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天還未黑,天邊混著點夜幕即將降臨的微藍色調,暈暈淡淡。
氣溫雖有涼意,但院子的東北角正生著火的鐵皮桶打破了這種蕭瑟感,木炭和拆下來的板材被一股腦丟進去,汩汩地燃燒飄出來一陣煙。
蔣熾捏著半截干木頭,沒忍住,偏頭“阿嚏”了聲,“趕緊的,別離太近,熏著眼了。”
“誰他媽跟你似的,拱著腰往上湊。”旁邊的三萬開口:“熏臘腸呢你!”
“欠是吧?”蔣熾眼半瞇著流著淚還沒睜開,就沖沖地把手里頭的木頭朝他懷里扔過去:“這他媽不是想快點兒,你不餓我還餓呢。”
“餓餓餓。”三萬忙不迭點著頭,頭上小皮筋綁起來的爆炸頭配上那張曬得黢黑的臉,就顯得十分滑稽:“餓死鬼投胎你,來這不是吃就是睡,回頭去超市買袋米去!”
前頭幾個修車工還在走廊下忙活那兩輛尼桑,兩人在這一來一回拌嘴的樣像兩只小炕雞,吵吵鬧鬧地順著涼颼颼的空氣鬧耳朵。
院中央,被拴著的大黑狗正怒目圓睜地朝程今洲嗚嗚咽咽,他手腕搭在膝蓋上的正坐在一個小矮凳上,看了眼跟時鄔已成功添加的對話框,隨后就抬起頭來看向前方。
李錦現在已經將他那輛摩托推到這片空地上,白色車身黑色車架,后減震器和部分車架已經拆了,地上一圈零散地滾著些螺絲工具。
“你看看給你這樣改行不行?”李錦蹲在地上回過頭看他。
程今洲目光掃過去車身一圈,點了頭,“嗯”一聲。
這車是他第一次拿了冠軍的獎金,三萬多塊錢,從一個追求極限運動的老摩托車手那拿的,有幾年了,前一陣子出了點毛病,才推到這修車廠里。
他開口:“謝謝了。”
“行了,又不是免費改。”李錦擺了擺手里頭的扳手,又將頭扭過去繼續干活:“付了錢的,客氣什么。”
望灘這一片改摩托最在行的就屬李錦,自己從初中就開始玩,找片沒交警的偏僻地兒,土坑磚頭堆子什么道都壓過,剛抽條那會胳膊上沒勁,一摔就是摔得眼冒金星滿嘴血沫子,也是因為自己就愛折騰這些,所以年紀輕輕就來他爸這修車廠守著。
程今洲手里的手機被捏在三指間緩慢地轉了個圈,無所事事地看著李錦偏過頭,仰著臉將扳手伸到車架子底下,說:“這車估計后天就能好,你到時候直接來就行。”
“嗯。”程今洲哼笑聲:“記著了。”
沒多一會,院東北角的火生起來了,三萬拉了個前頭的修理工到后頭大棚里抬了口大鐵鍋出來,架到鐵皮桶上。
蔣熾往里頭撂了兩塊火鍋底料,丸子青菜肉卷都朝里丟,拿了個碗,往里頭撈菜。
“要不來塊這個?”蔣熾沒忘了自己親媽的話,多照顧下自己表哥,右手握著漏勺盛了塊排骨就往他那邊遞:“三萬說中午新鮮買的,熬了一下午了。”
這火鍋雖然看著設備簡陋,但食材都是挑的好的,中午現去菜市場切的大骨,熬了一下午當湯底。
照李錦的話說就是,他這兒的活都辛苦,大家成天手上沒個干凈的時候,要是頓頓再不吃點好的,那不如明兒死了拉倒,活著也沒盼頭。
湯底咕嚕嚕地翻滾,熱氣升騰間,程今洲垂著頭“嗯”了聲,沒拒,盯著手機把碗朝他那推了點,蔣熾握著勺把那塊排骨“咕咚”一聲放他碗里,也沒見著他后續會不會吃,就已經有了點功成身退的榮譽感。
“今洲那脖子怎么了?”李錦正巧坐在程今洲的對面,瞄見他垂著頭落下來的衣領口,笑呵一聲:“抓成這樣,姑娘抓的吧?”
“喲!”三萬一聽這話題來勁了,端著碗眼神就開始往程今洲的領口瞅:“來給哥瞧瞧,這整的什么好事啊?”
