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蕭月音其實害怕極了。
自接上這替嫁的重任以來,許多事的發生,都早早脫離了她預期的那般模樣,變得毫不可控。
比如出發第一日當晚便被靜泓認出,
比如模仿蕭月楨的言行難度比想象中高,
又比如與裴彥蘇的關系,時常讓這位久居佛寺、不慣與人相處的皇女頭疼不已。
更比如,她原以為塞姬這樣放浪形骸的漠北美人會不屑囿于后宅,可待對方用那不甚流利的中原官話將交換條件說明時,她方才醒悟,原來這位竟也存了一顆爭寵搶位之心。
若說出自本心,蕭月音其實并不在意裴彥蘇房中有旁的女人,反正她也離脫身之日不遠,這些事不該她操心——
可是若出于“蕭月楨”的話,想來這位千尊萬貴的公主,是必不可能甘心將枕邊人與別人分享的。
但蕭月音又必須答應塞姬的條件,因為她是目前唯一一個可以證明靜泓清白的人。
而以裴彥蘇一貫的君子品行,是絕不可能事后抵賴這般無恥的。
唯一的缺漏,便是如何哄得那對蕭月楨情根深種的赫彌舒王子,乖乖與塞姬煮那一鍋熟飯了。
正踟躕輾轉時,戴嬤嬤又悄悄來報,說從綠頤的房中搜出了些催.情的藥丸,這大膽宮婢妄圖勾.引王子已非一日兩日,上次公主寬仁放了她一馬,這一次,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將她留在身邊了。
眼下的蕭月音無暇思及這后院起火一事,突然計上心頭,只讓戴嬤嬤將那藥丸留下。
這種東西,蕭月音從前只在一本話本子中讀過。想來,綠頤也是蕭月楨多年的貼身宮女,所帶的催.情藥丸應當是上好的貨色,即使給裴彥蘇用了,自不會影響他的身體。
而她為了保住“蕭月楨”高傲矜貴的形象,也早早與藏在裴彥蘇床榻上的塞姬串通好了口供,等到熟飯煮好、裴彥蘇再無抵賴之時,她便咬死不承認自己主動、勾.引裴彥蘇服下那藥丸之事,讓塞姬主動將這口黑鍋頂好便罷。
是以,蕭月音便換上了袒胸收腰的紗裙、畫上了嬌艷無比的妝容,吩咐自己院中的廚房備了一桌中原美饌,然后將那藥丸磨成了粉末,均勻地灑在那每塊只有拇指大小的酥糖上。
這幾日裴彥蘇幾乎頓頓與她共餐,她記得,他似乎對這平民小食酥糖情有獨鐘。
也正好,酥糖易拿易化,不似酒菜那般還要費一番口舌勸人進食,她只需要在裴彥蘇進門的時候故意撲到他的懷里,再趁其不備將手中的幾塊酥糖塞入他口,之后便可以靜等那媚.藥發作,推他上榻,讓塞姬來接替她行事即可。
想來,她最大的犧牲,也不過是被這小王子摟摟抱抱一番罷了。
等到那熟悉的腳步聲靠近房門,蕭月音便握緊了手中的酥糖,算準了對方開門的時間,等到那胡服披發的男人跨進了門,便撲了上去。
“大人……你可終于回來了,我已經等了你好久好久了。”
在漫長而焦急的等待里,這句話她反復思量了措辭,又練習了許許多多遍,最后終于勉強捏了個嬌媚的嗓子,自忖應當能勾得那小王子失了魂。
本來,他就愛慕著蕭月楨,自己這般豁出去,做到事半功倍,當是不難。
一切也順利無比,她順利撲到了裴彥蘇的懷中、順利說出了那句話,也順利讓這個男人被自己的這番動作生生驚愕住。
然而順利也就到此為止了。
因為,她正準備往那渾身酒氣的裴彥蘇口中塞糖的時候,卻發現面前男人的薄唇緊閉,那雙明顯泛紅的、墨綠色的眸子,也籠著濃濃的陰翳,即使不發一語,居高臨下看她的姿態,也令她遍體生寒。
這個從前名動長安的狀元郎,本就生得高鼻深目、俊朗非常,現在他變了裝后細看,滿頭披散的臟辮雖不及發冠高束那般一絲不茍,卻也因著額間的狼頭金飾發帶徒增了濃烈的野性氣息,橫穿眉骨的狼牙刺青,與那狼眼般瞳孔的墨綠,生生將粗獷與陰鷙發揮得淋漓盡致。
他的胡服樣式獨特,有一邊袖子開了大口,露出他堅實緊致的上臂,只需要看一眼,蕭月音便想到了那日在廂房獨處時,她不經意間瞥見他腹上的小小方塊。
從前,她只當他是書生風流,卻不想胡人漢子與漢人女子所生的男兒,竟也如此將君子儒雅與大漠粗野,這般和諧演繹。
蕭月音忍不住咽下了口中的津液,小手上攥著的酥糖,愈發黏膩,竟然甩都甩不掉了……
“公主殿下,”裴彥蘇手掌留在她腰背相連處,她雖是主動撲過來的,但在這短暫的錯愕后,竟然又一次將全部的主動權交回了他的手里,“在方才的儀式上不看我,就是為了留到現在才來多看幾眼的嗎?”
這話不錯,那儀式上,她確實幾乎沒怎么看他。
可是他與她隔了不小的距離,怎么這也能被他發現?
想到自己還需要哄他吃下這酥糖,必不能在此刻露怯,蕭月音只能將手掌握緊,任那酥糖融化粘黏徹底撐不開手指,另一只手大膽搭上了裴彥蘇那半露的臂膀,展顏一笑:
“大人受狼神庇佑,得尊貴加封,欽服于大人豐姿、對大人頂禮膜拜的……自然也有我一個。只不過大人還是我未來的夫君,關起門來,自然要看得真切一點。”
裴彥蘇扣住了她的后腦,又緩緩湊近,直到她能看出他那狼牙的刺青上細膩的紋理,方才回道:
“現在呢?看仔細了沒有?”
“嗯,”她吐了吐舌頭,想著要把這人往那餐桌上引,又故作乖巧,用另一只手的指腹,輕輕摩挲他的臂膀,“之所以要提前離開,也是因為想給大人一個驚喜。今晚是大人的大喜之日,怎么能少了我的恭賀呢?”
果然,這小王子聞言,目光穿過她的耳后,看向了她精心準備的一桌酒菜。
直到今日,慣食齋飯的蕭月音仍舊一聞見那大肉膻腥便干嘔不止,因而這桌酒菜上的肉食不僅少,而且全是細膾。
“看來公主為了提醒微臣心在漢地,在這珍饈佳肴上,也是頗費了一番心力。”一面說,裴彥蘇一面攬著她的腰,將她帶到了那餐桌之前,徑自坐下,且就在她準備在他身旁的位置落座時,一把提起了她,讓她斜坐在了他的雙腿上。
蕭月音一聲驚呼。
即使她不是不諳男女之事的蕭月音、是與裴彥蘇兩情相悅的蕭月楨,面對此人突如其來的孟浪,也理應如此反應。
她可是公主!堂堂金枝玉葉!
“微臣剛剛才飲了父王和閼氏的不少酒,行為放肆,”可是裴彥蘇嘴上說著謙恭之語,那手卻依舊握著她被紗裙緊束的腰肢,沒有半點要放開她的意思,悠然道:
“若是無意唐突了公主,還請公主殿下恕罪。”
若蕭月音沒記錯的話,這是他第一次喚那烏耆衍單于為“父王”,看來他不僅是手上放肆,話里話外,卻也分明提醒著她那“微臣”的自稱不過是習慣性自謙。
“可是這樣,”這羞人的姿.勢,讓她霎時臉頰紅透,盡力保持著冷靜的她,只好不接他的灼灼目光,將視線落在他的喉結處,“你我如何用餐進食?”
握著那酥糖的手掌已經徹底黏住了,蕭月音心煩不已,此時只想跳將起來,端起桌上那碟酥糖,直直灌入那裴彥蘇的口。
“既是公主的一番苦心,微臣自然要一一領受,”摟著她的男人俊容不改,伸手拿起了碗碟上的銀勺,插入距離最近的蔬菜羹中,“微臣先喂公主吃飽了,微臣再來食,可好?”
說完,便用長指持了銀勺,將那舀起的碧綠菜羹,直直送到了她的櫻唇邊。
如炬的眼神逼視,與他口中的謙和恭謹分明兩樣,她被迫張口,任那銀勺在她濡.濕的口中翻攪,方才抽去。
直到看到她毫無保留地吞了下去,裴彥蘇方才用她吃過的銀勺,又舀起了同樣的菜羹,吃了幾口。
蕭月音頭皮緊繃,心下陡然一沉,終于明白過來:
他可能已經看穿了她的詭計,知道她在這吃食中做了手腳,才因此一定要先讓她嘗了,他才肯開口!
恍然間,他又舀了一勺八珍豆腐盒,依著先前那樣,讓她先行“試菜”。
因為心中揣著大事,這豆腐入口也沒滋沒味,卻不想裴彥蘇似乎很喜歡這道菜,不僅慢條斯理吃了好幾勺,還不忘眼含關切問她,是否需要他再喂一勺。
但蕭月音表面應承,實則慌亂無比,眼看著他如此寵辱不驚,她要如何才能自己不吃、反讓他吃了那撒滿媚.藥的酥糖呢?
“我記得大人很喜歡這來自民間的酥糖,”實在沒有辦法,便只能圖窮匕見了,她狀似不經意說道,“也食了這許多咸口的食物,不如吃兩口糖?”
裴彥蘇的目光淺淺移向了她背后的小碟,又很快移到了她那海棠一樣的嬌靨上。
“公主心細如發,”那一直攥著她腰背的大掌微微摩挲,又引起一片顫栗,“對微臣的口味,也如數家珍。”
蕭月音心下狂喜,知他大約是終于放松了警惕,正想轉身去夠那小碟,后腦卻再一次被控住。
“不過,公主有所不知,”裴彥蘇的薄唇越靠越近,幾乎貼在了她的唇上,“天底下所有的糖,都不及公主甜蜜。”
23.
就在裴彥蘇的吻快要落下的同時,他緊扣著蕭月音后腦的手指,卻也穩穩按下了她的穴位。
這個以為自己要初吻不保的替嫁公主,就這樣軟綿綿地暈倒在了王子的懷里。
王子先是抽了她的手腕出來,端詳了一番她這從一進門起就不尋常緊握的拳頭,發現里面那融化后將她掌指全部都粘黏在一起的酥糖,這才笑了笑,用耳房中備好的熱水和巾帕為她清理了干凈。
于是,在天邊翻起了魚肚白時,即使碩伊苦苦哀求,她那忠心耿耿的心腹仍然被亂棍打死,而那傳過謠言的一百余人,也全部被割了舌頭。
這下,除了涉事的會通、塞姬和靜泓還沒正式處置之外,這場風波便以迅雷之勢平息了下來,往后,誰也不能再提此事。
不過,這樣的落寞很快轉瞬即逝。
轉念一想,姐姐能來同自己交換,說明她那突如其來的怪病痊愈了;而且她答應過她,事成之后放她自由,與她她從小便心心念念的廣袤天地相比,與裴彥蘇這一個多月的相處算什么?
世上也許本就沒有蕭月音。
蕭月楨和裴彥蘇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船行至傍晚,湛藍的海面已經將夕陽吞沒得只剩下一小半的時候,忽然烏云壓頂、電閃雷鳴,開始了狂風驟雨。
上次從直沽到南浦一行,后面的幾日里,天公都并不作美,都只是淫.雨霏霏。而今日這樣大的風浪,蕭月音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風浪乍起時,她便在戴嬤嬤的攙扶下回到了船艙中。
顛簸越來越厲害,透過窗欞往外看,烏云如黑龍壓境、伸著電閃雷鳴的巨爪,與不斷翻涌的咸濕海水攪弄在一處,一望無盡的海面如同幽黑而不見底的深淵,他們的福船再堅固再不可動搖,也像是隨時都要被這摧枯拉朽的驚濤駭浪吞沒一般。
風浪初起時,蕭月音本來還能勉強與裴彥蘇閑談幾句,強做鎮定;后來顛簸越來越烈,他見她明明害怕到臉色慘白卻仍然不主動開口,便一伸手,將她結結實實地抱進了懷里。
船艙本就狹小,即使韓嬤嬤退出去、只剩下他們兩個人,蕭月音仍覺得自己被關進了逼仄之內,滿耳是風浪的顛簸與雷電的轟鳴,無處躲藏。
知道她在微微發抖,裴彥蘇俯身輕吻她同樣蒼白的耳廓。
他的懷抱和親吻并不能減輕船體的顛簸和地域一般的鬼聲,蕭月音徒勞地用小臉貼緊他胸.膛的衣料,她聽不見他的心跳聲了,也聽不見自己的,津液卡在舌根,連吞咽都覺得苦澀難當。
“我們……我們會死嗎?”良久之后,她才忍不住問出了這個問題。
她想起了很多事。“夫君,成親日久,第一次這樣喚你。有一事我隱瞞了很久,必須要向你坦白……”入目是她豐筋多力的筆跡,這樣的開頭,已然令他心潮澎湃。
她竟然開口便喚他“夫君”。
他的音音竟然真正將他視為她的夫君。
兩行熱淚滾下,他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這般沒有出息,笑著胡亂擦去了面頰上的淚痕。
心跳越來越快,他讀她寫給他信的速度,卻極慢極緩。
他是連中三元的狀元郎,無數經史子集倒背如流,卻從沒有哪一篇圣人文章,讓他如珠如寶般捧讀,每一個字都反復品咂琢磨。
她的信很長很長。此時的蕭月音無比慶幸,裴彥蘇醒來的時候,房里只有她一個人。
淚痕在她埋首藏起香囊時已經被迅速拭去,重新抬頭的時候,她只覺得自己勉強擠出的笑容,都有些微微發苦:
“大人終于醒了,我……我這就去叫人過來。”而她的作繭自縛顯然也讓看戲的裴彥蘇多生了幾分意趣,見她竟然歪打正著主動送上門,他便再無試探猶疑的必要,人又稍稍往前,用五指擒著她掩住抖瑟雪酥的手腕,稍一用力,她便又回到了無從遮掩的狀態。
窘迫和羞赧排山倒海,蕭月音弄巧成拙,見他又有所動作,便只能不情不愿地嘟囔著:
“狗哥哥,狗哥哥!求求你了……”
裴彥蘇銜住她為他留下了細洞的耳珠,讓佘尖與之纏繞,放開時,盯住那銀亮的絲線,沉聲道:
“為什么是狗哥哥?”
她已經這樣叫過他很多次了,偏偏他現在才來問緣由。
“因為、因為哥哥屬狗……”被重新壓回去的小公主抽抽搭搭回答著,雪酥也跟著抖抖瑟瑟,“還有,哥哥長的是小狗狗,那叫哥哥‘狗哥哥’也、也沒什么問題……”
“小狗狗”這個叫法是當初裴彥蘇自己說的,這一記回旋鏢,該他受著。
不過他并未用言語回答她。
她的臂展被迫打開,他的親吻從耳珠開始,有嚅嘖的嬋媛聲響絲絲入耳,方才的窘迫和羞赧漸漸消弭,蕭月音只覺得心跳越來越快,終于在他嗛住玉巒上盛開的紅纓時,她壓不住喉嚨里的嚶吟。
見兔子終于舍得露幾分媚態,大狼狗更加滿意地認真品啖,還趁著白兔雙眼朦朧時,多撫了撫。
這下,蕭月音更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他本就不算白皙,長年累月地苦讀苦練除了讓他生了薄繭之外,還讓他的膚色微沉。她的螓首在枕上無意識擦動,朦朧里看見他按住她內臂的手,一黑一白,像是無盡雪野上陡峭矗立的頑石。
然后,頑石卻忽然冒著綿綿細雨,趕赴潤澤之鄉。
洪水泛濫,頑石仍然不愿點頭,只一味守著。
“真兒是更喜歡狗哥哥,還是冀北哥哥呢?”他問她,像是在詢問自己的棲身之所。
可這又是什么問題?
是在問她喜歡哪個稱呼,還是問她喜歡哪個哥哥?
可哪一個哥哥都是他。
他就是想要霸占她所有的、能想到的稱呼。
全都是他。
“都、都不喜歡……”被逼急了,她胡亂地搖著頭,又忽然想到他可能并不想聽到這個答案,慌忙改口:
“都、都喜歡,只要是大人的一切,真兒都喜歡。”
“有多喜歡,嗯?”裴彥蘇挑眉,并沒有半點放過她的意思。
“從第一眼、第一眼見到大人就喜歡了,”蕭月音頓了頓,在這樣神思紛雜的時候,她還要分出心神來保證自己沒有說漏嘴,“大人是我見過的天底下最好看的男人,才高八斗滿腹經綸,真兒喜歡死了……”
可是被心愛之人這般夸耀的狀元郎,心卻像是被扔進了炙煉的熔爐,滿滿都是憤懣。
騙子,大騙子。
他的音音滿嘴都是誑語。
她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那雙淚涔涔的杏眼里,分明全是驚惶和錯愕。
那時候她滿心滿眼都在想著怎么不被他發現她的真實身份,逼仄狹窄的馬車里,恨不得躲到角落里把自己蓋起來,說什么“第一眼看見就喜歡”了?
