是他從沒有用這樣的眼神看過她。

    “如果我說錯了話——”她的言語凝在了喉嚨,想要道歉,

    “沒有,”裴彥蘇的眸色淡了一些,“只是真兒說的這個,從前我并未想過而已。”

    大約是上天垂憐他,在讓他不得不面對和接受自己這不堪的身世的同時,也將她帶到了他的身邊。

    “說起來,我與這位素昧謀面的堂兄弟,也算是同病相憐了。”他又重新把玩起她的那縷青絲,“他與我不同,我好歹還有母親,而他自小離了父母,現在是生是死都猶未可知……也許,不僅僅是與他素昧謀面,可能這一生,都無緣與他得見。”

    一時無話,蕭月音只在腦中勉強回憶與右賢王烏列提的寥寥幾次見面,方道:

    “單于生了綠眸,所以車稚粥和大人也都生了綠眸……烏列提的相貌倒是與漢人相差不大,我記得他的眼眸是棕黑色的,若他那失散的小兒子流落在中原漢地,恐怕不會像大人你一樣如此矚目。”

    “矚目”二字,他從小體會過許多次,卻都不是什么美好的經歷……因為裴溯未婚生子,他的長相又明顯異于尋常漢人,在他還沒有能力保護自己和母親時,不知受到過多少白眼和嘲弄。

    但他沒有將這些告訴過蕭月音,她說他“矚目”,是在真心夸贊他。

    難得聽到她的真心。第二日天不亮,蕭月音便已起床梳洗,和裴彥蘇、裴溯一行去到幽州城外,為返回鄴城的和親隊伍送行。

    漠北王廷并無一人前來,與他們到幽州時的壯觀迎接相比,此番送行,冷清得有些不像話。

    因為孟皋橫死,此時返回鄴城一行的領頭由先前的副使接任,幾人在城門外各自囑咐叮嚀一番之后,蕭月音便同裴溯母子一同登上城門,一直到目送著遠行的眾人身影徹底消失在官道盡頭,方才準備回。

    “母親,”裴溯和蕭月音一樣只著素服袍,未施半點粉黛,蕭月音靠近她,微微曲膝行禮,“昨日實在匆忙,未及向母親奉茶行禮,是我禮數不周,望母親見諒。”

    裴彥蘇在一旁,凜峻的目光自上方掃過來,薄唇微動。

    對于他冷淡得很,對于他的母親,倒是十分周到熱絡。

    “公主與忌北遭逢大難,”裴溯溫柔笑著,“聽說公主昨日歇了一整日,身體可好些了?”

    蕭月音也回以微笑頷首:“多謝母親關心,我已好了大半。這會兒時辰尚早,待我們回去之后,我再補奉茶給母親?”

    裴溯抿了抿唇,正要答應,耳邊忽然傳來干.澀的聲音:

    “公主不回府了,有別的事要做。”

    裴溯與蕭月音同時抬頭疑惑看向裴彥蘇,裴彥蘇又道:

    “今日那潘素與碩伊行刑,公主不與我同去觀刑,親眼看這些惡貫滿盈之人如何罪有應得嗎?”

    行刑的地方,就在他們送行城樓外幾里的平坦之地。

    不僅碩伊的一雙兒女,就連碩伊的姐夫、右賢王也并未出現。烏耆衍身為單于端肅坐于上首,身旁是同樣一言不發的大閼氏帕洛姆,裴彥蘇則帶著蕭月音,坐于烏耆衍另一側,裴溯則早早回了臨陽府。

    對潘素和碩伊施剝皮實草之刑,是前晚烏耆衍親口下的命令,無人再敢求情。

    大周律中,最為嚴酷的刑罰,莫過于凌遲三千、五馬分尸,剝皮之刑并不見諸任何法條內,卻是公認的更為嚴酷的刑罰。

    想到此處,他的心頭也慢慢軟了下來,唇角便不自覺勾起,聲音也溫柔了許多:

    “得虧我生得矚目,否則公主又怎么能在那日打馬游街時,一眼相中了我?”

