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首輔指定楊門承繼,公車履新入主工部
在場的楊門門人, 就沒有一個人因楊宗禎的話而感到驚訝的。
賈茂行他不過而立,就升任尚書、身列臺閣,這樣的能耐, 哪是凡夫俗子能比得上的?
更何況,在賈茂行升任工部尚書前, 元輔就已經很屬意賈茂行了。
要不然, 元輔也不會放著自家孫兒不用, 指定賈茂行做楊門三代之首。
現在,賈茂行已經從津海經略右遷至京師,升任大司空了。
這件事, 確實地證實了元輔他老人家眼光有多毒辣、看人有多精準。
而在賈茂行升任大司空后, 元輔他老人家會愈發倚重賈茂行, 同樣是楊門門人意料當中的事情。
就比如說現在,元輔為什么把賈茂行的位置安排在他身邊?
答案非常簡單, 元輔這么安排座次, 明顯是要定下師門內部的次序。
什么三代之首, 那都是過去的戲言了。
在今日宴會結束后后,賈茂行就要力壓楊門內部一眾師叔師伯,一躍升為楊門三把手了。
而在師門內部,賈璋頭頂上就只剩下師祖楊宗禎與親師父葉士高兩個人了……
正是因為想到了這件事,賈璋才猶豫著要不要坐下來。
可是, 還沒等賈璋思考清楚呢,楊宗禎就到了。
還對他說出了那樣的話。
師祖都那樣說了, 賈璋他這個徒孫,哪里還敢繼續拉扯推拒?
畢竟, 賈璋心里很清楚。
那就是,師祖他老人家不喜歡他們這些晚輩太過謙遜, 更不喜歡他們這些晚輩太過客套虛偽……
他身為葉士高的徒弟,又怎能那么沒禮貌,跑去做師祖楊宗禎不喜歡的事?
所以,在聽到楊宗禎的話后,賈璋直接迎上前去。
從好友楊叔玉手中接過楊宗禎后,賈璋小心翼翼地把楊宗禎扶到主位上落座。
在這之后,賈璋笑吟吟回答楊宗禎道:“徒孫哪里是不坐呀?徒孫這是等著師祖過來,好扶師祖落座,盡一盡孝心呢!”
楊宗禎才不信他的話。
不過他沒有揭穿賈璋就是了。
而賈璋在回答完楊宗禎的問題后,老老實實地坐到楊宗禎身邊,給楊宗禎斟了一盞老君眉。
又雙手捧起玉杯,飲了一盞惠泉酒,向楊宗禎敬祝道:“惠泉酒味淺淡,只能聊表存心。”
“徒孫滿飲此杯,伏惟敬祝師祖年年安康、歲歲長樂。”
楊宗禎老懷大慰地拍了拍賈璋的肩膀。
他笑道:“你這樣給我長臉,我處處被人羨慕,自然是安康長樂、無憂無患的了。”
“我上了年紀,太醫不許我多喝酒,就只能以茶相代了。”
“看在你的孝心上,我也得滿飲一盞,受了你的心意……”
在楊宗禎品鑒西湖龍井茶時,花廳內,有些客人敏銳地注意到了一件事。
那就是,賈茂行一開始給元輔倒的酒水就是老君眉,而不是惠泉酒。
所以,這件事情到底是元輔、楊叔玉他們以前分享給賈茂行的,還是葉士高提前提醒過賈茂行的?
不過,不論如何,他們都能從這件事情中,瞥見到賈茂行做事的細致與妥帖。
怪不得人家官做的那么大呢!
說句大不敬的話,他們若是陛下、若是元輔,他們同樣會喜歡賈茂行這樣貼心能干的下屬的。
這些普通官僚的心境,暫不細表。
只說小松徑街楊府大花廳內,青銅仙鶴香爐香氣裊裊,鎏金白玉宮燈明明如晝。
樂師們演奏著琴瑟箜篌、琵琶篳篥。
歌女們吟唱著鄭風周頌、蘇州小調。
紅線毯被提前鋪好,逶迤至花廳大門;銅風鈴被東風搖動,發出叮當脆響。
看著這一切,賈璋不禁在心中感嘆,師祖的品味果然雅致清逸,遠超尋常人等。
不過,這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畢竟,師祖他老人家不僅僅只是當朝首輔,還是嘉明三子之一、實學大家兼漢唐派領袖。
這樣的經學大家、才子名流,品味高雅超凡些,本來也是一件應當應分的事情。
依次給楊宗禎、葉士高、沈四象敬過酒后,賈璋胡亂琢磨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一邊跟過來向他敬酒、慶賀他升遷的楊門門人喝酒碰杯、應酬交際。
在這些儀禮全部結束后,眾人才開始傳花行令為樂。
屋內的氣氛,也漸漸熱烈起來。
至于賈璋,他并沒有參與到這些游戲當中。
他只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俯身傾耳,傾聽楊宗禎像說閑話般與他講述的京中局勢。
溫聲奏對,回答楊宗禎問的有關津海行省的問題,給楊宗禎講述津海地區的風土人情。
待到笙歌初停、燈火闌珊之時,肴核既盡、杯盤狼藉之刻,楊宗禎就讓眾人全都散了,各自回家去。
在楊宗禎發話后,眾人紛紛告辭歸家。
還有幾個醉得過于厲害的人,他們幾個,全都被楊叔玉攙進楊家客居休息去了。
而賈璋他卻被楊宗禎留下來。
他帶著賈璋走進了自己的小書房,然后靠到了窗邊擺著的,鋪著狐貍毛皮的搖椅上面,對賈璋慢悠悠地道:“你很聰明,也很能干,怎么應對陛下,怎么處理公務,你都很擅長。”
“所以,這些事情,并不用我教你。”
“我叫你過來,是要叮囑你離三皇子遠一點。”
“周貴妃母族勢力強,三皇子擅長讀書,陛下頗為寵愛這對母子。而這,也讓朝中某些人蠢蠢欲動,妄圖站到三皇子那邊,想要燒一燒冷灶。”
“但我冷眼看著,陛下絕無動搖國本之意。若太子殿下地位不穩固,他又怎能住進玉熙宮?”
“我心里想著,咱們這一派的勢力已經不小了。所以,我們完全沒必要再一次攪合到那些事情里面去,更不用弄險了。”
“我知道,以你的聰明,你是不會站隊奪嫡,重蹈你祖上的覆轍的。”
“但是,我還是要叮囑你離三皇子遠一點。我不是怕你站隊,而是怕你被他賴上,從而有了瓜田李下之嫌猜。”
賈璋聽完楊宗禎的叮囑后,把自己倒好的茶水放到楊宗禎身側的紫檀小幾上,然后坐到楊宗禎身邊,點頭道:“我知道這件事情的嚴重性的。”
“師祖,您盡管放心,我一定會多加小心、遠離三皇子的。”
“憑心而論,徒孫并不是無黨無私之人。但陛下依舊愿意給予徒孫信任,就是因為徒孫心里只有他一片天空。”
“我心里明白這一點,又怎會愚蠢到自毀長城呢?”
更何況,若是和三皇子走得近了,然后又被太子殿下看到了。
在這種情況下,太子又會怎樣想呢?
賈璋可不希望自己因為瓜田李下這樣愚蠢的原因,就招致紹治帝與太子的疑竇與不喜。
那可就太不值當了。
見賈璋想得明白,楊宗禎就沒什么好囑咐他的話了。
譬如說張泰維的敵視,譬如說原樸他們潛邸一派對楊門的威脅,這些都是老生常談的事情,不用楊宗禎專門提醒。
畢竟,賈璋都做到工部尚書了。
他早就不是還需要人時刻提醒的小孩子了。
在師門聚會結束后,沒過多久,賈璋的假期就結束了。
前兩日,他就去吏部辦好了交接手續。
而在上衙當天,賈璋帶著牙牌,坐著翠幄朱纓八寶車,前往工部衙門。
在工部衙門門口等著的吏員遠遠地見到榮國府的車后,立即跑進去通傳。
沒過多久,工部的兩位侍郎帶著屬下郎署官員出門迎接新任大司空。
在賈璋踩著轎凳下車時,工部的人已經到齊了。
見到年輕力勝的賈璋與賈璋官袍上的錦雞補子后,兩位頭發花白的工部侍郎都有些心酸。
唉,他們這一把年紀了,才坐到現在這個位置。
再看看人家,不過而立之年,就已經是大司空了。
就算是熬,他們這位年輕的上司都能熬進內閣。
更別說,對方還有首輔靠山,還備受陛下寵愛了。
這又怎能讓人不心生艷羨之情呢?
接見完各位下屬后,賈璋在兩位侍郎的指引下,前去正堂行香拜祭。
在這之后,兩位侍郎帶著各司郎中、員外郎及其他屬官正式拜見賈璋,順便向賈璋介紹自己的身份與差事。
不過,賈璋并沒有讓兩位侍郎進行自我介紹。
在賈璋剛入翰苑時,這兩位侍郎就已經在工部當差了。
不但如此,對方是乾元一朝的進士,還是賈璋在科場上的前輩。
除此之外,他們兩個年紀也不小了。
說不定,過兩年他們就會像景尚書一樣致仕養老了。
所以表面上,賈璋對這兩位侍郎還是很尊重的,也無意為難他們。
如果他們不倚老賣老的話,賈璋也不會亮出自己的獠牙。
所以他輕笑道:“張侍郎、王侍郎,你們兩位,一位是治河名家,一位是造船名家,我早就耳聞,就不用和我講究這些虛禮兒了。”
張、王兩位侍郎松了一口氣。
說句心里話,賈璋為國朝找到了高產良種、活生民無數,這個天大的功德。
所以,即便賈璋年輕,張、王兩位侍郎對他也是服氣的。
但問題是,他們的年紀比賈璋他爹還要大一輪,著實是有點不不好意思站在賈璋面前自我介紹。
賈璋免掉了他們的自我介紹。
陳、王兩侍郎心里還是很舒坦的。
在工部有品級的官員一一拜見賈璋后,賈璋讓他們各自回到自己的衙署當差。
又命正堂吏目把工部的文書搬到正堂來,拿來給他查閱。
至于工部的下官、吏目,賈璋全都沒敲打。
他的認知很清晰。
他是工部尚書,是工部的一把手與權力中心。
和在津海做經略時一樣,不賢的官、奸滑的吏,罷黜就是。
他完全不用懷有太多思慮,更沒必要陪這些下屬耍心眼。
賈璋自認為,自己對待下官的態度,很是和藹可親、春風化雨。
不過,工部除張、王二侍郎的官吏們,并不贊同他的觀點。
在紹治帝和楊宗禎面前,賈璋覆滅茜香的肅殺氣與獨斷津海的凌厲氣全都隱藏了起來。
但在工部官吏前,賈璋那股雷厲風行、那股堅剛不可奪其志的氣概,卻隱隱地表現了出來。
如果賈璋沒有這些氣概,當初的他,也鎮不住三大營的驕兵悍將,更壓不住津海上下上百名官員。
而這種氣概,絕對會讓這些生活平和的京官感到畏懼。
于是,在賈璋翻閱文書時,各司的郎中、員外郎、主事、給事中紛紛過來向他表起了忠心。
工部正堂的吏員們,在做事時,更是提起了腳尖。
別看尚書大人春風化雨的表情,那都不可信。
那些當官的不知道,但他們知道!