“還有呢,什么叫‘喜歡死了’?”但他就要聽她說,說得越多越仔細越好。
還要用頑石來逼她。
最后一個字的尾音是飄著的,為了掩飾這份難以言說的、不由自主的苦,她能想到的辦法,只能是趕緊逃離。
轉身再起身的動作,她的心不斷下墜,雙足負重難耐,就連雙眼的視線,也變得模糊不堪。
她慌不擇路地追索著自己這般情態的原因。
裴彥蘇終于醒來,她明明應該欣喜不已的,這本來就是她這些日子以來,期盼已久之事。
可是最初的欣喜如潮水般褪去,露出的斑駁痕跡只勉強映照出他看向她探尋的眼神時,從前她反復確認的、血淋淋的事實,便洶洶涌至她的面前,張牙舞爪地逼迫她將自己再次審看,審看得清清楚楚。
蕭月音不想面對那樣的事實。
那樣的事實令她窒息,令她難以自持。
而裴彥蘇醒來的喜訊,很快便傳遍了沈州城內外,眾人爭相答謝天神庇佑,額首相慶戰神小王子的大難不死。裴溯連忙叫來了郎中大夫,還有烏耆衍也聞訊趕來,就連裴彥荀和霍司斐等人,也都像裴彥蘇剛剛昏迷的第一日一樣,擠了過來。
一時之間,原本寬大的臥房變得擁擠,裴彥蘇的身邊圍滿了人,反而是蕭月音這個最應該在他身邊的妻子,被擠到了很靠外的地方。
郎中大夫們為裴彥蘇診治、為王子能迅捷又安然挺過這一關而嘖嘖稱奇,裴彥荀和霍司斐笑得十分開懷,烏耆衍的綠眸里難掩欣慰,裴溯拉著自己兒子的手,說起當日他被毒昏迷之后發生的事,每一句話都說得無比情真意切。
蕭月音并不是他們其中任何一員。
熱鬧也不屬于她,熱鬧都是他們的。在她落寞地遠遠坐在一旁時,她只能從圍在裴彥蘇身邊之人的夾縫里,堪堪看見他被兩條筆直的豎線漏泄出的點點目光。
因為于他深溺的情愫,她無比渴望這樣的目光;然而不敢不愿面對殘酷的事實,她又害怕這樣的目光。
所幸,那目光看向了裴溯,或者看向了裴彥荀和霍司斐,并沒有看向她。
“公主?公主她當然一直守在你身邊。”忽然,蕭月音從裴溯的口中,聽到了關于她的只言片語。
然后眾人的目光齊齊從那邊過來,射向她,蕭月音怔愕著,不敢在里面找尋裴彥蘇的目光。
她害怕其中他的目光將她徹底看穿,但更害怕他的目光并不在其中。
“公主,你為何要坐那么遠?”裴溯疑惑,發問時一如既往地溫柔。
“我……”蕭月音垂下眼簾,以此掩飾著自己的落寞,腦中如同塞滿了漿糊,根本想不出什么合適的理由來回答。
“公主快過來吧,忌北方才問起你,阿娘才發現你竟不在身邊。”裴溯朝她揚了揚手。
幾步過去的時候,裴彥蘇身邊最近的位置已經被讓了出來,蕭月音坐下,自己卻只敢看裴溯的臉:
“阿娘,冀北他剛剛醒,你們肯定還有許多話想同他說,我這就不必……”
“公主自己沒有話對微臣說嗎?”裴彥蘇的聲音在左耳之側輕微響起,明明相隔不近,蕭月音卻只覺得酥麻。
甚至左耳連著左邊的頸后,都開始微微發燙,快要失去知覺。
呼吸頓了半拍,她的喉嚨也開始發緊,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這個問題,身后的裴彥荀卻先解了圍:
“冀北,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們夫妻之間的話,怎么能當著我們這些外人的面說?”
“方才郎中們說了,忌北的身子應當沒什么大礙,再好生調理幾日,便會恢復如初。”裴溯仍舊溫柔地笑著,“我們來也耽誤了許多時辰,忌北剛剛醒來,還需要多休息。”
然后,裴溯便微笑著輕輕拍了拍蕭月音的手,起身,帶著房中眾人,又很快退了出去。
她說起她悲慘的身世,說她因為生時的異象從小被父皇厭棄,世人不知她存在,她只能以“靜真居士”的身份在寶川寺中長大,而因此才習慣抄寫佛經,又自學了模仿筆跡、篆刻和兩門外語,卻對琴棋書畫幾乎一竅不通;
她說起替嫁一事的原委,當時實在是事出突然,她不是故意破壞他與姐姐的姻緣,也有幾次試圖與姐姐交換,最終還是陰差陽錯折戟;
她說起她為了隱瞞和演戲做的種種努力,為他悄然改變的生活習慣,與他一起看過的日出、聽過的海浪,淋過的暴雨和擦身而過的刀光劍影、生離死別,他們攜手走過的每一方土地,并肩度過的每一寸光陰;
她說起他為她做下的一切,她漸漸的恃寵生嬌,他言出必行兌現對她的承諾,為她打下千里江山,還送至萬民景仰的高臺上、讓她成為真正的盛世明珠;
當然,還有耳鬢廝磨的甜言蜜語,最纏.綿的呼吸和熾熱的心跳——
盡管她知道、她也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自己,他只是因為把她當做了長得一模一樣的姐姐才這樣寵她愛她,她還是忍不住沉迷——
“對不起,我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你,越是愛你,我就越不能原諒自己的隱瞞和欺騙。你是天底下最無辜之人,無辜的人,不該這樣被蒙在鼓里。”
“所以,到了今時今刻,我再也不能繼續下去,我必須要將這些說得清楚明白,但選擇的權利,只在你的手上。”
“無論你做出什么決定,我都不會多置喙一句。因為,你是我這一生里,唯一一個愛過的人。”
淚水徹底模糊了裴彥蘇的視線,但在水珠滾落之前,他連忙將手中的信紙拿開。
信紙上還留有她淡淡的體香和墨香,他已經玷污過她給他的香囊,再不能將信紙也玷污。
“喵嗚~”北北似乎也感覺到了他的激動,用貓頭在他仍在微微顫抖的手背上蹭了蹭,然后再用貓背。
裴彥蘇又把信仔仔細細讀了一遍,嘴角不由自主上翹,眸底的陰霾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讓人難以忽視的笑意,他輕咳,對北北說:
“音音說她愛我,音音說她愛我,她說她一生只愛過我一個人!”
北北貓唇緊抿,瞪著那一藍一綠的貓兒大眼,半癡半驚地看著他。
但他無暇再顧及這嬌憨可愛的小靈獸了,渾身有用不完的力氣,他把信疊好又小心收到懷中,大步流星走出了自己的帳子。
外面的天已經翻起了魚肚白,新的一日即將來臨。
他覺得自己恍若新生。
“冀北!”身后傳來表兄裴彥荀的聲音,步履匆匆而來,“你果然是一夜未眠!”
裴彥荀以為自己看錯了,昨夜還渾身戾氣的表弟,此刻容光煥發,像是換了一個人一樣。
那典則雅俊的面容上分明帶著喜氣,甚至……從來少年老成的裴彥蘇,第一次讓他感受到一絲英姿勃發的少年氣。
但裴彥荀無暇再細究詳品,剛剛才從營地外趕回來的他,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要說。
“兩件事,”他言簡意賅,“第一件,昨夜單于已經脫離了性命之虞,今早剛剛醒來。”
裴彥蘇淺淺“嗯”了一聲。
“第二件,霍大哥托人帶來了信,”裴彥荀從袖籠中掏出東西,“姑母和弟妹此刻人就在冀州城東八十里的東陶鎮上。”
其實,就在上次乘船從直沽出發,在見到四周浩渺空闊時,她便生出了滄海一粟的寂寥之感。那時候天朗氣清,福船一帆風順,她即使隱隱懷了葬身海底的擔憂,卻只能強行將其按下。
從前她的生活單調而孤寂,卻也從未有過性命之虞。
在嫁給裴彥蘇之后,就像開啟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冒險,有過許多次的生死時刻。
“不會的,我們不會有事。”他將懷抱收得很緊,說話的時候,離她的耳畔也很近很近,保證她能清晰聽見他的聲音,“我們會順利回到直沽,會見到思念已久的北北,會順利收復被渤海國鯨吞的土地,冀州的城門樓上,也會重新懸掛上大周的旗幟。”
蕭月音哽咽。
如果她與他真的就此葬身海底,許多宏愿便都不得實現,而應該是好不容易才尋了機會與她交換的姐姐蕭月楨,又該多傷心……
可這件事,她自己沒有任何辦法。
她說不出話,只能伸出雙臂環住他的腰,緊緊與他相依。
不知過了多久,她昏昏沉沉渾渾噩噩,忽然聽見船艙門開的聲音,韓嬤嬤的腳步聲沉穩,不像是再處于無盡的顛簸之中。
“王子,公主,剛剛胡堅來報說……”韓嬤嬤的語氣明顯有些為難,“咱們的船,被人劫持了。”
蕭月音人還在裴彥蘇的懷里,不見他的表情,聽到韓嬤嬤又一頓,應當是裴彥蘇用目光詢問。
“周圍都是他們的戰船,方才閼氏在甲板上看了看,說咱們的船硬闖沒有任何勝算,為今之計,只能聽他們的。”韓嬤嬤道。
戰船,包圍……這可不是一般的海賊水匪能夠有的架勢,蕭月音一個激靈,從裴彥蘇的懷里轉過身,問道:
“難道,是渤海國的人?”
事實確是如此。
一切落定,已是日出之后,裴彥蘇回到了臨陽府,卻徑直往永安公主的院落走去。
他昨晚將公主送回了韓嬤嬤和戴嬤嬤手上,想必她此刻,應當快要醒來。
正好,如何處置那犯了包庇罪的靜泓,他還準備讓她來開口。
而還有一點他絕不會說的是,就在回來之前,他還讓裴彥荀辛苦跑一趟鄴城,務必要查清,這位“永安公主”的底細,究竟為何。
24.
床榻上,蕭月音從昏睡中悠悠醒來,甫一睜眼,昨晚的種種便立刻涌了上來。
剛跳下床,耳房中值夜的韓嬤嬤便聽到了動靜,連忙進來,將昨晚外面發生的驚天巨變,全部告訴了她。
當然,韓嬤嬤也沒有隱瞞她消息的來源——
蕭月音的腳趾都蜷了起來,他要逼著她這般,她怎么可能說得出口?
但上天似乎也感應到了她此時的困窘,先前她所擔憂的“狂風暴雨”,在驟然的一聲驚雷之后,便劈頭蓋臉地砸向了這片不算富饒廣袤的土地,砸向了平壤城內數一數二的太德公主府,砸向了他們當下所處的,這公主府內名不見經傳的小院。
夏雨來勢洶洶,裴彥蘇也顧不得旁的,趕緊把被他欺負得太兇的小公主打橫抱了起來,從軟榻來到床榻上,見她仍舊處在方才的緊繃中,又拉過被衾,為她蓋好。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看向她皺巴巴的小臉,低聲問:
“腿上的傷口如何了?”
蕭月音以為他又要檢查,連忙回過神,悶悶地阻止他:
“比昨晚又好了很多,方才沐浴完,毓翹已經為我上好藥了。”
毓翹畢竟是個姑娘,自然也不會追問她這傷口詭異的位置,想起她大剌剌地為自己準備的里衣和寢衣釀出了這樣羞人的后果,她便索性將衾被上拉,蒙住了頭,不再說話。
窗外風雨大作,又隔了一層衾被,是以蕭月音并未聽見,那窸窸窣窣的衣料之聲。
再有動靜,便是床榻忽然搖晃,有人長手長腳,將她連人帶被,都撈到了自己的懷里。
這下便悶得有點久,她忍不住拉開衾被透氣,冷不防對上他俊朗的面容,剛要重新鉆進去,手指被他抓住:
“真兒不熱?”
……熱當然是熱的,可是比起方才在軟榻之上的種種,這點熱她還是能受得了的。
而這一下,演了一天大戲的公主也終于從先前的羞愧之中緩過勁來,抿了抿唇,努力將語氣降到最冷:
“本來是不熱的,被你這樣一抱,就熱了……”
“那就把被子散開?”某人借坡下狗,說著手就要去找被她裹進去的衾被邊緣。
“不不,”她徒勞后撤,想到寢衣,自然半點不肯退讓,“你……你真的要和我一起睡?”
裴彥蘇勾了勾唇角,做出一副“你說呢”的表情,將她連人帶被拉緊了一分,靠近,與她呼吸相聞:
“白日要盡職盡責演好負心漢,晚上寂靜無人,自然是要好好彌補陪伴的。”
當然,也不止是陪伴。倪卞再機敏身手再好,要全天十二個時辰不停歇地盡力保護他的音音,也是太過強人所難,是以晚上的時候,便換了他來。
他就是沒有一晚能離得了她。
“陪伴就陪伴,誰讓你……”埋怨的話語沖口而出,蕭月音自知不該重提,趁著他還未回話,趕忙補道:
“你要的東西,我已經準備好了大半,明晚你再來的時候……唔……”
話還沒說完,裴彥蘇已經將她的唇堵住,為了防止她再向后躲,在此事上愈發熟練的男人,先一步扣住了她的后腦。
不過這一次,他只是淺嘗輒止,品了品她唇瓣上的甜味,便緩緩拉開。
“明晚再來?真兒盼著我來呢,這就又自己拆穿自己的謊言了?”他輕笑。
橫豎他都有說辭,蕭月音仍是忍不住氣惱,聽著窗外的風雨聲,往衾被之中微微一縮,移開目光,不與他對視:
“人家跟你說正事,你非要……”
“可是我想親一親你,”他追了上來,薄唇剛好擦過她的下巴,“真兒如此厲害,我忍不住想親,不可以嗎?”
“可是、可是昨晚在回驛館的馬車上,你不是已經親過了嗎……”反正她裝暈一事昨日便被拆穿,她索性主動提起,但話說完了,又難免忐忑。
“不夠的,”裴彥蘇用拇指摩挲著她又想要后撤的臉頰,越靠越近,“真兒幫了我大忙,光是親一親怎么夠呢?”
話音未落,他又堵了上來。
很快,蕭月音便知曉,“親一親不夠”的意思是,她要完完整整地、毫無保留地與他唇齒相依。
在異國他鄉,在大雨瓢潑的夏夜。
在她早就給自己立好的心門之前。
海上的風雨已停,自然的環境又歸于平靜,黑夜早已將夕陽吞沒,半彎明月高懸,映照著周圍幾顆或明或暗的星星。
他們的船形單影只,海上又不比陸上,他們便只能任由那成群的戰船,帶他們偏離原定的航線,一直駛到半夜,才在另一個港口停泊靠岸。
那個地方叫安東,蕭月音前幾日在平壤時曾翻過輿圖,特意注意到了這個地方。
剛剛登岸,便有一伙訓練有素的官兵將他們一行團團包圍,為首之人態度尚算恭敬,不過在讓手下向他們每人都送上藥丸時,并未給任何人反駁拒絕的機會。
“放心,這不是害我們的毒藥,”裴彥蘇見其他人猶豫,冷靜說道,“若他們要我們死,在海上時,那鐵甲般的戰船,便足夠讓我們葬身海底了。”
不過,不是毒藥也會有自己的功效,在被引上碼頭早已準備好的馬車之后,蕭月音便靠在裴彥蘇肩頭,沉沉睡去。
睡醒之后,窗外天色早已大亮,馬車又行駛了小半柱香方才停駐。
先前的領頭之人掀開了馬車的車簾,對兩人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沒有半點拒絕。
“不知……我們這是在何處?”蕭月音試探問道。
“夜行七百余里,從安東至西京,鴨淥府。”那人冷冷回道,“請公主先行下車,不要為難小的。”
裴彥蘇和她幾乎同時醒來,醒來后,他主動牽了她的手,與她十指交握。
知曉眼下受制于人,一切便不會如先前那般隨心所欲,蕭月音提了氣,又轉頭看向身邊俊容沉肅的男人,幾息之后,才準備提裙離開。
但手被他拉著,像是有源源不斷的力氣。
她搖了搖,口中發苦,不知還能說什么。就這樣,在馬車之外的領頭人注視之下,他們又無聲靜默了良久,裴彥蘇方才松開了手。
蕭月音從下馬凳上落地時,覺得渾身都有些酸軟,差一點站不穩。
對方催促之意明顯,她也不敢回頭再看馬車和馬車之內的裴彥蘇,匆匆跟著,上了另一輛馬車。
他們方才停駐之地在西京鴨淥府的城門之外,她所乘的馬車很快穿過城門入城,在街市中又駛了兩炷香的工夫,停了下來。
此處有身著甲胄的侍衛把守,但森森大門連著門洞,卻與平壤城之東宮相差不大。聯想到此處為渤海國之“西京”,有森嚴守衛的,很可能是西京行宮。
答案也再一次如她所料。
侍衛放行后,馬車前行片刻便停,有穿戴樸素的宮婢將蕭月音扶下了馬車,又引她在略顯破敗的行宮內行了片刻,方才入了一間只比平壤城的驛館大上一圈的屋所。
有一梳驚鴻髻、穿銀紅宮裝的年青婦人高坐上首,先示意屋內宮婢盡數退下,待屋門關閉后,方才笑著對蕭月音道:
“公主殿下風采卓然,今日一見,嘆服不已,自愧不如。”
婦人在言語之間沒有透露半分身份,蕭月音靜立回之。
“本宮乃渤海王后高氏,”高王后嫻雅一笑,微微抬手,儀態大方,比之新羅金勝敏、樸秀玉之流遠甚,“公主殿下一路奔波至此,當好生歇息,這里有公主愛食之物,是掐算好了時辰做的,公主嘗嘗可否滿意?”
蕭月音看向她所指之小案處,上有甜白釉盤所盛山珍刺龍芽、百味韻羹、五味杏酪鵝及翡翠流心酥,葷素搭配,咸淡合宜。這些日子以來,她也見識了許多從前蕭月楨喜食之周宮佳肴,單從菜色上來看,確實是投“她”所好。
不過,餐盤之旁擺的那杯祁門紅,倒是讓她微微一怔。
蕭月楨不是最愛六安瓜片嗎?為何渤海王后在饌饗上如此費工夫,卻在茶葉上疏忽至此?
昨日與裴彥蘇獨處時,她也并未提及。
而眼下這個對視,除了讓她徹底看清大嵩義高.挺的鼻梁上那道橫貫左右的疤痕之外,同樣地,也讓她看清了他深邃眼眸中,閃爍而愈加明晰的欲。
比裴彥蘇看她時,更赤.裸,也更加野蠻。想是這么想,他也真的只是想先邀請楨兒到他的東宮與他單獨用晚餐,不做他求。可是楨兒一句話,便讓他心旌搖曳,浮想聯翩。
彼時,蕭月音回想起裴彥蘇說的那一通關于眼下局勢的分析,想著即使真如他所料那般,金勝敏和樸秀玉想要聯起手來對付自己,但金勝春這個新羅太子,也并沒有什么值得指摘的地方。
除了他的長相,實在是丑了一點而已。
是以,看著金勝春那十分君子的眼神,她輕輕嘆了口氣,忍不住說道:
“昨日,太子殿下的孿生妹妹太德公主,邀約我的駙馬赫彌舒單獨到她公主府上。我以為駙馬他會拒絕,但……但他居然、大大方方去了,簡直……簡直就不把我這個妻子放在眼里!”
當然,事情的真相是她為了讓金勝敏給新羅國王遞話,主動替裴彥蘇應了金勝敏的邀約。
不過金勝敏也說,他們兄妹之間的關系并非看起來那般親厚,如此細節的事情,她即使對金勝春說了謊,金勝春也應當并不知情,更不可能戳穿她。
再說,她也只是被裴彥蘇氣得不輕,突然想抱怨他一下而已。
回想起來,自己代替蕭月楨嫁給裴彥蘇這么久了,她好像是從來沒有抱怨過的。
他……他那樣對她,就不值得她小小抱怨嗎?
