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談心
夏儀沉默地低下眼眸。
聶清舟給夏延打電話說明了情況, 然后轉過身輕柔而細致地把夏儀的頭發擦干,給她戴上了黑色毛線帽子。他的毛線帽對于她來說有點大,松松地遮到她眉毛上, 夏儀扶著邊緣輕輕地往上提了提。
“你的外套濕了。”聶清舟從書包里拿出一件輕薄的短款羽絨服, 遞給夏儀,“要不要換上?”
夏儀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羽絨服,再抬眼看向他:“總覺得你很像……”
“嗯, 什么?”聶清舟偏過頭去, 眉眼彎彎:“哆啦A夢?”
夏儀誠實地點點頭。
聶清舟拍拍夏儀的頭,把她那寬大的毛線帽子拍下去遮住了她半只眼睛。
“大雄啊,你怎么這么不讓人省心啊。”他邊拍邊說道。
夏儀用手指勾著帽子邊緣往上抬,露出自己的眼睛,嘴角很淺很淺地彎了一下。她乖乖地把自己潮濕冰冷的大衣脫下來,穿上聶清舟給的那件干燥溫暖的羽絨服。這件羽絨服對她來說也太大了,衣袖蓋住了她的手指,她看起來像是毛毯里的一只貓。
聶清舟忍不住笑起來, 夏儀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
小棚子外的世界風雪交加, 黑暗的盡頭海潮翻涌, 除了潮聲之外所有的聲音都安歇了,只有這么一個小小的地方懸著一盞昏黃的燈, 微弱地散發出一點溫暖。
夏儀捧著暖手寶望著風雪,不自覺地哼著她腦海里的旋律, 她的聲音很薄, 很透亮, 像是薄如蟬翼的冰, 或者天空里單獨的一枚雪花。
聶清舟坐在她的身側, 因為椅子狹窄的原因, 他挨著她的肩膀,兩個人相依偎比一個人要溫暖許多。
夏儀的歌聲停住,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低頭從放在一邊的呢子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機,翻開蓋子后按著按鍵,像是在找某個東西。
聶清舟微微靠近她,就在她的手機屏幕上看見了一個有些模糊的,燦爛地笑著的美麗女人。那似乎是個春日,照片背景的樹林里開滿了粉色的花朵,女人牽著一個漂亮的小姑娘。
他怔了怔,然后輕聲說:“這是阿姨嗎?”
“嗯。”夏儀漆黑的眼眸里映著手機的光亮,手指隱藏在衣袖里,她輕聲說:“家里沒有她的照片了,這是最后一張。”
頓了頓,她說:“這三年里,我也就看過兩三次。”
她說著,聶清舟就看見屏幕上出現了是否要刪除的提示,他意識到夏儀要干什么,立刻把手機搶了過來:“別!別!你要刪它干嘛!”
聶清舟心想原來這就是這個手機的珍貴之處,要是你把它刪了,我不就白把它換回來了嗎?
他把手機舉得很高,說道:“你刪了它能說明什么?表明你再也不想你媽媽了嗎?你有必要做到這個地步嗎?”
夏儀的手還懸在半空,她慢慢地放下手,輕聲說:“嗯。”
她雖然給了肯定的答案,卻沒有從聶清舟手上搶回手機。
聶清舟想,她果然舍不得。
他高舉手機的手放下來,看著手機里模糊的女人,問道:“阿姨是個什么樣的人啊?”
夏儀縮在寬大的羽絨服里,她思考了一會兒說道:“媽媽很漂亮,很天真,喜歡熱鬧,也很愛哭,她是家里最重要的人。她也非常美麗,非常柔弱,像……蝴蝶一樣。”
像蝴蝶一樣,只能活在溫暖的春天里,所以必須要逃離寒冬。五彩斑斕的翅膀下,無法保護任何人。
所以她飛走了。
“你很愛她吧。”聶清舟輕聲說。
夏儀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她總是說,我不愛她。”
好像誰也沒有能從她這里感覺到過愛意,她的爸爸媽媽,奶奶和弟弟,他們都覺得她冷酷沉默。
那么應該是她哪里有問題。
她小時候就覺得她不對勁,大部分時候她不知道該如何定義自己的情緒,也不知道如何準確地表達自己,她想要傳達的和別人感受到的,總是南轅北轍。
所以她對媽媽說,我是不是哪里出錯了,我是不是有毛病?
媽媽卻滿臉驚慌地抱住她,說她沒有問題,天才都是會有怪癖的。
可是明明媽媽也抱怨她不親近自己,不愛自己。
后來時間長了,她慢慢明白媽媽或許并不是認為她沒有問題,只是需要她沒有問題。媽媽已經有個殘缺的兒子,不能再有個不正常的女兒。
“不過我想,我應該是愛她的。”夏儀扶著額上的毛線帽,往上提了提,她說話的時候白色的霧氣緩緩蒸騰上去,好像她的話非常溫暖似的。
聶清舟把手機蓋合上,女人遙遠美麗的面容消失在銀色的蓋子背后,他感嘆道:“對啊,愛沒有那么容易撤銷或者刪除。”
頓了頓,他說:“而且你愛她又沒有錯,只是沒有和夏奶奶好好溝通罷了。”
夏儀轉過頭來望著聶清舟,眼眸如同她的周身一般彌漫著水氣,迷離冰冷又固執,如同丟在雪地里的黑歐珀。
對視的瞬間,聶清舟的心莫名顫了顫。
“還有音樂。我如果再做和音樂相關的事,奶奶會傷心的。”
“那你……想要放棄嗎?”
夏儀緩慢地搖搖頭。
“那我們去說服奶奶。你把你心里想的事情都告訴她,她理解了你,就不會傷心了。家人本來就是要相互遷就的。”
“我們?”
“對啊,大雄沒有哆啦A夢怎么行呢?我可是你的頭號粉絲啊。”
聶清舟微微一笑,拍拍夏儀的頭。
他再次把夏儀的帽子拍下去,夏儀的眼睛又被遮住。她勾著帽檐往上提帽子,抿了抿唇說:“你不要總是動帽子。”
聶清舟噗嗤一下笑出聲來,心里的弦稍微松了松。
他把自己微妙的心緒,歸結于今天的夏儀因為偶爾流露出的脆弱,而顯得過于美麗的緣故。
等風雪小下來的時候,聶清舟給了夏儀一把傘,兩個人一起走出了這個小棚子,他們沿著長長的公路,在路燈的照耀下慢慢往家走。
夏儀穿的鞋子鞋底有點打滑,聶清舟就讓她拉住自己的書包,他走在她的身前,正好能替她擋住迎面的風。
“這像不像那天我們在夜市?那時候你拉著我的帽子,我好幾次差點被勒死。”聶清舟感慨道:“幸好今天是周六,要是明天還要上課咱仨都得請假。這么一想,也挺幸運的是不是?”
他總能從禍事里咂摸出一點甜味兒來。
仿佛他的口袋里永遠裝著一把糖果,需要的時候他總能掏出來一顆,然后再掏出來一顆給她。
夏儀在他身后扯著那只書包,輕聲說道:“是吧。”
他們慢吞吞地移動到家門口的時候,已經是夜里十一點。雪幾乎不下了,小賣部的防盜門關著,從窗戶里透出光來。
夏儀試著拍門喊了兩聲奶奶,里面卻沒有回音。
“估計還氣著呢,你先在我家和小延湊合一晚,明天再去跟奶奶好好談吧。”聶清舟抖了抖傘上的雪,帶著夏儀上樓進了他家。
夏延已經在家里等了很久,見到夏儀他騰得從沙發上站起來,黑著臉似乎有千言萬語想要說。片刻之后他卻咬了咬牙轉身就走,好像他之前對夏儀的那一通責備,已經用完了他和夏儀交談的額度。
聶清舟拍拍夏儀的肩膀道:“看來跟奶奶聊完之后,你還得跟小延談談了,孩子憋好久了。”
他把自己的臥室讓給了夏儀,那里正好有張單人床,他和夏延去睡主臥的雙人床。聶清舟從柜子里抱出新的床單和枕巾,說道:“你等一會兒,我先給你整下床鋪。”
夏儀看著聶清舟熟練的動作,想了想說:“你有潔癖嗎?”
“……這就潔癖啊?我只是比較愛干凈,你不嫌棄我,我不能委屈了你啊。”聶清舟嘩啦一下展開了新床單,洗衣液的薄荷味彌漫在房間里。
夏儀想起她最初對聶清舟的印象,她覺得他像是個教養良好的小少爺,現在依然如此。她在房間里走了走,看著他收拾得整整齊齊的書柜和床頭柜,唯有書桌上擺了一攤書,像是被隨意倒在那里的。
在那堆書旁邊,有一個灰色的軟皮筆記本。
那本筆記本明明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夏儀莫名地看了它很久,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白皙的手指捏住筆記本慢慢打開一頁。那頁上有什么一閃而過,她還沒來得及看清本子就被人一下搶走。
聶清舟抱著那筆記本,面色緊張地看著她:“你……你干嘛隨便拿我東西!”
夏儀愣了愣,她垂下手說道:“對不起。”
聶清舟欲蓋彌彰地清清嗓子,問:“你看到什么了?”
“一條橫著的很長的線,和很多短句。”
“……內容呢?”
夏儀誠實地說:“沒看清。”
聶清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筆記本插進書柜里的某層,嚴肅道:“這是我的隱私,你別隨便看啊。”
夏儀抬頭看著那本擠在高高低低書本中的筆記本,點點頭說:“我知道了。”
聶清舟知道夏儀言出必行,答應了就不會再隨便動這個筆記本。雖然如此,他仍然心有余悸地推著她遠離書桌:“你稍等一下,我馬上就鋪好床了。”
夏儀如他所愿地走遠,打開陽臺門走到陽臺上,她趴在欄桿上往下望去,就像是聶清舟常常站在那里的姿勢一樣。
聶清舟鋪床的時候偶爾抬頭看一眼,不禁莞爾。
夏儀的身影動了動,她突然轉過身來快速地跑出房間,穿過客廳打開大門,咚咚咚地下樓去,一陣風似的消失不見。
聶清舟抱著枕頭愣在原地,一時沒反應過來。等他趿拉著拖鞋跑到門口時,正趕上夏儀又順著樓梯跑了回來。夏儀扶著門望著他,胸口劇烈起伏著。
“我在陽臺上從我家的窗戶里,看見奶奶倒在地上,剛剛喊她還是沒有回應。”
聶清舟瞳孔緊縮,他拿起旁邊的外套穿上,一邊掏出手機一邊說:“我們走。”
第42章 、心動
夏儀和夏延出來得匆忙, 沒有帶家里鑰匙。聶清舟立刻報警也叫了救護車,兩撥人幾乎是同時來的,把門撬開之后警察進去把夏奶奶扛了出來, 放到醫護人員準備好的擔架上。
雖然已經是夜深了, 救護車和警車的到來還是驚動了許多人,很多裹著羽絨服的鄰居從大大小小的窗口往這里看,樓下也圍了五六個人, 熱心地幫忙打燈照明。救護車上位置有限, 夏儀和聶清舟接連跟著上了救護車,夏延急切地伸手說:“我也要去!”
“沒位置了,最多兩個人。”醫生擺擺手。
夏延還是不死心,旁邊圍觀的鄰居七嘴八舌地勸起來。
“哎呀你年紀小,走路還一瘸一拐的,去了也是添亂。雪天路滑摔跤了,到時候誰照顧誰啊。”
“你家的門已經撬開了,這么混亂, 得有人留下來看著才行啊。”
“是哦, 店里這么多東西呢, 當心有賊啊。”
夏延怔了怔,他收回手, 聶清舟簡短地說:“不會有事的,我們保持聯系, 等天亮了我來接你。”
救護車的門在他面前合上, 夏延站在原地, 看著那閃著燈光發出響亮鳴叫的救護車逐漸遠去, 周圍的人模糊地討論著什么, 過來安慰他然后逐漸散去。
夏延慢慢轉過身去, 走到被撬開的門邊,靠著墻蹲下來,抱住自己的膝蓋默默不語。
夏奶奶本身有高血壓,大概是跟夏儀夏延生氣,一時血氣上涌暈倒在地,磕到后腦導致顱內出血。她一被送進醫院就做了一套檢查,然后直接推進了手術室里。
夏儀被聶清舟按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等待,她給夏延打電話簡單地說明奶奶的情況。聶清舟則按護士的指導跑上跑下,辦手續登記交押金。
掛斷電話之后,醫院就變得非常安靜。手術室上的紅燈亮著,夏儀獨自坐在灰白色冷冰冰的長椅上,微微低著頭,聽著對面墻上的時鐘發出的滴答滴答的聲響。她還穿著聶清舟給的那件羽絨服,整個人被寬大的衣服所吞沒,如同被未知的迷霧所吞沒。
有值班的護士走過來安慰她幾句,夏儀抬起頭來看著她,神情可以稱得上冷靜。
“謝謝。”她禮貌地回復。
這種和年齡不符的冷靜倒叫護士驚訝了一下,有點不知道繼續說什么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就走了。
夏儀對這種疑惑很熟悉。在父親被宣判的法庭上,母親出走的夜里,打架進警察局的那天,她從許多人包括奶奶和夏延的臉上都看到過這種疑惑。
——你就完全不會傷心嗎?