他們這位尚書大人可是不好惹的。
多年前,尚書大人的叔父賈政還在工部任職。
他們中,有人聽賈大人的長隨說過,他們尚書大人面不改色地賣掉了府里偷奸耍滑的下人!
在家里能賣偷奸耍滑的下人,在衙門里就能發作不好好做事的他們!
所以,他們做事時,生怕怠慢了賈璋一分一毫。
更是害怕自己做事不經心,觸怒了賈璋,以至于自己奮斗半生的差事毀于一旦。
大概這就是傳說中的無心插柳柳成蔭吧?
賈璋本人,原是沒有給工部上下官吏下馬威的意思的。
但是,不知怎地,他就在不知不覺間樹立了官威……
第222章 津海繼任工部新規,建立權威束水沖沙
在賈璋前往工部履新后, 沒過多久,紹治帝就往津海那邊點選了一大群地方官。
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揮使司,地方行省的三個衙門, 津海同樣樣樣齊全。
三大官署內的官員,也全都被紹治帝安排好了。
其中, 津海都指揮使是原津海總兵姚云起, 津海布政使是紹治帝的潛邸心腹柳進。
而津海按察使是楊門后進, 曾提醒賈璋提前歸還國庫欠債的師叔孔云。
在這三個人選中,津海都指揮使與按察使都是賈璋推薦的。
紹治帝覺得,賈璋推薦的人選很符合他的心意, 因此他采納了賈璋的意見, 點選了姚云起接任津海都指揮使, 點選了孔云接任津海按察使。
這件事,在紹治帝和賈璋心里, 只是一場很簡單的君臣對話。
但在外人看來, 這卻是紹治帝十分倚重賈璋的證據!
若不是這樣, 陛下又怎會用賈茂行推薦的人呢?
就連孔云都很感謝賈璋。
他私下里沒少說賈璋是道德君子,沒少說賈璋最講恩情義氣了。
他當初不過幫了賈璋一點點小忙,現在賈璋卻這樣涌泉相報。
對于這件事,孔云又怎能不生出感動之心?
在朝廷之中,紹治帝任命誰去津海繼任, 遠比紹治帝撤裁津海經略一事更引人注意。
但凡有腦子的人都清楚,在賈璋離任后, 津海經略這個職位必然會被撤裁。
因為,在金米良種試種、推廣成功后, 在津海海港建成、海漕興發后,津海經略這一類似于唐朝節度使的職務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而在紹治帝點選津海官員、朝廷大事風起云涌時, 工部上下官員也對賈璋這位新上任的冬官老爺有了最基本的了解。
平日里,賈尚書對他們這些下屬的態度很和藹可親。
但在審核、檢閱公事時,賈璋的態度就會變得端肅起來。
他一張玉面欺霜賽雪、凜若寒霜,讓人見了就為之膽顫。
不過賈璋好就好在他做事公私分明。
只要把差事做好,賈璋就不會責怪他們這些下屬。
因此,工部當中,那些向來老老實實想要把事情辦好,卻苦于環境太差的官員,終于迎來了他們的春天。
而那些潦草塞責、滿腹空空的官員,只能一邊在心中暗罵賈璋是周扒皮,一邊恨恨地翻閱起賈璋在工部頒布的新規,撿起差事,勤勤懇懇地做起事來。
他們這是生怕自己被賈璋抓到小辮子,最后落得個“夕貶潮陽路八千”的結局啊!
工部的新規,是賈璋在工部內部頒布的、獨屬于工部的規章制度。
在孔云前往津海赴任前,賈璋就編纂好了工部新規。
在這之后,賈璋命人把張、王二位侍郎請到工部正堂議事。
請兩位侍郎坐下后,賈璋把吏目謄抄好的新規遞給他們。
“自古有言,雁過留聲,人過留痕。在公門內做事,不留痕是不行的。”
“我在津海時,就要求屬下官員無論大事小情,都要記錄在案、集冊留檔。”
“在這之后,一切權責都清晰明了,推諉的風氣也就消散了。”
“公門中人,也變得忠敏勤儉起來。”
“而這一件事,只是我在津海嘗試的幾件變革之一。”
“我心里想著,把我在津海的成功經驗推廣到工部來。不知道張大人和王大人怎么看這件事?”
兩位老大人細細讀了賈璋編纂的新規,又與賈璋探討了幾句新規章、新制度的細節。
解開了心中種種疑惑后,張、王二位侍郎都對賈璋的新規豎起了大拇指。
司空大人想用新制度倒逼屬官、吏員練達勤奮起來,從而提高工部的辦事水平與辦事效率。
這是一件好事,也是一個很好的想法。
張、王兩位侍郎,當然不會對賈璋的新規提什么反對意見。
當然,他們兩人心里也清楚,他們答應得這么痛快,主要還是因為賈璋革新的刀鋒沒有沒揮到他們頭上。
不論是隔日開會升堂,還是工作細則記錄,亦或是工部獨有的考評法,針對的都是工部的郎官、主事、吏員等基層官員,而不是他們兩個年邁的老頭子。
正因如此,張、王兩位侍郎才對賈璋的建議連連稱是。
他們這么做,一方面確實是覺得賈璋編纂的新規對工部有益處,他們反對,會覺得良心不安。
另一方面,卻是因為他們想通過配合賈璋工作的方式,賣賈璋一個順水人情。
他們兩個,都上了年紀,遲早有一天要致仕歸鄉養老。
哪怕是為了給兒孫多留一條路,他們也得與人為善。
就算做不到與人為善,他們也不能得罪賈茂行這個眼見著前程遠大的上官。
面對賈璋頒布的新規,工部官員們有人憂,有人喜,種種情緒,不一而足。
不過想想朝廷裁剪冗兵冗官冗吏的風向,再想想京中那么多等待朝廷出缺的人,那些為之憂憤的人就把他們的小心思給收起來了。
賈璋是正堂尚書,是工部的權力中心。
張、王兩位侍郎雖有監督、建議之權,但他們的聲量加在一起也比不過尚書大人。
尚書對部內事務與侍郎、郎官們的建議,可是擁有一言而決的權力的!
再者說,他們冷眼看著,兩位侍郎貌似沒有反對新規的意思。
他們好像很支持尚書大人的做法。
在這種情況下,他們這些下屬除了點頭稱是以外,還能做什么!
至于彈劾賈璋?
那就更像是在講笑話了。
君可見,當初借著反對海漕攻捍尚書大人的言官,此時還在朝廷上面嗎?
即便六科給事中有批駁建議之權,工科的給事中們也不敢彈劾賈璋這個頂頭上司。
賈璋他推行新規是為了朝廷好,新規里面更是措辭嚴謹,找不出半點漏洞來。
他們要是還彈劾正在行正義之事的頂頭上司,豈不是在無理取鬧?
言官們也不傻,自然不會做出自毀前程的事情來。
而賈璋他本人,也借著新規,裁撤了不少吏員。
事實上,賈璋推行新規,也是想找到一個合適的借口,裁撤工部正堂內的吏員。
他新官上任,自然不會用景尚書的人。
但是直接把人攆走,又顯得他賈某人太過無情。
所以,他選擇以考評不合格、違反新規等理由,慢慢地把這些人換到不重要的崗位,再把這些人攆出工部。
這樣溫和的手段,看著就要好看許多了。
這些利吏員背后的靠山,也不會覺得打臉,進而對賈璋產生憤恨之心。
至于那些經受住新規考驗的吏員……
他們都能經受住新規的考驗了,賈璋又怎會不用他們呢?
對于這些有真材實料的人,賈璋才不會在意他們效忠過誰。
就算他們是景尚書的人,賈璋也會考慮重用他們的。
只要他們曉得,他們現在應該效忠于誰。
所以說,真金不怕火煉這句話還是很有道理的。
若真有本事,就根本不會害怕賈璋推行的新規。
隨著時間的推移,賈璋徹底坐穩了工部尚書的位置。
在他新規的大棒、升官的大餅與績效獎銀的甜棗下,左、右兩位侍郎與四司郎官都服膺于他,正堂的吏員也全都被他換成了自己的心腹。
而那些品行不端、昏庸怠惰之人,也不得不收起自己的小尾巴,老老實實地當差、做好衙門里的差事。
畢竟,新任的尚書大人說了,他要肅清衙門的風氣,他只要那些勤敏弘毅的人做他的下屬。
言下之意,無非是誰不聽話,就把誰踢出工部。
在這個時候,他們哪敢得過且過、頂風作案呢?
他們可不想自己把自己送到尚書大人手邊,去做那被殺后還要拿去儆猴的雞。
他們還在擔心這些問題。
但在賈璋那里,下屬們的心事,已經是上一個階段的事了。
對賈璋來說,在他徹底掌控工部后,工部的內政就不用他日夜操心了。
他現在需要著眼的,是工部的本職工作。
像是修繕宮殿、陵寢等事務,全都是有舊例的。
所以這些工作,全都按照舊例來辦即可。
而紹治帝交代給賈璋的差事,包括但不限于推廣海漕、修葺河堤、渠堰疏降等事,賈璋也要將他們一一提上日程。
除此之外,因景尚書性格和軟、疏于公務而被其他衙門搶走的權力,賈璋打算有計劃地將之要回到工部來。
譬如說鑄造錢幣的權力,現在就是由戶部與工部共同執掌的。
譬如說制造軍火的權力,現在就在五軍兵馬司。
按照盛朝的規制,這些權力原本全都應當屬于工部才對。
可現在,這些權力全都被其他衙門染指。
賈璋是要把這些權力收回來的,但他也清楚,被人吞下的肥肉哪里是好搶的?
