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賀禮
賀思慕似乎怔了怔,她微微瞇起眼睛,說道:“你是當(dāng)真不準(zhǔn)備把這交易用在有價值的地方了么?”
“價值?”
夏日清晨的草地里,已經(jīng)變得燥熱的風(fēng)卷起塵土和血的氣味,將她的長發(fā)和衣袖吹向段胥,只要他伸手就能碰到。
段胥低眸,然后抬起眼睛看向賀思慕,他剛剛殺過許多人,還處于興奮的狀態(tài)中,眼睛亮得發(fā)燙。
“我想讓你看到我穿婚服的樣子,一輩子只有一次,不覺得很有價值嗎?”
他解下他頭上的黑色描銀發(fā)帶,伸手遞給她,笑眼如新月:“聊以此為帖,拜請殿下。六月十八吉時佳期,設(shè)宴于府,望君撥冗光臨,添新禧之瑞氣,增美姻之佳音,萬望勿辭。”
賀思慕低頭看著他白皙手指間,黑色的發(fā)帶上描繪著銀色松柏。她不確定那是否是黑色和銀色,不過從前她從孟晚那里聽說,段胥最喜歡黑色和銀色的搭配。
她帶段胥行走鬼界時,他也一直是黑衣銀飾的搭配,便如烏木鑲銀的破妄劍一般。她問他為何這樣打扮,他便笑著說我想讓你眼里看見的我,就是我本來的樣子。
他很擅長做些讓人難以理解卻印象深刻的事情,譬如在她身邊穿黑白,譬如邀請她參加他的婚宴。
賀思慕看向段胥的眼睛,沉默片刻說道:“好,我應(yīng)了。”
她從他手上接過那黑色描銀發(fā)帶,笑道:“段小將軍,恭喜啊。”
這是件好事,紅塵里自有五顏六色,何必為鬼拘泥于黑白。
待賀思慕消失在一陣青煙中時,方先野反應(yīng)了好一會兒才揉著眉心,轉(zhuǎn)向段胥的方向質(zhì)問道:“她是誰?”
段胥似乎不太舍得移開目光,只是看著那個姑娘消失的方向,輕輕一笑:“我的心上人。”
“心上人?她分明不是人,她是鬼罷?你說她是鬼王,她……”
“方汲啊……”段胥突然拉長了聲音,他轉(zhuǎn)過頭來,笑意盈盈地慵懶道:“你將來生個孩子,讓他來認(rèn)我做干爹怎么樣?或者你要是不心疼的話,過繼給我唄。”
這個問題看似無關(guān)但是含義不言而喻——段胥是認(rèn)真的,八匹馬也拉不回來的認(rèn)真。
方先野怔了怔,他的目光沉下來,轉(zhuǎn)過頭去走向他的轎子,邊走邊怒道:“你這瘋子,就只合孤老!”
段胥在他身后哈哈大笑起來。
方先野遇刺的事情并沒有聲張出去,段胥后面幾天看著段成章郁郁寡歡的臉色,便大概確認(rèn)他爹暫時不會再動什么歪心思。
天生拙于捕捉暗流涌動的段靜元,或許是整個段府里最專注于段胥婚禮的人。
她本以為她哥哥與她爹還要再斟酌一段時間,卻不成想如此迅速地確定了王家姑娘,并且下聘定日子。王素藝喜靜不喜鬧,閨中女兒們的聚會很少參與,故而段靜元和她不怎么熟悉,不過王素藝長相甚美說話也和和氣氣的,看來是個溫婉的姑娘,做她嫂子似乎也沒有什么大問題。
三哥要成婚了,這事兒沒來由地讓段靜元有些悵然。她從小便想嫁一個像三哥一樣的人,雖然后來三哥長大了性格有所變化,但她心底里還是拿著三哥做尺子比照南都中的公子,眼下這尺子就要被別人拿去了。
不過她覺得她三哥似乎并不為要迎娶新婦而開心,或許是因為朝堂上的事情諸多煩擾,她隱約聽說朝中在查什么案子,她哥受了牽連。
嗨,該死的裴黨!
她的腦海中閃過方先野寧靜安然的眉目,猶豫了一瞬,還是在心中罵道:該死的方先野!
宴席向來是段靜元大顯身手的地方,她決定要新做一套最別出心裁的衣裙,再新調(diào)一款最清雅甜蜜的香,以示對她最親愛的三哥人生大事的重視。
這天她興沖沖地奔赴城中最大的香鋪悅?cè)痪樱米钌系鹊溺瓴牧先胂恪6戊o元在悅?cè)痪犹粝懔系臅r候,便看見一個中等個頭,相貌平平但衣著不錯的姑娘走進來,將腰間的香囊解下來丟給香師傅,道:“給我配個同樣的香囊出來。用料是沉香、琥珀、蘇合香、薄荷葉、白芨、安息香。”
段靜元在聞到那香囊的味道時就為這熟悉的氣味驚訝不已。因為香鋪內(nèi)香氣混雜她不能立刻確認(rèn),待身邊的姑娘報完香料成分,她便更加驚奇——這不是她給三哥調(diào)的香嗎?
段靜元奇怪地上下打量著這個姑娘,這姑娘仿佛有所察覺轉(zhuǎn)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笑道:“小姐為何一直看我?”
她笑起來有種輕慢驕傲的感覺,但奇怪的是并不讓人討厭,隱隱約約還有一絲壓迫感。
“啊……我覺得這香氣十分好聞,是姑娘你自己調(diào)的香嗎?叫什么名字呀?”段靜元拐了個彎問道。
姑娘的手指在柜臺上漫不經(jīng)心地敲著,她搖頭道:“不是。這香名叫………”
她似乎思索了一會兒,不知想起什么便笑起來。
“叫段舜息。”
段靜元睜大了眼睛,心中咯噔一下,再看這姑娘的眼神里就帶了憐憫。
今日悅?cè)痪拥南銕煾岛孟裼悬c心不在焉,險些給段靜元拿錯了琥珀料,配的“段舜息”香也差一道白芨導(dǎo)致味道不對。那配香的姑娘卻全然沒有察覺,還是段靜元提醒香師傅他才發(fā)現(xiàn)并重配一次。
段靜元最后目送那姑娘遠去,嘆息著心想這大約是個愛慕她哥的女子,也不知道從哪里聽說了三哥身上的香料成分,便配同樣的香囊?guī)г谏砩虾寐勏闼既恕K绯苫樗榱硕嗌倌隙寂拥男模@可真是藍顏禍水啊。
待歸家之后她便問段胥是不是把她給他調(diào)的香料配方說出去過,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就把這件事告訴了他,并且同樣感嘆不已。
段胥聽了這件事后愣了片刻便笑起來,仿佛很開心似的,他確認(rèn)道:“你說香師傅配錯了香料,她卻完全沒發(fā)現(xiàn)?”
“是啊,也是奇怪得很。”
段胥就笑得更開心了,輕聲道真可愛。
段靜元覺得段胥的神情不太對頭,她戳戳他的肩膀,警告道:“三哥,你可是要娶妻的人,不能再隨便覺得別人可愛了。依我看你最好也少跟方先野為玉藻樓的洛羨姑娘爭風(fēng)吃醋。”
段胥一律爽快地應(yīng)下來,段靜元就拿出她今天新調(diào)的香,獻寶似的捧給段胥讓他聞聞怎么樣,還讓他猜成分。這是段靜元慣愛與他玩的游戲,因為段胥嗅覺靈敏,幾乎一聞就能把她調(diào)香所用材料一一報出來。
這次段胥也照常聞了,悠然把他小妹新調(diào)之香的成分一一報出。段靜元卻皺起眉頭,說道:“三哥你漏了兩樣,小茴香和百合。”
雖然這兩樣香料她放得很少,但以段胥一貫的水平不可能聞不出來。段胥聞言也怔了怔,他低頭仔細(xì)聞了一陣香囊,眼神微微沉了下去。
段靜元見他不說話以為是受了打擊,便有些無措地安撫道:“偶有失手也有可能啦,三哥你不要太往心里去。”
“我聞不出來了……”段胥低聲說道,他抬起眼看向段靜元,眼底堆積復(fù)雜的情緒,一瞬間叫她心驚。但是很快段胥便笑起來,將香囊還給她說道:“看來我真是上歲數(shù)了,靜元,以后這游戲我恐怕要常常失手了。”
段靜元小聲道:“你今年八月才滿二十,說什么上歲數(shù)?”
“哈哈,終歸人的感官是要隨著年齡慢慢衰敗的。”段胥摸摸段靜元的頭,輕描淡寫道:“世間常理。”
說罷他便背著手,笑嘻嘻地轉(zhuǎn)身出門去了,青色的衣袂飛揚,看起來這樣年輕又仿佛會永遠這么年輕下去。段靜元拿著那個香囊,因為“衰敗”這個詞心里無端生出一陣悵然。
賀思慕回到國師府時,禾枷風(fēng)夷正撐著他的白樺木杖站在庭院之中觀星象。他這一處星輿院的地磚涂以黑漆,星宿繪以金紋,將浩瀚星空囊括于咫尺之間。他站在地磚上描繪的斗宿之中,木杖在斗宿三星處點了點,木杖頂端掛著的四個鈴鐺其一便發(fā)出清脆聲響,他伸出手飛快地掐算著什么。
他看見賀思慕走進院子里,便把木杖杵在地上,靠著木杖笑道:“老祖宗干什么去啦?”
那木杖好似長在了地里,任禾枷風(fēng)夷靠著它也筆直樹立巋然不動。
賀思慕揚起手里的香囊,道:“配香囊。”
“你聞不見味道,去配香囊做甚?”
“我聞不見,但喜歡自己被聞起來是這個味道,不成么?”
禾枷風(fēng)夷立刻回道成成成,賀思慕正欲進屋突然回頭望向禾枷風(fēng)夷,她扶著門框似乎猶豫了一下,才問道:“近來人間辦婚禮時興送什么賀禮?”
“那要看誰成親了,你是要給段胥送賀禮?”
“他邀我參加他的婚禮,既然要去總不能空手。”
禾枷風(fēng)夷身子一歪,差點沒靠穩(wěn)他的木杖跌下來。他這位老祖宗向來不喜歡參加紅白喜事,他爹娘的婚禮她也沒來,而后他爹娘的葬禮,他弟弟妹妹們的婚宴她也都不曾出席。他本以為她要讓他代送賀禮,沒想到她竟然要親自出席?這可真是厚此薄彼重色輕友。
收到禾枷風(fēng)夷控訴的眼神,賀思慕難得的也有些心虛,她咳了兩聲道:“不一樣,這是他換五感的條件。”
禾枷風(fēng)夷嘖嘖兩聲,嘆道:“我發(fā)現(xiàn)你對他真是出奇縱容。”
“這只是交易。”
禾枷風(fēng)夷擺擺手停止了這個話題,他知道他這老祖宗不會承認(rèn)她對段胥的一再讓步,便把話題轉(zhuǎn)回來道:“我倒是為他準(zhǔn)備了一份歪打正著的厚禮。最近朝廷里在查馬政貪腐案,原本兵部尚書和太仆寺卿都要掉腦袋,誰知峰回路轉(zhuǎn),關(guān)鍵證人翻供說自己受人指使證據(jù)亦是偽造。馬政貪腐案和段胥力主進攻云洛兩州的時機卡得太好,大理寺卿井彥懷疑段胥,如今他也被裴國公那邊的人盯上了,借著這件事裴國公的人后續(xù)大約會繼續(xù)發(fā)難。”
“而我手頭上查的這件事,雖然和這案子沒什么關(guān)系,但能幫段胥大忙。像他這樣的人大概不怎么看重身外之物,其他賀禮我隨便準(zhǔn)備些就好。”
賀思慕對大梁朝廷上的事情不了解——也不想了解,她皺皺眉說道:“這是你的賀禮,可我送什么好?”
“你和他相處這么久,不知道他喜歡什么嗎?你和他換過五感,你在得到感覺時喜歡的,不就是他喜歡的嗎?”
她在得到感覺時喜歡的?賀思慕認(rèn)真思考起來,她都喜歡些什么?
陽光、風(fēng)、冰、雨、雪。
芍藥、青草、柴木、飯香。
段胥的脈搏、心跳、呼吸、香氣。
這怎么可能送做禮物?
賀思慕并不是第一次送賀禮,她從前贈禮總是相當(dāng)利落干脆,大都是從她的寶庫里搬出些幾百年的古物珍寶,大大方方地送出去。但是她知道段胥不在意這些東西,或許是因為他送給她那幅極用心的畫卷在前,她對于回禮便不自覺地慎重起來。
她想要送給段胥他真正喜歡,能讓他開心的禮物。可她不擅長這種事情,她更擅長毀滅或保護而非給予。
賀思慕嘆息一聲揉揉眉心,去討某人的歡心,這種感覺對她來說微妙又陌生。
禾枷風(fēng)夷觀察了老祖宗的表情半晌,擺擺手道:“算了罷。老祖宗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個惡鬼?對于凡人來說,結(jié)婚時收到鬼的賀禮非但不是什么好事,反而晦氣得很。你送他禮物,你說他收是不收呢?”
賀思慕愣了愣,半晌輕笑道:“也是。”
她轉(zhuǎn)過身邁步走進了室內(nèi)。
禾枷風(fēng)夷搖著頭拿回自己的木杖,在心宿處一戳,那木杖便飛快地旋轉(zhuǎn)起來,所有的鈴鐺發(fā)出清脆錯落的聲響,像是有人在嘰嘰喳喳地討論什么。他抱著胳膊滿意地笑起來,道:“熒惑守心,黃道吉日要來了。”
第62章 井彥
段胥料想到大理寺卿井彥一定會找他,請?zhí)蛠淼臅r候他只是稍作收拾便騎馬去往井彥府上。他在井府門前翻身下馬時,井彥便穿著一身紫色繡孔雀圖樣的寬袖官服站在庭院中打量著他,目光銳利如鷹,仿佛想透過他這身皮囊看到他的心底。
井彥今年三十歲出頭,他兄長是皇上最寵愛的安樂公主的駙馬,有著這一層關(guān)系井家才有了不依附于任何一黨的底氣。這些年他做大理寺卿是出了名的明察秋毫鐵面無私,駁回重審了刑部許多案子,從未看走過眼。
這樣的目光看穿過無數(shù)匪徒囚犯的心,段胥不閃不避地接受了井彥的打量,自然地行禮道:“井大人好,晚輩前來赴約。”
他和井彥交情并不深。上次見面還是離開南都之前的中秋宴會上,他與井彥下了一盤棋,棋局尚未結(jié)束宴會便散了,今日井彥請他過府找的由頭便是完成那一局未完的棋局。
井彥深深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段大人請。”
他們在井彥的書房里落座,書桌上果然擺著當(dāng)時未結(jié)束的棋局,黑白子縱橫交錯竟然分毫不差。段胥看了一眼那棋局便不由得一笑,想來井彥早早記下了這棋局,原本是真打算與他下完這盤棋的,只是突然出了馬政貪腐案這檔事情,對弈就夾雜了一些別的目的。
段胥落下一子,悠悠道:“井大人身著官服,想來是剛剛從大理寺回來,大人公務(wù)如此繁忙還能記著與我的棋局,我實在是不勝榮幸。”
井彥亦落下一子,說道:“聽說段將軍在戰(zhàn)場上殺伐決斷,勇不可擋。井某從前竟以為段將軍只是文臣,如今當(dāng)刮目相看了。”
段胥抬眼看向井彥說道:“井大人,您不妨開門見山,既然請晚輩過來應(yīng)當(dāng)不只是為了下棋吧?”
井彥于是直入主題:“馬政貪腐案孫常徳翻供之事,段將軍可有聽說?”
“有所耳聞。”
“他供認(rèn)自己受人指使污蔑兵部孫大人和太仆寺李大人,而那指使他之人,他說是段將軍您。”
段胥的目光仍然落在棋局上,聞言哈哈一笑,像是覺得荒誕:“我指使他?我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自己的腳跟尚未站穩(wěn),就敢做這種事情?他未免太看得起我。”
“去年中秋后三日,他夜晚過攬清橋時不慎落水,是你救了他。”
“沒錯,這便是我對他僅有的印象,難道我救人也有錯處么?”
“據(jù)他所說,他平日里與太仆寺卿有過節(jié),便疑心是太仆寺卿要害他。那日之后你挾恩從他這里探聽消息,威逼利誘偽造馬政貪腐案,嫁禍于兵部和太仆寺。”
“可笑,那日之后我就再沒見過他,他這般信口開河可有證據(jù)?”
井彥扶著袖子落下一子,淡淡說道:“他自然是有許多書信、信物的證據(jù),但不足為道,因為依我看那些證據(jù)是假的。”
段胥挑眉,抬眼看向井彥。棋盤上黑白交織,占據(jù)大半的棋格,宛如相互博弈吞食的兩股勢力。
井彥也看他,神色不變地說:“便如孫常徳指認(rèn)太仆寺卿貪污的關(guān)鍵證物——那本賬簿一樣,都是偽造的。”
“哦?”段胥露出驚訝神色,仿佛頭一次知道自己偽造的那本賬簿是假的一般,道:“孫常徳的賬簿竟也是偽造的?他好大的膽子。”
“賬簿雖然是偽造,卻不是孫常徳偽造的。他告發(fā)之時應(yīng)當(dāng)以為那是真賬簿,確實有幕后主使者推波助瀾,讓他手握所謂的證據(jù)去擊登聞鼓揭發(fā)此案。但是孫常徳并不知道幕后主使者是誰,如今也只是聽從某些安排,推到你身上。”井彥冷靜地陳述道。
段胥眼眸含笑,說:“大人英明。”
井彥落下一子,淡淡說道:“不過偽造賬簿并不是簡單之事,這賬簿過了刑部幾位大人的手都沒有看出問題。我初拿到時也信以為真,若不是因為孫常徳翻案我再三仔細(xì)查驗,也不會發(fā)現(xiàn)賬簿是假的。能造出這賬簿的人必定見過真賬簿,并且至少有半本按照真賬簿謄抄。”
段胥拿棋子的手頓了頓,井彥接著說道:“情況無非兩種,這人手上有真賬簿,出于某種原因不肯給出故而偽造了一份。或者這人見過真賬簿,但是真賬簿已經(jīng)遺失或損毀,不能作為證據(jù),他便只能偽造。孫常徳能這樣信誓旦旦地翻供,想來是有人確認(rèn)了真賬簿已經(jīng)被毀才敢如此。那么便是第二種情況,這人翻看真賬簿時十分倉促急迫,他甚至來不及把真賬簿帶走,卻在事后憑著倉促間的記憶默下大半本賬簿,應(yīng)該是有著驚人的記憶力。”
井彥銳利的目光直視著段胥的眼睛,說道:“去年七月段將軍回岱州祭祖,而孫常徳所揭發(fā)的順州馬場,便在你回鄉(xiāng)沿途。這賬簿也是從順州而來。而你上書攻擊云洛二州的時機,未免和此案配合得太好。”
段胥哈哈大笑起來,他扶著額頭道:“井大人是不是也被那些坊間流言所騙,以為我當(dāng)真少年天才,過目不忘?那不過是旁人因為我段家的地位吹捧我的一些空話罷了。您所說的看兩眼就默下半本賬簿的事,我可辦不到。”
“真的嗎?”井彥淡淡地落子,說道:“這局棋是我們半年多以前下的,我能復(fù)原是因為當(dāng)時我一回家就把這棋局畫了出來。你方才一進來看到這棋局便有些驚訝,想來是發(fā)現(xiàn)了和半年前的一模一樣,而后你落座下子并未猶豫。你不僅清楚記得半年前與我的棋局,還記得當(dāng)時你下一步要落子之處在哪里。憑這樣的記憶力,默寫一本賬簿不在話下罷?”
段胥漸漸沉下目光,他手執(zhí)黑子漫不經(jīng)心地敲著棋盤,半晌笑起來道:“就這樣么?井大人說的全是猜測,半點證據(jù)也沒有,又能說明什么呢?”
他俯下身去,摩挲著手里的黑子看著那膠著的棋局,懶懶道:“如井大人所說這個案子除了證人之外,其他的關(guān)鍵證據(jù)竟然全是偽造,而這個證人又左右搖擺,今天一套說辭明日又換一套說辭。說到底孫常徳不過是這盤棋里的一枚棋子罷了,真正下棋的人不是我們,可我們亦身處棋局之中。這案子刑部已經(jīng)審?fù)晟w棺定論,偏偏到大理寺復(fù)核時證人翻了供,還不是因為刑部是杜相門下,裴國公一定要他脫離了杜相勢力范圍再起風(fēng)雨。如今案子、證人、證物都塞在你手里,他們各自希望你能拿著他們準(zhǔn)備好的偽證和證人去攻擊另一邊,沒有人在意真相,他們只在意結(jié)果。”
“不,我在意真相。”
“井大人在意真相,那么您覺得馬政貪腐案是確有其事,還是誣陷?”
井彥搖搖頭,冷靜道:“證據(jù)不足,不能下定論。”
段胥重復(fù)道:“證據(jù)不足?此事便這么過去了么?大梁無天然草場,所建馬場均需占據(jù)百姓耕地,畜養(yǎng)一馬之地就能養(yǎng)活二十五人,三千匹馬就是七萬五千人。若貪腐為真,這七萬五千人的生計就這樣被中飽私囊。而我在前線戰(zhàn)馬匱乏騎兵不成建制,只能出奇兵攻擊無法正面迎戰(zhàn),每勝都艱難至極,如此如何保家衛(wèi)國?”
井彥鎮(zhèn)定地看著他,深邃銳利的眼眸直直地望向段胥的眼底,案上的香球中升騰著裊裊香霧,從他們二人之間朦朧地漫過去,井彥慢慢地說道:“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我比你更清楚。”
“我今日叫你來便是要告訴你,若以偽證為真,今日你可以造,明日他可以造,真相何以立足?段將軍還年輕,要知道虛假不能得到真相,非正義的手段更不能實現(xiàn)正義。我坐在大理寺卿這個位置上,我所信的就只有實證二字。”
段胥眸光微動,沉默不語。
實證二字,談何容易。這件事的痕跡被掩蓋得一干二凈,他好不容易找到的賬簿也被銷毀。若要查只能從兵部尚書,太仆寺卿甚至于背后的秦?zé)ㄟ_、裴國公入手,不僅暴露自己且每一步也必受阻撓。
“井大人,真能查到實證么?”
“我自會盡力去查,查不到也不能以偽證定案。”井彥落子,抬眼看向段胥說道:“段將軍年紀(jì)輕輕在朝中行走,心思深沉不是壞事,然而不可執(zhí)念太重,誤入歧途。今日之事我會留在這書房之中,出門便再不談起,段將軍好自為之。”
段胥低眸片刻,繼而抬眼看著井彥,在棋盤上落子,說道:“多謝井大人提點。”
這盤殘局終是井彥贏了,段胥離開井府之時向井彥行禮,笑道:“久聞井大人長于棋藝,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井彥只是略一點頭,道承讓。
段胥上馬,勒著韁繩望向井彥,說道:“井大人,愿您治下,大梁永無冤獄。”
這句話聽著像是諷刺,但卻出自真心。籌謀者鋪就真假交織的路途,而司法者堅持真正的法度,各司其職并無過錯。
井彥永遠要做最堅固的盾,他護的是大梁的法,而不是某個人未經(jīng)證實的正義。
段胥從井彥府中出來卻并未回府,打馬沿著勝心街一路向南,在一處杏黃色的墻邊停下,飛檐下的鈴鐺歡快地隨風(fēng)輕響,許多百姓從大開的朱紅色門間來來去去,神色恭敬又喜悅。
這里是國師府的蓮生閣。
皇上為表體恤百姓與民同樂,與國師府相連修建了了蓮生閣,每月初一、十五及佳節(jié)開放,平日里僅為皇家占卜祝福的國師坐鎮(zhèn)蓮生閣中,聽眾生祈愿,解百姓憂愁。
所有百姓都可進閣祈愿,但只有國師選中的有緣人才可以向國師提問。據(jù)說國師的弟子會在有緣人家中放置信物或當(dāng)面贈予有緣人,邀他們進閣解惑。
執(zhí)紅蓮傘者,便為有緣人。
段胥從馬邊系的袋子里拿出南都街頭相遇那天賀思慕給他的紙傘,鮮活的紅蓮躍然傘上。
前幾日早朝之時他遇見國師大人,國師大人輕描淡寫地同他說了一句——有緣人,不來歸還紙傘么?
段胥掂了掂這把傘,輕輕一笑,踏入那朱紅大門之中。
第63章 蓮生
蓮生閣取“憐生”之意,段胥的黑靴踏上石階便看見一池白蓮,滿院清香。隔著池水矗立著一方十八級的木臺,木臺上一座四面垂竹簾的亭子,依稀有人端坐于亭中。不知從何處引來的清水自亭子頂端開始沿著亭子屋頂?shù)耐咂飨?自屋檐劃出一道弧度落入亭前的池塘中,形成一道水幕,宛如神跡。
從朱門進入的百姓隔著一方池塘無法走近亭子,便只能站在池塘這邊的白石臺上遙望著亭子祈福。
段胥隔著水簾與竹簾看了之后的人影一眼,便將喚來旁邊的小童子,將傘給他道:“勞煩將這傘還給國師大人,告訴他段舜息來過了。”
說罷他回身就想走,卻被小童子扯住了衣角,小童子抬頭甕聲甕氣地說:“有緣人的紅蓮傘,要您親自還給師父才行。”
說罷小童子便牽著段胥的袖子,帶他自人群中中走過一直走到蓮花池邊,隔著水簾和竹簾小童子行了標(biāo)準(zhǔn)的揖禮,高聲道:“師父,有緣人至。”
他話音剛落,隨著一陣鈴鐺的清脆響聲,蓮花池間從池底浮起一座白橋,自段胥腳下一直到亭子的階梯之下。小童子伸手道:“有緣人請。”
段胥拿著紅蓮傘在手中轉(zhuǎn)了兩轉(zhuǎn),終究是踏上了白橋,穿過自亭子飛檐而下的水簾時,他撐起紅蓮傘,傘破開那道水簾為他擋住落水,段胥于是穿過水簾面對亭子,抬頭望向竹簾之后的禾枷風(fēng)夷。
青黃的竹簾縫隙間,禾枷風(fēng)夷隱約穿著金白交織的華麗衣服,盤腿坐在軟墊之上,樺木手杖橫放在他的膝間,鈴鐺無風(fēng)自響。
傘上的紅蓮在穿過水簾時便褪色變成白蓮,段胥收傘瀝了瀝水,笑道:“蓮生閣真是好氣派,想見國師大人還要通過這么些關(guān)卡。”
禾枷風(fēng)夷在竹簾后悠然出聲,說道:“人若要坦然面對內(nèi)心,本就要放下重重顧慮,這每一道都要洗去一道謊。蓮生閣前池為白蓮 ,不可見的內(nèi)池是紅蓮,以我這座問心亭為界便如人心內(nèi)外。一念清凈,烈焰成池。”
段胥用傘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手心,對于禾枷風(fēng)夷這番大道理并不應(yīng)答,不動聲色地看著那道竹簾后的人影。
禾枷風(fēng)夷嘆息一聲,撐著下巴說道:“聽說段將軍一向不信神佛,今日來我這蓮生閣真是委屈您了,紫姬快給段將軍拿個蒲團坐坐。隔著水簾外面的人聽不見我們說什么,段將軍不必顧忌。”
他這句話一出便和剛才高深莫測的架勢截然不同,一下子從國師變成招呼客人的酒樓老板,姿勢也懶散起來。紫姬拿了個蒲團過來,段胥便爽快地坐下,聽得禾枷風(fēng)夷繼續(xù)說:“不過既然她把傘給了你,你也上門來了,不如就問問我你想問的。譬如我和賀思慕之間的關(guān)系?譬如你最近的運勢?”
國師大人還是頭一次屈尊向有緣人兜售問題。
這有緣人也沒有太過不識好歹,還是笑起來接了話茬:“既然國師大人已知曉且有所準(zhǔn)備,那便說罷。”
禾枷風(fēng)夷心想他倆到底誰是國師,他怎么覺得這話說的好像是他有求于人似的?而且這小子似乎對他有敵意,天地良心,這年頭做件好事還這么難。
“你應(yīng)該知道,賀思慕曾有至親四人——她的父母及姨父母,我便是她姨父母的二十代重孫,私下里我喊她老祖宗。我父母早逝,幼時她曾照顧過我一段時間,算是看著我長大的長輩。”
段胥似乎有些驚訝,他挑了挑眉,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原來如此。”
禾枷風(fēng)夷感覺到段胥的敵意退了七八成,便明白這敵意是從何而來。他心中暗暗啐了一聲,面上仍然不動聲色地說道:“其實今日讓你前來,是我準(zhǔn)備了一份新婚賀禮給你。”
他話音剛落,紫姬便拿著一個錦囊遞給段胥,段胥接過錦囊打開,只見里面有一張紙條。他看了眼紙條上的內(nèi)容,流露出些許驚訝地神色,目光便轉(zhuǎn)向竹簾后那個隱約的人影。
“聽聞段將軍過目不忘,想來不需要再看了。”禾枷風(fēng)夷打了個響指,段胥手上的紙條頃刻自焚為落灰。
段胥抿了抿唇,行禮笑道:“多謝國師大人相助。這份禮是您送的還是……”
“老祖宗不關(guān)心人間朝局,這禮物是我備的。”
“我與您素?zé)o來往,您為何相助?”