三萬老家是東北的,人逗,說話就總帶著點大碴子味,當年計劃生育抓得嚴,他媽為了生他被罰了差不多三萬,于是就落了這么個名號。
而程今洲那會兒還正一門心思地翻著時鄔的朋友圈,鍋底的火苗映紅了他半邊身體,聽著話只像是耳旁風似的,左手搭著脖頸,右手拇指在屏幕上滑動。
也是挺奇特的,時鄔的動態沒開僅三天可見,也沒開半年,但整個朋友圈翻下來卻也沒幾條,只幾個月一條地發著些簡單記錄,而最近的一條動態也已經是上個月發的了,分享了一首歌,是陳奕迅的《好久不見》。
也許是時間點,程今洲就有些忍不住地多想些。
她是只是心血來潮的單純想分享一首歌,還是有什么其他隱晦表達的心情,如果是的話,會和誰好久不見,是他嗎。
又或是除了他,還有誰嗎。
單單地從這個頁面看,時鄔像是比他還孤僻點,看起來處事灑脫又豁達的一個人,其實背地里每天都有些喪喪的。
就像是站在板凳底下的一只小貓,會露出鋒利的爪子,但大多時候只是睜著咕嚕嚕的大眼睛,在那里小心、謹慎、認真地觀察著這個世界。
“看什么呢,這么入迷。”三萬喊他,已經端著碗站起來撈粉條子,但眼神還是有一下沒一下地往程今洲那瞄。
尤其是在李錦問完“是姑娘抓的吧”后,蔣熾在旁邊一個勁地擠眉弄眼地表示正確。
要說八卦還是什么桃色話題,這個修車廠從不缺。
幾人都是二十歲左右血氣方剛的小伙子,有的談著對象,有的還單著,加上來往入住吃飯的司機們,一出門就是十天半個月,一路上少不了這種消遣話題。
從誰老婆以前干過坐臺,誰女朋友胸大腰細,再到隔壁誰半路上嫖丨娼被拘了進去,老婆罵爹罵娘哭天喊地地帶著孩子到派出所領人,多的是茍且腌臜的事情可聽。
但程今洲,和這些人這些事似乎隔著道溝壑。
好比三萬第一回見程今洲時,就跟李錦屁股后頭,說覺得這小伙子人不錯,挺能深交的。
李錦那會邊咬著煙,邊皺眉擰著那道螺絲罵:“腦子被驢踢了,你想交也得問問人家想不想。”
“大戶人家的小孩回老家玩個幾天,趕明兒還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走了,還讓你給惦記上了。”
......
可三萬這人也逗,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不聽不聽王八念經地繼續惦記。
交朋友嘛,圖個心情,他覺著程今洲不是嫌貧愛富的人,以后也肯定有出息,早晚能拿個全國冠軍,再牛逼點,說不準能直接參加奧運會,當個世界冠軍。
到時候他衣錦還鄉的時候,就能搬個板凳往大電視機前一坐,樂呵呵地嗑著瓜子介紹,嘿,這他兄弟。
所以以至于,當三萬在程今洲胸口里頭看著小姑娘家抓的指甲印時,就興奮,覺得特有八卦的聽頭。
到底是年輕,一個印子也能干這么深。
“樓道里抓的。”程今洲不咸不淡地開了口,這會終于被拉回了點思緒,他撂下了手機,拿過一瓶啤酒過來。
“能抓成這樣,擱樓道里撲你呢?”三萬往嘴里扒拉著粉條子樂。
“哎喲,笑死我了。”一旁蔣熾聽得肚子疼,笑得直不起腰,攥著筷子的手按在小肚子上,眼淚都笑出來:“那你他媽,要是這么說——其實也沒錯!”
確實是被時鄔撲的。
“......”
程今洲涼颼颼瞥他一眼,看蔣熾嘴里邊還嚼著半口菜,趴在那笑得一雙眼睛都見不著。
沒管這智障,程今洲從一旁重新拿了根筷子,巧勁地壓著桌面和瓶蓋“咚”一聲開了啤酒,垂眼仰起頭邊看著手機邊喝了口。
他點了下底下的快捷浮標,切到“發現”后,忽地看見了“朋友圈”顯示了一個小紅點,標著數字1。
心臟就沒由來的“咕咚”一聲失速跳了下。
月亮清亮亮的掛在天上,他撂下了啤酒,天是冷的,啤酒是涼的,但面前的火鍋卻像個傳輸著熱能量的太陽,在這一片交織成獨特的氛圍來。
程今洲忍不住將下巴往領口里縮了縮,心跳有些快地點了進去,隨后就在消息列表中看到了時鄔剛點的那個贊,也是唯一的贊。
還沒等他想好,要怎么開始跟時鄔加上好友后的第一回聊天,那邊已經發了消息過來,官方的,而又十分客氣的一個字:【在?】
程今洲:“.......”