    蕭月音心知,他這番剖白是對他傾慕不已的姐姐蕭月楨說的,恰好又是她自己從未參與過的曾經,若是胡亂接話讓她露出端倪,豈不是得不償失?

    “這些事難得大人還記得,我是一向健忘的,倒有些模糊了。”遂輕描淡寫地揭過,她又伸手故意打了個呵欠,動了動,想要起來,“我看夠了,大人不如放我下來,我回去洗漱?”

    她的躲閃又被裴彥蘇盡收眼底,故意說這種話逗她,就是想看看她能編出什么樣的東西來。

    不知不覺逗的次數多了,竟也從中體味到許多從未有過的樂趣。

    想著,他便應了她,將她放到了甲板上,看仍舊裹在斗篷里的小小身軀,慢慢走回船艙。

    蕭月音自然不知他的伎倆,只是回身是甲板上無一人在側,想必是他先前就向眾人吩咐過,他和她在看日出時,絕不要有人來打擾吧。

    也幸好無人來,無人看見她和他不顧禮數地親吻。

    那時候她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也許是真被眼前的美景所迷,心頭一陣暖,竟然短暫失了控,鬼使神差一般,主動去貼他的唇……

    唉呀呀,羞死人了……

    直沽至新羅的南浦港,海上路程超過一千五百里,順風順水的話,也須行得四五日才能抵達。

    在船頭看完了海上日出的那天晚些時候,蕭月音又與裴彥蘇和裴溯母子二人,一同欣賞了海上落日。

    再之后的幾日,便是天公一直不作美,時不時有淫.雨霏霏,天色灰蒙暮靄沉沉。因為遠視不佳,便再也無法得見他們第一日欣賞的日出和日落了。

    好在行船穩健,再無大的風浪顛簸,在蕭月音又吃了幾次裴彥蘇親手做的兔、親手剝的蝦蟹之后,他們的福船也終于在第六日的清晨剛過時,抵達了新羅南浦港。

    相較于直沽,南浦的港口更加繁榮擁擠。即使是太陽初升的清晨時分,已然有上下貨物的工人們往來不斷,碼頭上吃力賣力的吆喝聲、高嗓門的呼喊聲和談話聲此起彼伏,蕭月音他們所乘的福船,也在入港時排了許久的隊,才終于靠岸。

    畢竟是他們第一次到了名副其實的新的國家,下船時,饒是戴嬤嬤劉福多公公等人,也忍不住四下里到處張望一番。

    “公主,”話一出口,韓嬤嬤才意識到稱呼錯了,連忙改口,“姑娘,奴婢怎么瞧著,這里的人就只是長相的話,和咱們中原漢地之人也沒什么區別。”

    說話時,蕭月音正轉頭看向胡堅倪汴等人,也和那些工人一樣在往碼頭上下的幾箱貨物,不由笑道:

    “嬤嬤從前也是在生意場上見識過多少走南闖北的人了,怎么還這般?”

    “少見多怪”四個字她沒有說出口,畢竟就連蕭月音自己,也是好奇心占了許多的。

    蕭月音笑而不語,徑直往前走去。

    “多謝大閼氏掛懷,阿娘只是太過操勞,并無大礙。”裴彥蘇心知帕洛姆佛口蛇心,淡淡回應:

    “方才兒臣所言,冀州百姓皆為人證,若是閼氏和兩位兄長不相信,兒臣剛好也帶來了人。”

    烏耆衍面色不動,顯然明白他不可能在這種大事上撒謊求榮,只冷冷看了一眼角落里的長女尼娜娜,尼娜娜只能迅速低下頭。

    “這一次,冀州疫病與父王的急病同時到來,阿娘與公主如此撲心撲力為民奔波,同時也是在為父王積德積福,”裴彥蘇則不慌不忙地繼續說道,“幸而一切好轉,諸事無礙。天佑父王,天佑漠北!”