竹簾后的人影沉默了一會兒,段胥聽見一陣輕微的笑聲,國師大人道:“我?guī)偷牟⒉皇悄恪!?br />
“我這個人年少時非常叛逆,對于任何事都喜歡刨根問底,窮追不舍,直至得到答案。老祖宗照顧我的那一陣子,我對她同樣有刨根問底的好奇心,某日偷偷尋得了她的一本筆錄。”
“那本筆錄最初的筆跡并不是她的,而屬于前鬼王夫婦——她的父母,前半本記錄了她的出生、學(xué)語、成長中的種種趣事。到了中間便換了筆跡,口吻也變成了老祖宗自己。想來是前鬼王殿下將這本筆錄給了她,由她自己寫下去。”
“筆錄里所記載的老祖宗和我們認(rèn)識的這個判若兩人。那個名叫賀思慕的姑娘有許多害怕的東西,驕傲也嬌氣,很擅長耍賴撒嬌。她生辰時纏著她的活人母親給她挑衣服,她母親說她最適合紅色,她便一連做了十幾身紅色曲裾衣。明明自己根本看不出顏色,卻說喜歡。”
“筆錄很厚,洋洋灑灑地記錄著一些細(xì)微的日常,有親人,有朋友,有愛人。直到有一頁寫著——父亡,歸鬼域。再往后就是一片空白。”
竹簾后禾枷風(fēng)夷講述的聲音停了停,鈴鐺聲還在慢悠悠地響著,像是一些不安寧又無可奈何的心緒,段胥雙手交握,再分開。
“我從前就一直覺得老祖宗很奇怪,又說不出她身上有哪里古怪。看完筆錄后我恍然發(fā)現(xiàn),原來她的時間已然停滯,永遠停在了三百年前她父親去世的時刻。她穿著從前最喜歡的衣服,完成著從前她的父母長輩教導(dǎo)她并希望她完成的事情,就連跟我說話時也會說——你怎么一點兒都不像姨夫姨母?多奇怪啊,她分明是見過我的父親母親的,卻要追溯到二十代之前的祖輩,拿來與我比照。”
“她對這個正在進行中的世界,隱約間生疏、憤怒又無奈。就如同那本戛然而止的筆錄一般,從最后一行字寫完開始,她不再需要被理解,只需要被畏懼。她把珍貴的人留在了那本筆錄封存的過去里,這三百年中,再沒有后來者。”
段胥端正地坐在一片夏日明媚的陽光里,水幕在他身后錯落地流著,折射出粼粼光芒。那明亮從竹簾的縫隙中落入禾枷風(fēng)夷的眼睛里,讓他將段胥看得分明。
這個小他近十歲的少年眼神專注,仿佛有種無法撼動的篤定,認(rèn)真地聽著他的話。
禾枷風(fēng)夷笑了笑,他將手帳伸出去挑起了竹簾同段胥對上目光。這時他不再是不可窺視的神的代言者,只是一個推心置腹的普通凡人。
“段將軍,無論是作為結(jié)咒人還是別的什么,我希望你能讓她身上停滯的時間重新流動,這是我?guī)湍愕睦碛伞!?br />
段胥望著禾枷風(fēng)夷,站起身來深深地行了一個禮,以他走進蓮生閣以來最誠懇而平和的語調(diào)說道:“多謝國師大人,既然如此,舜息確實還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鬼王殿下有一個明珠,我和她交換五感便是以明珠為媒,國師大人對此可還了解?”
禾枷風(fēng)夷笑起來,說道:“那是了解得很啊。”
“我想請國師大人,為我寫一道符咒。”段胥這樣說道。
當(dāng)段胥揣著符咒走出蓮生閣后,禾枷風(fēng)夷伸了伸懶腰,心道年輕真好,段胥這膽大包天不撞南墻不回頭的心氣兒,倒是和他年輕時很像。想著想著便看見紫姬走過去把蒲團拿走整整齊齊地壘好,再讓童子們把傘落下的水跡擦干凈,儼然是容不得半分不整的模樣。
禾枷風(fēng)夷不由嘆息,待紫姬沿著臺階走上來,給他送每日例行的湯藥時。他接過藥碗晃了晃,抬眼看著紫姬。
“其實你沒有必要做這些事情,紫姬。”他說道。
紫姬并不說話,美人低眸坐在他面前,膚白勝雪,烏發(fā)如絲,可像是個木頭人似的。禾枷風(fēng)夷也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紫姬的寡言少語,只是兀自笑起來:“從前是我年少叛逆,嫉世憤俗。而今我已然放下,你便也回你該回的地方去了。你留下來又有什么意義?你知道我活不長的。”
紫姬終于抬起頭看向禾枷風(fēng)夷,她的眼睛幽深而黑,仿佛觸不可及的夜空。她平靜地說:“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頓了頓,她簡短地說:“吃藥。”
禾枷風(fēng)夷苦笑兩聲,將藥一飲而盡。
這邊段胥離了蓮生閣,便直奔玉藻樓而去。禾枷風(fēng)夷給的消息對他們來說可謂是雪中送炭,柳暗花明。
那紙條上的字是——五月春盡,牡丹花落。
當(dāng)今圣上最寵愛的妃子郁妃娘娘鐘情于牡丹,圣上曾網(wǎng)羅天下名貴牡丹,種于她的庭院之中,她另有名號為“牡丹美人”。而她的兒子五皇子殿下也子憑母貴,很受皇上喜愛,是朝中太子的有力候選者。
五月和牡丹代指五皇子和郁妃,他們怕是要遭殃了,這可是一件大喜之事,因為郁妃正是兵部尚書孫自安的女兒。而孫自安是馬政貪腐案的主謀,郁妃若是倒臺他必受牽連,馬政貪腐案的調(diào)查取證將會容易得多。
第64章 禾枷
太元二十五年五月十三,天有異象,熒惑守心。
皇上驚厥暈倒,一日方醒。大國師風(fēng)夷上表天象意指君側(cè)有極惡之人,禍在后宮,奏請搜宮,上允。搜宮五日,于廢井之中搜出數(shù)具女尸,郁妃宮中及五皇子殿內(nèi)搜出人形木偶各三,上有不明咒文,疑為巫蠱咒術(shù)。
皇上大怒,將郁妃打入冷宮,五皇子囚禁于廣和宮。
五月二十日夜,廣和宮內(nèi)燈光闌珊,五皇子韓明宣的臥房燭火已經(jīng)熄滅,然而他并未就寢,反而披著衣服走出房門坐在了庭院中,仿佛是在等人。沒過多久便見一黑色斗篷的人影從邊門進來,走到韓明宣面前就摘下帽子,赫然便是郁妃本人。
郁妃已經(jīng)近快四十歲,卻膚若凝脂仿佛二十出頭的小姑娘,怨不得皇上偏愛于她恩寵不絕。她咬牙道:“你不是說萬無一失嗎?”
韓明宣眉頭緊鎖,說道:“尸體和木偶我都加了障眼術(shù),尋常情況下絕不可能被發(fā)現(xiàn)。那國師風(fēng)夷是什么人?”
“什么人?混吃騙喝的病秧子罷了,仗著清懸大師的引薦在這個國師位置上尸位素餐,沒什么真本事。我早就看你這障眼法不牢靠,多少次叮囑你藏好。事已至此我們怎么辦?你那些神通呢?”
“我如今在人身之中,不能施展。”
“那你便脫出身去!難道真要被困死在這個廣和宮內(nèi)。一切全看圣上的意思,管你是下咒也好附身也罷,只要能讓圣上開口赦免便有轉(zhuǎn)機。”
韓明宣捏緊了拳頭,他道:“我覺得不太對。”
“你對宮中的事情一無所知,當(dāng)初說好合作,宮里行事要聽我的。”郁妃冷下聲音道。
韓明宣與她對峙片刻,從衣領(lǐng)里扯出一杯骨質(zhì)的墜子,說道:“好吧。”
“這是什么好東西,也借給我看看罷。”
一個爽朗歡快的聲音響起來,整個廣和宮的地面上突然顯現(xiàn)出巨大的銀白色法陣,韓明宣手里的骨墜被法陣中射出的光籠罩其中,韓明宣像是被刺傷一般下意識收回手。聲音的主人勾了勾手指,那骨墜便風(fēng)一般飛入他的掌心。
禾枷風(fēng)夷穿著一身白色道袍,衣上繡著金色的二十八星宿圖,右手撐著他的木手杖站在法陣之中,手杖的鈴鐺響得極其急促,仿佛催魂一般。他蒼白纖細(xì)的左手手指擺弄著骨墜,笑起來:“果然是個好東西,一半人骨一半鷹骨,至少封存了三個法力高強的巫祝的畢生法力。怪不得被丹支奉為圣物,怪不得你在皇宮興風(fēng)作浪了這么久,我居然都沒有發(fā)現(xiàn)你的鬼氣。掩蓋得真完美啊,鬾鬼殿主。”
他將骨墜向上一拋,以木杖指向那骨墜,光芒交錯間咒文運轉(zhuǎn),圓弧般的風(fēng)從骨墜中強勁地流瀉而出,吹得整個廣和宮的燈籠拼命搖晃著。韓明宣目光兇狠地伸出手去奪那骨墜,奈何他以骨墜封存鬼氣,如今便如凡人一般。當(dāng)他就要碰到骨墜的剎那,光芒大盛,他閉眼睜眼的瞬間便看見骨墜回到了禾枷風(fēng)夷手里,而禾枷風(fēng)夷的手杖指著他的心口。
骨墜和鬾鬼殿主之間的連結(jié)被破,韓明宣身上的鬼氣再也壓不住,陰森而濃郁地彌漫開來。
禾枷風(fēng)夷握著木杖的手從指尖開始充血變紅,紅斑順著他的手臂迅速蔓延而上,沿著脖頸擴散至他的臉頰。
他笑著說道:“別靠近我,太臟了。”
他的身體對鬼氣向來敏感得過分,除了血脈相連的老祖宗之外,其他的鬼氣都會引起強烈的反應(yīng)。
鬼氣爆發(fā)的韓明宣終于掙脫凡人的軀殼,在青煙彌漫中顯露出一個十歲孩童的鬼軀。從他身體內(nèi)生出無數(shù)尖銳的白骨,朝著禾枷風(fēng)夷直刺而來,強大的鬼氣仿佛烏云壓頂。
紅斑已經(jīng)擴散至禾枷風(fēng)夷的額頭之上,樺木手杖在他手上劃出一個完整的圓,抵在地磚之上,陣法發(fā)出越發(fā)耀眼的光芒。
“天道畢,三五成,日月俱。
出窈窈,入冥冥,氣布道,氣通神。
氣行奸邪鬼賊皆消亡。
視我者盲,聽我者聾。
敢有圖謀我者反受其殃。”
從禾枷風(fēng)夷說出第一個字的時候,便有無數(shù)光芒從陣法中涌出,仿佛手一般纏住鬾鬼殿主令他無法動彈,當(dāng)他說完最后一個字,笑著看向面前的鬾鬼殿主時,對面的鬼已經(jīng)被纏成了個繭子。他手中的木杖飛速旋轉(zhuǎn)三周然后指向鬾鬼殿主,那惡鬼便立刻匍匐于地,動彈不得。
禾枷風(fēng)夷伸了個懶腰,看向后面早已被嚇得癱倒在地的郁妃,道:“郁妃娘娘這是怎么了,我這混吃騙喝的國師,可還讓你滿意?”
郁妃臉色慘白,嘴唇直哆嗦。禾枷風(fēng)夷繞過匍匐在地的鬾鬼殿主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去笑道:“郁妃娘娘,實不相瞞,清懸大師當(dāng)年憐惜大梁只剩半壁江山,想竭力保皇家平安,三顧茅廬相求我才勉為其難離開星卿宮來這里。”
“時移世易,現(xiàn)在的人竟然已經(jīng)忘記了熒惑星君的名號。”禾枷風(fēng)夷指了指自己,說道:“我的姓氏可是禾枷。”
熒惑災(zāi)星,以禾枷一族血脈代代相傳,咒必應(yīng),殺必死,世無能阻者,每代均為當(dāng)世最強的術(shù)士。
他蒼白羸弱的身體撐著寬大的道袍,在風(fēng)中衣袂飄飛宛如旗幟般獵獵作響,半邊臉紅斑的映襯下,他似人更似鬼。郁妃強撐著一口氣,說道:“你我……素?zé)o仇怨……我……”
禾枷風(fēng)夷搖搖手指,他撐著手杖道:“你的兒子,五皇子殿下韓明宣兩年前生了一場大病,病入膏肓又奇跡般地自愈。但韓明宣確實死在了兩年前,你為了保住榮華與鬾鬼殿主合作,讓他借尸還魂附于韓明宣身上,他借丹支靈骨掩蓋鬼氣,便與常人無異。但是惡鬼終究食人為生,你為他尋覓宮女以食,并在他的提議下,你將這些年輕宮女的魂火羈存在木偶上,以供你容顏不老。我說的沒錯罷,郁妃娘娘?”
“我……我是兵部尚書之女,我兒將來……或是太子!是皇上!你若肯放過……”
“哈哈哈哈。”禾枷風(fēng)夷忍俊不禁,道:“郁妃娘娘方才還在指責(zé)我尸位素餐,如今怎么又要我徇私枉法?不如聽聽看我的想法,我覺得郁妃與五皇子密謀逃宮行刺,被發(fā)現(xiàn)遂自盡于宮中,這個故事不錯罷?”
郁妃睜圓了眼睛,她顫抖地指著鬾鬼殿主,哭得梨花帶雨:“是他蠱惑我!國師大人!我……我只是一時鬼迷心竅……”
禾枷風(fēng)夷以木杖點了點地,把意欲掙扎的鬾鬼殿主又壓回了地上,說道:“他啊,他自有他的君主來審他。老祖宗,你來罷。”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從陣法中出現(xiàn)一個紅衣的身影。蒼白高挑的女鬼戴著一頂帷帽,帷帽下垂著紅色的琉璃珠簾長至腰部,隨著她的步子相撞搖曳著,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依稀從珠簾縫隙間看見烏黑的長發(fā),明艷的五官,和冷淡的鳳眼。
賀思慕蹲下來,以手撩開珠簾望著匍匐在地的鬾鬼殿主,叫出了他的本名:“宋興雨。”
沒了靈骨的保護召名令即刻生效,鬾鬼殿主的頭低下來,恨恨地說:“臣……在。”
“你可真是了不得。我令惡鬼不得干涉人間朝政,你卻附在皇子身上,將來還想爭得太子之位,君臨天下么?”
宋興雨握緊了拳頭,他抬起眼睛瞪著賀思慕,說道:“君臨天下,誰人不想?光是鬼域有什么意思,做了人間的君主,不要說魂火了,活人的一切都能握在手上。”
賀思慕盯著他的眼眸,輕笑道:“好想法啊,誰建議你這么做的?”
宋興雨的眸光閃了閃,在他猶豫的這么一瞬間,賀思慕放下帷帽的珠簾站起來,輕笑道:“你和他有盟約,盟約牽制你不能把他的名字說出來。”
她腰間的鬼王燈燃起藍色的烈火,在這一刻宋興雨終于慌了,他大喊道:“我……我知道前鬼王大人是怎么死的……你不要殺我,我告訴你!”
那藍色的火焰毫不停滯地蔓延到宋興雨的身上,在那一刻他回憶起了遙遠的從前作為人時被活生生抽筋剝皮的痛苦,那痛苦使他撕心裂肺地哀嚎起來。在火光之中面前站著的姑娘低低地笑著,說道:“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是誰慫恿了你?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我父親是怎么死的?”
“你們希望我相信他是殉情,我便裝作相信罷了。我父親深愛我的母親,可是他也愛我。他答應(yīng)了要與我相依為命,就絕對不會把一個混亂陌生的鬼域丟給我,不負(fù)責(zé)地去死。”
宋興雨已經(jīng)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的四肢百骸在烈火中化為灰燼,明明感覺不到痛苦的身體卻仿佛百蟻噬心,他仿佛看見了千百年前舉著刀的自己的父親。在那個尚且陌生的世界上,他最信任的父親將他千刀萬剮。
剛剛賀思慕說,她的父親愛她。
怎么會這樣呢,父親這個詞意味著什么,他的父親都對他做了什么?
宋興雨的最后一絲殘念也被焚燒殆盡,化為一地灰燼。
千百年前的某個村子里遭了災(zāi)禍,村民們要選出一名童子祭獻給上蒼以平息災(zāi)殃,于是某個父親親手將自己十歲的兒子剝下皮來,制成祭品。
這個村子在百年之后遭受了更大的災(zāi)禍,被那個復(fù)仇的孩子夷為平地。千百年之后,那個想用世上的一切填補仇恨與不甘的孩子終于歸于塵土。
禾枷風(fēng)夷走到賀思慕身邊,望著那一地灰燼,說道:“怎么了,老祖宗你憐憫他?”
賀思慕搖搖頭。
既然知道為人之苦,因為弱小遭人碾壓,便不該在有力量之后去碾壓更弱者。
雖然宋興雨還沒有來得及懂得這件事,就已經(jīng)死了。
禾枷風(fēng)夷沉默了一會兒,道:“他剛剛說,老祖宗你的父親……”
賀思慕看了他一眼,禾枷風(fēng)夷便明白這不該是他過問的事情,裝作什么都沒有聽見一樣去繼續(xù)收拾殘局了。
第65章 婚服
待禾枷風(fēng)夷與賀思慕解決完郁妃與鬾鬼殿主,撤了陣法從皇宮中走出來的時候,明月已經(jīng)升至中天。御邊坊的巷子里走來一個紫色身影,禾枷風(fēng)夷見了便開心地笑起來,揮手道:“紫姬!”
他剛剛往前走了兩步腳步便開始搖晃,手中的木杖掉落在地,鈴鐺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在那聲響中他瘦削的白色身影倒下去,被紫姬及時接住。
禾枷風(fēng)夷在紫姬懷里合上眼睛——不省人事了,紫姬看著他身上遍布的駭人紅斑,抬起頭以詢問的眼神望向賀思慕。
賀思慕說道:“他的身體對污穢邪祟反應(yīng)強烈,暴露在鬼氣中最多只能支撐三個時辰。你好好照顧他,待他身上的紅斑消退便沒事了。”
天下最強的術(shù)士,偏偏是天下最不適合做術(shù)士的人。
紫姬點點頭,撐著禾枷風(fēng)夷站了起來。賀思慕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她,突然問道:“紫姬,你今年多大了?”
紫姬愣了愣,答道:“二十歲。”
“你屬相是什么?”
“……”
在紫姬遲疑的時候,賀思慕笑起來道:“紫姬姑娘連自己屬什么都記不得了,你真的只有二十歲嗎?”
她果然并非常人。
紫姬抱著禾枷風(fēng)夷,沉默不語地站在原地。
“我并不太關(guān)心你究竟是誰。風(fēng)夷已經(jīng)長大了,不需要我再來替他做決定,無論你是什么,既然他把你留在身邊自然有他的道理。”
垂著紅色珠簾的帷帽之下,賀思慕的聲音冷靜而溫和。
“風(fēng)夷從小就是個不省心的孩子,好奇心重,身體孱弱,多病多災(zāi),不能盡其天年。以后他的路還要他自己走,我看他很敬重你,希望你在他身邊能多照顧他一些。”
紫姬點點頭,說:“好。”
賀思慕拍拍她的肩膀,道:“帶他回去罷,我想散散心。”
夜色深沉萬籟俱寂的南都,只有打更人漫不經(jīng)心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燭”在街頭響著。賀思慕在月光下徑直穿過數(shù)道院門和墻壁,最終走到了一座雅致院落的房間內(nèi)。
房間的主人居然還沒有入睡,他穿著單衣趴在窗臺之上看著夜空,賀思慕隨著他的目光看去,便見幾盞明燈升入夜空之中。
他說道:“又有人去世了。”
她給他開了陰眼,如今他對這個鬼的世界已經(jīng)很是熟悉,不過仍然看不見這個刻意隱藏的她。
這是段家的庭院,她面前這個便是她的結(jié)咒人,很快就要大婚的準(zhǔn)新郎——段舜息。
段胥突然轉(zhuǎn)過頭來,他似有所覺,目光在房間內(nèi)逡巡一遍,低聲說:“總覺得有誰在看我。”
似曾相識的場景,在朔州她也這樣隱匿身形來看他,他的直覺還是這樣精準(zhǔn)。
沉默了片刻后,段胥合上窗戶走到床邊坐下,四下打量了一陣,笑道:“是你嗎?”
賀思慕并不應(yīng)答——便是她應(yīng)答他也聽不見。她想了想索性在地上那一片月光隔窗落下的明亮方格中坐下,帷帽的珠簾垂到地上蓋住她的整個身體,她抬頭瞧著坐在床上的段胥。
其實她也不知道要說些什么,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到這里來。她只是被鬾鬼殿主幾句話勾起了對過往的回憶,一時之間覺得悵然,漫無目的地走了半天,回過神來便已經(jīng)在這里。
“你喜歡什么?”
她想起自己還沒有準(zhǔn)備好的賀禮,便這樣問道。隔著隱匿聲音的法咒,這與其說是問話不如說是在自言自語。
段胥同她一般盤腿坐著,手撐著臉側(cè),目光落在遙遠的地方,眼眸安靜地眨著。
“殿下,我喜歡你。”他突然這樣說,仿佛接上了她的問題。
賀思慕皺了皺眉,道:“這個不行。”
段胥撐著頭看著安靜無人唯有月光清幽的房間,輕輕笑起來。他自顧自地說道:“有一件事讓我很在意,你從來不問我為什么喜歡你。你不問我,那應(yīng)該就是因為喜歡你的人太多了,你習(xí)以為常,所以對我喜歡你的理由并不好奇罷。”
賀思慕靜默無聲地看著他,他身上那些鮮明的特征,所謂熱烈勇敢,赤誠瘋狂此刻在夜色里沉靜如水,好像所有心緒都化為了一方清澈的池塘。
他低聲地,仿佛控訴又仿佛玩笑般地說道:“你引誘我。”
賀思慕挑挑眉毛。
“你以冷硬外表下的溫柔,萬鬼之上的孤寂,和對于世間的愛意引誘于我。而我心甘情愿,就此上鉤。”
他低著下巴抬起眼睛看她,從這樣的角度看他的上目線清晰而鋒利,眼眸瑩瑩發(fā)亮,異常專注。賀思慕一時怔住,仿佛被他的目光所俘獲。
段胥俯下身去,輕輕地說:“你會想念我嗎?”
“從離開玉周城到現(xiàn)在,我總是很想你,每一天每一件事情都能想到你。”
“在街上遇見你的時候,你問我我是誰。那時候雖然知道你是在裝傻,我卻想到或許有一天你會真的這樣,忘記我的名字,忘記我的樣子,忘記我。那時候我應(yīng)該也早就化為塵土,沒有機會拉住你再把自己介紹給你了。”
“我想這真是不公平啊,你一定是很少想念我所以才會輕易地遺忘。如果你也像我想你這般想我,至少也能記我一百年罷。”
他以一種很輕松的語氣說著,仿佛只是在開玩笑,目光落在賀思慕身前的石磚上。其實他們的距離很近,近到她伸出手去就能碰到他俯下的臉側(cè)。
仿佛受了某種蠱惑,賀思慕抬起手穿過那緋紅的珠簾,朝段胥伸過去,直到她的指尖穿過了他的臉頰。她怔了怔,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是無法觸碰到他的魂魄虛體。
他抬起一雙明亮的眼睛,認(rèn)真地問:“思慕,你還在嗎?”
賀思慕的手在空中頓了頓,慢慢收回來。她并沒有撤去隱匿咒,也沒有和段胥說話。
段胥垂下眼簾,低低地笑了一聲,道:“走了嗎,一句話都不跟我說。”
他終于結(jié)束了自言自語,躺回床上蓋好被子翻身朝著墻閉上了眼睛。賀思慕看了他的背影半晌,直到他的呼吸變得平穩(wěn)而綿長她才站起身來,輕輕地笑了一聲。
“段小狐貍,我可是很忙的。”
如果此刻他醒過來,如果他能聽見她的聲音,就會發(fā)現(xiàn)她的聲音出奇地溫柔。
“但是,我偶爾也有想念你。”
賀思慕沉默了一會兒,似乎覺得自己在這樣的時候也不說實話,大概有點可笑。
于是她補充了一句。
“我時常想念你。”
月亮落下去,太陽在天際露出一點微弱的光芒,蟲鳴鳥叫一派生機。賀思慕想,她莫名其妙地來到這里,聽段胥自言自語許久,又在這里停留了許久,卻始終沒有想好該送他什么新婚賀禮。
五月二十日夜,郁妃與五皇子意圖逃宮行刺,意圖敗露自盡于廣和宮中。皇上震怒,降罪其族,查抄兵部尚書孫自安一家。去往查抄者大理寺卿井彥,于其府內(nèi)暗格中找到馬政貪腐案鐵證,證人再次招供,馬政貪腐案終于蓋棺定論。兵部尚書孫自安及太仆寺卿斬首,皇上下令改革馬政,大建云州馬場。
六月十八,紛擾初定,段家三公子段小將軍大婚。
那天的南都非常熱鬧,漫天的鞭炮聲,鑼鼓喧天,無數(shù)人擁擠在街頭看意氣風(fēng)發(fā)的段小將軍迎娶新婦。
賀思慕和禾枷風(fēng)夷站在沿街樓閣的屋頂上,看著段胥從段府里走出來,他臉上笑容燦爛,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馬,衣袂和發(fā)帶飛揚,是只有少年人才會有的明艷張揚。
禾枷風(fēng)夷長嘆一聲,扇著扇子道:“我可是段府正了八經(jīng)遞過喜帖的客人,比老祖宗你那發(fā)帶可正式多了。現(xiàn)如今卻要陪你在這烈日的屋頂下站著,這么磕磣地欣賞新郎官,這糟的是什么罪?”
賀思慕嗤笑一聲,道:“你自去段府上吃酒,誰求你來了?”
“我這不是看老祖宗你沒參加過婚禮,想著陪陪你嘛。”禾枷風(fēng)夷委屈道。
鞭炮和眾人喧嘩淹沒了他們的交談聲,只見家丁們手里挑著長長的竹竿,從竹竿頂部垂下爆竹,此刻從底部開始一起被點燃,噼里啪啦熱烈地帶著火光向上翻涌,響聲響徹天際。漫天飄飛著紙屑,仿佛是火星或是熱鬧的大雪。
明晃晃的喜聯(lián)搖晃著,樂匠們演奏起熱鬧的曲子,沸騰的喜悅氣氛充斥著街巷。賀思慕想著明明是別人結(jié)親,那些站滿了街巷的人分明什么也得不到,開心什么呢?
有什么好開心的,婚禮的意義究竟是什么。段胥一定要讓她來參加他的婚禮,到底是為了什么?
難道他是希望她難過或者后悔么?
馬背上的段胥突然抬起頭來,這次賀思慕?jīng)]有多加隱匿,段胥一眼便能看見她。他深深地望了她片刻然后粲然一笑,從懷里拿出一張符咒晃了晃然后扔到空中,那符咒便在空中自燃化為灰燼。
從那一刻開始,賀思慕眼里的世界突然變化了。黑白灰像是溶化在水中一樣消解,萬物一瞬間染上各種迷離紛雜的色彩,爭先恐后地跳入她的眼睛里,生動美麗得令人心慌,令人不知所措。
在所有那些紛亂明艷的顏色之間,段胥抬頭不眨眼地對她對望,他那深色的發(fā)帶,衣服和淺色的發(fā)冠忽然變了模樣。他整個人是那樣一種熱烈,溫暖,艷麗的色彩,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就像是獲得觸感的那一天,她曾觸摸到的他的心跳。
那些色彩像是活的,活在他的身上。也不知道是他讓這些顏色活了過來,還是這些顏色讓他更加鮮活。
賀思慕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那就是人們所說的紅色,段胥穿紅衣,好看極了。
段胥沖她笑起來,在漫天飄飛的紅色紙屑中,美麗得驚心動魄,像是一副燃灼的畫卷。
他要她來參加他的婚禮,再把他的色感換給她。
他要她此生第一眼看見的色彩斑斕的世界,是穿著婚服的他。
第66章 鬧劇
她的少年金冠婚服,紅衣白馬,在無數(shù)不知名的色彩里低眸收回目光,逐漸遠去。
賀思慕不自覺地沿著屋脊想要追著他走卻險些跌落,被禾枷風(fēng)夷拽著才平安地落在地面上。
她恍惚了一瞬間,轉(zhuǎn)頭看向禾枷風(fēng)夷:“是你幫他。”
剛剛段胥手里的符咒顯然是禾枷風(fēng)夷做的,能夠催動明珠完成五感的交換,將他的色感在剛剛那個剎那換給她。
而她現(xiàn)在也就變成了法力盡失的普通人,所以禾枷風(fēng)夷才要一直待在她身邊。
禾枷風(fēng)夷扇著扇子,無辜道:“天地良心,契約是你們自己結(jié)的,交易是你們自己定的,我只是做了些微小的催化而已。”
賀思慕瞪著他,禾枷風(fēng)夷賠笑著拿起御風(fēng)符,帶她隱匿身形在南都上空飛過,很快追上了騎馬慢行的段胥。
看見她追上來段胥便眉眼彎彎地笑起來,他圓潤明亮的眼睛是不變的漆黑,皮膚深處透出一層淺淺的血色,淡紅的唇角揚起。
賀思慕突然覺得不太能看他笑。
有色彩的段胥,過于美麗了。
——我想讓你看到我穿婚服的樣子,一輩子只有一次,不覺得很有價值嗎?