幾個小時之前,夏延才這樣憤怒地質問過她。明明只有幾個小時,卻仿佛已經隔了幾個日出日落,遙遠得連畫面都不鮮明了。
這個夜晚為什么這么漫長?
夏儀突然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從腳底升上來的疲憊,仿佛風暴般涌上來將她淹沒,她閉上眼睛仰頭靠著墻,不想說話,不想醒來。
所有那些變故接踵而至的時候,她也像此刻一樣感覺被無窮無盡的迷霧所吞沒,被巨大的未知扼住喉嚨。
因為不知道該做什么,所以她動彈不得,所以拼命地思考,為了思考而保持冷靜。
等她終于想明白的時候,所謂悲傷也好難過也好,似乎已經錯過了時候。像是放太久涼了的開水,沒有再嚴重到要抒發的地步,也不合適再抒發出來了。
每一次都是這樣,她總是錯過時機。
難過,傷心,哭泣本來應該是很簡單的事情,除了她以外,所有人都能做得很好。
聶清舟辦完手續后回到手術室前,就看見夏儀已經側躺在椅子上睡著了,她像個嬰兒般蜷縮著,皮膚很白,碎發落在額前,睫毛很長很密,像是一幅水墨畫。
他看了一眼還亮著的“手術中”的紅燈,輕手輕腳地走到護士站,對值班護士說:“姐姐,我能不能借一條毯子?我妹妹睡著了。”
他貼心又嘴甜,很容易就成功了。于是他把借到的薄毯子展開輕輕地蓋在夏儀身上,再將自己的圍巾摘下來疊好,小心地扶起夏儀的頭塞在她的脖子下面。他輕聲說道:“今天辛苦你了,會沒事的,休息一下吧。”
手術室外的走廊上又重歸寂靜。
片刻后夏儀那雙漆黑的眼眸緩緩睜開,眼睛里沒有一點兒初醒的迷糊,她安靜地眨眨眼睛,抬起頭望去。
聶清舟坐在她身邊,仰著頭在椅子上睡著了,他的手手心向上,垂落在椅面上,恰好就在她頭頂的位置。
夏儀看著那只骨節分明的,放松的左手,手指上有因為打球而生的繭子,看起來很有力量,好像能抓住很多東西。小拇指上不知道沾了什么,像是黑筆的油墨,小小的一塊污漬。
她想,今天最辛苦的其實是他。
她不善于依靠別人,她的媽媽不怎么會照顧人,于是她很早就開始學著照顧自己。所以下雪了也想不起找人幫忙送傘;奶奶暈倒時,她仍然沒有對聶清舟說出“幫幫我”這句話。
但是聶清舟不需要她把這句話說出口。
似乎每一次都是這樣,在她請求之前他就已經應允,一次又一次,直到她習慣于此。
她從毯子里伸出右手,緩慢地沿著灰白色的椅子移動,一點點靠近他的手,最終與他溫熱的皮膚相貼。明明她在毯子里,他的手放在外面,他的手卻比她的還要暖許多。
按照物理課上說的熱平衡理論,當他們的皮膚相觸時,熱量就會從他的身上快速地向她奔跑,直到他們擁有相同的溫度。
她輕輕地握住他小指上的臟污,小力地摩擦著,仿佛想要把那片油墨擦干凈。聶清舟在睡夢中微微皺起眉頭,無意識地翻過手腕合起手指。
夏儀的停止了動作,她看著自己被他握住的手,他們的中指與無名指松松地交疊,從皮膚相貼處傳來微妙的,溫軟的觸感。
她凝視了他們相握的手半晌,默默低下頭去閉上眼睛,用另一手提了提身上的毛毯。
然后她突然覺得自己被陌生的悲傷和恐懼所淹沒,它們好像有生以來第一次找對了時機,她幾乎要落淚一般攥緊了毛毯,把頭埋下去。
然后輕輕地,摩挲著聶清舟的手指。
夏儀居然真的睡著了,甚至睡得很熟,再睜眼時天已經亮了。
她是被聶清舟叫醒的,夏儀坐起來,模模糊糊地聽見他對她說你看一下奶奶,我去接夏延,他理了理她的頭發然后跟她道別。
夏儀反應了片刻,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折疊床上,旁邊就是奶奶的病床。
奶奶睡在病床上,只是一夜不見她就變得十分憔悴,頭發剃光了,身上纏繞著各種各樣的管子,旁邊的監護儀上顯示著她穩定的心跳。
這樣的奶奶讓夏儀感覺到無比陌生,她伸出手去握住奶奶的手,當感覺到那雙手上遍布的老繭時,才確信這確實是她慈祥又倔脾氣的奶奶。
夏儀轉頭對查房的醫生說:“大夫,我奶奶她怎么樣?”
“手術很成功,要看后期恢復情況,目前看來一切正常。”
夏儀松了一口氣,旁邊推著小車來的護士笑起來,說著:“你哥哥真好哎,把你抱到折疊床上,自己就在旁邊坐著,一晚上都沒怎么睡。現在的孩子很少有這么懂事這么靠譜的了。”
夏儀怔了怔,她看著自己身上那條眼熟的毯子,昨晚發生的一切紛紛回到腦海中。
她伸出自己的右手,微微張開手指再合上,然后摸了摸自己剛剛被他碰過的頭發。
周一時的午飯小分隊,夏儀缺席了。
鄭佩琪郁悶地一根根夾著青菜吃,說:“夏儀說她奶奶生病了,要照顧奶奶,今天沒來上課。”
“你也不用太擔心,奶奶沒事的,手術很成功人也已經清醒了。過幾天夏儀就該過來上課了。”
聶清舟安慰道。
鄭佩琪驚訝道:“你怎么這么清楚?”
“那還用說,我們舟哥和夏儀什么關系?夏奶奶都是他幫忙送進醫院里的。你說說看人家多有緣分,醫院都輪流進。今天一上午舟哥都心不在焉的,擔心夏儀呢吧。”張宇坤指著聶清舟,神色得意。
他繼續興致勃勃地對鄭佩琪說:“欸,夏儀不來上課,你為什么這么難過啊?”
鄭佩琪小聲說:“夏儀不來,體育課沒人和我一組,做實驗被分到的人也不跟和我說話……”
“噫,你們一班的人怎么這樣啊!學習好人品不行!我和賴寧努努力,高二咱都在一個班,看誰能……”
“那個……打擾一下。”突然有人站在他們的餐桌前,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聶清舟轉頭望去,正對上一雙含羞帶怯的眼睛,來人是個扎著馬尾挺好看的女生,應該是和他們同級的,絞著手指看著他。
“我想單獨找你的,但是你身邊總是有人……所以我……你能不能出來?我有幾句話想說。”
聶清舟心里咯噔一下。
自從他成績扶搖直上之后,就披上了好學生的濾鏡,再加上“聶清舟”的好皮囊,他很明顯地感受到被關注的視線。因此他也有意地一直跟張宇坤賴寧他們走在一起,不給別人搭話的機會。
沒想到這一天還是來了,造孽啊!這姑娘才多大啊!
聶清舟清了清嗓子,還沒來得及說話,張宇坤就搶先發言:“不是吧,美女你要和舟哥表白嗎?”
女生臉一下子通紅,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結論再明顯不過。
“算了吧你沒趕上趟,我們舟哥心有所屬了,你沒機會的。”張宇坤大大咧咧道。
聶清舟瞪了張宇坤一眼,威脅地說:“你別亂說話。”
女生抿著唇,小聲問:“是誰啊?”
張宇坤得了聶清舟的怒視,很有眼力見地擺手:“沒誰沒誰,你也不認識。”
女生沉默了一下,追問道:“是不是夏儀啊?”
三個聲音同時響起——“不是。”“別瞎說。”“你怎么知道的?”
聶清舟和張宇坤轉頭,看向和他們唱反調的那個家伙。
賴寧臉上帶著真誠的疑惑,然后亡羊補牢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他不是……”聶清舟還沒說完,就看見這姑娘含著眼淚跑掉了。
“……”
他驀然想起,他表妹磕cp的時候念叨過的一句話——有小道消息,他們高中同學說,他倆在高中是全校公認有名的情侶。
以他表妹當時的狂熱狀態,她口中的小道消息他認為等同于胡編亂造。
但是,此時此刻他好像突然有點相信,并且明白所謂“全校公認”“有名”是怎么來的了。
聶清舟摁著太陽穴:“你們有人知道她是誰嗎?”
雖然大概已經晚了,他還是得去澄清一下,然而剩下三個人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直到回到教室以后,賴寧還是百思不得其解,發出微弱的疑惑:“她到底是怎么猜到是夏儀的?”
“這不很容易嗎?我們五個人一起走,舟哥的注意力全在夏儀身上,我要是被綁走了他不一定知道,夏儀跟人撞個肩膀,他都能提前把她拉回來。要說女孩子就是比較金貴,可他對鄭佩琪也不這樣啊!”張宇坤指著聶清舟,一臉不忿。
聶清舟靠著椅背,辯解道:“那……只是我和她比較熟罷了。”
張宇坤啪一下拍在聶清舟的胸膛上,沉默片刻之后說:“舟哥,你心跳賊快,你撒謊心虛了吧!”
聶清舟拍開張宇坤的手,難得地沒有繼續爭辯。
他轉過頭去看著對面一班那個空著的座位,把黑筆轉出殘影來,隱隱泄露出某種起伏不平的心緒。
第43章 、奶奶
因為一場春雪加上強降溫, 常川縣醫院一下子人滿為患,夏奶奶所在的病房里三個床位都躺滿了人。午飯時間過后,夏儀拿著餐具提著水壺去洗碗打水去了, 夏奶奶瞄著她的背影, 默默坐在床上喝水。
夏奶奶人醒過來之后都沒有和夏儀說過幾句話,她心里的氣早消得差不多了,就等夏儀先開口賠不是。偏偏夏儀這不會哄人的姑娘愣是沒先開口說軟話, 搞得夏奶奶下不來臺。
隔壁床的滿頭白發的老人躺在床上, 手背上打著吊針,也揚著頭目送著夏儀離開。
幾乎是夏儀前腳剛走,她就立刻轉頭對夏奶奶感嘆道:“哎呦呦,你這孫女還沒成年吧?真是貼心,忙前忙后地照顧你,做事利落一句抱怨都沒有,你好福氣哦。”
夏奶奶聽了隔壁床這番夸獎,驕傲又克制地說:“我孫女確實很懂事, 特別有責任心, 從來不懶的。”
“我一開始就覺得你孫女眼熟, 剛剛看了半天才發現,她就是平時在醫院彈鋼琴的那個小姑娘吧?”
夏奶奶愣了愣:“彈琴?”
隔壁床老奶奶拍拍床鋪:“是啊肯定沒錯的, 連氣質都一模一樣的,小姑娘經常穿校服, 你孫女常川一中的吧?”
“……是啊。”
“哎呦真是, 老姐妹你真是好福氣, 孫女這么優秀!我每周都送我孫子去學鋼琴, 哎呦小孩子沒耐心, 哭著鬧著不肯去, 平時在家也不肯練琴,非得他媽打他才聽話,愁死我們了。哪像你孫女,自己還主動跑到醫院練琴,這才是真心喜歡。他什么時候能彈到像你孫女這么厲害,我真是謝天謝地嘍!”
這老奶奶說起自己的孫子,一臉恨鐵不成鋼,把夏儀大夸特夸一通。頓了頓,老奶奶問道:“你孫女學了多少年鋼琴啊?”
夏奶奶掰著指頭算了算:“有八年吧。”
“哎呀八年就能彈成現在這樣,比鋼琴老師彈得還好聽嘞,真厲害哦!你孫女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夏奶奶怔了怔,她看著自己枯木似的手比出的“八”字,心里突然不是滋味兒起來。
她在心里暗自斟酌了一下,向隔壁床健談的老人咨詢道:“你說這學藝術搞音樂的人,是不是以后出息越大,越陷進去出不來?那什么為了藝術獻身,怪里怪氣的,會不會變得特別自我,不把別人當人看?而且做音樂,將來能有什么出息呢?”