    這話,又將方才拿求神拜佛來邀功請賞的三王子珀爾溫下不來臺,他雖然眼盲,卻已經暗暗咬牙切齒,感受到身旁的四王子西諾西還想說什么,迅速拉住了他的衣襟。

    “赫彌舒,你做得很好。”烏耆衍綠眸中的犀利緩和下來,輕咳一聲,“既然你娘和王妃都還留在冀州,你便快馬加鞭,把她們都接回來吧。”

    136.

    東陶鎮上,隨著長居的百姓和來往商旅遷客們逐漸痊愈,鎮上的生活也恢復如初。

    冀州城被周廷正式接管,東陶鎮也重新來了長官,原本只是暫時統籌除疫一事的陳定霽自然隱身,陪在妻子莊令涵身邊,為剩下的病患繼續醫治。

    當然,莊令涵依照承諾,并未將蕭月音有孕一事告知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夫君陳定霽。封鎖解除后,她一面著手加快醫治患疫病的百姓,一面也悄悄為蕭月音調配安胎的藥物。

    公主初次有孕,近日來又憂思不斷,對所有人隱瞞身孕不說,還要抽空擔憂先前在不知情時與王子過于激烈的房.事是否會影響到腹中胎兒,光是短短幾日,她原本就偏瘦弱的身子便又清減了不少。

    神醫小莊先生看在眼里,調配方藥時,便也多加了一些養身之材。

    但莊令涵不知的是,蕭月音并非只為自己一人事而憂思,裴溯昏迷的時日不短了,雖然并無性命之虞,可她一日不醒,蕭月音便一日心懷忐忑。

    蕭月音雖早已見識過裴彥蘇那并非儒雅君子的一面,但他這般孟浪直白,也是少見。

    全怪這幾日身上的衣衫太薄,他竟然能隔著那薄薄的衣料,從她才撤下不久的月事帶上,探知她癸水已過之事。

    夫妻之間,此等閨房私.密,也確實是無從隱瞞的。

    但絕不容辯駁的事實卻是,她是頂替的,他真正的心上人也并非是她。

    是以,即使聽明白了他暗示的蕭月音小臉透紅,仍舊是努力繃著喉嚨,回應著面前目光灼灼的男人:

    “大人還記得,雷雨夜那晚,我對大人說過的話嗎?”

    裴彥蘇沉眉,示意她繼續。

    “那時我說,恐怕不止是這幾日,在以后的很長一段時日里,都會如此。”一句話說完,蕭月音莫名呼吸急促,她頓了幾息,方才平緩下來,“當時沒與大人細講……其實,是太醫臨走前又為我診過脈,說這次我受驚過甚,短時間內不宜……圓房。”

    最后幾個字出口時,她心驚肉跳。

    裴彥蘇果然沉默。但顯然,也有一人和她一樣關心北北的境況。

    蕭月音穿好外袍回到原先自己的院落時,遠遠地,便看見那個熟悉的挺拔身影。

    裴彥蘇今夜著了漢制的直裰,腰上的蹀躞帶也換了更偏漢制的花樣,寬肩窄腰,長臂長腿,若不是他正將北北抱在懷里,她便直覺憶起他手握彎刀,從車稚粥的帳外沖過來救她的畫面。

    那時她恍然以為他如天神一般降臨。

    北北的斷腿已經好了許多,雖然仍舊不能下地走路,可只要注意姿勢,被人抱著也是無妨的。

    月光下,北北那半藍半綠的貓兒眼也正半瞇著,似乎很享受抱它的人在它頭頂撓揉,裴彥蘇又見它沉迷,便用長指移到它毛茸茸的下巴上,一點一點輕撓,看它漸漸將脖子伸直,一副予奪予取的乖巧模樣。

    蕭月音“嗤”地一聲笑了出來,裴彥蘇回頭,方才發覺她的存在。

    “公主還疼嗎?”他的視線掃過她面容。

    “服了藥又睡了這么久,已無大礙。”說話時,她并未看他,只是走近了北北,與它的藍綠貓眼對視,“大人怎么也不睡?”

