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先野 先行者,終橫尸于野。
無論南都怎樣暗潮洶涌,百姓們依然過著自己的日子,街頭依然人聲喧嘩,熱鬧非凡,玉藻樓也一如既往地賓客盈門。
一夜未能好眠的方先野與仆人何知走出玉藻樓,何知拎著個雙層的食盒,食盒里裝著玉藻樓剛剛出爐的點心,溫熱的食盒外壁凝了一層細密的水珠。他們走出玉藻樓的大門還沒幾步,便有個衣衫襤褸的小孩突然沖出來,搶走何知手里的食盒抱著就往前跑。
何知愣了一下,便怒喝道:“小兔崽子!”
他氣憤地追出去,但那孩子沒走兩步手便一滑,食盒掉在地上盒子滑開,點心滾落在路邊沾上泥。但是那孩子抓住臟兮兮的點心就往自己嘴里塞,嚼也不嚼就往下咽。
何知和方先野已經走到了他面前,他看到這兩個人過來就立刻跪倒在地上,邊磕頭邊道:“貴人……我太餓了……別打我……可憐可憐我……”
何知正準備擼起袖子,方先野卻制止了他。他蹲下去看著這個孩子,這個孩子大概六七歲的年紀,正月的料峭寒風之中只穿了件破爛的單衣,凍得臉色發紫,手上腿上盡是凍瘡,還流著膿水。望著他的眼睛顫抖著,滿是畏懼。
方先野沉默了片刻,問道:“你的父母呢?”
小孩瑟縮了一下,小聲說:“死了……”
“怎么死的?”
“我家是申州的……遭了旱災,逃荒來的……結果趕上皇城打仗……我爹有天出門……不知道怎么就死在路邊了,前些日子我母親也病死了……我……大人我真的……我太餓了……”
小孩說著說著就哭了,淚水從他皴裂的臉上流下去,他用生了凍瘡的手去擦眼淚,然后被面前的貴人握住了手腕,小孩滿面淚水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方先野注視著這個孩子單純而柔弱的眼睛,他一瞬間想起來春風得意的林鈞,想起寧樂殿里穿著華貴衣衫高深莫測的年輕皇帝,他打了個寒戰,從心底里涌出一種恐懼。
這一年多的時間,他都在想些什么?他被什么迷住了眼睛?
在此刻權力漩渦突然變得遙遠,他想起南都內亂時,從街上走過時路邊殘缺不全,面容痛苦的尸體;想起來在云洛兩州時,戰場上的煙火和為礦場、馬場服役的百姓。
他仿佛一個激靈從夢中醒來似的,突然覺得不認識自己。那道圣旨仿佛是一個詛咒,從接到圣旨開始他便墜入矛盾的深淵,以至于忘記了一些事情。
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忘記了自己是為什么而入仕的。
皇上和林鈞口中沒了段胥之后的“遲早收復”,便是遲一年、兩年,也是黃金萬兩,白骨森森,無數百姓肩上的重擔。座上之人或許不痛,可世界不止皇宮這么大,也不止南都這么大,三十六州,萬萬百姓中有多人付得起這個代價?
大梁就付得起這個代價嗎?
他在戶部時便見識過戰事燒錢之快,仗再打下去掏空了大梁,還有什么盛世可言?他怎么能堂而皇之地以“救人”之說辭,行殺人之事?因為這朝廷是個權力斗爭的泥潭,動蕩之中人人皆為保全自己的榮華,他便也不知不覺也臟了嗎?
方先野閉上眼睛,片刻之后長嘆一聲,他對何知道:“再去玉藻樓買兩份一樣的吃食,給他一份,然后把這個孩子帶回府上。”
何知愣了愣,撓著頭道好,就轉頭跑進了玉藻樓里。
方先野站起身來,在初春微寒的陽光里,他望向遠處那巍峨的宮殿,那宮殿披著一層金光,燦爛恢宏。他的目光慢慢冷下來,冷得仿佛寒冬臘月的冰面,最終悲涼地笑了笑。
在這個時節,他不得不承認,段胥的命比他的重要。
這是他惹出來的禍,他不能讓段胥因此而死。
段靜元路過父親的書房時,便看見那扇深色的檀木大門緊閉著,一般都是她父親來客人才會如此。她想今日沒有聽說父親有什么朋友來訪啊,便有些好奇地往那房門走過去,剛走沒兩步便看見父親的書房門打開,一個戴著帷帽的人從中走出。
父親神色凝重,看見段靜元時面色一沉,剛想斥責便見那帶著帷帽的人伸出手來制止,道:“我正好要找段小姐。”
段靜元便有些驚訝,這個聲音她最近太熟悉了——這是方先野啊。
方先野朝她走過來,將手中的食盒遞給她,道:“多謝段小姐新年的餃子,我來還食盒。”
段靜元觀察著父親的神情,從方先野手里接過食盒,打開看了一眼便驚詫道:“哇!這……這是我最愛吃的……你怎么知道我喜歡吃這個?”
方先野似乎輕輕笑了一聲,道:“帶我去見見你哥哥罷。”
段靜元探頭見父親也沒有阻止,便答應下來,帶著方先野去了段胥的皓月居。段胥的房間里燃著爐火十分溫暖,他仍在沉睡之中,蓋著厚厚的錦被,在昏沉的日光中面無血色而瘦削,像是個紙片人似的。
段靜元站在段胥床邊,嘆道:“三哥時醒時睡,高燒不退,總是迷迷糊糊的。前國師大人介紹了有名的大夫來,說是有法子能讓哥哥好起來,不過還需要一些時日。”
“一些時日是多久?”
“大夫也沒有細說。”
方先野點點頭,他道:“死不了就好。”
這話過于直白,讓段靜元有些生氣,不過她還是壓下脾氣道:“三哥這次回來原本身體就不好,沉英戰死的事情對他打擊很大,他很疼沉英的。”
方先野不置可否地一笑說:“他就是這樣的人。”
明明也不期望什么,卻總是把別人的命運或者不幸,扛在自己的肩膀上。
段靜元觀察著方先野的神色,她好奇道:“你和我三哥……你們關系很好吧?”
方先野抬眸看著段靜元,想了一會兒便道:“算是罷。你三哥在這世上只有別人虧欠他,他不欠任何人的,不過很快他就要虧欠我了。”
以后的天色明,就留給他去看了。
段靜元流露出迷惑的神色,她聽不懂方先野在說什么。怔了一會兒之后,她還是決定先把埋藏在心頭的猜測問出來:“方先野……你是不是我爹的私生子啊?”
方先野的平靜終于出現一絲裂縫,他瞪大了眼睛看向段靜元,若有所思道:“所以段小姐送我餃子,是覺得我是你同父異母的哥哥?”
段靜元噎了一噎,急道:“也不一定是同父異母啊!那或許,你也可能是我爹的干兒子,義子之類的。”
“你希望我是你的親哥哥,還是只是干哥哥呢?”方先野問道。
“……什么我希望!你和我爹到底是什么關系嘛!”段靜元瞪起眼睛,只可惜耳廓是紅的,看起來色厲內荏。
方先野望著她的神情半晌,抿起唇有些悲傷又溫柔地笑了,他道:“大概算是義子罷。”
段靜元聞言松了一口氣,她不知為何有些開心。
方先野卻想到了什么,喉頭動了動,望著段靜元道:“既然如此,你能不能喊我一聲哥哥?”
段靜元和方先野的目光對上,片刻之后她突然有些局促,拉扯著床幃喃喃道:“你又沒有認到我家去,你這是占我便宜。”
方先野目光灼灼,他握緊了拳頭,只是沉默著定定地凝視著她。在他如有實質的目光下,段靜元撇開目光又移回來,望著他的眼睛小聲說道:“哥哥。”
她的聲音仿佛玉珠落進瓷碗里。
哥哥。
方先野仿佛看見了許多許多年前的那個小姑娘。
她從小就愛漂亮,扎著團子小髻,身上掛著鈴鐺。只要遠遠看見他就會張著胳膊跑過來,一路叮叮當當的脆響,然后脆生生地喊著——哥哥!抱我!