原來如此,這便是他的計劃。
她在世上行走了四百年,第一次領(lǐng)悟到婚禮的意義。將自己最美麗的時刻與他人的生命相融合。日久天長回憶起來,還能夠記起那一眼驚艷,以慰藉漫長歲月的平淡。
“他將色感給我此刻便只能看見黑白,他要怎么看他的新娘?”賀思慕低聲說道。
禾枷風(fēng)夷收了扇子,撐著手杖道:“說的是呢。”
他話音剛落,段胥便已經(jīng)走到了王府門口,下馬走進門去迎親。紅衣的身影消失在門口簇?fù)淼娜巳褐校务銊傋哌M去沒多久王府就爆發(fā)出一陣騷亂,有人驚呼有東西摔碎,瞬間攪亂了熱鬧喜慶的氣氛。在一片紛亂中傳來高喊聲:“刺客!有刺客!有人要刺殺段將軍!”
“新娘被擄走了!”
只見身形魁梧的蒙面人挾持著新娘奪門而出,明晃晃的刀架在新娘的脖子上,這人操著別扭的漢話道:“都別動!誰動我就殺了她!”這人奪過停在街中迎親的馬,一把撈起柔弱的新娘掛在馬上絕塵而去。門外門里的人都慌了,街上的人太多擁擠推搡在一處,紛紛避讓烈馬。
段胥和王府的人緊接著從門中追出來,段胥捂著肩膀眉頭緊鎖,衣袖之下依稀能看見殷紅的鮮血。他高聲道:“胡契人潛入南都搶走新婦!快關(guān)閉城門,捉拿賊人!”
家丁們從門內(nèi)自段胥身邊魚貫而出向那賊人的方向奔去。陽光強烈地照在段胥的身上,他的眉眼上鍍了一層明亮的光芒,那是比黑白要強烈得多的明亮,和他發(fā)冠一樣的金色。段胥眼睛的瞳孔緊縮著,看起來非常憤怒。
但是似乎又沒那么憤怒。
賀思慕隔著人群看了段胥片刻,便拽著禾枷風(fēng)夷道:“跟上那新娘和刺客!”
禾枷風(fēng)夷拿扇子放在頭頂上遮著太陽,置身事外地推脫道:“這不好罷,又不是關(guān)于鬼怪的,我們多管閑事……”
賀思慕微微一笑:“我說,跟上他們。”
禾枷風(fēng)夷一收扇子,道:“好嘞。”
禾枷風(fēng)夷立刻御風(fēng)符拉上賀思慕,從南都街頭飛一般地掠過去追刺客和可憐的新娘,眼見著離他們越來越近,只是轉(zhuǎn)過一個彎之后那白馬上便空空如也,白馬自顧自地狂奔著,而馬背上原本的新婦和賊人都不見蹤影。追兵們也一片嘩然,吵吵鬧鬧地要去搜人去關(guān)城門,仿佛無頭蒼蠅般說去通知統(tǒng)領(lǐng)——可今日值守的禁軍統(tǒng)領(lǐng)也正在段家端坐著準(zhǔn)備吃酒呢。
禾枷風(fēng)夷和賀思慕停了腳步,賀思慕轉(zhuǎn)頭看向禾枷風(fēng)夷,禾枷風(fēng)夷賠笑道:“這樣不好罷。”
她皮笑肉不笑道:“若不是我現(xiàn)在沒有法力,還輪得到你?我是怎么沒了法力的?”
禾枷風(fēng)夷立刻伸出手來開始掐算,然后說道:“往東南方向去了。”
禾枷風(fēng)夷雖然嘴上整日里廢話一籮筐,但是卜算的能力卻是一等一的。他們循著禾枷風(fēng)夷算出來的方向?qū)ひ捯挾ィ辉诔峭饽辖嫉臉淞珠g發(fā)現(xiàn)了可疑的對象,有馬車向西邊飛馳,馬車外表看起來普普通通,只是速度快得像是在逃離。
禾枷風(fēng)夷和賀思慕閃身出現(xiàn)在馬車之前,驚得馬嘶鳴一聲抬起前蹄又落下,塵土飛揚間堪堪停止,顛簸的馬車?yán)飩鱽砼拥捏@呼聲。
馬夫面色蒼白地看著這兩個從天而降的家伙,只見其中那個紅衣曲裾的姑娘冷聲道:“人呢?”
禾枷風(fēng)夷咳了兩聲,朗聲說道:“我乃國師風(fēng)夷,王姑娘可還安好啊?”
馬車中靜默了片刻,車簾便被掀開。換了一身粗布竹釵平民打扮的王素藝意外地并未受劫持,她自己從馬車上走下來,繼而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彎下脊背向他們叩頭,顫聲說道:“求國師放過我。”
從馬車?yán)镉痔鲆粋男子,一邊喚著素藝一邊想把王素藝從地上拉起來,見拉不動王素藝,那男子索性也跪在她身邊,仰頭看著他們道:“事已至此所有罪責(zé)我一人承擔(dān),國師大人要捉就捉我回去好了。”
賀思慕定睛一看,詫異道:“你是……悅?cè)痪拥南銕煾担俊?br />
那日她去配香時魂不守舍,差點給她配錯香的香師傅不就是這年輕的男人?
她看這個情形也明白了大概,看向王素藝問道:“這男人是你的情郎?”
王素藝伏在地上,故而不見神情只見握緊的手,她回答道:“阿軒從小和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是我們老管家的兒子,后來去悅?cè)痪幼隽讼銕煾怠N覀冊缇蛢汕橄鄲偅皇堑K于門庭之別不能公諸于世。和段公子成婚并不是我的意愿,還請國師大人成全我,放我和阿軒離開。”
禾枷風(fēng)夷目光轉(zhuǎn)向賀思慕,說:“老祖宗,你看這……”
“和段胥成婚不是你的意愿,那你為何答應(yīng)嫁給他?你有你的姻緣要維護,他的顏面和婚姻便比你的姻緣輕賤?”賀思慕并不理會禾枷風(fēng)夷的勸說,冷然道。
禾枷風(fēng)夷知趣地閉了嘴。
王素藝怔了怔,咬牙道:“段公子自然是很好,他就算是世上人人都想嫁的人,那也不是我的意中人。再說了……這些事段公子都是知道的,他一早就與我說定,幫我和阿軒策劃的。”
賀思慕愣了愣。
王素藝素來是個溫婉的女子,說話細(xì)聲細(xì)氣,可她是從小飽讀詩書貴養(yǎng)起來的姑娘,面上柔弱心氣卻高,且堅定不移。
那天她以為段胥是來拒絕王家,心里開心也不開心,開心的是不用嫁給不喜歡的人,不開心的是她終究逃不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知如何是好。誰知還來不及平復(fù)心緒她便從段胥那里聽到了驚人之語,一個駭人聽聞的策劃,她不知他是怎么知道她與阿軒的情誼的,更不知道他為何膽大包天要做這毫無益處的事情。
他就像個拆不見底的謎題。
段胥給出了他的理由,她思索許久,覺得那不像是謊話。
“段公子說他見了這世上許多所謂相敬如賓假意恩愛,覺得無聊至極。他也有心上人,那是他最喜歡的姑娘,或許那個姑娘不會嫁給他,那么他便一輩子也不娶親了。”
王素藝鏗鏘有力的聲音在林間回蕩,嬌小的身體里仿佛有八風(fēng)不動的力量。
賀思慕愕然地望了她半晌,直到禾枷風(fēng)夷問她該怎么辦時,她才揉著眉心側(cè)過身去,擺擺手道:“走罷。”
此時的段府亂成一鍋粥,大半個南都的達官顯貴都來參加段三公子的婚禮,此時都在堂上坐著,誰知新娘卻被劫走了。堂上議論紛紛,說聽說是段胥在北邊戰(zhàn)場上風(fēng)頭太盛,胡契人借大婚行刺不成,索性擄走新娘以示報復(fù),令他顏面無存。
人們正議論著,只見身著婚服的段胥從屋外走進來,他的傷口已經(jīng)簡單包扎了,眉頭緊鎖神色沉郁。段成章夫婦立刻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段靜元更是跑到了段胥身邊,拉著他的袖子道:“三哥,怎么樣?追回來了嗎?”
滿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段胥慢慢地?fù)u搖頭。
眾賓嘩然,段成章臉色更加凝重,正欲發(fā)言安撫賓客結(jié)束這鬧劇,卻見段胥突然朝著賓客行禮,朗聲道:“諸位大人,諸位貴客在此,同我做個見證。胡契人奪我河山,奴我百姓,傷我親族,此仇滔天,我絕不饒恕!”
段成章仿佛已經(jīng)有了不好的預(yù)感,他來不及出聲制止,便聽段胥繼續(xù)慷慨激揚地說道:“我妻王氏賢良淑德,今日遭受無妄之災(zāi),全因我而招致禍端。我無顏面對她,更無顏面對岳丈岳母,若她平安歸來我便終身不置側(cè)室。若不幸不能全夫妻之情,我段舜息便在此以我段家列祖列宗的英名起誓,丹支一日不滅我便一日不再娶,若違此誓,天誅地滅!”
這堂上坐著的是滿朝權(quán)貴,皇親國戚,在這里立下的重誓再沒有收回的道理。
段胥站在人群愕然的目光中,身影挺拔聲音堅定,看起來仿佛是被氣昏了頭,想要找回一點大義凜然的尊嚴(yán),才毫不猶豫地斬斷自己所有的姻緣。
在正常人眼里,如果不是被氣昏了頭,誰能說出這樣荒誕的豪言壯語。
之前他對王素藝說,在這都城之中,論起婚娶之事總共就這些人家,其實并沒有太多選擇。那些人家如今就在堂上坐著,誰還能拉下臉來讓自家的女子去赴天誅地滅的誓言。
段胥朝四方行禮,深深地拜下去,脊背直得如同蒼松,俯身下去無人可見時他唇角微微揚起。
沒有人能逼他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
既然他有已經(jīng)認(rèn)定的人,就不會讓別人再占據(jù)那個位置,他總有辦法把這個位置空出來。就算她不愿意坐,也再不會有別人坐上去。
在他起身時,他看見了遠方的賀思慕。她站在門外的人群之中,神色復(fù)雜地看著他。
陽光明媚,夏意正足。她在一片黑白的世界里,顏色褪去而凸顯出她的輪廓,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倒映的熙攘人群。
段胥在這一刻突然明白了她為什么這么喜歡頭骨。
因為她看不見顏色。
在她的世界里只有黑白、明暗、光影。她需要一個精致的輪廓,需要明確完美的骨骼走向來分割明暗光影,以此判別美麗與否。
其實她的頭骨也很好看,仿佛精雕細(xì)琢般輪廓分明。
他的鬼王殿下,他的賀思慕怎么看都是好看的。
不知她是否也像他喜歡黑白的她一樣,喜歡擁有顏色的他和五彩斑斕的世界。想來她一定喜歡這世界,如果她更喜歡他一些,那就太好了。
他放手一搏,豪賭一局,揮擲他二十歲之后的所有姻緣,第三次撞上南墻,意圖撞毀它尋到出路,換賀思慕一時心軟,一瞬心動。
在南都雨中去尋她的時候,他便意識到她是他不可到達的終點,他或許要窮極一生奔向她。
所謂窮極一生……
窮極一生又何妨?
第67章 答應(yīng)
入夜后這一場轟動南都的婚禮橫禍終于歸于平息,賓客們已經(jīng)離開段府,禁軍統(tǒng)領(lǐng)特地調(diào)遣一批禁軍在段府周圍護衛(wèi),并且在南都四周搜查。
段胥知道,他們是找不回他的“新娘”了。
如此甚好。
街上還掛著成片的紅紙燈籠,連同張燈結(jié)彩的段府一般唐突荒誕地喜慶著,仿佛花了妝還兀自開心的丑角。段胥穿著婚服踏入自己在府里的居所——皓月居里,皓月居里到處貼滿了喜字,院中擺放著幾箱王家送來的嫁妝,箱子已經(jīng)被打開。
有個姑娘戴著珠簾垂落的帷帽,在喜慶的紅色之間翹著腿坐在箱子邊。一輪圓月在她身后的天空中高懸著,月光和燈火的光芒在她的身上交相輝映,仿佛戲詞里唱的惑人的鬼魅。
她確實惑人,也確實是鬼魅。
賀思慕與段胥對上目光,便笑起來道:“尊夫人的嫁妝甚是豐厚,若要退回她家去倒真是可惜。”
“我不退。”
“你不退?”
“我已立誓以她為妻,于公這嫁妝自然可以收。于私素藝以后在外面生活,這筆嫁妝我還要給她的。”
段胥說得坦坦蕩蕩。
賀思慕從箱子邊沿跳下來,抱著胳膊走到段胥面前,紅裙搖曳拂過地面。銹紅色三重衣的她和身著婚服的段胥在張燈結(jié)彩滿是喜字的院落里,仿佛一對真正的夫妻。
賀思慕看著段胥的眼睛,段胥也低頭看著她,眼睛漆黑凝著光芒。她想,她有很多問題要問他,關(guān)于他和禾枷風(fēng)夷的合作,他策劃的這一出鬧劇,他邀她前來的深意。好像從認(rèn)識他的那一天開始,她就對他充滿了問題。
她對別人也有這么多的問題嗎?
好像是沒有的。
賀思慕與段胥對視片刻,突然輕笑著搖搖頭:“段小狐貍,若是今天我不來找你怎么辦?你這次輸了,下次還能拿什么來賭?”
那些問題其實已經(jīng)沒有必要再問,答案她已然知曉。
在玉周城她為他描繪出一個遠離她的美好未來,就像把一盞精美的琉璃燈放在他手里,告訴他便提著這盞燈照亮路去過人人都想要的生活,那是他應(yīng)得的幸福。
然后他就干脆利落地將這燈丟出去摔個粉碎,笑嘻嘻地看著她仿佛在說,然后呢?
你還有什么理由?你有什么,我毀給你看。
你舍得嗎?
就像她與他結(jié)契的那一天他說的那樣,他賭她舍不得。
段胥也笑起來,他說道:“賭輸了便輸了,下次賭什么下次再想。不過重要的是,你來找我了。”
他看起來神態(tài)自若,輕描淡寫,手卻在衣袖下因為緊張而不自覺地顫抖著。
“我來找你,是來送新婚賀禮的。我沒參加過婚禮不知道該送什么好,著實苦惱了很久。想來想去索性直接來問你,你有什么想要的,能夠讓你開心的東西?”
賀思慕說得平靜,看起來一如既往游刃有余。在段胥的眼中,她在黑白晦明中像是一顆黑碧璽珠子,美麗而幽深,沒有溫度。
段胥抿了抿唇,他伸出手去食指停在她的衣襟上,從他的指尖傳來她心臟跳動的觸感,那是她借由他的色感而獲得的心跳。
“我想要你。”
賀思慕靜靜地看著他。
頓了頓,段胥低低一笑,仿佛開玩笑般地說:“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榮幸,成為你虛生山后山上第二十三座墳?”
他說得輕松,聲音卻因為緊繃而干澀。
賀思慕握住他抵在她衣襟上的手指,問道:“你甘心么?”
這個問題在虛生山上她也問過他,那時他沒有回答。
這一次段胥眼神清澈見底,在令人目眩神迷的色彩中,他笑得坦然又無奈:“我不甘心,想來想去還是不甘心。”
“但是想來想去,雖然不甘心,但是我愿意。”
賀思慕低下眼眸然后又抬起,將他輕微顫抖的手握住,十指交疊。在仿佛滄海桑田般的沉默之后,她開口說話。
“好,我應(yīng)了。”
段胥怔了怔。
賀思慕笑起來,她靠近他踮起腳在他的側(cè)臉印下一吻,重復(fù)道:“我應(yīng)了。”
“我說我應(yīng)了,你還這么緊張干什么?手指都是僵的,放松下來好好呼吸罷。不愧是段小狐貍,居然敢要鬼王做禮物啊,我……”
她還沒有說完便被大力一扯,段胥握著她的手把她拉進懷里,托著她的后腦低頭吻住了她的唇。那是一個急不可耐的,仿佛久旱逢甘霖般的吻,將焦躁、不安、喜悅、恐懼、愛意傾注其中,他閉上眼睛緊緊擁著她,與她深深交纏,唇齒相依,仿佛可以借由這個吻交換骨血融為一體。
他賭了太久,輸了一次又一次,兩手空空雙目赤紅也要裝作游刃有余,裝作隨時可以卷土重來,實際上他早就毫無余地。
他也沒有給自己留任何余地,每次均是全力以赴。
賀思慕的手腕在他的手中掙脫,那個瞬間他以為自己將要被推開,以至于不安地睜開了眼睛。
視線里出現(xiàn)了賀思慕的眼眸,美麗的帶笑的鳳眼,映著他眼里的惶惑,她蒼白纖細(xì)的手抬起來——然后擱在他的肩膀上,環(huán)住他的脖子,勾緊。
她踮起腳加深這個吻,將自己的身體與他緊緊相貼,將唇舌奉上,閉上了雙眸。
無需不安,無需憂愁。
鬼王答應(yīng)了給你便是給你,你一步不退,她便也一步不退。
你抱緊她,她便親吻你。
你愛她一生,在你的一生里,她的眼里也只有你一個人。
段胥的胸膛急促地起伏著,他的吻從她的唇一路移動向上,親吻她的眼睛,親吻她的額頭。
賀思慕抱著他的脖子,抬頭看向他,說道:“一直踮著腳有點累。”
段胥低低地笑起來,仿佛玩笑般說:“要去房里嗎?這可是……我的洞房花燭夜。”
賀思慕目光從他的臉龐上一寸寸逡巡下去,她抬起手勾起他紅色的發(fā)帶又松開,撫摸在他繡著四合如意紋的婚服衣襟,然后抬眼看向他,說道:“好呀。”
段胥愣了愣,他仔細(xì)辨認(rèn)她話里的意思,他喘息間低聲說:“你是說……”
賀思慕啄吻他一下,答案不言而喻。
段胥的呼吸一窒,他將賀思慕攔腰抱起,她便笑著環(huán)住他的脖子靠在他懷里。他向房間里走去,一腳踢開房門然后回身將房門合上——將她抵在門上親吻,在親吻的間隙他說道:“思慕,我還有一張符……”
“……風(fēng)夷還真是……大方。”
“把我的觸感也拿走吧,思慕。”
賀思慕睜開眼睛,她看見段胥從懷里拿出那張繪有符文的姜黃紙,他在房間里鋪天蓋地的紅里笑著,艷烈得讓人目眩神迷。他說道:“我以后還有很多機會,很多很多的機會,但是這一次我要你感覺到我。”
希望你記住我。
賀思慕看著他手里的符咒,偏過頭去笑道:“好,依你。”
那符咒在段胥的手里頃刻化為灰燼。
在那一刻賀思慕感受到與她緊緊相貼的這具身體熾熱無比,溫潤光滑的絲質(zhì)婚服,他柔軟細(xì)膩的皮膚。他盯著她,突然拉起她的手,親吻她的指尖。
他一根一根手指地細(xì)碎親吻著,從指腹到指根,從拇指到小指,最后他輕笑著含住了她的中指——屬心火的中指。
賀思慕開始細(xì)細(xì)地顫抖著,這種陌生的濡濕的感覺讓她突然失了分寸,仿佛四肢百骸都不是自己的,在身體涌動的不是血,或許是巖漿。
段胥抱起她將她放在繡著鴛鴦的喜被上,再次深深地親吻她,那感覺和方才大不相同,那種粘膩而纏綿的,溫?zé)岫m結(jié)的,從一個人的身上傳到她身上的熾熱,仿佛一把把她燃燒的火,燒得她連手指都無處著落。
賀思慕的手指緊緊扣住段胥的后背,她恍惚地問道:“這是……什么?”
段胥抵著她的額頭,說道:“這是欲望,思慕,我的殿下。”
你的欲望。
“你想要我。”他低聲地說,氣息在她的面上拂過,勾人地撩撥著她。他一邊親吻她一邊說道:“就像我想要你一樣。”
賀思慕睜開眼睛,她看見她的少年眼睛里帶著紅色,他渾身都透著紅,仿佛被灼燒一般,眼神迷離而旖旎。他看起來不太清醒,眼睛就像從前浴血之時那樣光芒潰散,但是深深映著她。
他看見她睜開眼睛,便拉過她的手親吻著她的掌心。
“好像夢一樣……思慕……”他輕聲說:“我從來沒有做過這么好的夢。”
賀思慕眼睛顫了顫,她抬起頭去親吻他,深深地親吻他,嘆息著說:“有生之年,你還可以再做幾百次這樣的美夢呢。”
他的心跳得很快,非常急促而劇烈,和她第一次感受到的心跳完全不同。
此時此刻這顆心是她的,為她而跳動。
她抱著她在世上最喜歡的頭骨,親吻她最喜歡的眼睛,吻著他的耳畔說:“段胥,我是真的,我不走,你輕點。”
少年緊緊地抱住了她,貪婪地呼吸著她的氣味,白皙的手指在她散亂的黑發(fā)里收緊。
“思慕……”段胥低聲喚道。
此心非吾有,思慕于君。
任君采擷莫復(fù)還。
段胥醒過來的時候,夜風(fēng)吹著紗帳飄飛,月光安靜。之前的種種荒唐從眼前掠過,他一下子繃緊了身體疑心那是夢境,看到躺在自己胸口的姑娘時又放松下來。
她像從前那樣睡熟了就要找個什么東西抱著,此時此刻她便緊緊抱著他的腰,把臉埋在他的胸膛里,露出纖細(xì)的脖頸和脖子上的吻痕。
段胥摟住她的肩膀,在她的脖子上輕輕撫摸了一下,她聳了聳肩膀把頭埋得更深了。
他確實是急躁了,而且沒有觸覺下手不知輕重,弄痛了她。不過他私心里也想痛一點才好,記得更深刻才好,這樣她才不會輕易忘記他。
段胥拂開遮擋她面頰的長發(fā),發(fā)現(xiàn)她臉上似乎有像血一樣深色的痕跡。他心中一驚,伸手去輕輕地抹去卻不見任何傷口,仔細(xì)回憶便想起來,是她咬了他,那是他的血。
似乎是被他欺負(fù)得狠了,也或許是欲望的感覺過于激烈,她剛剛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咬得很用力,見了血。
見了血她反而更興奮,力道絲毫不松。
段胥輕笑著嘆息一聲,揉著她的頭發(fā),把那柔順的長發(fā)揉得一團糟。
惡鬼由欲望而生,永受饑餓之苦,食人以緩解。
賀思慕也是惡鬼,她出生就是惡鬼,也不知道自己的欲望究竟是什么。姜艾說有時候感覺賀思慕羨慕他們,因為他們每一只惡鬼在這個世上都有明確的目的,知道自己為何而活,為何而死。
雖然那些執(zhí)迷大多不是什么好東西,至少他們知道。
賀思慕不知道,她的路是一片迷霧。
段胥吻了她的額頭,輕輕拍著她的后背。若她的饑餓是因為從未生活于世上,若她的貪欲是感知這個世界,那他便努力幫她達成。
“喜歡咬就咬吧,你要我的五感,我就給你。”
愿以吾之血肉飼君,免君饑苦,慰君寒涼。
第68章 敲門
賀思慕醒過來時,只覺得身上的感覺難以言述。最開始是溫暖,然后是痛,然后是酸,很舒服又不舒服,復(fù)雜的感覺在她身體里起起伏伏,這可比她第一次換觸感時刺激多了。
她懶懶地睜開眼睛,便看見身前正在玩她頭發(fā)的段胥。他撐著腦袋帶著笑,手指在她的頭發(fā)間轉(zhuǎn)著圈勾著,他們肌膚相貼,她還抱著他的腰,腿與他的雙腿相疊。
這種肌膚相貼的感覺,微妙又撓心。
看見她醒過來,段胥明朗地笑道:“思慕。”
賀思慕瞇起眼睛,一個翻身將他壓在身下。
下一刻她就為剛剛的舉動后悔不已,她的身體因為剛剛的動作嘎吱作響,而且牽動疼的地方更疼,酸的地方更酸,簡直是自討苦吃。
她看一眼自己滿身的青紫,俯身盯著段胥道:“段胥,你屬狗的么?”
話一出口她便愣住了。這是她的聲音?她的聲音怎么這么干啞?
段胥在她的脖子上撫摸了一下,貼心地解答道:“昨天你喊得太久了,現(xiàn)在你的身子與凡人無異,脆弱得很。”
賀思慕拍開他的手,以她的破鑼嗓子怒道:“你也知道?”
段胥無辜地眨了眨眼睛,指向自己肩膀上的咬痕:“我覺得你更像是屬狗的。”
賀思慕一拳砸在他的胸口,咬牙切齒道:“段舜息,你……”
她話還沒說話,段胥就抬起頭以一個吻終結(jié)了她的怒斥。那濡濕纏綿讓賀思慕戰(zhàn)栗,他放開她躺下去,溫順道:“我錯了。”
他的拿手好戲,積極認(rèn)錯死不悔改。
他摟住她的腰往下一帶,她原本就沒勁的身體一下子塌在他身上,與他嚴(yán)絲合縫地相貼,他睜著一雙無辜的眼睛盯著她,問她道:“不過后來我有注意,你后來感覺怎么樣?舒服嗎?”
“……”
四百歲的鬼王大人,主動求歡的鬼王大人,在此刻居然臉紅了。
她色厲內(nèi)荏地舉起手指著他,道:“你給我閉……”
話音未落,門轟然大開,一個嬌俏的姑娘跳著跑進門來,邊跑邊喊:“三哥,我聽說……”
段靜元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一片狼藉的房間,躺在床上的他三哥,他三哥身上的美人,美人光裸的肩膀。正當(dāng)她張大了嘴巴要喊出聲來時,她三哥迅速用被子掩住了美人的肩膀,以食指放在唇上。
“靜元!不要喊!”
那聲尖叫就被段靜元生生扼殺在了喉嚨里,她愣了片刻,怒氣沖沖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壓著聲音斥道:“你……光天化日,你都對我哥做了些什么?”
賀思慕挑起眉毛,滿臉不可置信,以為自己聽錯了話。
“你說我?”
現(xiàn)如今的情形,一男一女赤裸相擁在床,且這男人是個武將,且這個姑娘身上青青紫紫。怎么會有人問這個姑娘她做了什么?這明擺是她被做了什么罷!
再說什么光天化日,該做的黑燈瞎火的時候都做完了。
段靜元用力地點點頭,怒道:“你對我冰清玉潔的三哥做了什么?”
她冰清玉潔的三哥聽見冰清玉潔這個詞,瞬間繃不住笑出聲來。
賀思慕瞇起眼睛看了一眼段胥,再看向段靜元,她指著段胥淡然又篤定道:“是你冰清玉潔的三哥,對我始亂終棄。”
待他們終于將這尷尬的會面推進至穿戴整齊,坐在桌子邊心平氣和談話的地步。段靜元抱著胳膊目光驚疑不定地在他們之間打量,段胥拿著茶壺倒了一杯水,段靜元剛想說你不要想隨便討好我搪塞過去這件事,便看見她哥把這杯茶遞給了旁邊的陌生女子。
“喝點茶潤潤嗓子。”他拍著她的背說道。
那陌生姑娘瞪了段胥一眼,拿過茶杯一飲而盡,段胥又給她的空茶杯再倒?jié)M茶。
“……”
段靜元覺得這房間里雖然有三個人,但是怎么感覺他倆眼里就兩個人似的。她清清嗓子,對段胥道:“三哥你怎么回事?昨天婚禮上嫂子剛剛失蹤,你怎么能就……”
“是啊,你這郎心如鐵的家伙,在朔州跟我山盟海誓,轉(zhuǎn)眼卻拋下我在南都另娶他人。我一路追尋至南都想要找你討個說法,你居然在和別人的新婚夜把我……”賀思慕及時接上了段靜元的話,她的聲音也是沙啞的,抬起袖子遮著眼睛,看起來情真意切。
段靜元噎了一噎,艱難地開口問道:“三哥……你真的對人家,始亂終棄?”
段胥瞧著賀思慕在袖子下面帶笑的眼神。他調(diào)整了一下表情,長長地嘆息一聲說道:“沒想到你居然是這樣看我的。”
賀思慕挑起眉毛。
只見段胥拉過她的手,不輕不重地握在手心,低聲道:“當(dāng)時在朔州我同你千百遍表明愛意,但是因你家世的緣故你三番兩次拒絕我。我心灰意冷回到南都,便想著除了你之外和誰在成親都沒有什么區(qū)別,這才匆匆成婚。成婚之日突遭變故,我便想著也不耽誤其他女子,索性這一輩子誰也不娶了。你又前來尋我,我以為你是回心轉(zhuǎn)意,一時欣喜若狂情難自禁,所以……你是回心轉(zhuǎn)意了么?”
他捏捏她的手,凄楚可憐的目光里藏著一絲狡黠,仿佛是在說——差不多得了,別再演了。
賀思慕盯著他片刻,甩開他的手,然后抱住了他,把頭埋在他的懷里不言語。
段靜元一時覺得自己如坐針氈,仿佛看見戲本子活過來似的,她哥居然能說出這么肉麻的話?這是怎么回事?是她三哥出問題了還是她出問題了還是這個世界出問題了?
她揉著太陽穴,努力整理著思緒道:“三哥你……無論如何你要……對人家姑娘負(fù)責(zé)……但是你才剛剛立誓……你怎么給她名分?這姑娘……她姓甚名誰,家世是什么?”
“她叫賀小小,是江湖人士,家中幾代單傳。若要和她在一起我必須要入贅才行。”段胥流暢地回答道,賀思慕從他懷里抬起眼睛,補充道:“區(qū)區(qū)名分,我們江湖兒女不在意。”
“入……入贅?區(qū)區(qū)名分?”
段靜元疑惑地看著他們,她長這么大去過的地方無非就是岱州和南都,也沒見過什么江湖人士,竟不知江湖兒女是這樣的?