而金勝春欣喜若狂,只想手舞足蹈起來——
他聽見什么了,楨兒竟然在自己面前說起那個男人的不好?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她都這樣說了,不就是在暗示他、給他趁虛而入的機會嗎?即使他不能將楨兒留在平壤、日日與她共.赴.巫.山,能和她春.宵幾度,也足以令他長久回味。
而憑借他自己這超絕的男子氣概和魅力,也許,根本不需要那么直白露.骨,他也能引得她主動向他拋來如絲媚眼。
強忍,再強忍,強行壓下上翹的嘴角,金勝春故意放慢了語速,沉聲關切道:
“也許,赫彌舒王子他……只是急于向找孤的妹妹辦事,男人大意,忽略了公主你的感受而已。”
“辦事?”蕭月音眉頭微蹙,“有什么事,直接來找太子殿下你,不是更好?”
金勝春剛想再回,馬車卻已然停下,崔赫宰等人恭敬地打簾請示,金勝春君子風度,示意蕭月音先下車。
但馬車搖晃間,蕭月音卻發覺了自己的不對勁。當時從房間中沖出來時太過生氣,頭上臉上沒有任何裝飾不說,就連發髻,都還是午后為了入宮喬裝成男兒梳的。
她身在異國,舉手投足也代表著大周的體面,如此不拘小節,也實在過意不去。
是以,在金勝春讓她下車時,她便以整理衣衫為由,讓金勝春先走,多留了一會兒。
從前還在寶川寺時,韓嬤嬤雖是從小照顧她的乳母,但洗漱更衣梳妝這些基本的,她也算是熟手。
梳個簡單的女式發髻,她甚至不需要用到木梳,可卡好了之后,還是覺得頭頂摸起來一片光滑,卻是空落落的。
原先她還是靜真居士時,從來只用一支木簪挽發,并不覺得有何不妥。
正要感嘆自己這微妙的心態轉變時,卻忽然在抬起的袖籠里,摸到了一根長長硬硬的東西。
掏出來,是一支牡丹嵌寶的銀簪,這是前日裴彥蘇陪她在平壤街頭的商鋪里閑逛采買時,她最喜歡的一支發簪。
大約是她走前路過妝臺又發了怒,轉身狠狠踩他那一腳的時候,被他不動聲色地塞進她袖籠里的。
也是她一路以來都心煩意亂,竟然現在才發現。
不過,因為這支銀簪,她那一片光潔的頭頂,便也有了幾分生氣。
簪好之后,連蕭月音自己都沒察覺,她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彎了彎,心頭堵著的悶氣,消了不少。
有了金勝春這樣的前車之鑒,她不敢再細思這位狠絕暴戾的國王究竟有幾分意思,她畢竟什么都沒有做錯。
“妾向陛下所求之事,實在微不足道。”強忍住緊張,蕭月音將視線收回。
又頓了一息,不等大嵩義回應,便繼續半是調侃半是自得提出要求,嗓音細軟溫柔:
“只是,說來慚愧……妾的父皇對妾寵溺無比,妾也因此自小蠻橫慣了,即使已然嫁到漠北,依然難改舊習。今日于貴國雖為客居,妾又是有求于陛下,但妾總想著,凡事口說無憑,為防萬一,還是立個字據為好。”
大嵩義抿著唇,將袖籠中同樣布滿疤痕的拇指和食指捻了捻,一面饒有興致地看著這顆周廷最為璀璨耀眼的明珠,一面玩味說道:
“立字據也可,只是公主要保證,一定能幫上朕這個忙。”
“自然、自然盡力而為。”蕭月音不自覺顫了顫喉嚨。
她當然知曉大嵩義這話隱含的意思,不過是想引她自己承諾,若是幫不上這個忙,她又會付出怎樣的代價。
和裴彥蘇一樣,她也需要同大嵩義打這個賭。
只不過她做事向來穩妥,絕不會容許自己再冒一個風險。
是以,她并沒有順著大嵩義的話說,而是強行掩蓋過去后,又連忙看向了身后的內侍。
很快,她便將一式兩份的字據寫好,先蓋上自己永安公主的私印,等大嵩義同樣用私印蓋了,便抽起自己的那一份,再向大嵩義盈盈施禮:
“雖不知妾之父兄將如何回復陛下所遣使臣,然大周有陛下這樣一言九鼎之盟君,實乃大周之幸。”
在屏風后站了許久的裴彥蘇,在又耐心聽大嵩義召來了別的內侍吩咐之后,方才出來。
大嵩義的吩咐,無非是多派了幾個人手跟隨蕭月音去蘭昌寺。
至于他的音音究竟又有怎樣的本事、能讓她在大嵩義面前以此為交換,他暫時是想不出來的。
她有許多驚喜,是他無從知曉的。
因為她人生過去的十七年里,他也不過是個驚鴻一瞥的過客。
“王子,是聽到公主不愿換你平安離開,心下發堵、不太快.活了?”裴彥蘇沉思的當口,大嵩義倒是頗有些幸災樂禍,言語也愈發狂放不羈起來,帶著肆意的笑:
“昨日你與朕本也有場賭,若是你賭贏了,可還想將你這不把你放在眼中的公主王妃一并帶走?”
“陛下可否容我看一看公主她所立的字據?”裴彥蘇不卑不亢,也并不落入大嵩義的言語陷阱之中。
大嵩義只慢條斯理地將那張字據折好,一面將其收在自己的袖籠里,一面同裴彥蘇一樣刻意不正面回應,道:
“今日請王子來,原本也不只為了共進早餐。朕之手下有位年少成名的將軍,名喚張翼青,早已聽說王子美名,得知王子遠道而來,昨日特意求了朕,想要與王子切磋一番,不知王子可否賞光?”
這話的意思便是,他裴彥蘇若是在切磋時贏了張翼青,才有機會見到那張字據上究竟寫的是什么。
大嵩義其人,在渤海王室的波譎云詭中一路搏殺上位,狡詐陰險手段殘酷,可比象牙塔中的新羅王室要難對付得多。
用一封偽造的、根本不可能出現在自己手中的大周與渤海國書,便可以誘得新羅國王結盟,面對大嵩義和高王后,他們卻必須要步步小心。
若是裴彥蘇沒有猜錯,小將張翼青,很有可能是之后會與漠北大戰的渤海主將。
沒有什么比讓敵人放松警惕更加事半功倍的法子,即使折損他的顏面,他也不在乎。
他不是天潢貴胄,沒有生來就不可彎折的傲骨,他只需要保證最終的結果如他所愿,過程骯臟一點,也無所謂的。
是以,他必須要故意輸給這位張翼青,向大嵩義證明,他不過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
這樣,大嵩義才會放心放他和音音回漠北、放心他來做漠北軍的主帥。
只是這唯一的遺憾,便是他短時間內恐怕不太可能見到那張字據的真容了。
畢竟,他與音音還在冷戰分居。
“答案?”蕭月音黛眉微蹙。
“還有一件事,微臣要向公主秉明。”裴彥蘇卻并未回答,反而另起話頭:
“微臣與公主的婚期,要提前至十五日后了。”
25.
裴彥蘇的面前,放了兩封書信。
一封,是先前裴彥荀從那被打落的信鴿爪上摘下來的。因為發現時信紙已經被水浸泡,上面的內容便只剩下了寥寥幾個字。
蕭月音被裴彥蘇的問話弄得措手不及。
此時,她的心里面仿佛立了一面小鼓,心臟每跳動一下,那鼓便被敲一下。
咚咚,咚咚,咚咚。
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鼓也被敲得越來越重。
可是另一面,仍抱著她的裴彥蘇其實并沒再多做什么,問完那句話后,連手指都沒有多動一下,只微微側頭,凝眸看她。
他身上的氣味若有似無地在她鼻尖縈繞,往日與他同床共枕、被他抱著入眠時的氣味尚在,而今日因為在金勝春的東宮赴了宴,又多添了幾分淡淡的酒氣。
他的一呼一吸是淡淡的。
他的眉眼他的神情他的動作他的氣味,也無一不是淡淡的。
偏蕭月音淡定不了。 再長大些,他白日里便要全程打工掙錢補貼家用,沒有余錢買書便從別人家借,看一遍背下來后一字不錯默寫在紙上,因為筆墨紙硯極其昂貴半點不能浪費,無論寒暑懸梁苦讀,只為科舉入仕出人頭地;
到了舞象時,自小老成持重的少年慢慢收斂了渾身的戾氣,開始用芝蘭玉樹的君子模樣示人,只有那雙墨綠的眼愈發深邃,偶爾出賣他深埋心底鰲里奪尊的熱望,只在他進入考場揮毫潑墨、一路三元及第至金榜題名時,才徹底展露。
這些,都是他認識她之前經歷的,她將他們每每盡興纏綿后他抱著她喁喁訴說的碎片拼湊,在夢境中親眼目睹,陪他走過遇見她之前完整的一生。
夢里不止于此。
還有她仍歷歷在目的過往,他為她數次披荊斬棘、營救她于危難時的英勇無畏,他悉心體貼和照拂她每一個細節的溫柔和一絲不茍,他貼近她時縈繞的熱息、毫無羞恥之心的浪語和在極致的沖撞里半數飛濺半數蒸發的汁液。
她在夢里重復體味重復經歷,然后又哭著醒來,望向黑暗里身邊的空蕩虛索,久久不能回神。
而現在,她被緊緊抱著,鼻間是他滿滿的氣味,有清新冷冽的松柏之氣,混合著一路飛奔的風氣和塵土氣息,她闊別這樣的氣味太久,她想要再深切體味,剛剛深深一吸,雙眼卻先滾燙了起來。
胸膛的布料被浸濕,裴彥蘇連忙松開她,攬著她的腰,一瞬不瞬地端詳她在暴雨中含苞待放的面容。
饒是文采斐然如他,用盡世間所有美好的辭藻,形容她時,都那么乏善可陳。
她是上天賜給他最好的禮物。
這一刻,他的心驟然平靜。
她在這里,他的音音在這里,因為他的出現,哭得梨花帶雨。
他的眼眶也在發脹發澀,指引他蠱惑他,用吻去安慰她的七竅玲瓏心。
裴彥蘇用大掌覆住她被淚水沾濕的細嫩面頰,拇指抵在她眼下,剛好與淚珠相凝。他墨綠色的瞳孔此時也氤氳了水汽,目光溫柔逡巡,從她顫抖的鴉羽長睫緩緩下移,掃過挺翹而小巧的鼻梁,掃過她因為哭泣而紅嫩的鼻頭,最后落在她嬌艷欲滴的唇瓣上。
他傾身,用薄唇去表達他入骨的思念,雖然她用離開的陰差陽錯把他逼瘋了太多次,在終于見到她的時候,他仍舊不敢粗暴魯莽,要如珠如寶地小心翼翼。
貼上的一瞬,被他抱握的腰肢抖了一抖。
“閼氏醒啦!公主,閼氏她——”頭頂卻傳來阿苔雀躍的聲音,但似乎是發現了樓梯口上相擁的兩人,歡呼又戛然而止。
“王子你來了!你可終于來了!”阿苔繼續歡呼著,樓梯這處光線不好,她居于上位,并沒有看清兩人通紅的雙眼,只由衷感嘆興奮:
“公主日盼夜盼盼著你來接她,這下好了,她不用悄悄抹眼淚了!閼氏也醒了,我要趕緊去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說完,又轉身,頭也不回地“噔噔噔”上了樓。
“公主,原來你日夜都在盼我來。”蕭月音耳邊傳來他說話的聲音,沉穩的玩味滿滿,又似乎隱隱含著驚喜。
被阿苔這一打岔,蕭月音方才的心潮澎湃生生戛然而止,她垂首胡亂拭去面上殘留的淚水,然后輕輕推了推仍抱著她的男人,低聲道:
“阿娘醒了,我們趕緊去看看她吧。”
裴彥蘇低低地應了聲,松開懷抱,然后任由她牽著他的手,帶著自己也往樓上走去。
蕭月音心頭又脹又澀,被無數甜意占滿,嘴角悄悄上翹。
她以為他發現不了,其實她的每一個動作,都被他看在眼里。
兩人牽著手來到樓上的臥房,彼時阿苔已經搶先一步,眉飛色舞地把王子來了的消息告訴了初初醒來的裴溯,裴溯雖然臉色蒼白,在見到蕭月音裴彥蘇牽著手入內時,疲憊的臉上也浮起了淺淺的笑意。
她看得真切,兩人的雙眼雖然都是紅紅的,但牽手之處十指相扣,偶爾的對視盡是濃情蜜意,再也容不下旁人。
裴溯心頭的大石落地。
文人四大雅趣之琴棋書畫,蕭月楨從小師從大儒,樣樣拔尖、無一不出眾。
但她蕭月音不是,她與姐姐雖然幾乎生得一模一樣,可許多事上是天差地別。
方才那東宮宴上她之所以能成功討巧藏拙,是因為深愛蕭月楨的裴彥蘇從金勝春的嘴里聽到了蕭月楨當年的剽悍之事,為了蕭月楨的顏面,才故意將所有人的注意都移到自己的身上。
眼下兩人獨對,他舊事重提,再次直直劍指那“會棋”一事,根本不給她任何再次藏拙的機會。
怎么辦?
到底怎么辦?佛家世尊釋迦牟尼的十二歲等身金像,本就是這次隨永安公主和親漠北一行所攜中最為貴重稀有之物。
其實最早的時候,禪仁居本也是個佛寺,甚至其歷史還要長于大周之國祚。奈何在其建成后不久,幽州便開始陷于混戰的泥淖,被漠北的各方夷狄輪番占據。禪仁居也先后數次毀于戰火,寺內僧眾也幾乎逃竄殆盡,便漸漸荒廢,而至今日。
這一次也是為了迎接永安公主一行,漠北王廷才簡單將禪仁居重新翻整了一番。又因寶川寺僧侶帶來了等身金像,禪仁居內便專門辟出了最大的一處佛堂,以示尊重。
謐步走入那佛堂,只見幾位沙彌盤腿端坐于墻邊蒲團上,闔眼誦經。一眼望去,其中并無靜泓的身影。佛龕上寶相莊嚴,前方供有鮮花果盤,香火繚繞,余煙裊裊,與昨日所觀之殘暴非人的刑罰,堪堪兩個世界。
佛龕前只有一個蒲團,裴溯被請先行下拜。跪立叩首,雙手合十,裴溯闔眼默念數句,又緩緩起身,接了由蕭月音遞來的佛香,點燃后,雙手虔誠插于香爐之內。
裴溯拜完退下,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兒子和兒媳。
裴彥蘇做了個請的手勢,蕭月音便也做了簡單的參拜之禮。
之后輪到裴彥蘇,只見他跪下后同樣雙手合十,闔上長眸,再不見那墨綠的眼珠。不似裴溯那般動唇默念,他薄唇緊閉,就連薄薄的眼皮底下也未見半分動落,儀態莊嚴,仿佛與那佛龕上的世尊一般。
可是世尊菩渡眾生、慈悲為懷,裴彥蘇殺人如麻又狡詐自私,哪里有世尊的半點佛性?
只是這層好看得不似凡物的皮囊,為他偽裝了一副溫潤君子的模樣。
蕭月音暗自感嘆,還好他對蕭月楨情根深種,自己只要不被他逮住,大抵也能安然僥幸。
參拜完,三人前后走出佛堂。
裴溯一人行在前,蕭月音本想快步跟上,裴彥蘇卻虛虛用高大的身軀攔了她的意圖。
原本,自己這趟陪裴溯來禪仁居,就是想借機見一見靜泓,卻在半路被他愣生生橫插這一下,蕭月音心中不免惱憤,眼下他又如此無賴,她擰眉,瞠目向上看他。
“公主方才,在佛祖面前許了什么愿?”對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眸,他又適時地開口問道。
這話換做旁人,倒也不算什么,照樣回答便是。
偏偏是問的蕭月音。裴彥蘇詭計多端,心思深沉,蕭月音早已領教過。
譬如他們剛從鄴城出發的不久,遇到車稚粥派人劫掠,他明明武功蓋世,卻要當著她和韓嬤嬤的面,徒手接那兇徒的白刃,十根手指都因此受了重傷。
而他之所以故意示弱,不過是想再次挑起車稚粥和摩魯爾的矛盾,以借機向烏耆衍告狀。
后來在新羅,對付金勝春等人,他無須費一兵一卒,只需要連環施計,便既賣了宋潤升一個巨大的人情,又達到了與新羅結盟的目的;
再后來,在渤海國的那些日子盡管如履薄冰,但他深沉的城府讓他數次隱忍,沒有讓她受什么委屈,自己施了苦肉計,蒙騙了大嵩義和張翼青,最后還又在沙場上把先前吃的苦全部討了回來。
這樣的裴彥蘇,竟然會直截了當、毫不猶豫地承認,是他打傷了靜泓。
對此,蕭月音的震驚遠遠大于憤怒。
“你……你……”她囁嚅,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小手按住床榻,然后緩緩、緩緩地坐直。
他并沒有動,她也因此,與他的距離相隔半臂。
“你為何?”這是蕭月音能夠問出來的話。
身處濃濃的震驚,她因為等他回來時積攢的困意早已煙消云散,眼下尚且保持著冷靜,她知曉自己身為“蕭月楨”,也不能表露對靜泓過分的關心。
再仔細回想,在裴彥蘇生辰那晚和之后他撞見她與靜泓送別秦娘子,他都只字不提靜泓。
若是他早早知曉那晚在城門外還有靜泓、她與靜泓相識還差一點一起離開,她根本不可能還在這里。
“我為何出手打他,還把他差點打死?”裴彥蘇看向她,他的淡定自若與她的震驚躲閃有著極為鮮明的對比。
“即使先前有過誤會,靜泓師傅到底是阿娘信任的人,”蕭月音努力收束著眼眶,即使根本壓不住顫抖,“在新羅在渤海國,他也幫過大人不少,大人為何……”
“因為那晚我把你接回來之后,出去料理格也曼隋嬤嬤等人時,發現靜泓也在尾隨。”裴彥蘇不緊不慢地說著,墨綠色的眼眸里滿是真誠,“先前,靜泓與格也曼相交甚密,我也只是懷疑,他可能會與那些人串通,又想到他曾經幫過我們,便只教訓了他。”
這樣說來,裴彥蘇的行為完全合情合理。
今日知曉了靜泓與格也曼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當初兩人那來源莫名的相交,便也并不算難以理解的事。
只是蕭月音知曉,靜泓之所以會尾隨隋嬤嬤等人,大抵是因為她被裴彥蘇帶走之后,他心頭不能完全放心。即使靜泓與格也曼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他也是正直善良之人,根本不會與他們沆瀣一氣。
所以,到頭來,靜泓仍舊是被她所連累,遭受了這些無妄之災。
幸好,幸好他們遇到了秦娘子,有了秦娘子這樣的神醫天降,他們才得以保全。
想到這些,蕭月音心頭原本就不多的怒意也全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她對靜泓深深的愧怍。
一個原本靈根慧聚的沙彌,現在也已被迫卷入漠北王廷的明爭暗斗中,再也無法回到從前。
“我打他的時候,他人已經昏迷了,他并不知道是我下的手。”裴彥蘇眸色未動,俊朗的面容沉穩,像是公平公正地訴說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打完之后,又發現他似乎是與格也曼之事無關,本來想找大夫來為他治傷的,但軍情緊急,就讓倪汴把他送回來了。”
“那……那為何,那日在沈州城外的碧原亭里見到他時,你沒有向他道歉?”蕭月音偏著頭,如瀑的青絲垂落滿肩,隨著玉巒恰到好處地起伏。
“我……早就把這事給忘了。”男人終于有了說謊時的點點失措,但旋即調整過來,墨綠的眼眸看向自己妻子的目光里,又多了幾分慕愫:
“收到阿娘的家書,一心只記掛真兒的病情,日夜兼程,一見到真兒,便再也顧不得旁的了。”
這話倒是不假,蕭月音回憶,那日的氣氛詭異,但若裴彥蘇真的有心與靜泓作對,可能當場便會殺了他。
這像是他能做得出來的事。
長于佛寺,慣聽、慣習佛法,她對佛家的理解,早就已經遠遠超越了世俗之人視神佛為救命稻草的功利之心。
修行者,見己見物,唯我唯他,追索一生,唯渡人渡己,僅此而已。
是以,參拜時她從不許愿,只求凈心思定。
但她現在扮演著從前不敬神佛的蕭月楨,自然不可能說出如此高妙的見解,美目婉轉之間,便順口一答:
“祈求大周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求我父皇身強體健、長壽百年。”
“公主貴為金枝玉葉,時時刻刻不忘己責,”裴彥蘇勾了勾唇角,目光難得沾了暖意,向外掃視了一圈,停駐,方才繼續:
“是微臣小人之心了。”
蕭月音提了氣,本想問他小人之心所指為何,卻又霎時間判斷這大約又是他的言語陷阱,便轉了頭,把視線落于他們身旁的低矮灌木上,再將那口長氣呼出。
抿唇時,耳后卻是他的聲音:
“公主怎么不問,微臣許了什么愿?”