想要把這些權力收回來,還需要他持之以恒的努力。
這絕對并不是一日之內、轉瞬之間就能成功的事,所以賈璋對這件事情并不著急。
眼下,賈璋最重要的工作,還是推廣海漕。
海漕一事,是賈璋的政柄所在,是紹治帝在乾清宮內交代給賈璋的差事。
賈璋自然要把這件事情給辦好。
在輿圖上圈出幾個地理位置優越的地區后,賈璋心想,他得給興發海漕一事留下一個完美的收尾。
沿海地區的市舶司與漕運衙門應該一一建起來了。
還有治理河道的事。
這同樣是陛下交代給他的差事。
賈璋對做好這件事很有信心,因為他這四年外放津海,也曾治理過淤堵的海河。
有了治河的經歷,前世潘尚書“筑堤束水,以水攻沙”的治黃方略,終于可以被他呈遞給紹治帝、問世于大盛朝廷了。
在前往津海赴任前,賈璋從未離開過京城,更是沒插手過河道之事。
那個時候,即便賈璋提出治河方略,也會被認為是紙上談兵,不會被紹治帝和內閣采納。
現在則不然。
現在的賈璋治理過淤堵的海河,又在津海做過四年方伯,現在在主管國家水利工程的衙門工部當主官。
在這種情況下,朝廷、陛下與內閣才會重視他為河道問題提出的建議,考慮是否要把他的建議付諸于實際。
于是,賈璋提筆在奏疏上寫道:“臣于津海郊野,遇一潘姓隱士,傳臣治河之法。臣悉聞之,付諸實際,海河遂大治。今有一法,亦此離世奇人傳授,可治黃淮之難,名曰‘束水沖沙’……”
第223章 暮春時分御前奏對,治河工程黃河水清
暮春時分, 雨旸時若。
在處理完工部衙門的公務后,賈璋走到窗邊呼吸清新空氣。
他用叉竿支好窗戶,然后站在窗前, 看外面夾雜風片的雨絲掠過琉璃青瓦,看雨絲從檐角落下, 化作一片玉幕珠簾。
欣賞著寧和靜謐的雨景, 聽著細雨淅淅瀝瀝的聲音, 賈璋只覺現世安穩。
就在他的思緒從雅致“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轉到通俗的“雨絲風片,煙波畫船”時, 正堂吏員領班曹平捧著黑漆螺鈿蓮花紋捧盤走了過來。
而在捧盤上面, 放著一把雕刻著寒江垂釣圖的雨過天青汝窯瓷壺, 以及一只天青色的、小巧玲瓏的汝窯茶盞。
他躬身站在賈璋右后方,恭聲道:“部堂, 茶已經晾好了。”
賈璋循聲回頭, 見到曹平后, 他接過溫熱宜人的汝窯茶盞。
在喝下一口西湖龍井后,他對曹平道:“曹平,你泡茶的手藝見漲,這很不錯。”
聽到賈璋的夸獎后,曹平臉上瞬間掛上了燦爛的笑容。
“能得部堂大人的喜歡, 是這西湖龍井的福氣。”
賈璋沒接曹平的話。
但他臉上帶著笑意,顯然是對曹平感到滿意的。
曹平同樣意識到了這一點。
他心里十分歡喜極了。
就在他思索要怎樣做, 才能更討賈璋的歡喜時,已經憑借軍功升任御馬監提督太監的黃宏來到了工部正堂。
聽人通傳黃宏來了, 賈璋放下了手中汝窯茶盞,又讓吩咐曹平收拾桌案。
在這之后, 他前往工部正堂的會客廳迎接黃宏。
兩人互相見禮后,賈璋問起了黃宏的來意。
黃宏笑著回答道:“尚書大人,陛下有口諭,要召你前往乾清宮奏對。”
賈璋心里思量著,紹治帝八成已經看到他那本有關治河之事的折子了。
若非如此,陛下也不會派黃宏過來召他去乾清宮。
思及此處,賈璋在領旨后,專門回到衙房里,拿了一本由細竹紙裝訂的冊子。
把用細竹紙裝訂的冊子裝進袖袋里面后,賈璋才與黃宏一起離開工部正堂,前往乾清宮而去。
來到乾清宮的抄手游廊后,為賈璋和黃宏打傘的吏目和太監將他們手中的十八骨紅羅傘收了起來。
本人則撤到抄手游廊末端,站在那里束手等待。
而黃宏則帶著賈璋走進乾清宮偏殿,在理正衣冠后,才來到乾清宮書房面見紹治帝。
在行禮問安后,紹治帝才問起了賈璋奏折中提到的“束水沖沙”法。
賈璋恭聲答復道:“啟稟陛下,內河會產生淤堵的情況,主要還是因為河水中泥沙過多。”
“若只修堤壩、水庫來防洪,終究只是治標之法,不是治本之方。”
“臣在奏折中提到的束水沖沙法,就是在大河兩岸因地制宜,布置遙堤、縷堤、格堤、月堤配合運用,如此既能防備水患,又能積蓄清水,沖擊河道內的泥沙。”
“雙管齊下,才是根治河道淤堵與洪水泛濫的良方。”
“臣在津海,就曾按照這個方法治理海河。在修筑夾岸河堤后,海河河身漸深。自此之后,水不盈壩,堤不被沖[1],真有奇效。”
“正因如此,臣才擬本向陛下稟告此事。懇請陛下能允許工部按照束水沖沙的方法治理黃淮痼疾,以正河道之利!”
說完這些話后,賈璋趨步上前,把袖袋中裝著的細竹紙冊呈遞給紹治帝。
“具體詳情,皆在冊中,臣懇請陛下御覽!”
聽到賈璋稟奏的話后,紹治帝接過了賈璋呈遞過來的紙冊。
他翻開細竹紙冊的墨藍色封皮,就看到了賈璋熟悉的飄逸字跡。
在這之后,紹治帝一行行、一頁頁地看下去。
看到最后一頁時,紹治帝心里,已經對賈璋的提議點頭了。
因為賈璋在這本細竹紙冊中,用通俗易懂的方式解釋了束水沖沙法的原理,還詳細地講述了他治理海河的經過、細節與耗銀。
身為統治九州萬方的皇帝,紹治帝對國家事務還是有著最基本的判斷的。
他能看出來,賈璋這套治河的辦法非常可行,絕非紙上談兵的策論。
紹治帝對此感到很欣慰。
一方面,紹治帝很欣慰黃淮痼疾得到了一張治病的良方。
有賈璋治理海河的先例在,紹治帝心里對黃淮事務已經有了一個準數了。
即便束水沖沙的法子不能藥到病除,也能極大程度地緩解黃河淤堵的情況。
若是能夠一舉成功,令黃淮安瀾,那更是有益于黃河兩岸黎庶的功業。
對這件事,紹治帝自然是欣慰的。
另一方面,紹治帝欣慰的事情,是賈璋的敏銳與勤奮。
如果賈璋不勤奮、不敏銳,那在過去的四年里,賈璋完全可以躺在推廣金米良種與興發海漕的功勞簿上面睡大覺。
即便如此,紹治帝同樣不會否認賈璋的功勞。
但賈璋他并沒有那樣做。
人皆有怠惰之心,賈璋也不是例外。
但是,賈璋會在短暫的休息后,壓下自己的怠惰之心。
然后鼓舞斗志,重新奮勇向前。
而不是讓那怠惰之心肆意作祟。
畢竟,賈璋讀過“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還讀過“時光容易把人拋”,對此很有感慨。
他明白生命不息、奮斗不已的道理,自然就不會選擇浪費時間,更不會選擇荒蕪事業。
他可不想等到自己須發盡白后,才暗自嗟嘆、后悔年輕時錯誤的選擇。
“朕看了你這冊子,你這法子確實不錯。”
“你折子里面提過的潘先生,現在還在津海嗎?”
“若他還在津海,朕想讓他走博學鴻詞科,進京任學士,也好奏對御前,為國效力。”
賈璋聽到這話后,心想,他編造隱居高人潘先生出來,一是為他搖身一變、變成治河名家一事找到一個合理的緣由。
二是因為他不想把潘尚書幾十年治河才總結出來的成功經驗安到自己頭上,做那欺世盜名之事。
但這位潘先生,終究是虛構的。
在大盛的土地上,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
賈璋他總不能回到大明,把潘季馴抓來給紹治帝吧?
所以,面對紹治帝的詢問,賈璋只得露出一副傷心難過的表情出來。
然后對紹治帝稟告:“潘先生他身體不好,在臣歸京前已經去世了。”
“臣按照他的遺言,把他葬在了隱居的山里。”
“先生無福,竟不能面見圣明天子,這可真是莫大的遺憾。”
即便紹治帝沒讓賈璋做工部尚書,賈璋在離開津海后,依舊要上書給紹治帝,建議紹治帝用束水沖沙法治理河道。
為了防止有人問自己潘先生在哪里,賈璋早就帶著心腹,悄悄兒地在津海郊外的深山老林里面建造了一處假墓出來。
問就是業已駕鶴了,如此才一了百了、天衣無縫。
所以即便紹治帝問賈璋,賈璋心里,也沒有一星半點兒慌亂的情緒。
而紹治帝在見到賈璋的悲傷神情、聽到賈璋的解釋后,果然不疑有他。
他心里,倒頗有些悵然之意。
鄉野有奇才,他卻不得見,這又怎能不讓人感到遺憾呢?
畢竟,紹治帝與魏武帝一樣愛惜人才,也是讀過《短歌行》并且頗有感觸的。
他把冊子遞給身邊侍立的陸英,讓陸英把這冊子還給賈璋。
然后對賈璋道:“把這冊子拿去給你師祖看,待你師祖看過后,就拿到大朝會上廷議吧。”
賈璋接過細竹紙冊后,伏惟稽首道:“臣謹遵陛下旨意。”
紹治帝都沒有反對賈璋治河之策的意思,楊宗禎就更加不會反駁賈璋的治河之策了。
在問過賈璋,采用束水沖沙法會不會出岔子,影響現在的大好局面,并得到不會有任何影響的答案后,楊宗禎就對賈璋的方案點頭了。
反正每年修理堤防、為黃河清淤都要花上不少銀兩。
賈璋的束水充沙法不用單獨修建太多堤壩,雖然修改提防、以水攻沙需要一筆單獨的開支,但這筆開支并不算太多。
以朝廷現在的財力,完全有供給這筆開支的余力。
而一旦成功,黃淮不淤堵,黃淮沿岸的黎庶生民就不用蒙受洪災的威脅了。
這是一項極大的善政,楊宗禎沒有任何反對的理由。
皇帝與首輔都贊成的善政,在內閣處,就幾乎不會有任何阻力了。
而在廷議的時候,聽到賈璋解釋束水沖沙法的好處與此法的開支預算后,其他五部尚書與大小九卿也投了贊成票。
一心國事的,在聽到賈璋的解釋后,自然不會繼續反對他的政策。
而那些心中存著權術的人,看到皇帝和內閣都贊同了賈璋的提案后,也不會去唱反調。
自己的師相都不反對賈茂行的治河之法,他們跳出來是要作甚?
難道是要另立門戶嗎?
他們才不會做那種蠢事,讓朝廷上下看他們的笑話。
在廷議結束后,盛朝工部治河之事,正式開啟了新的篇章。
身為工部尚書,河槽大權全都系于賈璋一人身上。
他心里很清楚,想做好治河大事,就要做事認真,任何小事都輕忽不得。
于是,他本人不但居中運籌帷幄,還會出外差,深入工地考察。
那些妄圖在真土中夾雜浮沙、在糧食中夾雜稻殼的貪官污吏,自然都在賈璋深入工地考察時,露出了馬腳。
無論是紹治帝、楊宗禎,還是賈璋本人,都無法容忍這些蛀蟲的存在。
賈璋直接把這些人檻送京師,而在紹治帝的批準下,這些人全都變成了劊子手的刀下亡魂。
而在賈璋三十三歲這一年,也是賈菱第一次參加縣試考試并獲得縣試第一名案首這一年,束水攻沙的治河工程正式告一段落。
在這幾年內,賈璋主持工部與地方河道衙門修建秋水集堤五十余里,沈家灣堤四十余里,修改崔堤、穆堤等堤防三百余里,修建的遙堤、縷堤、月堤與水壩更是不計其數。
但在賈璋的精打細算下,這些工程攏共只花費了四十八萬兩白銀。
除此之外,在抄貪官的家時,國庫還進賬了將近三萬兩白銀。
這么折合下來,賈璋他一共也不過花了四十五萬兩白銀。
這個數目并不算多。
但得到的結果,卻無比喜人。
治河工程竣工后,賈璋親自蒞臨各地河道衙門主持放閘。
當堤壩、水庫里積蓄的黃淮水噴涌出來、流入水道后,大量泥沙都被沖進了大海。
河道的淤堵被清理干凈了。
看著“海不浚而辟,河不挑而深”的絕佳效果,賈璋只覺心滿意足。
地方官員們看到清澈許多的黃淮河道,紛紛遞折子說什么“圣人出、黃河清”,狂拍紹治帝的馬屁。
不過,對紹治帝來說,喜人的成果,可比不痛不癢的恭維話強多了。
當然,賈愛卿的恭維話,紹治帝還是喜歡聽的。
因為賈璋的治河工程,在未來的幾年內,黃河流域都沒發生過太大的水患與洪災。
只是,現在根本沒有人知道束水沖沙法會有這么大的用處。
此時此刻,他們正在慶祝的事情不是這個,而是治河工程結束后黃淮清淤的好結果。
第224章 后續封賞實學領袖,賈璉歸京賈母辭世
在兩三年后, 賈璋治理黃淮的成效才徹底顯現于世。
因為賈璋修建遙堤、閘壩、堰口,束水沖沙入海的舉措,黃淮河水自然就安流了。
黃淮河水安流了, 沿岸百姓自然不用蒙受洪災的的威脅,民生自然也就富足了。
這些常年因暴雨引發洪災、乃至化作汪洋澤國的地方, 連續幾年間都沒有發生重大水患, 全都是賈璋主推的治河工程的功勞。
收到地方的奏報后, 紹治帝很高興。
他在朝會上贊賞賈璋道:“自上古起,黃淮既能哺育華夏,亦能禍患中原。”
“自大禹起, 千百年來, 治河之人不絕如縷。但眾人當中, 唯茂行堪與大禹比肩。”
“以堤束水,以水刷沙, 借淮刷黃, 此乃治河之真理也。工部上下, 當將此治河法匯編成冊,傳之后世,以為金科定典也。”
在賈璋出列謝恩后,紹治帝賜了賈璋蟒袍金花與翠瓶玉帶。
除此之外,黛玉、賈母等親人長輩亦有豐厚賞賜賜下, 紹治帝還封賞賈璋的獨生女兒賈葵為靜安鄉君。
所謂封妻蔭子,莫過如是。
朝中之人見此情景, 又有誰不羨慕賈璋呢?