段胥拍拍賀思慕的背,在她的發(fā)頂心輕吻了一下,對段靜元說:“對外尤其是對爹,就說她是沉英的姐姐,從北邊過來探望沉英的,這段時間還要勞煩你幫忙照顧一下她。”
段靜元僵硬地點點頭。
她覺得不太對勁,但是由于這個上午各種不對勁的事情已經(jīng)超出她的承受范圍,她連剛剛看見她哥親賀小小的頭發(fā),都開始覺得正常了。
賀小小打著哈欠,嚷嚷著困要繼續(xù)睡覺,她白皙的小臂伸出衣袖之外,露出深深淺淺的吻痕。段靜元立刻捂住了眼睛,從指縫里看見她哥笑著拉過賀小小的胳膊,一把將她抱起來放回床上,給她脫了鞋子蓋好被子,囑咐她好好休息。
然后段胥轉(zhuǎn)過身攬著段靜元的肩,把她從他的房間里帶了出來。
“以后進我房間記得先敲門。”
“誰能想到你房間居然……還有別人。”
“以后不就知道了。”
段靜元走了兩步繼而站定,回過頭來仔細(xì)觀察著他哥的神情,疑惑道:“我還以為你正為了昨天的事傷心難過呢,你都不擔(dān)心王姑娘的嗎?你未免有些太無情了罷。”
連一向以段胥為先的段靜元都忍不住質(zhì)疑他,段胥拍拍段靜元的肩膀,笑得明朗道:“我自然還要找王姑娘的,擔(dān)心難過也無用啊。不過如果外人問起來,你記得要告訴他們我確實很難過又擔(dān)心,最好說我茶飯不思,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入眠。”
段靜元睜圓了眼睛,看著段胥換上一臉心事重重的表情從院子里走出去,僵硬在原地半晌。她想她以前怎么會想要嫁給像她三哥這樣的人呢?
他三哥也太薄情了罷!
她不禁真的開始懷疑,她哥是不是對賀小小始亂終棄了。
在這場婚禮鬧劇的第二天,段胥一見到他爹就被賞了一個響亮的耳光。
段胥沒有躲,那五指的紅痕就逐漸在他的臉上浮現(xiàn)出來,他低眸幾不可察地彎了彎唇角,抬眼看向站在他面前的段成章。
他爹病弱體虛,向來是能坐著就坐著,此時居然坐也不坐了,站在他面前怒火沖天。指著他罵道:“你怎么能如此沖動?堂上坐的都是些什么人,你當(dāng)場發(fā)下如此重誓,是去了邊關(guān)一趟便飄飄然以為幾年之內(nèi)就能拿下丹支了嗎?你這話一出,以后該當(dāng)如何?”
段胥也不言語,任他爹怒喝良久直到開始咳嗽,他才仿佛解凍了似的伸出手去幫他爹順氣,低聲說道:“胡契人這般辱我,我一時太過氣憤以至于口無遮攔了。”
段成章指著他,手指顫動了半天,才恨鐵不成鋼地放下手去嘆了一聲。段家原本就子嗣不豐,段胥此言一出不知多少年內(nèi)不能再娶,便是有通房那孩子也非嫡子,上不了臺面。
若不是孫輩里還有段以期在,他真是要被段胥氣暈過去。
事已至此,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段成章沉默片刻之后說道:“此事也并非全無壞處。”
郁妃巫蠱一案孫自安被抄家,不僅坐實了馬政貪腐案,還搜出許多別的貪贓枉法的勾當(dāng)。那井彥是個剛硬的純臣,為免橫生枝節(jié)直接將線索證物呈給了圣上,圣上并沒有將此事鬧大,但是暗中敲打了涉及的幾位臣子。其中牽涉最深的秦?zé)ㄟ_更是被明升暗降,丟了在軍中的實權(quán)。
秦?zé)ㄟ_丟了實權(quán),裴國公在軍中的影響遭到重創(chuàng),杜相這邊自然要乘勝追擊,擴大在軍中的力量,考慮到官職和級別,沒有比段胥更合適的人選了。
段成章把背景簡單地跟段胥交待了,他沉聲道:“雖然我不情愿,但杜相把話說到那個份上了,我也沒辦法。你以后大約要留在軍中,而你昨日說的豪言壯語不過一日就會傳遍南都,待皇上也聽到了,定然會對你有所贊賞。想來也算是唯一的好處。”
段胥笑了笑,平靜道:“全聽父親安排。”
計劃順利,求之不得。
第69章 冰裂
待段胥將這場失敗婚事后續(xù)事宜處理得差不多,回到他的院落里時,沉英和段靜元都在他的皓月居里圍著賀思慕,看賀思慕畫畫。她已經(jīng)換了一身月白色的對襟蓮花暗紋羅裙,扶著袖子在宣紙上畫工筆。
旁邊攤開一堆深深淺淺五顏六色的顏料,段靜元摟著沉英驚奇地看著賀思慕勾勾描描。待段胥邁步進來時,段靜元小聲對她三哥說:“這位賀姑娘畫工好厲害,我看宮里那些畫師都比不上她。”
頓了頓,她又說道:“不過她怎么好像不太認(rèn)識顏色,剛剛我把我有的顏料都拿出來挨個跟她說了一遍,這么厲害的畫師怎么會不認(rèn)得顏色呢?”
段胥拍拍段靜元的肩膀,他并不應(yīng)答反而從背后抱住了賀思慕,迫使她停下畫筆,從全神貫注的狀態(tài)中抽離注意到他。
“……”段靜元捂住了沉英的眼睛,說著我們就不打擾了,邊說邊把沉英從房間里拖出去,沉英還掙扎著喊要多陪陪小小姐姐,而然拗不過段靜元的力氣。
“三哥你收斂點!我跟嫂子和管家都打過招呼說沉英的姐姐來了,但是你們至少要裝得像一點。還有……別帶壞了孩子!”
段胥笑出聲來,他放開賀思慕去關(guān)門,對著門外的段靜元道:“多謝妹妹照顧了。”
等到門外沒了動靜,他便回過身來走到賀思慕身后,繼續(xù)伸手環(huán)住她的腰。
“我還以為我回來的時候你就不在了。”
賀思慕的目光仍舊放在畫上,她輕輕一笑道:“你和禾枷風(fēng)夷合起伙來讓我沒了法力,我還能跑到哪里去?”
“王素藝平安離開南都范圍,抵達順州。”
“你該叫她夫人罷。”
“思慕……”段胥拉長了聲音,仿佛是在討?zhàn)垺YR思慕轉(zhuǎn)過臉去看他,原本眼里還帶著笑,卻在看清他的側(cè)臉時沉下來。她放下筆伸手撫上他的臉頰,問道:“誰打了你?”
段胥有些驚訝,他已經(jīng)自己冰敷過,這一天下來并沒有誰看出他臉上的指印,惡鬼的眼力果然不一般。
段胥的手覆在她撫摸他的手上,眉眼彎彎:“沒事,我現(xiàn)在沒有觸感,一點兒也不疼。”
賀思慕皺起眉頭,她想了想,說道:“是你父親打你?”
“嗯。”
“他當(dāng)年對你見死不救,現(xiàn)在居然還好意思打你。”
“我父親自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頓了頓,段胥靠著她的肩膀,道:“我也不能指責(zé)他,說當(dāng)年他就錯了。你還記得我當(dāng)時在眾將軍面前提過的礦物,天洛嗎?”
“記得。”
“當(dāng)年胡契人威脅我父親,想要得到的正是洛州的天洛礦提煉之法。”
他父親年輕時結(jié)交了一些江湖朋友,其中便包括行暗殺之事的聞聲閣。他父親發(fā)現(xiàn)聞聲閣里的一名殺手正是洛州有名的工匠世家之后,并且是世上為數(shù)不多掌握高純度天洛提煉方式的人。
于是他父親幫助這殺手從聞聲閣中出來,準(zhǔn)備讓其入工部,將天洛提煉方式付諸實踐。然而胡契那邊不知怎么知道了消息,來跟他父親威逼利誘討要這個人,威逼利誘不成便將段胥劫走,然而他父親終究是沒有屈服。
“胡契人這么快知道消息,父親疑心朝中有人通敵,便暫時將此人和此人的家傳的手書隱藏起來,以待某日洛州收復(fù),礦場得歸再做計劃。大隱隱于市,那個掌握天洛提取之法的工匠之后當(dāng)年還是個少女,如今已是玉藻樓的洛羨姑娘。”
賀思慕有些詫異地抬起眼睛看向段胥,段胥便笑起來道:“怎么樣,聽起來我爹年輕的時候也是英雄豪杰罷?”
他難道能說他父親錯了嗎?
他難道能指責(zé)他爹當(dāng)年為了保大梁社稷,為了國之重器不落入他人之手,為了千萬人的生存放棄他么?
他當(dāng)然不能。
更何況他父親也并不知道他在丹支遭受的種種,他父親以為他只是簡單地在丹支流離失所,以拳腳功夫為生,一路尋回南都。既然如此愧疚持續(xù)一年半載,也就差不多消失殆盡了。
“不過他終究是老了,他以為洛羨還是他的心腹耳目,但洛羨早已經(jīng)是我的人。他從洛羨那里知道的,不過是我想讓他知道的東西。”
段胥淡淡地說道,卻見賀思慕轉(zhuǎn)過身來,她坐在桌子上環(huán)著他的后頸,認(rèn)真地看著他的眼睛。
在他唯有黑白的世界里,她的眼睛里光影浮動。
“你委不委屈?”她這樣問道,語氣冷靜的,仿佛不是在疑問而是在陳述。
這還是他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問題。
段胥怔了怔,他低下眼眸,笑著搖了搖頭:“沒指望什么,就沒什么好委屈的。”
賀思慕抬起他的下巴,望著他說道:“就算以前你誰都不指望,但現(xiàn)在你可以指望我,你是我的愛人。”
說罷她便以一個擁抱將他攬在懷里,在他的耳邊笑起來:“我不輕易給承諾,但是一旦給了就不會辜負(fù)。你可以相信我。”
段胥沉默了許久,伸手摟住她的后背,將臉埋在她的頸窩里。他輕輕開口,聲音里還帶著笑意:“本來是不委屈的,他瞞我我騙他,把一場和睦的戲演好,可能家人也就是這樣。”
“家人不是這樣的。”
“是么。”
“嗯,以后我也是你的家人。”
段胥便緊緊地抱住她,不再說話了。
他從來像是一團火,所到之處將其他的東西與他融為一體卻不改本色。明亮又銳利,是觸不可及的熱烈,深不見底的謎題。
但現(xiàn)在他不是了。
賀思慕覺得她抱著一顆炸彈地跳動的心臟,脆弱而又堅定,堅定而又脆弱。
那顆小心臟抬起頭來看向她,眼睛亮晶晶的,說道:“你說我是你的愛人。”
“沒錯。”
“要不要留下點印記?”
賀思慕有點詫異,段胥指了指鋪滿桌子的顏料,笑道:“無所不能的鬼王殿下,你會刺青嗎?要不要在我的身上作畫?”
賀思慕怔了怔,她看著一身青衣的段胥許久,才笑起來:“畫什么呢?”
“雪覆紅梅吧,像你。”段胥這樣答道。
賀思慕不知道雪覆紅梅怎么就像她了,或許是因為紅白的配色像她的常服罷。段胥很自覺地伸手脫去了自己的上衣,露出他精壯的上身和滿身的傷痕,賀思慕圍著他轉(zhuǎn)了一圈,便推著他到床邊,讓他在床上趴下來。
“第一次看到你身上這些傷痕的時候,就覺得你像是件冰裂紋的瓷器。”賀思慕在他的背上撫摸著。
段胥趴在床褥里,悶聲笑起來說道:“沒想到我在你眼里這么好看。”
賀思慕的手撫摸到他腰際的燙傷。
“你腰上這處傷是怎么回事?”
“原本是天知曉的奴印,我給燙平了。”
“你不是很怕疼的嗎?”
“其實我對疼很敏感,但是不怕疼。之前一直喊疼只是為了讓你心軟。”
賀思慕拍拍他的后腦,道:“你現(xiàn)在倒是很誠實了。”
段胥便輕聲笑起來。
他背后有一道砍傷,傷痕仿佛是一根橫生的枝丫。賀思慕便以顏料和針順著傷痕描繪著,仿佛從他的血肉里長出一枝生機勃勃的梅花,上面覆蓋一層細(xì)雪。
她剛剛認(rèn)識顏色不久,只覺得這世上的一切都艷麗得過頭,甚至讓她暈眩。段胥背上的這枝梅花也是,讓她晴日白雪般的少年添上幾分妖冶,這樣看起來也像是鬼魅了。
風(fēng)吹起紗幔,紗幔飄飛隱隱約約間,白皙的少年趴在紅色的床褥間,月白衣裙的姑娘胳膊撐著床面在他的背上作畫,畫面說不出的旖旎。
“我的畫是我父親教的。”賀思慕一邊畫著,一邊說道:“我父親他很擅長這些,他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他和我不一樣,曾經(jīng)當(dāng)過一段時間的凡人,所以對這些東西的把控比我更好。他會通過各種方式讓我想象人世的樣子,而且他一直因為我不能真的體會到而感到內(nèi)疚。我并不怪罪他,且一直很愛他,在我看來這才是家人該有的樣子。”
她終于收筆,栩栩如生的梅花在段胥的肩頭綻放。
她低頭在他的肩上落下一吻,段胥轉(zhuǎn)過頭來,她又親吻他的眼角和唇。于是段胥扯著她將她拉在床上,賀思慕摟著他的脖子道:“當(dāng)心一會兒花了。”
段胥親吻她的手指,他好像總是很喜歡親她的手指,然后再與她十指相扣,纖長的手指糾纏在一起。
“花了,就明天接著畫。”
賀思慕仰起頭看著他,笑著說:“今天不許再讓我疼了。”
段胥搖搖頭,道:“不會。”
在他俯下身時,賀思慕在他耳邊說道:“你知道冰裂紋的含義是什么么?”
“什么?”
“嚴(yán)冬已過,大地回春。”頓了頓,她接著說:“你也會這樣的。”
嚴(yán)冬已過,噩夢遠去,傷痕痊愈,讓春天來到你的生命里,你也會這樣。
段胥輕輕笑起來,低頭吻住了賀思慕。他覺得以后他會忍不住在她面前軟弱,那時或許會不難過也裝作難過,他太喜歡賀思慕心疼他的樣子了。
“思慕。”
“……嗯?”
“我很想知道是什么打動了你,讓你答應(yīng)我的。”
“傻子。”
“啊,鬼王殿下這樣心胸寬廣,告訴我嘛……”
段胥的脖子被拉下去,聲音淹沒在一陣?yán)p綿的親吻聲和喘息聲里。
飛蛾撲火,尾生抱柱,明明這么聰明的人卻要做這種傻子,讓人放心不下。
第70章 生病
方先野回房間點上燈時,一抬眼便看見房間里有個黑衣身影端坐在椅子上看著他,他的手頓了頓便把燈挪遠些,不讓來人的影子落在窗上。
“怎么一點兒也不驚訝?”段胥一身輕便的夜行衣墨黑發(fā)帶,撐著頭問道。
方先野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端起茶壺倒了一杯茶,道:“今日侍衛(wèi)說府里好像進了賊,搜了好幾遍也沒有搜到,我便猜到是你來了。”
“你這些新請的侍衛(wèi)倒還算機敏。”
“他們再機敏也機敏不過聞聲閣的殺手,是你失手了。”
段胥摩挲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頓,他輕笑道:“這兩日反應(yīng)有些遲鈍,過幾天就能恢復(fù)。兵部那邊裴國公怎么安排?”
“孫自安被斬首,秦?zé)ㄟ_失了實權(quán),郁妃巫蠱案讓他們元氣大傷,杜相那邊盯得也緊。裴國公這邊希望兵部尚書一職暫時出缺,由侍郎代理,待風(fēng)頭過去再做安排。杜相這邊,是你還是孟喬巖?”方先野問道。
孟喬巖正是孟晚的父親,曾參與西南平叛有功,統(tǒng)領(lǐng)南都禁軍,在段胥領(lǐng)軍職之前是杜相在軍中最強的勢力。
“應(yīng)該是孟喬巖,父親的意思杜相會讓我繼續(xù)留在軍中,以取代秦?zé)ㄟ_的地位。但若是孟喬巖做了兵部尚書,杜相和孟喬巖肯定要借我的手往軍中插人,到時候軍隊是我的還是杜相的,就不一定了。”
方先野點點頭,道:“孟喬巖此人謹(jǐn)言慎行,但他的兒子們沒什么出息,都是在軍中掛職吃閑飯的。他三兒子尤其暴躁,讓他兒子在軍中惹個大禍,孟喬巖的升遷之路就沒那么容易了。不過若兵部尚書位置出缺,事后裴國公終歸能安排上自己的人,你在軍中又會多有掣肘。”
“對于裴國公來說,這個位置只要不是杜相的人得到就是贏了。這樣的話各退一步,推一個沒有明顯立場的人也不失為好選擇。我看曹若霖就不錯,他也參與過西南平叛,如今在刑部干得不錯,沒有什么根基背景,但是挺有能力,脾氣剛硬。我聽說他十分崇拜你的詩詞文章,若是別人要推薦他他不一定會領(lǐng)情,但若是你,他一定會很感激。他感激你,而你又是裴國公的門客,從裴國公的角度來說他便是你們裴黨的人了。只要你注意,就能悄無聲息地把他變成你自己的人。”
方先野與段胥對視片刻,兩人會心一笑。
“最近皇上要大建云州馬場,要任命云洛兩州巡邊使,統(tǒng)領(lǐng)云洛軍政要務(wù)。這個差事我想去。”方先野道。
他在戶部待了這么些日子,深感戰(zhàn)事燒錢如流水,不僅是糧草,軍械和戰(zhàn)馬上損耗也巨大。云洛的馬場和礦場是以后收復(fù)失地的關(guān)鍵物資來源,交給別人經(jīng)營他不能放心。
那畢竟也是段胥拿命打下來的土地。
更何況這是個極為重要的差事,做出功績回朝之后必能高升。
在戰(zhàn)時皇上曾派鄭案去往前線,這個巡邊使很可能落在鄭案頭上,鄭案資歷老根基深厚,且一定會選自己的心腹同去,方先野便只能被排除在外。
段胥想了片刻,打個響指說道:“再過一段時間便是祭天大典,照例要準(zhǔn)備青詞向上天宣讀。圣上十分看重青詞,當(dāng)年杜相就是因為擅寫青詞而被圣上賞識,你若能準(zhǔn)備一份讓圣上驚艷的青詞,再求任命應(yīng)當(dāng)大有勝算。”
青詞是獻給上蒼的奏章祝文,以形式工整文字華麗為要義,很考驗文字功底,滿朝文武沒有幾個能寫得出來。段胥靠近方先野,小聲道:“其實杜相也不會寫青詞,他每年的青詞都是我爹替他寫的。”
方先野挑挑眉毛。
段成章因病賦閑這么久,卻仍然能在杜黨中占有一席之地,不就是因為他和聞聲閣的關(guān)系掌握天下許多情報,以及他這精妙的筆桿子。
“我知道他已經(jīng)寫好了,改日我去偷看然后默出來給你。”
“你叫我抄他的?”
“自然不是,文采斐然的方大才子怎么會需要抄他的。不過你先看看他是怎么寫的,心中有個底,知己自己百戰(zhàn)不殆。”段胥笑盈盈地說道。
方先野沉默一陣,觀察著他的神情,悠悠道:“外面的人都說,段家三公子婚禮突遭變故,重金搜尋新婦,身心俱損閉門不出。但段三公子看起來似乎非常開心。”
從一開始段胥說什么都帶著笑意,雖然平時他就很愛笑,但是今日他笑得格外春風(fēng)得意。
段胥摸了摸他的唇角,笑得更燦爛了,說道:“在外面裝得愁云慘淡實在太憋屈,這不是到你面前便不想再偽裝。說起來我得早點走,我們家那位昨日洗完頭濕著頭發(fā)在院子里畫畫吹風(fēng),結(jié)果生病傷風(fēng)了,我要回去照顧她。”
方先野聞言大為驚訝,他端著茶的手僵在半空,道:“你不會是說……上次那個……”
“是她,鬼王殿下。”
“鬼還會生病?”
“她比較特殊嘛。”段胥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道:“我畢生心愿又多了一條,收復(fù)關(guān)河以北十七州后,我要去做他們賀家的上門女婿了。”
方先野看著段胥,瞪著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段胥拍拍他的肩膀,笑起來:“當(dāng)初說好了,我為將軍執(zhí)劍策馬打天下,你為宰執(zhí)執(zhí)象牙笏板治天下,我不介意飛鳥盡良弓藏,到時候我退隱你好好治理天下就成。”
說罷段胥帶上面巾一個閃身從窗戶翻了出去,這次他的身手比來的時候敏捷了些,沒有再驚動府里的侍衛(wèi)。段胥走后良久,方先野才端起茶杯繼續(xù)喝完那口茶,搖著頭道:“這人究竟是不是個瘋子?”
段胥端著藥回到他的皓月居時,賀思慕正抱著腿靠在床邊昏昏欲睡。她的一頭長發(fā)披散落在床上,烏黑發(fā)亮,襯著她臉色蒼白,身上最艷麗的就是那件紅色單衣,便如她在他身上畫的畫作一樣。
烏枝紅梅白雪,賀思慕。
沉英趴在床邊愁眉苦臉地看著賀思慕,見段胥來了便驚喜地去推賀思慕的肩膀:“小小姐姐,藥來了,喝藥。”
段胥坐在賀思慕身邊,她睜開眼睛,睡眼惺忪地伸出手在空中晃了晃,然后拿過藥碗準(zhǔn)備一飲而盡,段胥立刻移開藥碗道:“不行,太燙了。”
賀思慕總算清醒了些,她揉著眼睛憤憤地看著段胥,聲音沙啞道:“做人也忒麻煩,吹個風(fēng)都能生病。”
每次和段胥換五感之后她總會遇到點什么倒霉事,比如坐牢被捅成篩子,比如被鬾鬼殿主襲擊,比如傷風(fēng)生病。她現(xiàn)在是頭暈眼花,渾渾噩噩,喘不過氣來,總之就是一個字——慘。明明是她自己吹風(fēng)吹生了病,她卻將這一失誤怪在段胥頭上。
段胥笑著舀起一勺藥在嘴邊吹了吹,遞到她面前:“機會難得,體驗一下生病不也算圓滿?”
賀思慕側(cè)過頭打了個噴嚏,揉著鼻子喝下段胥喂的藥,說道:“這種事情還是少體驗好。”
她喝下藥,嘴里又被段胥塞了個蜜棗,賀思慕含糊道:“我又吃不出來味道,也不怕苦,你給我吃蜜餞干什么?給沉英吃得了。”
段胥給沉英嘴里也塞了個蜜棗,俯下身去在賀思慕耳邊低聲說:“可是我怕苦。”
“所以呢?”
“一會兒我要吻你的。”
“……”賀思慕偷眼看了一下旁邊眨巴著大眼睛的沉英,將段胥推開道:“你收斂點,難道也想生病啊?”
雖然話這么說,但是段胥給賀思慕塞蜜棗的時候她還是吃了。她便這樣一口藥一個蜜棗,將這一整碗藥喝完,考慮到這也是段胥平時的喝藥方式,她無法想象這家伙有多怕苦,他居然是這么嬌氣的?
沉英也沒被虧待,他嘴里含著蜜棗舉著手去貼賀思慕的額頭,認(rèn)真感受一陣后跟段胥匯報道:“小小姐姐的額頭不燙啦。”
段胥笑道:“那就好,她這是退燒了。”
沉英的目光在賀思慕和段胥的臉上轉(zhuǎn)了轉(zhuǎn),他興奮地試探道:“三哥,你和小小姐姐你們兩個,是不是……私定終身啦!”
賀思慕想,幾個月不見這小家伙的成語倒是進步不少。還不待她回答,沉英又開始說道:“小小姐姐,三哥可喜歡你了,你喜歡三哥嗎?”
沉英的大眼睛看著她,段胥的眼睛也看著她,賀思慕安靜片刻后親切地?fù)崦暮竽X道:“許久不見,姐姐來考考你的功課罷。”
沉英臉上的笑容迅速消失 ,露出楚楚可憐的神情。
他最近同段以期一起聽學(xué)習(xí)武,段以期早就開蒙,和他差不多的年歲樣樣都比他強,先生問的問題他還云里霧里呢,段以期立馬就能回答。他深感挫敗,最怕段胥問他功課。
如今小小姐姐來了,先生知道他姐姐過來給他放了幾天假,沒想到小小姐姐也問他功課。
沉英耷拉著腦袋支支吾吾,段胥便替他答了他的學(xué)習(xí)近況。賀思慕搖著頭,甕著聲音道:“我把沉英托付給你,你可不能就把沉英丟給先生啊,至少武藝你要教他罷?”
段胥思考了一瞬,轉(zhuǎn)頭看向沉英道:“跟我學(xué)武藝非常辛苦,比現(xiàn)在師傅教你的還要苦百倍,你要跟我學(xué)么?”
沉英看看段胥又看看賀思慕,欲哭無淚地點點頭,說道:“……好,我要。”
屋子里除了沉英之外的人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沉英想他不就是問了個問題么,怎么會有這么悲慘的下場?
待沉英離開房間去皓月居的客房歇息后,段胥攬著昏昏欲睡的賀思慕的肩,不輕不重地拍著,笑道:“你什么時候能病好呢?”
“干什么?”賀思慕含含糊糊地問。
“閉門了許多日,也該出門轉(zhuǎn)轉(zhuǎn)了。過兩天有場馬球賽,你想不想看我打馬球?”
第71章 馬球
大梁的開國皇帝是馬背上的將軍,最愛看馬球,時不時還親自下場打球作樂。于是皇室沿襲下來此傳統(tǒng),幾代皇上都十分喜愛馬球,這在南都的貴族子弟中掀起了打馬球的熱潮,凡是過了十三歲的貴族男孩要說從沒上場打過馬球,那是要讓人恥笑的。當(dāng)今圣上雖不像前面幾代那樣熱衷馬球,但南都貴族們打馬球的熱情卻是絲毫不減。
這日便是夏季南都最大的馬球賽事,俗稱“夏野戲”,一時間南都的官家子弟和小姐們紛紛出動,匯聚在城郊的馬球場中,等著參與或者觀賞盛事。
賀思慕的傷風(fēng)終于在這天之前轉(zhuǎn)好,與段靜元相伴來到了馬球場的觀臺上。段家有專門的席位,視野極好離馬場也近。今日晴空萬里陽光明媚,馬球場中的一草一木在席位上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段家長媳吳婉清也帶著段以期來見見世面,她不動聲色地打量著段靜元身邊這位名叫“賀小小”的江湖女子。聽說她是沉英的姐姐,從邊境來段府探望沉英,住在了段胥的皓月居里。段胥一向獨來獨往,皓月居也只是定時叫人去打掃,平時從不留奴仆,沉英來了之后他才破例讓沉英與他同住。
賀小小來看望沉英,本應(yīng)該避嫌和沉英一起去其他院落住的,她卻和沉英一起住進了皓月居里,這實在是怪異,她總覺得賀小小和段胥之間的關(guān)系并不一般。
賀小小像她們一樣以團扇遮面同段靜元說著話,突然轉(zhuǎn)過眼睛來和吳婉清對上。團扇掩去了她大半面容,只露出一雙鳳目,眼里流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她驕傲又慵懶地向吳婉清點點頭,算是招呼。
這種輕描淡寫的壓迫感尤其讓人疑惑。吳婉清眸光閃了閃,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對賀小小道:“賀姑娘,從前看過馬球嗎?”
賀小小點點頭,笑道:“看過,不過從前看的不長這樣。想來是時間長了,形式稍有變化。”
“賀姑娘也打馬球?”
“不打,我平日里不騎馬。”
吳婉清正欲將這個話題深入下去,卻被段靜元打斷了話語。段靜元穿著一身黛色繡百花穿蝶紋的褙子,挽了個墜馬髻,畫著最時興的鴛鴦眉,□□點眼角做出泫然欲泣的淚妝,配上她的花容月貌,真是國色天香惹人憐愛。
她搖著賀思慕的胳膊,說道:“南都馬球賽一年春夏秋三次,自我三哥上場以來他就沒丟過頭籌,人家沒辦法只好改規(guī)則,籌數(shù)滿五籌才能得勝,三哥也就意思意思打進頭籌就下場。不然這些年,這些南都男子要被我三哥壓得抬不起頭來咧。這次三哥說他要打滿場,賀姑娘你好好看著吧,為什么整個南都的姑娘們都心儀我三哥,你看了就明白了。”
段靜元頗為自豪地說著,并且開始跟賀思慕介紹馬球場上的各種配置和規(guī)則,吳婉清一時竟然插不上話來,這試探只好暫時擱置。
賀思慕邊聽著段靜元說話邊想,小狐貍的妹妹雖然看起來是個小白兔,但還是有幾分心眼的,知道幫她擋去試探。
是個好孩子。
那邊段胥騎著他的白馬上了馬場,他穿著藤紫色的衣服,束發(fā)戴著紫底銀紋抹額,淡笑著走進馬場上的貴族子弟中間。
“段舜息?”有人詫異地喊出他的名字。
“你前幾日突遭大禍,閉門不出。我們都以為你消沉得很,要錯過這次夏野戲了呢。”
“是啊,你怎么還有閑心來球場?”
段胥手里的球杖在手心里轉(zhuǎn)了兩圈,他道:“終日消沉也不是辦法,今日便把球當(dāng)做胡契賊子,在球場上一盡心中苦悶。”
這幫擅長打馬球的貴族子弟和段胥都十分相熟,見他這副神情,不禁在心里感慨一貫笑意飛揚的段胥沉穩(wěn)許多,看來真是受了打擊。
殊不知段胥憋著歡喜裝愁苦,裝得實在是辛苦。
“所以今日我想打滿場,各位得罪了。”段胥趁勢抱拳行禮。
這十來個貴族男子便面面相覷,段胥要打滿場,這哪里還有別人贏的余地?他的敵方怕是一籌都得不到罷。夏野戲大家都會牽最好的馬,穿最好的馬服,一年僅有三次的盛事誰不想出風(fēng)頭呢?