正欲搖頭冷淡應之,又覺得這不應當是蕭月楨的反應,蕭月音只好再轉過來,微微偏頭,笑問:
都說被逼上窮途末路之人,反而容易生了急智,蕭月音心中的鼓聲乍然加快,再加快,又旋即暫歇,只留余音。
她口中濡濕,將目光重新移到裴彥蘇的面上,對上他的直視:
“我會不會棋,在此時似乎并不重要。倒是大人你,為了誘得那金勝春放下警惕之心,不惜先大敗于新羅的準駙馬樸重熙。”
見他眸光一動,卻未有回應之意,蕭月音繼續說著,心下也安定了不少:
“駙馬負于駙馬,十分新奇的見聞。當時,我見大人慘敗,心里面著實是慌得很,一直在想找個什么合情合理的借口,能讓我們夫婦順利從宴席上撤下……”
“公主說,那時心慌?”裴彥蘇卻在此時開口,嘴角掛著點點的戲謔:
“公主若是心慌,之后見我被金勝春糾纏,非要再下幾局的時候,怎么一句話都不說?”
“我,我……”他的質問語氣淡然,內容卻是合情合理,蕭月音心虛得緊,難免囁嚅不已:
“是你,你自己都沒有半點給自己找借口的樣子,我若是替你說了,在金勝春他們眼里,你我夫妻,豈不是慫成了一個模樣?”
“所以,公主的意思就是,”裴彥蘇恍然大悟狀,刻意頓了頓,“即使我之后再輸給那位新羅太子,我們夫妻兩人,就不慫了?”
“哪有,”知道他一直盯著自己,蕭月音耳尖發紅,好不容易架起來的氣勢又消了下去,聲音放低,回道:
“以我了解的大人,必然不會坐以待斃。事實上,也果然不出我所料,‘以退為進’‘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幾個字,讓大人演繹得明明白白,同時也讓他們,輸得心服口服。”
面對她這般由衷夸贊,裴彥蘇只是淺淺一笑,忽而唇角凝住,一頓,又放大了音量:
“所以公主,你還是沒有回答我,你究竟會不會下棋?”
“我、我不會。”不得不承認,他是玩弄人心的高手,最擅長在人意志薄弱時展開攻擊,蕭月音由著心底的實話出口后才意識到不對,但又不能收回,便只好舔了舔嘴唇,自己為自己找補:
“大人也不是不知道,當年我輸給那金勝春后惱羞成怒打傷了他,這么多年來,我便一直心有余悸。是以,這棋藝……也沒什么長進。”
只能睜眼說瞎話了。
是她的小王子,仿佛神兵天降,來救她出水火了!
綠頤又驚又喜,正要撲到裴彥蘇寬大的懷里,那尚未出口的歡呼,已然被他生生掐在了喉嚨里。
他墨綠色的瞳孔里,也盡是殺意。
26.
在看到裴彥蘇的那一瞬間里,綠頤想起了很多事。
在和親隊伍抵達幽州之前,全城上下便已經開始了戒嚴,除了有特殊令牌的商隊以外,一般人根本不能隨意進出。
即使蕭月音貴為大周公主,在此事上也得不到半點待遇的特殊,若要讓幽州城門放人,那必然得先從小王子那里討來令牌。
“真兒呢?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因為,”她抿唇,想到應對之策時,方才抬眸與他對視,“大人走了之后,我一個人煩悶了一整日,想到今早沒有上城樓來送大人出征,始終覺得遺憾,就又過來了……”
“就你一個人?”他的大掌隔著薄薄的衣料微微摩挲她纖細的后腰。
蕭月音耳根發燙,只覺得自己說的每一個字都錯漏百出,但也只能硬著頭皮編下去,只為了讓裴彥蘇的所有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
“今日她們都累了,我一個人步行出來的,”她仰臉親了親男人緊繃的下巴,生怕他再追問,又急急問道:
“大人的軍情嚴密,不告訴我是自然,只是……”
話至于此,她忽然又頓住。
其實,她雖然嘴上這么說,也仍舊好奇裴彥蘇為何會突然出現在此的;更重要的是,只有問清楚他究竟要做什么,她才能想出相應的對策來。
但她不能直截問,問他是不是接下來準備跟她一起回去。
——如果他要走,她與他周旋完畢,等到時機成熟,便再找機會出來;
——可是如果他不走、要跟她回去的話,那她的計劃,豈不是全盤打亂?
“忽然有別的要事,我從另一個方向回來的,”裴彥蘇俯身,在她臉頰上啄了一下,“繞城轉了一圈,剛好在這里看到了你。”
蕭月音眉頭緊蹙。
隋嬤嬤從前說得清楚,蕭月楨這幾日一直住在城外,方才急急把她丟在這里,也是為了去接蕭月楨。
裴彥蘇單人單騎繞了沈州城一圈,是剛好沒有碰上他們,還是他們此刻已經入城了?
遲疑的幾息,她又聽見他深沉的嗓音:
“真兒想讓哥哥留下來嗎?”沈州雖然不比幽州繁華富饒,可是供給王子閼氏等人居住的宅院,卻并不比幽州的臨陽府小套簡陋。
這個宅院聽說是從前渤海國占據時期,一名富可敵國的商人為自己精心營建的。后來沈州再被漠北占去,那個商人便只能丟下這堪比平壤東宮的宅院,攜家帶口地出逃。
而大嵩義上臺之后,又清洗了不少從前的政敵、包括他的正妻賀氏一家,這個商人受到牽連,全家被屠。
漠北王廷所有的人都住在這所宅院之中,包括為格也曼看病診治的靜泓。
蕭月音一心念著與蕭月楨的約定,剛剛落腳,便趕忙叫來了隋嬤嬤。
隋嬤嬤是帶著北北一起來見公主的。
回想當初,北北是因為自己而被塞姬所打傷,還險些喪命,蕭月音便對這貓兒更加歉疚,但讓她寬慰的是,這一個多月北北的傷勢幾乎全好,可以自如行走坐臥,趴在她懷里撒嬌時,也多了幾分粘人。
不過,貓爪不同于人手,踩蹈時沒輕沒重,在她玉巒上按出幾個凹陷,又轉瞬即逝。
只這樣一個回神,蕭月音便無端想起來沈州時馬車之中發生的事,裴彥蘇在這里反復品咂把玩,她阻止不能,快要羞憤致死。
隋嬤嬤當然不知道,這個花樣連連的冒牌公主為何抱著貓突然臉紅得滴血。
時至今日,她仍然想不明白,王子那般神姿高徹的男人,怎么可能、怎么會明知眼前的蕭月音是個冒牌貨,不僅不戳穿她,還處處縱容、處處寵愛?
從前在鄴城時,他與大公主蕭月楨,可是人人艷羨的金童玉女!
蕭月音除了吃齋念佛什么都不會,王子怎么可能看上她?
王子是見異思遷之人,或者說,蕭月音用了見不得人的下作伎倆,王子被蒙在鼓里不說,甚至還以為自己操控一切?
若、若不是王子用性命威脅,隋嬤嬤堂堂公主乳母,怎么可能答應一起給這冒牌的公主做局呢?
“北北比先前走時要圓潤了不少,傷勢也幾乎好全,”蕭月音用指尖撓著小貓咪毛茸茸的下巴,淡淡笑著,“這還要多虧嬤嬤盡心盡力照顧。”
“奴婢既為公主乳母,為公主分憂解難,自然是分內事。”盡管內心煎熬,隋嬤嬤面上仍保持著客氣的和藹,“照顧北北,本來也有翠頤的功勞。”
說起翠頤,蕭月音愣了一下。
她都快忘記了有這么一名宮婢存在,隋嬤嬤說起,她才回想戴嬤嬤告訴她的,翠頤與綠頤當年同時入宮,都是蕭月楨的貼身婢女。因為蕭月楨極愛青綠之色,所以不僅給自己的宮殿命名為“碧仙殿”,就連兩名貼身宮女,都為她們改名為“綠頤”和“翠頤”。
裴彥蘇的眼眸是墨綠色,他著青色又是極為好看的。
緣分這件事,真是奇妙至極。
而順勢回想起綠頤,蕭月音不由感嘆:當初綠頤犯錯,她念著蕭月楨并未懲治她,而是將她輦回鄴城、還托她帶了手書給蕭月楨,這一次,若真如她所料想的那樣,綠頤可能還會跟著蕭月楨來。
到時候又該如何解釋呢?
她突然小小地慌了一下。
“公主不負皇天后土,”為防止再有人知曉,隋嬤嬤上前,在蕭月音耳邊低語,“公主先前所思之事,已然有了眉目。”
“當真?”蕭月音喜笑顏開,愉悅傳到懷里的北北身上,這小貓咪還十分得趣地“喵”了一聲。
見到冒牌公主被蒙在鼓里的愚蠢模樣,隋嬤嬤心底剛剛泛起的惱恨,竟然也隨之消減了不少。
字字句句敲擊在她的砰砰直跳的心口上,逼迫她立刻做出回答,可無論她怎么回答,都好像是要落入他的陷阱里一樣。
原本想要好好離開的雀躍之心如同墜入深淵,天上地下的差別,讓她措手不及。
事情似乎到了完全超出她掌控的地步。 最終,蕭月音還是稀里糊涂答應了他。
其實針線功夫她也會一點點,只是刺繡這種細活她實在無能,若僅僅只是做一個素色的香囊,倒也不算太為難她。
但說到底,裴彥蘇究竟能不能順利討來冀州,她也仍舊忐忑。
畢竟她并不了解這位草原上人人聞風喪膽的梟雄。烏耆衍可以毫不留情地下令將陪伴自己多年的寵姬碩伊剝皮實草,即使他對裴彥蘇這個認回的兒子再滿意都好,對于冀州這樣到手的土地能不能妥協,還真是未知之數。
裴彥蘇走后,蕭月音也沒有心思再繼續抄佛經了。
起身,想要出去喚翠頤來,把北北抱走洗去身上的墨點,卻在視線掃過直棱窗下時,發現了一個信封。
信封上一個字未寫,里面的信紙比信封要古舊不少,到處都是折痕。信紙上的內容,粗粗讀來,卻讓蕭月音心中大震。
這封信,竟然是他們從直沽出發去新羅之后不久,由格也曼親筆寫給大嵩義的。
信上的內容,除了將赫彌舒王子一行的行蹤盡數告知外,還以沈州及方圓一百里的土地為交換,請求大嵩義出手,在赫彌舒王子返回漠北之前,悄無聲息地把他們全部殺死。
格也曼想用隋嬤嬤誘她出城、污蔑她私通渤海敵國,實際上做下這通敵賣國之事的,分明是格也曼本人。
聯想到他其他的惡事,蕭月音涌上一股惡寒,此人罪行罄竹難書,和他的表兄兼堂兄車稚粥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此番烏耆衍來到沈州,又恰好帶來了烏列提和格也曼,這封信在此時出現的目的,必然是希望她借機揭穿格也曼的又一罪行。
而這封信是格也曼寄給大嵩義的,應當在大嵩義手上。
難道……是渤海國大敗于裴彥蘇后,想要用這樣的方式激起漠北王廷的內斗,好坐收漁翁之利嗎?
一石激起千層浪,蕭月音實在拿不定主意該不該讓這封信見光,韓嬤嬤卻突然進來:
“公主,靜泓師傅來說,他有要事,一定要現在見您。”
自從那日在碧原亭偶遇裴彥蘇、被這日夜兼程趕回的新星戰神一聲不吭帶回沈州之后,這幾日蕭月音一直未見靜泓。
靜泓是個辦事極為穩妥之人,突然要見她,一定是十分要緊的事,她不能推辭。
為了避嫌,靜泓與她單獨相見的地方在兩個院子相連的角落處,有韓嬤嬤守在一旁,蕭月音也心安不少。
幾日不見,靜泓卻也沒有如往常那樣稍稍寒暄,而是開門見山,從懷中掏出了一封信,遞給她:
“方才有人給我投了這封信,信上說我,其實是右賢王烏列提失散多年的幼子。”
靜泓的言語難掩激動,與他慣常的處變不驚完全不同,蕭月音自然也被震撼感染,接過信,又匆匆讀罷。
信上將靜泓的身世和從前的行蹤一一列明,除了年紀和時間對的上之外,其中最為重要的證據,便是烏列提早年失散的幼子左腳生有六趾,恰巧靜泓的左腳也天生有六趾。
“血脈相連總有感應,無怪乎我先前一見格也曼王子,只覺得莫名親切。”靜泓一聲深深的嘆息,“我幼時漂泊無所,后被住持看中遁入空門,本應當早早斷絕七情六欲,卻在親情面前,仍舊失了分寸。”
七情六欲,當然也不僅僅包括親情。
但是又一次目睹師姐被王子抱走離開的靜泓,已經沒有任何資格再同她說清楚。
“所以,所以……”蕭月音根本沒有在意靜泓的言外之意,她此時只想起方才同樣收到的那封信。
“嗯?”見她不回答,他又輕輕捏住了她的下巴。
他拇指上的薄繭,是長年累月的寒窗苦讀和修煉武藝得來的,微微在她嬌嫩的肌膚上研磨,便會給她帶來痛意。
不止是她的下巴,還有她身上的許多處,都被他這樣對待過。
“不是我想、不想大人留下來,”被逼得太緊了,她只覺得有氣頂在頭頂,讓她說的每一個字都無比艱難,無比晦澀,“大人首次出征討賊,身上擔、擔的是軍國重任,大人的去留,不是由我一個人說了算的……”
“真兒是想逃?”他只多用了一分力,她的下巴被迫抬得更起。
更吃痛了。其實,在最開始決定布下這個局的時候,裴彥蘇是想過很多種可能的。
若是她早早表明了態度,人既已出嫁,不愿意交換、不愿意離開他的話,他其實會考慮,直接告訴她他不僅早就認識她、而且還早就發現了她的真實身份。
但她沒有,她一聽隋嬤嬤說可以交換,恨不得像兔子一樣跑開。
那他就一定不會向她坦白了,只能繼續陪她玩這個扮演的游戲。
她想要走也行,他放低要求便是,想著今日將她逮回來,她若是乖乖的,他會控制自己動作輕柔一點,讓她少疼一些。
上次在新羅,在平壤的驛館里,被金勝敏設計中了媚.藥的他,正是擔心她受不住那樣的疼,最后才沒有要她。
但她回報給他的是什么呢?
在渤海國,她用盡心血換來的離開的機會,她給了靜泓那個禿驢;
剛到沈州,她第一時間和隋嬤嬤商量交換之事;
最可恨的是,她拋下這里的一切離開,不帶韓嬤嬤這個跟了她十七年的乳母,卻答應靜泓帶她一起走的要求!
青梅竹馬……私奔天涯……
她如此不留余地地羞辱他,是不是從未把他當做她的夫君?
喔,也確實不是“夫君”,在她的眼里,他本來是她的“姐夫”。
裴彥蘇咬牙想著,手上毫不憐香惜玉,裂帛之聲聲聲入耳,他很快便將蕭月音身上的衣衫,從里到外都撕得粉碎。
他將那些布條扔在地上,地面干凈無塵,與布條碰撞,卻發出沉悶的聲響。
不當他是夫君又如何,過了今夜,他從名到實,都是她的夫君。
裴彥蘇的手上沾滿了鮮血,那些死人的鮮血已然凝固,他將手掌貼在她的面頰上,鮮血也即刻便沾了上去。
她的心她的臉,都是潔白無瑕,她太過善良聰慧,任憑他才高八斗滿腹經綸,他所寫的華彩文章,也只能描摹她優點的萬一。
現在,這樣的潔白無瑕,被他手掌上的血跡玷污,他摩挲后微微拉開,看那血跡又重新在她面容上凝固。
蕭月音蹙著的眉頭,一直并未松過。
裴彥蘇忍不住想起方才在城門之外,她轉身看到他時,滿眼的錯愕和不解。
沒有驚喜,全是心虛。
而她之所以主動跑向他,全是因為要護著那榕樹干后膽大包天的靜泓。
抱他親他,讓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她的身上,只是為了不讓他看到靜泓。
其實,他比她還要早到那榕樹的周邊,他到的時候,靜泓一人牽著馬,已經到了。
只有一匹馬,而音音不會騎馬。
靜泓竟然想和她共騎!