老人嘖嘖兩聲,指了指最靠門的那一床,小聲說:“那床那個小張,生病這么久了兒子都不管的,全靠她老公照顧,她老公身體也不好。她兒子是搞工程的,不照樣特別自私自利?要我看那自私自利的人干什么都一樣,像你孫女那樣的,以后不管干什么都不會變成小張兒子那種人。”
夏奶奶順著老人的話想了想,說:“也是,夏儀這孩子從小就有主意,是正派人。”
“是吧,至于你孫女以后干嘛,說句不好聽的,咱這歲數的人還有幾天好活?你這次要沒趕趟,兩腿一蹬你還管得了她?孩子嘛,人品要正,自食其力就行啦,別的咱這做老人的強求不來。”老人說話大大咧咧,活得十分明白。
夏奶奶聽著,默默地不說話了。
等夏儀拿著洗干凈的餐具,提著水壺回來的時候,夏奶奶破天荒地先開了口,她對夏儀說:“你把東西放下,我有話跟你說。”
夏奶奶的語氣還有點僵硬,但是表情已經沒那么嚴肅了。
夏儀乖乖地把東西放下來,坐到夏奶奶床邊的凳子上。就這么幾天的功夫,夏儀瘦了一圈,春節好不容易養起來的膘一下子又消失不見。
這么瞧著,夏奶奶更不忍心了。
“夏夏,你小時候我問你喜不喜歡音樂,我記得你說你不喜歡。那你現在是怎么回事?你又喜歡了?”夏奶奶問道。
夏儀微微睜大眼睛,然后目光慢慢沉下去。她把雙手放在膝蓋上,以一個鄭重的姿勢沉默著,似乎在非常認真地組織自己的語言。
“我小時候學音樂……是因為媽媽希望我學,因為我學得好了她就會開心。其實我好像……并沒有覺得音樂很有趣。”
那時很多人夸她是天才,驚嘆于她的年紀和她的演奏,但是那些稱贊和獎杯對于她的意義,只是能讓媽媽笑起來而已。
很多年之后她回想起來,覺得或許這就是她愛媽媽的方式,只是當時她不明白、沒有說出口,而媽媽也沒有感覺到。
“但是等爸爸媽媽離開之后,感覺變了。這幾年發生好事的時候,發生壞事的時候,開心或不開心的時候,我的腦海里總有很多旋律。我把它們寫下來,所有情緒也就跟著平息。我覺得,我很需要它們。”
如果沒有那些旋律替她起伏、吵鬧或悲鳴,她也許很很難堅持到今天。
“然后最近有人說,他很喜歡我的音樂,希望我的音樂被更多人聽見。”
夏儀低下眼眸,她的雙手十指交疊,緊緊地握在一起。
“我慢慢發現,我會因為能夠演奏和創作音樂,而感受到幸福。我聽說喜歡是欲望和快樂,那我真的很喜歡音樂。”
夏奶奶愣愣地看著面前眼神認真堅定的女孩。這么多年里,她還是第一次聽到夏儀說“幸福”這兩個字。
這個安靜、體貼、優秀又沉默的孩子,她好像從來沒有從她身上感覺到幸福。似乎一直以來夏儀很少笑、很少軟弱、很少要求,她逐漸習以為常,覺得這就是夏儀本來的樣子,仿佛夏儀生來就不容易幸福。
夏儀好像變了一些,好的那種改變。
夏奶奶仔細想想,她之前沒有想過夏儀會改變,也沒有試圖改變夏儀。生活的不幸已經夠讓她煩心,她勉力維持日子繼續運轉下去,扶養兩個孫輩,夏儀和夏延聽話懂事對她來說就已經足夠。
但是夏奶奶在此刻突然感覺到不安,這對這兩個孩子來說真的足夠嗎?
“對不起,奶奶,我不想放棄音樂。但這不是因為媽媽。我不會去找媽媽……您和小延是最重要的人,我更愛你們,我不會離開你們。”
夏儀不習慣這樣的表達,每一句話說出來之后她都要停頓一下。她盡力地說完,然后像犯錯一樣低下頭。
夏奶奶張了張唇,沉默半晌別過臉去:“為什么跟我道歉?你要我當惡人嗎?”
“奶奶……”
“高中要以學習為重,知道嗎?你不能撿了芝麻丟了西瓜,不可以把成績落下來!那個什么音樂公司,要等你成年了上大學了再說。”
夏儀愣了愣,說:“好。”
“還有你要明白,家里沒有什么錢,沒法買樂器也不能供你去外面上音樂課。你要學音樂,就要靠你自己。”
“我知道。奶奶……你同意了?”
夏奶奶嘆了口氣:“我不同意能怎么辦?”
夏儀的眼里亮起光芒。
夏奶奶想,她好像從來沒有在夏儀眼里看到過這樣的光。她在這些年里看過所有時刻的夏儀,都沒有此時看起來開心。
她沒來由地,突然覺得有點歉疚。
下午夏延放學,來醫院和夏儀換班的時候,意外地發現夏儀神情輕松,好像很愉悅的樣子。
“奶奶恢復情況很好。”夏儀把夏奶奶的各種情況交代給夏延之后,接著說:“我今天跟奶奶聊過,她不生氣了,也允許我學音樂了。”
夏延抬起眼皮看夏儀,不咸不淡地說:“你跟奶奶的事,跟我說干嘛?”
夏儀想了想,說:“上次你說我什么都不跟你說,你覺得很難過,所以……”
“我才不覺得難過!”夏延煩躁地打斷了夏儀,聲音稍微有點大,走廊上其他人紛紛看向他們。
夏儀皺著眉頭把他拉到無人的樓梯間。剛到樓梯間夏延就甩開了她的手,夏儀問他:“怎么了?”
“沒怎么。你的事你不愿意說就不說唄,你跟我說了又能怎樣?我知道你喜歡的東西難道能給你買嗎?你出了什么事我難道能幫忙嗎?”
“不是……”夏儀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出離憤怒的夏延打斷。
“自從媽媽走了之后,家里有什么事,每一次!每一次!我只能在家里看著電話,等你們什么時候想起來了通知我結果。我現在特別恨電話,我每次就只能看著它,想它怎么還不響啊,快點響吧……”
夏延的拳頭砸在墻上,手指攥得發白。
“我知道,我跟不上你們,我跟著你們就是拖累,就是添亂。我不一直是這樣嗎?媽媽和奶奶因為我鬧翻,爸爸為了給我治病賺錢結果進監獄,你為了我跟別人打架受傷。說實話,你也討厭我吧?你也覺得,要是沒我這個弟弟,你才不會這么辛苦……”
夏延的話戛然而止,因為夏儀抱住了他。
夏儀微微俯下身體,一只胳膊穿過夏延的腋下托著他的后背,另一只抱住他的肩膀,她以一種親昵又堅定的姿態緊緊抱住他。
夏延睜大了眼睛,忘記了自己要說什么。
第44章 、有光
夏延覺得, 夏儀永遠不會愛任何人。
媽媽與夏儀朝夕相處,照顧了她十幾年。在媽媽一聲不吭逃離的那個夜晚,還是他哭著求夏儀去追媽媽, 她才去的。
他等了夏儀一夜, 天亮她才回來,神色平靜地說媽媽走了。
他絕望地問她,你求她留下來了嗎?你哭啊, 你鬧啊, 媽媽最愛你了,她一定舍不得你的。
那時候尚且長發烏黑,穿著藍色碎花裙的夏儀站在家門口。清晨的陽光落在她身上,她看起來非常完美,沒有失魂落魄,沒有悲傷,如此不近人情。
聽到他的話她怔了怔,她似乎想說什么, 但是最終只是說——我沒有。
她沒有哭, 沒有鬧, 沒有求媽媽不要拋棄他們。她只是按他所求的那樣追到了火車站,然后送走了媽媽。
好像走的只是偶爾來做客的一個朋友, 一點也不可惜,不會再見也沒有關系。
如果不是因為自己腿不好, 如果不是因為媽媽一向更偏愛她, 他怎么會求她去追媽媽?可她甚至沒有為留住媽媽做出努力。
她難道就不希望能和媽媽在一起嗎?她就不愛媽媽嗎?媽媽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完全都不會難過, 不會傷心嗎?她明明擁有他夢寐以求的東西, 卻一點兒也不珍惜。
他痛恨她的冷漠。
后來他和夏儀還有奶奶三個人一起生活, 一起被看不起、被嘲笑、當做異類,因為這相同的境遇而被迫相依為命。
某個他被打得在路邊爬不起來的時候,他的姐姐突然出現在他眼前。她在路燈下面站著,就像從車站回來的那個清晨,干凈又美麗,和他的狼狽截然相反。
他姐姐一如既往地神色平靜,在他看來甚至居高臨下。她伸手把他從地上扶起來,問了一句——誰打的?他說完之后,她也只是點了點頭,沒再多安慰一句就把他扶上自行車后座,騎車回家了。
一回家奶奶就迎了上來,大驚失色地叫嚷著,讓他換衣服,拿出各種藥來給他上藥,一邊上藥一邊掉眼淚。
那時候夏儀就在旁邊看著,默不作聲。
他的這個姐姐沒有喊過他弟弟,也沒有拉過他的手,他坐在她的后座上很多次,也沒有摟過她的腰。他們長年未曾相處,在別扭的年齡又重回歸一個屋檐下的“家人”關系,像是兩塊根本不相合的磁鐵,因為血緣勉強地吸在一起,怎么樣都別扭。
他不覺得夏儀真正關心他,他從來沒有從她這里感受到真切的愛意。
所以后來看到夏儀渾身是血,把成年男子壓在地上,摁著對方的脖子說——“離我弟弟遠一點”的時候,他突然覺得不認識這個人。
從那之后,他又開始叫她姐姐。這是自他們重新一起生活后,他第一次喊姐姐。
她愣了很久才答應,除了驚訝之外看不出別的情緒。
夏延有點失望,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對她期待什么。他有時候會想,或許擔了她弟弟這個名頭的人都會得到這種待遇。她就像一臺精密運轉的機器,輸入了名為弟弟的指令后,就自然執行一系列冠以“姐姐”之名的保護行為。
所以此時此刻夏延第一次被夏儀抱住,第一次感受到和自己相似的血脈傳來的溫暖和跳動,頭腦一片空白。
他聽見他姐姐的聲音,非常清晰地,非常堅定地在他的耳邊響起:“我沒有這么想過……我覺得你很好,世界上只有你是我弟弟,我愛你。”
夏延仿佛被什么擊中,眼眸開始顫動。
他這個沉默寡言又生疏的,謎一樣的姐姐,說她愛他。
她怎么可能愛他?她懂得什么是愛嗎?
“你騙人,你才不愛我,媽媽也是。”他顫聲說道。
然而他已經相信了。
在得到答案時,他終于明白自己在期待什么。
其實他不怎么需要被說服,在這些年里,他總是在下意識地尋找,可以證明她愛他的證據。
“我沒有,我是……覺得你很討厭我,所以不知道該和你說什么。我很開心你是我弟弟……”夏儀好像有點無措。
夏延的嘴唇抖了抖,他死死攥著拳頭,說不出話來。
“小延,你是不是哭了?”
夏儀放開他,夏延卻一瞬間轉過身捂住了臉,不讓她看,犟道:“我沒有!我沒有!你不是我姐姐,她才不會說這種話……”
“我是。”
“笨蛋!不要說話,不要理我!”
夏儀于是站在原地,看著夏延背對著她,陽光從樓梯間的玻璃窗中照過來,把欄桿的影子投在夏延的身上,從那瘦小的背影里傳來輕微的抽泣聲。
“對不起。”夏儀有些不知所措。
之前她跟聶清舟說她不擅長交談,如果她不能和奶奶還有夏延說明白,她該怎么辦?
那時候聶清舟偏過頭笑起來,說:“有些事情不需要說太多。你只要抱住他們然后真誠地說——你很愛他們,這樣就很足夠了。”
聶清舟總是很篤定,而她一直相信他。只是她不知道現在這樣,算是足夠還是不足。
夏延偏過頭瞥夏儀,他的姐姐愣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分明還像從前那樣,并不悲傷也不快樂,只是困惑而已,但是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樣了。
沒那么可惡了。
她大概永遠都不知道自己為何而道歉,她缺了那根神經,她意識不到。
“算了,我原諒你了。”
然而夏延決定原諒她。
用這句話代替他想說的,大概永遠也不能真正說出口的——謝謝,還有我也愛你。
夏儀看著他半晌,慢慢地伸出胳膊,穿過欄桿投下的陰影,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說道:“我們去看奶奶吧。”
夏延沉默了片刻,嗯了一聲。
和夏延換班后夏儀回到家里,她坐在小賣部門口的小板凳上,心里非常輕松又快樂。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下午的課已經結束了,晚自習還沒有開始,聶清舟應該在學校里。
夏儀打開手機蓋子,在鍵盤上來回摩挲著。
現在是休息時間,他應該有空。
其實也沒有必要現在說,等他晚自習回來再講就行。
夏儀這樣想著,但是心里有一種陌生的,按捺不住的欲望,她慢慢地敲著鍵盤,發出一條短信。
“我今天跟奶奶聊過了,她同意我學音樂了。”
這條短信發出去之后,夏儀停頓了一下,又發了一條。
“我也和小延聊過了,他好像不生氣了。”
兩條短信發出去之后,夏儀雙手握著手機,眼睛盯著屏幕,踩在凳子橫杠上的腳不自覺地翹起來,再放下去。
大概兩分鐘之后,她收到了回信。
——等一下。
夏儀愣了愣,心里第一次蓬□□來的欲望仿佛受了打擊,慢慢地萎縮下去,她打著字回復他。
——我只是說一聲,你忙你的。
正在準備發出這條短信的時刻,她聽見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她抬起頭,夕陽的盡頭是波光粼粼的海面,路的盡頭是一個騎著自行車的少年,他的校服被風吹得像旗子一樣飄揚,被身后的夕陽和海染了滿身金紅。
一張傳單被風卷起飛到半空,上面印著的“神說要有光”一閃而過,掠過他的頭頂,旋轉著飛向天空。
聶清舟明朗地笑著,大聲地喊著她的名字奔向她。
如同神諭。
夏儀愣了愣,她從凳子上站了起來。聶清舟停下車朝她一路沖來,伸出手用力地抱住了她的肩膀,沖得她后退了半步。
她的鼻息之間滿是洗衣液的薄荷味道,聶清舟的聲音興奮地響起來,他開心道:“夏儀,你真是太棒了!你做到了!你靠自己做到了!你以后可以光明正大學音樂啦!”