——哥哥你好厲害,你會寫全天下最好的文章,你將來一定是狀元郎!
那個小姑娘坐在他的膝頭,他給她扎著辮子,她玩著折紙一邊說——靜元長大了,要嫁給哥哥!
后來事隔經年,初到南都住在金安寺中的他,某日聽見一個姑娘呼喊娘親的聲音,一轉頭便看見了長大的段靜元。她并沒有認出他來,只是笑著提著裙子,沿著寬闊生了青苔的石臺階一路跑上去,與他擦肩而過。她滿目笑意便如兒時般,跑進陽光爛漫的融融春日里。
他站在原地看了她很久,即便她的背影已經完全消失不見。
她總是和段胥提起岱州的“哥哥”,她大概是這個世界上唯一還記得他的人了。
只不過她沒有認出他來。他還以為他這輩子也不會再聽見她叫他一聲,哥哥。
段靜元睜大了眼睛,她拉住方先野的袖子,驚慌失措道:“你……你怎么要哭了。”
方先野輕輕一笑,他低下眼眸,說道:“突然很想我妹妹,你和她很像。”
段靜元吶吶地點頭,小心地看著方先野的神情,卻見他紅著眼睛伸出手來,輕輕地握了握她的手,道:“靜元,你要覓得良人,要子孫滿堂,幸福一生。”
他的手心很暖,讓她一時間忘記了躲避。
在不久之后她回想起來這一天的方先野,才醒悟他是在同她道別,只可惜那一天她沒有能領悟這些話其中的含義。
她的領悟總是遲到。
夜色已深,井彥對于方先野的來訪感到十分意外,方先野與他并不算非常相熟。他將方先野帶至書房,屏退眾奴仆之后便問道:“方大人來此,所為何事?”
方先野與他一桌之隔,坐在梨木椅子上,抬眸望向井彥:“我聽說井大人十分賞識段帥。”
井彥有些驚訝,探究道:“閣下從哪里聽說的?”
“段舜息。”方先野沉默一瞬,道:“我和段舜息是很好的朋友。當年的馬政貪腐案,是我同他一起揭發的,感謝大人不曾拆穿他的假賬。”
井彥舉著茶杯的手臂僵在半空,一時忘了該放下還是拿起。
方先野仿佛松了口氣,玩笑般道:“我沒想到第一次說出這句話,是面對井大人。我來見井大人,是有事相托付。
“而我今天對您說的這些,將會是我的遺言。”
第二天晨曦初現之時,方先野望著那朝陽許久,然后理了理身上的官服,戴好官帽,走進了大殿之中。他如平常一樣隱沒在群臣之間,座上年輕的皇上與百官說了些無關痛癢的話題之后,便提起了近日得到的這一道圣旨,并且將那御筆親批的圣旨給百官傳閱。
得知圣旨的內容,百官的目光立刻集中在方先野身上,一時間滿堂震動。而方先野只是拿著芴板,八風不動地站在原地。
“先皇遺詔,方先野護駕有功,以樞密副使參知政事。又說段舜息救駕不及,有謀逆之心,需將其誅殺。”皇上悠悠地重復了一遍這段話,面露為難之色:“段帥是國之重臣,戰功赫赫,朕向來器重他,如今他正在養病,朕實在不愿誅殺功臣。但是先皇遺詔在此,父皇尸骨未寒,朕豈能枉顧他的遺愿?”
方先野并不搭腔,便有摸得著皇上脾氣的臣子出聲:“皇上仁慈,但先皇英明,南都亂了兩個多月段將軍在前線必定知情,卻并未動一兵一卒勤王,足見其早有異心。此刻若不誅之,恐怕養虎為患啊!”
朝堂上便熱鬧了起來,百官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來。自然也有為段胥說話的,但是形勢還是被引導著往皇上希望的方向去了。
那傳閱的圣旨在群臣的討論聲中到了方先野手上,他不無嘲諷地笑了笑。帝王赤裸裸的猜忌和殘忍總要包裹上一套溫情脈脈的戲碼,真相不過是皇上忌憚段胥,故而動殺心罷了。
只不過皇上也要求個名正言順,若是名不正言不順,這屠刀便還要在空中懸一陣子。若是鬧大了,戲演得過于荒唐了,收拾殘局且要一陣,屠刀便要懸得更久了。
便足夠段胥逃脫了。
方先野的手攥緊了圣旨,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他突然捧著圣旨出列,跪于殿中朗聲道:“臣方先野,斗膽稟告一事,請皇上降罪。這份詔書,乃是臣矯詔。”
滿庭嘩然,林鈞和皇上震驚之余面色不善,皇上的目光在百官面上拂過,口中道:“方卿……”
方先野卻不給皇上說話的機會,叩拜于地大聲道:“臣與段舜息有積怨,是多年宿敵。在金安寺中臣唯恐今后局勢有變,臣身家性命不保,又記恨段舜息軍功累累歸來必有重賞,仿先皇筆跡偷印璽以得此詔。”
“然而先皇自龍馭歸天后,便時時入臣夢境,痛斥臣不忠不義之心,為一己私利陷害忠良。稱膽敢陷害段帥這般忠良之士者,必身敗名裂,不得好死。臣日夜驚懼肝膽欲裂,故而不敢以此詔蒙騙皇上。”
方先野的聲音回蕩在大殿之中,皇上和林鈞沒料到有此變故,面色一時鐵青,下一刻方先野便指向了林鈞,道:“前幾日林大人得知方某有此偽詔,便威逼利誘于臣,獻于圣上以求榮華,臣不得已而從之。然臣立于殿上,先皇怒斥之聲不絕于耳,想來是魂魄在此不肯遠去。臣實在不忍,只能言明真相!”
林鈞氣得臉都紅了,指著方先野喝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方先野你是不是瘋了!”
方先野突然從地上站了起來,他眼眶發紅道:“臣大逆不道,妄圖陷害忠良,罪無可恕。先皇英靈在此,臣無地自容,唯死而已!”
他的聲音尚在大殿之上回蕩時,他便出其不意地沖著離他最近的柱子沖去,紅色的衣袖飄飛,仿佛乘風的朱雀鳥般撞在合抱粗的紅漆大柱上。
一聲脆響,鮮血四濺,滿庭寂靜。
他的身體落在地上,血從他的身下極快地擴散開來,污糟了他手里的圣旨,斑駁了字跡。
井彥在遠處看著這一幕,抓緊了芴板,不忍地移開眼睛。
——我要把這份詔書坐實成偽詔,把臟水全潑出去。但是破綻太多,定然招架不住細問探究。
——我既然認下這份偽詔,便只有死路一條。但是如果我死在金鑾殿上,死無對證,便沒有破綻了。
——待我死后,井大人會接手此案,我以我的性命懇請井大人,不要翻案。
方先野的臉上染了血跡,他的眼睛睜著,光芒從眼里一點點褪去,最后他的臉上露出一絲得逞的笑容,很淺很淺,和所有的溫熱一起變成寂靜。一盞只有鬼才能看見的明燈從他的身體中緩緩升起,升到看不見盡頭的湛藍天空中去。
?
天元九年的狀元郎,清雋文雅,寫的一手錦繡文章,最終觸柱死在金鑾殿上。
他一生伶仃父母早亡,唯有知己一人,和一個喜歡多年卻從未讓她知道的姑娘。
方先野,先野。
先行者,終橫尸于野。
第102章 威脅 你最好不要得罪一個瘋子。現在就……
段胥病情好轉,終于清醒時,是方先野去世后的第三天。
段胥睜著眼睛望了一會兒屋頂,便感覺到自己的手抓著另一只柔軟的手,十指相扣。還未及反應,那握住他手的手動了動,他便被抱住了。
伏在他身上的姑娘身上被房間的爐火熏得溫熱,收著力氣不敢壓住他,抱著他的手臂卻很緊。她一向不太會控制力氣,如今卻已經能做得這樣恰如其分了。
段胥抬起另一只手拍拍她的后背,輕聲道:“沒事了,我感覺好多了,好像睡了很長的一覺似的。”
“什么沒事,你差點死了。”賀思慕低聲說。
她這段時間除了處理鬼域的事情,照看段胥,便就是同禾枷風夷一起到處找靈藥。每每找到的藥都被治療段胥的天同星君擋回去,說不是好藥就能隨便用。
她活了這么多年,頭一次知道什么叫做病急亂投醫。
她有時牽著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她想如他所愿,十指連心,他手里握著她的心臟,或許便不舍得撒手人寰。
站在一邊的天同星君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他低聲說:“鬼王殿下,還請借一步說話。”
賀思慕拍了拍段胥的后背,放開他道:“你先躺好。”
段胥乖乖地點頭。
賀思慕便轉身和天同星君離開了房間,正遇上紅著眼睛跑進來的段靜元,段靜元顫著聲音道:“我哥醒了嗎?”