一想到這里,裴彥蘇后悔自己方才打那禿驢的幾拳,還不夠狠。
其實他拎起毫無還手之力的靜泓時,他是起了殺心的。
但音音的臉在他眼前一閃而過,他想她若是知道他因為嫉妒和憤恨殺了她的青梅竹馬,會不會一輩子都不原諒他?
“逃、逃什么?”因為吃痛,眼淚便止也止不住,都堆在了眼角。
蕭月音不想讓他現在知道那些。
“逃避,還能逃什么,出逃?”裴彥蘇像是冷笑了一聲,“逃避回答我的問題,我的問題真的很難回答嗎?”
……原來他沒想過她會逃。
終于將這完整的謊話編出來,小公主心頭暗舒。
然而一瞬不瞬看著她的男人目光又變得陰晴不定,她實在害怕被他看出心虛,只能趁著此時抽回了手,主動環上他的脖頸,壓著嗓子嬌道:
“當時我剛剛從昏睡中醒來,想到秦娘子這樣的神醫世所罕見,便連忙為大人求了此藥。大人非但不感惜我時時念著大人,還要指責我多事,我真是……”
說著,眼眶也紅了起來,就要落淚。
她主動環上來,被衾也徹底墜落,然而裴彥蘇顧不得欣賞無邊的春,色只一心看著難得主動撒嬌的小妻子,也回抱住她,掌心覆住她光倮的玉背,反復摩挲。
“我沒有那個意思,真兒如此為我考慮,我高興還來不及。”他親親她的耳屏,“既然是真兒用心討來的補藥,那真兒喂給我吃,好不好?”
“好。”他沒有半點懷疑她的意思,蕭月音心頭懸起的石頭穩穩落了大半。
她松開他,在床頭的幾案又將那瓶他方才放下的避子丸拿起,倒了一顆在自己的手心,正要捧給他,卻又聽他說來:
“要用嘴喂。”
蕭月音蹙眉看向他。
裴彥蘇墨綠眸子的寒徹已經徹底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暖暖的笑意,她咬了咬嘴唇,卻是為難:
“這補藥是專為男子服用的,若是入了我的口……”
“這里不吃,旁的地方也會吃回去的,對不對?”他的拇指在她的唇角捻過,“真兒為我求的補藥,不就是為這個?”
被調.戲徹底的小公主霎時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才消退不久的紅暈又浮上來,她不敢在此事上再多與他糾纏,只能將那藥丸胡亂塞入自己的檀口,又幾乎同時,挺起脊背,吻向裴彥蘇的薄唇。
好在這個藥丸的配方與先前的不同,很難化開,蕭月音并未嘗到苦,只急急用香舌推送,他的佘尖早已等候多時,迎接住藥丸,又立刻卷回。
但狀元郎明顯醉翁之意不在酒,用嘴喂藥的小公主剛剛生了離開之意,后頸又被他按住,佘尖也后退無能,被吸裹著強留在他的齒關。
從前回回都是他侵欺她,難得她的香佘跨越唇瓣,他怎么可能放過?
一推一拉之間,那藥丸緩緩沿著它該有的路徑滑下,卻也在路上留下了來過的痕跡。
佘根對苦味最感分明,即將窒息之前,蕭月音恍然想到了這一點。
然而裴彥蘇也驀地放開了她,她看著他濡沃的薄唇,喃喃:“是不是很苦?”
“所以不想讓真兒再嘗了。”他的手掌摩挲著她的骶骨,像發出了一聲滿足的喟嘆,沿著半環的路徑移至前方,向下,停駐:
“說起藥,差點忘了,還沒給真兒上藥呢。”
蕭月音才剛剛從赧然中解脫,倏爾聽到此言,想起上一次韓嬤嬤戴嬤嬤所說的話,知曉又要面臨更為羞窘的場面,連連推阻:
“還是讓韓嬤嬤來吧……”
但裴彥蘇想做的事,她什么時候真正成功拒絕過?僵持片刻后,也只能乖乖聽話,唯一能做的,便是用衾被將自己頭臉和頸下腹上全部蓋住,再一次掩耳盜鈴。
藥膏仍在上次放著的位置,稱心怡然的男人輕車熟路,長指蘸著藥膏,一面欣賞著自己的杰作,一面狀似無意地淡淡問起:
“有一件事情,真兒還沒有回答哥哥。”
“嗯?什么事情?”蕭月音蒙在被子里,努力分心,不讓自己露出端倪。
他總是有千萬種說辭來和她周旋。
“給哥哥生個孩子。”藥膏涂抹在患處,冰冰涼涼,他的話是熱的,卻更讓她心頭乍寒。
“這次出征,哥哥已經把孩子的名字起好了。”沒等到她的回答,他先說了起來。
“叫、叫什么?”蕭月音不由自主問道。
“若是男兒,就叫裴念漳,”裴彥蘇頓了頓,唇角勾起,每一個字都帶著笑意,“若是姑娘,就叫裴念泠。”
念漳、念泠,狀元郎文采斐然,她雖然看不穿其中深蘊,卻也知是好字。
“可是,阿娘他們那一輩人,不也從了水字?”蕭月音忽然想到。
“那確實有些不妥,是我考慮不周,”裴彥蘇徹底停了下來,“不如,交給真兒來取?”
“以公主的脾性,若是有所不滿……”
“此番單于與大閼氏為王子擴充后宅,我身為未來王妃,自是感激不盡。”蕭月音卻出人意表地在此處發揮了嬌縱本色,當眾搶白裴彥蘇:
“只是婚期這般倉促,若因此委屈了兩位妹妹,我心里著實過意不去……不如,看在兩位妹妹的面子上,單于與大閼氏容我放肆一次,將婚期再押后十日?”
27.
此言一出,不僅僅是裴彥蘇和裴溯,就連漠北王廷上下數人,皆是不同程度地驚了一驚。
而其中最震驚的,當屬烏耆衍的寵姬碩伊了。
上次在幽州城內傳播那周室皇寺來的和尚淫.亂佛門的消息,她本想先挫一挫這野種王子和嬌縱公主的銳氣,結果不僅被他們巧妙拆解,自己還賠了個多年的心腹進去。
這兩個要同時嫁給赫彌舒的少女,其中一個是碩伊的遠房外甥女。這妮子從小生活在胡地,也不知從哪里聽聞了野種王子在漢地連中三元的事情,連面都沒見過,便早早纏到碩伊面前,要她這個姨母給個機會,讓她做王子的女人。
給赫彌舒后宅塞人,碩伊當然做好了兩手打算。其一便是借這外甥女的身份將黑手伸到赫彌舒的生活起居中,伺機為車稚粥重奪權柄添上籌碼;其二是退一萬步來說,多一個女人,也能分化這對情比金堅的漢人夫婦。
今日,其實并不是碩伊第一次見到這位永安公主。
這晚上,蕭月音倒是睡了個很香很甜的一覺。
一來是因為裴彥蘇給她留了那“驚喜”的懸念之后,便重新為她拿來了安眠的藥劑,防止她再度暈船;
二來則是他親口承諾了“來日方長”的話,這件事說開,她便不會再提心吊膽,他突然再提圓房一事;
三來,因為這臥艙中配的床榻偏小,她便不能再與裴彥蘇在床榻上保持著“涇渭分明”,兩人蓋著同一床衾被,她被他抱著入眠,倒也算安枕。
早幾日起,她便已經與他同床共枕了,習慣了他呼吸的節奏,也習慣了枕邊多一個人。
再朦朧清醒時,卻也發覺自己不在那臥艙中的床榻上,而似乎是在室外。
有風聲浪聲縈繞,可周遭全是溫暖和煦,還有她熟悉的氣味。床榻上,蕭月音從昏睡中悠悠醒來,甫一睜眼,昨晚的種種便立刻涌了上來。
剛跳下床,耳房中值夜的韓嬤嬤便聽到了動靜,連忙進來,將昨晚外面發生的驚天巨變,全部告訴了她。
當然,韓嬤嬤也沒有隱瞞她消息的來源——
就在蕭月音醒來的半個時辰前,一夜奔忙的裴彥蘇已經到了,不僅告訴了韓嬤嬤和戴嬤嬤一切,還說起此番清晨來找公主,主要是為那靜泓的懲罰一事。
韓嬤嬤和戴嬤嬤皆知她設下的那餐“鴻門宴”,昨晚小王子將昏睡的公主抱回來時,俊容沉肅,兩位嬤嬤還以為是公主不稔此事一著暴露、他此番來興師問罪,卻不想只交代了好生照拂公主之后,王子便匆匆離去,并未多留一句言語。
一整晚,兩位嬤嬤偶爾私語竊竊,又聞臨陽府內那小王子的院落空空,塞姬應當已被處置,除了再等正主歸來之外,再無他法。
而清晨時分,這王子披露前來,韓嬤嬤心知蕭月音的想法,也來不及細問她昨晚之事,只暗自提醒她,莫要為了靜泓而失了分寸。
一想到那餐“鴻門宴”,蕭月音霎時便小臉通紅,而她無論怎么窮盡腦力,都實在想不起來,原本與裴彥蘇已然那般親密,后面又發生了何事,她又為何昏迷不醒、以致記憶全無的?
但眼下最重要的便是為靜泓求情,即使兩眼一抹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若是實在將她逼急了,便再厚著臉皮學一學蕭月楨,溫柔陷阱,即使首戰告負,也能屢敗屢戰嘛。
是以,當迅速穿戴整齊的蕭月音見到一夜未睡的裴彥蘇時,便只巧笑嫣然,甜甜道了一聲“早”。
裴彥蘇的反應卻很冷淡。第二日才過中午,原本一蹶不振的漠北軍營,終于迎來開戰以來的第一次好消息。
赫彌舒王子不僅履行了對留守在軍中的參領巴勒里的承諾,擊退張翼青、救回摩魯爾,甚至比他當初所言的“后日一早”還要提前了大半天大勝歸來。
漠北軍營中炸開了鍋。
那三萬從格也曼手中棄暗投明的將士自然為自己跟了個雄主而自豪不已,原先對巴勒里表態不愿大軍再冒風險營救的軍官們也各自松了一口氣,只有巴勒里和格也曼,心情十分復雜。
前后兩批加起來兩萬五千人,除了已經血肉模糊、不省人事的摩魯爾和寥寥幾名活著回來的兵勇之外,算是全軍覆沒,如今赫彌舒王子帶人奇襲,殺了張翼青三千人的小股部隊,距離真正的大勝,還言之甚早。
可雖然全軍上下的頹勢幾乎一掃而空,眼下最要命的問題卻務必要有個決斷——
原先烏耆衍單于欽定的主帥摩魯爾已經傷重生死未卜,這之后與張翼青的仗要不要打、該如何打,一時之間,竟無人能夠做主。
但軍機轉瞬即逝、片刻不等人,若是此時再命人將消息傳回上京、等烏耆衍單于做了決定再傳回來,張翼青怕是早已卷土重來。
上下膠著時,軍醫帳中傳來摩魯爾的死訊。
這一下,巴勒里再想拖延也沒有了借口,即刻宣布再次召開緊急會議。除了協領、都尉和校尉外,參會的還有剛剛立下奇功又是單于親子的赫彌舒。
巴勒里是唯一還活著的參領,軍銜最高,但自開戰以來未立下尺寸軍功;赫彌舒雖然身份尊貴,又在奇襲張翼青一役中鋒芒畢露、由此聲望大增,可到底領兵經驗太淺。
這兩人,無論推舉誰接替摩魯爾之位做主帥,持相反觀點的那一方,都要說出很多條反駁的理由來。
最后,還是裴彥蘇主動開口,解了滿場的尷尬:
“參領身經百戰,我赫彌舒初出茅廬,自然不敢忝居主帥之位。不過摩魯爾將軍生前便已將這次出征的大軍分為兩路,參領所領的冀州精銳一路,我手下這三萬余人一路。”
說到此處,他頓了頓,沉定的目光掃過在場眾人,不露半分倨傲,繼續說道:
“斥候沿著張翼青敗逃的痕跡查探,現已確定張翼青主力所在,距離此地四百余里。張翼青行事詭譎,有前車之鑒,漠北絕不可再貿然行事,不若就此兵分兩路,參領你率冀州精銳走西面平坦開闊之地,我手下三萬余人走東邊,若遇伏擊,再互相支援,何如?”
這個方案穩妥周全,又給了雙方各自為政的空間,巴勒里思考了片刻之后便同意了。
裴彥蘇又處理了一些軍務后,方才回到軍帳。
卸下鎧甲,略微洗漱,他便坐在了行軍床上。
行軍床不比沈州城的高床軟枕,也沒有音音可以讓他抱一整晚安眠,但他要為她立不世之功,必須吃下這些風餐露宿之苦。
而從前他還未金榜題名之時,又何嘗不是日日挨苦呢?
盤腿坐好,從懷中掏出那枚象骨雕兔,端詳了好久,才又放回懷中。
原本只想閉目養神,但三日未得闔眼,疲憊卻也漫漫來襲。
終究是沉入了夢境。
天地混沌,一切仿佛都化為虛無,唯有被他壓在身,下的如花美人,放肆掠奪著他所有的感官。
美人雪肌玉骨,長眉入鬢,雙目緊闔,黛眉微蹙,兩頰紅霞緋緋,鴉羽長睫上掛著的一滴晶瑩的淚珠,隨著前后擺,動終于滴下,又沿著她如玉的雪肌緩緩滑落。
“音音……醒醒……”裴彥蘇追著吻去那滴淚水,驟雨并未停歇,“怎么這么嬌,就受不了哥哥了?”
蕭月音的眉頭的鎖痕又深了一分,人卻未醒。
“音音,理理哥哥好不好?”男人尋著她柔弱無骨的小手,大掌分開十指,緊緊扣住,“哥哥疼你才不告訴你哥哥知道是音音,哥哥怕音音離開哥哥……”
美人濕漉漉的長睫微顫,緊接著,眼簾緩緩打開。
“音音醒了?”裴彥蘇笑著親吻她的嘴角,心頭一激,勁力又狠了幾分。
大約是因為一夜未眠,這位從前總是儒雅端持的君子身上似乎籠罩了一層不耐煩的氣息,俊朗的眼底有烏青,與他左眼上橫穿眉骨的狼牙刺青形成了極為詭異的對比,面對她明顯的示好,也不咸不淡,只在看向她那清淡無比的早飯時,略微皺了皺眉頭。
扮作蕭月楨良久,蕭月音雖然也開始能在正餐時用些細膾,可早餐中簡單的清粥小菜,她是沒有刻意去改的。
何況她與蕭月楨換回來的時日不遠,她確實沒有必要再在這些時候為難自己。
裴彥蘇此番前來,她的庖廚便臨時加了兩道肉食小菜,一道嫩滑可口的雞蛋羹,一道油炸小魚干。蕭月音最忌在醒來后食用油葷,一時也忘記用餐禮儀,用完自己的筷箸為裴彥蘇夾了小魚干后,才立刻放下,等到戴嬤嬤重新為她拿來一副,再繼續食用。
可誰知,這明顯的討好并未讓裴彥蘇觸動,反而吸引來了同樣晨起的北北。那貓兒聞著魚香味早早便竄到了桌邊,眨著那半藍半綠的貓兒眼可憐巴巴地望著它背主求榮后的新主小王子,低低淺淺地“喵”了一聲,裴彥蘇也竟然放下了筷箸,直接將貓兒抱到了懷里。
“還是北北聽話,只需要一點點好處,便知道誰才是真正對你好的人。”北北得了小魚干,兩只雪白的前爪搭在餐桌上,小嘴大開大合,用才發育好的后牙咀嚼這指桑罵槐的美味。裴彥蘇用手指輕撫它頗為享受的脊背,眼神并未上抬,仿佛他對面的公主不存在一般。
韓嬤嬤和戴嬤嬤對視一眼,便彼此心照不宣,帶著同樣還在一旁侍餐的宮婢毓翹,無聲無息地退了下去。
這下,餐桌上便只剩下兩人獨處。蕭月音咽下了口中的稀粥,方才道:
“今日之事,辛苦大人費心安排。仔細想來,是我先前思慮不周,明知那會通留下可能惹禍,仍舊選擇讓大人掩耳盜鈴。若……若是沒有大人未雨綢繆……”
“怎么?還想吃?”恰好此時北北將一條小魚干狂食殆盡,不停用鮮紅的小舌頭舔著嘴唇上白絨絨的細毛,似乎意猶未盡一般。
而裴彥蘇便借著這只和他表字一樣的貓兒,在故意疏離她呢。
這是等著她主動將昨晚之事說出來,然后俯低認錯,好挫一挫她這個大公主蕭月楨的威風嗎?
裴彥蘇什么時候變成了這種人了?
蕭月音垂著眼眸,咬牙囁嚅,卻全不知這副情態,都落在了對面男人的眼里。
他一夜奔波,披星戴月等著她醒來的時候,便想好了要這番試一試她,于是故意漏了那靜泓的處置,給毫無防備的韓嬤嬤和戴嬤嬤聽。
想來,她若是只緊著昨晚那未遂之事,眼下聽聞他全部擺平,理應歡天喜地,拿出大周大公主的款子,豪氣直白地犒賞他一番。
而不是眼下這副亦步亦趨的模樣。裴彥蘇在軍營中忙了整整一夜,一直到天已經亮了,才終于將所有事暫時擺平。
是原本的冀州總領克里奔暗地里使了壞,報復他剛到冀州時對自己的那些處置。軍功是裴彥蘇在漠北王廷的立身之本,隨他一道來冀州的軍隊,全是當初在沈州與渤海國交戰時和他一同立下汗馬功勞的嫡系,他必須要慎重處理。
好在最后解決了,他把霍司斐留在那里,替他再穩住一兩日。這次與周廷的交接順利完成,如果沒有意外,他們很快便會返回上京。
當然,是在他和他的音音坦誠布公之下。
在處理問題時他必須沉著冷靜,可一有間歇想到音音,他的心便快要飛起來,恨不得立刻飛回音音身邊,告訴她他昨晚在宴席上的話都是在逗她,他早就知道她是誰,他愛的人從來只有她。
而懷揣著快要跳出來的心,裴彥蘇一路縱馬飛奔,想象著和她坦白后她驚喜的模樣,想他忍了這么久,終于可以當面喚她。
“音音。”
“音音。”
這樣的激動讓他控不住身.下駿馬,馬蹄撞碎了驛館大門的門檻,裴彥蘇卻顧不得旁的,翻身從馬背上躍下,正要踏上臺階,身后卻傳來裴彥荀的聲音——
“冀北,你可算回來了,我正要找你。”
裴彥蘇的心莫名一沉。
“我本來是來向姑母請安的,”裴彥荀正色,“過來不見姑母,原來……她一大早,帶著公主出城去了,具體去哪里,沒有人知曉。”
秋日的晨光熹微,在這露珠未干的時候原本應當溫暖和煦,落在裴彥蘇墨綠色的瞳孔里,卻盡是千里冰封的寒徹刺骨。
石塑一般的他,猶如五雷轟頂。
他想起不久之前,蕭月音突然向他提起,說如果阿娘想要離開漠北、離開烏耆衍單于,會如何呢?