    “從前的漫長時光里,天不亮就早起,讀了書,再去打零工賺取家用,”裴彥蘇的長指微捻住北北耳尖上的絨毛,“拿了當日結算的工錢,幫母親操持家務,事畢再繼續苦讀到深夜,每日只睡兩三個時辰,早已習慣。”

    蕭月音在寶川寺時,雖不用像寺中其他僧侶那般有早課晚課,可是寺中鐘聲蕩漾,她也早已將自己的作息調整得和修行無異。

    天漸亮時的晨光熹微,和入夜之后的夜涼如水,都別有一番風味。

    只是,她作為蕭月楨,不能同他分享這些。

    “北北的傷已經好了許多,”轉移話題的她,自然恰切,“說起來,當日也是多虧了大人去將牧醫請來,北北才能保住這條腿。”

    中間那關于薩黛麗引發的插曲,兩人都默契地不再提及。

    “既然現在微臣回來了,不如將北北也移到我們那邊去?”裴彥蘇卻另起一頭。

    蕭月音微怔,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

    只是“我們”兩個字,聽來她耳尖發熱。

    幸好現在是晚上,也幸好她不是北北,否則,恐怕她也要被他捻住。

    低低“嗯”了一聲之后,正想感嘆他離開數日回來,仍舊對北北掛心,卻又聽他說來:

    “今日單于那邊傳了消息過來,明日一早,和親的護衛團便會帶著孟大人的靈柩離開。”

    “這么快?”蕭月音不自覺接了話,但剎那便意識失言,連忙沉了語氣,“孟大人是為我而死的,我不該……”

    說話時,兩人已經快要走回裴彥蘇的院落,腳步跟著她的說話低沉,剛好掩蓋住了她的一聲嘆息。

    原本若是順利,她完全可以悄悄跟在和親護衛團之后離開幽州,而蕭月楨到幽州后大約也不會同意草草出嫁一事,孟皋或許根本不會死。

    “微臣一早會去送行,”裴彥蘇停下,他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也像帶了幾分熱意一般,“公主身子情況特殊,不如……”

    “去,我一定會去。”她抬首與他四目相對,“孟大人因我而死,我卻不去送他最后一程,大周公主若是這般忘恩負義之人,會讓多少一路護送的侍衛們寒心。”

    “還有一件事,”月光之下,裴彥蘇卻難得展現了幾分猶疑,揉貓的手指也停了下來,蕭月音驟然心下一緊,聽他說來:

    “單于還下了令,這次除了幾名侍奉公主的奴婢,其余隨行人員,俱是要同回鄴城的。”

    庖廚、太醫、侍衛、甚至還有工匠和繡娘,那些弘光帝為了怕她在漠北生活受委屈而專門安排的人,烏耆衍統統不要。

    “那……”她忽然想到了寶川寺的一眾僧侶。

    “佛祖的等身金像還未獻,”像是讀了她的心一般,裴彥蘇竟然知曉她后面想問的是什么,搶先回答,未見喜怒,“寶川寺的僧侶們,容后再定何去何從。”

    此次王子的大婚風波,雖禍起碩伊母子,但大周的公主卻并不完全無辜。是以,烏耆衍單于在保全了親子車稚粥的性命之后,仍然選擇以將公主隨行送還的方式,對她進行敲打。

    蕭月音默然。

    與裴彥蘇告別,她獨自踱步回到臥房后,便吩咐了韓嬤嬤,立刻將隋嬤嬤叫來。

    明日一早兩位太醫也要離開,在鄴城蕭月楨的音訊傳來之前,她仍需要為自己未雨綢繆一番。

    他當然知曉,那所謂太醫的診斷,是蕭月音授意隋嬤嬤串通了太醫編出來的。從故意服藥催癸水,到編造診斷書,都只為了能躲避和他有肌膚之親,好讓她那真正的公主姐姐,能更順利與她交換。

    到時候她一走了之,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①?