夏儀懵懵地聽著他的話,腦子還沒反應過來,但是情緒已經被他的興奮所感染。
今天真是一個很好的日子,所有的好事都在接連發生——她想得到的許可與和解全部實現,她想見的人,一抬頭就能看見。
夏儀伸出手去,在即將接觸到聶清舟的后背時,他突然放開了她后退兩步,看起來有些手足無措,臉龐被夕陽染紅。
“啊……我剛剛太激動了。”
夏儀收回手,搖搖頭:“沒事。”
“我還怕你說不出來,準備等奶奶恢復一點去幫你說呢!看來是我瞎操心了,我們夏儀也可以做得很好嘛!”聶清舟仍然按捺不住興奮的勁頭。
夏儀想了想,她把手背在身后,合上手機蓋合,說道:“我也覺得我不行,所以我就想如果是你會怎么說。我是把自己當成你,才做到的。”
她一直很羨慕聶清舟。
他能夠正確地表達自己,又能讓別人正確地理解他。他可以在短暫的時間里迅速地組織起邏輯和詞匯,捍衛自己的觀點,又或者揭露自己,以求親近。
在她這里,這些就變得很困難。
語言在他的身上是魔法,在她的身上是一切誤會的來源。仿佛她一開口這些字詞就起了霧,隔了山海,遠遠地看不清楚,她無法說清,別人更遑論明白。
就像小時候,她盯著一個鳳梨酥看了很久,媽媽驚喜地說原來你喜歡吃這個啊。
她是吃過鳳梨酥的,但是那天她看著它是有別的理由,并不是想吃。在她媽媽說“你喜歡吃”的時候,她突然產生了迷惑,她認真地想它到底是哪里吸引了她,什么又叫做喜歡。
在這個檔口,她已經失去了解釋的機會。
她知道自己是一個不善表達的人,所以在想法不夠明確時,總是保持沉默。
如果必須要打破沉默,她希望自己能變成聶清舟,這個永遠精準,永遠游刃有余的聶清舟。
就像他的魔法也發生在了她身上一樣,語言這件事,似乎真的變得簡單了。
“感覺你像是病毒。”夏儀這么說道。
聶清舟愣了愣:“啊?什么?”
“你感染我,然后在我體內瘋狂復制和生長,所以我的某一部分就變成了你。”夏儀認真地說。
聶清舟沉默了半天,他的臉可疑地紅了起來,清了清嗓子然后打哈哈說道:“你都可以出師了!在我面前這么會說,怎么之前還惹奶奶和小延生氣?”
夏儀眨著一雙漆黑的眼睛,平靜地說道:“那不一樣,奶奶怪罪我,小延討厭我。但是你喜歡我。”
面前的少年一瞬間瞪大眼睛。
第45章 、緋聞
聶清舟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然后嗡嗡作響。他像是被點著了一樣跳起來,慌亂地擺手:“不不不,我不喜歡你, 你你你別亂說啊!”
夏儀皺了皺眉, 默默地看著他。
看夏儀的反應,聶清舟覺得自己好像誤會了什么。他放下手試探地問道:“你是說……朋友和親人的那種喜歡?”
“嗯。”夏儀點點頭。
“……噢!是這樣啊,那對……沒錯, 就是這樣, 我對你是這種喜……嗯……對。”
聶清舟按了按眉心,“喜歡”這兩個字在他喉嚨里滾了一遭,滾得他心緒起伏,怎么滾怎么奇怪,最后還是沒有蹦出來。
他定了定神,對夏儀說:“我要回去上晚自習了,再不回去來不及了。”
夏儀轉頭看向墻上的時鐘,意識到這個時間確實有點晚。他出發的時候就該知道, 時間只剛剛好夠一個來回而已。
夏儀問道:“那你回來做什么?”
“我就是不放心, 回來看你一眼。”
聶清舟走回去推起自行車, 沖她擺擺手,指指手機:“有什么事隨時聯系啊!”
夏儀點點頭, 揮手和他告別,看見聶清舟的背影順著路, 再次融進夕陽和波光粼粼的海岸里。
她從背后拿出手機, 看著屏幕里顯示的“二樓鄰居”的備注。她把這幾個字刪掉, 想了想, 寫上“Mr.Light”。
然后她在通訊錄里翻了翻, 找到那個很久之前被她存下來的電話號碼, 摁下按鍵撥出去。
“喂,你好,請問是喬老師嗎?”
夏儀拿著電話放在耳邊,說道:“我是夏儀。”
從電話那頭傳來一些激動的聲音。
夏儀點點頭,她的手放在小賣部門口的冰柜上,食指在玻璃板上劃著:“嗯……我聽聞鐘說過了……我現在,還可以去您那里學音樂嗎?”
當她放下手機的時候,夕陽已經落進了海里,街道上的燈亮起來。
夏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淺淺地笑了一下。
夏奶奶住了一周半的院,她出院之后,夏儀也恢復了正常的上學出勤。在一個很平常的周二早上,夏儀騎自行車來到學校,不知為何從踏進學校的那一刻開始就收到了無數關注的目光。
夏儀很習慣被注目,但是這些目光里似乎有些陌生的,她不能理解的意味。
她目不斜視地走進教室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鄭佩琪立刻拉住她的胳膊,小鹿似的眼睛里滿滿都是擔憂。
“夏儀,你和聶清舟到底是什么關系啊?年級里都傳遍了說你們在談戀愛。我聽說聶清舟都被喊走了,我估計今天老師也要找你談話呢!”
夏儀面對鄭佩琪的疑問微微愣了愣,說道:“我們是……是戰友。”
——我在你這邊,我是你的戰友,不要總想著自己一個人冒險。
新年前他曾經這么跟她說。
鄭佩琪大跌眼鏡,她搖著夏儀說道:“戰友?這什么呀,你真打算這么跟老師說嗎?”
她和夏儀還沒聊明白呢,聞鐘就走過敲敲她們課桌,眼神充滿探究,他指著窗外對夏儀說:“夏儀,班主任找你。”
鄭佩琪嚇了一跳,說著完了完了怎么這么快。夏儀站起身來看了一眼窗外的班主任,突然轉頭問鄭佩琪:“一般女生拒絕男生的表白,會用什么理由?”
鄭佩琪有一抽屜的青春文學小說,可以稱得上是這方面的專家。
鄭佩琪愣了愣:“啊?比如說,要好好學習什么的……”
“那都是謠言!”聶清舟的聲音從高一教研組辦公室里傳出來。
早自習剛剛開始,辦公室里沒有多少老師。聶清舟瘦瘦高高,十分顯眼地站在十三班班主任李老師面前,攤著手滿臉無奈,“我們只是鄰居而已。”
李老師靠著椅背,端著他那個掉漆的保溫杯,不信任地打量著聶清舟:“只是鄰居而已?我聽說你之前受傷住院就是因為幫她,每天中午一起吃飯,晚上一起回家,鄰居你就對人家這么好?”
聶清舟長嘆一聲:“李老師,夏儀家里的情況你應該也有聽說,我難道能袖手旁觀嗎?中午吃飯我們是五個人一起吃的,晚自習放學時間那么晚,她一個女孩子自己回家多危險?我做這些事,只是因為我有良心。”
他看起來非常誠懇,話語擲地有聲。
此時一班教室外的走廊上,謠言的另一位主人公非常平靜,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班主任問起早戀的傳言,夏儀迅速而流暢地回答:“是的,聶清舟之前追過我,但是我拒絕了他。我說高中以學習為重,等到高考之后如果能考到同一個大學,再考慮戀愛的事情。他也認同了,我們現在是朋友。”
她這番話說得四平八穩波瀾不驚,倒把老師說得愣住,老師斟酌著說:“沒錯,你想得很成熟,但是我聽說你們平時接觸很頻繁……”
夏儀抬起眼睛看著老師,平淡地說:“除了鄭佩琪、聶清舟和他的朋友,也沒有別人愿意跟我接觸吧。”
教研組辦公室里,李老師義正言辭地敲著桌子,對聶清舟說:“你和夏儀都是年級里名列前茅的同學,有這樣的傳聞出來,影響很不好。你們現在正是好好學習的年齡,要是因為談戀愛影響了成績,耽誤了前程,完全是得不償失。”
聶清舟按按眉心,哭笑不得道:“我知道,這個我比誰都清楚,我和夏儀從來就沒有什么。有誰敢說看見我們倆有什么親密舉動嗎?沒有人看見過我們牽手,擁抱……”
聶清舟的腦海不合時宜地浮現出一些場景。
比如某天醫院的深夜,他在長椅上醒來發現夏儀裹在毯子里沉睡著,他們的手握在一起。
比如某天夕陽西下,她站在屋檐下,他沖過去抱住她的肩膀。
他心虛地停頓了一下,硬著頭皮接著說:“我們只是正常朋友,男女生之間總不會連朋友都不能交吧?”
李老師將信將疑,他冷哼道:“你真沒和夏儀談戀愛?夏儀可不是這么說的,你要現在跟我坦白,我可以考慮不喊你家長。”
聶清舟干笑道:“算了吧,老師你別詐我。”
一班班主任聽了夏儀的回答一時啞然,說不出什么話來。
夏儀抬起眼睛看向班主任,問道:“老師,你想讓我不再和他們來往?”
“老師不是這個意思……就是你們……只能做普通朋友。”
“我們只是普通朋友,那還有什么別的問題嗎?”
“……暫時沒有了。”
“好,那我回去上課了。”
夏儀轉過身去走進一班教室,平靜地在全班注目下回到位置上,拿出書開始早讀。
一班班主任在教室外看了她半天,給十三班李老師發了個短信:我問了夏儀,她應該沒在和聶清舟談戀愛。
李老師的目光從短信上移開,望向面前一臉無奈的聶清舟,終于松口道:“好吧,那老師先相信你一次。你以后行事注意點,要是被抓到證據,你家長再遠我也給你叫過來!”
聶清舟松了一口氣轉身就跑,好像再在這個辦公室多待一刻,再多說一句話就要喘不上來氣似的。
他被莫名其妙的罪惡感所籠罩,每解釋一句話就加重一分。
他說的明明都是實話,他的理智告訴他,他毫無過錯。但是又有某個聲音在暗處悄悄地敲打他、竊竊私語地懷疑——你真的沒說謊嗎?
你問心無愧嗎?你果然堂堂正正嗎?
他因為這動搖越發感到自我厭惡。
快到中午的時候,夏儀的手機在課桌下亮了一下屏幕。她拿出手機,看到“Mr.Light”給她發來的短信。
——對不起,我聽說你也被叫去談話,連累你了。
夏儀默默地敲鍵盤。
——沒事,已經解決了。
對面很快發來下一條短信——老師們還在懷疑,這段時間我們在學校里減少接觸吧。
夏儀的手指停頓了一下,她端詳這條短信半天,老師上課的聲音都成了嗡嗡的背景音,她才慢慢地打出字來。
——好。
下課鈴響起后,鄭佩琪習慣性地拉著夏儀下樓,在格致樓下面等著聶清舟他們出來匯合,一起去食堂吃午飯。
夏儀能感覺到許許多多好奇又興奮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對于日子枯燥乏味的高中生來說,這緋聞是難得的新奇事,被老師叫去談話更是基本坐實早戀的嫌疑,所有人都抱著看好戲的心態看著他們。
聶清舟、張宇坤和賴寧的身影出現在知行樓的人流之中,鄭佩琪遠遠地看見他們就跳起來,招起了手。
路過的同學看見這深陷早戀緋聞的兩大主角同框出現,有不少都停下了腳步饒有興趣地看著,竊竊私語。
聶清舟的步子頓了頓,和張宇坤賴寧停在了原地。
這兩邊種滿了高大水杉的林蔭路仿佛是個狹長的劇場,兩個主角在劇場的兩邊,觀眾們翹首以待主角的登場亮相。
夏儀朝聶清舟走近了一步,與此同時聶清舟后退一步。
夏儀怔了怔。
聶清舟皺著眉頭,好像十分苦惱,他在樹影斑駁里抬起手來沖她們擺擺,然后意有所指地搖搖頭,拉著張宇坤賴寧從另外一邊走了。
“啊……以后不一起吃飯了啊?也是,你們倆現在太引人注目了,得避嫌。”鄭佩琪無不惋惜地感嘆道。
夏儀低下眼眸,默默無言。
第46章 、躲避
好像就是那么一瞬間的事情, 夏儀發現,她的生活再也無法和聶清舟產生交集了。
以前他們早上偶爾會一起騎車上學,但是倏忽之間這個“偶爾”就消失不見, 她再也沒有在清晨的家門口看到叼著面包, 沖她揮手的聶清舟。
午休時她和鄭佩琪一起吃飯,她不知道聶清舟什么時候下樓,更不知道他們在人聲鼎沸的食堂中的哪個角落。晚上平行班晚自習結束后, 偏僻的自行車棚里也沒有那個倚車看書的人, 他早已回家了。
聶清舟給她發短信說,如果晚上回家路上有任何事情一定要打電話給他,他隨叫隨到。
夏儀看著這條短信,沉默了一會兒回復道——好。
然后她就把聶清舟的號碼設置成了緊急聯系人,雖然她想,她應該沒有機會撥通這個電話。
以前聶清舟把夏延接回家,時常會順道到醫院看她彈琴,這是學校以外同學們無法看見無法議論的角落, 然而他也不再出現了。
夏儀彈完鋼琴轉頭看著大廳里空空的長椅, 終于慢慢醒悟, 他不是在避嫌,他只是在躲避她而已。
這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 他們在不同的班級,有不同的活動軌跡和時間安排。從前都是他主動來貼合她的日常, 如果他決定離開, 那么他們的日常就像分開的兩道鐵軌, 往不同地方去了。
這種刻意的躲避, 讓她連給他發短信都開始斟酌、猶豫, 以至于沉默起來。
她開始努力地回想, 她是否做錯了什么。
想著想著,她突然想起來,其實從前接近她的那些“朋友”,也是這樣在一段時間后逐漸遠離她的。因為脫離了那層“天才”和“美麗”的外表之后,她是個非常乏味無趣的,不善言辭的人。
他們都是這樣說的,她也承認,所以并沒有挽留。
聶清舟只是和那些人一樣,在某個時刻發現她并不是想象中那樣了不起的人,所以決定要逐漸遠離她了。
想清楚這件事的時候正是一節課的課間,夏儀停下正在寫作業的筆,轉頭望向另一棟樓里的聶清舟。他撐著下巴和周圍的同學說著話,手臂在空中高高揚起,轉了個彎拍在旁邊人的肩膀上。
他看起來挺開心的。
夏儀轉過頭來,繼續看著桌上的習題冊,在草稿紙上找她剛剛算了一半的答案。
但是她在鋪滿潦草字跡的紙上找了很久,怎么也找不到那個答案了。
午休的時候夏儀沒去小花園,她又去了實驗樓七樓。通往天臺的樓梯盡頭被封住了,所以七層到天臺的這段樓梯上不會有人經過,她坐在臺階上,拿著一本硬皮本子墊在英語卷子下面,靠著墻寫起來。
鄭佩琪興奮地坐在她身邊,說:“這里居然還有個秘密基地!怪不得你午休不在班上待著呢!”