而在實學派內部,葉士高這個師父也在爭取利益。
在實學派每年都要舉行的清談會上, 葉士高在辯論后突然發難:“事功興發之時,常常為人所譏。唯有三五年后, 功效顯現,才能彰顯興發事功者的苦心。”
“茂行初言河政與束水沖沙法時,在座諸公中,也有人反對他,說他太過激進、沖動的。”
“但現在,茂行做出了這樣的成績,其功之巨堪比李冰!此時此刻,爾等還有什么想說的嗎?”
葉士高這樣說話,不是為了炫耀徒弟,更不是為了給賈璋出氣。
這些想法太幼稚了。
或許,三四十歲的葉士高八成會有這些想法,會去做這些事情。
但五十多歲的葉士高絕不會做這種事。
所以,葉士高說這些話,主要還是想借著賈璋治河立功的大勢,拔高賈璋在實學派內部的地位。
雖說,即便沒有治河之事,他徒弟也是實學派的青年翹楚,更是實學派大儒們寄予厚望的年輕學儒。
可若能自己當家做主,誰又愿意做那勞什子的青年翹楚、未來希望?
直接當實學一派的代言人,掌握話語權與釋經權,豈不比什么被大儒們寄予厚望年輕學儒強得多?
葉士高當然希望自己徒弟現在就能上位。
實學派內部的學者們全都感受到了葉士高的來勢洶洶。
但當他們看向坐在上首的楊宗禎時,楊宗禎垂下眼皮,闔上了自己眼睛。
他好像睡著了。
但所有人都知道,楊宗禎只是在裝睡。
楊門與實學派是有重合的地方,楊宗禎本人同樣是實學派內部舉足輕重的領袖。
可問題就在于,楊宗禎本人不是實學派的魁首。
楊門與實學派,同樣不是完全重合的。
甚至朝中還有一小撮實學派官員,站在了楊門的對立面。
若非如此,葉士高剛才就不會翻舊賬,指出有人在幾年前反對賈璋治河綱領的事了。
而楊宗禎心里,對實學派人士反對楊門之事,又怎會絲毫不滿都沒有呢?
如果楊門能侵吞實學派,楊宗禎絕對會樂見其成。
所以,楊宗禎默許了葉士高的舉動。
而他的態度,讓很多人產生了聯想。
他們覺得,葉士高的突然發難,很可能是楊宗禎親自操盤的。
或許首揆他老人家不想繼續容忍實學一派游離于楊門之外了……
想到這里,實學派學儒低下了自己的頭顱。
在與思孟學派的對抗中,實學一派始終處于下風。
若不是楊宗禎、葉士高、賈茂行祖孫三代師徒,實學一派根本沒有壓過思孟學派比肩的機會,更不會有學派大興、變成盛朝顯學的美事。
他們已經享受了人家給予的好處,現在人家過來要賬,那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總不能拿好處時喜笑顏開,過后就翻臉不認人,把自家狐假虎威、搭順風車的往事全都拋諸腦后吧?
更何況,就算他們想做這種不要臉的事,也得看看對面的人是誰。
楊宗禎這樣的人,怎么可能默默吃虧?
想想罪臣李汲的下場,再想想張、蘇二位閣老在楊宗禎手里吃過的虧,他們就知道自己應該怎么做了。
畢竟,與張泰維等人比起來,他們這些人又有幾斤幾兩呢?
所以他們沒有反抗,而是直接選擇俯首稱臣,并按照葉士高的心意,承認了賈璋在實學派內部的地位。
或許這就是葉士高的目的吧!
這些人心想,賈茂行變成實學派領袖,葉士高這個老師與楊宗禎這個師祖在實學派內部的地位,自然就不言而明了。
在這之后,楊門與實學派也能自然而然的融為一體、合二為一。
任是誰都想不到,這件事情的起源,只是葉士高覺得自家徒弟做得太多、分得太少,才興出了在實學派內部為土地爭奪利益的念頭。
而楊宗禎也沒有反對這件事。
事情的原因就是這樣簡單,但是沒有人會相信。
人只會相信他們自己愿意看到的事。
即便事實是那樣的明顯,他們也不會愿意相信的。
不過,對賈璋來說,這些人的做法并不重要。
對他來說,真正重要的事情是,在師父的努力下,他獲得了一塊從天而降的大餡餅。
他不但搖身一變,一躍變成實學派領袖,自家在仕林中的名望還拔高了一大截。
這樣的好事,自然是人人都想要,卻又可望不可即的。
但賈璋他有一個好師父,所以他可以直接吃師父給的餡餅,卻是不用經歷那種“可望不可即”的處境的。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擁有葉士高這個處處為弟子著想的師父,的確是賈璋這輩子最幸運的幾件事之一。
玉簟凝秋、桐葉紛飛,轉眼間金秋已至。
在這個秋天里,榮國府有兩件喜事發生。
第一件事情是,賈菱在他十六歲這年中了順天府鄉試第三名亞元。
賈蘭同樣桂榜有名,中了第順天府鄉試四十二名舉人。
第二件事情就是賈璉不但任滿歸京了,還升任戶部云南清吏司郎中。
榮國府先舉辦了慶祝賈菱、賈蘭桂榜有名的宴會,邀請了賈菱、賈蘭的同年過府做客。
然后又在賈璉歸京后,為賈璉舉辦了一場升任戶部郎中的接風宴兼燒尾宴。
賈璋、賈璉兄弟二人自幼感情就不錯。
如今,他們兄弟二人分闊別多年再次重逢,心情又怎能不激蕩呢?
還沒說幾句話呢,這兩人就都紅了眼圈兒,聲音也哽咽起來。
在接風宴結束后,兄弟二人辭別長輩妻兒,湊到前院書房里談天說地。
倒是講了許多風土人情,敘了許多離情別緒。
他們兄弟二人在前院書房抵足而眠,黛玉與湘霓這對妯娌也湊到了一起。
畢竟,她們兩個不但是妯娌,還是極好的手帕交。
姊妹好友,久別重逢,自然要說些私房話,好生親香一二才好。
菱哥兒和葵姐兒也見到了堂兄賈芝與堂姐賈芙。
黛玉與湘霓兩人,不但時常通信,還鼓勵自家孩子與家中兄弟姊妹通信。
正因如此,即便菱哥兒與賈芝、賈芙多年未見,葵姐兒也從來都沒有見過賈芝、賈芙,但他們之間并不陌生。
畢竟,他們已經是通過信的筆友了。
有筆友通信的基礎在,他們很快就熟悉了起來。
對彼此的觀感也相當不錯。
在這個秋天里,賈赦絕對是榮國府內幸福指數最高的人。
而且沒有之一。
任誰三個兒子都出息,膝下孫子孫女一大群,他都會覺得自己很幸福的。
賈赦他很喜歡自己的孫子孫女們,不過要說起他最喜歡的孫輩,還要當屬菱哥兒。
畢竟,菱哥兒可是走進他夢境、寄托了他不少期待的孩子。
林如海的設想已然成讖,賈赦他就是個偏心鬼。
他面對兒輩時,是個偏心的爹;面對孫輩時,依舊是個偏心的老祖父。
不過孫子孫女們都很可愛,賈赦都很喜歡。
所以他對孫輩的偏心,并沒有像對兒輩的偏心那樣,做得那么明顯。
就在榮國府的一切都欣欣向榮時,一個噩耗突然發生了。
在北風掠過寒枝、大雁盡數南渡時,賈母她撒手人寰了。
玻璃在榮慶堂暖閣中守夜,半夜起來為賈母換換湯婆子時,發現賈母的腳涼得厲害。
她擔心賈母生病,因此提著羊角宮燈去看賈母的臉色。
結果湊近一看,卻發現賈母已經沒了呼吸!
玻璃心中一駭,連聲叫起了老太太。
可賈母已經在睡夢中離世,連呼吸都沒有了,哪里還會回玻璃的話呢?