賀思慕點點頭,她便抹著眼淚跑進了屋里,天同星君轉身把門關好,又往旁邊走了幾步然后轉過身來看向賀思慕。
天同星君乃是星卿宮里的甲等星君,主福,是這世上修為最高的凡人之一。他有年輕而溫和的面容,長嘆一聲道:“殿下,我已盡力調養并給他祝符。只是他陽氣損耗太過,身體底子也折騰壞了,我……只能盡力而為。”
賀思慕低下眼眸,她開門見山道:“他還有多久?”
“如果好好休息的話,大概能有十年左右。”天同星君斟酌著說道。
“他若能好好休息,就不是段胥了。”賀思慕苦笑。
“若還是這般折騰,縱使身負我的祝符,加上我全力調養,他……也不過兩年。”
賀思慕沉默了片刻,抬眸望去,晴日里的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雪。細細的雪花在陽光里慢悠悠地落下來,晶瑩透亮,如同琉璃世界般,落在地上便化成了水。
她第二次見到段胥的時候,在涼州也下了這樣一場雪。那時候沉英也還只是個一心想要吃飯的孩子,她摟著沉英,段胥把帷帽按在她的頭上,她從紗簾縫隙里看著他的背影,輕快而挺拔。
晴日白雪,世上少年。
而晴日里的白雪,突然而至,落地便化為水,短暫如夢境。
“好的,我知道了。日后還要勞煩星君。”賀思慕聽見自己的聲音,平靜而虛浮。
天同星君行禮道:“不必言謝。”
屋內突然傳來一陣東西掉落摔碎的聲音,賀思慕思緒回籠立刻轉身推門而入,便看見床頭柜子傾倒,花瓶摔碎在地。段胥摔倒在地上,仿佛是想要下地行走卻失敗了。段靜元扶著段胥,淚水漣漣地喊著:“三哥……”
賀思慕立刻走上去把段胥扶了起來,段胥抓住賀思慕的胳膊,在賀思慕意圖把他扶回床上之前,開口說道:“方先野……方先野自盡了?”
他滿目赤紅,這幾個字仿佛從牙關里擠出來似的。
賀思慕沉默一瞬,道:“昨日我看過鬼冊,沒有他的名字。他已經往生去了。”
段胥閉上眼睛,捂著額頭安靜了一會兒,突然莫名地笑起來。笑聲由低而高,逐漸變得張狂而凄厲,仿佛有狂風從他孱弱的身體里席卷而出,要把這荒唐的世界掀個底朝天。
賀思慕抓住他的手腕,他顫了顫,慢慢地放下手去,赤紅的眼里一片漫無邊際的瘋狂。
他笑道:“皇上想殺我想瘋了,那我便上門去,看看誰能殺了誰!”
是夜燭火跳躍,年輕的大梁皇上正皺著眉頭批閱奏折,朝上發生的鬧劇一時間使他的計劃擱置,刑部說無人可證,假詔一事只能定成懸案。段夫人又跑到太后那邊哭訴,太后便也說那是假詔,要他要善待功臣。
段胥自然是功臣,居功至偉,北岸的軍隊只聽他的話,先皇的詔書召不回來。他的詔令段胥倒是聽了,卻也帶回軍隊萬人名為受閱,實為威脅。甚至于派到北岸的新帥,也死得不明不白。
這樣掌控不住的人,怎么能留。
皇上正這樣想著,突然感覺到脖頸上一涼,他被什么纏住了脖子,他驚得想要大呼救駕,卻發現旁邊的侍者已經暈倒在地,而他發不出一點兒聲音。
一個人影幽幽地站到他面前,他定睛一看,不是段胥是誰?
段胥一身黑衣,面色蒼白,雙目通紅,如同陰曹地府的鬼魅。他淡淡地拉過旁邊的椅子坐下來,翹著腿望向這世上最高貴的帝王。
皇上在自己的脖子上胡亂地抓,段胥平靜道:“皇上不顧前線戰事吃緊,想要趁著我病中將我殺死,我竟不知皇上這樣懼怕我?只是眼下這個情況,不知道誰會死得快一點。”
皇上瞪著眼睛看著段胥。
段胥了然道:“皇上想知道我是怎么進來的,我想進來自然就能進來,是不是,思慕?”
他話音剛落,殿上便憑空出現了一個身著紅衣的女子,雙目沒有白色,漆黑的眼睛冷冷地望著皇上。皇上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般,驚惶地向后縮。
賀思慕打了個響指,皇上脖子上的軟絲便消散。他捂著脖子不停咳嗽著,一邊咳嗽一邊啞著嗓子喊救駕,聲音在空曠的大殿上回蕩卻無人應聲。皇上站起身來倉皇奔到門邊去,卻發現門已經打不開,拍門也無人回應。
他驚詫地回過身來,望向段胥和賀思慕,他們任他鬧騰只是悠然地看著,仿佛在告訴他——你跑不出去。
皇上的眼里涌起怒火,他放下試圖拍門的手,指著段胥:“你膽敢……你敢這樣對朕!”
“我為什么不敢!”段胥突然拍案而起,他笑著說:“你算個什么東西?皇上?皇上有什么了不起?你難不成是生了三頭六臂,還是七竅玲瓏心?你會什么?投個好胎?坐收漁翁之利?扶植心腹坐穩皇位?就只能你殺別人,別人不能殺你?”
皇上梗著脖子道,怒不可遏道:“放肆!朕是天子,是天下之主!”
段胥嗤笑一聲,他道:“天下?你的天下有多大?你這一輩子都沒有走出過南都,井底之蛙也敢妄言天下?”
他幾步走向皇上,皇上連連退避還是被他揪住了衣襟,他道:“既然皇上這么說,那臣便帶你看看你的天下。”
倏忽之間便天地變換,皇上眼睜睜地看著眨眼之間,皇宮殿內的所有擺設盡數消失,他們立于一片焦土之上,兩邊傳來震耳欲聾的戰鼓聲。
段胥松開皇上的衣襟,皇上踉蹌兩步,一低頭卻看見自己踩在一個士兵的斷肢之上,瞬間大喊一聲跌倒在地。只見黑夜里無數人舉著刀穿過他們的身體互相砍殺,殺聲陣陣,血肉橫飛,月光仿佛也變成了赤色,這片土地如同一個吃人的熔爐,無數人被絞碎于此。
皇上驚慌地叫著救駕,卻無人應答,甚至無人看到他們。他們像是戰場上的三個幽魂。
段胥走到皇上面前,月光之下仿佛地獄而來的修羅,居高臨下看著他道:“皇上,你看到了么,這里也是你的天下,你當做青史功績的北岸前線每日都有千百亡魂。這天下的每一寸土地,屬于踏在這土地上的每一個人。你高坐明堂之上,腳踩之地不過方寸,當真以為天下就屬于你,他們要為你而死為你而活?”
他一把拎起皇上的領子,在他驚惶的眼神里一字一頓地說:“是你,要為他們而死,為他們而活。做不好這件事,你就不配說天下二字。”
皇上顫了半天,強硬地撐起一口氣,道:“段舜息!你這個亂臣賊子!你便殺了朕,朕絕不像你這樣的逆臣低頭!”
段胥偏過頭,他嘲諷地笑道:“亂臣賊子、逆臣?逼死賢臣的君主也敢說這幾個字?”
突然間天地變換,他們又回到了那個燭火照耀的明亮宮殿,周圍溫暖安靜,仿佛剛剛的血海地獄只是幻覺。皇上驚恐地看了看段胥,又看了看賀思慕,回過神來道:“段舜息,你……你會妖術!”