    而這沉默的片刻,蕭月音心慌意亂,想著他可能覺得她在空口無憑地騙他,便微微掙了掙,

    “大人……大人若是不信,我這就去拿方子給大人看。”

    那東西她一直妥善收在了妝奩最下層,連韓嬤嬤都沒有發現過。

    “我信,”裴彥蘇卻仍舊在她腰上按著,不給她半點離開的機會,“真兒說什么我都信。”

    即使早已知曉她背后的種種小動作,他依然不會拆穿她。

    她雖對他無情,為了好好演戲,也能偶爾讓他嘗到甜頭。

    他舍不得他們之間這慢慢積累起來的默契。

    他懷中的蕭月音,因為他的這幾個字,櫻唇微張。

    也許是因為她坎坷曲折的身世,也許是因為她從小修行、不沾世塵,這張皎潔如皓月的面容,總是透著絲絲清冷和不近人情。尤其是當她不說話,只用那秋水漣漣的杏眼看他時,裴彥蘇總覺得她雖人在他身邊,卻又好像隔了山長水遠。

    蓮臺上的觀音慈眉善目,繡口一吐便是拯救蒼生;他的音音美若下凡的神女,心懷天下卻不給他留半點位置。

    蕭月音自然不知他心路有這樣的百般曲折,他的話語篤定,她便只能相信他。

    “真兒的身體要緊,”裴彥蘇又沉聲說著,“那晚上,我也早就對真兒說過。夫妻之間,來日方長。”

    當然,若是心慕一個人,必不舍得讓她遭逢身苦,定要用心周全呵護。

    她每每低估他對姐姐的情深,又每每為此感慨。

    “謝謝,”心雖感動,嘴上卻只是客氣,“謝謝大人。”

    “怎么謝?”裴彥蘇劍眉一提。

    耳珠上才穿了幾日的耳洞還未痊愈,卻在此刻莫名生了些癢,蕭月音提了手臂,柔荑穿過青絲在那處撓了撓,順勢移了目光,不再看他。

    但他也并未再緊逼,放開了她,故作神秘:

    只要她不去面對,那個壞的結果,就一輩子不會被她知曉,對不對?

    蕭月音心口微微發疼,想要將自己從這千絲萬縷中剝離,再去探望裴溯,便扶著樓梯,緩緩地、一步沉似一步地向上走。

    忽然,身后有急促的腳步聲,熟悉而陌生,由遠及近。

    她呼吸頓住,心跳似乎也停了下來。

    腳步越來越近,世界卻像離她越來越遠。

    而她驟然轉身時,已經跌入了她思念了無數次的懷抱。

    “真的是你!”是裴彥蘇的聲音。

    137.

    蕭月音以為自己在夢里。

    因為,在與裴彥蘇分離的十幾日中,每一個夜晚,她都會夢見他,夢見他的千百種模樣。

    再長大些,他白日里便要全程打工掙錢補貼家用,沒有余錢買書便從別人家借,看一遍背下來后一字不錯默寫在紙上,因為筆墨紙硯極其昂貴半點不能浪費,無論寒暑懸梁苦讀,只為科舉入仕出人頭地;

    到了舞象時,自小老成持重的少年慢慢收斂了渾身的戾氣,開始用芝蘭玉樹的君子模樣示人,只有那雙墨綠的眼愈發深邃,偶爾出賣他深埋心底鰲里奪尊的熱望,只在他進入考場揮毫潑墨、一路三元及第至金榜題名時,才徹底展露。