玻璃見賈母沒有回應,湊過去探了探賈母的呼吸。
發現賈母沒有呼吸后,她連忙跑出去找自梳做嬤嬤、決計一輩子伺候老太太的琥珀拿主意。
琥珀來到榮慶堂暖閣、見到賈母情形后,鼻頭一酸,臉上也掛上了兩行清淚。
但她還是強自鎮定道:“玻璃,你去把瑪瑙他們幾個全都叫起來,去各個院子,把老太太的情況稟告給老爺太太們。”
“尤其是大老爺、二老爺和三爺,這是必須通知到的。”
玻璃聽了琥珀的吩咐,連忙按照琥珀的吩咐做事去了。
而在玻璃離開后,琥珀眼含熱淚,找出了之前賈母生病時,賈赦、賈政兩兄弟為了沖喜,給賈母置辦的殮服為賈母穿上。
在這之后,她又為賈母擦梳頭,為賈母戴上她生前最喜歡的金冠……
聽到榮慶堂丫鬟傳來的消息后,賈赦、賈政、賈璋、黛玉等人全都心神一震,眼睛瞬間酸楚起來。
他們全都匆匆穿了衣裳,飛奔至榮慶堂,見到賈母身體僵直、眼睛緊閉的模樣后,賈赦、賈政、賈璋、黛玉、湘霓他們更是心里憋悶,忍不住哭泣起來。
一時之間,榮慶堂內哭聲大作。
至于那些并不想為賈母離世哭泣的人,見到這副場景后,也偽裝出難過的樣子。拿著帕子擦著他們莫須有的眼淚。
唯一值得慶幸的事情就是,賈母今年已經九十多歲了。
即便去世,也是喜喪。
無論是賈赦、賈政,還是賈璋、黛玉,亦或是其他人,他們早都做好了賈母可能在某一天突然離世的準備。
因此他們雖然悲慟,但還不至于因為這件事情悲傷到大病一場。
除此之外,賈母是在夢中去世的。
離世的時候,也沒有經歷過任何痛苦。
從這一方面來看,賈母她的的確確是一個福深之人。
第225章 賈母安排王氏去世,賈族治喪賈璋丁憂
賈母在夢中撒手人寰, 享年九十六歲。
在得知賈母離世的消息后,榮國府內響起通傳白事喪訊的云板聲。
而在這個時候,一個蒙著臉, 穿著黑衣裳,把自己完美掩藏在夜色中的婆子, 悄悄地走進西大院小佛堂。
而這個人, 就是賈母提前安排好的、專門用來處置王夫人的后手。
沒錯, 賈母她已經老了。
但賈母她不是老糊涂,她的頭腦依舊很清醒。
她當然會擔心,失去她壓制的王氏, 會抬著孝道的大旗, 在二房內外攪風弄雨。
所以, 賈母早就拿定了主意。
在她離世時,王氏也要跟著她一起去見閻王。
否則, 她就算走了, 也難以安心。
既然拿定了主意, 賈母自然要把方方面面都考慮到,并且要提前做好準備。
她當然考慮到了自己可能因為疾病等原因突然逝世,來不及帶走王氏的情況。
所以,聽到云板聲后,沈婆子就潛入西大院小佛堂, 預備著要送王夫人上路。
沈婆子年輕時,是賈母的大丫鬟。
不但如此, 她還是賈母身邊歷任鴛鴦中的一位。
不過,與其他鴛鴦不一樣的是, 沈婆子不是榮國府與史侯府的家生子。
她是因洪災流竄到京師的災民。
在她即將餓死時,出門施粥的賈母給了她一口飯吃。
在得知她父母離世后, 又花銀子買了她,給她喪葬銀子,讓她發送死去的爹娘。
后來,賈母很喜歡這個機靈的丫鬟,遂把鴛鴦這個名字賜給了她,提拔她做大丫鬟。
在沈婆子年歲到了后,賈母將其嫁給榮國府的鋪子管事。
除此之外,還陪送了沈婆子一份體面嫁妝。
因為這些往事,沈婆子一直都對賈母感恩戴德、忠心耿耿。
在賈母叫她來府里,交代她送王氏上路的事情時,沈婆子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就答允了賈母的請求。
老太太待她恩重如山,她自然要報答老太太的恩情。
只要能解決老太太心中憂慮,即便粉身碎骨,亦然在所不惜。
更何況老太太還答應她,事成之后,就把提前存在匯通錢莊的千兩黃金送給她。
匯通錢莊的票據,老太太已經已經提前交給她了。
而去匯通錢莊取錢的信物,則在老太太的心腹大丫鬟琥珀手中。
待到事成后,琥珀就會按照老太太的吩咐,把信物交給她。
沈婆子年紀一大把,早就不怕死了。
所以,她還是很愿意冒著丟掉性命的風險,給兒孫后代換來更好的前程,順便報答老太太的恩情的。
于是,在王夫人聽到云板聲,忖度著死了的人是不是老太太時,一雙隱藏在暗處的手伸了出來。
沈婆子手中的白綢縛住王夫人的脖頸。
身為管事媳婦,沈婆子的生活條件很不錯。
與這些年來頓頓吃素且經常生病的王夫人相比,沈婆子的身體健康得要命,力氣更是簡直大得不像話。
因為這個原因,剛剛還在幸災樂禍、暗自慶幸自己即將獲得自由的王夫人,根本掙不開沈婆子的手勁。
王夫人死在了沈婆子手里。
在沈婆子來到小佛堂前,王夫人還在暢想賈母去世后的生活。
誰能想到,轉瞬之間,形勢就已經翻轉到了如此地步?
在王夫人斷氣后,沈婆子把王夫人吊到了房梁上。
她把小佛堂里面的凳子放倒,偽裝出王夫人懸梁自盡的場景出來。
在做這些事情時,沈婆子瞥到了王夫人青紫的臉皮。
她心里發毛,只覺瘆得慌,于是連忙加快了清理痕跡的速度,然后匆匆穿上黑色的斗篷,拿著賈母生前給她的牙牌,趁著賈母離世時的混亂離府。
至于錢莊信物的事,沈婆子并不著急。
現在榮慶堂里面全都是榮國府的主子。
她跑過去,豈不是自投羅網?
為了保證安全,她還是等到事情平息后,再去找琥珀拿匯通錢莊的信物罷。
因為大家的心都系在賈母身上,所以根本沒有人注意到王夫人的事情。
直到翌日清晨,榮國府布置好靈堂,眾子孫媳婦、男女仆役都換上了素白麻布喪服,賈璋等有官職的人了都往衙門遞了折子后,王夫人跟老太太一起去了的消息才傳到了賈政等人耳中。
得知這個消息后,正在擔憂王夫人會在賈母去世后興風作浪,大擺婆婆威風的李紈和寶釵都松了口氣。
與王夫人有仇的趙姨娘母子更是暗自歡欣起來。
但她們臉上還是掛著一副哀愁表情,寶釵這個媳婦兼外甥女更是拿著帕子,擦拭起眼角的淚痕來。
唯有寶玉是真心難過。
他額上沁滿了冷汗,臉色瞬間蒼白起來,
他是知道的,母親和老太太一向不睦。
她根本不可能生出為老太太陪葬的想法。
所以,西大院那里,到底發生了什么?
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想法襲上寶玉心頭。
他語氣艱澀地對寶釵道:“我要過去看看太太怎么了,你記得派人照看在前頭守靈的蔚哥兒與荇哥兒。”
寶釵不無不可地點了點頭。
她對寶玉道:“我會派李貴過去看著孩子們的。”
寶玉根本沒細聽寶釵的話。
他連跑帶爬地來到西大院小佛堂,卻見賈政已經站在小佛堂門口了。
“兒子給父親請安。”
賈政會在這里,寶玉心中很驚訝。
但想到賈政平日里的嚴厲,再看看賈政落寞的神色,他還是老老實實地給賈政行禮問安。
“進去看看你母親吧!”
“雖然她做過很多錯事,但她對你的慈愛之心是純粹的,并沒有摻過一星半點兒的虛假。”
但對他這個丈夫,王氏就有許多虛情假意了。
不過賈政并不怪王氏。
因為他們兩人之間,早就分不清誰對誰錯了。
王氏背著他放高利貸,侵吞榮府產業進自己私房,甚至勾結家仆賣掉祖產。
她做這些事情,全都是大錯特錯的。
而他這個丈夫,享受她算計來的好處,卻對母親對她處置裝聾作啞,難道就一點錯都沒有嗎?
他心里很清楚,王氏根本不是自殺。
王氏她分明是被母親給帶走了。
但為了前程名聲,為了家宅安寧,他只能選擇沉默。
看吧,他就是這樣一個虛偽的丈夫,就是這樣一個虛偽的兒子!
所以他眼睜睜地看著王氏去死,所以他任由母親替他雙手染血、動手操刀。
怪不得王氏生前有那么多算計,有他這樣的枕邊人在,王氏又怎能不為自己的將來多籌謀一點呢?
而在寶玉紅著眼睛出來后,賈政已經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緒。
他冷聲對寶玉道:“你母親自縊而亡,這是不爭的事實。”
“你切記這件事情,好生為你祖母、為你母親守靈。至于別的事情,就不用你管了。”
寶玉難以置信地看向賈政,他爭辯道:“可是母親她根本就不是……”
“你媳婦當初也勸過你,叫你為你母親努力科舉,好獲得救你母親出來的話語權。”
“可是你是怎么做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還和戲子優伶混在一起!現在又何必這樣惺惺作態,哭你母親?還在這里胡思亂想,編造虛假的故事!”
最后,他壓低聲音對寶玉道:“不想變成瘋子就老實一點,我們二房不能再傳出任何丑聞了。”
看著賈政前往前院靈堂的背影,寶玉渾身上下都在發抖。
可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賈政的那句“何必惺惺作態,哭你母親”徹底擊垮了他。
而那句“不想變成瘋子就老實一點”更是讓他心驚膽戰。
對王夫人離世的原因,大房、二房的主仆們都在心里產生了不少猜測。
不過對外,寧榮二府口徑一致,對這件事,只有同一個說法。
王夫人是因為婆母去世哀毀過度,這才跟著賈母一起去了的。
在他們口中,王夫人就是引人哀憫的純孝典范,根本不是那個犯了彌天大錯、被賈母軟禁在西大院小佛堂里的罪人。
在賈母和王夫人都被裝殮好后,榮國府正式開喪。
轉瞬間,寧榮街整條街都變成了雪一般的世界。
因為賈璋這個孫兒身列臺閣,賈母的身后事亦是極盡哀榮。
除了按循例應當給予超品國公夫人的恩典外,紹治帝還給賈母追贈了慈敬二字為謚號,又賜下頂格的奠儀至榮國府,給賈母的陪葬品。
見到紹治帝的舉動后,京中文武勛戚,哪有不來親自祭奠的?
從賈璋這邊說,賈璋身列臺閣,自然要奉承討好,不能得罪,所以他們必須得來。
從皇帝那邊說,皇帝已經給了老國公夫人哀榮,他們又哪敢不捧場呢?
京中人做事總是要面面俱到,卻是不能有半點馬虎敷衍的。
賈璋這一輩的姊妹也全都歸家幫忙治喪。
因為大家都是在老太太身邊長大的,所以做事時都盡心盡力。
只是時不時的,她們就會想到老太太的音容笑貌,然后眼淚就止不住了。
黛玉原本就十分悲戚,見到這副場景,更是哭倒在靈堂前。
她自幼在外祖母膝下長大,與外祖母的感情遠比眾姊妹深厚。
迎春、探春她們都這樣難過了,她自然只會更傷心,更悲痛,更斷腸……
同樣感到悲戚的賈璋拿帕子給妻子揩了淚水。
但他并沒有注意到,此時此刻,他臉上同樣布滿了淚痕。
七七過后,賈赦、賈政、賈璉、賈璋、賈琮、寶玉、賈環及年長的重孫們為賈母送葬。
眾人或是抬幡,或是摔喪,或是駕靈,皆哀苦至極。
而在送殯路上,彩棚高搭,設席張筵,和音奏樂,皆是各家路祭[1]。
王公勛戚、文武大臣,盡數為賈母設了祭棚路奠。
而在這些祭棚中,還有忠順親王與楊宗禎、葉士高派自家兒子過來設的路奠。
賈璋見到后,親自過去向世子與葉荊、楊叔玉兩位師兄致謝。
不過眼下,賈璋并沒有什么寒暄的心情。
所以,短短敘過話后,就重新返回送殯隊伍當中了。
待到賈母被葬至賈族祖塋,諸事收尾時,已是年關時分了。
而在臘月二十這日,朝廷封筆之前,賈璋再次向紹治帝遞折子,懇請紹治帝允許他為祖母丁憂守孝。
他在奏折中道:“臣璋言:祖母慈愛,自幼關懷微臣;情誼深厚,譬如天高海深……今祖母辭世,臣安能不結廬守喪?愿陛下矜愍愚誠,聽臣微志[2],允臣為祖母盡孝。臣必生當隕首,死當結草!臣不勝犬馬怖懼之情,謹拜表以聞[3]!”
見到這封情意真摯的折子,紹治帝知道,賈璋是鐵定心思要守孝了。
即便他繼續奪情挽留,賈璋也會給他呈遞丁憂折子。
既如此,還不如放他歸去。
左右不過一年時間,根本算不得什么。
更何況,孝順是好事。
不孝順長輩的人,又怎么可能忠君愛國?
