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人之間最好的距離并不是親密無間,而是留有隱私。
人類所失去的東西
那就是心的補完在繼續著
但是
由于時間不足
無法把全部過程記敘下來
因此
現在只講述
一個人補完的全部經過
萩原研二睜開眼,發現自己站在一片赤紅色的大海之前。非常遙遠地看見有人沿著海岸線靠近自己,等對方走進,看清楚了。是萩原千速。但萩原研二說:你是莉莉絲嗎?
“萩原千速”說:我以為我沒有那么不像。但我不是莉莉絲。我是亞當。
萩原研二聽了,心下了然:那么莉莉絲……在小陣平那里吧。
亞當說:是的。她變作了你的樣子。
我以為使徒會按照自己的性別去選擇變成誰呢……算了。和非人的,凌駕于整片大地上的存在去糾結性別問題,太狹隘了。
當然,亞當沒有被冒犯到。這是當然的。
補完時,為了使得每個人心甘情愿地將意識付諸這片lcl之海,亞當和莉莉絲會變成那個人最掛念最不舍最放心不下的存在。當然,萩原研二當然在意他的姐姐,在意這個與自己多年闊別,又受困于冰冷機甲的,曾與自己一母同出的靈魂。但小陣平呢?當然,我對他們的感情是無法衡量多少的。我只是想知道為什么你沒有變成他的樣子?你為什么選了千速呢。
因為沒有必要。亞當說,我是要變成這個人最不舍的人的面容。但你們不是。在我們進行人類補完之前,你們就先行一步,在千速的腳下,實現了心靈的相通。沒有什么能夠阻止你們了,你們先一步補完了自己。
海浪拍打著沙地。萩原研二在海灘上,收起一些曾屬于人類文明的存在。比如捏起半塊手機,他認出這是松田陣平多年前用過的。他不知道這塊手機在自己被強拉進nerv基地死去后,也依舊保留著效用。他不知道,他不知道。掀起手機的背板,還能倒出沙子。但其中儲存的信息已經像人類費心建造起來的世界一樣消弭了。
遠方屹立著莉莉絲,自己的背后則是亞當。他們通體雪白,像月球一樣白。看起來似乎近在咫尺,但望山跑死馬。光是看之間的體型差異,就可以想見期間的距離。沙灘上插著歪七扭八的電線桿,倒扣著一千年不能降解的外賣盒。海浪帶著咸腥味沖上海灘,留下海藻……這個世界正在重新孕育文明。但沒有人從這片海里冒出來。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亞當說。
誰愿意離開一個彼此心意相通的世界,而鼓起勇氣面對會痛會怕會流淚的生活。陽光肆意地向海面傾瀉,無邊無際,波光粼粼。
不……真的有人從中走了出來。亞當適時地向后退去。潮水里走出一個女孩來。她赤身露體,一雙赤腳踏上沙灘。已經不重要了,到了這個時候。繪里香不在乎,不需要給自己尋找衣服,不需要布料抵御文明的侵害了,因為這個世界已經沒有文明了。繪里香說:我等到你了。
萩原研二輕輕地點頭,態度坦然,沒有任何驚奇的表情。繪里香的發梢還在滴水,萩原研二看了,擔心她感冒。說不要走,就在這沙灘上曬曬太陽吧。
繪里香說好。她隨便找了張布,躺了一會兒,二人默默無語。到太陽直升到天穹頂,繪里香忽然悶悶地說:
其實我有件事一直想告訴你。
什么事?
不是什么大事。你記得我們頭回見嗎。
嗯。
當時我手腕上庫庫冒血,送去醫院,醫生說還好是靜脈,如果是動脈,還豎切,肯定就完蛋了。十分鐘人就沒了,哪怕是在醫院門口割的都救不回來。我躺在病床上,看見那個醫生,自己就很不爭氣地痛哭起來。因為他說的我知道。我爸爸是醫生啊。所以我當時其實是不敢死的。雖然心灰意冷,但是還祈禱有人救我。
你還是個男的。
萩原研二說:對不起!我很遺憾自己是個男的。
繪里香輕輕地笑了。你當時不知道我為什么哭吧。
的確是這樣。萩原研二走進病房,看見她在哭。無論是自殺的小孩,還是自殺失敗的小孩,都是該哭一哭的。他沒問也沒阻止,問:
你問我在想什么。
繪里香投來一個眼神。
我在想我的魚。
我沒有本事死,沒有本事活。但是讓它們先于我之前死掉了。我還是那個膽小鬼。沒有任何長進。一輩子都是這樣。
我一點都不覺得。
真的嗎?真的嘛。她的聲音有一點顫抖,但很快被壓制下去了。
我說魚。結果你聽岔了。繪里香——萩原研二現在知道她聲音里的抖到底是哪里來的了——大笑起來:結果你帶我去吃魚!笨蛋!笨蛋!笨蛋!