原來那時候他的猜測并沒有錯,她其實是借著裴溯的離開,在向他試探她若離開會如何。
今天,她趁著他不能把她鎖住困住,帶著他娘一起離開了。
因為什么?因為昨晚她已經幾乎藏不住她的身份了。
她不愿意將實情告訴他,不愿意用她真實的身份來面對他。
過去的恩愛原來還是她在演戲,從頭到尾都是他一廂情愿嗎?
“冀北,不是表兄非要放這個馬后炮……”耳邊傳來裴彥荀語重心長的聲音,是他的表兄趁著四下無人,和他推心置腹起來:
“其實,你既然早就知道弟妹的真實身份,這么久了,私下里這么多機會,你早就該和她攤牌……昨晚當著那么多人,弟妹被她二哥幾句話說得下不來臺,她又不知你其實早就知情,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后,她魂不守舍一直到宴席結束。”
裴彥蘇的眼角濕了,心臟在胸膛里一下抽痛過一下。
“只不過,姑母和她出城一事也實在有些蹊蹺。”裴彥荀眉頭緊鎖,小聲將自己的猜測告知:
“昨晚我悄悄替你留了個心眼,弟妹在宴席結束之后,去找過康王夫婦,至于他們說了什么,我便不知情了。”
“康王?”草原瘋狗的眸色一凜,如鷹隼般鋒利。
是裴彥蘇身上的氣味,每當他靠近她時,她總能聞到,卻又不知是什么。
緩緩撐起眼簾,鴉羽長睫交錯的視野之下,是他線條流利的側臉。
眉骨突出,其上狼牙刺青隱去了乖戾,深邃的眼眸里反射著燭火熒熒,高挺的鼻梁,如山一般屹立,似乎感覺到她醒了,他轉過來,溫柔而緩慢地凝視她。
蕭月音緊抿著嘴唇。宴席結束,裴溯回到自己的宿處。
在宮婢們為她備水、準備伺候她洗漱的時候,她又翻出了自己畫的戰船草圖。
裴彥蘇大勝慶功,她作為母親,在宴席上也難得多喝了幾杯。
燈火映照,夜涼如水,看著那涂涂改改多次的草圖,裴溯不由生出了恍如隔世之感。
“閼氏,單于傳您過去。”卻被突然到來的婢女,打斷了她莫名的遐思。
無須多言,烏耆衍什么意思昭然若揭。
既做了他的女人,有些事也無可避免。
只是裴溯沒想到,今晚會突然發生。
婢女是烏耆衍那邊的人,裴溯不敢表露半分不滿,將手中的草圖收好,便不帶自己的人,匆匆跟著那婢女走了。
出了屋門,出了院門,還要步行一段時間,才能抵達烏耆衍所住的地方。眼下的時節已經入了秋,走在燈火窈冥的廊廡上,耳邊響起蛩鳴,明明不遠處便是目的地,裴溯卻只覺得很遠很遠。
好在那領路的婢女走在前面,看不見她眸中難以掩藏的畏懼和反感。
卻在離開他們所處的府苑大門時,看見了蹲在階梯上的雄偉的身影。
盡管霍司斐本人的酒量極好,今晚單于大宴全軍,他也仍舊是貪杯了一些。此時,宴席早已經結束了許久,那由著王子們攪弄的變故也已然完結,霍司斐原本應該和其他同袍們一樣,出城返回軍營的。
此次出征,霍司斐的變化極大。
他從戎二十多年,盡管能力超拔,卻因為脾性問題把所有上峰得罪了便。漠北的軍營里同樣需要人情世故,其他人見他一向不受上峰待見,便也統統對他敬而遠之。
赫彌舒王子是唯一一個肯接納他怪脾氣的人。
而他的主動投誠也為他帶來了無數的好處,隨著王子的勝利一場比一場精彩卓絕,霍司斐也同樣摘得了赫赫戰功,那些先前冷淡過、逃避過甚至嫌棄過他的人,又紛紛圍了上來,那熱絡熾誠的態度,仿佛從前的那些全都不存在一般。
今晚亦是如此。
眼見著王子極受單于器重,又徹底扳倒了格也曼這個庸碌卑劣的草包,宴席結束后,霍司斐作為赫彌舒王子新晉的心腹,更是被前呼后擁。
但他卻忽然覺得實在聒噪,推阻了許久,只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他也不知自己蹲在此處是在為等待什么,但當他聽到輕盈的腳步聲,將被宴酒醺酩的頭顱揚起時,眼前忽然有了一道不同于尋常的光亮。
他知道她是王子的母親、是裴小哥的姑母。
更是單于的閼氏。
從他身邊匆匆走過,也不知她有沒有看清他的面容。
再一動,發現自己正被他側抱著,身上還穿著寢衣,外面卻被他用厚厚的斗篷裹住。應當是他提前命人將船艙中的矮榻搬到了甲板的船頭,他將熟睡中的她抱來此處,也不知過了多久。
他會在她未醒時看她嗎?蕭月音忽然起疑。
不過現在并不是思量這些的時候,她稍稍支起脊背向外望去,一望無垠的海面還半沉在夜色之中,遠處海天相接,有被清涼海風吹起的片片褶皺,天幕之上,碧藍色與火紅色漸漸交雜,白云錯落縹緲,偶爾有海鳥三兩飛過,像是為這長夜盡頭、天光肇始的小小裝點。
“這,這就是你所謂的……”蕭月音被眼前的美景攝了心魄,不由喃喃。
“真兒,看看你的頭頂。”裴彥蘇嗓音沉沉,像是被海風熏染,并不回答她的問題。
她像是被他施了法咒,果然脖頸后仰,向頭頂看去。
烏蘭色的夜空上,也有半彎殘月,將退未退。
圍繞其間的,不僅有淡淡云彩,還有點點星光。
“月,是月……”她又正了螓首,將視線移向行船所駛的前方,就在這片刻之間,滾燙如紅盤的太陽,也從淡淡的海平線上,冒出了一點點。
被海風吹得起了褶皺的海面,也因此鋪上了漸紅漸藍的云霞。
“日月同輝,”裴彥蘇將她沒說盡的話補全,“既然與真兒同駛深海,又怎么不送真兒一次海上日出呢?”
耳畔風聲浪聲依舊,他的話也隨著行船漸漸飄遠,蕭月音來不及回應他,只直直看向前方的日出。
紅盤一點一點升起,背后的天幕被一點一點照得透亮,海面上的云霞,也越來越紅、越來越廣。
紅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瀉汪洋②。
蕭月音忽然覺得臉頰濕潤,原來是她被眼前壯闊所感,忍不住流下了淚來。
她雖生性清冷,卻因為從小被迫囿于佛寺,心之向往,一直都是廣袤的天地。
不知內情的他,竟然提前幫她實現了宏愿。
又一股暖流涌出,她鼻頭酸澀,雙眼發.脹,正哽咽著說不出話來時,唇角卻有粗糲的摩擦,原來是裴彥蘇發覺她落淚,在幫她拭去。
心口像是被堵了什么一般,蕭月音長長吸氣,仍是不能消解,那拇指卻與食指會和,將她的下巴輕微抬起。
懷抱著她的男人,沐浴在晨光耀眼的光暈里,格外俊朗不凡。
“是么?”一貫口若懸河的狀元郎,將目光移到了馬車窗外,看著緩緩閃過的幽州街景,倒像是自言自語起來,“今日這般嬌蠻任性、伶牙俐齒,倒是又有了幾分從前的模樣了……”
想到那封從綠頤身上搜出來的信,裴彥蘇徹底沉默了下來。
也不知自己這是怎么回事,拿到信已經好幾日了,他卻只將信筒收起來,沒有半點要拆開的意思。
難道是一貫心如磐石的自己,在面對男女之事上,也終于怯懦猶豫了一回?
但怯懦猶豫并非逃避的借口,很多上天注定之事,無論怎樣躲,始終都有砸在眼前的那日。
就比如,在今晚裴彥蘇難得有閑心繞著臨陽府散步的時候,走到圍墻邊上,忽然聽到了幾聲啜泣。
“北北,你一定要挺住,可千萬別學了你那姐姐,當年也斷了腿,便突然離我而去了……”
是公主的聲音。
裴彥蘇的心口驀地微微一緊。
28.
從前在寶川寺時,蕭月音是養過一只貓咪的。
因為身世特殊,她從小便性情清冷,不喜與多人交際,唯獨對貓咪,多生了許多愛憐寵護之心。
它第一次出現時,蕭月音和韓嬤嬤都以為只是尋常串門,卻不想這貓每日白天在外活動之后,總會在夜里回來,蹲守在小院的窗上,守著蕭月音晚間抄經完畢,方才徐徐沉睡。
后來日子久了,主仆二人與貓日漸親近,即使她們從來拿不出什么能喂給它的吃食,小家伙也總愛賴在這里,到了冬日天氣漸涼,還會鉆入蕭月音的被窩,作個無怨無悔的暖被湯婆子,滿滿都是忠心。
就這樣過了幾年,突然有一日,蕭月音還如往常那般在窗下抄經,忽然聽到一聲凄厲的“喵嗚”。
抬眼,卻是那貓兒半趴在窗臺上,毛發紛亂,眼眶濕潤,半邊貓臉上,還沾了點點的血跡。那“嗚嗚”的幾聲低吟,仿佛求救,又仿佛是在同她敘話,蕭月音驚得連忙放下了筆,叫上一旁做女紅的韓嬤嬤,一并出了房門,想要把這貓捉回來,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誰知道,僅是這眨眼的工夫,貓咪便再無蹤跡,只有她窗臺前的空地上,余下幾撮凌亂的貓毛,和一灘未干的血跡。
那日之后,她們再也沒有見過它。
后來蕭月音才聽靜泓提起,說貓兒是至靈之獸,當它自知走到生命的盡頭時,一定會拼盡全力離開主人,不讓主人看到它死去之后凄慘的模樣。
想來,那貓兒一定是知曉自己斷腿之后命不久矣,卻又不忍讓她和韓嬤嬤傷心落淚,方才拼了命來和她們道別,又拼了命不讓她們見到它的慘狀吧。
蕭月音在剛見到北北時,便想起了那只貓兒。因著先前的經驗,這一次她將貓兒養得仔細,生怕這和她一同來到北地的小靈獸,再次重蹈它前任的覆轍。
今日原本也一切正常,她把它帶出了臨陽府,裴彥蘇雖然短暫奪了它,但最終它還是乖乖回到她的手中,再被帶了回來。
不過不知是不是它今日被裴彥蘇抱過的緣故,回來之后,北北便一直頗為興奮,上躥下跳,甚至打翻了小佛堂上供奉的油燈。宮婢毓翹見蕭月音似乎有些惱了,便說這貓兒也許出門一趟心思野了,不如她將它帶到大院中玩鬧一番,等它精力散盡,大約也會恢復如常。
而這所有的一切,與她同床共枕耳鬢廝磨的夫君、視她為親生女兒一般疼愛的婆母,俱是毫不知情。
只有那青梅竹馬的沙彌懂得,怪不得她會在可能的永別時,沖口而出“哥哥”二字。
蕭月音仍不說話,不知是否聽清她方才的那句,明眸善睞的靜真居士微微咬著唇,柔荑無意識攪弄著腰間的衣帶,淡淡的愁容,很難不讓人心生憐愛。
莊令涵天賜一副傾城傾國的容顏,卻最是惜花之人,見她這般,又微微長嘆:
“公主所陷困局實在難解,世所罕見。何況公主你心懷慈悲,不會忍心傷害任何一個對公主好的人。這樣至真至純的心情,雖然最是難能可貴,卻也最易消耗自己。”
與陳定霽糾纏時進退維谷的莊令涵,何嘗不能理解她。
“公主以人度己,將所有的憂思深埋在心,才會生了這場大病。”莊令涵頓了頓,又繼續幽然說道:
“我能醫病治病、藥到病除,卻治不了心治不了命。各人有各人的路和歸所,公主的這場婚姻陰差陽錯成了今日的模樣,王子是公主的枕邊人,公主不愿將箇中種種向他傾吐,我也不會勸你。想必,公主告訴我這些,也并非是要尋求我的建議,對不對?”
蕭月音抬眼,墨黑的深淵逐漸清明、閃爍著晶瑩的光采,是她為眼前的秦娘子說出這番她意想不到的話而無比觸動。
她以為,她會像韓嬤嬤戴嬤嬤一樣,勸她好好做這個王妃,別再躑躅徘徊,收起那些不足為外人道也的心思。
“讓秦娘子見笑……”蕭月音抿唇,衣帶在柔荑之間繼續攪弄,她又頓了幾息,方才下定決心一般,正色道:
“遠在鄴城的長姐音訊全無,我也不是全無可能重新正本清源……雖然已與王子有了夫妻之實,但,我、我對秦娘子,還是有一個不情之請……”
“公主不想有孕?”莊令涵直截了當。
神醫似乎還懷揣著讀心術,竟能準確無誤猜到她的心事,蕭月音深感驚訝,杏眼微張,咽下口中津液,點了點頭,小聲道:
“這事我不想讓韓嬤嬤她們知曉,她們還、還為我準備了坐胎藥……”
那些昏迷之前的記憶,如今也依然歷歷在目。
“舉手之勞,”莊令涵說著,起身到她的藥箱里,拿了兩個小小的瓷瓶,交到蕭月音的手上:
“這一瓶是給公主自己吃的,每次事后一顆,不會對身體有任何損傷。這一瓶是給王子吃的,每十日服一顆即可。”
蕭月音接過瓷瓶,端詳著這兩個顏色不同的瓶口,又聽她說來:
“扣掉癸水的日子,即使日日行房,這藥也足夠公主吃上好幾個月的。”
“日日行房”四個字,聽得蕭月音耳根透紅,裴彥蘇重.欲,眼前的神醫連這個都估到了。
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她只好捏緊另一瓶,顫著低聲問道:
“那、那這一瓶又是?”
莊令涵笑著解釋:
“我并不知曉公主坐胎藥的方子,所以為了以防萬一,又給公主添了一瓶給王子服用的,如果公主想要有孕,立刻停藥就好,不會有任何影響。”
“那……秦娘子,你和你的夫君有孩子嗎?”蕭月音突然想來。
“有,”莊令涵大方回答,“但孩子是我收養的,也出嗣給了我早早死去的前夫。”
見蕭月音目露詫異,莊令涵又笑道:
“行醫走遍天下,懷孕生子便有了牽掛。那瓶給王子服用的藥,便是我在夫君的要求下特意調配的,經過無數次配方改進,才放心交給你。”
“秦娘子,你有一個愛你尊重你的夫君。”蕭月音的眼中流出贊許的光采。
“我初初與他相識時,他可全然不是這樣,但為心悅之人改變,本就是愛人的方式。”與陳定霽的故事,三天三夜都說不完,莊令涵也不想在初經人事的小姑娘面前賣弄經驗,好為人師:
“等公主你真正愛上王子,又或者愛上別人,你或許不會再服此藥,愿意承受苦痛,為心愛之人懷孕生產。”
“心愛之人……”蕭月音喃喃重復著她最后幾個字。
“對,心愛之人,”莊令涵溫柔笑道:她盈盈笑著:
“也不知海岸線上的落日會如何,今日無論如何,本公主都要好好欣賞一番,一次看個夠!”
光是嘴上說還不夠,腳步也輕盈起來,手臂擦著裴彥蘇湖綢的衣料,越過他,直直往窗邊雀躍飛奔。
誰知衣袂嫳屑,卻有一件小東西從袖籠中掉出來。
等蕭月音想彎腰撿拾時,卻已然晚了一步,被裴彥蘇拿起。
掉出來的,是那個她答應他、用來充作他歸還冀州的賞賜的香囊。
當日他為了她被大嵩義毒箭誤傷中毒昏迷時,她五內俱焚、幾乎萬箭穿心,除了守在他的身旁竭力照顧他,便是收拾起從前的不擅長、用心為他繡制這個答應好的香囊。
布料的顏色是她精心挑選后才定下的,豆青色,不深不淺,剛好映襯他墨綠色的瞳孔,兼有松柏之高潔和經霜彌茂。
其內裝有龍涎香、佩蘭、檀香、冰片等,用料盡心,每一點都經過了她的手。
那時候,她其實有過一兩個念頭,若是他真正醒來,她在全心全意為他做出改變的同時,會將自己不是蕭月楨一事向他和盤托出。
然而,他確乎如愿醒來,張口念的第一聲卻是“楨兒”,蕭月音只覺得剛剛還熱切如熾的心像是被驟然丟入油鍋里翻滾——
她雖然深愛他,可他一直都把她當做姐姐,她最好什么也不說。
所以,盡管這香囊費勁了她的心思和辛苦,早已繡成,她卻不準備把它送給他。
不僅不送給他,還要藏起來,當他偶然幾次問起時,便直接推說根本沒有心思去做。
當然,在她做下這個決定的時候,便已然提前知會了韓嬤嬤等人,共同隱瞞這個香囊的存在。
她給出來的借口是,自己并不滿意這個第一次做好的香囊,必須要等到做出一個令她滿意的、拿得出手的,才會贈給裴彥蘇。
而韓嬤嬤她們,自然是守口如瓶。
“公主先前不是幾次都說,你并沒有余暇和余力、給微臣做香囊嗎?”如獲至寶的裴彥蘇,用長指夾著那豆青色的香囊,墨綠的瞳孔里,滿是得意和挑釁的笑,“所以,這是什么?”