    這些,都是他認識她之前經歷的,她將他們每每盡興纏綿后他抱著她喁喁訴說的碎片拼湊,在夢境中親眼目睹,陪他走過遇見她之前完整的一生。

    夢里不止于此。

    暗流涌動,不止一處。

    “大人才高八斗、文采斐然,說的這些啞謎,我聽不明白。”蕭月音故作松緩,最后一個字收尾,隱隱咬住了牙根。

    有時候裝傻充愣確實能帶來奇效,他做得,她自然也做得。

    并未等來裴彥蘇的反應,她反而等來了門口隋嬤嬤的傳話,原來太醫已經到了。

    “讓太醫在耳房內為公主診脈吧。”裴彥蘇語調溫和,不疾不徐,蕭月音入耳的同時身上卻是一沉,原來是裴彥蘇自己取了外袍過來,給她嚴實披上。

    思慮周全行為體貼,是為人夫的樣子。

    系好外袍系帶,蕭月音便跟著他出了臥房來到耳房,坐下時,只見隋嬤嬤向自己擠了擠眼,蕭月音便知她應當是囑咐好了太醫用藥一事,暗自舒了口氣。

    果不其然,那太醫診脈后,只言說是公主昨晚受驚太過,導致癸水提前,引發腹痛,并無大礙。

    太醫經驗豐富,也幸虧姐姐蕭月楨與蕭月音的身體狀況極其相似,從前也是不會因癸水而腹痛的,太醫循例自若地寫下藥方,又多囑咐了幾句注意保溫的尋常話語,便離開了。

    頭發基本已經烘干,回到臥房,蕭月音除下裴彥蘇的外袍,剛準備再坐回方才的榻上,又聽見裴彥蘇道:

    “公主奔波整晚,不回床榻上去嗎?”

    視線前移,只見那床榻上的被衾簾帷已然就緒,她搖頭道:

    “我等藥熬好了,飲下再睡。大人不也是奔波了整晚,大人先行就寢。”

    說完,又想起了原先曾經聽聞的民間規矩,復正色道:

    “我這邊來了癸水,方才已吩咐韓嬤嬤將那邊院落的臥房收拾出來,這幾日不能與大人同寢。”

    一旁的韓嬤嬤一驚,心想公主并未吩咐過自己,且這種民間的規矩,多用在夫為妻綱的官宦人家,公主與駙馬、王子與王妃,地位是平等的,又及裴彥蘇這般疼愛公主,斷不會因為這種事將公主攆走,便不由看向了他。

    “嗯?”蕭月音蹙眉反詰,“難道是嬤嬤也健忘,將本公主方才的吩咐拋諸腦后了?”

    “公主是君,公主既然不適,自然當由微臣回避。”裴彥蘇的眼眸古井無波,一面說,一面已經朝房門口退去,“劉公公為微臣將隔壁臥房收拾好了,公主好生休息。”

    之后,便是服藥,入眠。

    確如他所言,奔波了整晚,原本不挨著床榻,并不覺得困乏,可一旦脊背沾染到了榻上衾被的柔軟,那倦意便如六月山間奔涌而下的泉流,排山倒海而來。

    這一覺,蕭月音無夢長眠,直接睡到了當晚的戌時末刻,外面早已天色盡黑。

    太醫的湯藥十分管用,小腹內已然沒了痛意,身上除了久眠之后的松乏和微微的眩暈之外,再無什么旁的不適。

    困意消退,她從床榻上坐起,外面值夜的戴嬤嬤聽見動靜,進來問她吩咐。

    想了想,蕭月音方道:“回那邊院子吧,我想去看看北北。”

    昨日黃昏時她忙著梳妝打扮,走之前都未及看看這只貓眼下如何了。

    到了暮色沉沉時分,重新梳洗打扮了一番的兩人,坐著馬車由驛館到了新羅太子的東宮。

    過去,蕭月音雖然并未有機會踏足自己的太子兄長蕭月權的東宮,但只從金勝春這東宮的門府排場來看,新羅王室在此事上的鋪張,都相較實力和勢力超越新羅遠甚的漠北王廷。

    接風宴設在金勝春東宮東苑的花園之內,分席而坐。宴上除了太子金勝春外,還有今日與他們起了不少齟齬的準太子妃樸秀玉,以及金勝春的龍鳳胎妹妹、大公主金勝敏,和金勝敏的準駙馬、樸秀玉的長兄樸重熙。

    三對夫妻或未來的夫妻,各自同案,三案鼎立,頗成一道風景。

    菜上齊,酒斟滿,推杯換盞的虛情假意不少,蕭月音自替嫁以來也參與過數次這樣的場合,倒也習慣,但堅持著滴酒不沾,同時也只食幾道素菜。譬如辣白菜、冷面、年糕拉面等物,至于那烤得油光可鑒的烤肉等葷食,她一概不碰。