萩原研二嗆了一下,心想讓這壞蛋掉眼淚應該是不可能的事:對不起——不是我怎么老在對不起?——這確實是我的問題。因為我當時餓了嘛。你一說魚,我自然想到吃的魚。對不起,理解錯了。
繪里香在布上翻過身來,踢了萩原研二一腳:都怪你!我當時為著我的魚掉小珍珠,結果你轉頭帶我去吃魚,簡直是神經病!我當時真覺得你是變態,也不敢分辯。會把孩子的小寵物燉吧燉吧燴一鍋下飯的變態。
繪里香踢夠了,平靜下來。
她自言自語。我知道你給的很多,很足,是期盼的人一生都追尋不到的東西。但是,我其實想要的不是這個。那天我看《戰場上的快樂圣誕》,心里抱有的幻想是如果哪天可以在現場親耳聽到坂本龍一先生的演奏會就好了。但是陰差陽錯的我變成電影演員,而坂本龍一先生已經逝世了。不過我想我做演員還算努力。我從來都不難過,更不折磨,所以請不要露出那樣的表情了。只是我想要的,總是和你給的差一點。你會不會覺得我是白眼狼?
……怎么會呢。你怎么走到這里,我一直都看著的呀。你受的苦楚也不少。這個世界對你加以的折磨已經非常苛烈,我生存在這個世界,也身不由己地加入了你的加害者之中。萩原研二說,像你剛才說的那樣。我還是個男的。我付出的錢和時間,還有溫柔,還有愛,是消解罪惡的止痛藥。我知道你對我付出的情感中摻雜著恐懼和懷疑,我對你的相處也未嘗不抱有期盼。
但畢竟有一份愛交到了我手里。我就絕對絕對,絕對不可以把它放到一旁,更不能把它丟掉,甚至拿來傷害你。
繪里香什么都沒說。她安安靜靜地玩了一會垃圾,轉過頭來:你打算怎么辦呢?
什么?
等一下,亞當,或者莉莉絲,會來問你要怎么活。
我的話……世界不重要,宇宙不重要,去哪里都不重要。只要能和我在乎的人一起活著,就很好了。如果有生命之書的話,我大概會把小陣平,把千速,小降谷小諸伏還有很多很多人全寫上……聽起來像一本同學錄。
繪里香點點頭:來找我的是……你猜是誰?
亞當?莉莉絲?都不是。
是休葛曼登。繪里香說。她以為我是馬爾哥,找到了我。她轉過頭,忽然苦澀地笑了,然而聲音卻十分有力:降谷把我變成馬爾哥,變成你身邊的瑪爾戈。你認為讓我跟著莎朗是好主意。老師她覺得我要繼承她的衣缽,做組織里的第二個貝爾摩德就沒有人敢動我了。我真的感受到了你們的愛,都把最好的給我了。我沒有抱怨的意思,但是我不想要了。我不想再做,也再也不是瑪爾戈了。
并不是完美。這結局不算完美。也不是完滿,我的故事猝不及防地開始和結束。是完成。繪里香拉住萩原研二的手:我想把可能性從“瑪爾戈”的身上抽掉。就讓她沉睡吧,什么都不要喚醒她。然后我就可以踏上自己的路途。
我知道我是個二流貨色。我不徹底的好,不徹底的壞。沒有犧牲尊嚴的勇氣,沒有孤注一擲的決心。總是為自己找后路,也沒有努力的意志。在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我是注定失敗的人,是沒有被命運選中的人。我作為一個沒有那種幸運被風暴裹挾摧毀的人愛你,作為一個只能走到這兒的人愛你們,祝愿你們以后的人生幸福完滿。
萩原研二接住了她的手。說:我也祝你一路順風。
兩個人又安靜地坐在沙灘上,沉默了好一會。忽然繪里香想一出是一出地又伸出腳來踢踢萩原研二,說沙灘上說不準有翻倒的冰激淋車,你去找找。萩原研二沒有怨言,起身了。但在還沒有回來的時候,繪里香就在海面上看到了人影。她的母親,她的父親。她不可置信地站起身來。一瞬間一種啟示落在了她的心上,知道時間真的到了。她回過頭,這一次真的落下眼淚。然后紅色的海潮漫漲起來,繪里香仿佛收到蠱惑,舉起雙手,感覺風的震蕩。這一次真的像美人兒蕾梅黛絲升天那般,她沒有被赤紅的潮水淹沒,也沒有融化在海底,而是感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隨著風的震蕩向著高空飛去,飛向下一個夢境之中。這段路程長的幾乎令人魂飛魄散。莉莉絲,愛和淚盤旋著成為她的翅膀,凌駕在她的生命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