夏儀的筆頓了頓,她看向鄭佩琪:“你在這里寫作業,不會覺得不方便嗎?”
鄭佩琪搖搖頭,她拿著練習冊舉著筆說道:“這里很安靜啊!而且很有那種氛圍,就是很浪漫的感覺!”
夏儀不太明白這里為什么會浪漫,可能只要不在課桌前寫作業都很浪漫吧。
一直以來她來這里或者小花園寫作業,只是不想在這長時間的休息中被別人打量而已。雖然她并沒有很在意,但是她畢竟能夠聽見那些人的聲音,能夠感覺到那些目光和惡意。
孤獨對她來說意味著自由,歷來如此。
鄭佩琪挨著夏儀的肩膀坐著,筆在練習冊上快速地滑動,有問題就戳戳夏儀問起來,甜甜的嗓音在樓梯間回蕩。
夏儀覺得她很溫暖,但是這種溫暖和聶清舟又是不一樣的,她也說不出緣由。
鄭佩琪寫了一會兒說她腿麻了,想到處轉轉,就蹦下臺階轉轉悠悠地從各個實驗教室窗邊走過去,像是在巡視領土一般。夏儀看著她走遠,目光又重新落在卷子上。
周圍變得非常安靜,好像懸在天上的不是太陽而是個大海綿,把世界的聲音都吸收掉了。夏儀的注意力在卷子上打了個轉,轉到身邊陽光中的塵埃上,它們在陽光里慢悠悠地乘著微小的氣流,相互觸碰錯過又分開。
就像生命中不可預測地出現,又不可預測地消失的人。
孤獨對她來說意味著自由,曾經如此。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變了,現在,孤獨只是孤獨而已。
夏儀靠著墻閉上眼睛,任腦海中的音樂涌上來淹沒自己,世界又從寂靜中變得熱鬧起來。那音樂響了片刻之后,她突然感覺到好像有人在看她。
第六感來得很強烈,從音樂聲中突圍,并且小聲囑咐她最好不要睜開眼睛。
夏儀非常非常輕微地抬起眼皮,在被睫毛遮擋的,僅僅一線的視野里,她看見了常川一中藍白色的校服褲,和一個熟悉的輪廓。
她坐在第四五級臺階之間,在陽光里靠著墻壁。而那個人蹲在地面上,胳膊搭在膝蓋上無聲地仰望著她,空氣里浮起洗衣液清爽的薄荷味。
狹窄模糊的視線里,陽光在他的肩膀處停止,她能看到他胳膊上的青筋,看到他和她一樣挽到肘部的袖子,但是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沒有發現她是清醒的。在這仿佛萬物停滯的靜默中,唯有陽光里他的胸口規律地起伏,呼吸聲也輕不可聞。
她知道他一直在看著她。
漫長地,安靜地,意義不明地凝視著她。
像是有一根繩子懸在她心里,時間每過去一秒,就拉緊一寸。
不知道多久之后,或許過了幾十分鐘,或者幾分鐘,繩子斷了。
夏儀睜開眼睛。
在那個瞬間她捉住聶清舟的目光——在他茶色的眼眸中矛盾而深沉,卻又非常溫柔的眼神,像是波濤洶涌的海面,上面灑著一層金色的波光。
看到她睜開眼睛,那茶色的海洋掀起巨大的波濤,聶清舟猛然站起,因為慌張甚至向后踉蹌了一下。
夏儀立刻伸出手想抓住他的胳膊,只一瞬就被他擋開。
聶清舟后退幾步在原地站定,他的呼吸聲嘈雜起來,亂成一團。
“你怎么在這里睡覺啊?著涼了怎么辦?”他先發制人道。
夏儀站起來,她看著他慌亂的眼睛,輕輕地點了點頭:“嗯,我沒注意。”
聶清舟沉默了一下,像是不知道要說什么,他習慣性地按按眉心道:“我先走了。”
“那個……”
夏儀走下一級臺階,她捏緊了手里的書本,說道:“我跟喬老師說過了,以后每周六下午去他那里上課……他是我以前的音樂老師,他愿意繼續免費教我。”
聶清舟的眼睛亮起來,他向她走近了兩步,興奮道:“真的嗎!真好哎!那以后周六我……”
他的聲音頓了頓,興奮也隨之慢慢收回去,那種深沉的矛盾又浮現在他臉上。聶清舟清了清嗓子說:“只有你自己去學嗎?”
“還有聞鐘。”
“哦……那……你路上注意安全。這學期張宇坤和賴寧改到周六下午到我家寫作業了,之前麻煩你總是輔導他們,正好你要去上音樂課,之后我們就各寫各的吧。”
夏儀怔了怔。
聶清舟揮著手說:“我還有事先走了,音樂課加油哦!”
她站在原地看著聶清舟轉身順著樓梯走下去,握緊書本的手慢慢松開,她又坐回臺階上。
他向她走近了兩步又后退了十幾步。那語言的魔法失效了,她不知道還能跟他說什么。
她一直是這樣不善言辭,只是之前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她都沒有要和誰多說話的必要。
等鄭佩琪蹦跳著走過來,開心地跟夏儀說:“你猜我在樓下看見誰了?張宇坤和賴寧!他們說今天聶清舟沒和他們一起打籃球,唉也不知道他跑哪兒去了……”
她說著說著,就發現夏儀好像不太對勁,她低頭看向夏儀手上的卷子,驚訝地發現題目的間隙間填滿了數字。
“你寫英語怎么寫成數學了?這……咦?這是樂譜?夏儀你在寫歌啊!”鄭佩琪湊過去興致勃勃地看了半天,轉頭看向夏儀,小聲說:“夏儀,發生什么了?你是不是很難過啊?”
夏儀像是才反應過來一樣把試卷翻過來,淡淡問道:“怎么了?”
“這首歌的調式和走向,感覺好悲傷啊。”
夏儀沉默了。
鄭佩琪嘆息一聲,了然地說道:“我知道,本來咱們五個都是一起吃飯一起玩的,雖然說張宇坤太吵了點……但是挺熱鬧的。現在突然就要分開了,肯定會想他們。都怪那些說閑話的人!還有說錯話的賴寧!最可惡的是那個跟聶清舟表白不成就到處宣揚你倆謠言的人……”
夏儀轉過頭來看向鄭佩琪,她認真地說:“我覺得你好像,越來越像張宇坤了。”
“什么!誰像他啊!他那么嘴賤一人!”鄭佩琪跳起來,憑空揮著拳頭。
她氣憤了半天,轉過頭來看向默默望著她的夏儀,松了一口氣道:“你現在看起來好點了。別傷心啊,咱們不傷心啊!不能讓那些看好戲的人得逞!”
她又坐回夏儀的身邊,鄭重地說:“你不知道,上學期顧茜茜,就是我對她還挺好的那個姑娘,背著我跟別人說我裝柔弱發嗲很惡心。我知道……她可能也是怕跟我一樣被孤立,就是附和別人的,但是那時候就只有她還跟我說話了嘛。我就特別傷心,一個人在小花園哭,都想過要退學了。就是那個時候你給了我一罐咖啡。”
“我就覺得,你受的孤立和白眼不比我多多了?那些人背后怎么說你的,比說我難聽一百倍。你都能堂堂正正地,一點兒不受影響地生活,成績還這么好,我怎么能就這么放棄呢。我也要像你這么堅強,要好好學習,然后也幫助像我這樣的人。”
鄭佩琪抱住夏儀的胳膊,靠著她的肩膀:“所以現在輪到我啦,夏儀,不要擔心,你去哪里我都陪你。等流言過去,我們和聶清舟他們還能像從前那樣一起玩的。”
夏儀安靜了片刻,摸摸肩膀上的頭,輕聲說:“好。”
第47章 、認清
聶清舟仔細回憶起來, 他的不對勁早有征兆,那些征兆在夏奶奶和夏儀吵架的風雪夜紛紛浮出水面。
他在醫院的長椅上醒來時,對面墻上的時鐘指針指向凌晨兩點半, 手術室的紅燈還亮著, 他也只不過睡了一個小時而已。因為姿勢的原因他半邊身子都麻了,他費力地轉過身體,一眼就看到夏儀與他的手握在一起。
她的身體連同半個頭蓋在毯子里, 閉著眼睛, 呼吸平穩,睡得很踏實。
她的手蒼白又纖細,和他失去知覺的手松松地交纏。
聶清舟愣住了,血液沿著血管奔涌而去,沖淡他手臂直到指尖的麻木,有熱度隨著麻木退卻一寸寸地燒起來,好像在他血管里流動的血里摻了跳跳糖,酥癢得驚人。
在這麻木退卻的過程中, 他慢慢感覺到與自己相握的這只手, 非常溫暖、柔軟又干燥, 沒有使一點力氣,像是順著他手指生長的藤蔓。
她好像夢到了什么, 突然收緊手指,藤蔓一下纏緊了他的手。
聶清舟如夢初醒, 他移開眼睛, 待夏儀力氣漸小時他才慢慢地抽出手。
手術室的門開了, 他迎上去跟醫生確認了情況, 看他們把奶奶推到病房休息, 就問護士要了折疊床。他輕手輕腳地把夏儀抱起來, 她裹在毯子里,就像是一只安靜的貓。在空蕩蕩的走廊上,他抱著她往病房里去,她的頭靠著他的胸膛,頭發時不時蹭到他的下巴。
他想幸好現在夏儀睡著了。
她要是醒了,一定能聽到他此刻慌亂的心跳聲。
雖然如此,但是聶清舟覺得自己還有得救——可能只是一些天時地利人和,一些時間點和氣氛的問題,讓他產生了某些不該有的錯覺。
可能那只是一種責任感,一種保護欲。
正好后面幾天夏儀忙著照顧夏奶奶,他要去上學,兩個人相處的時間自然減少。聶清舟發現自己似乎又恢復正常了,就連張宇坤和賴寧打趣他和夏儀時,他也能波瀾不驚了。
那果然是錯覺。
一旦恢復正常,他又老媽子心作祟,開始擔心夏儀。下午放學后怎么想都不放心,卡著時間騎自行車回夏儀家看看。
然后他在快到的時候收到了夏儀的短信。
雖然短信沒有半個語氣詞,平靜又自然,但是他莫名覺得夏儀一定很開心,才會這么迫不及待。
他歡喜地一鼓作氣騎到家門口,在看見夏儀明亮的眼眸時,忘乎所以地擁抱了她——他又開始不正常了。
當夏儀說出那句“你喜歡我”時,他的不正常到了頂峰,他想起雪夜她的眼睛,想起在他手掌里她的手指,想起她靠在他懷里的溫度,甚至一直回溯到新年夜里,她在陽臺下跟他說羅密歐與朱麗葉的臺詞。
所有曾經淺淺攪動他的時刻鮮明起來,他震驚又慌亂,仿佛被戳破了什么,下意識極力否認。
聶清舟想他要離夏儀再遠一點,他要冷靜下來恢復從前的他。他已經是個成年人了,不是未經世事不分輕重的毛頭小伙子。
夏儀比他小了整整十歲,她今年才十七歲,她還是個未成年人。
他是瘋了才會有這種離奇的錯覺。
借著早戀的緋聞,他成功地找到借口拉開了他和夏儀的距離,他在每一個他曾經刻意制造的交集中抽身,和她幾乎活成了兩道平行線。
在這樣的距離之下他終于能夠喘口氣,給自己的心理防線添磚加瓦,以確保能夠消滅這種不應該出現的情感,以一個正確的身份回到夏儀身邊。
他是想要回去的,他要消除這種心動,是為了回到她身邊。
他還是想要和她早上一起上學,中午一起吃午飯,體育課一起跑步,聽她彈她作的曲子,晚上和她一起騎車回家,就像從前一樣,他習慣了為她操心。
只是他不確定是否能將這種關心與他的心動分開。
沒在小花園看到夏儀時,他的擔心戰勝了猶豫,他找了片刻果然在實驗樓七樓看到了她。
她就坐在臺階上,膝頭上放著書和試卷,靠著墻壁睡著了。
聶清舟松了一口氣,四下無人一片寂靜,他就蹲下來仰視著臺階上的女孩,她在陽光里熠熠生輝,就像多年之后她在舞臺的聚光燈之下那樣。
他和她,無論是現在還是未來,都不是那么般配吧。
聶清舟的腦海里劃過他在未來看到的對夏儀的溢美之詞,那些詞都很好,但是他覺得那都是在說她的音樂而不是她。
她本人是什么呢?