段胥知道他們心中所想,便笑道:“馬球說來也是隊伍之間的比試,我便只挑今年新上場的孩子們和我一隊。你們這些球技高超的人自去組隊,圍追堵截我一個還不成嗎?”
段胥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人家自然不好再拒絕,他們也躍躍欲試想將段胥從“球王”的位置上拉下來,若誰能壓著段胥爭到哪怕一籌,也算是大出風(fēng)頭了。
馬球場上傳來擊鼓之聲,段靜元扯著賀思慕的袖子興奮道:“賀姑娘你看!開始了!”
她再一觀察了下,便皺起眉頭道:“怎么回事,顧公子、李公子……他們打得好的怎么都一隊去了?三哥那隊的人看起來好面生,我一個都不認(rèn)得。他們是不是欺負(fù)我三哥?”
賀思慕笑出聲,她搖搖頭:“誰能欺負(fù)得了你三哥?”
段胥一進場就引起了不小的騷動,馬場邊的臺上傳來竊竊私語聲,似乎大家都十分期待。他在金色的陽光下衣服上的銀線閃著耀眼的光芒,勒馬在馬球場周邊轉(zhuǎn)了一圈,拉著他隊伍里那些第一次參加夏野戲的孩子們說了些什么,拍拍他們的肩膀笑眼彎彎。
鳴鑼開場,拳頭大小的彩毬被丟進中場,分列于兩邊球門的隊員立刻縱馬向場中奔去,試圖搶占先機擊打第一桿。真正縱馬馳騁的時候其他人和段胥之間的差距就顯現(xiàn)出來,公子們都是從小練習(xí)騎術(shù)的,姿態(tài)優(yōu)美風(fēng)度翩翩,馬也是風(fēng)馳電掣的良駒,但是以飛一般的速度交會時多少害怕相撞摩擦,下意識就會放慢速度或避讓。
但段胥不會。
他從最開始縱馬速度就是最快的,疾風(fēng)一般沖向場中,便是要與其他人撞上了也絲毫不避,一蹬馬鐙便側(cè)身讓過而來的人,同時揮手一擊,塵土飛揚間彩球便被他擊中高高地?fù)P起,瞬息之間他又旋身穩(wěn)穩(wěn)地踩回了馬鐙上,這是何等精妙的控制和自信。
“好!”
“段將軍!”
靠近馬球場的站立觀臺上的人們爆發(fā)出陣陣叫好聲。
“你看你看!三哥打了頭桿了!”段靜元拉著賀思慕的手搖晃,興奮得不行。
段胥與馬仿佛渾然一體,稍微一動作馬便配合著他的行動動作,和他一樣靈活而從不避讓。他平日里便像是在劍鞘里的劍,嬉笑無害不喜爭執(zhí),但一上馬球場那劍便離鞘而出,兩面開刃,銳不可當(dāng)。
畢竟公子們學(xué)騎術(shù)是為了修身養(yǎng)性,為了炫耀出風(fēng)頭,段胥學(xué)騎術(shù)是為了生存和殺人,哪怕后退一步他也活不到現(xiàn)在。
“莫要在這里喊叫,有失體統(tǒng)。”吳婉清教育段靜元道。
這片觀臺上坐的都是達官顯貴,各個席位間有竹簾遮擋,視野好又不至于沾染馬球場上的塵土。那些高聲的歡呼都是從下面靠近馬場的站立觀臺上發(fā)出的,那邊的觀眾顯然身份不至于段家這樣顯貴,故而怎么盡興怎么呼喊。坐在這華麗觀臺上的貴人們顯然就體面得多,叫好也叫得優(yōu)雅妥帖。
段靜元委屈地說道:“嫂嫂,我忍不住嘛。”
“這次來前你保證過的,在席位上不會大聲喊叫。”
“……要不還跟往年一樣,我到下面去看,三哥肯定是要打中頭籌的,三哥打中頭籌我再上來。”
吳婉清無奈地?fù)u搖頭,嘆息道:“你啊,年年都穿這么漂亮的衣服,每次都說不下去。最后還是下去惹一身灰。你想去就去罷。”
段靜元便喜笑顏開地站起來,拉著賀思慕往沿著臺階往下面走,邊走邊說:“快快快,我們?nèi)ハ旅妫旅嫦朐趺春熬驮趺春埃苣惚M興!”
“我也沒想喊。”賀思慕說道。
她堂堂四百多歲的鬼王,也不是沒看過打馬球,早過了會尖叫歡呼的歲數(shù)了。
“你怎么會不想喊呢?過會兒你一定會想喊的!”
段靜元興致勃勃地說著,幾乎是一路小跑地帶著她來到下面的觀臺上,混入了人群之中,剛剛站定時便看見段胥又擊中一桿,將球從自己的半場調(diào)到對方的半場去,那漂亮的馬技引得眾人拍手叫好。段靜元立刻松了賀思慕的手,手放在嘴邊大喊道:“好!三哥!三哥打敗他們!”
賀思慕環(huán)顧著身邊如段靜元般呼喊的人群,他們身上五顏六色的衣服沖擊著她的眼睛,她在腦海中迅速搜尋出這些顏色的名字。
緋紅、朱紅、妃色、雪青、杏黃、天藍、絳紫……
她的目光轉(zhuǎn)向了球場,和段胥望過來的目光對上。他騎在馬上,抹額上浸了汗,發(fā)帶在風(fēng)中飄舞,被無數(shù)風(fēng)的絲線所糾纏。
陽光強烈得如同飛流直下的瀑布,將他身上衣服上金銀絲的圖案澆得閃閃發(fā)光,如同寶石如同火星。他眼睛里盛著光,盛著無數(shù)雀躍人群里的她,笑得意氣飛揚。
這幅艷麗畫卷是什么顏色?
賀思慕想她學(xué)了,這些顏色她才剛剛一一學(xué)習(xí)過,這天空、樹木、花朵、觀臺、人們身上的綾羅綢緞、他的衣服、他的馬匹,這些她明明都認(rèn)得突然卻一個也說不出來。這些明媚的顏色組合成此刻,組合成天大地大和他,她就像是突然語塞一般,能夠想到的詞語盡數(shù)消失。
段胥便在這盛夏陽光的瀑布中笑著舉起手,拇指和食指伸展,中指、無名指、小指卷曲,做出一個手勢,這是他與隊友們約定的戰(zhàn)術(shù),場上縱馬的少年們便變化了陣型。
賀思慕的腦海中閃過他這個手勢的含義,代表天干中的“丙”。
丙者,炳也,如赫赫太陽,炎炎火光,萬物皆炳燃著,見而光明。
他轉(zhuǎn)身縱馬而去,塵土飛揚,在三人的夾擊中帶著彩毬向敵方的球門發(fā)起沖擊,在重重圍困中靈活游走,然后突然——將彩毬向后一推。那彩毬從交錯的馬腿之間而過,落在段胥一隊的一個年輕人的桿下。年輕人已經(jīng)卡住了最好的位置卻無人防守,一桿將那彩毬?lián)]進對方的球門之中。
觀臺上的人們爆發(fā)出熱烈的呼聲,喊著:“頭籌!頭籌!”
段靜元也喊著:“三哥!漂亮!”
馬蹄的擊打讓整個場地震顫著,周圍的人發(fā)出震耳欲聾的聲音,那些震顫仿佛從空氣和土地中浸染進賀思慕的皮膚,融進她的血液里,讓她溫?zé)嶂序v起來,仿佛聽見自己逐漸囂張的心跳聲。
陌生而日漸熟悉的心跳聲,就像他胸膛里那顆心那樣劇烈地跳動著。
段胥的球杖劃出一道弧度,被他架在肩膀上,他回頭笑著看向她,仿佛在等她表揚。
賀思慕安靜了一刻——或許不是安靜,只是適應(yīng)那熱烈的沖動。然后她也笑起來,像她身邊那些活了不過幾十年的凡人一般高高地舉起手,在溫暖的陽光下?lián)]動著,淺紅色的靴子跳離地面,她將手附于嘴邊大聲地喊道:“段舜息!頭籌!”
那盡情的仿佛燃燒般的吶喊,仿佛熱風(fēng)吹散冰雪,萬物燃灼而見光明。
她身邊那些人活了不過幾十年,而她或許不過只活了這一瞬。
為了這個與她生命相連的,倔強的明艷的,執(zhí)著的不顧一切的,瘋狂而光明的——
她所愛著的少年。
第72章 淚妝
——為什么整個南都的姑娘們都心儀我三哥,你看了就明白了。
段靜元這話說的不錯,馬球場是段胥的天下,他在這里如魚得水?dāng)噭尤诵?只要他在場上,便不是他擊球別人的目光也不能離開他,他紫色的身影在白色的馬背上便如一道閃電。
他以自己吸引敵方圍堵,傳球給隊友使其拿下頭籌之后。第二回合對方就不敢再只防他一個人,這下子段胥手腳自在了許多,不多時就拿下了第二籌。
場邊又爆發(fā)出熱烈的呼喊聲,賀思慕也融進了歡呼的人群里,為他叫好。
被連下兩球之后對方顯然有些急躁,想要壓下段胥的勢頭去,一位公子揮桿大力地傳球,不想那球偏離了他預(yù)計的位置打在了他隊友的馬頭上。那匹馬被冷不丁地大力擊中立刻受驚,嘶鳴著不受控制地在場中亂竄起來。
為兼具速度與耐力,馬球場上的馬無一例外都是烈馬,一旦受驚便難以降服。是以馬球場上常有人墜馬重傷甚至因此殞命。眼看著馬背上的顧公子搖搖欲墜,半個身子飛了出去可腳還掛在馬蹬上,馬上就要落在地上被拖著跑。
段胥策馬而去伸出球杖撈住顧公子的后背,同時掏出靴子中的匕首一刀斬斷馬蹬,拎著顧公子的后衣領(lǐng)將他帶上自己的馬背。顧公子免于被拖行的厄運,心有余悸地抓著段胥后背的衣服急促地喘著氣。
那背上已無人的烈馬兀自在場中橫沖直撞,竟然撞毀了場邊的護欄,徑直往觀眾那邊奔去。觀眾們立刻四散奔逃,段靜元穿的衣服過于繁復(fù),驚慌之下踩了自己的衣角頓時跌倒在地,一抬眼就看到那匹烈馬向她沖過來。她面色蒼白來不及反應(yīng)之際,面前突然出現(xiàn)一片石青色的衣襟,有人護著她的后腦將她抱在懷里。她怔忡之際又看見一片飛揚的緋紅色衣角。
那片紅色衣角是屬于賀思慕的。
在段靜元看來如宇宙鴻荒般的時間其實只有短短一瞬,賀思慕站在了烈馬面前。
受驚發(fā)狂的烈馬突然急停,塵土飛揚間堪堪停在距離賀思慕三尺的地方,它悚然地盯著賀思慕的眼睛,渾身開始打顫而后突然后退三步跪倒在地。
即便鬼王沒有了法力,它還是能識得她的氣息,在這方面牲畜要比人敏感得多。
滿場嘩然,觀眾們都驚訝地看著這一幕,立刻有護場人奔來將安靜下來的馬牽住。
段靜元逃過一劫,慢慢反應(yīng)過來。她抬頭望去,陽光強烈,逆光抱住她的人看不清模樣卻感覺十分熟悉。那個人放開她后退一步,她看清他的眉目,正是那日避雨時見過的方先野。
他穿著一身石青色的圓領(lǐng)袍,眉眼安然如霧靄。
“你的脊骨難道硬得過烈馬的馬蹄?書生而已,不要逞能。”賀思慕轉(zhuǎn)過身對方先野說道。
她走過方先野身邊把段靜元從地上攙扶起來,方先野對賀思慕剛剛那番話并未做出什么反應(yīng),只是看了一眼她目光便轉(zhuǎn)向段靜元,平靜地問道:“你沒事吧?”
段靜元怔怔地點頭,她拉緊賀思慕的袖子,說道:“多謝方大人相救。”
方先野搖搖頭,他神色淡然,便如同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般拍了拍身上的灰就走開了。他拍灰時段靜元看到他手腕紅腫著,應(yīng)該是剛剛情急之下與地面摩擦所致。
她想她根本就沒注意到原來方先野也在旁邊,所有人都在逃跑的時候,他卻第一時間就沖過來護著她,而且差一點就要因此重傷。
他們有這么深的交情么?
馬球賽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暫停,段靜元只是受了驚并無大礙,丫鬟就將她扶回席上休息。吳清婉撫著段靜元的后背,心有余悸道:“你嚇?biāo)牢伊耍裟阌袀三長兩短我怎么同爹交待?以后再不許下去看球,就在這席上坐著看!”
段靜元撫著心口,勉強爭道這只是意外,還不等吳婉清繼續(xù)教育她便見這一處的竹簾被掀開,王公子拿著個白瓷瓶子走到了她們席間。
這王公子便是王素藝那沉迷聲色,不務(wù)正業(yè)的哥哥王祺。段靜元也是南都有名的美人,王家和段家結(jié)親之后,王祺就總借著這層關(guān)系往段府上跑,對段靜元獻殷勤,話里話外就是想要親上加親的意思。
段靜元自然是看不上這樣的酒囊飯袋,然而此刻來人說著拿來了安神的清心丸,讓段靜元服下緩緩神,全然一副好心的樣子,她又不能拂了對方的面子。
段靜元露出個標(biāo)準(zhǔn)的笑容接過藥瓶,王祺還借機摸了一下她的手背,惡心得她一哆嗦。
“多謝王公子。”她咬牙道。
王祺似乎絲毫看不出段靜元表情之下隱含的厭惡,居然一掀衣擺在她們席間坐了下來,開始與段靜元沒話找話地套近乎攀談,而且似乎自以為很風(fēng)趣幽默的樣子。
段靜元與吳婉清交換了一個眼神,真是沒見過這么輕浮又厚顏的家伙。
但段王兩家終究是親家,總要維持表面上的和睦。段靜元勉強得體地回應(yīng)著王祺的話題,只覺得他只要杵在她面前,便是她生吞一瓶清心丸也無法清心,只能惡心。
她正應(yīng)付著,余光卻瞥到下面的觀臺上似乎有個石青色的身影,待她把目光轉(zhuǎn)至那處時便和方先野的目光對上。
馬球又重新開賽,人們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球場上,他站在興奮的人群中安靜地回頭望著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段小姐?”
對面那聒噪的王公子見她走神便喚她。段靜元只好收回目光,又和王祺對付了一陣,再抽出空看向那邊時發(fā)覺方先野已經(jīng)不在了。
不知怎么的,那一瞬間她心里竟然有些失落。
正在王祺的聒噪越演越烈之際,突然在竹簾后有一道聲音響起,仿佛在段靜元煩躁的心底吹過清風(fēng)。
“段小姐,你方才躲避烈馬時好像有東西掉了,我拾了起來放在我席間。你看下是否有東西遺失,若有的話我便拿來給你。”
方先野隔著那道竹簾,彎下腰作揖說道。
段靜元立刻站起來,走過去掀開竹簾急切道:“怎好麻煩大人,我自己去拿就是。”
只要是能讓她遠離王祺,便是去方先野身邊也是好的,不管怎么說方先野長得十分好看話也少,更何況這個人……剛剛還試圖救她。
方先野的目光在席間氣紅了臉瞪著他的王公子臉上掃過,淡淡一笑道:“小姐請。”
段靜元帶著丫鬟提著裙子便往方先野的席間去了。
王祺臉色僵硬,目光落在賀思慕身上時臉色便有所舒緩,他呻吟道:“段府上當(dāng)真是美人如云,這位美人是誰啊?”
賀思慕從場上收回目光,瞥了他一眼便惜字如金道:“滾。”
“你!”“賀姑娘!”
王祺和吳婉清的聲音同時響起,王祺拍案而起,見賀思慕不搭理她便怒視吳婉清一眼,說些陰陽怪氣的話然后拂袖而去。吳婉清頭疼得直按太陽穴。
另一邊段靜元跟隨方先野走到了他的席間,他的席位布置得簡單雅致,位置自然是不如段家的,但視野也算不錯,畢竟他雖然沒有門庭卻有高職位,還是狀元郎。
段靜元驀然想起當(dāng)年放榜時,因為她說以后要嫁的人至少不能比三哥差,段胥便指著榜上的名單對她說道——不比你三哥差,那就只能是狀元郎了,這個叫方先野的你要么?
那是她第一次聽到方先野的名字。
段靜元莫名有點臉紅,她清了清嗓子轉(zhuǎn)身看向方先野,問道:“方大人,我落了什么東西?”
方先野搖搖頭:“那是我編的謊話。我沒見你落什么東西,只是見你在那邊窘迫,便想著或許你需要找個借口離席。”
段靜元心中一動,面上卻仍然逞強道:“你從哪里看出來我窘迫的?”
方先野安靜了一瞬,道:“你不是要哭了嗎?”
看見段靜元疑惑的表情,他便點點自己的眼下,提示道:“這里。”
段靜元愣了愣,她摸摸自己的眼睛,好半天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她氣得湊到方先野面前指著自己的眼睛道:“你看好了,這是現(xiàn)在最時興的淚妝!是淚妝!我才沒有要哭!”
這世上誰要質(zhì)疑她的妝容服飾和香,那就是她最大的仇敵!
她說完這句話才意識到她和方先野的距離太近了,他認(rèn)真地看著她的眼睛,在她的耳根開始變紅之際方先野后退了一步,淡笑道:“好端端的,怎么要畫出要哭的樣子?笑總是比哭要好太多的。”
“你懂什么呀,這樣的妝便有一種楚楚可憐的美感。”段靜元氣道。
方先野望了她一眼,說:“我確實不懂,我以為段家小姐這樣光彩奪目的女子,是不需要可憐的。”
段靜元被他這句話噎住了,她想說她當(dāng)然不需要可憐,但這么說了又仿佛自相矛盾,一時不知道能說什么。
“段小姐現(xiàn)在要回去嗎?”方先野一撩衣擺端正地坐在席位上,岔開了話題。
段靜元踮腳張望,見王公子已經(jīng)不在她們席間。她猶豫一瞬,清清嗓子道:“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去而復(fù)返,我暫且先在你席間待一陣。”
方先野從容應(yīng)允。
段靜元在他旁邊坐下,何知立刻給她倒上茶水,她喝茶時便看見方先野的目光落在她的荷包上,聯(lián)想到方才在場上方先野舍命相救的情景,便一瞬間醍醐灌頂覺得自己發(fā)現(xiàn)了好大的秘密——方先野不會是愛慕于她吧?
她警覺道:“方大人,剛剛您在場上救我我不勝感激。但是……您再看我也不會送您荷包的。”
在大梁,女子送荷包給男子便是表達愛慕之情的意思。
方先野仿佛覺得好笑,他道:“不是,我只是覺得荷包上的結(jié)打得很好看。”
“六瓣花結(jié),是三哥教我打的。”段靜元得了夸贊,又得意起來,在這方面她總是很孩子氣。
“噢。”
方先野移開目光,轉(zhuǎn)向場中。
前幾日段胥來找他,正事都商量完了之后,突然嘆著氣問他知不知道六瓣花結(jié)怎么打。
——靜元說我以前在岱州教過她,但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了,一定要我重新教她。
——方汲啊,你都教了他多少東西啊?
現(xiàn)在她學(xué)會了,學(xué)得很不錯。
這一場出了些紕漏卻依然精彩紛呈的夏野戲在酣戰(zhàn)一上午之后結(jié)束,段胥的隊伍不出意外地率先拿下五籌贏了比賽,更令人驚奇的是,這五球分別由五個不同的人打進,這些人除了段胥外都是第一次參加夏野戲。懂行的人都說段胥這贏在了戰(zhàn)術(shù)上,段三公子邊關(guān)一行,排兵布陣的能力從球場布置就能看出來。
而夏野戲結(jié)束沒多久,賀小小便告辭離開了段府。段靜元驚訝于她的來去匆匆,更驚訝于段胥和沉英的灑脫,要知道段胥此前仿佛一刻都離不開賀小小,但是如今卻半點想念的樣子都沒有,好像賀小小根本沒走似的。
不僅如此,她哥又開始出入玉藻樓,去找他的紅顏知己洛羨姑娘了。段靜元悲傷地覺得或許天下就沒一個好男人,她三哥亦然。
第73章 朝堂
太陽從東方的地平線上升起,以無可抵擋的光芒穿過云層和霧靄,在南都高低錯落的屋頂上映射出耀眼的金色,又穿過打開的窗戶,將原本昏暗的房間照得明亮。
洛羨的頭發(fā)被她身后的丫鬟梳成莊重的圓髻,插著幾支淡雅的玉簪,她看了一眼從窗外漫進來的晨光,知道時間已經(jīng)到了。于是她將桌子上那些華麗的珠寶首飾收到首飾盒里,轉(zhuǎn)身交給身后的丫鬟曉云,說道:“送給你了,還有這屋子里的東西,以后都是你的。”
曉云愣愣地捧著那沉重的首飾盒,滿臉懵懂困惑。
只見洛羨站起身來,整了整自己的玄青色衣服,在銅盆里洗凈手之后從柜子里拿出香,在房內(nèi)供奉的牌位前點燃,香煙裊裊,漫過她秀美的眉眼。那是一雙總是溫柔含笑的眸子,被無數(shù)達官貴人視做解語花,包容一切煩惱的紅塵女子的雙眸。
但是如今這雙眼睛里沒有了慣有的溫柔含笑情意綿綿,仿佛煙霧繚繞的遠山。
她將香捧在手里,緩緩跪在地上,朝著牌位深深地拜下去。她低聲道:“爹,女兒要走了。”
曉云怔怔地看著洛羨,小聲問道:“洛羨姑娘,你要去哪里啊?”
洛羨并不應(yīng)答,她走到香爐前,將香端端正正地插進香爐里。樓下傳來一陣喧嘩聲,房門轟然被打開,小廝滿頭是汗,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洛羨姑娘……樓下來了馬車要接您……是……是宮里來的。”
曉云大為吃驚,洛羨卻只是神色平靜地點點頭,她拿起自己的包裹走出了房門,在門口稍微停頓了一下,回頭對曉云說:“回家,回洛州。”
和正殿,群臣列席,早朝。
洛羨在高大的殿門外候著,聽到這世上最莊重嚴(yán)肅之地傳來的討論與爭辯之聲,朱紅的衣服交錯,有各色不同品級的圖案紛雜,在那些朱紅色的衣服之中,有人不著痕跡地回頭看了門外一眼,與她對上目光,只一刻就淺笑著收回。
段家三公子,段胥,段將軍。
洛羨想起來認(rèn)識段胥的第二年末,他照例來玉藻樓借吃酒之名從她手中拿情報。他端著酒杯晃了晃,突然問她——洛姑娘想不想回洛州?
——洛州早就落入敵手,奴家便是想回也不可能。
——若是洛州收復(fù)了呢?
——若奴家有生之年洛州得復(fù),奴家定要回歸洛州,祭奠先祖,提煉天洛,驅(qū)除韃虜。
段胥就笑起來,這位公子一貫愛笑,說不上兩句話便會笑眼彎彎。她疑心他是在嘲笑她不自量力,這樣的輕視她已經(jīng)很熟悉便也不愿辯解。
但段胥卻說道——我不是懷疑洛姑娘,年紀(jì)輕輕就能讓我爹委以重任,掌握江湖和京中情報的姑娘怎么會是等閑之輩?我聽了洛姑娘的話,只覺得贊同又佩服,想著要不要把這愿望變成現(xiàn)實?
她十分驚訝,不動聲色道——如今段大人、杜相、圣上都無北向之心。
——他們沒有,我與一位朋友有。洛羨,要不要和我們一起把洛州收回來?
“胡契人攻陷洛州時將百姓屠戮十之七八,天洛工匠幾乎無一生還。多年前禮部尚書段成章四處搜尋,終于尋到天洛工匠之后及煉礦手書。如今洛州得復(fù),請將工匠之后獻書于圣上,重開洛州礦場。”
從大殿內(nèi)傳來某人陳詞之聲,聽起來上了些歲數(shù),慢條斯理而威嚴(yán)。
洛羨想,這是杜相。
有端著拂塵的老太監(jiān)從門內(nèi)走出來,尖著嗓子對她和氣道:“洛姑娘,請。”
洛羨點點頭,她提起裙子轉(zhuǎn)身邁進這道門之中,感覺到無數(shù)目光集中在了她的身上。這座氣勢非凡的大殿有合抱粗的紅棕色柱子,雕鏤繁復(fù)的藻井,高高的臺階,臺下的眾位位高權(quán)重的大人們,臺上最尊貴的黃衣龍紋的中年天子。作為名動南都的美人,朝中許多人對她來說都是熟面孔,然而她目不斜視不卑不亢地緩步走到大殿正中,跪拜于地,將一本泛黃卷邊的書冊端在手里,高高地舉過頭頂。
“民女洛州洛氏女,自先父以上五代均為天洛礦場工匠,曾祖為洛州十溪礦場主事洛豐和,死于胡契屠刀之下。臨終之前放火燒毀礦場,并將天洛提煉秘法落筆成書,令祖父攜書逃至關(guān)河以南,代代相傳以至于今。獻于圣上,以賀洛州得復(fù),以慰洛州萬千冤魂。”
她的聲音鏗鏘,胸膛沉下去,雙手將書冊托高。洛羨的手指修長好看,有常年彈奏樂器留下的繭子。這雙手殺過人,彈過曲,以后還要從原石中煉出最好的天洛,就如同她的祖祖輩輩那樣。
宦官從她的手中拿走手書交給皇上,她伏在地上,聽見皇上悠悠發(fā)言:“洛氏忠良,于國有大功,如今卻只剩你一個。你可有何愿望?”
“民女只愿去往洛州,為礦場略盡綿薄之力。”
“好,朕便封你為郡主,賜封號為華洛,往洛州為官學(xué)教習(xí)。”
“謝皇上恩典。”洛羨跪拜于地,然后在宦官的指引下起身離開大殿,眾人的目光追隨著這個可謂傳奇的姑娘。段胥和方先野也不例外,他們收回目光時隔著群臣對視了一眼,段胥微微點頭一笑。
就在幾日之前,他和方先野告訴洛羨時機已到,杜相要把她和天洛礦之事上報圣上時,方先野向洛羨表明他也會設(shè)法去往云洛兩州。他向她行禮,道——洛姑娘可愿助我在云洛兩州,再建一個聞聲閣?
兵法中所說奇正相守,想要收復(fù)剩下的十四州不僅要有明面上的對抗,更少不了暗地里的刺殺和情報。洛羨愣了愣,便笑著行禮道——國之大事,驅(qū)除敵寇,萬死不辭。
殿上的皇上目光落在了方先野身上,淡笑道:“方侍郎的文章精妙至極,朕聽聞你是南都文壇第一人,便連太后都很喜歡你的詩詞,贊不絕口。日前祭天大典所用青詞出自方侍郎之手,昨日便天降吉兆,想來是愛卿之詞令上天開顏,該當(dāng)重賞。賜黃金千兩,南海所進珍珠三箱,翡翠屏兩扇,云錦五匹。”
方先野出拜謝,朗聲道:“粗陋文章得圣上賞識已是大幸,豈敢多要封賞。臣有一事,斗膽請皇上恩準(zhǔn)。”
“講。”
“聽聞皇上在斟酌云洛巡邊史人選,臣斗膽自薦,為圣上分憂。”
朝中大部分人連同皇上都面有驚訝之色,杜相已然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鄭案的驚詫卻沒能藏住,誰都知道這個位置不出意外就是他的。
皇上捏著手指看向站在一邊并不言語的裴國公,又看向一邊的杜相,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方侍郎眼光獨到且思慮周密,朕相信他能推陳出新,然而他畢竟年紀(jì)尚輕。鄭卿,你怎么看?”
鄭案神色已恢復(fù)如常,他出列行禮道:“啟稟圣上,方侍郎果然是少年英才,可惜未到過云洛兩州,對于工事及馬政也不甚了解。臣恐怕方侍郎不能勝任。”
“鄭大人此言差矣。”方先野直起身來,轉(zhuǎn)身看向鄭案,說道:“朝中六部各司其職,便論起戶部錢糧之事,丞相大人也不敢說比戶部王尚書更清楚。向來管理一方,無非知人善任四個字,既為專業(yè)之事便要專人為之。難道鄭大人就如太仆寺卿那般懂得馬政,如工部尚書大人般懂得工事?”
鄭案冷冷一笑,道:“方大人言辭犀利,只是知人善任的前提是人,方大人知道能夠助力于云洛兩州軍政之事的人才都是誰么?”
方先野也輕輕一笑,他說道:“看來鄭大人早盤算好,云洛兩州的各個職位上要放誰都已經(jīng)定了罷。那這云洛兩州,豈不是要你只手遮天?先前犯馬政貪腐案的兩位大人自然是通曉馬政,但一旦存了私心失了監(jiān)管,便是官官相護,放任豪強侵吞草場,虛報馬匹數(shù)。鄭大人休要重蹈覆轍啊。”
鄭案怎么也想不到方先野敢主動提起馬政貪腐案,不禁怒道:“方先野!你休要血口噴人!”