賈璋是個孝子賢孫,證明紹治帝他沒看錯人。
對此,紹治帝心里也是滿意的。
第226章 居安思危回首思退,賈家分府更換匾額
賈母的兒子都在世, 賈璋又不是榮國府長子長孫。
按理來說,他只用給賈母守孝即可,并不用丁憂。
但賈璋依舊遞上折子懇請紹治帝允他丁憂, 而且遞了不止一次。
賈璋選擇這樣做,一方面是因為賈母疼愛他, 他與賈母的感情很深厚。
如今賈母辭世, 賈璋很是傷懷, 因此愿意結廬守孝,為老祖母盡上最后一份心意。
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生出了思退之心。
眼下楊門之內, 有兩位閣臣、兩位尚書, 地方督撫更是不計其數。
雖說楊門門人沒有執掌朝廷最要緊的吏部與戶部, 諸如蘇、浙、湖、廣等賦稅大省也不在楊門手中。
但楊宗禎是首輔。
除此之外,楊門還正式合并了實學一派。
光是這兩件事, 就足以讓賈璋心里生出樹大招風的憂慮。
雖說截至目前為止, 陛下他老人家對楊門上下還算信任, 但再圣明的君主,也不會喜歡權臣的。
賈璋不想考驗他們師徒三代在紹治帝心里分量。
賈璋才不會做那么愚蠢的事。
與其指望著紹治帝的心情,還不如自己居安思危,提前做好準備。
恩重易生害,快意時, 自可早回頭。
月滿則虧,水滿則溢。
現在, 也到了楊門為水缸鑿洞的時候了。
不論是賈璋,還是楊宗禎、葉士高, 都不希望楊門太過風光。
登高易跌重,不論是義忠親王, 還是前首輔周東野,都是在最得意時跌下去的。
由此可見,過于得意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楊宗禎和葉士高也是贊同賈璋離任的打算的。
反正賈璋年輕,即便耽誤了一年,也不會對賈璋的前程造成什么太大的影響。
而且,賈璋離任丁憂會有很多好處。
一來,賈璋離任,可以讓楊門看起來沒有那么風光,從而降低紹治帝對楊門的戒心。
二來,為祖母守孝是孝順之舉,這件事情對賈璋的名聲也有好處。
所以,在收到賈璋派人送過來的信件時,他們立即派人回了一封答允他請求的信件。
這師徒二人不約而同地勸賈璋節哀,又囑咐賈璋盡管放心丁憂。
待到他出孝后,他們這些做長輩的,自會安排好他的前程。
而賈璋在接到紹治帝允許他守孝的圣旨時,心想,只有慎終如始,才能永無敗事。
他在眼下這個時機后退一步,絕對利大于弊。
他篤信朝廷上下,絕對沒有幾個比他能干、比他更懂紹治帝心意的臣子。
所以,在他離去后,不論誰接任了冬官之位,紹治帝都會有一點點不習慣的。
對于這件事,賈璋還是很自信的。
說不定,陛下他老人家還會思念他這個好用的下屬呢!
不論如何,在他丁憂時,楊門都會痛失一位尚書。
在大家對他這個年輕的尚書辭官守孝,從廟堂之上返還軒冕之中感到遺憾時,楊門的光焰自然就隨之消弱了。
紹治帝對楊門的戒心也會隨之降低。
后面事情的發展,果然不出賈璋所料。
在賈璋丁憂的消息傳出來后,眾人都為賈璋感到遺憾。
紹治帝同樣是這些人中的一員。
至于那些可能會出現的懷疑與猜忌也伴隨著這份遺憾,在冥冥之中消散了。
這一切,正是賈璋想要看到的事。
而在賈赦、賈政、賈璉、賈璋的丁憂折子都被批復下來后,榮國府也正式分家了。
早在王氏事發時,賈母就主持了兩房把家產和下人分完了。
兩房早就各自修建了各自的庫房,倒是不用去東府請賈敬、賈蓉過來幫忙分家產了。
因此,這次榮府分家,只用分賈母留下的私房即可。
在此之前,琥珀就悄悄地把去匯通錢莊取錢的信物交給了沈婆子。
解決了一樁心事后,琥珀的心情輕松了些。
聽聞大房和二房要分家后,她連忙把賈母留下的遺囑交給了兩房的當家人。
在遺囑中,賈母把自己的私產分得很細。
房子、商鋪、莊子、田地被她平均分成三份,一份給賈政,一份給賈璋,還有一份給家里其余人平分。
賈赦見賈璋分到了一大份,而且分到的東西比賈政分到的東西好,也就不腹誹老太太偏心了。
雖然政老二有,他沒有,但他兒子有就行了。
他還有心情在心里想,老太太這么分遺產,也不無道理。
誰家老太太不偏心呢!
當初祖母不就只給老二他們分了點零碎東西,剩下的大頭都留給他了嗎?
現在母親這樣做,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賈赦能產生這樣的想法,純粹是因為他自己有錢,他心愛的兒子又占到了便宜。
否則,他是一定要鬧起來爭家產的。
除了這些不動產外,賈母私庫里還有十大箱金錁銀兩、二十多匣珠寶首飾,以及許多古董名玩、原石奇物、綢緞皮毛。
而在分這些東西時,賈母遺囑里的意思是按人頭分。
從賈赦、賈政兩兄弟到底下的重孫重孫女,大家人人有份,誰都沒被落下。
至于那些字畫孤本,則被她指名留給了黛玉。
賈母生前思考遺產分配問題時就想過,璋哥兒經營有道,林家又給玉姐兒陪送了十里紅妝,玉姐兒她根本不缺錢。
所以她要把自己的字畫孤本留給黛玉。
這些東西看著不打眼,實際上隨便一本都價值千金,全都是能傳家的好東西。
而且玉姐兒也喜歡這些東西。
除此之外,她還把琥珀的賣身契發還給琥珀,又在匯通錢莊給琥珀存了一筆銀錢傍身。
人家年輕小姑娘愿意為她自梳做嬤嬤,一直伺候她,她總不能讓人家日后沒有指望呀!
所以這筆錢,是必須要存的,而且一定要在遺囑里說明。
要不然旁人懷疑琥珀偷竊主家家財就糟了。
賈母可不想好心辦壞事。
當初在寫好遺囑,交給琥珀收好時,賈母就在心里想,她這份安排,確實有點偏心了。
但她不怕別人說她偏心。
她的東西,她喜歡怎么分就怎么分,哪里容得下他人置喙!
和早已離世的太夫人相比,她的這點小小偏心,根本就是小巫見大巫,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就是偏心賈政、賈璋和黛玉,所以即便是在遺囑里,她也要給賈政他們三個最后一點關懷與偏愛……
雖然琥珀得到了自己的賣身契,還得到了賈母預留給她的養老錢。
但和紫鵑一樣,她不想嫁人生子。
又擔心回家后,父兄吞了她的錢財,甚至黑心到將她賣掉。
所以,琥珀并沒有離開榮國府,過自由民生活的意思。
在玻璃、翡翠、鸚哥等丫鬟被安排了新差事后,琥珀來到鶴鳴苑,詢問黛玉身邊需不需要人伺候。
問清楚琥珀的想法后,黛玉把她留了下來。
她溫聲對琥珀道:“你是看著我和三哥哥長大的,在我心里,你就是我們的姐姐。”
“來我們這兒,姐姐你不用做活計。只要在我管家時幫我搭把手,再監督一下兩個孩子身邊的奶娘丫頭就可以了。”
“平日里和紫鵑說說話也是好的,月銀我還按照老太太院子里的標準給你,好嗎?”
琥珀伺候了老太太一場,對老太太忠心耿耿,是有功勞的。
黛玉不想讓琥珀這樣的忠仆沒了下場。
所以她愿意留下琥珀,再給琥珀安排一份輕松差事。
而琥珀看著黛玉和賈母略有相似的眉眼,亦是連連點頭。
她對黛玉道:“多謝三奶奶收留琥珀,您的安排就很好,琥珀再沒有不滿的地方。”
琥珀就這樣留在了鶴鳴苑,而在琥珀把自己東西搬到鶴鳴苑后不久,二房就搬走了。
賈母分給賈政的私產里,包括一間距榮國府不遠的五進宅邸。
賈政打算帶著兒子兒媳還有孫子們搬過去住。
李紈母子與寶玉一家對此都沒有任何異議。
寶玉沒有異議,是因為他有異議沒有任何用處。
李紈、寶釵等人沒有異議,是因為她們全都需要借著賈政的樹蔭乘涼。
是的,她們還需要依靠賈政。
雖說賈赦總是腹誹賈政百無一用,雖說賈政是靠代善的遺澤才得到了當官的機會,雖說他升任光祿寺卿純粹是因為賈母的籌劃與王子騰的帶挈,可他好歹不是白身,而是一個從四品的官員。
如今兩房業已分家,李紈膝下的賈蘭與寶釵膝下的賈蔚、賈荇都需要依靠賈政這個當官的祖父……
二房搬出去后,賈赦給家中人安排了新住處。
因為爵位降等,住榮禧堂算違制,所以榮禧堂依舊封存著。
唯一的變動就是,賈赦叫人把當初在榮禧堂內開辟出來,給王氏管家用的三間耳房給封上了。
這三間耳房就是二房僭越的開始,賈赦看著就鬧心。
當初賈母還在世,他不好動這三間屋子。
如今賈母已經去世,兩房更是分家異爨,這三間耳房自然就沒有繼續留著的意義了。
封好這三間耳房后,賈赦與邢夫人搬進了榮慶堂。
在這之后,賈赦讓賈璉夫婦搬進了西大院,又給賈琮夫婦換了一處大院子住。
至于他與邢夫人的東大院,則被他留給了賈璋。
賈赦心想,東大院單開了黑油大門,璋哥兒日后官面往來、招待門人賓客也便宜。
待到孝期結束后,他就可以找人把東大院和鶴鳴苑之間的墻壁打通,并成一個大居所給璋哥兒住了。
他不覺得自己偏心。
在他看來,璋哥兒早就給自己掙了一座偌大的伯府出來了。
若不是要孝順他們夫婦,璋哥兒早就帶著老婆孩子搬出去享清福去了。
哪里還用待在府里,與兄弟們撕擄不開?
璋哥兒不搬走,榮國府就是尚書府第。
外人聽到后,也要多給榮國府幾分面子。
所以,現在是璉哥兒和琮哥兒占璋哥兒便宜。
他這個當爹的,給璋哥兒分個大點兒的住處又怎么了?
這個道理大家都想得明白。
因此不論是賈璉夫婦,還是賈琮夫婦,對此都沒有任何異議。
除此之外,賈赦還大手一揮,給賈芝、賈菱、賈芙、賈葵他們人手派發了毗鄰陶園的新院子。
只有賈琮夫婦膝下的莞哥兒因為年紀尚小,所以依舊跟著父母一起住。
在這一切事務平息后,在賈璋的建議下,賈赦和賈蓉分別向紹治帝呈遞了折子。
折子的內容很簡單。
大抵就是在講,賈母這位超品國公夫人已經去世了。
寧榮二府已經沒有繼續懸掛“敕造寧國府”、“敕造榮國府”匾額、保持國公門第房屋規制的資格了。
所以賈赦、賈蓉兩位將軍,懇請紹治帝派禮官過府,幫他們把匾額換了,順便再改掉寧榮二府內部不符合禮制的裝飾。
看到他們的折子后,紹治帝很痛快地就批準了他們的請求。
因為他們的識趣兒,紹治帝還給了他們額外的恩賞。
他賜賈赦封號為一等榮國將軍,賜賈蓉封號為三等寧國將軍。
雖說這也不是什么實質性的獎勵,但說出去還是蠻好聽的。
賈赦與賈蓉沒有尺寸之功,卻得到了封號,全是他們識趣兒的功勞。
外人得知這件事情后,還是很羨慕的。
只有其余的幾家公府里,有人暗罵賈赦、賈蓉真真是膽小如鼠、不當人子!