段胥放開了皇上的領子,皇上一下子坐在地上。
段胥淡淡地望著他,說道:“沒錯,我會。”
“我對你的皇位一點兒興趣也沒有,我會把胡契人趕跑,讓他們再也無法染指中原。你最好好好看著你的位置,好好治理這天下,別被其他人搶了去。我不害你也不忠你,只要你別礙我的事。”
他蹲下身去指著皇上道:“這話我只說一次,你相信也好不信也罷。我弟弟死了,我的朋友死了,你再敢碰我的人一根手指,我就敢立刻弒君。我有通天的妖術,便是你有什么高墻禁軍,我還能如今日這樣沖進來殺你。你該祈禱我活著,若我死了更要日日糾纏于你。”
皇上顫聲道:“段舜息……你……你瘋了!”
段胥笑起來,笑得明朗艷烈,贊同地點頭道:“是的,所以你最好不要得罪一個瘋子。現在就寫詔書,讓我回北方。”
清晨寧樂殿的侍者醒來之時,便看見皇上面色蒼白脫力地坐在地上,仿佛是遭受重擊般魂不守舍,連忙去喊太醫來診治。打開門卻看見滿地白雪皚皚中,一個披著黑色斗篷的身影逐漸遠去,他背著手拿著一道詔書,在風雪之中留下四行腳印。
侍者揉了揉眼睛,段胥的身邊居然還有兩行腳印,在大雪紛飛中伴著他的腳步一路前行,詭異至極。在他看不見的世界里,有個身著紅色三重衣,黑發銀簪的姑娘扶著段胥的胳膊,同他一起慢慢地走出宮墻去。
侍者轉頭跑到皇上身邊,攙扶他起身道:“陛下……這是……這是刺客啊!”
皇上的目光慢慢移到那個背影上,他好像終于喘上一口氣來,咬牙切齒道:“不是,是朕……深夜……密詔段舜息入宮,賜他圣旨……命他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征討丹支。”
段胥在雪地里的身體顫了顫,賀思慕扶住他,他疲憊地笑著,說道:“我壞了你的規矩罷。”
賀思慕扶著他的肩膀,道:“我一句話也沒說,不過是帶你們跑了一趟幽州,壞了什么規矩。”
頓了頓,她嘆息一聲說:“下不為例。風夷他們要是追究起來,便讓他們將我灰飛煙滅好了,看他們能不能找到更好的鬼王。”
“賀思慕,你怎么也說起這種話來了?”
“大概是被你帶的,也瘋了。”
段胥倚在賀思慕的肩膀上,低低地笑起來,笑著笑著他便抓住賀思慕的袖子哽咽了。
進宮之前井彥來找他,將搜方先野府邸時搜出來的書簡策論都給了他,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還有一句方先野的遺言要帶給他。
方先野說——君子死知己。我將來要托生到北岸去,請你務必,要讓我活在一個漢人的盛世。
第103章 落定 到頭來歲月匆匆,才發現自己雖沒……
新和元年正月十二,段胥受命赴北岸,重新接掌元帥一職,整頓兵馬。蟄伏兩月之后由守專攻,奪回青州。丹支應州刺史叛丹支歸降大梁。
新和元年三月十九,大梁軍隊包圍上京,斷上京水道。
新和元年四月初八,丹支豐順帝借兩萬騎兵掩護,欲奔逃出上京,遭遇大梁軍隊埋伏,狼狽敗退城內。
新和元年五月,丹支請降,求保全王室,段胥弗允。
新和元年六月初六,上京城破。段胥率軍入城,誅豐順帝及丹支王庭近百人,大司祭自盡,丹支遂滅。
段胥下令全軍,全城百姓雖胡契人亦不能傷之。
新和元年七月,宜、績二州丹支遺將率部抵抗,半月間被堂北踏白二軍趕至漠北草原。
自新和元年七月至十月,三月間檀、乾、媯、儒、寰五州陸續歸降。
新和元年十一月,段胥上表遷胡契舊民于乾、儒、寰三州屯田,并禁止族內通婚,嫁娶必須與漢人進行,上允。
新和二年春,段胥歸南都,交還兵權推卻封賞,辭官歸隱。
關于收復北方十七州的一等功臣段胥,北岸流傳著各種各樣的傳說。傳說他天生神力機敏過人,曾夢中得仙人授業,以至于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也有傳說說他身體孱弱,幾乎不上戰場,但只要看見他的帥旗,大梁軍隊便英勇殺敵絕不退卻。
傳說他對丹支王庭十分熟悉,一眼便將喬裝改扮的豐順帝和太子認出,并親手處死。他在城墻上與大司祭長談三個時辰,大司祭長笑而哭道——吾歸草原去,便從城墻上一躍而下。
傳說他屢遭刺殺卻毫發未損,常有人見其自言自語,如有神于身側,時時保佑。
草長鶯飛,春日陽光和煦,鮮花爛漫。段胥穿著一身黑衣,衣上繡著銀色的松柏竹枝,他比從前瘦了許多,面有病容但精神卻很好。他盤腿坐在一座墳墓之前,將一封封得勝的戰報扔進面前的火盆里,火光跳躍間灰燼在明亮的光線下慢悠悠地飄著。
“再過幾代,大梁境內的胡契人也會慢慢變成漢人,像思慕所說的那樣血脈交融。你的那些策論,我也給皇上了。”段胥仿佛閑聊般悠然地說道。
他謝絕所有慶功宴,將兵符還給皇上說要辭官時,皇上的眼里露出了最真心的驚喜,下一刻便涌上懷疑。仿佛不能相信段胥真的如之前所說般,對于天下毫無覬覦之心。
他深知與這位圣上多說無益,兵符放在皇上手里時,他只是道——皇上,天下大得很,這兵符極重,您要接好了。
“也不知道皇上會不會認真看你的策論,看了又能否施行。不過沒關系,我也給趙興了一份,那是個很有意思的人。”段胥微微一笑。
因為先皇去世,朝中內斗種種紛亂,朝廷無暇顧及北邊齊州的趙興,趙興便堂而皇之地留在了齊州,后來因為戰事立功,段胥還替他討了個齊州刺史的職位和荀國公的封賞。
段胥走之前將方先野治理云洛兩州的經驗總結及經世治國的策論謄抄一遍,贈給了趙興。趙興翻閱了幾頁眼睛便亮起來,連連嘆道好文,想要見著者一面。
——著者方先野,已經埋骨泥下。他日你若有大成,記得他便好。
——趙大人從前想做齊州霸主,以后不妨想得更遠一些。
他這樣說著,趙興的神色微微一變,繼而心照不宣地笑了。
趙興是個梟雄,野心與手段兼備,眼里的天下比南都高堂上坐著的那位要廣闊許多。段胥走之前把從齊州收編的軍隊還給趙興,史彪不愿意回南邊,他便說服史彪也留在趙興身邊,除此之外他還附贈了趙興羽陣車的圖紙和他的兵書。
“荊棘已除,道路已開。”段胥咳了兩聲,熟練地拿帕子擦掉自己咳出的血,笑道:“我能做的也就這么多了。”
“你可不要怨我,我這兩天發現,我居然已經有白發了。方先野啊,自古朱顏不再來,君不見外州客,長安道,一回來,一回老啊。”
段胥笑著以食指扣了扣那墓碑,若他的好友此時站在這里,便能看見一如既往明朗圓潤的眼睛。
陽光溫暖,四下里安靜得很。
段胥沉默了片刻,抬頭望著一碧如洗的天空,想起來什么便說什么。
“怎么一晃都十二年了。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想這個人看起來這么弱不禁風,和我也不像啊。若我真的一直留在大梁,便會長成你這樣嗎?你這個人自尊心太強,聽不得這些話,所以很多事情我都沒有和你聊過,現在想想其實挺可惜的。”
“靜元的婚事定了,再過幾個月就要成婚,未婚夫是個很不錯的人,最重要的是待她非常好,你放心。不過,我總覺得她是有點喜歡你的,你死的時候她哭了好久,我問她為何如此難過,她說她也不知道。若是你們相處時間再長一些……算了,不提這些了。”
段胥輕輕嘆息一聲,唇角依然有笑,眼神卻寂寥下來。他仿佛開玩笑說:“我以前總想著,等北岸都收復了,便把所有事情都托付給你,你倒先溜了。現在想想看,我那時怎么就認為我想要做的事情,絕不會落空呢?”