方先野卻不理會他,轉(zhuǎn)身看向皇上,拜倒于地道:“圣上明鑒,臣愿往云洛兩州,不用私交故友,選拔起用當(dāng)?shù)啬苋耍m胡契若有歸附之心亦可用,丹支境內(nèi)聞圣上寬仁之名,漢人望王師,胡契亦愿歸降,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另云州草場占地之大非內(nèi)境所有,情況特殊,請圣上任命云州牧監(jiān),地位等同太仆寺卿,可不經(jīng)巡邊使直接向圣上述職,洛州礦場也同樣設(shè)置。臣愿邊關(guān)穩(wěn)固,大梁長安。”
段胥在人群之后笑盈盈地看著跪于地上的方先野。前幾日他們討論今日的說辭,洛羨說的不錯,圣上其實并無北向之心,若不是被胡契人打到了眼皮子底下,也不至于反擊打回關(guān)河以北去。
便是打云洛兩州,也是因為馬政貪腐案鬧大,皇上怕丹支知道大梁騎兵積弱前來攻擊,才急著取云洛兩州以示力量。
當(dāng)今圣上人過中年是守成之主,說到底建馬場,建礦場是為了顯示國力而非真的要攻打丹支。勸說他不能說些建功立業(yè)的豪言壯語,最好是不打仗,不用兵還能得到土地。
另一方面就是朝中越演越烈的黨爭,黨爭到今天的地步自然有皇上放任的結(jié)果,他樂得官員內(nèi)斗,相護制衡才能不危及他的位置。不過眼看到了要立太子的時候,黨爭最后就會演變?yōu)槔^承者之爭,他既要他們爭,又不能讓他們爭得太過以至于引起大亂。
裴國公這邊剛剛因為馬政貪腐案元氣大傷,杜相這邊乘勝追擊,皇上自然也不能看著杜相坐大。
果然皇上笑起來,對方先野道:“方愛卿所言極是。”
鄭案急道:“陛下!”
皇上卻擺擺手制止了他的話,說道:“既然如此,那便以鄭案為巡邊使,方先野為副使,與華洛郡主一同前往云洛兩州。方卿所說的起用當(dāng)?shù)啬苋耍嵩浦菽帘O(jiān)、洛州礦監(jiān)便依照執(zhí)行罷。”
方先野笑起來,拜道:“謝圣上。”
——你可能還是贏不了鄭案。
討論時段胥說鄭案年長又資歷頗豐,且此前圣上已與杜相談過,不至于當(dāng)場反悔。
——目標(biāo)是退而求其次,被任命為副使,且阻止鄭案把他的人都安插到云洛去。只要他不獨大,你和他同去,有洛羨的幫忙總能找到機會慢慢架空他。
方先野回到他的位置上,微微一笑。
接下來的早朝過了幾件事,扈州報山匪作亂,段胥便自請籌兵前往扈州剿匪,圣上欣然應(yīng)允。
——至于我,現(xiàn)在我想建一支自己的軍隊,按照我的想法從頭培養(yǎng)起。
當(dāng)日段胥這樣說道。
那天將一切排演好之后已是深夜,天空漆黑無星無月。段胥倚著窗長長舒了一口氣,他轉(zhuǎn)過頭去問方先野道——你說,這個世界真的能變成我們想要的樣子么?
方先野有些驚訝,畢竟最初是段胥來說服他的。他沉默了一瞬,吹滅了桌上的蠟燭,在一片漆黑中開口。
——無論如愿與否,先試著去做便是。行至夜深處,終有天色明。
早朝結(jié)束后,大臣們紛紛從門中走出,段胥與方先野狹路相逢,互不相看地邁步走進盛夏熱烈的陽光里。
他們看起來形同陌路,但是地上的影子卻重疊在一起,一路跟隨。
第74章 現(xiàn)身
禾枷風(fēng)夷提著一盞燈走進國師府的藏書閣內(nèi)。國師大人并不喜歡看書,只是南都顯貴人家都要建個藏書閣以顯示家中底蘊深厚,國師大人便也跟風(fēng)建了這么一座。這藏書閣不是時興的木質(zhì)結(jié)構(gòu),而是全由石塊和泥灰壘成,遠看像是個醮壇似的。里面的書雜七雜八胡亂地堆在一起——國師大人顯然一眼也沒看過。
他提著燈在閣子里摸摸索索,不知從哪里摸出一本書,看看書名然后拿著那書放到左邊第四個書架的第三層。再摸摸索索一陣,又拿出一本書放到右邊第二個書架的第一層。如此這般放了七本書之后,閣子里傳來細(xì)微的聲響,書架細(xì)細(xì)震顫著往下落灰,地面上出現(xiàn)了一個入口,階梯一直向下不知道消失在哪里,依稀有光芒閃爍。
禾枷風(fēng)夷于是吹熄了燈,沿著臺階一路向下走,在他身后那密室的門便徐徐合上。臺階在地下轉(zhuǎn)了個彎,便豁然開朗燈火通明,一百五十九燈盞明燈把整個地室照得亮如白晝,這里有個黃箓醮壇,不過尋常的黃箓醮壇都是露天而設(shè),這一座卻在地下。
——下元黃箓,星宿錯度,日月失昏,雨旸愆期,寒燠失序,兵戈不息,疫厲盛行,饑饉薦臻,死亡無告,孤魂流落,新鬼煩冤,若能依式修崇,即可消弭災(zāi)變,生靈蒙福,幽壤沾恩,自天子至于庶人皆可建也。
禾枷風(fēng)夷繞著醮壇走了一圈,便施施然掀開其上一個鏤空的白瓷罩子,只見罩子中是一支紅色的蠟燭——上面燃燒著藍色的火焰。
這是某個惡鬼的心燭。
禾枷風(fēng)夷的手背上立刻泛起紅斑,紅色迅速蔓延到小臂上。他下意識地后退一步,翻著自己的手背來回看,搖著頭嘆道:“鬼氣可真是太臟了。”
他皺著眉頭,仿佛嫌棄得要命似的伸出食指和拇指將那根心燭捏起,離身體遠遠地移到了一邊的臺子上,開始搗鼓起來。
段靜元覺得,今日出門的感覺不太對。也說不出是什么不對,但總是覺得哪里怪異,而且眼皮也跳得厲害。
大概是因為心煩意亂的原因,她在慣常去的秀坊里挑挑揀揀卻沒有一件合心意的繡樣,正準(zhǔn)備回去時卻聽小廝說后院里還有一批別人定下的繡樣。段靜元不想空手而歸,便讓小廝帶她先去看看,若有合心意的再和老板商量。
小廝喜笑顏開,十分殷勤地將她和丫鬟引到后院。段靜元前腳剛踏進去后腳便被人用手帕捂住了口鼻,撲面而來刺鼻的氣味中,段靜元才昏昏沉沉地意識到這小廝十分面生,且過于殷勤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段靜元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醒來,只覺得眼睛干澀頭疼欲裂,她正想去揉揉太陽穴卻發(fā)覺自己動彈不得,手腳被捆住嘴也被什么東西塞住。她一轉(zhuǎn)頭便看見她的丫鬟碧青也同樣如此,睜著眼睛驚恐又迷茫地環(huán)顧四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被塞住的嘴里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
門被打開,段靜元抬頭望去便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那騷擾她多日的王祺穿著錦衣,得意洋洋地帶著三個人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
段靜元頓時明白了怎么回事,怒目而視,發(fā)出些含含糊糊的聲音。
“用過麻藥沒有力氣的兩個弱女子,還能反上天去?綁得這么嚴(yán)實多無趣,快給段小姐和碧青姑娘解綁。”王祺揮揮手,笑得不懷好意。
那幾個家丁模樣的人走上來給段靜元和碧青松綁,段靜元手腳一放松就想要逃,然而她四肢綿軟無力,別說逃了連站起來都不成,碧青撲過來和她抱在一起。
她強自鎮(zhèn)定道:“王祺!你想做什么!我警告你,我可是段府嫡女,你敢對我做什么我爹和我哥都不會放過你的!”
“我當(dāng)然知道,你段靜元是段家的掌上明珠,段將軍的妹妹,眼高于頂。可我爹也是當(dāng)朝戶部尚書,家中世襲的侯爵,你也敢對我愛答不理,甚至當(dāng)著方先野給我臉色?他方先野是個什么東西?無父無母無門楣的賤種,你去他席位卻不去我的席位?”
王祺厲聲說著,越說表情越扭曲,段靜元越聽越驚懼,他往前走她便向后縮,直到后背抵上了墻。王祺似乎很樂于欣賞她害怕的樣子,蹲下來呻吟道:“你以為你爹和你哥真能對我做什么?一旦我們有了夫妻之實,那為了你的名聲,你段家必然把你嫁給我。再說了因為段舜息,我妹妹至今下落不明,段家欠我王家的怎么還?還好意思跟我追究這些事情?”
段靜元臉色蒼白,咬著牙道:不……我哥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王祺笑著伸出手要去扯她的衣襟,碧青突然狠狠地抓了一把王祺的臉,大喊道:“不許碰我們小姐!”
王祺被她抓得臉上見了血,后退幾步氣道:“你們給我把她捉住,給我狠狠地打!”
他帶著的那三個家丁立刻上前扯住碧青,碧青瘋了一般地死命掙扎,她和她小姐一樣是烈脾氣,嘴里罵著些“下流胚子”“畜生”“不得好死”的話。段靜元大喊著讓他們放開碧青,掙扎著爬起來但又跌下去。
碧青中迷藥的程度沒有段靜元深,身上還有幾分力氣,然而也敵不過三個男人的拉扯。推搡間碧青被一把甩出去,后腦正正好好磕在尖銳的柜子尖角上。那粉色的身影停滯了剎那,只聽一聲鮮明的破裂聲,她與柜子上的花瓶一起倒在地上。血從后腦汩汩流出,流成一片血泊,她在血泊里輕微地抽搐著,那伶俐的嘴里再也罵不出一句話,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從小侍奉到大的小姐。
段靜元愣了一刻,便嚎啕大哭起來,朝碧青爬過去喊她的名字。
那幾個家丁要把碧青拖出去,她就死死抓住碧青的胳膊,她余光里看見王祺不耐煩地捂著臉向她走過來,向她伸出手。
段靜元一瞬間感到深不見底的絕望,她想王祺要是敢碰她她就咬他,抓他,把他的眼珠子扣出來,拼死也要讓他丟半條命,然后自己再去死。
在他的手要碰到她的時候,在她的絕望達到頂峰,已經(jīng)決定要與他魚死網(wǎng)破時候,他的手指突然掉了下來。
雖然這樣說起來很詭異,但那手指確實是掉下來的,他的食指和中指落在地上,手上只剩兩個鮮血噴涌的窟窿,缺口甚至還很整齊。
王祺呆立當(dāng)場,當(dāng)一只烏鴉突兀地落在他的肩膀上時,他終于凄厲地捂著自己的手叫起來。黑云一般的烏鴉從窗外涌進來,密密麻麻地落滿房間的角落,啄食著地上王祺的手指。
但那些烏鴉唯獨為段靜元和她懷里的碧青辟出一片凈土。
王祺的家丁們嚇得臉都白了,拉著王祺欲奪門而出,一回頭卻看見房間里站著個美艷絕倫的女子,身材高挑面色蒼白,鳳目下一顆黑痣,一身紅色曲裾淡淡地負(fù)手而立,一雙眼睛漆黑不見眼白。
看見他們轉(zhuǎn)身時,她微微挑眉道:“怎么了,剛剛不是很開心么?這就要走?”
王祺指著她驚道:“是你……段家的……”
“惡鬼。”
賀思慕伸出手去,慘白修長的手指在空中打了個響指,霎時間王祺的三個家丁便身首異處,三顆腦袋在地上滴溜溜地滾著,被烏鴉們迫不及待地分食。
王祺大喊一聲倒在地上,兩股戰(zhàn)戰(zhàn),嚇得尿了褲子,嘴里哆哆嗦嗦地說著饒命。
賀思慕勾勾手指,王祺便被吊著脖子提到了空中,他拼命地?fù)潋v著說不出話來。她不去看那家伙,而是向前走了兩步站在段靜元面前,認(rèn)真地問她道:“要殺了他嗎?”
段靜元怔怔地看著這個陌生又熟悉的姑娘。
這是賀小小么?分明是她,但是……分明也不是她。面前的姑娘蒼白得過分,血脈呈現(xiàn)青紫的顏色,渾身散發(fā)著陰森之氣……眼睛還是漆黑的。
這像是死去的賀小小。
看出段靜元的畏懼,賀思慕閉上眼睛,再睜開眼睛時便收斂了鬼氣,變成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
“要殺了他嗎?”賀思慕重復(fù)一次。
段靜元露出猶豫神色,搖了搖頭。
賀思慕了然地點頭:“要折磨一個人,有許多比死更好的方法。”
她擺擺手,吊在半空中的王祺便落在地上,他趴在地上嚎道:“謝神仙饒命,謝神仙饒命。”
賀思慕半回過頭,道:“我說了,我不是神仙,我是鬼。”
“顏璋。”賀思慕喚道。
青煙中出現(xiàn)了一個女子的身影,渾身用黑布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露一雙眼睛。她半跪于地,道:“王上,顏璋在此。”
魈鬼殿主,顏璋。
賀思慕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趴在地上抖如篩糠的王祺,說道:“這個男人喜歡姑娘,正好你們殿中的姑娘也喜歡男人,便跟他玩玩,別玩得太過,留他一條命就行。”
顏璋瞥了一眼王祺,道:“能玩到什么程度?喪失神志,不能人道?”
“可以。”
“臣領(lǐng)命。”
王祺聽到這對話,直接嚇暈過去了。賀思慕轉(zhuǎn)過身來看向段靜元,段靜元抱著碧青縮在角落里,畏懼又迷惑地看著她,她小聲說:“你……你是誰?”
賀思慕走到她的面前,烏鴉乖乖地飛起為她讓開一條路。她答道:“賀小小。”
段靜元搖搖頭,再搖搖頭:“不對……賀姑娘……賀姑娘是人,是我哥喜歡的……活人。”
賀思慕安靜地看著她,并沒有說話。
碧青突然大力地抽搐起來,仿佛回光返照般抓住了段靜元的衣袖,段靜元立刻低下頭去看她,急切地喚道:“碧青……碧青……”
段靜元下意識抬起頭來看向賀思慕,仿佛是想向她求救,但看見她似人似鬼的臉龐時,又把話咽進了肚子里。
她怕這個賀小小。
賀思慕低眸看著那可憐的彌留之際的小姑娘,她問道:“碧青,你有什么愿望么?”
碧青的眼睛里滲出淚水,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我的哥哥……他犯了事……下獄……我母親一個人……”
“你希望你的哥哥能出來,為母親頤養(yǎng)天年?”
“嗯……”
“那我把你哥哥救出來,再給你母親一輩子花不完的錢,你可愿意讓我吃了你?”
段靜元聽見“吃”這個字,大為驚恐地抱緊了碧青,急切地說:“不,你不能……”
“愿意……”碧青卻這樣說道,顫巍巍地向賀思慕伸出了手,抓住了她的裙角。
賀思慕彎下腰抓住碧青的衣襟,輕而易舉地將她提起來,碧青的雙腳無力地懸空,然后鮮血四濺,她的頭歪下去。
賀思慕將碧青放下去,讓她妥帖地躺在地上。風(fēng)從窗戶里灌進來,將賀思慕的長發(fā)和紅衣吹得飄飛,她的肩膀上停著幾只沉默的烏鴉,臉上濺了碧青的鮮血,看起來便是傳說中血湖地獄里的鬼魅。
段靜元呆呆地看著她。
賀思慕蹲下去,一雙黑白分明而冷靜的眼睛看著段靜元,問道:“有力氣么,能站起來嗎?”
她伸出手去拉住段靜元的手,但是段靜元仿佛驚弓之鳥,立刻近乎于粗暴地甩開了她,賀思慕的手便懸在了半空。
顏璋在一旁道:“大膽!居然不識好歹,敢拒絕王上……”
賀思慕抬起手?jǐn)[了擺,顏璋就沒有繼續(xù)說下去。賀思慕站起身來,右手在空中一畫了個半圈,旁邊瓶中的畫軸便飛到她的手上,她握著畫軸的一頭,將另一頭遞給段靜元,低頭看著她。
“不想碰我就扶著這個站起來。”
“或者你自己站起來。你首先要站起來,不要逞無謂的意氣。”
段靜元咬著唇看著賀思慕,她猶豫了片刻,終究顫顫地伸出手握住面前的畫軸,借著賀思慕的力氣從地上站了起來。即便是站起來她也還是搖搖晃晃的,手更加握緊了畫軸不敢撒開。
賀思慕看了她一眼,笑道:“很好。”
第75章 夜景
段靜元怔了怔,她小聲說道:“我再問你一次,你是賀姑娘嗎?是前些日子住在我們段府,和我一起去看馬球,我哥哥喜歡的那個賀姑娘?”
賀思慕點點頭。
段靜元咽咽口水,再次開口:“你是……偽裝成人的惡鬼,還是個……惡鬼頭頭,是嗎?”
賀思慕再次點點頭。
段靜元抓住畫軸的手握緊了,她說道:“今日你救我,大恩大德沒齒難忘,但是賀姑娘……你能不能放過我哥哥?我哥哥是個好人,他沒干過壞事沒殺過好人,你去索別人的命吧!”
賀思慕聞言忍不住噗嗤笑起來,她偏過頭說道:“我不索你哥哥的命,我和他之間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說是愛人?真的愛人。”
段靜元呆立當(dāng)場,仿佛看見了人鬼戀的戲本子活過來。
“至于要我放過他這件事,你該同你哥哥說,只要他愿意,我沒有意見。不過我是惡鬼的事情你哥哥一早就知道。”
段靜元想,這還是真的戲本子套路。
此處離段府有些距離,于是賀思慕坐在鬼王燈上帶著段靜元從南都上空飛過,奔段府而去。夜幕低垂間華燈初上,段靜元小心地伏在燈桿上,恐懼又驚嘆地看著熟悉的街巷和人間煙火,無數(shù)人來來往往,一排排燈籠照得人間如同銀河。
她小聲贊嘆著,突然一個微小的顛簸,她不由得慌亂抓住了賀思慕的手腕,立刻又慌得放開。
賀思慕轉(zhuǎn)頭瞥了她一眼,又轉(zhuǎn)過臉去:“不會讓你掉下去的。”
段靜元猶豫了一會兒,說道:“你的手好冷。”
“我是死人,自然如此。”
段靜元看著風(fēng)中賀思慕的側(cè)臉,再看了一下底下遙遠的地面,小心地伸出手去扯住了賀思慕的袖子。
賀思慕余光看了一眼握住自己袖子的手,輕輕地笑起來,沒有說話。
“賀姑娘,你為什么要救我?”
“我是死了,倒也不是沒有良心。你畢竟帶我在南都游玩了許多日,一一教我顏色,在吳婉清面前有意維護我,而且你也是段胥的妹妹。”
段靜元有些迷惑,今天發(fā)生的所有事都讓她想不明白,她問道:“所有惡鬼都像你這樣溫柔么?”
這次賀思慕轉(zhuǎn)過頭來了,她臉上的血跡還沒有擦掉,目光嚴(yán)肅。那種讓人不自覺聯(lián)想到死亡的可怕氣息再次涌來,段靜元一哆嗦。
“狼就算救了羊一百次,狼也還是狼,羊也還是羊,這是亙古不變的常理。人不該對惡鬼抱有過高的期待,惡鬼善也好惡也好,活人遇見就該逃跑。”
段靜元頓時不知道自己拉著她袖子的手是不是該收回來。
“……不管怎么說,你是鬼我哥是人,人鬼殊途,我不會讓我哥再繼續(xù)和你在一起的!”
賀思慕不置可否地笑笑,也不回應(yīng),就只是駕馭著鬼王燈直接落在了段家的庭院之中,段靜元的雙腳終于落在地面上。賀思慕撤去了她身上的障眼法,段靜元回頭看了她一眼,說了一句謝謝然后立刻轉(zhuǎn)過身提著裙子跑掉了。
賀思慕悠然地看她跑進段胥的院子里,她慢慢地走過去,便聽見段靜元隱隱約約的哭聲,她應(yīng)該是在向段胥哭訴今日的遭遇。
“王上。”
賀思慕轉(zhuǎn)眼看過去,便見顏璋出現(xiàn)在她身側(cè),深深行禮。
“王上交代的事情,已經(jīng)辦妥了。”
“這么快?”
“那個活人很是不行,禁不起折騰。”
“那把他丟回他家去吧,記憶處理干凈。”
“是。”顏璋直起身來,看了一眼段胥的院子,說道:“王上,您總是這么維護活人,可他們也沒念您什么好。”
“要他們念我好做什么,我難不成還需要他們立廟供奉祭祀?”賀思慕轉(zhuǎn)眼看向顏璋,說道:“你的那個人,到歲數(shù)了么?”
顏璋點點頭。
賀思慕?jīng)]有再問下去,只是擺了擺手,顏璋便退下了。
顏璋是魈鬼殿主,魈鬼殿中皆為女子,且紅塵女子數(shù)量最多。生前遭男人輕視玩弄,死后便最愛玩弄男人。
顏璋生前有個深愛的男人,那人負(fù)了她致她毀容慘死。她化為惡鬼后便在那男人每次輪回轉(zhuǎn)世長到十八歲時去勾引他,最終害得他家破人亡不得好死。
這已經(jīng)是多少世了?三十世有么?
有許多世,那人似乎還是個不錯的人。輪回轉(zhuǎn)世這么多次,他早就不是最初那個辜負(fù)顏璋的人了,這樣的報復(fù)早就失去其意義。
顏璋知道么?或許她是不想知道。
賀思慕長嘆一聲,輕輕一躍坐在了段胥的院墻上,正好看見段靜元拉著段胥的手問他:“哥,賀姑娘她是惡鬼,你知道嗎?”
段胥目光抬起來越過段靜元,落在坐在院墻上的賀思慕身上,賀思慕微微一笑。他收回目光,安撫性地拍了拍段靜元的手,柔聲道:“我知道。”
“那你還……你還喜歡她?你還和她在一起?惡鬼是吃人的啊!”
“這世上,有時候人吃人比鬼吃人可怕多了。”
“哥!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賀姑娘,賀小小她是惡鬼,她怎么能是你的愛人呢?人鬼殊途,人為陽鬼為陰,和她在一起肯定會折損你的。你好好想想,你以后的路還長著呢,你肯定還要娶妻生子的啊。你不為自己想,也為爹娘想想吧……哥,你看戲本子里的人鬼戀都是沒有好結(jié)果的啊!你不要再去找她了好不好,你和她分開吧!”
段靜元苦口婆心地一通勸告,最后幾乎是在乞求了,仿佛是一心要把她的三哥救出苦海拉回正途似的。
段胥沉默了片刻,他的眼眸總是澄澈見底,含著笑意,仿佛什么心事也不藏。此刻這雙眼睛也是如此,平靜得如一潭淺而清的池水。
他十分干脆地說道:“好啊。”
三哥答應(yīng)了。
段靜元想,三哥居然這么輕易就答應(yīng)了。她心中的石頭仿佛落了下來,落到一半?yún)s又懸住。
“三哥,你說實話。你真的再也不會見她了嗎?你這次沒有騙我么?”
她的三哥在黑暗的夜幕下背對著燈火,她突然覺得他神情模糊,看起來遙不可及。
段胥不動聲色地望著她,然后笑意盈盈地說道:“靜元,你心里已經(jīng)清楚,又何必再問我。”
段靜元放開他的手,往后退了兩步。她上下打量著段胥,仿佛從不認(rèn)識他似的。他為什么能這樣笑嘻嘻地,輕飄飄地說謊?
“……三哥,你為什么要這樣?你還有多少事情瞞著我,我們是親人啊,我們彼此之間不應(yīng)該有什么秘密啊。”她甚至有點絕望。
段胥想這個家里還有人相信他們之間沒有秘密,這大約是為數(shù)不多的溫情了罷。于是他拉過茫然失措的段靜元,輕輕地抱住她的肩膀拍了拍,道:“對不起。”
他以這么一句抱歉堵住了段靜元的所有疑問。
旁觀了整個過程的沉英走到他們身邊,小聲試探著說:“小小姐姐還在馬球場上救過你呢,她不是壞人的。”
段靜元推開段胥,怒視著沉英說道:“我難道不知道嗎?我知道她很好……她對我也很好,但是她再好……她是惡鬼啊!三哥,你為什么偏偏要喜歡上惡鬼呢?你要么藏著掖著一輩子,要么被人發(fā)現(xiàn)戳脊梁骨,你……你……”
說著說著她就已經(jīng)雙目泛紅,也不知道能再說什么,只能轉(zhuǎn)過頭去奪門而出,把院門摔得震天響。
段胥和沉英對視了一眼,沉英擔(dān)憂道:“靜元姐姐不會告訴別人吧。”
段胥笑起來,說道:“她不會的,她怕爹打我。不過她應(yīng)該會生我的氣,氣好久。我得去請教一下某個人怎么讓她開心了。”
說罷他抬頭看去,旁觀完整個過程的賀思慕從院墻上跳下來走到他面前,向他伸出手說道:“走罷,帶你去個地方。”
段胥也不問去哪里,只是握住她的手道:“好。”
沉英在一邊期期艾艾地說:“我可以一起去么?”
他話音未落賀思慕和段胥就消失在了他的面前,他撓撓后腦前后左右地看了看,癟著嘴繼續(xù)練武了。
段靜元此前覺得賀思慕離開了南都,段胥卻一點兒也不難過,就像她沒走似的——那是因為賀思慕只是變回了惡鬼的狀態(tài),她確實沒走,還經(jīng)常來找段胥。
賀思慕和段胥坐在鬼王燈上,懸浮在南都上空。她說自己走在大街上突然感覺到靜元的氣息,發(fā)覺那是靜元從來也不去的地方,便好奇去看看。正好看見她的丫鬟碧青倒在血泊里,王祺想去拽靜元,看起來是對靜元圖謀不軌。
“不過王祺我已經(jīng)處理好了。”
段胥點點頭,他伸手擦去賀思慕臉上的血跡,說道:“今日多謝你了。”
“舉手之勞。”
“不過你為什么帶我來這里?”
“方才帶靜元飛過來的時候,她驚嘆于南都的夜景。我想起你們應(yīng)當(dāng)沒有這種機會在這里看風(fēng)景,便想讓你來看看。”
風(fēng)聲凜冽,白色的絲線在天地之間街巷之中彎曲纏繞著。人如螻蟻,屋舍如漆盒,燈火如銀河,便連最莊重宏大的宮殿看起來也渺小,讓段胥想起來自己在天知曉時堆的沙堡。
“喜歡么?”賀思慕問道。
“當(dāng)然喜歡,喜歡得不得了。”
段胥想,她似乎總是想給他點什么東西,有些生疏而笨拙,無比可愛。
賀思慕清了清嗓子,說道:“正好要同你道別,我要回鬼域了。在外面時間太久,總有些事情要回去處理。”
段胥長嘆一聲,道: “剛剛被小姑子發(fā)現(xiàn)了身份,就把這爛攤子丟給我自己跑了啊。我預(yù)感我以后要長年獨守空房。”
賀思慕望段胥一眼,說道:“我能跟她說什么?”
“也是,你不扮演活人的時候,說話不嚇人就已經(jīng)很好了。”
“那怎么沒嚇走你?”
“怎么不走?我過幾日也要走了,去籌兵。”
賀思慕想起來這幾天她總是在段胥桌上看見一摞摞的圖紙,便問起來那是不是他要用的兵陣。
段胥點頭道:“嗯。就算我們鐵甲堅固,馬匹強健,大梁的騎兵還是比不過馬背上長大的胡契人。我們的騎兵實力不可避免地存在差距,在這種情況下步兵就至關(guān)重要,我對丹支的騎兵很熟悉,得針對他們找到步兵克制騎兵的作戰(zhàn)方法。之前我們用奇兵趁丹支內(nèi)亂攻下了三州之地,如今丹支內(nèi)亂漸息,以后便不會有這么容易的事情,需有萬全之策。”
賀思慕于是笑道:“你這是要把你的設(shè)想用在你新募的兵身上?從哪里募兵,你想好了嗎?”
“怎么,鬼王殿下有推薦?”
“申州罷,申州出的惡鬼最多。生前足夠剽悍,死后才能繼續(xù)剽悍。申州人多地少,家庭或村落之間常有爭執(zhí)沖突,動輒械斗血戰(zhàn),父死子繼不死不休。”
“哦?聽來不錯。”
“段狐貍,人生有限,你準(zhǔn)備打多久的仗?”
段胥想了想,說道:“常言道五勝者禍,四勝者弊,三勝者霸,二勝者王,一勝者帝。打仗太久太頻繁,國庫和百姓都受不了。丹支畢竟太大,我想三次北伐將失地盡數(shù)收回是比較合適的。”
三次,這可真是大言不慚,不過很符合段胥一貫的風(fēng)格。賀思慕趴在他的肩膀上,臉靠近他調(diào)笑道:“我的小將軍這設(shè)想可真是瘋狂啊。”
段胥笑起來,他的眼里含著一層洋洋得意的光芒,底下頭抵著她的額頭:“是么?那大概我死后一百年內(nèi),你都不會再愛上別人了,因為你再也找不到像我這樣特立獨行的瘋子了。”
賀思慕眨眨眼睛,道:“一百年后我就能找到嗎?”