賈家一道折子遞上去,陛下他老人家是滿意了。
可他們怎么辦?!
以后他們還怎么裝聾作啞,充國公門第的款兒啊!
第227章 知禮守制無愧于心,釋麻出孝銓選禮部
卻說寧榮二府向紹治帝遞了折子, 懇請他派禮官至府修改府中違制之處。
因賈家人知禮守制,紹治帝特意賜給賈赦與賈蓉封號。
榮國將軍與寧國將軍的封號,不但寓意吉祥, 還承繼了寧榮二公原有的封號,很有紀念意義。
但真正讓賈赦他們無比欣喜的事, 并不是這份虛無縹緲的榮耀, 而是紹治帝的青眼有加。
皇帝的青眼, 往往意味著家族光明的未來。
因為這個原因,即便家中大門、臺階、匾額、馬車的規制都有所削減,賈赦他們仍舊感到歡欣鼓舞、喜笑顏開。
京中其他勛戚人家的情緒, 卻與寧榮二府的情緒截然相反。
他們可高興不起來。
畢竟他們與榮國府一樣, 都是爵位降等且家中長輩業已去世的人家。
眼下寧榮二府門口的牌匾都變成“寧國將軍府”與“榮國將軍府”了, 他們哪里還好意思繼續充國公門第的款兒呢?
就算他們裝聾作啞,有“要臉”的賈家人作對照, 滿京城的權貴還有誰會認他們公候之家的身份?
顯而易見, 根本不會有人認同。
那些權貴只會因此譏諷他們, 而不會認同他們的裝聾作啞。
更令人難受的地方在于,寧榮二府請紹治帝施恩、派禮官過府修改違制之處的原因是他們家老祖母、國公夫人史氏去世了。
此前榮國府不改匾額規制,是因為老國公夫人還活著。
只要賈母這位超品的國公夫人還在,榮國府就依舊是國公門第。
至于寧國府不改匾額規制,也是符合盛朝禮制的規定的。
畢竟寧國府是長房, 按照禮制規定,只要榮國府還有不改匾額規制的資格, 寧國府就享有同等待遇,也不用改自家的規制。
如今賈母去世, 寧榮二府一前一后向陛下呈遞了修改規制的奏折。
此舉不但討了陛下的歡心,還宣揚了他們賈家的好名聲。
是啊, 他們賈家可算是當了一回知禮的人家!
可賈家的做法,卻讓他們陷入進退維谷的境地。
他們家里與賈母同輩的長輩業已去世多年,但他們一直都沒提過更改府第匾額規制的事情。
原本,他們是想裝聾作啞,保持自家門第不變的。
誰能想到,現在他們卻搬石砸腳了呢?
而令他們糾結不已的問題是,現在他們是該跟風向紹治帝發出更改府第匾額規制的申請呢?還是直接向紹治帝請罪呢?
在經過認真的思考后,很多人都選擇了后者。
而這些頭腦還算清醒的人,都被紹治帝高高抬起、輕輕放過了。
但依舊有寥寥幾個蠢貨,選擇了前者。
在眼里,有寧榮二府與主動請罪者作對照,選擇前者的人就顯得尤為冥頑不靈起來。
這些人一個不落地受到了懲罰。
賈璋并不擔心寧榮二府的做法會不會得罪其他勛戚人家。
因為他不想得罪、或者覺得沒有必要得罪的人家,家里當家人全都是公侯伯爵,最次也是一等子。
哪有降爵到一等將軍、三等將軍,甚至降爵降至云騎尉的呢?
更何況,這些人全都頭腦聰明,哪有會犯違制這種低級錯誤的?
寧榮二府的做法,根本不會得罪這些人家。
至于那些會被寧榮二府的做法觸犯到利益的人家,得罪就得罪了。
他們又能拿他、拿寧榮二府怎么樣?
即便有人想報復,賈璋亦不懼他們帶來的小小風波。
賈璋對一個道理的感觸很深刻。
那就是,獲得好處的同時,也要敢于承擔隨之而來的壞處。
若做什么事情都不想得罪人、都畏首畏尾的話,賈璋他當初就不用去那些勛戚人家收繳欠債、抄沒家資,更不用在津海開辟海漕、打擊貪官污吏了。
所以,做人做事不求萬事圓融,只求無愧于心;不問代價如何,只問應不應該。
如此,就已經很好了。
西風來時,流年偷換[1],轉瞬之間,秋日已至。
賈璉、賈璋、黛玉等孫輩全都守完大功服,釋麻出孝了。
在孝期結束后,賈璋向朝廷遞了銷假折子。
在這之后,賈璋依舊待在家中陪伴父母妻兒,靜候朝廷出缺。
賈璋的心情并不焦躁。
因為他心里清楚知道,師祖和師父不會讓他無處可去的。
而等候將近一月時間后,中官帶著紹治帝落印的任命書,前往榮國府宣旨。
詔書里面,朝廷給賈璋安排的新職位是禮部尚書。
這個職位,是楊宗禎提前預留給賈璋的。
在賈璋遞折子懇求丁憂后,楊宗禎就找到原樸頭上,與他做了利益交換。
在賈璋結廬丁憂時,先調任原樸門下的遼東巡撫張春華接任工部尚書。
好占住賈璋空出來的位置。
當賈璋守完大功服后,七十六歲高齡的張春華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作為回報,楊宗禎會在廷議時,對原樸想推行的邊疆政策,即對瓦剌互市與撫西震東、打擊柔然、扶桑的政策投贊成票。
張春華的嫡幼子張養道也能得到楊宗禎的推薦,獲得輪值經筵的機會。
除此之外,楊宗禎會幫助原樸門下得到山東布政使的位置。
原樸答應了楊宗禎提出的合作協議。
張春華對此,更是千肯百愿,能用他這老朽之身,給心愛的小兒子換到更好的前程,他自是心甘情愿。
紹治帝默許了楊宗禎與原樸的交易。
他這么大度,是因為他本人不希望朝廷的勢力劃分變化太大。
眼下朝中首輔、次輔與潛邸的勢力互相監督、互相牽制,沒有一家獨大的趨勢。
這一點,讓他這個君主很安心。
除此之外,楊宗禎這個首輔又很有能力。
在原樸和張泰維不聯手的情況下,楊門能穩穩地壓過其他兩方。
這一點,也相當重要。
如果首輔沒有權威,內閣中很容易出現黨同伐異的情況。
就像先帝時期周、李二黨黨爭一樣,官員們互相推諉,又怎做好朝廷事務?
在紹治帝心里,現在的局面就是最穩定的局面,所以他不希望出現什么波折。
讓張春華幫賈璋占著位置,的確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若非如此,他又要任命誰來接任賈璋空出來的尚書位置?
不論是讓潛邸的人,還是張泰維的人執掌工部,都會打破朝廷的勢力均衡。
這不符合紹治帝對朝廷勢力劃分的預期。
更何況,賈璋是紹治帝最喜歡的臣子之一。
他是不希望賈璋外放的。
因為賈璋一離開京城,他就很難再找到賈璋這樣貼心的臣子閑談奏對了。
可問題在于,賈璋現在已經是二品大員了。
若京中沒有空閑的尚書位置,賈璋就只能出京去地方擔任督撫或文帥。
畢竟,眼下內閣已經滿員了。
且迄今為止,盛朝從未有過四十左右年紀入閣做大學士的先例。
賈璋只做過一任工部尚書,資歷不足。
即便內閣有空缺,賈璋也沒辦法通過廷推,成為閣員的。
所以,楊宗禎這樣做就很好。
讓張春華占住尚書的位置,賈璋出孝后就不用離京外任了。
除此之外,楊宗禎主動把實學派掌握的山東省敞開一個口子,放原樸的人進去,這件事情,紹治帝心里也是滿意的。
不論如何,皇帝總不會喜歡看到地方抱成一團。
楊宗禎是不是考慮到他會產生這樣的想法,才拿山東布政使的位置與原樸交換,紹治帝不得而知。
但那并不重要。
對皇帝來說,重要的事從來都只有結果。
楊宗禎的安排很好,很契合他的心意,這就足夠了。
所以,紹治帝默許了楊宗禎與原樸私下里的交易。
他甚至還順水推舟,給楊宗禎和原樸行幾個小小方便。
至于賈璋接收到的新任命為什么是禮部尚書,而不是工部尚書之位?
這自然是因為楊宗禎的私心。
讓賈璋和沈四象調換部署,這樣他的徒孫與弟子都能多一份歷事經歷。
而且這份經歷,還是賈璋和沈四象亟需的。
賈璋去禮部,名聲會更加清貴。
沈四象去工部,順著賈璋的路線繼續走下去,擁有獲得政績的機會。
這兩者,對賈璋和沈四象的晉升之路,也可以說入閣之路,是有非常大的好處的。
楊宗禎沒有謀奪其余幾部的心思。
就像賈璋向紹治帝呈遞丁憂折子時想得那樣,樹大招風,水滿則溢。
若不居安思危,他遲早會變成下一個周東野,亦或是下一個李汲。
權力是很美妙,它讓人著迷上癮。
但不論做什么事情,都要適可而止;不論多么好的東西,都不能貪大求全。
誰能把握好這個尺度,誰就擁有做宰相的城府了。
而楊宗禎他可以很驕傲地說,他能把握好這個尺度。
要不然,他也不會把山東布政使的位置送出去。
賈璋前往禮部履新后,很快就接手了禮部的差事。
畢竟禮部兩個侍郎,一個是他岳父林如海,另一個雖是張泰維的人,但早就被沈四象壓得抬不起頭來。
在這種情況下,賈璋在禮部自然不會遇到什么阻力了。
相較于工部,禮部的差事還是比較清閑的。
雖說各種禮儀制度繁冗無比,但賈璋可是能把《禮記》、《儀禮》等書籍倒背如流,還編纂過《大盛會典》的人。
這些禮儀之事,自然難不倒賈璋。
對賈璋來說,他唯一需要學習的事就是如何主持會試,如何當好會試的主考官。
只有這件事,賈璋毫無經驗。
他心里琢磨著,三年后就是會試年了。
他這個新任禮部尚書,是極有可能被調去主持會試的。
不過,賈璋希望最好皇帝和內閣都不要調他去做下一科會試的主考官。
三年后,菱哥兒就二十歲了。
那個年紀,正是最適合參加科舉的時候。
如果他做主考官,菱哥兒就需要避嫌,進而浪費掉一次參考機會。
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在東大院新開辟出來的書房里,伏案閱讀卷宗的賈璋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趙樹生趙閣老還沒做過會試主考官呢。
賈璋按了按肩膀。
他感到有些累,遂到窗邊休息。
皎潔月光撒在他臉上,溫柔了他眉眼。
而他看著皎皎明月、漫天星辰,看著院中秋桂,庭下疏桐,突然生出禱告之心。
他祈禱道:希望下一科會試,陛下會點趙閣老做主考官。
這樣,他們家菱哥兒就不用白白浪費掉一次考試機會了。
第228章 梅花伴鶴閑散流年,春水潺湲賈菱會試
鶴鳴苑正房臥室, 銅制蓮花更漏響了起來。
被這道聲音驚醒后,賈璋并沒有睜開眼睛。
他迷迷糊糊地探向身邊。
可惜被衾里只留余溫,還有空落落的一片。
黛玉八成已經起來很久了。
意識到這一點后, 賈璋才懶洋洋地掀開眼皮,掀開被子坐起身來。
就在他穿著靸鞋, 穿床邊紫檀小幾上, 疊得整整齊齊的綾緞袍子時, 外間的小丫鬟們魚貫而入,擺好了洗漱的東西。
而在賈璋洗漱束發后,外間圓桌上, 已經擺好了早膳。
賈璋過去后, 沒讓人給他布菜, 而是自己盛了一碗胭脂米粥食用。
在喝粥前,賈璋問提膳的丫鬟道:“你們太太用過早膳了嗎?”