沉英如今只是孱弱無意識的一縷游魂,而方先野早早離去。
年少輕狂,以為自己逢兇化吉,總能贏命運一頭。到頭來歲月匆匆,才發現自己雖沒有輸,卻也從沒有贏。
血肉之軀,終不敵世事無常。
有人出現在他的身后,清淡的香氣彌漫開來,如今他已經不太能辨別出這香氣的味道,不過他明白這是誰。
賀思慕將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彎腰道:“要回去喝藥了。”
聽見喝藥這兩個字,段胥長嘆一聲,撫摸著墓碑道:“我好不容易來見我的好友一面,就不能讓我再多和他聊聊么?”
賀思慕微微一笑,并不買賬:“你逃藥的借口可真是翻出花來了。”
她拎著段胥的后頸輕松地將他從地上拉起來,段胥也不掙扎,順著她的力氣起身,對那墓碑道:“家妻兇悍不能不從。再見,先野。”
他沉默了一會兒,最終明朗地笑著:“下輩子別遇見像我這么麻煩的人了,活得輕松點,自己幸福去罷。”
話音剛落,他們便消失在青煙之中。墓碑之前,唯余陽光爛漫,蟲鳴鳥叫。
按照和賀思慕的約定,段胥辭官之后便住到星卿宮中,方便天同星君隨時為他治療。天同星君拔出插在段胥頭里的幾根銀針時,他便立刻嘔出一口血來,連路也走不穩了。
這一年多的戰事中,在天同星君的三令五申下,段胥幾乎不會親自上戰場,但精神損耗極大。到了戰事尾聲幾乎已經要撐不住,靠著天同星君的銀針吊著他的精神氣兒。
上京城破之后他休息了一陣子,這次回南都來處理段府和還兵權的事情,又得靠這些東西隱藏病情。
賀思慕強迫著給他喂完藥,然后把他扶到床上躺下,段胥有些疲倦,眼睛眨著眨著,似乎要睡著了。半睡半醒之間,他抓著賀思慕的胳膊喃喃道:“我還有多少時間……你就告訴我罷……”
賀思慕的動作頓了頓,她目光灼灼地看著段胥沒有血色的面龐,然后把他的胳膊放進被子里,在他耳邊說:“你什么時候不逃藥了,我就什么時候告訴你。”
段胥抿了抿唇,閉上眼睛睡著了。
賀思慕掖掖他的被子,坐在他的床邊安靜地看著他。
南都是晴空萬里,星卿宮所在太昭山卻是春雨綿綿。段胥離了銀針便脆弱得跟紙糊的人似的,受不得風,房間的門窗都緊閉著,只能聽見滴滴答答的雨聲。
賀思慕想,現在段胥才二十六歲,她認識他才剛剛好七年。
她從前想象過他七十歲的樣子,他衰老了,滿頭白發,走路拄著拐杖,動作遲緩。她想到那個時候她要嘲笑他,大聲地嘲笑他,要炫耀她青春不老的樣子,附身在各種年輕的身體里在他面前晃來晃去,讓他吃癟生氣。
然后,她要好好照顧他。
那個時候他應當早就已經完成了他的心愿,成為了一個可以待在她身邊,悠閑曬太陽的老頭子。
她會完全擁有他的這一段時間,在認識他五十年后,慢慢地接受他終將離開她,在這個世上消失的事實。
但是只有七年,她還沒有準備好。
能不能活到七十歲,能不能等他白發蒼蒼,某天打瞌睡的時候,無災無恙地離開她?
七年太短。七年真的太短了。
“你也可憐一下我罷,段狐貍。”賀思慕低聲說道。她這樣說著,心底突然涌上一陣強烈的沖動,混雜了心酸悲傷和無望,翻江倒海般淹沒她。
她想,或許她是想哭罷。
但是惡鬼是沒有眼淚的,就連她的父母,也沒有從她這里得到過一滴眼淚。
“段將軍睡了?”一個被刻意壓低的聲音傳來,賀思慕看去,便見禾枷風夷彎著腰站在她面前,拄著手杖一身青色宮服,還是一貫病怏怏又莫名精神的樣子。
賀思慕點點頭。
禾枷風夷嘆息一聲,道:“我聽師兄說,段將軍狀況不太好……”
“嗯。”
“若是他走了,你要怎么辦呢?”
賀思慕沉默了片刻,道:“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姜艾姨現在幫我監理鬼域,但是她志不在此,之后還要還權于我。沉英的魂魄現在還太弱,過個幾年養一養他的魂魄,我便讓他恢復意識伴我左右。他的執念是保護,若是他愿意,或許百年以后也可以接過我的位置。”
“我不是說鬼王殿下怎么辦,我是說老祖宗你怎么辦?”
賀思慕眸光微動,繼而苦笑一聲。房間內只余淅瀝瀝的雨聲,空氣安靜而潮濕。
“不知道。”她抬眼和禾枷風夷的目光對上,淡淡道:“或許等到了那個時候,我才會知道。”
如今她想到段胥死去的這件事,便覺得時間仿佛憑空消失了一般,變成無邊汪洋似的空白。她還是能看見許許多多等著她去做的事情,卻看不見她自己。
禾枷風夷眸光微動,伸出手去無言地拍了拍賀思慕的肩膀。
沒過多久姜艾便叫賀思慕去鬼域處理些問題,賀思慕暫時離開了。禾枷風夷也準備離開房間,卻見床上的段胥睜開了眼睛。
禾枷風夷驚訝道:“合著段將軍剛剛都是在裝睡啊。”
“睡了一陣,后來醒了。”段胥慢慢地坐起來,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貫明朗的笑意,他說道:“尊上,在下有一事相求。”
禾枷風夷有種不好的預感,他道:“你要做什么?”
“尊上有沒有辦法,讓我把五感同時借給思慕,便是一個時辰也好。”段胥說得十分理所當然。
禾枷風夷瞪大了眼睛,他噎了半晌,道:“我與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干什么要讓我做這種要去老祖宗面前受死的事情啊!”
第104章 結局 我永遠愛你,我將用我的一生愛你……
段胥卻仿佛來了精神,疲倦的面容染上幾分鮮活氣,他拍拍床邊的位置,對禾枷風夷道:“尊上,不妨坐下聊聊啊。”
禾枷風夷警惕地看著段胥,磨磨蹭蹭地坐在了他的床邊。
這一年多的時間里賀思慕總是陪在段胥身邊,夜晚雖然她不會入眠,但是也不會離去。前段時間戰事安定下來,段胥好奇他睡著時賀思慕都在干什么,裝睡幾日后就發現他入睡后,賀思慕便會開始寫日記。
她所用的就是禾枷風夷跟他提過的,停滯在三百年前的手札,不知何時她又開始像從前一樣記錄生活瑣事,那些細碎普通的瑣事,字里行間仔細地描繪出“段胥”這個人的點點滴滴。
“她想記住我。”段胥同禾枷風夷說起這件事,他微微皺眉,很坦誠地說道:“我也知道我的身體很不好,哪里也去不了,日后大概就要天天躺在床上休息。若這樣的話她每天能記些什么呢?我希望那本手札上能有更多美好的回憶。這個世界于我是一份禮物,我想將這個禮物轉贈給她。”
禾枷風夷沉默地望著段胥,心說這真是個折騰到死亡前一刻的不安生的主兒。
若不是這樣一個人,又怎么會把老祖宗死水一樣的日子攪得天翻地覆呢?