“你還是找不到,但是你會慢慢遺忘我,遺忘我所有熱烈的生平,變成不可考的模糊輪廓。你也會指著我的墳?zāi)拐f,這個人我曾經(jīng)很喜歡他的,但是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記得他的名字了。”
段胥說得很坦然,他仿佛玩笑般說道:“能不能記我記得久一點?再多記我一百年吧。”
賀思慕看著他,她想起漫天紅色的鞭炮碎屑里,他朱紅婚服的模樣。想起盛夏金色的陽光下,他縱馬馳騁的身影。她沉默著笑起來摟著他的后頸吻他。
“段舜息,我發(fā)現(xiàn)你最近越來越會裝可憐了。”她這樣說道。
段胥嘆息一聲,道:“啊呀,被你發(fā)現(xiàn)了。”
南都上空的夜風(fēng)猛烈,月光之下,天地間密密麻麻的白色絲線纏繞著他們,將他們的發(fā)絲纏繞在一起,將他們的身體縫合一處,天地為蠶蛹,而他們?nèi)缬紫x。
三日后賀思慕離開南都,十日后段胥亦奉命出南都剿匪。
玉周城里的九宮迷獄,海洋般漫無邊際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一片被心燭照亮的昏暗區(qū)域。
在那里地上坐著一個頭發(fā)眼睫均為雪白,衣服也是雪白的家伙。他的身上有很多傷痕,看起來狼狽又羸弱,低著頭沉默著。
來人蹲下來,手中的心燭將他的臉照亮,喚他的名字:“白散行,該醒了。”
渾身雪白的惡鬼抬起漆黑的雙目,原本空洞無神的眼睛里漸漸凝聚起光亮,他像是從一個冗長的夢境里醒過來似的,怔怔地看著來人很久,才不可置信地以干啞的聲音說道:“怎么……是你?”
第76章 云州
元狩三年,段胥奉旨募兵剿匪,得軍名為歸鶴軍,軍中士兵十之五六來自申州,驍勇善戰(zhàn)。三月之間將作亂山匪打得潰不成軍,紛紛投降接受招安,皇上特許其加入歸鶴軍,歸鶴軍壯大至十五萬之眾。
元狩三年九月,段胥因功受封寧意侯。
元狩四年,丹支蔚州及齊州發(fā)生漢人起義叛亂,反叛力量迅速擴大,漢軍所過之處百姓紛紛響應(yīng),如燎原之火席卷兩州全境。
元狩四年九月,蔚州起義軍首領(lǐng)錢成義在云州大梁軍隊幫助下占領(lǐng)蔚州全境,并將蔚州交還大梁,得封忠勇將軍。
元狩五年七月,齊州起義軍首領(lǐng)趙興掌握齊州全境。
元狩六年三月,景州起義。
元狩六年八月,段胥奉命率軍前往云州前線支援景州起義軍。
“三哥!三哥!”
段胥的軍隊到了云洛兩州的交界,他在馬背上遠遠地聽見了馬蹄聲和呼喊聲,便知道是沉英帶人來接他了。他于是拿出自己的弩機悠然架在胳膊上,對著遠處那個塵土飛揚中的身影摁下懸山。
縱馬而來的少年一個靈活的懸空側(cè)身躲過箭矢,又坐回馬鞍上,熟練得很難讓人想象他只是個十三歲的孩子。
他在段胥面前勒馬,委屈道:“三哥,我來接你,你還考我啊?”
三年的時間過去,沉英長高也曬黑了,再也不復(fù)從前柔弱細(xì)痩的樣子,身材變得格外強韌有力。
這多虧了他三哥這幾年把他帶在身邊,變著花樣地折磨他,時不時就來像剛剛那一出。一開始武器是白果,他躲不過去被打得青青紫紫。待他能躲過之后,那武器就變成了竹竿、沒開鋒的劍、開鋒的劍、小箭。對他的考核滲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隨時隨地,更有甚者他半夜被他三哥騙說著火了差點沒穿褲子就跑出去,后來他三哥語重心長地說這是為了教導(dǎo)他不要輕易相信別人——包括他三哥。
沉英深刻地理解到當(dāng)時他三哥說跟他學(xué)武非常辛苦是什么意思了,這不是辛苦,這是要命啊!他能活到現(xiàn)在可真是頑強求生意志下的奇跡。
段胥哈哈笑起來,拍拍他的頭道:“你來云州這幾個月沒有荒廢武功嘛,不錯不錯。”
沉英一聽到這話便皺起眉頭,簡直是要哭出來了。
四個月前段胥讓他來云州鍛煉鍛煉,見見世面,他便到了邊境踏白軍將軍——也是他三哥的老部下韓令秋這里。他三哥似乎來信囑咐了韓令秋好好督促他習(xí)武,韓令秋就盡職盡責(zé)地親自上陣教導(dǎo),很快沉英絕望地發(fā)現(xiàn)——韓令秋教人的方式居然和他三哥如出一轍,只是會多跟他說一句多有得罪。
真可謂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窩。他在這里一邊見世面,一面被韓令秋折磨得死去活來,唯一欣慰的是功夫確實又長進了不少。韓令秋手下那些武藝高強的老兵都驚嘆于他年紀(jì)輕輕,習(xí)武時間也不長,就能有此般實力。
沉英一面得意著,一面又悄悄給段胥寫信,試探著問他能不能去夏將軍的成捷軍或者吳將軍的堂北軍那里,如果能去孟將軍的肅英軍就更好了。換個地方見世面也是好的,更何況夏慶生、吳盛六和孟晚也都是他三哥的老部下。
當(dāng)然最重要的是,他心里覺得這幾位將軍功夫沒有韓令秋好,應(yīng)該不會像韓令秋一樣折騰他。
他三哥沒多久就回信過來,親切地掐斷了他的美好期盼,說韓令秋的教導(dǎo)方式和自己最像,他最放心。這樣還不夠,韓令秋又說得了段胥的信說要更加認(rèn)真地指點沉英。
沉英只覺得搬了石頭把自己的腳砸個稀爛,只能苦著臉繼續(xù)心驚膽戰(zhàn)地刻苦練武。
段胥對這個歷練了四個月的干弟弟十分滿意,對自己的行徑毫無后悔之意,開開心心地讓沉英帶路把他帶到云州府城去。
段胥來的日子正巧趕上方先野調(diào)回南都,他的接風(fēng)洗塵宴便和方先野的送別宴一起辦。鄭案早在一年前被方先野徹底架空,氣得回去南都。段胥在南都還和鄭案打了個照面,聽他痛斥洛羨倒戈幫助方先野一事,便盡職盡責(zé)地表演了大吃一驚和扼腕嘆息,并順手照顧了自己氣得暈過去的父親。
如今方先野已然是云洛兩州的正巡邊使。
辦宴會的府尹是當(dāng)?shù)厝耍静恢婪较纫昂投务愕倪^結(jié),于是殷勤地將兩人安排在一左一右相距不遠的主位上。直到落座兩個人互不打招呼互不理睬的時候,府尹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這兩個人可能不對付。
他立刻嚇出一身冷汗來,一雙眼睛跟著這兩人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宴會辦得很實在,雖然不像南都那般有美人奏樂起舞極盡奢華,但美酒美食總是充足的。段胥率先打破了沉默,舉起酒杯笑道:“方大人在云洛三年,云州馬場大建,新育良馬六千余匹。洛州礦場開采順利,如今邊關(guān)將士中步兵的重甲都已換上天洛打造的輕甲。我代全軍將士感謝大人,有方大人這樣的人才實乃大梁之福。”
方先野也舉起酒杯,得體地回敬道:“不敢當(dāng),云州馬場少不了鄭大人的心血,礦場更是有華洛郡主的指點,方某受之有愧。三年不見,段兄如今成了侯爺、段帥,風(fēng)姿更勝從前了。”
“哪里哪里,我在關(guān)河南岸不過剿了幾窩匪,練了一支軍。方大人在這里可是支持漢人奮起反抗,不費一兵一卒將蔚州收復(fù),又有兩州起義形勢大好,回歸在望。舜息實在是佩服不已。”
兩人舉起酒杯客客氣氣地互相夸贊之后便將美酒一飲而盡,府尹眼見這兩人明面上倒是彬彬有禮,這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這終年為敵的兩人在放下酒杯時,不約而同地一笑。
三年對于三十歲的年紀(jì),說短也不短,說長也不長。
段胥在這三年里又長高了一些,如今要比方先野高半個頭。他的皮膚是曬不黑的白,終日風(fēng)吹雨淋居然和方先野這個久坐廟堂之中的人差不多。一雙眼睛笑起來依然含著光,灼灼惑人。他似乎沒有什么變化,一樣愛笑,說什么都輕飄飄的,仿佛是不會老的少年。
方先野的模樣一如既往,只是氣質(zhì)又沉穩(wěn)了些。若從前他像是山間的霧,如今便像是草間的霜,舉手投足優(yōu)雅又清傲,少了銳利多了從容,看起來還是和和氣氣的樣子,很難想象他曾經(jīng)在朝堂上將多少顯貴參到無話可說。
多年未見,故友重逢,卻不能寒暄問候。
段胥搖著頭笑著喝酒時,卻看見眼前出現(xiàn)一個高大的身影,那人在他桌前深深一拜,道:“林鈞見過段帥。”
段胥定睛一看,此人便是當(dāng)年在朔州府城被十五假扮的林家當(dāng)家林鈞。他們把林鈞救出來時林鈞已經(jīng)是奄奄一息,后來便臥床調(diào)養(yǎng)許久。正巧那時候段胥也在養(yǎng)傷,直到最終回去南都前總共也沒有見過林鈞幾面。
他見假林鈞的時間,倒是比見真林鈞要長許多。
“當(dāng)年匆忙之中還未來得及向?qū)④姷乐x,感謝將軍明辨忠奸,將我救出。”林鈞再次深深地彎腰拜下去,段胥便起身將他托住,笑道:“林先生不必如此客氣,林家在朔州圍城中的鼎力支持,段某感念至深。哦,如今不能稱林先生,要稱林大人了。聽說此次您要隨方大人一同回南都?”
林鈞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激動之情更甚,他道:“承蒙方大人高看,我生于關(guān)河以北,長于胡契人欺壓之下,如今居然能夠去往大梁南都,為國效力。畢生夙愿得償,至今仍覺仿佛夢境。”
段胥笑笑,他拍拍林鈞的肩膀說道:“林大人忠君愛國,慷慨大義。林家列祖還有你大伯定然會以你為傲。”
林鈞聞言便紅了眼睛。
段胥的老部下們紛紛趕來參加這一場接風(fēng)洗塵宴。當(dāng)年打下云洛兩州之后,段胥和孟晚回了南都,他曾帶過的踏白軍、成捷軍各位郎將都留在了邊關(guān),如今已經(jīng)是各軍統(tǒng)領(lǐng)。秦帥倒臺后軍中勢力一波輪換清洗,兵部尚書雖然沒有落在孟喬巖頭上,給了個無黨無派的曹若霖,但孟晚還是如愿接管了曾經(jīng)秦帥的親軍肅英軍,赴邊關(guān)駐守。
這些都是和段胥在朔州府城一起被圍困,后來又一同攻打云州洛州,流過血拼過命的人。如今段胥受封為元帥率軍歸來,接管邊軍,他們自然十分欣喜。一輪寒暄問候之后,段胥目光在眾人中轉(zhuǎn)了一圈,問道:“怎么不見韓將軍?”
沉英搶先回答道:“景州起義軍的唐將軍需要支援,韓將軍去景州見唐將軍了。他才剛走沒幾天,正好和三哥你錯過。”
吳盛六在旁邊的席位上坐著,一拍自己的大腿笑道:“怪不得這幾天沉英這么開心,原來是終于脫離苦海,可以偷懶了。”
“我可沒有偷懶!”沉英急忙爭辯道。
席間眾人嬉鬧,接風(fēng)洗塵宴熱熱鬧鬧地結(jié)束,大家都喝得東倒西歪,回到各自的所在。原本段胥到云州來府尹給他準(zhǔn)備了一間相當(dāng)不錯的府邸,但是段胥好言婉拒直接住到了軍營之中,待他掀開營帳的帳簾走進去的時候,便感覺到營帳內(nèi)似乎有人。
什么東西抵上了他的胳膊,段胥沉默了一瞬,笑道:“華洛郡主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來人笑起來,點上燈。燈火跳躍中能看見一張秀美臉孔,身上其余部分都包裹在黑色夜行衣之中,正是洛州十三礦場司監(jiān),華洛郡主洛羨。
“侯爺久未經(jīng)戰(zhàn)火,也不如從前機敏了嘛,要是我手中是一把劍該如何?”洛羨掂著手里的卷軸,這是相當(dāng)長的一個卷軸,豎立于地可及洛羨肩膀,重量應(yīng)該不輕,但是她一只手拿著這個卷軸揮轉(zhuǎn)自如。
段胥走到營帳的椅子邊坐下,道:“雖然經(jīng)年未見,但我倒不至于把你認(rèn)成敵人。我本想明日去拜訪郡主,誰知你今夜就來了,你此番前來所為何事啊?”
“給你送一份禮物——倒不是我給你準(zhǔn)備的,是方大人給你準(zhǔn)備的。”
她把卷軸遞給段胥,段胥便鋪于桌上展開這卷軸,只見云州、洛州、蔚州、齊州、景州、幽州……十七州的山川河流,城池村落一一展現(xiàn),乃是一幅宏大精細(xì)的地輿圖。在丹支的上京城處,用朱砂畫了一支小箭。
“一箭穿心啊……”段胥撫摸著地圖上的上京,笑著轉(zhuǎn)身將這幅地輿圖掛在了帳中,他后退兩步看著這張比人還高的地輿圖,眼里映著灼灼的燭火。
“這是散布在十七州各地的紫微繪制的。”洛羨說道。
紫微。洛羨這些年在邊關(guān)一手建起的第三個聞聲閣,專司潛伏、煽動、暗殺之事,亦為情報流轉(zhuǎn)之樞紐。
紫微星乃漢室帝星,此名意在愿紫微星長明,漢人收復(fù)失地。這些年蔚州、景州、齊州的漢人起義中都有紫微的身影,蔚州的起義軍首領(lǐng)錢成義就是紫微的成員。鄭案本以為紫微是他的利器,沒想到脫手落到方先野手中。
“方先野早就要啟程回南都,他硬是拖日子到今天,為了在云州見你一面。不過人多眼雜,不便說話,他讓我?guī)б痪湓捊o你。剩下的十三州,就交給你了。”
段胥聞言輕輕一笑,點頭道:“好,請他放心。”
第77章 疑云
另外一邊,此時的玉周城內(nèi)卻是陰云密布。
這幾年原本鬼界還算風(fēng)平浪靜,一來是因為這幾年嚴(yán)重觸犯金壁法的惡鬼少了許多,二來是因為鬼王的心情難得在三年內(nèi)一直保持在很好的狀態(tài),以至于脾氣有所緩和,不再動輒把惡鬼們灰飛煙滅。
就在這一切欣欣向榮的時刻,魊鬼殿主處突然傳來消息,他殿中竟有惡鬼遇到了白散行!
緊接著陸陸續(xù)續(xù)各地殿主都上報,有惡鬼看見白散行或者疑似白散行的惡鬼,不過他的出現(xiàn)飄忽不定,惡鬼往往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他就又消失了,竟沒有惡鬼和他說上話,也不知道他來意為何。
白散行再次出現(xiàn)的消息在鬼界一經(jīng)傳開,就造成了不小的轟動。三百多年前白散行還是鬿鬼殿主之時,可謂是鬼王一鬼之下萬鬼之上,實力強悍無鬼能敵。鬼王一死他便發(fā)動叛亂,在賀思慕出現(xiàn)之前許多惡鬼都以為白散行會奪得鬼王燈,成為下一任鬼王。
但是某一日白散行突然銷聲匿跡,晏柯取代了白散行的位置且倒向賀思慕,賀思慕最終成了鬼王。諸位殿主都覺得以賀思慕的雷霆手段白散行不可能還在世上,多半已經(jīng)灰飛煙滅。
誰知白散行非但沒化灰,還卷土重來了。這位可也是睚眥必報的主兒,看到曾經(jīng)依附于自己的殿主如今歸順了賀思慕,也不知道要怎樣攪得天翻地覆。于是各位從前鬼王時代一路過來的殿主們都心有戚戚,那些老殿主們被賀思慕灰飛煙滅,最近才升上來的新殿主心里倒是踏實一點。
鬽鬼殿主關(guān)淮,那死了三千多年的老家伙此時又時來運轉(zhuǎn),因為關(guān)在九宮迷獄里反而逃過一劫。
賀思慕得到了這個消息后面上倒是沒有什么風(fēng)波,在朝會上只是下令搜尋白散行的蹤跡,若有發(fā)現(xiàn)立刻上報,若有能緝拿白散行者必有重賞,仿佛并不把當(dāng)年威名赫赫的“白煞”放在眼里。
圣心難測,一個月一次的大朝會結(jié)束后,殿主們紛紛向左右丞打聽王上的計劃,卻被左右丞打發(fā)回去。倒不是他們不想說——是他們兩個人之間還在互相懷疑著呢。
晏柯和姜艾沿著王宮門外的臺階向下走,晏柯背著手幽幽發(fā)問:“方才在大朝會上,你對王上說你至今沒有見過白散行。”
姜艾照舊一身華麗錦繡羅裙,頭上金釵珍珠交相輝映。她轉(zhuǎn)過頭,身上的首飾便碰撞出清脆的響聲。
她望著晏柯說道:“怎么了,這話有什么問題嗎?”
“我了解白散行,你是他的心結(jié)。他心悅你千年之久,始終對于你的拒絕耿耿于懷,想方設(shè)法要得到你。三百年前你把他騙到九宮迷獄以至于他迷失數(shù)百年,如今他得以逃脫怎么可能不去找你?”
“心悅我?你不如說是征服欲,他對全天下的好東西哪件沒有征服欲?大約是醒過來之后,又有了其他東西想要征服,便要把我往后放放了。但是說到騙……”姜艾靠近晏柯,掩唇笑道:“三百年前騙他的可不止是我,還有你呢。你當(dāng)時可是他的副殿主,他多信任你啊。如今他得以逃脫,倒是應(yīng)該先去找你算賬吧?我怎么剛剛也聽你跟王上說,你從沒見過白散行呢?”
晏柯的目光冷下來,他說道:“我沒見過白散行。”
“那我也沒見過白散行。”
鬼界的左右丞對望著,一個目光冰冷一個笑意盈盈,分毫不讓。
最終姜艾擺了擺手,轉(zhuǎn)身而去道:“與其相互懷疑,不如自求多福罷,右丞大人。”
晏柯眼尖地在她揮動的右手手腕上,看到一只純白泛著光的鐲子。這鐲子十分素凈,沒有任何珠寶點綴或者金銀鑲嵌,不太像是姜艾平日的風(fēng)格。
他暗暗摩挲著自己的拇指,冷笑一聲轉(zhuǎn)身而去。
昨日這云州府尹一回去就打聽方大人和段侯爺之前的事情,這才知道這倆人的瑜亮之爭,只覺大事不妙,自己怕是闖下大禍烏紗不保。于是第二天府尹大人先是萬般周全熱熱鬧鬧地將方巡邊使送上歸途,轉(zhuǎn)過臉來又再次設(shè)宴邀請段胥。
段胥一見府尹大人就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便順著府尹大人的猜想拿了拿架子,展現(xiàn)出若有若無的不悅,說兩句和方先野有關(guān)的陰陽怪氣的話。眼見著府尹大人面如土色汗如雨下,再峰回路轉(zhuǎn)欣然應(yīng)允了府尹的宴席要求。
各位將軍都趕回了各自的駐地,這次的宴席除了段胥之外,陪酒的都是云州的官員。酒過三巡之后,府尹說什么都要留段胥在府上歇息,還特意讓幾位美人來陪段胥。段胥心想這府尹大概是打聽到他在南都時經(jīng)常出入玉藻樓,于是便投其所好給他送來了美人,他看著府尹滿懷期待的眼神倒也不推拒,從幾位美人之中點了一個陪他。
酒席結(jié)束之后府尹殷勤地讓這美人好好伺候段胥,便笑嘻嘻地走了。那美人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的樣子,攙著他將他送回府尹準(zhǔn)備好的房間,一路上都怯生生地不敢看他。她扶著段胥讓他在床上坐下,便去關(guān)上了房門。
自然,她也留在房間里。
段胥坐在床鋪上,方才他看起來還是微醺的神色迷離,現(xiàn)在卻分明是完全清醒的。他說道:“你留在我房里做什么?”
那小姑娘走到他面前,低著頭說道:“府尹大人命我好好伺候侯爺。”
段胥輕笑一聲:“那你還一直低著頭,我都看不見你長什么樣子。”
小姑娘有些畏懼地抬起頭來,她雖然年紀(jì)尚輕,但一看便知是個美人胚子,眉清目秀而且含著一絲楚楚動人的哀愁。她眼含秋水地望了段胥半天,磕磕巴巴地說:“我……我來伺候侯爺。”
段胥偏過頭端詳著她,笑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南都來的寧意侯……”
“我是說我的名字。”
“段……段侯爺”
“我叫段胥,段舜息。”頓了頓,他道:“你說你要伺候我,你會嗎?”
小姑娘咬咬牙,往前走了兩步,大概是因為太過慌張自己把自己絆到,一下子坐在了段胥身上。段胥倒沒有說什么,于是她扒著段胥的肩膀,有些笨拙地將他的上衣解開褪去,然后試圖去親吻他。
胳膊一直撐在床上任她動作的段胥突然抬起手來,食指點在她的唇上,他笑意盈盈地看著近在咫尺的小姑娘,說道:“我不接受你用別人的身體來吻我,賀思慕。”
小姑娘怔了怔,她小聲說道:“侯爺你在說什么……”
“殿下,你現(xiàn)在還想抓我偷吃?”
小姑娘沉默了,她這會兒手也不抖了,眼神也不畏懼了,沉默片刻之后便閉上眼睛——這具身體歪著倒下去,被一雙蒼白帶著青紫色筋絡(luò)的手抓住后領(lǐng)子,提到了一邊的桌子邊趴好。
這雙手的主人——一身紅衣同樣蒼白的賀思慕抱著胳膊站在房間中,感嘆道:“你怎么每次都能發(fā)現(xiàn)是我?”
段胥笑盈盈地向她伸出手,她便走過去像剛剛的小姑娘一樣,面對著他坐在他懷里。
他表揚道:“你這次演得很逼真。你是在席上第三壺酒盡的時候附身于她的罷?”
賀思慕挑挑眉毛:“你那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
“嗯,沒錯。”
“你到底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
段胥摟著她的腰,靠近她抵著她的額頭說道:“因為你有希望被我發(fā)現(xiàn)的眼神。”
賀思慕眨眨眼睛,她摟著段胥的后頸,蹭著他的鼻尖說道:“那么侯爺,我現(xiàn)在可以親吻你了么?”
段胥配合地閉上眼睛,道:“殿下請便。”
賀思慕笑了兩聲,她并沒有立刻行動,而是等了片刻之后才吻上了他的唇,他的身體果不其然地顫栗了一下。近來她發(fā)現(xiàn),或許是因為她的身體太冷了而段胥的知覺又很敏感,她每次吻他的時候他都會不自覺地戰(zhàn)栗,她很喜歡這種奇妙的反應(yīng)。
賀思慕正這么想著,他便撬開了她的唇,軟舌交纏間嘆息似的說道:“殿下,專心。”
她便托住他的后腦,放松地任他侵略。很快他便摟著她的腰將她放在了床榻之上,段胥的胸膛起伏劇烈著,目光灼灼。
賀思慕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著他的肩膀,笑道:“我聽說侯爺背后有白雪覆梅的紋身,卻是何解?”
段胥低低地笑起來,聲音帶了些沙啞的意味:“那是我愛人為我畫的,她像是白雪紅梅。”
“是么?聽起來她好冷啊,抱著一定很不舒服罷。侯爺怎么不看看其他人呢?”賀思慕道。
“我大約是身患眼疾,病入膏肓,除了她之外其他人竟都看不見了。不過好在雖然她一開始會有點冷,但是捂一捂就熱了,有時候還燙得人心慌。”段胥以指背撫摸著她的臉頰,輕聲說。
賀思慕仰頭看了他片刻,然后笑著伸出雙臂,道:“段胥,抱我。”
段胥順從地抱緊了她。
“我現(xiàn)在還是冷的么?”
“有一點兒。”
“那讓我熱起來罷。”賀思慕在他耳邊輕聲道:“用你的溫度來溫暖我。”
段胥吻上她的脖頸,手指靈活地解開她的衣帶,含糊地笑起來。
“遵命。”
第78章 生變
所謂溫香軟玉在懷,這種感覺段胥這些年來算是食髓知味,深刻地體會到了。
他醒過來的時候賀思慕在他懷里,正在無聊地玩他的手指。她背對著他枕在他的手臂上,未著寸縷與他肌膚相貼,此時她的身體已經(jīng)被他的體溫暖透了,仿佛真像個溫?zé)岬幕钊怂频摹?br />
段胥摟住她的肩膀,便聽她慵懶道:“段胥,你醒啦。”
她此刻并沒有和他交換五感所以全然是惡鬼的狀態(tài),整晚都保持清醒不會入睡。這樣的情形三年里時常發(fā)生,賀思慕知道段胥希望早上醒過來還能看見她,所以她多半會在他懷里躺一整夜到他醒過來。
有時候段胥會因為她的縱容而感到驚奇,總是這樣睜著眼睛在他的懷里百無聊賴地待一晚,鬼王卻從未抱怨過什么。
“早啊,思慕。你這次來待多久?”
“一會兒我就回去了,這次你剛到云州,我就來看你一眼。誰知道一看就有好戲。”賀思慕在他懷里翻騰了一下,面對著他笑道:“你昨晚說夢話了。”
“我?我說什么?”
“聽不清楚,聲音很低,嘰里咕嚕的也不知道是胡契語還是漢話,有趣得很。”
“你不在我身邊的時候,我要是做夢喊了你的名字怎么辦?”
“那我被你千里迢迢喊來,肯定要把你從夢里打醒。”賀思慕點著段胥的鼻尖道:“這可這不公平啊,段舜息。你還可以在夢里見我,我要是想見你就必須到你跟前兒來。”
段胥先是笑起來,然后又嘆息一聲。
“我好想你,思慕,鬼王殿下怎么就這么忙呢?”
賀思慕嗤笑一聲:“你還好意思說我,你就不忙嗎?至少有三次我來找你,你沒趕上招呼我,我走了你都不知道罷?”
“我錯了。”段胥立刻認(rèn)錯。
這三年里賀思慕坐鎮(zhèn)玉周城處理鬼界事務(wù),而段胥則募兵剿匪,兩個人總是匆匆相見聚少離多。算起來還是每次交換五感那十天,賀思慕在他身邊待的時間最久。
賀思慕望著段胥的眼睛,笑道:“段侯爺,你這仗什么時候打完啊?”
“至少得十年罷。怎么,鬼王殿下等著我打完仗把我金屋藏嬌么?”
“那要看你十年之后還嬌不嬌,是否值得我藏了。”
賀思慕戳著段胥的胸膛,被他摟緊了腰深深地親吻,深吻之間他說:“鬼王殿下要了我一輩子,可沒有始亂終棄的道理。”
賀思慕就嘻嘻地笑起來。
說笑一番之后賀思慕便要回去,她離開了段胥溫暖的懷抱穿戴整齊,段胥嘆道他好不容易把她捂熱,她一會兒又要涼了。
賀思慕摟著他的脖子親吻了一下,便在一陣青煙中消失。在她消失的同時,在桌上趴了一夜的可憐小姑娘迷茫地醒過來,活動著僵硬的四肢望著段胥。
段胥穿著白色單衣,神色饜足。他微微一笑,親切道:“你昨天許是太困了,倒頭就睡,怎么叫也不醒。”
小姑娘怔怔地”啊?”了一聲。
府尹滿臉帶笑地來迎接段胥,要將他送回軍營。得知段胥沒有碰那小姑娘時,府尹先是一愣,然后便陪著笑說云州偏僻比不上南都,恐怕是云州的美人入不了段胥的眼。
來之前段胥便在方先野的信中聽說過這位府尹大人,這人雖然油滑但很擅長平衡各方關(guān)系。方先野在這里取消了之前胡契人設(shè)置的四等人制,但是未對態(tài)度良好的胡契人進行清算,亦不提倡仇恨報復(fù)行為。于是在這幾州之間各個族裔之間的關(guān)系處在微妙的轉(zhuǎn)換時期,這位府尹大人便是和稀泥的好手,這邊敲打敲打那邊安撫安撫,這些年過去過度還算是平穩(wěn)。
段胥擺擺手,笑道:“府尹大人,這種話說與不說也沒有區(qū)別。我不管其他南都來的人帶來了什么風(fēng)氣,凡是對我和我軍中的將領(lǐng),若大人想設(shè)宴款待盡禮數(shù)便可,像今日這樣的美人絕不需要,你也不需要奉承我。”
府尹立刻彎腰點頭稱是,段胥拍拍他的肩膀,道:“如今方大人回去南都,新的巡邊使還沒有任命,你便是云州府里最大的官了。這些年朝廷在礦場和馬場上撥了不少銀子,云州府應(yīng)該挺富裕的,大人可要把錢用對地方。”
“那是當(dāng)然。”府尹誠惶誠恐。
段胥低下頭笑著看著府尹大人,說道:“大人不必這樣小心翼翼,說實話,我挺喜歡大人的。”
府尹大人沒來由地一哆嗦,便看著段胥背著手悠然自得地邁步從他府尹家的大門走出去了。他心說這南都來的侯爺,比方大人還要叫人看不懂。
段胥從府尹家門出來沒走幾步路就遇上了來接他回去的沉英,以及他歸鶴軍的郎將史彪。史彪其人原本是扈州三師山上的一伙兒土匪頭子,武功高有頭腦又講義氣,在當(dāng)?shù)匦∮忻麣猓驗槟樕嫌性S多刺字,人送外號“青面虎”。段胥剿匪時采取的是大包圍和逐個擊破的戰(zhàn)術(shù),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打敗了十之五六的土匪,也將史彪的寨子圍了七日,最后孤身一人進寨與史彪談了一天,成功詔安了史彪。史彪如此便成為了他歸鶴軍的郎將。
史彪長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滿臉絡(luò)腮胡子,看見段胥便大聲道:“段帥,我聽說昨日府尹好生招待了你,又是美酒又是美女的,怎么不帶兄弟們嘗嘗?”