她是……她像是……堅硬的石頭上長著一層毛茸茸的碧綠地衣,再開出潔白的小花。
聶清舟被自己這個比喻逗笑了,他對她有太多的比喻,像貓、像海鷗、像愛麗絲的兔子,現在居然已經具體到這個地步了……
他的腦海里突然蹦出幾句話來。
——比喻是一種危險的東西,人是不能和比喻鬧著玩的。一個簡單比喻,便可從中產生愛情。
——愛始于我們對一個人的印象開始詩化的那一刻。
他有點笑不出來了,滿心迷茫。
在這個時候夏儀睜開了眼睛,漆黑的眼眸安靜地望著他,他的心一瞬間轟鳴起來。
在那個瞬間他心想,完了。
他完了。
張宇坤和賴寧在實驗樓樓下遇見了落荒而逃的聶清舟。他們驚訝地問他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但是聶清舟完全處于魂不守舍的狀態,問什么反應老半天,才給出一個驢唇不對馬嘴的回答。
賴寧小聲跟張宇坤說:“我覺得舟哥不和夏儀在一起,好像智商都下降了。”
張宇坤肯定道:“可不是么,當年舟哥就是為了追夏儀才好好學習的,你看情侶做不成,現在連朋友也做不成了,維持智商的動力都沒有了啊!”
“失去智商”的聶清舟在渾渾噩噩半天之后,終于在體育課上試探著對身邊正轉著排球的張宇坤發問:“宇坤,我有個事情……想要問問你。”
張宇坤爽快道:“你盡管問。”
“就是……我的一個朋友,他喜歡上了一個……比他小十歲的女生,他是不是……挺不是個東西的?”他艱難地說道。
張宇坤手里的排球“砰”的一聲掉在地上,他轉過頭來看著聶清舟,嘴巴張成O形,臉上明明白白寫著震驚兩個字。
“這何止不是個東西啊!這是禽獸吧!”
聶清舟一噎,心虛道:“這么嚴重嗎?”
“當然了!我的天……這人我們學校的嗎?舟哥你和這人關系好嗎?”
“不是,不是我們學校的,關系也就那樣吧……”
張宇坤雙手拉住聶清舟的胳膊前后搖晃,鄭重其事道:“舟哥,你一定要好好勸他!誰心里沒個欲望沒個黑暗面呢?但魯迅不是說了嗎,人和畜生的區別就是人能控制自己!你一定要讓他控制住啊!要讓他做人不要做畜生啊!”
聶清舟在他的搖晃中掙扎道:“這話是魯迅說的嗎?”
“你甭管是誰說的!你就說我說的有沒有道理吧!”
“有……有道理。”
聶清舟忍不住長嘆一聲,他制止了張宇坤的搖晃,愁眉苦臉地從地上把那排球撿起來遞給他,把他打發去自己墊球了。
聶清舟在熱鬧嘈雜的操場上抬起頭,看向碧藍的天空,被陽光刺得睜不開眼睛。他舉起手來捂住自己的臉,從指縫里泄出一點沮喪的聲音。
“我是個禽獸……”
周末聞鐘去喬老師家上課時,意外地看見了夏儀,有那么一刻他恍惚間想起了六年前在同一個地點初遇夏儀的場景。
那個時候喬老師招呼他過去,說以后夏儀和他一起在這里上課,當時頭發還是黑色的喬老師說——別看這個小姑娘年齡還比你小點,彈琴特別厲害,是個小天才呢!
他看過去,那個“天才”坐在鋼琴凳上,穿著好看的橙色蕾絲裙子,就像櫥窗里的陶瓷娃娃,安靜地看著他。
而現在夏儀長高了很多,半長的頭發用卡子卡好,她穿著一件黑白條紋的薄毛衣,手背在身后,默默地低頭看著喬老師。
喬老師手里捧著一本曲譜,一邊翻一邊驚嘆道:“這都是這幾年你寫的歌?”
夏儀點點頭。
“哎呦,天才啊,小夏你果然是天才啊!特別是最近這半年,寫的曲子質量都特別高!”
這評價和當年如出一轍,喬老師抬頭看見聞鐘,不禁喜笑顏開,笑紋順著眼角蔓延,他晃著半白的頭發,說道:“哎呀真好,我的兩個得意門生,現在都回來了。”
一個半小時的課程過程中,喬老師興致一直很高,笑容就沒從臉上消失過,甚至還又加了半個小時的時間。
下課后聞鐘和夏儀從喬老師家的別墅走出來,聞鐘主動開口說道:“今天托你的福,多上了半個小時。”
喬老師這個級別的大師的課程按分鐘計費,是非常昂貴的。
夏儀轉過頭看向他,說道:“你現在也學作曲了。”
好久沒有和夏儀這樣正常地交談,聞鐘松了一口氣,他說:“從去年開始學的。”
“上學期你期末沒有考第一,你爸打你了嗎?”
聞鐘啞然失笑:“他早就不打我了。”
夏儀點點頭。
聞鐘看了夏儀一眼,她背著一只斜挎包,目視前方,步履平穩。出了別墅區外面就是虞平小有名氣的旅游景點,綠樹掩映間黃色的墻灰色的瓦,是一座寺廟。
夏儀眸光閃了閃,腳步慢下來。
聞鐘感覺夏儀今天好像有心事,并沒有很開心。
夏儀望著那座寺廟,突然說:“我記得你以前跟我說過,一個人能得到的東西是守恒的,有事情變好,就會有另外的事情變壞。”
聞鐘愣了愣,他忘記自己還說過這種話了。
頓了頓,夏儀輕聲說:“確實是這樣。”
他們路過寺廟門口的時候,夏儀看著那黃墻黑瓦,攥著肩上的包帶,淺淺地鞠了一躬。
高堂上慈眉善目的老者能聽到她的聲音嗎?
她希望聶清舟不要遠離她。
如果這是她能夠重新學音樂的代價,如果他是她守恒的運氣里要丟掉的那一部分。
那么她愿意換回來。
她可以回到從前,安靜地獨自做一輩子音樂,做給自己聽,做給她身邊僅有的那幾個人聽,那也沒關系。
她想要他像從前一樣,不要對她失望,不要離開她,在她的身邊。
他是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第48章 、曾經
聞鐘家的司機已經等在了路口, 聞鐘坐上車回頭看,看見夏儀沿著路朝公交車站的方向走過去。
就跟小時候一樣,他家的司機開車來接他時, 無論他怎么邀請她上車, 她都說——“謝謝,不用了”。
那時候他還沒搬家,他們家住在一個方向。有時候夏儀媽媽有事要晚點來接她, 她就乖巧地等著, 從來也不麻煩他。現在想想他不知道她是家教好,還是根本沒有把他當成朋友。
他曾經以為他們是朋友,至少他是待在她身邊時間最長的同齡人,他們分享過很多秘密。
他記不清自己是否曾經跟夏儀說過“一個人能得到的東西是守恒的”這種話。但是他記得在虞平的那個鋼琴比賽上,他拿了第一名,而夏儀只是第二。在后臺他看著父親把紅包塞給評委,心里半點得獎的快樂也沒有,當父親和評委稱兄道弟地離開后, 他在門簾背后發現了夏儀。
她畫著美麗的舞臺妝, 安靜地站在那里, 黑色的瞳仁無聲地望著他。
那個時候他們多大?大概九歲吧。她的眼睛那么黑,像夜空一樣深邃, 看不到底。他一瞬間就慌了起來,他想她看到了, 她知道了。
——我沒有錯。
他立刻色厲內荏地反擊, 像是刺猬豎起全身的刺一樣。
——人脈和錢也是實力的一部分!
他爸爸是這樣告訴他的, 他聽到的時候明明覺得難受, 但是此刻這句話卻脫口而出, 成了他捍衛自己的武器。
夏儀平靜地看了他一會兒, 不咸不淡地說了一聲:“哦。”
她沒有提出任何異議,更沒有吵鬧,安靜地轉身離開。
后來的日子里,她如平常一般和他一起去喬老師家上課,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仿佛完全忘記了這件事一樣。
他覺得疑惑,但也沒有敢問起。
后來又有一次他爸爸有事要用司機,讓他和夏儀一起坐公交車回家。那次他們在回家路上遇到了高年級的孩子,攔住他們問他們要錢。
他們堅持身上沒有錢,那群大孩子就要打他們——然后被夏儀拿雨傘趕跑了。
那是他第一次意識到,夏儀力氣很大,也很會打架。
他們倆一身狼狽地回去,跟家長說了遭遇勒索的事情,他爸爸問他——然后呢,你們是怎么跑回來的?
他鬼使神差地說——我把他們都打跑了。
夏儀當時就站在他身邊,她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他爸爸大大地夸贊了他,給了他一筆零花錢,夏儀媽媽也一個勁兒地夸他,從頭到尾夏儀都沉默著。
她沒有問他為什么,就跟之前那次一樣。
他對夏儀的感情復雜起來,她知道他所有的陰暗齷齪,并且對此保持沉默。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他覺得這是他們之間的某種默契——因為夏儀沒有朋友,而他是她最好的朋友,所以她才會一直讓步。
后來他搬家轉學離開,他們斷了音訊。多年后他在常川一中再次見到她,他聽見她家里的各種變故,不禁有些唏噓。
他不得不承認,在那唏噓深處他還有些快意,她終于也從高高在上的天才墜落,不再高他一等,可以被他所俯視了。
他大概是懷著憐憫之心接近她的。她和從前一樣,他說話她就回應,他不說她就沉默,絕不會提起他不愿意想起的事情。
然而在虞平買書的那次,她卻開口打破了他們之間多年以來的默契——為了聶清舟,因為他說了聶清舟的壞話。
聶清舟那小子才認識夏儀多久?他和夏儀經歷過什么?他和夏儀分享過什么秘密嗎?憑什么夏儀為了聶清舟舍棄他?
沒多久之后的長跑考試上,他看見聶清舟帶著夏儀跑步,沖過終點后夏儀彎著腰,抬起頭對聶清舟笑了。
她對聶清舟笑了。
他覺得自己在當時察覺到了什么,但是又說不清楚。他就這樣看著她和聶清舟的朋友圈子融合在一起,每天一起在學校出現,一起吃飯又一起放學離開,最后直到早戀的緋聞把他們分開。
從那以后夏儀就像今天這樣,不再開心了。
在開了空調溫暖的車上,夏儀的身影消失在后視鏡里,這一刻聞鐘終于醍醐灌頂,明白當時他察覺到的是什么。
一直以來夏儀對于他的陰暗一直保持沉默,并不是因為默契,而是因為那些東西對她并不重要。第一名的位置、趕走惡徒的夸獎、他心底對于她的嫉妒和輕視——還有他,對她來說都不重要。她對他沒有期望。
所以根本就沒有戳破的必要。
如果他是像聶清舟這樣對于夏儀非常重要的人,夏儀才不會無動于衷。她也會難過,會念念不忘,小心翼翼。
“怎么啦小鐘?今天上課不順利啊?”
司機隨口問起來。
聞鐘手肘抵著車窗,手撐著下巴,說道:“什么都不順利。”
什么都不順利的,還有另外一個人。
聶清舟已經躲著夏儀一個多月了,他越躲她心里就越想著她,不自覺地擔心她又不敢見她。
他活了這二十七年,不敢說是高風亮節,至少也是個有道德有底線有良心的人吧。
他怎么會喜歡夏儀呢!
夏儀她雖然很漂亮,才華橫溢,善良,勇敢又堅韌,但是她……
聶清舟想,但是她只有十七歲啊!老天爺啊!救命啊!
他發泄式地拿著筆在草稿紙上筆走如飛。
“舟哥……媽耶,你紙上寫的都是什么啊?”張宇坤一拍聶清舟的肩膀,卻發現聶清舟面前的草稿紙上已經寫滿了大大小小的“禽獸”二字。
聶清舟從滿紙“禽獸”中抬起頭來,郁郁道:“怎么了?”
“老張喊你去辦公室。”
聶清舟深深地嘆了口氣,從座位上起來穿過教室后門走了。
張宇坤瞄著他的背影,心說舟哥最近狀態很不好啊,這是被誰惹了?他的目光轉到那滿張紙的“禽獸”中。
那字兒橫七豎八,有股力透紙背的焦躁。
張宇坤拿起草稿紙,嘖嘖感嘆道:“字兒還怪好看的,跟練書法似的。”
高一教研組辦公室里,張自華翹著二郎腿靠著椅背,手里拿著一張印了什么通知的紙。
聶清舟一到就皺起眉頭,他又嘆了一口氣說:“老師,你是不是該洗個澡了?”