“你原本就時日無多,若真的一次把五感全換給思慕,便只是一個時辰,換完之后你能不能撐過一天都難說。”
段胥仿佛意料之中般點點頭,道:“我知道。”
“這個事兒做是能做,但必須要老祖宗同意了才行。段將軍你是死而無憾了,我還得活著呢。”禾枷風夷一攤手,說得很直白。
段胥笑起來,眉眼彎彎帶著些狡黠的意味:“好,我來勸思慕。她近來對我越發縱容了,她會同意的。”
禾枷風夷瞇著眼睛看著段胥,從前在南都的時候段胥還是愛而不得的那個,現在他卻已經把老祖宗吃得透透的了。
“段舜息,你就要死去,要離開老祖宗了,你就不難過?”
段胥的眸光閃了閃,他的笑意淡下來,道:“我的這一生里從動情到身死,就喜歡了這么一個姑娘,我覺得很幸運。到了如今,我不希望最后的日子是難過的。”
“不過,或許最后我死的時候,會拽著她哭呢。”
雨聲潺潺,段胥仿佛要被雨打風吹去的花,便是在這種時刻,他仍然還是那個說什么都輕飄飄,愛笑的少年。
禾枷風夷合上房門,看向守在門外的紫姬。紫姬提著傘安靜地站著,看見他出來便抬起一雙墨黑幽深的眼眸,默默走向他然后撐開傘。
禾枷風夷轉身走下臺階,走進春雨泠泠的庭院中,紫姬手中的傘穩穩地遮在他的頭頂。
他的手杖在地上發出清脆的敲擊聲,像是漫不經心的心跳,風夷突然偏過頭去看向身側的紫姬。
“待我死的時候,你會難過么,你也會拽著我哭嗎?”
紫姬怔了怔,她輕輕咬著嘴唇,好像不愿意回答。
禾枷風夷不由地嗤笑一聲。這么多年過去了,她總是對他的死期避而不談,實在荒唐。
“你在逃避什么呢?熒惑一族的短壽宿命的策劃者,不正是你們嗎?”
頓了頓,他道:“神明大人。”
紫姬的步子頓了頓。
熒惑災星一脈天生反骨又是天生奇才,禾枷風夷年少時更是叛逆。他自小飽受病痛折磨,又有早逝的預言糾纏,十五歲便借熒惑血脈及先祖之法,得開天門見神明。
他將那些制定世間種種秩序的神明指著鼻子大罵一通,說他們既不來人間,不知人生疾苦,便不配支配人界。他本是抱著必死的心去的,誰知罵完之后,在那一片炫目的白色光芒中,真有一個聲音說要同他一起下界,體察人情。
此刻禾枷風夷看著面前寡言少語,眼眸如幽深夜空的美人,仿佛看見了她從光芒中走出的那天。
他說道:“你覺得,你們錯了嗎?”
紫姬邁過門檻,扶住風夷的手。她抬起眼眸看向他:“神明是不會錯的。人間‘對錯’的概念,也是神明制定的。”
風夷也邁過門檻,他輕笑一聲,道:“是啊,真是妙啊。那你們創立這一套秩序的初衷又是為何呢?”
“為了世界平穩運轉,為了大多數人的幸福。”
“所以利用我們的善良?紫姬,我們維護了大多數人的幸福,卻別無選擇地要為此而不幸。你們冠冕堂皇地折磨我們,不覺得太過傲慢了嗎?”
紫姬認真地望著他,她平靜道:“這便是,我在此地的理由。”
禾枷風夷望著她片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道:“你若從未覺得自己做錯,又為何不回去?說實話,紫姬,這個游戲我也玩膩了。”
他突然從傘下走出去,走進淅淅瀝瀝的雨里,他的頭發和衣衫迅速被雨水打濕,衣服貼在常年生病的瘦削身體上,越發形銷骨立。
紫姬的平靜神情轉為慌張,她道:“你……你這樣會生病的!”
她幾步想走上前去,卻被禾枷風夷抬手制止。他笑著一步步向后退去,而他身后石階的盡頭,便是一道懸崖。
“紫姬,你安排我早死,安排我此生被病痛糾纏,無法掙脫。那我今日就要死,這樣從山崖上掉下去,應該也不會太痛苦。”
禾枷風夷已經站在了懸崖的邊緣,地面上生了青苔濕滑得很,他踉蹌了一下,紫姬便立刻丟了傘想向他奔來。
“紫姬!”禾枷風夷高聲喝止她,目光灼灼地指著她說道:“你是神明,你是這個千年的神監,人間之策由你而出由你監察。你要想清楚,你若是插手了人間事就沒有后退的道理,若你在此刻救我,就是承認你錯了。”
紫姬的腳步一頓,她站在原地,氣憤地說道:“禾枷風夷,你不要鬧!”
禾枷風夷看著紫姬的神情,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他道:“神監大人,原來你也會生氣啊,我還以為你們這些人飛升成神之后,便再也沒有人的心腸了呢。”
“可我是個人,神監大人,我不是你的秩序,我會呼吸,有心跳,會開懷也會難過。我是人,你看著我,我是活生生的。”
禾枷風夷又向后退了半步,幾乎是懸在懸崖邊了。他那指向紫姬的手慢慢松開,掌心向上,仿佛是伸出手等她拉住他。
“十年相伴,至于今日,神監大人,你要救我嗎?”
紫姬站在原地握緊了拳頭,雨水把她的秀麗眉目連同衣裙一起打濕,在一片濕氣氤氳中,她低聲說道:“你不要鬧了。”
幾乎是在祈求。
禾枷風夷笑了起來,他說:“你也會舍不得你完美秩序里,一根微不足道的釘子嗎?紫姬?”
他看見他喚那一聲“紫姬”后,紫姬緊縮的瞳孔。禾枷風夷笑著閉上眼睛向后仰倒,在仰面而來的雨水中,感覺到無法控制住身體,即將下落的自由。
這一生深陷在病痛折磨和早逝預言樊籠里,終于可以解脫的自由。
然后他的手被抓住了。
抓住他的手顫抖著,非常用力。只是一瞬間他的身體便被扯了回去,撞在一個飄著丁香花香氣的懷抱里,那個人抱著他的后腦,只是憤然地說著:“禾枷風夷!你……你不要逼我。”
禾枷風夷抬起頭,雨水侵入他的眼睛里,但他卻眨也不眨眼睛地看著紫姬,道:“可是你已經抓住我了。”
紫姬的嘴唇顫抖著,她可能太久沒有過這樣波瀾起伏的情緒,以至于無法表達。她說:“抓住你的是……是紫姬。”
是她逐漸拾起的,在成神之前她身上的人性。
禾枷風夷撫摸上她的臉頰,好整以暇道:“紫姬不是神監大人么?”