他要是現在直接回個“在”,會不會顯得特別蠢。
而好在對面問完,就緊跟著又發了下一句。
烏篷船:【這會好點了嗎?】
烏篷船:【我家里有藥酒,需要拿給你嗎?】
程今洲垂眸盯著那兩條消息,忍不住地,下巴又往領口里縮了縮,直到遮擋住小半張臉。
他低著頭,眼睛被火光和屏幕映得黑亮,又清晰落拓地盛著此刻所有相遇糅雜在一起的一切。
不知道過了多久,程今洲才緩緩打出了一個字,回答她第一個問題:【嗯。】
隨后,又緩緩打出了第二個字,回答她第二個問題:【好。】
最后,還不忘禮貌說了個:【謝謝。】
消息回復回去的時候大概接近九點,時鄔那會正背著書包蹲在教室走廊的后頭,等著衛格樺寫最后小半邊的黑板報。
李夏妮就蹲在她旁邊,壓低了聲吐槽:“叫他第一節晚自習去寫,不去,非先把漫畫看完,這會行了,馬上第三節晚自習都要結束了,咱倆還大冤種的在這等他。”
七中的晚自習從高一到高三,都只有常規的兩節,第三節是開放自由選擇,可以選擇上可以選擇不上,留下來也有值班的老師,家長簽個字就行,也免得孩子說著在學校上晚自習實則不知道溜哪玩去了,到最后有什么問題還得踢皮球的推卸責任。
而時鄔和李夏妮外加上衛格樺這三人組,主打一個想學在哪都是學,不如回家舒舒服服地學,而要是不想學在哪都是不學,不如回家舒舒服服地不學。
所以三人都是不上這第三節晚自習的,但眼見等衛格樺寫完這張黑板報,連第三節都快下課結束了。
“意外,意外。”衛格樺抬手還在那一撇一捺地認真秀著書法:“給哥最后十分鐘,馬上就能好。”
末了還懂得安撫人心地來了句:“回頭周日請你倆吃燒烤去,我請客。”
“......”看在這頓燒烤的份上,李夏妮嘆了口氣,吃人嘴短拿人手軟地消停了點,跟時鄔老老實實地并排蹲著,等著最后這十分鐘。
而時鄔那個時候還正捧著手機仰起臉,盯著程今洲回過來的消息。
十分鐘前她問他藥酒給他送到哪兒,記憶里他似乎不是每天回來。
程今洲回:【家。】
停頓幾秒,超時:【待會回去。】
烏篷船:【哦。】
烏篷船:【那到時候再聯系你。】
聊完,時鄔盯著安靜下來了的手機界面,天冷,校服外套的拉鏈嚴嚴實實地一直拉到了領口,頭發散落在肩頭和胸前。
她感著冒,于是鼻尖被紙巾擦得有些微紅,臉頰和指尖都被外面的風吹得微涼,時鄔大拇指劃著手機屏,翻著兩人簡短的兩天記錄,最后沒忍住又重新進了一遍他的朋友圈。
還是那條傍晚時分新發的動態,但時鄔發現,到現在都只有她一個人點贊。
按照衛格樺喊她來看,最起碼衛格樺是加了他好友的,而衛格樺這個人有個很搞笑的一點,就是特愛在朋友圈點贊。
別管是公眾號轉發的養生小秘籍,還是罵這個破逼世界怎么還不死,他都能挨個順著給你贊上去。以至于要是有一條朋友圈發出去兩小時,衛格樺還沒給你點贊,那在他那邊,屬于是人情世故沒到位。
所以時鄔那晚蹲在呼呼吹著涼風的走廊里,背后月朗星稀,捧著臉,背景音樂是衛格樺“咚咚”寫粉筆字敲擊黑板的聲音,她盯著程今洲這條干凈的朋友圈,陷入了沉思。
直到這件事大概過去很久以后,時鄔在一個知名app上收到了一個問題,提問:對初戀最深的印象是什么。
時鄔回復:【他可能是想訛我,但不好意思,于是發了條朋友圈僅我可見。】
也許是太過新奇,答案發出去后,底下就一直有人跟著問,那后來呢。
烏篷船:【他長了張很會訛人的帥臉,還知道說疊詞,所以沒忍住去找他了。】
這輩子還沒見過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