張自華晃著雞窩似的頭發,伸出胳膊聞聞:“我一周前才洗啊,有味兒了?”
聽到一周這個頻率,聶清舟按了按眉心,他順勢接過張自華伸到他面前的通知單,問道:“這是什么?”
“新力作文大賽的通知,一共五輪。”
張自華指了指通知單上的一個附表:“看到這些學校了嗎?你要是能拿到省獎,高三就能去這些學校的自主招生考試了。”
聶清舟淡淡地噢了一聲。
張自華挑挑眉毛:“怎么?看不上?”
“這都C9的學校了,我眼光也不至于這么高。”聶清舟放下通知單,嘆息一聲:“我最近狀態不太好,心里比較亂。線上考試當場出題,限時作文,我覺得我寫不好。”
“呦你小子還挺了解流程?”
“……嗯。”
聶清舟心想,可惜不記得題目了。
張自華望著聶清舟,悠悠道:“我可是聽說了,老李找你參加數學競賽,小宋勸你去物理競賽,你都拒絕了,現在到我這兒還要拒絕啊?”
“那是我知道我不是數學物理競賽的料,我根本就沒有天賦,而且省城里那些小孩都是從小練的。我這半瓶子水也就夠在我們學校響一響了,出了我們學校根本就是悄無聲息。再說了我又不喜歡數學和物理,考試夠用就行,花那么多時間干嘛?”
“那你數學和物理還挺好?”
聶清舟指指自己的頭:“就是腦子聰明又不夠聰明,底線高天花板低,沒辦法。”
張自華被聶清舟這過于清醒的發言逗笑了,他悠悠地敲著桌子,說道:“你們這些人真是奇了怪了,你什么競賽也不參加,夏儀也是。”
“她要學音樂嘛……”聶清舟自然而然地接上,然后意識到自己失言,趕緊閉了嘴。
張自華目光炯炯地看著他,笑著說:“哎呦你還挺了解,這段時間我看你倆也不來往了,沒想到暗中聯系還不少。”
聶清舟剛想辯解,張自華就擺擺手說道:“你放心,我又不是老李,我不逮你們。現在全年級都知道你追過夏儀被人家拒絕了,你最近煩心,是不是就為了這事兒啊?”
……原來現在流傳的是這個版本。
聶清舟靠著身后的墻,想了一會兒,摁著眉心抬起頭來看張自華。張老師四十多歲了,論情感經驗,怎么說都應該比他這個二十七歲的強一大截吧。
“張老師,你說……人要是喜歡一個人,又不能喜歡她,又不能不喜歡她,該怎么辦呢?”
聶清舟將自己這幾天來的糾結化繁為簡,真誠地向張自華提問:“老師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張自華噗嗤地笑出聲來:“你練繞口令呢?問題的關鍵是什么,時機不對?”
聶清舟點點頭。
“那就等時機對了再說唄。”張自華說得輕描淡寫,道:“這個世上的事情沒有你想得那么復雜,人錯了就換新的人,時間錯了就等好的時間。想清楚自己要什么,該舍的東西要舍,該堅持的東西要堅持。”
聶清舟低下頭,沉默了半晌。
張自華敲敲桌子:“我都做心理咨詢了,這比賽你去不去啊?”
聶清舟抬起頭看他:“我記得這個比賽,是有獎金的吧?”
“對啊。”
聶清舟拿起那通知單,爽快道:“我去。”
第49章 、打球
月考出來了, 聶清舟和夏儀的成績仍然很穩定地排在年級前三,不過雙雙比之前小有下滑,甚至連聞鐘的成績也下滑了。可年級平均分明明是比上一次要高的, 這可真是讓人摸不著頭腦。
鄭佩琪覺得夏儀這一個月就已經很不開心了, 排名出來的這一天更是少有的,非常明顯的心不在焉。她有點擔心,夏儀這么在乎成績嗎?之前沒看出來啊。
“夏儀……夏儀!夏儀!”鄭佩琪喊到第三聲的時候, 夏儀才回過神來看向她, 鄭佩琪嘆了一口氣,安慰她道:“夏儀,沒關系的,你雖然退步了一點點,但是還是很優秀啊。下次再考回來就好!”
夏儀沉默了,眼神里有一點疑惑。
鄭佩琪也跟著疑惑了:“難道……你不是因為成績而心煩的?”
“不是。”
“那是因為什么啊?”
夏儀眸光閃了閃,搖搖頭道:“沒什么。”
鄭佩琪看了她半天,無奈地長嘆一聲:“唉好吧, 什么時候我能像聶清舟那樣就好了。每次你就算什么都不說, 他也能猜到你在想什么, 你說他不會真的能算卦吧?”
頓了頓,她拉住夏儀的胳膊, 現在夏儀已經完全習慣她的親昵行為了。
鄭佩儀搖著她說:“正好咱今天散散心,張宇坤跟我說他們午休的時候和三班有一場籃球賽, 請我們去看呢!你別擔心, 去看球賽的人一直都很多, 咱們去了在人群里站著, 誰知道我們看誰啊?再說都一個月過去了, 之前那些說閑話的人也早該消停了吧。”
夏儀禁不住她的搖晃, 答應下來。
中午吃完午飯后,果然就有很多人往籃球場走,夏儀和鄭佩琪跟著人流一路走,在籃球場旁邊的看臺上坐下來,她一眼就看到了在場邊熱身的聶清舟。
主要是聶清舟在這一群打球的人里,帥得比較扎眼。
他穿著白色的隊服,球衣號是30,戴著白色護腕。做腿部拉伸時整個人壓下去,顯得腿非常長,肌肉和筋脈分明。他五官長得不錯,但不跟別人說話的時候,確實有點冷冷的兇樣。
張宇坤看到了看臺上的鄭佩琪和夏儀,他走過去拍拍聶清舟的背,聶清舟抬起頭順著他的手指看到了夏儀。
在這個瞬間,他的神情變化了,從冷厲變成茫然無措,甚至有些緊張。他下意識地抬起手想跟她打招呼,抬到一半感覺到不對,懸著的手就移到后腦抓了抓自己的頭發。
然后他移開眼睛,轉過頭去背對著她們。
“啊,就算是要避嫌,也不至于招呼都不打吧。”鄭佩琪惋惜地嘆息。
夏儀的目光也移開,落在裁判手里的籃球上,那球高高地飛起來,然后被聶清舟的手指撥到隊友手里——他拿到了第一回 合的進攻權。
之前張宇坤逮著機會總要跟她說,聶清舟打球如何帥氣技術如何高超。她其實并不懂籃球,但是看到他在籃球場上靈活穿行的樣子,進球后和隊友擊掌的神采飛揚,就不自覺地快樂起來。
她想起來,她曾經問過聶清舟,他不懂得音樂,為什么會這么喜歡她的音樂呢。
現在她好像有點理解了。
鄭佩琪看著看著,突然驚呼:“哎呀,他們說讓我幫忙買水的!我差點忘了,馬上就要結束了。”
她匆匆忙忙地站起來,從口袋里掏出幾張飯卡來,夏儀眼尖地在某張飯卡上看到了熟悉的照片。
她向鄭佩琪伸出手:“我去買吧,你繼續看。”
鄭佩琪正對場上局勢放心不下,聞言笑道:“好呀好呀!”
夏儀拿著那張飯卡,從看臺上一級級走下來,沿著體育場后面的路往小賣部走去。
走著走著她的腳步慢了下來,然后她從口袋里掏出那張飯卡,低頭看著。
飯卡上照片里的少年笑得很溫和,他只要笑起來就完全不會顯得兇。照片應該是去年國慶節之后拍的,他的頭發剛剛染回來,還不是純黑,透著一點茶色,就像他的眼睛一樣。
夏儀看了一會兒,然后掏出手機,打開蓋子。手機里卻顯示有一條未讀短信,來自一個沒有備注的號碼。
——周日上午10:00,在虞平興城街的星巴克見面可以嗎?
夏儀沉默了片刻,回復這個號碼——好。
她把短信的頁面關掉,然后調出相機,對著那飯卡上笑得溫和的少年按下快門。
然后她把手機收起來,像是收起來了什么秘密一樣,拿著飯卡一路朝校園小賣部走去。
等她買好水走回來的時候,卻意外地發現看臺上的鄭佩琪在和人爭吵。鄭佩琪對面是個高個子的男生,長得很結實,揚著下巴滿臉憤怒,鄭佩琪也漲紅了臉。
也不知道他們之前說了什么,那男生正要伸手去戳鄭佩琪的腦門,鄭佩琪瞬間被夏儀拉了回去。
夏儀站在鄭佩琪的身前,冷冷地撇開他的手指:“你干什么?”
鄭佩琪本來憋得滿臉通紅,一見到夏儀她就哭出聲來,拉住她的手臂。
那男生看見夏儀立刻就怵了,猶豫的片刻就籃球砸得一歪。他哎呦叫了一聲,轉頭望過去,張宇坤正氣勢洶洶地向這邊跑過來:“好啊你許豐巖!你欺負誰呢你!”
場上的聶清舟和替補席上的賴寧也跟著跑過來,聶清舟拉住張宇坤揮動的胳膊,望著那個男生說道:“有話好好說,別動手。”
那個男生看見這一圈人圍著他,看臺上的人也都看著他,瞬間覺得十分丟臉,瞪著眼睛道:“干什么?你們管什么閑事啊?關你們屁事啊!”
“就關我們事了!你欺負人家一個女孩子!我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怎么了?”張宇坤怒吼道。
男生一推張宇坤的肩膀:“放他媽的屁,你裝什么好人啊?你還有聶清舟、賴寧,你們欺負的人還少嗎?你現在倒是正義使者了!”
張宇坤就要沖上去,被聶清舟一把拉住。聶清舟也把那個男生用力地推出去,和張宇坤隔開。
男生被聶清舟的力道推得連連后退,他怒氣又轉到聶清舟身上:“聶清舟你披的什么好學生的皮啊?誰不知道你以前那些破事兒?為了你小女朋友逞英雄?就她那個死人臉你也受得了,殺人犯的女兒玩兒起來比較刺激是不是?”
聶清舟的眼神一凝。
下一刻男生仰面摔倒在地,半邊臉紅得腫起來跟饅頭似的,啐出一口血來。眾人驚呼中,聶清舟甩著自己的手,居高臨下地看著看著他。
張宇坤都愣住了,他說:“舟哥你不是來勸架的嗎?”
“有人確實欠揍。”聶清舟淡淡地說。
他蹲下來拎著那個男生的領子,那個男生的眼神還有點懵,聶清舟說:“道歉,對夏儀和鄭佩琪道歉。”
男生逞強道:“我就……”
他話音未落聶清舟又把他往上拎了一把,似乎又要抬起手。霎時間關于聶清舟的各種可怕傳言涌上男生的腦海,他捂住自己的頭忙不迭小聲道:“對不起對不起!”
聶清舟轉過頭去看向夏儀和鄭佩琪,目光只在夏儀臉上落了一下就滑走。
“你們聽清楚了嗎?”
鄭佩琪憤然道:“沒有!”
“對不起對不起!行了吧!”男生大聲喊起來。
聶清舟這才松開他的衣領,不遠處保安已經朝這里跑過來了,還有老師大喊著讓他們散開。聶清舟拍拍張宇坤和賴寧的肩膀,舒了一口氣,十分自然地說道:“看來我們得去教務處走一趟了。”
聶清舟又多了一項人生新體驗——寫檢討。
他們被高娟梅劈頭蓋臉臭罵一頓然后關到一個小房間里去,挑事的男生被關到另外一個房間,大家分別寫檢討。
聶清舟開了一個頭就寫不下去了,他靠著椅背,揉著太陽穴道:“啊……一千字的檢討,這怎么寫啊。”
賴寧驚奇地說:“舟哥,你還有寫不出來東西的時候呢?”
“……周記那是有感而發,檢討這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根本不知道要寫什么。”
聶清舟嘆息著,他看著自己手指發紅的關節,有點不敢相信他居然打人了。他怎么也漸漸地跟個十七歲的熱血少年似的了?
不過這事兒他不后悔,挺值當的。
賴寧笑起來:“那簡單啊!我來幫你想,這事兒我在行,坤兒……坤兒你怎么了?”
聶清舟和賴寧一起轉過頭去,張宇坤從進了辦公室之后就一直低頭沉默不語,面前的紙上也沒有留下什么痕跡——他顯然不是在專心寫檢討。
張宇坤咬著筆頭抬起眼睛看向聶清舟,再看看賴寧,嘆了口氣說道:“我就是在想剛剛那小子說的話。我們以前對吳思遠,不會跟那小子對鄭佩琪一樣吧?”
——你裝什么好人啊?你還有聶清舟、賴寧,你們欺負別人還少嗎!