苦澀與慌亂交織,又要面對他這樣舉重若輕的咄咄逼人,蕭月音腦中的亂麻糾纏錯落,根本理不出什么清晰的頭緒來。
眼下,也許只有抵死不承認這一條路可走,她便硬著頭皮回答:
“這是戴嬤嬤為本公主新做的香囊,沒什么了不得。”
“是嗎?”裴彥蘇輕哂,反問她。
胸有丘壑的男人劍眉一挑,又慢條斯理地將香囊放置在大掌中,長指撥開袋底,端詳那些粗陋笨拙的針腳片刻之后,方才惋惜著搖了搖頭:
“據微臣所知,戴嬤嬤的女紅針黹在一眾宮婢中算是翹楚,若這香囊果真是她的作品,那大周宮內宮外,豈不是‘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①’?”
蕭月音沒想到,一個小小的香囊,他竟然還引經據典起來。
戴嬤嬤女紅針黹的水平有目共睹,若是被她這樣污了,只怕不僅是無妄之災,恐怕還會牽連出更多她想要隱瞞的東西來。
她的小臉越脹越紅,生硬地咽了一下口中津液。
原本她只想糊弄過去,誰知道這狀元郎會看得如此仔細?而那些針腳雖然確實粗陋笨拙,卻也是她一面擔心著他的安危,一面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一針一線繡制的。
他的語氣輕蔑得很,分明是看不上,自己的心血被這般鄙夷,她那顆本就又慌又悶的心,更是多了幾分羞愧和難過。
于是,被裴彥蘇幾句話說得呆立在原地的小公主,在復雜的心緒翻纏之下,一急,竟然霎時便濕了眼眶。
“是是是,這香囊是我做的……你說了那么多,不就是想逼我承認嗎?臭狗,我現在承認了,可是正中你下懷?臭狗!!”滑落的淚珠和她虛張聲勢的怒吼形成極為鮮明的對比,而偏偏滿口都是粗話和硬話,眼淚卻不聽使喚,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越落越多。
蕭月音委屈極了。
“女子懷孕生產,猶如在鬼門關前過,只有為了心愛之人,才會心甘情愿遭那些苦受那些罪。”
想起為了生她和蕭月楨而早早薨逝的盧皇后,想起金勝春兄妹同樣因為生產而死的王后李氏,蕭月音默默點頭,將那兩瓶避子丸小心收好。
有了莊令涵湯藥調理,蕭月音在第二日便已經可以下床,自如活動。
想起隋嬤嬤實為細作一事,早在初初能夠在床上坐起時,蕭月音便已親自手書,向遠在鄴城的太子兄長蕭月權去信。
蕭月權與蕭月楨不同。
因著弘光帝極力隱瞞蕭月音的存在,永安公主和親之后,蕭月楨雖然人仍在周宮養病,卻被完全限制自由,除了治病的太醫,不能接觸任何外人。這也是蕭月音先前想要聯系蕭月楨,必須通過隋嬤嬤的原因。
蕭月權乃東宮太子,收自己遠嫁妹妹的家書實在稀松平常。又及,蕭月音在家書中提起的幾件與隋嬤嬤有關的事,漠北檢查信件之人根本看不出端倪,所以最后,這封信一定能順利落到蕭月權手中。
蕭月權和蕭月音一樣心思縝密,她突然這樣提,蕭月權便一定會清查隋嬤嬤留在鄴城的勢力。
而另一邊,莊令涵眼見自己大功告成,便留下幾張方子,向裴溯正式辭行。
如此大恩,裴溯自然感激不盡,極力挽留無果,也不好勉強世外高人繼續逗留。然裴溯剛說完自己次日一早會親自將他們夫婦二人送至沈州城十里之外的碧原亭,婢女卻提醒她早早定好了要趕去山上的懿寧庵還愿,不能耽誤時辰。
正為難時,和她在一處的蕭月音主動提出由她來相送,又言自己臥床許久,應當出門活動,裴彥蘇所率大軍勝利班師,回來見到她康健如昨,也自然會少了擔憂。
裴溯猶豫片刻,也只能欣然同意。
到了次日,裴溯天未亮便已出發。蕭月音特意穿一襲蔥青色百水裙,與暫居在府中的莊令涵夫婦二人行至府門,才看到一個許久未見的清雋身影。
靜泓一身豆青色僧袍,手持佛珠,向三人肅靜行禮:
“聽閼氏說起秦娘子今日要走,貧僧特來相送,淺償秦娘子救命恩德。”
與靜泓相見還是裴彥蘇出征那日她被隋嬤嬤誆騙離開,之后風云驟起,他們各自病得昏昏沉沉,蕭月音即使有許多話想要問靜泓,也只能兀自忍下。
一行來到碧原亭,莊令涵與二人話別,蕭月音輕輕拉住她的衣袖,不舍道:
“與秦娘子萍水相逢,猶如故人歸,不知秦娘子此去,何日才能再見?”
莊令涵實在喜歡這個外柔內剛的美麗公主,回握住她冰涼的小手,輕聲安慰:
“相逢即時緣分,我相信,你我定能再見。”
說完,她便也抽回自己的手,轉身出了亭子。陳定霽默默守在馬邊,見她下了臺階,伸手握住她的,再將她扶上馬,與她共騎一乘,上了路。
蕭月音站在原地,目送兩人的身影徹底在視線中消失,方才回首。
與上次相比,靜泓瘦了不少。他本就清雋,如今面上不僅多了幾處顯眼的青紫傷痕,面頰也凹陷進去,可見當初受傷之深。
“那一晚,我躲在暗處,見公主被王子帶走,便也決定折返。”在蕭月音開口之前,靜泓先說起了她關心之事,“我回到城中,卻無意聽到了薩黛麗和她的婢女討論起隋嬤嬤。”
“師弟,你聽見了?”蕭月音一驚。
“當時,薩黛麗因為向王子下毒,已經被關押,卻在那里出現,我直覺不妥。”靜泓皺著眉頭回憶,愁容之下,更顯憔悴,“也許其中有詐,于師姐你不利,我正想回去找人,卻被人打暈。再醒來時,便已是昨日。”
“我聽聞你無端被毆打,原本是想要立刻去看望你的,”蕭月音一聲長嘆,“奈何那日后來,在阿娘那里,又聽到了一些旁的,這才病倒……說到底,師弟,此事是我連累了你。”
靜泓所言,與隋嬤嬤細作一事同宗同源,隋嬤嬤和薩黛麗他們要害的人是她,靜泓只是因為擔憂,才差點被毆打致死。
但打成那樣,卻仍舊留了靜泓的性命,蕭月音思前想后,也不知其緣由。
她更不敢假設,下手之人就是裴彥蘇。
靜泓搖頭:
“際遇天定,與師姐無關,我命中也許當有此劫……倒是師姐你,身子大好了?”
蕭月音“嗯”了一聲。
“王子、王子他……”靜泓囁嚅,察覺自己的失態。
他想問,王子把你帶走之后,可有對你如何?
但他心知這是越界。
幸而同時天空有隆隆雷聲傳來,他的靜真師姐似乎并未聽見他的話,向外看了一眼,便匆匆轉身:
“看來要下大雨,我們還是趕緊回去吧。”
兩人剛抬步,卻見身披銀甲的裴彥蘇,就站在碧原亭外。
這一幕,與那晚沈州城門之外,何其相似。
因著從小長在寶川寺,蕭月音幾乎從未在夜間出過門。
黑夜總能將許多起伏和波瀾隱去,只留下淺淺的印記,又因為深邃不可捉摸,比白日里更添許多未知的神秘。
而黑夜也更容易使人感時傷懷。
馬車開動之后,蕭月音又一次想起了從前寶川寺中的貓,想起了臨別那日它絕望卻不舍的眼神,想起了之后許多個日夜才漸漸習慣的空索,便又忍不住默默垂淚。
裴彥蘇坐在對面,并未多一句言語,想來她這般不斷哭泣,也應當是惹了他的厭煩。
連“蕭月楨”都不好使了。
蕭月音長嘆一聲,方才又用巾帕蘸了蘸淚水,馬車搖搖晃晃,坐在對面的裴彥蘇卻穩如泰山,她不由心下一動,方問:
“大人,這是——”
話音出口時,才發現自己的嗓音已因為哭泣而啞了許多,馬車行駛的聲響不低,這樣他當是聽不清她在問他什么。
清了清嗓子,自覺應當無礙,復又張口:“我說,大人——”
卻仍舊低啞,就連她自己,都差點認不出自己的嗓音。
她的窘態也落在了裴彥蘇的眼里,這位芝蘭玉樹的狀元郎,此時雖然身著胡服,卻仍舊端出了君子的體貼謙和,知她急切想要與他對話,便俯下了脊背,上身朝她靠攏,讓自己聽得清晰一些。
蕭月音便也順勢朝前,再次認真清了清喉嚨,準備將剛剛兩次未竟的疑問,好生說出來。
可正當她做好了準備,“大人”兩個字已經含在了口中時,馬車卻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剎住了。
而嬌小的蕭月音根本無法反應,就著方才的勢頭,生生貼上了面前男人的薄唇。
裴彥蘇雙目霎時睜大。
29.
即使是上次她為了那靜泓的冤屈來故意引.誘他時,裴彥蘇也沒覺得心跳會快成這樣。
大約是因為靜泓一事最后兩人各自冷淡,大約是因為他聽到她淡定又主動承了那兩個要和她同一日嫁給他的女人,又大約是因為她為了和他表字一樣的貓咪受傷生死未卜,而傷心欲絕。
總之,在那柔軟的唇瓣貼上他嘴唇的那一刻,他忽然失聰失明,既將周遭的一切都視作了無盡的黑暗,又轉瞬墮入了一個無聲的世界。
只有嘴唇格外靈敏,像數月里不見雨水而茍延殘喘的灌木,一朝被甘霖洗禮,迸發出旺盛的生機。
但對面的“甘霖”,卻十分吝嗇,只停留不過剎那,便已回撤,不讓他再多沐浴一分。
裴彥蘇控制不住地看她。
她身上還是今日去見烏耆衍單于他們時的那一身。上著杏黃色立領對襟縐紗衫,下著蟹殼青湖綢綜裙,配上梳得一絲不茍的單螺髻,雖端莊有余卻略顯沉悶。眼下因著她突然的靠近,裴彥蘇卻也看清了那立領滾邊上,貫穿始終精致的纏枝紋。
裴彥荀點點頭:“也許,康王知曉內情。”
話音未落,裴彥蘇已經握緊了腰間的佩劍,如風一般沖出了驛館的大門。
裴彥荀自知追不上他,卻還是留了個心眼,先叫來了小廝胡堅,讓他帶幾個人出城去找找蕭月音和裴溯。
此時此刻,蕭月桓和姜若映夫婦二人已經起了床,正在房內優哉游哉地吃著早飯。
“殿下,你昨晚那樣說小妹,是不是……有些太過分了?”經過了一夜,眼看蕭月桓神色自然了不少,姜若映還是忍不住發表著自己的理解,“小妹走時分明是說的氣話,她若真與王子再鬧出什么動靜,對我們,也沒什么好處。”
蕭月桓的酒醉還未完全清醒,兩頰染著酡紅,嗓音也仍舊粗重,不屑道:
“你一個婦道人家懂什么?小妹替嫁一事,到了今日,早已經是紙里包不住火,本王在昨晚那樣宴飲的場合把話說透,對小妹只能是一件好事,小妹她眼界窄不懂,難道你堂堂康王妃也不懂嗎?”
這么一說,姜若映又覺得自己夫君的話十分有道理,又陷入了沉思。
“小妹因為命格從小被父皇厭棄,在寶川寺困居,養成了逆來順受的脾氣。她也就是仗著裴彥蘇的縱容和寵愛有了底氣,但她嘴上說要跟本王賭,等裴彥蘇回來,她還不是要夾著尾巴,小心翼翼去說真相?”蕭月桓自信說完,還打了個隔夜的酒嗝:
“不如本王與你也打個賭,賭她根本就硬氣不起來,賭——”思前想后,她還是忍不住。
又一日天色微亮的時候,蕭月音便單獨找到了阿苔,彼時阿苔正準備出門,兩人的對話不會被第三個人聽見。
蕭月音小聲問阿苔:想到一輩子那么長,他的心頭就抽痛得難受。
就像他現在一樣,他的手心又貼上了她的嬌靨,手掌的薄繭與面上如玉的肌膚摩挲,該疼的人明明是她。
可他的心卻又開始抽痛。
痛,也許只有吻才能緩解。
蕭月音仍舊安靜地躺著,裴彥蘇幾乎半跪在床榻邊,俯低了脊背,開始慢慢親吻她的面龐。
從額頭吻起,讓薄唇與寸寸玉膚緊緊相貼,一點一點向下,吻過她不畫而黛的眉,來到眉心,他用舌尖舔.舐她為了他而蹙起的地方,想要為她撫平。
微微分開后撤,發現她的眉頭舒展了一些,裴彥蘇勾唇一笑,對自己的作品十分滿意。
然后是眼皮,這里微微發腫,在她被他在城門外逮住的時候,她的眼皮就已經微微發腫了。
她為了離開而哭泣,卻不是為了離開他而哭泣。
如今比當初又紅了一些,是因為焦急不安,不知該如何面對他,不知該如何幫助靜泓化險為夷嗎?
裴彥蘇心頭升起一股邪氣:哭,哭也是好的,只要她肯為了他哭泣流淚,便不能說她毫不在意他。
因為她的皮膚細嫩白皙,離近看那眼皮,還能看清細小的血絲,又因著哭泣微微發腫,更像是在引.誘他的愛憐。
沒關系的,親一親就好了。
蕭月音的杏眼長著形狀姣好的雙眼皮,他用舌尖描摹那褶皺時,忍不住一深再深。
鴉羽長睫閉合時像兩把墨黑的羽扇,他的手伸長靠近,讓她沾濕的長睫掃過他指腹上的繭。
越是輕柔,越是隱忍。
稍稍起了身體,再將視線下移,停留在她瑩白圓潤的耳珠上。
那耳珠上有耳洞,是她害怕被他發現身份,著急打上去的。
她身上有他留下的東西,一輩子都拿不掉。
耳洞小小一個,針尖一樣的大小。他的薄唇覆蓋住的,是整個耳珠。
男人十分喜歡她為他改變的地方,又用舌尖抵住,恨不得鉆進去。
但他又是鉆不進去的,能鉆進去的不是這里。
鉆不進去,便只能用舌尖卷起來,瑩白圓潤并未得到半點應有的憐惜,又承了牙齒頂端的廝磨。
這里應當留下他的齒印,應當和她的眼皮一樣微微發腫。
她還是沒有醒來。
唇瓣仍舊櫻紅,她熟睡的時候,并非時時都將朱唇緊閉。
比如現在,軟.嫩的縫隙之下,有潔白的皓齒若隱若現。
這個時候,她才是無比乖順的,她的檀口念過無數佛偈經文,關心慰問過無數旁人,但卻對他總說著違心的言語。
他知道的,他都知道的。
裴彥蘇深深、深深地又吸了一口氣,滾燙的視線再次掃過面前寧然安枕的公主,起身,在她身后的衣架上,拿起一件小衣。
方才她身上的被他自己野蠻地撕碎了,已經變成布條、頹敗地躺在地上。
他原本是想直接抱著她去湢室沐浴,可無邊春.色在眼前,即使她什么也不做,也足以令他亂了心智。
明明是要沐浴,他卻再為她穿上了小衣。
動作慢條斯理。
“除了為阿娘拿藥拿吃食,你可曾離開過阿娘身邊?”
阿苔是小廝胡堅的親妹妹,兄妹兩人父母雙亡、漂泊無依,靠在鄴城行乞為生,后來被參加殿試之前的裴彥蘇救下,為了報答恩情,一個跟著裴彥蘇做小廝,一個跟著裴溯做婢女。
阿苔為人單純,一聽公主的話,以為是要質詢她是否盡職盡責,連忙搖頭回說:
“奴婢一直守著閼氏,就算是晚上,也從未離開過半步……哦不對,如、如廁的時候,還是要離開的,但僅僅是很短的時辰!”
蕭月音明白她這是誤會了自己,拍了拍她慌亂的小手,沉聲道:
“那……阿娘她從前,可有提起過霍大哥?”
“霍將軍?”阿苔一愣,陷入沉思良久,才斬釘截鐵地回答:
“沒有!嗯……那次在沈州,霍將軍撿了閼氏的畫稿,閼氏擔心畫稿損壞,喊了霍將軍一聲‘霍大哥’,除此之外,他們兩人連單獨說話都不曾有。”
蕭月音心頭了然,便鄭重囑咐道:“方才我問你的問題,無論對誰都不能再提起,包括阿娘,知道嗎?”
見阿苔點了頭,又想起旁的:
“霍大哥送食送藥一事,也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對阿娘也不要說。”
“可是,他應該等會兒就要送來了……他每日三次,都按時送來的。”阿苔為難。
“我自會去同他說。”蕭月音笑著安慰,“記住我的話就是了。”
果然,不出半個時辰,霍司斐便已經端了藥和粥,從小廚房里出來。
他開的小灶雖然都是為了裴溯,但明面上也會多做幾份,若是被其他人問起,都有理由搪塞過去。
被蕭月音攔下的時候,他便也想好了這套說辭,可誰知表面溫柔婉約的公主一張口,就不給他反駁的余地:
“霍大哥,阿娘她知不知道你這份心意?”
“溯娘、溯娘她……”關于那深埋的隱秘心思,霍司斐格外謹慎,但越是謹慎,越容易暴露真實的想法。
“你喚她溯娘?”蕭月音顯然也意外于這樣的稱呼。
早前的霍司斐對情愛一事一竅不通,在漸漸對裴溯動了真心之后,再看這被王子捧在手心里疼愛的公主,更生了親切和信賴之情。
以至于,即使他理智上知曉不該將那些事告訴公主,可嘴上卻根本管不住:
“這是她同意了的,我與她私下里,可以這么叫……她,她私下里也和公主一樣,叫我‘霍大哥’。”
“所以,你們……你們是兩情相悅的?”盡管有些震驚,但想起在營州時被自己無意中聽到的對話,蕭月音很快鎮定下來,淺淺試探道。
“不……是我一廂情愿……不……”說起其中剪不斷理還亂的根由,霍司斐不由囁嚅,“溯娘她從未與我談起過這個,不不不……我們再沒有單獨說過話,我不知她究竟是何想法……”
蕭月音沉吟。
最后幾個字,卻是被飛到臉上的門板給生生打斷的。
蕭月桓瞬間眼冒金星,鼻梁上劇痛襲來,這門板的勁力極大,直接將他掀翻在地。
“蕭月桓!”伴隨著姜若映的尖叫,裴彥蘇如山的身影也破門而入,一聲響徹天地的怒吼,震得蕭月桓耳鼓嗡嗡。
然而怒氣沖天的王子并未給自己這二舅哥任何喘息的機會,大步上前,抓起蕭月桓的衣領,厲聲問道:
“你昨晚究竟對公主說了什么?公主她不見了!”