紫姬眨了眨眼睛,雨水順著她的臉頰流下來。
她終于低頭承認道:“是……先是紫姬,然后才是,神明。”
關于換五感的事情段胥和賀思慕大鬧了一場,禾枷風夷聽著弟子們的討論大概也能猜到盛況。但是七日之后,賀思慕還是同意了。
禾枷風夷想,這小將軍果然是一輩子沒打過敗仗的。
他們換五感的那日,應段胥的要求賀思慕把他帶到了南都。他們相依著坐在玉藻樓的樓頂,賀思慕給段胥穿了厚厚的斗篷,段胥拉著他的手,他們便這樣十指相扣。
太陽從天邊的盡頭升起來,在那一瞬間,整個世界在賀思慕的眼里活了起來。
她看見太陽的顏色,那被稱之為橙紅的顏色,像是一團不會燙傷人的火,溫暖又明媚。萬物披上它的光芒,仿佛溫柔地長出了金色的絨毛,連亭臺樓閣仿佛都有了呼吸。
她身邊的人身上非常溫暖,斗篷的絨毛蹭在她的臉上,是有些發燙的癢。身下的瓦片堅硬而冰冷,正在被她逐漸升高的體溫而溫暖。
玉藻樓里傳來了客人喧鬧的聲音,清脆如珠落的聲音,和悠揚如醇酒般的聲音,熱熱鬧鬧地響在一起。
“這是什么聲音?”賀思慕問道。
“早上一般是琵琶、古箏和笛子。你再等會兒,秋池就要出來唱曲了。”段胥靠著她的肩膀,笑著說道。
果然樓下傳來一個婉轉柔美的女聲,咿咿呀呀地唱著聽不清詞的小調,溫柔繾綣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泡化了。
食物的香氣飄上來,賀思慕慢慢地分辨著,哪個屬于東坡肉,哪個屬于羊肉湯,哪個屬于叫花雞,無數美妙的氣味交纏著飄在空中,或許這樣聞下去也能聞飽。
“要不要喝?”段胥從懷里拿出一壺酒,他的手指蒼白纖細,有暗色的傷口,也被陽光染成了金色。
賀思慕從他的手里接過酒,喝了一口,那辛辣芳香的氣味盈滿肺腑之間。
這是活人的世界。
他們的每一天該有多么奇妙和獨特啊,這樣的日子,過一百年也是幸福罷。
賀思慕的眼眸顫動著,慢慢轉過頭來看向段胥。
她的段小將軍,她的段狐貍,有世上最好看的頭骨,眉眼如畫,尤其是那一雙眼睛,干凈澄澈仿佛一塊水玉,總是帶著笑意。
陽光照在他的臉側,沿著他的鼻梁分割光影,他慢慢地吻了她。很輕柔溫暖的吻,她嘗到了他嘴里的苦味,卻不覺得討厭。
從他身上獲得的感知,便是苦也是珍貴的。
“思慕,覺得這世界怎么樣?”他問道。
賀思慕蹭蹭他的額頭,道:“真好,像家。”
便是在少年時,她也是四海為家的,入鬼域后就更不要談什么家了。可是在此刻,這樣一個絢爛盛大的世界出現在她面前時,她卻突然感覺像是離鄉多年的人,忽然看見了家。
“段胥,段舜息,你……不要走好不好。”
她到底還是說出來了。
這樣可笑而沒有邏輯的話,活了四百年,見慣了生老病死的鬼王居然也能說出口。
但是段胥卻沒有回答,他靠著她的肩膀,沉沉地睡去了,也不知道還會不會再醒。
她抱著段胥的肩膀,把頭埋進他的頸間,細細地顫抖著。
“段胥……段胥……段舜息……段舜息……段舜息!”賀思慕扶著他的肩膀,喊著他的名字,從試探到惶恐,到憤怒和悲切。
她這一生,從沒有大聲地哭過,沒有喊過一個人的名字,到聲嘶力竭。她并不知道如何挽留,也不知道自己能留住什么,她從沒能留住什么。
“……賀思慕。”
段胥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賀思慕愣了愣,她抬起頭來,便對上一雙明亮的眼眸。
仿佛是她的錯覺,他好像沒有那么蒼白了,臉上恢復了一些血色,仿佛從前一般。
段胥睜大了眼睛,他伸出手來,以指背拂過她的面龐,喃喃道:“賀思慕,你……你哭了。”
賀思慕這才發現,她已經滿面淚水,她居然哭了。
惡鬼從沒有眼淚,她怎么會哭?
“你是……溫暖的,我能感覺到……”段胥撫摸著她的臉龐,怔怔地說。
丁香香氣拂來,一個紫色的身影出現在他們身邊,賀思慕轉頭看去,便意外地看見了那一貫沉默而神秘的紫姬。
紫姬朝賀思慕招了招手,她腰間的鬼王燈就飛入了紫姬的手中,藍色鬼火閃爍間,賀思慕的那一片魂魄從燈中剝離出來,回到賀思慕的身體里。
這是連同賀思慕在內任何一只惡鬼,都沒有辦法輕易做到的事情,紫姬做來卻不費吹灰之力。
“以后你不再是鬼王,而是凡人。”紫姬對賀思慕說完這句話,又轉頭看向段胥,平靜道:“你的死期,也并非今日。”
她將鬼王燈收好,然后低眸看著他們,慢慢道:“我以神明的名義,賜予你們新的命運,望你們珍重。”
賀思慕怔了怔,她的目光越過紫姬,落在紫姬身后那個遙遠的身影上。那個男人穿著青色的宮服,繡著精美的二十八星宿圖,笑容燦爛地向她揮揮手。
就像在他小時候,她去星卿宮接他時那樣,那時他便時常問她,老祖宗,你為什么要這么孤獨地死呢?老祖宗,我們可以有新的命運嗎?
在那個雨天里,紫姬拉住禾枷風夷之后,他們曾經有過一番長談。
——紫姬啊,你看這世上成雙成對的事情,都要個整整齊齊,先頭那城門兩邊修得不一樣高,不是還拆了東邊兒墻上的磚頭補了西邊兒墻嗎?”
——你想說什么?
——你讓賀思慕變成人罷,把她漫長的生命剪短點,拼在段胥的身上,讓他們作為凡人長相廝守罷。神明的秩序,當垂憐舍身救世者罷?
最后賀思慕留在了世上。
段胥成為了,她生命中第一個留住的人。
兩年后。
“段舜息!段胥!”
夏日的樹林里傳來呼喊聲,但是舉目望去卻只見綠樹掩映,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因為人已經掉進了地洞里。
賀思慕站在洞底望著高高的洞口,試著跳了兩下但失敗了,于是皺著眉抱起了胳膊。
雖然兩年的時間里她已經對凡人的生活非常適應,但沒到這種時候她還是會懷念她的法力。若她的法力還在,出這個地洞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她就根本不會掉進來。
“怎么了?你沒受傷吧?”段胥的身影出現在洞口,蹲下身來觀察賀思慕的情況。他如今又恢復了那身手敏捷,健康矯健的模樣,穿著一身藍色束袖圓領袍,就如當年涼州府城初見的小將軍沒什么兩樣。
賀思慕伸出手去:“快拉我上去。”
段胥見洞并不太深,且洞底鋪了稻草,便知賀思慕應該沒受什么傷。
她做惡鬼時常常附身于人,對人間諸事都還算熟悉,唯獨受傷這件事毫無自覺。還以為自己無所不能,結果搞得傷痕累累,有時還顧著面子不肯說。
見她無事,段胥便悠然一笑,蹲在洞口道:“要我拉你上來,先喚我一聲夫君聽聽。”
賀思慕挑挑眉,收回手微笑道:“你說什么?”
段胥把胳膊搭在膝蓋上,嘆道:“當初說好了要我做你們賀家的上門女婿,如今卻不見三書六聘、三媒六禮、八抬大轎、十里紅妝。我跟你明年都要第十年了,總不能一直這么沒名沒分的罷?”
說著說著,似乎還挺委屈。
賀思慕悠悠一笑:“你想要的還挺多,可惜我現在已經不是鬼王,沒那么多家底了。”
“但鬼域還是你的娘家,代鬼王是你姨,儲君是你干弟弟。怎么能說沒有家底呢?”段胥笑瞇瞇道:“再說思慕一幅畫便價值千金,要迎我是夠了,難道不迎我還要迎別人嗎?”
“鼎鼎大名的玉面閻羅,曾經的段帥,要價這么便宜嗎?”
“那要看人,別人迎我那是天價。若是思慕的話,我可以給點折扣。”段胥微微一笑,朝她伸出手。
“時機不等人,你拉住我的手就算是成交了。”
賀思慕抬頭看了他半晌,陽光從他的背后傾瀉而來,蓬勃而熱烈。她輕笑一聲,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喚道:“成交,夫君。”
“好嘞,娘子。”
她被這雙溫暖有力的手拉出洞外,陽光迎面而來的時候她想起來許多許多年前,她在某個新年夜把他從地上拉起來的時候。
現在她終于可以跟他說,我愛你。
我永遠愛你,我將用我的一生愛你,永不遺忘。
第105章 紅塵所惑 紫姬*風夷番外 她為紅塵……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這便是神明們對于人間的意義——明法和成理。是四季變換,生老病死,萬物萬靈的秩序。
她一直認為,神并不在人間彰顯自己的力量,并不聽從人的祈求,秩序已成,萬物相生相克,任何偏愛都是對于秩序的破壞。
成為這個千年維護人間秩序的神監后,某天一個莽撞不知所謂的少年突然闖進了天庭,怒氣沖沖地破口大罵,句句直指人間秩序。
她問同僚這是怎么回事,同僚笑著說——司命啊,這還是上任神監留下的舊政,說是要給凡人一個糾錯的機會,所以留了個上達天庭的口子。這個凡人有熒惑血脈,是世人中最容易上來的。
她想,原來是熒惑血脈。不過近來人世諸事安好并無大亂,秩序平穩運轉,便是這熒惑血脈也在他的命數里安穩地活著,跑到天庭前也沒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這個凡人為何要如此無事生非?