    并無什么食欲。

    突然有點想念裴彥蘇為她烤的兔肉了,等他們順利離開新羅,一定要讓他再給她烤上兩次,才足夠解饞。

    ——“不知永安公主意下如何?”正在她躊躇間,卻聽對面金勝春再次發問。

    和他們一樣,金勝春與樸秀玉的穿戴都與先前在客棧中的不同,只是新羅太子與準太子妃明顯非常重視這一次宴請,雙雙嚴陣以待,從上到下無不華麗貴重,樸秀玉更是全副武裝,恨不得從頭發絲精致到鞋底的花紋。

    與他們相比,只做尋常漢地貴人打扮的大周公主夫婦,便顯得渙散輕漫了許多。

    聽到金勝春詢問自己的意見,蕭月音連忙求助地看向身旁的裴彥蘇。宴席上與他們高談闊論的是他,她甚至不需要專心,聊聊混過去便好。

    裴彥蘇心領神會,微微側身,向她耳語:

    “方才太子金勝春是想問你,能否在平壤多留幾日,留到他們兄妹二人的大婚結束再走。”

    “太子殿下盛情相邀,我與夫君自然卻之不恭。”蕭月音向對面的金勝春微笑頷首,“只是我等此來,先前并不知大婚之事,恐怕所備薄禮拿不上臺面,配不上兩位殿下如此盛舉。”

    夫妻二人當著他們的面尚如此親密,私下里,恐怕是恨不得時時連在一處。

    這樣的念頭一閃而過,金勝春胸中一酸,面上倒也維持著風度,笑回:

    “能留下大周公主與漠北王子觀禮,已是我金氏兄妹二人大幸,求之不得,何須拘泥?”

    然后眼見蕭月音回了神,便順勢再為今日客棧一事鄭重致歉,樸秀玉雖然一臉不情不愿,卻也只能跟著一起。

    對方主動遞了臺階,蕭月音所扮的蕭月楨再刁蠻任性都好,也懂得分寸二字,是以她便也帶著裴彥蘇一并回禮,以示冰釋前嫌。

    “其實說起來,之所以今日會見公主面善,不全是因為孤一時眼花。”重新坐下來后,金勝春又主動說起,“大約十年之前,孤曾跟隨父王漂洋過海遠赴鄴城,到周宮朝見天子,就是公主你的父皇。那時候見過公主幾次,今日街頭重遇,才覺公主面善。”

    蕭月音喉頭發緊,咀嚼年糕的動作,也不由放緩。

    “都說女大十八變,公主相比那時候,可是更加美若天仙了。”即使知曉此話出口會被樸秀玉狠狠瞪眼,金勝春仍舊由衷夸贊,“孤差一點就認不出來了,不過萬幸的是,好歹沒錯過。”

    在另一張案上一直沒發言的金勝敏,聞言也放下了筷箸。

    裴彥蘇倒是嘴角帶笑。

    “還記得那時候,孤與公主對弈,孤僥幸險勝了公主,公主當場發了脾氣,掀了棋盤不說,還把那棋子狠狠砸在了孤的臉上。孤這額頭上的疤,就是被公主砸傷之后留下來的。”

    說完,金勝春還從容指了指自己的鬢角,餐案之間隔了些距離,花園中燈光不算明亮,蕭月音也看不真切。

    不過,他既然將此事拿出來說,多半也是確有其事。

    以蕭月楨的脾性,她做出這種事毫不意外。但如若她現在應了,再被金勝春提起更多細節,豈不是很危險?

    是以,蕭月音只能裝出一副完全無辜的模樣,瞪著杏眼,呆立幾息后,又垂了眼簾,假裝沉思,一直等到席上所有人都有些耐不住了,方才皺著眉頭,看向金勝春:

    “殿下所言鑿鑿,應當是確有此事……可是,我一貫記性不大好,十年前我也才六七歲,這些事我掏空了腦子,也沒想起來。”

    眼見金勝春的餅臉和單眼皮小眼睛透著微妙的神色,蕭月音又尷尬地補道:

    “若真能想起來,我第一次見到殿下時,便會想起此事,怎么會等到殿下主動來提……不過,無論如何,當年是我不懂禮節又太過嬌縱,方才傷了殿下,這個遲來十年的道歉,今日也必——”

    “原來大哥額頭上的疤是這么來的,十年以來,我這個妹妹問了許多次,大哥都不肯說呢!”同樣盛裝打扮的金勝敏卻突然開口搶白,又朝著話凝了一半的蕭月音說道:

    “永安公主你如今已貴為漠北王妃,為當年的無知道歉也難免牽強。那年我因為生病未能與父王和大哥同行鄴城,一直遺憾至今,今日正好,不若公主與我再次切磋一番,所謂‘一棋泯恩仇’,何如?”