“你還想嘗嘗?史彪,你怎么答應(yīng)我的。身在關(guān)河北便絕不碰酒,你忘了?”段胥從他們?nèi)酥g走過去,他們便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跟著他往軍營的方向走。
史彪不滿地說:“這戰(zhàn)事還沒開始呢,小喝兩杯又怎么了?”
“小喝?史大哥,你確定你能小喝嗎?你哪次一沾酒不是喝到昏天黑地酩酊大醉,要不是這樣也不至于當(dāng)年被我三哥圍了個結(jié)實。”沉英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史彪,換來史彪在他腦袋上拍了一巴掌,憤憤地讓他不要說了。
史彪比段胥年長,段胥和他相交不拘禮數(shù),便也跟著沉英喊起史大哥來。他說:“史大哥,景州的地勢和扈州有相似之處,你在此處作戰(zhàn)最為得心應(yīng)手,只要你能保持清醒……”
段胥說著說著突然停下了話頭,同時也停住了腳步,沉英沒留神一下子撞在他后背上,揉著自己的腦門奇怪道:“三哥,你怎么不走了?”
段胥并不應(yīng)答,目光緊緊鎖著街邊墻角一處雜亂的圖畫。他神情嚴(yán)肅地走過去,彎下腰仔細(xì)觀察那由圓形和長短不一的斜杠組成的奇怪記號。沉英和史彪相視一眼,跟上去在段胥身后去看那記號,沉英驚訝地說道:“這些不是……三哥你教我的……”
史彪納悶道:“什么?小薛你認(rèn)識這些鬼畫符?”
沉英看向段胥,不知道能不能說。段胥直起身來,輕聲說道:“他們來了。”
這是天知曉的記號。
大意是說追捕十七,旁邊的圓形是指大司祭。如今前大司祭已經(jīng)去世,路達擔(dān)任了丹支新一任大司祭,這個符號出現(xiàn)在這里,也就是說路達也到了附近。
史彪還摸不著頭腦地問:“誰來了?這是怎么回事?”
段胥突然轉(zhuǎn)過身向軍營的方向走去,他分明沒有跑但是步子快得驚人,沉英和史彪好不容易才跟上他。他問道:“韓令秋什么時候走的,人到了哪里,可有音訊傳回?”
沉英小跑跟著他,答道:“三天前走的,昨天還傳來信息,剛剛到景州唐將軍處。”
景州的地形飛快地從段胥的腦海中掠過,起義軍與丹支各自占據(jù)的部分在他的眼前展現(xiàn),再結(jié)合他剛剛看到的天知曉記號,他冷笑道:“真是請君入甕的一場好戲啊。景州的唐德全應(yīng)該已經(jīng)被丹支收買,借著向我們求援的名頭,想要趁我們開進景州后與丹支軍隊合力將我們殲滅。”
“什么?唐將軍可是漢人啊!”史彪驚道。
段胥嗤笑一聲,道:“好處夠多,做狗都行,更何況只是做個奴才。”
“可韓將軍已經(jīng)進了景州,他沒帶多少人馬。”
“韓令秋估計已經(jīng)被扣住了,沉英你快馬去踏白軍,通知他們韓令秋的軍令已不可信。就算是他本人回來,當(dāng)面調(diào)兵也不行。”眼看著軍營在前,段胥走進大營中對史彪說:“傳我的命令,從現(xiàn)在開始沒有我的允許,誰的軍隊也不能踏進景州一步,并且要對景州軍隊加強防范。把大家叫到我的營中集合。”
史彪抱拳稱是。
沒過多久,歸鶴軍的幾位郎將就已經(jīng)集合在了段胥的營帳中,圍著那張巨大的地輿圖商量對策。在景州和云州交界一帶有一些屬于起義軍的地盤,兩邊各有駐軍,但因為唐將軍屢屢向大梁示好,大家都認(rèn)為唐將軍不日便會率軍歸順,故而對那些起義軍并無防范之心。若起義軍突然發(fā)難,必有重大損失。
“他們有人在云州洛州,對我們的動向很了解。方才我下令各軍不得輕舉妄動,他們應(yīng)該很快就能得到消息。時機稍縱即逝,史彪……”段胥抬眼望向史彪,手在地輿圖上一劃,對他說道:“我給你五萬兵馬,你即刻出發(fā),三日之內(nèi)拿下景州西南這四座城池,你能做到么?”
史彪眼睛亮亮的,充滿了能打仗的興奮,爽快道:“包在我身上,待爺爺好好跟他們玩玩。”
段胥轉(zhuǎn)眼看向一邊的丁進,丁進是歸鶴軍另一位郎將,和史彪截然相反,乃是武將世家出身,熟讀兵法騎術(shù)了得。當(dāng)初在扈州追著山賊到處跑,卻不想最后和山賊做了同僚,一直有些瞧不上史彪,不怎么與史彪說話。
“丁進,我給你五千騎兵,三日之間拿下景州東邊這兩座城,你能做到么?”
丁進瞧了一眼興奮的史彪,行禮道:“丁進定當(dāng)不辱使命。”
史彪摩拳擦掌道:“段帥,咱們的絕活兒要不要展示給他們看看?”
“還不到時候。”
史彪便有些悻悻的。
段胥后退兩步,雙手于唇邊交疊看著這張地圖。他方才命令三人進攻的地方都是胡契人占據(jù)的地盤,拿下之后就能切斷景州起義軍與胡契人的連結(jié),但時間一長恐怕胡契人和起義軍反應(yīng)過來,便會腹背受敵。
不過起義軍內(nèi)部恐怕也不是鐵板一塊,唐德全搖著驅(qū)逐胡契興復(fù)漢室的大旗,招徠的定是與胡契人之間有仇怨的漢人。唐德全向丹支投誠便要出賣這些下屬,想來這些人還不知道自己被賣了。
這便需要紫微參與了。
段胥正想著,史彪在一邊插嘴道:“可是韓將軍怎么辦?他人已經(jīng)在奸人營中了,肯定要被押做人質(zhì)。”
“自古以來將領(lǐng)一時不察落進陷阱,因此喪命是常事。”丁進涼颼颼地說道。
“好家伙,大家都是一起打胡契人的兄弟,說不救就不救了嗎?”
“這是軍營,不是你那山寨,你把你那山賊作風(fēng)收收。”
“嘿丁小白臉你……”
段胥抬手阻止了他兩位郎將的爭吵,他淡淡說:“人自然要救,不過也用不著動用軍隊了。你們把仗打好,人我去救。”
第79章 師父
韓令秋被扣下這件事其實也簡單,總結(jié)一句話,就是他是個倒霉催的家伙。
十五死前誤會韓令秋是十七,他大概給天知曉傳了信,于是被誤導(dǎo)的天知曉就開始追捕韓令秋。韓令秋人在大梁又是一軍統(tǒng)領(lǐng),加上武藝高強,平時并不容易接近。
這么一來二去,正好遇到景州起義軍首領(lǐng)要向丹支投誠,天知曉就順勢要求他將韓令秋騙過來抓住,這對于韓令秋來說真是無妄之災(zāi)。
天知曉要抓的“十七”分明是段胥。
真正的“十七”刺瞎師父出逃的時候,曾以為這就是他和天知曉的結(jié)局;后來在朔州府城下將十五殺死時,他也曾想這大概是盡頭了,然而那些都不是。或許過去并沒有真正的過去,才會這樣反反復(fù)復(fù)地出現(xiàn),向他要一個結(jié)局。
段胥不由得長嘆一聲。
他潛入景州府城時夜色已深,他先混在守衛(wèi)之中進了唐德全的府邸,然后脫離隊伍在房頂間奔走,踩在瓦片上便如踩在棉花上似的,不發(fā)出一點兒聲音,半個時辰間摸清了唐德全府邸的布局。
這座府邸原本是丹支景州太守所有,丹支明面上雖是學(xué)了漢人以法治國,但血統(tǒng)和人情是往往凌駕于法理之上。故而胡契高官們喜設(shè)私獄,草菅人命是常事。
如若不然,天知曉怎么設(shè)立這么多年,丹支御史臺竟跟沒看見似的從不過問這個沒有半點兒依法的組織。
以段胥的經(jīng)驗來看,這座府邸里必然也有私獄。唐德全要關(guān)押韓令秋,一定不會放得離自己太遠,多半就在府中的私獄里。
丹支對于風(fēng)水有一套自己的理論,對于私獄這樣的地方有明確的建造設(shè)置要求,段胥很快找到了私獄的所在。他伏在長廊的梁上觀察著私獄的守備巡邏情況,便眼尖地看見兩個穿黑色斗篷的人從那灰色石門中走出,輕聲交談些什么。
一陣風(fēng)吹過,掀起他們身上的斗篷,段胥便看清了他們的樣貌。一個人斗篷之下是白金相間的司祭服,看起來纖塵不染,與這黑暗牢獄格格不入。一個人則穿著黑衣,輪廓堅毅目光銳利,倒是和這牢獄十分相配。
丹支大司祭路達,和天知曉的十四。
這次天知曉來的人是十四師兄啊,果然是老資格。十四是胡契人,段胥和十四也只是照過幾次面,不過偶然一次正好遇到十四做完任務(wù)回來沒蒙面,所以見過十四的真面目。
在他之前,十四是天知曉里最出名也是最得師父倚重的弟子。他走之后,天知曉似乎停收了幾年弟子,想來也不會有哪個和他一樣的瘋子去搶十四的風(fēng)頭。
段胥目送路達和十四遠去。眼見遠方有個士兵拎著個飯盒朝這邊過來了,他于是輕輕躍下,在一個轉(zhuǎn)角突然勒住他的脖子將一根細(xì)刺深深地插入他的喉嚨,同時穩(wěn)穩(wěn)地接過他手里的飯盒。那士兵抽搐一下便悄無聲息地倒下去,段胥迅速地將他拖至暗處與他換了衣服,然后出現(xiàn)在長廊上向牢獄走去。
通了口令之后,石門笨拙又沉重地被推開,段胥端著飯盒沿著臺階往下走,還沒走幾步便有鮮血和潮濕的味道撲面而來,月光從狹小的窗戶中落在牢房里,監(jiān)牢中每隔一段距離便點燃著火把照明。
段胥的步子在一間牢房前停下。昏暗的牢房里韓令秋雙手被吊在墻上,身上皮開肉綻紅白交錯,如同一塊沉重的抹布被掛著,琵琶骨也被鐵鏈穿透鎖住。他低著頭,頭發(fā)散亂間不知道是醒還是昏迷。
段胥放下食盒環(huán)顧四周,用從那士兵身上得到的鑰匙打開獄門走了進去。韓令秋的手銬腳鐐和琵琶骨鏈均有鎖,這顯然就不是這個士兵身上的鑰匙能打開的了。
段胥簡單打量了一下拿鐵鏈的粗細(xì)材質(zhì),便從腰間拔出破妄劍,在手中掂了掂,輕聲道:“看你的了,破妄。”
他左右劍揮下去,劍身上的破字妄字閃閃發(fā)光,將鐵鏈紛紛斬斷,果然是削鐵如泥。段胥滿意地收了劍,蹲下來拍拍韓令秋的臉,說道:“韓令秋,醒醒,跟我出去。”
韓令秋皺了皺眉頭,他艱難地?fù)u搖頭然后睜開眼睛,眼里布滿血絲一片通紅,茫然地看著段胥。
然后那眼神變了,他突然一個暴起攥住段胥的衣襟,一字一頓道:“赤業(yè)羽……”
段胥的瞳孔驟然緊縮,他迅速掙脫韓令秋的雙手,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如同兇獸一般的韓令秋。
剛剛韓令秋說的是胡契語,是段胥在天知曉時的床位。出師前他們不被允許擁有名字,所以經(jīng)常會以床位的名字來稱呼他們。
這真是最差的情形,韓令秋竟然恢復(fù)記憶了。
當(dāng)年他給韓令秋灌下消除記憶的藥是從天知曉里偷的,天知曉也有解藥。如今韓令秋落到了天知曉手里,段胥此前料想到他們發(fā)現(xiàn)韓令秋已經(jīng)失憶或許會讓他服藥以恢復(fù)記憶。
但他也知道那藥不好配,而且喝下之后需要短則兩日長則半月的時間慢慢恢復(fù)記憶,原本想就算韓令秋已經(jīng)服下藥,他也可以在韓令秋恢復(fù)記憶前將他救出。卻不曾想韓令秋卻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重拾記憶。
月光冷寂地照在韓令秋的臉上,他從額角而下的疤痕越發(fā)猙獰,仿佛已經(jīng)被這道疤痕從中撕裂,血紅的眼睛里映著段胥,里面含著深深的仇恨。
仇恨。
就像他們那七年在天知曉里那樣,素昧平生,你死我活,不知道恨的是什么,就只是恨著。
段胥蹲下來,提著韓令秋的衣襟盯著他的眼睛,笑道:“韓令秋,你清醒點,你睜大眼睛好好看著,我是你的元帥,你是我的將軍!我現(xiàn)在沒功夫跟你糾纏,你站起來,跟我走。”
韓令秋怔了怔,他低低地重復(fù)道:“元帥……將軍……韓令秋……”
韓令秋捏緊了拳頭,他低下頭咬著牙,從嘴里發(fā)出像是悲鳴一般不成調(diào)的聲音,好像被他荒唐而截然相反的過去所撕碎。
察覺到有腳步聲,段胥立刻站起來轉(zhuǎn)過身去,便看見了去而復(fù)返的路達,他緩步走進牢房之中,神情復(fù)雜地看著段胥。
“十七,你還活著。”頓了頓,路達補充道:“你是段胥,大梁的段帥。”
段胥沉默了一瞬,偏過頭笑得燦爛:“多年未見別來無恙,大司祭大人。我說過我們最好再也不要見面了,這真是不巧。”
黑暗中傳來吱呀呀的聲音,仿佛輪子在轉(zhuǎn)動,段胥握緊了破妄劍目光轉(zhuǎn)過去,木質(zhì)的輪椅從黑暗中慢慢顯露出來,進入月光照亮的區(qū)域里。輪椅上的人穿著黑袍,腰間掛著胡契特有的以骨頭和銀子所做的飾物。光芒一寸寸爬上來人的臉,那是年近六十的布滿皺紋的臉,仍然可見堅毅的輪廓和威嚴(yán)的氣勢,只是他雙目處只余紫紅色的疤痕,滿頭白發(fā)編得整齊。
段胥慢慢睜大了眼睛。
他的師父穆爾圖,他七歲之后,十四歲之前的“父親”。
有那么一剎那,他不知自己身處何處。
他仿佛聽見了從過去席卷而來的樹木焚燒的嘲哳,鮮血噴涌的汩汩,刀劍撞擊的叮當(dāng),戒鞭劃過的爆裂聲,骨頭折斷的脆響。哭泣,尖叫,有人嘶聲力竭地喊著絕不饒他,有人悲苦地求他放過,還有人在似真似假地笑。
這笑聲無比刺耳,仿佛從血海里長出的尖銳荊棘,將所有人連同自己刺個稀爛。是誰在笑?
似乎是十七。
是他自己。
那時面前的老者耳聰目明,有著傲慢而睥睨天下的神情,俯下身來握住他沾滿鮮血的雙手說——你果然是個天才,是蒼神的賜福。
——你做得好,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段胥后退了兩步,在那些山呼海嘯般的血腥之中,面前的老者偶爾也會露出別扭的溫和。
——西域進貢了些瓜果,甜得很,只有你們這些小孩子才喜歡這種東西。你拿去吃罷。
——又受傷了?許你休息三日。偏愛又怎么,他們要是都像你這樣,我也偏愛他們。
段胥的眼睛漸漸紅了起來,那些平日里被他掩藏的瘋狂逐漸涌現(xiàn),他像是立起所有尖刺的刺猬,笑著說道:“師父,別來無恙。恭喜您,終于埋伏到我了。”
這個令人厭惡和畏懼的,總是用他最恐懼而厭惡的東西來稱贊他的人,在漫長的時間中把他摁在泥潭里的人。
也是用另一只手托著他的后腦,讓他浮出泥潭呼吸的人。
那個老者沉默著,他們之間隔著兩丈距離,九年光陰,師徒之情,奪目之恨。
他淡淡地說道:“你救了他一次,還來救他第二次。為什么?”
段胥似乎認(rèn)真地想了想,道:“為什么?為什么……大概是和當(dāng)年我沒有殺您是一樣的原因吧,因為被您所唾棄的惻隱之心。”
“你的武功,你的一身本事都是我教你的。”
“我殺的所有人,也是您讓我殺的。”
“人也分三六九等,你為了那些低賤的人背叛我?”
段胥笑起來,他搖搖頭,意識到穆爾圖并不能看見他搖頭,他才說道:“師父,我們有從骨子里生出來的根深蒂固的分歧,我們沒辦法互相理解。”
事到如今他突然恍然大悟,明白了他一直在逃避的是什么,他心里渴望一個永遠不與穆爾圖再相見的結(jié)局。
他們之間的仇恨是沒有辦法說清楚的,就讓所有難以言明的憤恨、痛苦、感激和背叛隱沒在十七背后的陰影之中,永遠隱沒在陰影之中,以死亡為最后的終結(jié)。
他出逃的時候料想師父這樣強硬又高傲的人,在遭遇背叛和失明之后大約一輩子都不會離開天知曉山莊,將他狼狽頹唐的樣子隱藏在他光輝的姓名之后。他沒有想過這輩子還會看見他。
“漢人低劣,不可相信。”十四這樣說道。他站在穆爾圖身后,推著穆爾圖的輪椅,一雙警惕的眼睛鷹一樣地看著段胥。
段胥低頭笑了笑,將地上的韓令秋提起來,道:“聽見了嗎,你還不跟我走,要留在這里當(dāng)奴才么?”
路達卻對韓令秋說道:“凡是獻身于蒼神的都是蒼神的子民,你是丹支人。你不是韓令秋,你的父母都是蒼神的忠實信徒,他們把你獻給天知曉,希望你能夠脫穎而出為蒼神效力。時至今日,你的父母仍在丹支翹首以盼等待你歸來。你還有個妹妹,你記得嗎?”
十四幽幽地說道:“原本你才應(yīng)該是十七。那家伙是個居心叵測的叛教者,他根本沒有參加暝試的資格。他毀掉了你的人生,讓你與父母親人離散,誤入歧途為敵國效力,你最該恨的人是他。今天你們一個人都不要想走。”
韓令秋發(fā)出近乎瘋狂的喊叫聲,他掙脫了段胥的手,雙手捂住臉劇烈地顫抖著。他突然把段胥壓在墻上掐住他的喉嚨,雙目赤紅地吼道:“你當(dāng)初為什么,為什么不直接殺了我?你為什么要救我?為什么要救我啊?”
段胥環(huán)顧著這坐牢獄里站著的人,路達,十四,穆爾圖,韓令秋還有暗處無數(shù)的士兵。
這可真是群狼環(huán)伺。
“實不相瞞,我現(xiàn)在有點后悔來救你了。”段胥笑道。
第80章 了結(jié)
眼下的情形有些棘手,段胥想或許要動用在景州潛伏的紫微了。他正這么想著,卻看見一只烏鴉落在了月光照亮的地面上。
他目光閃了閃,繼而笑起來。
一只蒼白的手按上韓令秋的肩膀,賀思慕蒼白艷麗的面容出現(xiàn)在他身后,她冷然道:“我是不是來得不巧,打擾各位敘舊了?”
她的五指深深地扣進韓令秋的肩膀里,一字一頓道:“松開。”
韓令秋瞠目結(jié)舌地看向賀思慕,不由得松開了手,喃喃道:“你是……”
賀思慕伸手在他眼前打了個響指,韓令秋晃了晃便暈倒在了地上,然后她施施然轉(zhuǎn)身看著滿屋子驚詫的眼睛,指著段胥道:“這個人是我的,我要帶走。”
暗處的士兵們發(fā)出惶恐的竊竊私語,最先反應(yīng)過來的人是路達,他看了一眼賀思慕腰上的鬼王燈,說道:“這盞燈……你難道是……鬼王?”
賀思慕點點頭,說道:“眼力不錯。”
“我上次見你時,你還是人。”
“那是一點小游戲。”
路達的目光在段胥和賀思慕身上轉(zhuǎn)了一圈,他說道:“從上次到現(xiàn)在,你們的情形逆轉(zhuǎn),你由人變鬼,他由鬼成人。你們身上有某種連結(jié)。”
他的目光轉(zhuǎn)向段胥,道:“所以這就是段帥此前在云洛戰(zhàn)場上大獲全勝的原因么?”
段胥不由得嗤笑一聲,他將破妄劍合上,淡淡道:“若是這么想能讓你好受一些,你就這么想吧。”
賀思慕一揮手,三根奔向段胥的暗刺便懸在空中。她望向十四,蒼白的手打了個響指,那三根毒刺便燃燒為灰燼,紛紛落在地上。
毒刺的主人十四面色陰鷙,他對段胥冷冷道:“你終究背叛蒼神,投靠了惡神。”頓了頓,他低頭轉(zhuǎn)向穆爾圖道:”師父,他就是傳說中與惡神相通的人,與蒼神對立的那個孩子,我們早該殺了他。”
賀思慕對于段胥之外的人身上那些仇仇怨怨向來毫無興趣,想把段胥徑直帶走,段胥卻握住賀思慕的手,示意她先等等。
他轉(zhuǎn)向輪椅上白發(fā)蒼蒼的穆爾圖,其實從走進牢獄到現(xiàn)在,穆爾圖并沒有說太多話,方才他也沒有回應(yīng)十四,他只是挺直脊背坐在那里,仿佛一坐雕像,一座山。
段胥卻覺得,他知道穆爾圖想說又無法說出口的是什么。
“師父,這是你九年來第一次離開天知曉山莊罷?”他這么問道。
段胥還記得他走的時候穆爾圖滿頭烏發(fā),如今已經(jīng)全白,那曾經(jīng)矯健的步伐如今只能依靠輪椅代步。他還挺直著脊背,維持著自己的威嚴(yán),不愿意顯露出激動或者老態(tài)。
可是他真的老了,原來衰老是這么一回事,九年過去,強硬不可一世的天知曉首領(lǐng)也頹敗了。
原來夢魘也是會老的。
在他心里涌動的憤怒和惶恐慢慢退潮,他仿佛一只腳從十幾年的噩夢中掙扎了出來,終于能夠勉強褪去滿眼血紅,去仔細(xì)地看看他的夢魘。
他何嘗不是穆爾圖的夢魘。
“師父,這世上并非所有事情都能得到答案,您想要的答案我沒有,我說了您也不會理解。我可以告訴您的是,您曾經(jīng)最喜歡的十七,他身上的順從、依戀、狂熱和虔誠都是假的,一直都是假的。我厭惡天知曉的一切,我從來不覺得成為十七是榮光,我也從來沒有信奉過蒼神。師父,事實上我從未信奉過任何一個神,在所有的泥淖里……”
段胥指向自己,說道:“都是我自己把自己拉出來的,神是因為我信他才有了神通,神的神通,就是我自己的神通。”
穆爾圖的手握緊了,他似乎在極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以至于額頭上青筋暴起,呼吸起伏劇烈。
頓了頓,段胥說:“我恨過你,師父。”
穆爾圖曾跟他說過,沒有用的人不配活在這世上,所以他刺瞎了穆爾圖的眼睛,惡毒地想看看沒有用處的穆爾圖該如何過活。仿佛折磨了穆爾圖,他就可以在回憶起那段過往時喘一口氣。
但是仇恨沒有終結(jié),過去沒有消失,真正讓他釋懷的是時間,還有賀思慕。
“但是我現(xiàn)在不恨您了,師父。但是您應(yīng)該仍然恨我,大概一直到您死或者我死的時候,這仇恨才會有一個了結(jié)。或許到了下輩子我們也不會互相理解,其實……這也是個不錯的結(jié)局。”
段胥后退一步,然后跪在了鋪滿枯草的地面上,他慢慢地伏下身去,額頭磕在地面上發(fā)出一聲輕響。
仿佛意識到段胥在做什么,穆爾圖的神情出現(xiàn)了片刻怔愣。
“謝謝您教我武藝,傳我兵法,我的一身本事皆因您青眼相加,毫無保留。”
“謝謝您曾經(jīng)真心待我,視我如親子,處處維護。”
段胥拜了兩次,然后直起身來,望著穆爾圖。對面之人的身體輕輕顫抖著,仿佛有什么不可抑制的情緒在體內(nèi)橫沖直撞,雙目處暗紅的傷疤在月光之下,昭彰著一些沉痛的往事。
“多謝您千里迢迢地趕來景州,為了見我一次,與我做一個了結(jié)。師父,您仍然是我曾見過的這世上最優(yōu)秀的人之一。不過我寧走人間獨木橋,不往冥府黃金路。”
在蒼言經(jīng)中,蒼神最忠實的信徒在死后會踏上一條黃金鋪就的路,直達一個沒有痛苦唯有極樂的世界。那時他就想,人們喜歡黃金是因為黃金可以換來美食綾羅和廣廈,既然那是一個沒有饑餓、寒冷和風(fēng)雨的世界,那要黃金何用?人若為鼠,那黃金路是不是就會變成一條大米鋪就的路?
他終究是一個懷疑一切的,叛逆的人。唯一能確定的,就是腳下這條獨木橋。
段胥再次叩首,然后從地上站起身來。穆爾圖在這一刻終于開口,他說道:“段胥,這是你現(xiàn)在的名字。”
“是的。”
“我以蒼神的名義起誓,你必失去一切,死不瞑目。”
段胥微微一笑,他道:“好,我等著。師父,再見了。”
賀思慕拉住段胥的手,段胥便順便提起了暈倒在一邊的韓令秋,月光清幽之下一陣青煙飄過,三人不見了蹤影。
未免引起騷動,賀思慕把段胥和韓令秋放在了離云州歸鶴軍營有些距離的偏僻郊野上。雙腳踏上云州的土地時,段胥終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整個人放松下來。方才發(fā)生的一切仿佛夢境,如今四下安靜,萬籟俱寂,好像從夢境里醒過來似的。
他轉(zhuǎn)向賀思慕,說道:“你來的時機真是剛剛好。”
“遇到麻煩怎么不喊我?”
“也不是不能解決的事情。”段胥往遠處燈火通明人來人往的軍營走去。
賀思慕抱著胳膊走在他身邊,道:“你很怕那個人么,你的師父?”
“能看出來?”
“我剛剛到的時候,你整個人在發(fā)抖。”她一個旋身站在他面前,抬頭盯著他的眼睛,笑道:“但是我來了之后你就不怕了,怎么著,小將軍你也會狐假虎威了?”
段胥的步子停住,他低頭看向賀思慕,然后像伸出手去抱住賀思慕,將她冰冷的身體緊緊扣在懷里,賣首于她頸間,聞著她發(fā)間與他完全相同的香氣。
賀思慕于是輕輕地拍著他的后背。
“我曾經(jīng)為了討他的歡心而活著,我以為我沒有辦法面對他。在你來之前,我覺得我好像又回到了噩夢里。但是你來了,夢就醒了。”他低低地笑起來,他說:“雖然天知曉的事情我都好像很輕松地跟你提起過,但是我知道我沒有能放下。”
他身上偶爾浮現(xiàn)出的瘋狂和嗜血還在提示著他,他并不是個普通人,或許他是披著人皮的兵器和野獸。
“剛剛我卻覺得我好像可以放下了,或許經(jīng)年偽裝之后,我都沒有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是個人了。”
這些年他褪去了幾分銳利,雖然好像也是在走獨木橋,但是好像步履平穩(wěn)了一些。或許是擁有了自己的東西,頭一次覺得活得很安心。
也有人會這樣抱著他,拍著他的后背,云淡風(fēng)輕又認(rèn)真地?fù)崞剿耐纯唷?br />
賀思慕沉默了片刻,她笑著把段胥的頭抬起來,撫摸著他的臉說道:“段狐貍,你真勇敢。”
“是么?”
“嗯,這世上很多人都不能像你這樣,坦然地面對往事,好好地做個了結(jié)。”她偏過頭,道:“或許我也不能。”
“是你的功勞。”
“不,你本身就是一個很勇敢的人。勇氣是非常珍貴的品質(zhì),在我遇見過所有的世人之中,你是最勇敢的人。”
段胥笑起來,他放開賀思慕,拉著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朝軍營走去。待到離近軍營時,他把一直被賀思慕施法拖著的韓令秋架起來,抬在肩膀上。
仿佛值守的衛(wèi)兵遠遠認(rèn)出了段胥,軍營處傳來一陣喧嘩聲,然后營門打開,沉英帶人騎馬趕來接段胥。他到了離段胥不遠的地方便翻身下馬,跑過去幫段胥扶起他身上的韓令秋,急切地說道:“我從踏白回來才知道你居然又孤身一人潛入敵營了,三哥你怎么能又這樣呢?你的身體早……”
話說到這里他才看清段胥身邊的賀思慕,趕緊把后半句話吞進了肚子里,對上段胥警告的目光他便立刻說道:“早就不是你自己的,而是大梁的了,你要多愛惜啊!”
賀思慕?jīng)]有在意沉英的磕巴,原本就只有段胥和沉英能看見她,她擺擺手示意去營內(nèi)等他們,便消失在青煙中。
沉英觀察了一陣,才放心地松了一口氣,一邊幫段胥把韓令秋放在馬背上,一邊說:“三哥,你以后可不能再胡鬧了。”
“知道了知道了,看把你嚇的。”段胥居然還笑了起來。
沉英控訴道:“三哥你還笑!”
段胥仍然笑瞇瞇地摸了摸沉英的后腦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