那個男生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張宇坤好巧不巧看見了吳思遠。那個白白胖胖的男生正站在更高一級的看臺上,一臉驚疑不定地觀察著這里的局勢。和張宇坤對上目光之后,吳思遠明顯地瑟縮了一下,忙不迭地轉過頭去。
張宇坤當時愣了一下。
后來再看著鄭佩琪哭得滿臉是淚的樣子,他就想起了吳思遠下意識流露出的恐懼,突然覺得心里堵得慌。
“這人我聽鄭佩琪提過,是她初中同學,初中追她被拒絕了。之后他就一直明里暗里找鄭佩琪不痛快,拿她聲音嘲笑她,說話挺難聽的,之前鄭佩琪氣到拿牛奶澆他。”張宇坤撐著下巴,說道:“我還沒這么惡心吧?”
聶清舟定定地看著他。
張宇坤自己下了結論:“不過也挺不是東西的。鄭佩琪嗓子甜沒錯,吳思遠長得胖那也沒錯啊。我笑話吳思遠,跟他笑話鄭佩琪有什么區別呢?”
賴寧一向沒什么主見,張宇坤就算他半個腦子——聶清舟可能是另半個。聽了張宇坤的話他也覺得有點羞愧,撓撓后腦勺,低下頭不說話了。
聶清舟露出個笑容,十分欣慰地擼了一把張宇坤的頭:“半個學期的課沒給你白補!”
張宇坤又嘆息一聲,難得因為陷入自我厭惡而沉默,自顧自地開始寫他的檢討了。
聶清舟把筆轉得起飛,思索片刻后從口袋里掏出手機,點開那個許久不曾聯系過的聯系人卡片。
夏儀和鄭佩琪回到了班里。鄭佩琪驚魂未定,眼睛還是腫的,跟夏儀小聲說對不起。
夏儀搖搖頭,她問鄭佩琪:“這個男生騷擾你的事情,你為什么不跟你家里說呢?”
鄭佩琪抽了抽鼻子,有些不開心。
“我爸媽……早離婚了,我跟著我爸的。我本來能上市里華中,但是我爸覺得去華中就不能去實驗班,而且華中有錢人孩子多怕我被帶壞,就讓我來常川一中。他是個退伍軍人,脾氣特別暴,總是說我太嬌氣、矯情又不夠堅強,而且他也嫌棄我的嗓音!我都不敢跟他抱怨。”
頓了頓,她拿筆頭戳著桌上的草稿紙:“再說他那么忙,我跟他說兩句話的時間也沒有。”
夏儀不知道能說什么,只好抬手拍拍她的背。
“不過現在沒關系了,我有你們了啊!”鄭佩琪一下子抱住夏儀,夏儀也任她摟著自己,碰碰她的腦袋。
正在這時,夏儀感覺到自己的口袋震了一下。她拿出手機,發現是Mr.Light的短信。
——你今天看起來有點不對,家里出什么事情了嗎?
夏儀看著手機屏幕,她想起來上午鄭佩琪說的話——“什么時候我能像聶清舟那樣就好了。每次你就算什么都不說,他也能猜到你在想什么,你說他不會真的能算卦吧?”
這是這一個多月來,聶清舟第一次跟她說話。
夏儀的手指在鍵盤上停頓了片刻,她回復道——今天放學的時候等一下我,有事跟你說。
第50章 、媽媽
晚自習下課的時候, 夏儀并沒有在那個偏僻的車棚里看到聶清舟的身影。
車棚里稀稀拉拉停著一些車,燈光晃晃悠悠的,看起來有點寥落。
夏儀怔忡了片刻才走到自己的車邊, 打開車鎖推著慢慢離開學校。她想聶清舟明明答應了要等她, 他不是會爽約的人,但是為什么沒有在這里出現呢?
懷抱著這個疑問,夏儀騎著車離開了學校, 帶起一陣小小的風。到了春日, 常川漸漸散發出各種各樣的花香,和樹木生發的味道。
聶清舟不在的日子里,她對這條路上的一草一木,每一座房屋愈加熟悉。再過三十米,路的盡頭右轉過去,就能在路兩邊看到高大的泡桐樹,在這個季節開了層層疊疊的白花,就像樹枝上掛滿了一簇簇的云。
她正這么想著就轉過了路口, 路兩邊果然佇立著開滿花的泡桐樹, 一路望過去不見盡頭, 被黃色的燈火照得花瓣也泛了黃。
和平時不同的是,第一盞路燈下還站著一個人, 停著一輛自行車。
夏儀愣了愣,一個急剎車把車停下。
男生留著利落斯文的短發, 穿著藍白校服, 頭頂上還落了兩片花瓣, 他不笑的時候看起來有點兇, 笑起來就全是溫柔, 朝她走過來。
“之前在學校里有人看到我在車棚等你, 所以今天換了個地方,在這里等了。”頓了頓,聶清舟露出一點猶豫和緊張的神色:“你要跟我說什么?發生什么事了?”
夏儀沉默地看著他,黑色的眼睛里映著路燈的光芒,片刻之后她說:“你之前說……如果我有需要幫忙的時候,要記得找你。”
聶清舟愣了愣,神色嚴肅起來,他篤定道:“是的。”
她低下頭從口袋里拿出手機,調出一條短信給他看:“那周日你能不能陪我去見一個人?”
聶清舟低頭看著夏儀的手機屏幕,疑惑道:“這是誰?”
“我媽媽。”夏儀輕聲說,“她回常川了。”
“……什么?”聶清滿臉驚訝。
他們推著自行車,慢慢地沿著回家的路往前走,路邊傳來海潮的聲音,夏儀半長的頭發在卡子的抑制下,不那么自由地飄飛著。
聶清舟斟酌著問:“阿姨什么時候聯系你的?她有說什么嗎?”
“昨天晚上。”
頓了頓,夏儀說:“有個陌生號碼打電話給我,接通了以后就一直哭,說想見見我。是媽媽的聲音。”
“這事兒你有告訴奶奶或者小延嗎?”
“還沒有。”
問題在此告一段落,兩個人在泡桐樹下沉默地沿著坡路向上爬,像是走在一條白色吊頂的走廊上似的。聶清舟克制地嘆息一聲,他說:“你覺得阿姨,她想要跟你說什么呢?”
夏儀搖搖頭。
“你是不是有點緊張?”
夏儀沉默了,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
聶清舟想要伸出手摸摸她的頭,卻又收回來,他輕聲說:“沒事的,有我呢。”
幾天后聶清舟第一次見到了夏儀的媽媽,他姑姑口中全校最美的女老師,曾經拋下夏儀和夏延獨自遠走的母親——蔣媛媛。
聶清舟憑著曾經在夏儀手機上看到的照片一眼認出了她。離開常川的這四年,她應該過得不錯,衣著和氣色都很好。
她坐在星巴克最里面靠窗的位置,有一頭棕色的大波浪卷發,長度直到后背,穿著一件剪裁講究的純白色呢子大衣。耳邊墜著珍珠耳環,手腕上戴著一根紅色皮表帶的細腕表,非常美麗又有氣質。
她今年四十多的年紀,看起來只有三十出頭的樣子,一手撐著下巴一手握著咖啡杯,神情有些忐忑,又有些和年齡不符的天真。
看到蔣媛媛后,夏儀在原地停了片刻,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然后她步履平穩地向蔣媛媛走過去,蔣媛媛一看到夏儀就愣住,然后眼里蓄滿了淚水,站起身來向她招手。
夏儀對蔣媛媛說,聶清舟是她的同學,她請他一起來的。
蔣媛媛的注意力根本沒放在聶清舟身上,夏儀一坐下她就前傾身體握住夏儀的手,哽咽著說:“夏夏,夏夏,你都長這么大了。你怎么把頭發剪了啊?你還瘦了……奶奶對你好不好?小延還好嗎?他聽你的話嗎?”
夏儀任蔣媛媛拉著她的手,與蔣媛媛的激動相比她顯得很平靜,甚至有點生疏。
“奶奶對我很好。小延現在上初一了,個子和我差不多高。現在他也聽我的話了。”她回答道。
蔣媛媛拿出紙擦著眼淚,她擦眼淚的時候也很輕柔和克制,沒有把妝容蹭下來。她一邊哭一邊笑著說:“那就好,那就好。不知不覺都四年了,夏夏你……想不想媽媽啊?”
夏儀低下眼睛,她沉默了一會兒,并沒有回答蔣媛媛的問題。
“媽媽,你怎么回來了?”
蔣媛媛有點失望,但她的眼睛立刻又亮了起來,她說道:“媽媽這次回來,是想帶你走的。”
蔣媛媛要再婚了。
對方和她歲數相當,之前也是做生意的,經濟條件很不錯,他們打算結完婚就移民去美國。
“這幾年你受委屈了。等我們去美國,媽媽讓你住大房子,去最好的音樂學院學音樂,過比現在好一百倍的日子,什么都不用擔心。”蔣媛媛懇切地說。
這突如其來的邀請讓夏儀有點懵,她望著蔣媛媛的眼睛,片刻之后說:“那……小延和奶奶怎么辦呢?”
蔣媛媛流露出一絲尷尬的神情,她說:“…我的未婚夫和我商量了很久,他沒有信心做兩個孩子的后爸,一個孩子的話還可以。”
夏儀聽懂了蔣媛媛的暗示。
“所以只有我跟你一起走嗎?”
頓了頓,夏儀說:“不和他們打招呼,偷偷地走,就像你離開的時候一樣嗎?”
蔣媛媛有點慌張,她搖頭道:“不是不是,媽媽肯定要再跟他們商量,給小延和奶奶撫養費,而且也要給你辦轉學手續什么的,媽媽就是想先問問你的意思。當年媽媽那么做……也是有苦衷,你不要怨媽媽……”
夏儀點點頭,她說:“我知道,那時候你說過了。”
夏儀低眸看著蔣媛媛握住她的手,媽媽的手還是像以前一樣白皙嫩滑,涂了一層亮亮的護甲油。
然后她抬起眼睛,認真地望著蔣媛媛。
“媽媽,那這些年你有沒有想我們?你后悔嗎?”
蔣媛媛愣了愣,她覺得夏儀在指責她,而她也無從辯解,于是再次淚眼朦朧。她羞赧地低下頭拿面紙擦著淚,抽泣道:“對不起,媽媽對不起你們……”
夏儀只是看著蔣媛媛,似乎沒有要責怪她的意思。她想了想,替她媽媽回答道:“沒有后悔嗎?那這幾年,你應該過得很幸福吧。”
蔣媛媛哭得更兇了,只是說:“對不起,你恨媽媽,媽媽知道,媽媽不稱職,你罵媽媽吧……”
夏儀搖了搖頭:“是我放你走的,我害怕當初我做錯了,怕你在外面過得不好會后悔。既然你沒有后悔,那當時我應該也沒有做錯。”
蔣媛媛怔怔地抬起頭來,望著這個她一向看不太懂的,寡言少語的女兒。
她的女兒真誠地說:“媽媽,你是我的媽媽,你的人生也很重要,我希望你幸福。”
這句話像是一把鑰匙,放出了一些混亂的記憶。
蔣媛媛想起來,在多年前的那個夜晚的車站里,她以為悄無聲息地躲過了所有人,夏儀卻突然出現抓住她的箱子,問她要去哪里。
那時候她整個人脆弱得不行,看到夏儀的那一刻理智完全崩潰,她跪下來痛哭,一邊哭一邊說著顛三倒四的話。
她好像一直在喊夏儀的小名,也喊夏延的小名,一直說媽媽對不起你們。
她說——媽媽不能留下來,不能帶你們走,不然媽媽的人生就毀了,這輩子都完了。
——真這么活還不如死了好!你放開媽媽吧,你也不想逼死媽媽吧?
車站的燈光很亮,有很多人圍著看他們,竊竊私語著什么。夏儀就站在她的面前,安靜又迷茫地看了她半晌,然后松開了握著拉桿箱的手。
她認真地說:“媽媽,你不要害怕,不要哭。”
“你走吧,你上車,我就回去了。”
夏儀說得很真誠,而且也確實是這么做的。蔣媛媛記得自己上車的時候,還回頭看了一眼夏儀,那個時候夏儀十二歲,穿著一件藍色碎花裙子,站在檢票口朝她擺手說再見。
這樣的場景讓她有一種錯覺,好像她不是逃走,而是堂堂正正離開的。甚至如果有一天她想要回來的話,隨時都可以回來。
那一天蔣媛媛太過狼狽,她一直刻意不去想起。但是偶爾她也會疑惑,當時夏儀到底在想什么呢?夏儀為什么不哭不鬧,甚至不埋怨她呢?
時隔多年之后再見到她的女兒,蔣媛媛才醍醐灌頂,原來那個時候夏儀并不覺得自己被丟下了。
她覺得是她放媽媽離開的。
她的年紀還那么小,在為自己擔憂之前,先想到的卻是保護她的媽媽。
保護她那個脆弱的、自私的,一直以來為自己活著的媽媽。
蔣媛媛突然站起來,走到夏儀的身邊然后抱住她的肩膀,也不管自己的儀態或妝容了,只是淚如雨下。夏儀睜大了眼睛,有些僵硬地保持著后背挺直的狀態。
“夏夏,我……我不是一個好媽媽……媽媽保證以后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媽媽要把你看得比自己還重,以后再也不把你丟下了。”
夏儀的眼睛眨了眨,她沒有太大的感動或者痛苦,只是有點無措。她抱著蔣媛媛的后背,笨拙地拍了拍。
仿佛她懷里的不是她的媽媽,只是一個悲傷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