    蕭月音又暗暗倒吸了口涼氣。

    蕭月楨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而她除了會寫幾手字外,其他三樣幾乎只懂皮毛。

    金勝敏敢這么講,棋藝必不會差,若她應戰,不出幾招,便會露餡。

    這可是有損國體之事…… 裴彥蘇其實是來到了書房。

    路上的時候,他稍稍有所慶幸,她所疑之事,并不是他為何會知曉孟皋埋骨之所。

    那當然是在他與倪卞共同前去車稚粥手下救他的路上,他未雨綢繆吩咐倪卞所做的事。

    彼時兩人約定好,倪卞在確定他將公主救出之后,便立刻趕去孟皋被拋尸的地方,將孟皋先行藏好后,再在外間留下記號。

    在裴彥荀從鄴城返回之前,倪卞暫時還不能露面,是以用孟皋之死先發制人的重任,落在了他與公主的身上。

    不與公主共患難,又哪有機會細細探尋她的內心。

    而另一方面,經過這么多日閉關,他倒是希望自己將那封還沒拆開的信給忘了。

    可每每閑下,在眼前她的身影不斷閃現的間歇,那只信筒,也總能適時地冒出來,提醒他它的存在。

    這次大婚之夜雖然兇險重重,裴彥蘇自己反倒無比釋懷。

    尤其是她與他共同面對碩伊等人的反撲和攻訐時,她偶爾漏出的幾個字眼,讓他莫名渾身愜意。

    譬如,她反駁車稚粥的砌詞狡辯時,說他與她是“我們夫婦二人”;

    譬如,她回憶那些無恥之徒的狂悖之語時,直言她對夫君“太過癡情”;

    又譬如她對烏耆衍自稱“兒臣”,對他提起裴溯時稱為“母親”

    ——

    即使她對他從頭至尾都是虛情假意,但她心匪石。

    來到那藏有暗格的書架前,他再次拿出了那先前幾番猶豫、都并未打開的信筒。

    很多答案,都在信上。

    刮開火漆,扯開筒蓋,將完好無損的信紙抽出,裴彥蘇看到信的第一眼,先是拿出先前的幾封,對比字跡。

    果然如裴彥荀意外獲得的那封只剩幾個字能看清的信,出自同一人之手。

    都是她。

    而再看這封信內容,向來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狀元郎,心口卻猛然一震。

    旋即,他又勾唇一笑。

    “蕭月音。”原來真是她的名字。

    “音音。”他緩緩輕喚,口中似含甘泉。

    “音音。”什么時候可以這么喚她了呢?

    情急之下,她將視線移向身旁的裴彥蘇,不由向他求救。

    可目光剛與他的對上,她又忽然意識到:

    不對,裴彥蘇也當她是蕭月楨,若是她此刻向他求救,豈不還是會暴露?

    不能再這樣不清不楚下去。

    鬢邊的碎發垂落,裴彥蘇用長指將其挑開,凝視她。

    他的傻音音,怎么到了此時此刻,還在問他這種答案再明顯不過的問題?

    罷了,盡管此時的曖昧讓她意亂情迷,但長痛不如短痛的道理,她應當明晰,不能再拖泥帶水下去。

    “不知道,沒看過……沒事的,我親口告訴你。”她一鼓作氣說完,連眼角的盈盈粉淚里都透著絕不回頭的堅毅:

    裴彥蘇的眉頭隨著她的話越皺越緊,卻在最后幾個字時,豁然開朗。

    “音音,你有身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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