蕭月桓從小在蜜罐中泡大,哪里見過這樣真刀真槍的場面,盡管他早已聽聞過裴彥蘇與渤海國作戰時的勇猛事跡,可印象中和這次見面,裴彥蘇仍然保持著芝蘭玉樹的君子模樣。
君子怎么會如此粗暴呢?
更何況,縱使被嚇破了膽,他蕭月桓也是堂堂大周康王、是太子蕭月權唯一的嫡親胞弟,在外國王子面前,一定要保持自己的威儀。
“本王不知王子說的什么,王子的王妃失蹤,與本王何干?”鼻梁發腫、鼻孔流血,蕭月桓堅持嘴硬。
然而嘴硬不過一瞬,裴彥蘇便毫不猶豫揮拳打了過來,剛剛還在說謊的嘴又是一陣劇痛,原來是兩顆牙齒掉落。
姜若映心疼不已。
在裴彥蘇出現以前,蕭月桓這個康王也算生得一表人才俊朗非凡,如今卻被打得鼻青臉腫活脫脫成了一個豬頭。
蕭月桓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姜若映又何嘗見過?此時的她,早已被嚇哭,只能憑借著本能“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她膝行到裴彥蘇的腿邊,一面抽噎著,一面努力求著怒氣沖天的王子:
“是,昨晚小妹、小妹她確實來找過殿下,他們兄妹有些口角……”
可誰知王子非但沒有放手,反而又狠狠打了她的夫君一拳,幾乎將他打暈。
姜若映慌亂不已,電光火石之間,卻忽然反應過來,是自己說漏了嘴。
“小妹”這個稱呼,只可以指向一人,那便是蕭月音。
但裴彥蘇一直以為他身邊的王妃,是他鐘愛的蕭月楨吶!
對,一定是裴彥蘇聽出了端倪,發現他們合起伙來騙他,這才不放過她的夫君的!
“其實、其實有一件事,我們、我們一直隱瞞了王子……”姜若映渾身抖成了篩子,越是想要強作鎮定,越是徒勞,連牙關都在顫抖:
“與、與王子成親的,不是、不是楨楨,是、是楨楨的妹妹月音。”
她壯著膽子抬頭,卻見王子墨綠的眸子里波濤洶涌,又連忙繼續道:
“此事關系重、重大,其中緣由,三言兩、兩語說不清,但確與我們夫妻二人無關!小妹她從小不在父皇身邊,缺少教養,任性得很,居然在這個時候擅自逃跑……請王子大人有大量,千萬要原諒小妹!也……也請放了夫君。”
“倒是很會把自己摘干凈,責任都推給妹妹……”裴彥蘇的語速終于放緩,同時也放開了蕭月桓。
然而暴風雨前的寧靜最為可怖,就在蕭月桓夫婦雙雙松氣時,面前英氣凌人的新星戰神,卻突然抽出了腰間的佩劍:
“音音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未來的單于大閼氏,她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莫說這送給你們的冀州,就算是周都鄴城,我的漠北鐵騎也定會踏平!”
不像它的主人那般心口不一,嘴上說“結草銜環來報”,那小臉上堆積的敷衍假笑,好看是好看,可沒有半點真心。
一想到北北,裴彥蘇心頭驀然一片濕潤,又匆匆將胡服外袍換做了漢服,方才再次出發,探望病貓。
但病貓還未入眼,卻在曾經與它的主人共餐過很多次的地方,先瞧見了一身火紅色嫁衣的倩影。
像是草原上燎原的野火,怎么燒都燒不盡。
刺得他移不開眼。
30.
平心而論,這一次修改的嫁衣,幾乎每一寸都十分貼合蕭月音的身形。多一分顯臃腫,少一分則狹隘,就連一向在穿衣打扮上不甚上心的蕭月音,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鏡中的自己。
即使現在以公主的身份生活,除了幾次重要的場合,她都從不穿鮮艷的顏色。
想不到自己竟然也適合這樣的鮮艷,火紅的嫁衣上身之后,就連面上一夜未睡的疲憊,也隨之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朵盛世中迎風招展的嬌花,只有最是豐采高雅、才高絕頂之人,才配將她采擷。
就連從小看著她長大的韓嬤嬤,也被她這般的豐姿折服,由衷夸贊了好一番后,還特意為她梳了個相稱的凌云髻,配以展翅金鳳,小公主也因此而愈發艷光四射。
不過,蕭月音驚艷又欣喜的眼神,很快便黯淡了下去。
從前幾次,裴彥蘇攬住或者握住她的腰側時,蕭月音砰砰的心跳,也斷沒有此時這般快過。
只有兩次被他熱.吻,他纏住她,她腦海空白一片,卻也不似眼下這樣胡思亂想。
其實,自從他與她從那月色下的山頂返程、又一同對付了碩伊母子的詭計和胡攪蠻纏之后,他對她行動上可以說是極為克制,與大婚之前他慣常的言行逾矩比,簡直堪稱君子典范。
就說連續兩晚與她同床共枕,她不與他睡于一床被衾之下,他除了關切什么話都沒有多說,只悉心幫她把被衾掖好,熄燈就寢時,放低所有動作的音量,生怕將她打擾。
這番禮待、尊重和克制,讓蕭月音漸漸放下了防備。一切的根由都是她自己,她欺騙了裴彥蘇,同時連累了靜泓,眼下又有了靜泓身世這樣重大的事情,先前的誤會,她也沒有了任何可以向裴彥蘇生氣的道理。
反而心虛的人是她。
垂下眼簾,蕭月音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柔荑把玩著玉巒上的青絲,她穿這件海棠紅的寢衣,只襯得她的嬌靨比海棠花還要動人。
裴彥蘇知曉自己賭對了,他的音音即使心里面暫時還沒有他,但對靜泓,也未必有從前那份親密。
何況她還在演,她不可能真的因為靜泓而對他如何。
除非她突然裝不下去,要向他攤牌,坦白一切都是她在演戲,為了大周與漠北之間長久的和平。
但他知道她不會坦白的,該不該戳破、要如何戳破,這決定權在他的手中。
即使她暫時還沒有愛上他,決定權也只能在他的手中。
“所以,大人先前答應我的事,可有著落了?”蕭月音也想明白了,重新抬起杏眸,幾縷青絲在指尖纏繞,她強硬地轉移著話題,言語間自然嬌軟了許多。
“什么事?”裴彥蘇微微勾唇,明知故問。
他難得這樣一動不動,也許是因為她連番語氣不善的質問惱了,既然自己有心將這件事揭過去,她主動一點,也是十分必要的。
“就是……冀州的事情。”蕭月音將身子前傾,主動伸手纏住了男人的脖頸,晶亮的杏眸看著他,多汪了幾分水意,“說好了要給大人做一個香囊,料子我都找韓嬤嬤備好了。”
這當然是假的,她從回來之后一直想著那幾件事,神思不定,又怎么可能顧得上香囊這樣微末的事。
但裴彥蘇顯然很吃她這一套,大手隔著那海棠紅的寢衣一路摩挲,在她的纖月,要上停頓,燠意傳來,他高挺的鼻梁也剛好卡在她左耳的耳屏上:
“我后悔了,光是一個香囊,不夠抵消我為公主做的這些。”
她明白他言語中所指的是什么,除了歸還冀州以外,還有計殺摩魯爾、除掉當初殘忍屠殺冀州百姓的那些漠北軍人。
一個香囊便換來這么多好處,天下哪有如此劃算的買賣?
所以當然不夠。
“要我為大人寬衣解帶嘛,可以的……”她艱難地咽下了口中的津液,便將一只小手從他的后頸處撤下。
若忽略他橫穿眉骨的狼牙刺青,裴彥蘇穿著漢服的時候,怎么看怎么都像文質彬彬的端方君子。而他身上的月白寢衣虛虛披著,衣襟半開半掩,斜坐床頭的模樣,十足魏晉風流名士,蕭月音的小手堪堪滑過,那一瞬間,忽然覺得自己有辱斯文。
但緊接著,那只手卻被另一只手捉住,月要間的大掌把她往前帶,她從他的瞳孔里讀到的,分明和“斯文”二字沒有任何關聯:
“不夠,這樣不夠。”
蕭月音咬緊櫻唇看他。
“大人……冀北哥哥……”頓了一息,她又發覺自己應當把姿態放得再低一些,便換了一個他更喜歡的稱呼,掐尖了嗓音:
“你心疼真兒、想把真兒的身子養好一些,可是這幾日每晚都弄到后半夜,真兒又要一早起來向阿娘請安,實在是沒法好好休息……”
“早就說過,不用向阿娘晨省,”裴彥蘇捏住她尖細的下巴,指尖上薄繭明顯,“再說,哥哥這是在疼你,哪里不好了?”
“今晚能不能只要一次?”她小心翼翼地問,越說到后面,音量越細。
見他眼底似乎掠過了一道陰影,又連忙補充:
“前幾日,我的膝蓋好疼,今日聽到哥哥真的兌現諾言拿回了冀州,膝蓋突然就不疼了。”
“嗯,不疼了。”男人差點沒有掩住嘴角上揚。
世間哪有像音音這樣可愛的姑娘,明明在求他,還順便給自己提要求。
“可以,可以跪著的……”蕭月音的小臉越說越紅,那幾個字像剛剛從沸騰的油鍋里撈出來的細膾,燙嘴得很,“就是,就是只能有一次……”
話音未落,月要上的大掌驟然前滑,他遒勁的前臂抵住她的小月復,讓月要卡在臂彎上,她被他折過來,自己的手肘,也因為這猛然的變故而撐住床榻。
“一次也可以的,”他的聲音在她背后響起,“只是真兒不許哭,不許求饒,否則,就不止一次,聽懂了沒有?”
“好……”自食其果的小公主,只能哆嗦著,應下這樣過分的要求。
大約是因為她在大婚之夜來了癸水,身體不適,惹了他的心疼和百般呵護。
他可以為了自己這個“蕭月楨”卸下隱藏許久的文弱偽裝、單槍匹馬殺穿惡霸的老巢,也可以顧惜她的身體,以端方君子之風,絕口不提他也許老早就想補全的周公之禮,一切由她來定。
他情深至此,她本來便應當愧疚不已。
可他卻在她的風平浪靜之時,再一次做了這親密之事。
——但,說是親密……倒其實并不算什么。蕭月音果然受不住,櫻檸著從他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用力在他肩膀上一推:
“好疼好疼……臭狗,你就知道欺負我!”格也曼不僅僅是裴彥蘇的堂兄,他也是靜泓的親大哥。
所以靜泓也是裴彥蘇的堂弟。
這不是眼下最糾結錯亂、最要緊的事。
最要緊的事,是她手里還握著格也曼通敵叛國的證據,若是她拿出來,以烏耆衍狠厲的手腕,格也曼必死無疑。
“所以我找師姐你,是想讓師姐幫我拿個主意。”今日的靜泓與往日表現大相徑庭,如若不是他一身僧袍和頭頂的結疤,此時他與一個舉棋不定的弱冠青年,沒有任何區別。
蕭月音看向他。
“我入佛門,原本應當斬斷塵緣,但親緣一事從天而降,若要我權當不知情,又著實違心……”靜泓眉頭緊皺,向來清雋的面容實在難掩痛苦,“但以我推測,若我與父兄相認,他們又必定會讓我還俗,這也實非我所愿……”
靜泓的糾結不無道理,蕭月音自小與他相識,從未見過他如此痛苦。
她本應該好生勸慰,再竭盡全力為他出謀劃策的。
但她先有了格也曼那封信,此時做任何決定、說任何話,她都不可能將自己的立場完完全全摘出來了。
有了私心,她又如何坦坦蕩蕩呢?
“此事事關重大,我、我實在無法替師弟你做任何決定,”蕭月音黛眉緊蹙,即使再努力,也無法抑制心頭不斷起伏的波瀾,“師弟,實在是對不住……”
話音剛落,她又忽然覺得自己不該把話說得這般不適,忙又扯出了一個笑容,十分勉強:
“無論如何,師弟找回至親,都是極好的事情。師姐這一聲恭喜,先說給你聽了。”
靜泓自己早已方寸大亂,根本沒有察覺蕭月音神色異常,聽到她如此禮貌的結尾,也知道她不想為他做任何建議。
而蕭月音在說完恭喜之后,匆匆和靜泓互相施禮,便轉身離開了。
今日連續兩個重大的消息,砸得她應接不暇,她滿腹心事,行走的速度便也慢了許多。
偏巧,與靜泓相見的地方她此前從未來過,韓嬤嬤見她沉浸于思,便也并未提醒她腳下的路。
“靜泓師傅,好久不見。”她聽到熟悉的聲音,才發現自己又繞了回來,就在與靜泓分手的不遠處,能看見前方的兩個人影。
一個自然是靜泓,另一個則是從前跟著王子一行前往新羅的侍衛倪汴。
靜泓微微頷首。
“見師傅身子大好,我也放心許多。”倪卞說完,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然而話已出口,他一時找不到說辭來圓,便只能盡量找補:
“那晚師傅重傷,我本想即刻找郎中來為師傅瞧瞧的,奈何軍情緊急,便只能把師傅帶回來,放在門口了。”
蕭月音聽到此處,又是驀然一驚:
倪汴怎么會同靜泓受傷扯上關系?難道她先前的預感不錯,靜泓真是裴彥蘇打傷的?
“這不是欺負,這是在疼你,”裴彥蘇眸色閃爍,忍不住銜了她圓潤的耳珠,“我愛你還來不及,怎么舍得欺負你?”
“你愛我,我就一定要原諒你的欺騙嗎?”蕭月音將目光移向遠處,強壓著嗓音中的嬌媚,咬牙:
“我又不愛你,我為什么要接受你?”
如同一盆寒冬的冰水澆下來,裴彥蘇心頭抽痛。
他不敢再動作,忍住入骨髓般的劇痛,一字一句,問著他心愛的女人:
“一點點感情都沒有?我以為,我與你夫妻一場,共歷幾次生死,你好歹、好歹能……”
從來口若懸河的狀元郎難得囁嚅:
“音音,一直以來都是你在演戲、演戲騙我……如果我也一直演戲、假裝不知你的身份,你能否演一輩子,也、也和我白頭偕老?”
時空仿佛凝滯。
不知過了多久,蕭月音才緩緩、緩緩將目光回移,檀口一開一闔,道:
“……”
——“冀北,冀北醒醒!”裴彥蘇的耳邊卻傳來裴彥荀的聲音。
“怎么回事?”夢境被打斷,裴彥蘇一身.火無處施泄,連帶著對表兄,也多了許多不耐煩。
“霍司斐說有要事找你,一直在這帳子門口,趕也趕不走。”裴彥荀自然知道自己這表弟的脾氣,未免引火上身,趕忙把自己摘出去,“天還沒黑,我想以他的作風,極有可能在外面站到明早,不如把你叫醒,將這事了了。”
裴彥荀和裴彥蘇住在同一個帳子里,自然想大家都好過一些。
“罷了,”裴彥蘇一面說著,一面不動聲色地用衣襟掩蓋住自己溽得一塌糊涂的裈根,“讓他進來吧。”
比起戴嬤嬤那教導的冊子上所行之事,他只不過用高大的身軀微微將她罩住,大掌之所以攏著她的小.腹,也是因為她方才為了擺脫他,才用那早已云銷雨霽的癸水來做擋箭牌,他順勢體貼關切一番,如此而已。
蕭月音只覺得頸上熱透,微微提起了手臂,卻在尚未按住他時,又猶豫了一瞬。
因為方才,借著去靜泓處看望北北的由頭,她已經在路上,聽了隋嬤嬤耳語,順利再次放飛信鴿、將她的手書傳回鄴城一事。
事不過三,前兩次的書信杳無音訊,想必這一次,無論如何都會有回信來了。
若是在此時明確表露對他的不喜和抗拒,豈不是又可能前功盡棄?
是以,蕭月音抬手原本只想撥開他,撥開這源源不斷的熱溫,卻在猶豫之后,選擇了輕輕覆在了上面。
“先前這破房間內太悶,用冰散散,”她故意將話語說得散漫不經,即使渾身酥.麻,仍舊要努力扮演好蕭月楨,“只要不將冰塊與我接觸,應當對癸水無害。”
這番做賊心虛的辯解,裴彥蘇有無數種方式拆穿。
他當然猜到了她用冰所為何事,不過是今晨他不經意提到的“耳洞”之語,讓她急三火四,趕在有條件的第一時間,穿好了耳洞。
穿耳應當痛感不輕,否則在他前次與她門口相遇時,她的雙眼不會那般紅。
寧愿自己哭著苦著,也不愿向他求個嘴軟。
可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偽裝再好,那藏于鬢發之下頗為紅腫的耳珠和那突兀穿現的褐黑茶葉梗,也暴露她曾于此手忙腳亂的模樣。
“不用冰,是為公主的身子著想。”裴彥蘇沉了嗓音,又故意俯首,將薄唇貼近她耳朵邊緣,“下次不可以這般任性了,好嗎?”
話雖體貼無比,可他每一個字說完,熱息都要在那薄薄的耳廓回旋,帶得她酥.癢無比,就連輕輕覆住他手背的手,都忍不住柔荑卷起,以干凈的指甲微磨為回應。
“大人說的是,我不應當只貪圖一時的爽利……”被他擁著,先前的幾次張牙舞爪的姿態,全都被縮進了心殼之門,蕭月音震.顫不已,“大人……大人能不能先放開我?”
“我,我來這湢室,是為了換……”最后幾個字含在口中,卻是因為他的吻突然落在她的耳上。
只蜻蜓點水一般,似乎不帶半點情.欲的妄念。
蕭月音只覺得腳下一輕,渾渾然間,如臨無底深淵。
而指甲再摳,卻已經好似脫力一般,玉臂垂落。
“換什么?”音猶在耳,裴彥蘇又落下一個吻。
“公主,”裴彥蘇微微俯身,與面前透紅的嬌靨越靠越近,呼吸相聞,“恐怕那草原醫女氣量狹小,不像公主這般海量汪涵、大度容人,受了辱也還能回來。”
“那……”被揶揄的公主舔了舔櫻唇,美目一轉,便又想到了另一條法子,“本公主便只有再去禪仁居一趟,把靜泓師傅請來,為北北治傷。”
可話音未落,裴彥蘇卻突然伸出長臂,圈住蕭月音的纖腰,將她攬在了懷里。
嬌.軀撞上他硬挺的胸膛,甫一皺眉,下巴也被他捏住了,只聽男人方才平靜的話語,也陡然生了明顯的怒意:
“不許去,否則,我現在就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