她說——人性原本貪婪無度,無論得到了什么也不會滿足,總還想要更多,放他們上來做什么呢?這個口子不必留了罷。
同僚搖著頭,提醒她說既然要取消上任神監羲和留下的政策,就必須要有充足的理由,不可隨意而行。
她望著庭下那少年憤怒的眼睛,便道——好啊,那我就隨他下界走一圈。
那少年看見她走出來,似乎愣了愣,他問她:“你是誰?”
“我是這個千年的神監,我叫紫姬。”她這樣說道。
紫姬是她萬年以前沒有飛升時的名字,她關于那段時間能記得的也就是這個名字了。
她最初下界來的目的,是要讓凡人再也不可無事上天界的。
這個少年禾枷風夷,是她所設的熒惑血脈中的一代。熒惑血脈的命運便是天才、強大、赤誠與早亡,很少有熒惑血脈能活過四十歲。禾枷風夷又天生體弱,或許這便是他不滿他宿命的理由。
他說:“既然到了人間那就是我的地盤了,紫姬大人,我正好缺個仆人,不知道你肯不肯屈尊啊?”
他似乎對她很不滿,存了戲弄的心思。她想,這果然就是個心有不甘的普通人罷了。
“可以。”
她答應得很爽快。
從那之后她就和禾枷風夷相伴而行,形影不離。禾枷風夷雖說要讓她當仆人,卻也不曾讓她干過仆人的事情,相反倒是他時常在照看她。
“你怎么又不穿鞋子?”某個集市上,他跑過來把鞋子放到她腳下,抬頭問她:“你是不是不會穿鞋啊?”
在她猶豫的瞬間,他摁了摁太陽穴,彎下腰來幫她把鞋子穿好。然后他直起身拿過她手里的那籃水果,長嘆一聲道:“你看看你買的這籃水果,只有上面一層是好的,下面都爛了!”
“你是不知道世上有騙子嗎?不對罷,騙子不也是你們設計的嗎?”他打量了她片刻,笑道:“紙上談兵的家伙們。”
說罷轉過身去,邊走邊說:“你剛剛是在哪一家買的,我去給你討公道。”
她想,生活于此和設計秩序終究是不一樣的,不過作為神明她并沒有錯。畢竟在她的設計下成長起來的這個少年,果然如她需要的那樣善良而赤誠。
強大的力量只有放在這樣的人手里,才不會失控。
再加一重早亡的束縛,便不至于人心被世情磋磨變惡,這力量就更加穩妥。
她對她的秩序很滿意。
禾枷風夷自小體弱多病,吹個風淋個雨著個涼,都可能會有性命之憂。也只有春秋兩季天氣和煦時,有精力出遠門。她便隨他去除邪祟,他們經過的地方許多人過得很苦,甚至于民不聊生。他便會說:“神明大人,看看你們安排下的這個世界啊。”
她說,這世上有雄山大川,也有谷地河流,人間出生便有身份高低、體質強弱、幸福與不幸,原本就是正常的。更何況你不是來救這些不幸者了么?
禾枷風夷便會有些生氣,他說若是他不救呢,若是他害人呢?
她說,你不會的,你不是這樣的人。
在這種時候,禾枷風夷往往無話可說。后來他說,他覺得她看他,仿佛是女媧看著自己甩出的完美泥點子。
——你總是這樣,高高在上。
后來她在禾枷風夷身邊,又見到了她設計好命運中的另外一位——鬼王賀思慕。在鬼王的命運里,出生便為惡鬼,最是無欲無求的惡鬼,恰恰能成為因執念而生的群鬼之主。由這樣的惡鬼掌握鬼域,才令神明放心。
賀思慕亦如她所愿,是一位非常稱職的鬼王。
——老祖宗很想作為人生活,她最愛人間了。沒有辦法可以讓鬼王成為凡人嗎?
禾枷風夷這樣問過她。
——沒有。
——不可以有嗎?
她便有些疑惑,她說——為什么要有?目前這樣的秩序運轉平穩,并沒有產生任何差錯,既然沒有差錯,又何必節外生枝?
禾枷風夷看了她很久,她在他眼里看到了輕蔑。
他說——膽小鬼,你回去罷。
這是她第一次聽見他要她回去。此后的許多年里,他似乎已經放棄了說服她,有時候甚至說是自己當年年少輕狂,總是勸她早點回天庭去。
她卻能看見他眼里藏得很深的輕蔑,經年不退。
可是她并不覺得自己錯了,在人間她目睹的種種,甚至于禾枷風夷的存在,都向她證明了她秩序的完美。可是看到禾枷風夷的這種眼神時,她還是無端地有些難過。
她不走,她既然是神明,便并非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禾枷風夷便也隨她去,依然走到哪里都和她一起,她已經對這個世界漸漸熟悉起來。如今是體弱的禾枷風夷,要依賴她了。
他每次生病的時候,痛苦地在床上輾轉反側,她總是覺得很難過。他提起他日漸來臨的死期時,她更不愿意與他說起。
他似乎覺得很諷刺,他說這不是你設計的么?
是的,這是她的設計。她并沒有覺得錯。
她只是日漸覺得悲傷。
熒惑血脈還會傳承下去,以后還會有一個個像禾枷風夷這樣的人,叛逆赤誠又善良,最后死在宿命之下。他只是世上萬萬生民中尋常的一個人。
但是現在他對她來說不僅僅是一個數字了。
他的死去不是一個數字的消亡,而是一塊生命尋不到補償的空白。
她陪著禾枷風夷介入鬼界的紛爭,看到賀思慕和段胥時,突然發覺段胥和賀思慕,恰似禾枷風夷與她。
賀思慕也不再是她完美秩序里的一顆完美的棋子,賀思慕成了她。
天下所有人的生死離別,苦厄災痛,仿佛都發生在了她的身上。當她從她引以為豪的秩序里感覺到痛苦時,一切都開始變得混亂起來。
她知道禾枷風夷的敏銳,他捕捉到了她的混亂。
于是他趁虛而入,一反常態,逼迫于她。
在握住禾枷風夷手的時候,她從他臉上看見了得意的笑容。她恍然發現,或許這么多年里,禾枷風夷的心灰意冷,認命不爭都是假的。他只是在等待。
他在等,她對他產生感情。
等她被自己親手設計的秩序所碾壓,所傷害。等她開始動搖,開始懷疑,開始妥協。
——膽小鬼。
那時他是這么說的,后來他也是這么說的。他說,你就這么害怕不完美?這人世間,下到惡鬼,上到神明,有什么是完美的?
沒有感情的秩序,只是傲慢而已。
在闊別天庭二十年后,她回到了天界。同僚見到她,便笑道——怎么,神監要關入口了?
她搖搖頭,她說——不關了,是我要改秩序。
新的秩序里,熒惑血脈到三十歲,便可選擇放棄力量得享天年,或者擁有力量而短壽。鬼王若得愿以命換命的真心愛人,便可為凡人,失卻力量,卻得輪回。
——太久不去人間了,或許我們該多下去走走罷。
她這樣說著,同僚便有些驚訝,他道司命下去一趟,看起來變了很多。
或許還有更多要變的。
后來又過去一些年歲,禾枷風夷在街上走著,秋日天氣漸涼,路上的銀杏樹葉染上金色。
在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禾枷風夷冷不丁地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她站在人潮之中,安靜地看著他。
他走過去,問道——神明大人,你來做什么?
——來看看我新的秩序,有沒有差錯。
她像以前一樣,以平靜淡然的語調這樣說道。
風夷看了她片刻,笑起來與她并肩而行——要不要去看看老祖宗?她總是提到你,如今她也過得很幸福……
人間路邊的攤販喧囂著,街上彌漫著桂花香氣,她想原來她所遺忘的萬年之前,她便生活在這樣的一個人間。
她為紅塵所惑,特來投奔紅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