“回老爺, 太太已經用過早膳了。”
“那就好, 你們太太用過早膳, 我就放心了。”
“對了,你們太太去哪兒了?”
“怎么紫鵑和琥珀也都不在?”
提膳的丫鬟只知道黛玉出門了,并不知道黛玉去做什么去了。
但修剪花草的小丫鬟瓶兒知道這件事。
因為瓶兒整日都在屋里當值,所以黛玉特意叮囑過瓶兒,若賈璋問起, 就由她向賈璋轉達她的去處。
聽到賈璋的問題后,瓶兒放下了手中的剪刀, 走到賈璋面前恭聲稟告道:“老爺,太太說她要和二太太[1]去廟里上香, 好為芝大奶奶祈福,今天就不回來吃午飯了。”
“太太還說您用午膳時不用等她, 也不用等二爺和二姑娘了。”
在二房一家搬出去后,更換匾額為“榮國將軍府”的大房眾人不但換了新住所,還換了新稱呼。
在賈赦的授意下,榮國將軍府的下人都稱呼他們夫婦為老太爺和老太太。
賈璋兄弟三人與黛玉妯娌三人的稱呼同樣升了一級。
他們三對夫妻的稱呼,也變成了榮國將軍府的老爺和太太。
雖說賈璋他們都覺得這個稱呼把他們兩個叫老了。
但賈赦和邢夫人喜歡這樣,賈璋他們這些晚輩自然也就不會反對。
還有剛剛瓶兒提到的二爺和姑娘,這兩個人是賈菱與賈葵兄妹。
按大房序齒,他們兩個都排行第二。
這也算是他們兄妹二人間的奇妙緣分了。
至于芝大奶奶,是去年賈赦夫婦出孝、賈芝考中武舉后娶進門的新婦。
芝大奶奶出自理國公府,是賈璋好友柳熠的侄女,最是精明干練、氣度疏闊,很對湘霓的脾氣。
湘霓和黛玉要為她祈福,是因為不久前太醫診斷柳氏有喜了。
聽到瓶兒的稟告后,賈璋才放心用早膳,就著幾碟精致小菜,喝了一碗胭脂米粥,吃了一小碟豆腐皮包子。
身為禮部尚書、宗伯重臣,賈璋能這樣悠閑,主要是因為紹治帝給他批了一個小長假。
前不久,紹治帝要過萬壽節。
若尋常的萬壽,禮部只要按舊例舉辦即可。
但今年是紹治帝六六大壽,寓意吉祥,所以宴會與節目的規格都要拔高。
除此之外,禮部還要推陳出新,把宴會辦出新意來。
只有這樣,才能讓紹治帝滿意
為了能把萬壽節宴會辦得盡善盡美,又不過多地損耗民脂民膏,賈璋這個禮部尚書忙得腳不沾地。
他的辛苦并沒有白費。
在他的精心安排與精打細算后,他花費的銀兩,并沒比往年萬壽節時多多少。
但宴會與節目,都十分精彩,處處符合紹治帝的心意,直讓紹治帝龍顏大悅。
而戶部尚書與科道的耿介言官,更是把賈璋辦事的例子記到了心里。
他們當然要把賈璋花小錢辦好事的典范牢牢地記在心里。
日后,若是有人大手大腳的花錢,甚至從朝廷經費里貪弊的話,他們可就有話說了!
他們可以說,看看人家賈茂行,再看看你……
近些時日,賈璋的辛苦,紹治帝都是看在眼里的。
在禮部過了兩年悠閑日子后,他這位愛卿終于又像陀螺一樣轉起來了。
這幅場景,還真是讓他有些懷念。
不過這些幸災樂禍的想法,紹治帝是不會讓外人知道的。
在賈璋面前,他一直都是一個體貼臣子的好皇上。
于是,萬壽節告一段落后,賈璋就得到了紹治帝特許的假期。
而這,才是賈璋能如此閑散的原因。
或許是前段時間熬了太多夜的緣故,這次放假,賈璋總想多補些覺。
去賈赦和邢夫人那里蹭了一頓飯后,賈璋先是披著大氅去陶園里散步消食,然后又回轉已經歸屬于東大院的鶴鳴苑小憩。
而在午睡醒來后,賈璋一睜眼,就看到了琉璃屏風后的窈窕身影。
是黛玉回來了。
賈璋影影綽綽地看到黛玉好像在是在整理紙箋,心里忽生出幾分好奇之意來。
黛玉是在整理他的書稿,還是在整理她本人的詩稿呢?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賈璋繞過和合二仙琉璃云母屏風,悄悄兒地走到黛玉身旁。
而在瞧見桌案上自己的行草草稿與黛玉被紫竹筆桿壓紅的手指后,賈璋的好奇心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心疼地攏住黛玉的手:“回來后怎么不歇歇,就抄錄起這些東西了?”
“我這些手稿全都是行草,亂得厲害,看久了,眼睛都要花了。所以還是讓府里的清客師爺抄錄這些東西吧。好嗎,夫人?”
他湊在她耳邊說話,梅花的淺淡香氣撲面而來,這讓黛玉覺得舒適。
她忽然想起了外面還沒有盡數敗落的晚梅。
轉瞬之間,又想到了自己落在素箋上的小小涂鴉。
于是,她從桌上厚厚的一沓書稿中揀出了一張素箋出來,在賈璋面前晃了晃。
然后指著落款處小小的梅花樹與懶洋洋的白鶴給賈璋看。
“我的春官大人,您那些清客和師爺抄錄的書稿上,可有這樣惟妙惟肖的畫?”
“好俊俏的梅花,好怠惰的小鶴。”
“讓我猜猜,這梅花是我,這小鶴是你,對不對?”
他明明猜到了小鶴是他本人,但卻故意說反話逗黛玉。
黛玉睨了賈璋一眼,把那張書稿拍到賈璋胸口:“辰時末梢起來的人,居然還好意思說旁人是怠惰的小鶴嗎?”
賈璋笑著把書稿收下,又折起來放進荷包內,珍而重之地揣到衣襟里。
然后笑道:“我記得你和云大妹妹好像聯過一句‘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
“若小鶴像畫里那樣懶怠,十有八九就不會去寒潭邊上了。”
“因為它怕冷,還不懶得飛。”
黛玉看他把帶著涂鴉的書稿收進荷包,心里一甜。
嘴上卻批駁賈璋道:“三哥哥這話說的,真真兒是焚琴煮鶴!若讓外面那些贊你風流名士的人聽到了,豈不是會為之一大哭?”
“我要離三哥哥你遠一點,省得眼淚化作波濤將我淹了!”
夫妻二人喁喁私語,說了好些玩笑話與家常話。
晚膳前,賈璋又拉著黛玉一起拿銀吊子煮梅花茶。
他說要拿這茶來配龍井酥與茯苓糕,黛玉聽后說好,還說煮好后要給菱哥兒和葵姐兒送去一點。
賈菱、賈葵兄妹的口味與父母很像。
他們和賈璋一樣,喜歡用花茶配細點;還和黛玉一樣,喜歡吃龍井酥與茯苓糕。
在父母賭書潑茶、悠閑度日時,陪母親從皇覺寺回來的賈菱剛回家,就翻開了趙樹生的文集與經義,開始苦讀起來。
父親說了,他剛主持陛下六十六歲的萬壽節,很是奔波辛苦了一場。
短時間內,陛下是不會給他派太辛苦的差事了。
所以今年會試的主考官,基本上就是還未主持過掄才大典、唯一沒當過會試主考官的內閣大學士,趙樹生趙閣老了。
現在,時間已經出了正月。
距離會試開考,僅剩一個月左右的時間。
時間如此緊迫,他自然不能松懈,更不能不用功。
雖然父親和母親從來都沒給過他壓力,還和他說考不上就在家里老老實實當世子,只要不惹禍就行,但他還是希望自己能給父親和母親爭光。
母親有父親保護,不虞他多操心。
但妹妹葵兒和未來的妻兒,都需要他鋪路撐腰。
父親再無所不能,也只能與母親一起走完他們的人生之路,并不能庇護他和妹妹一生一世。
第一次意識到雙親遲早會去世時,賈菱非常難過。
他根本不愿意接受這件事。
但后來,隨著年紀的增長,賈菱選擇與自己和解。
與其恐懼時間的無情,不如珍惜當下,好好孝順爹爹與娘親。
而這,也正是賈菱充滿斗志的原因。
他想幫賈璋分擔事務,想為黛玉掙來誥命,增添光彩。
至于這一切的起點,都要從科舉開始。
沒錯,他出身高貴,科舉不是他唯一的路。
但科舉是父親走過的,是最能證明自己的,也是最清貴的一條路。
在他年歲尚淺時,他不想放棄努力,祈求父親給他一條終南捷徑。
因為,那會讓他少看到很多風景,會讓他失去很多寶貴的人生經歷。
更何況那么做,也太過可恥了!
他們楊門嫡系,就沒有連試都不試一下,就直接求爹的混賬!
所以,即便賈璋位高權重、與國同休,賈菱也沒有擺爛做紈绔子弟的想法。
他依舊在苦讀詩書,依舊在拼搏奮進。
時光易逝,轉眼間積雪化作春水,漲滿池塘溪澗。
杏花初上梢頭,隨風布散香氛。
在二月末梢,會試主考官的人選定了下來。
如賈璋料想的那樣,此科會試的主考官就是趙樹生趙閣老。
在禮部會同翰林院、光祿寺等部門籌辦會試時,賈璋就以避嫌為由請假在家。
同樣請假的人還有官居光祿寺少卿的賈政,因為今年賈蘭也要參加會試。
在會試當天,賈璋、黛玉、賈葵三人親自送賈菱到貢院門口。
考籃里的東西全都是齊的,賈璋和賈琮兩人考過很多次科舉考試,早就總結出了一大本注意事項出來。
所以,自賈菱參加科舉考試起,就沒有遇到過因準備不充分而發生問題的情況。
葵姐兒親手給他做的護膝和香囊,也被賈菱帶進了考場。
懷揣著妹妹的祝福,他一定會旗開得勝的!
在目送賈葵走進貢院大門后,葵姐兒擔憂地問道:“哥哥會一切順利嗎?”
看著牽腸掛肚的黛玉與葵姐兒,賈璋回答問題的語氣非常肯定。
他說:“一定會的。”
賈璋相信菱哥兒,也相信菱哥兒肯定希望自己這樣回答葵姐兒的問題。
菱哥兒也不會希望母親和妹妹為他過于憂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