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氣
新春賀喜的桃樹攀附角落的柱子, 鴻福字還張掛在機場內(nèi)的各個角落,春節(jié)方才辭別不久,四處都還洋溢著新年的氣息。
常矜和常鶴在托運處拿了行李, 推著推車往機場出口走去, 常鶴時不時看眼手機,他打了個電話,只簡單問了幾句就掛斷了。
他對常矜說:“秦姣珠他們在B出口等著了!
常矜的手機下廊橋時沒電關機了, 她沒有空余的手拿充電寶,于是一直都是常鶴在聯(lián)系人。
常矜看著身前推著車往前走的常鶴, 她張了張口, 還是沒有問出自己想問的問題。
她默默推車前進, 眼睛卻不禁飄向了前方出口處。
隨著距離拉近, 常矜終于看到了兩個熟悉的身影。
一高一矮, 一個跳著朝她跑過來, 一個傻樂著站在原地,正是秦姣珠和周既堯。
常矜連忙松開拉著推車的手, 接住了飛撲而來的秦姣珠:“你悠著點吶!”
秦姣珠抱著她, 對她這不甚熱情的反應不滿:“我們都一個月沒見了!”
“美國就這么好玩嗎,你居然整個寒假都不回來?”
常矜無奈一笑:“我在那邊陪我爸爸媽媽呢, 他們這個冬天都在紐約。回來一趟又要去, 多麻煩!
見到一個月沒見面的好朋友, 常矜的第一反應是喜悅的,但心底冒染的喜悅里又生出點難以名狀的失落來
他沒有來啊。
常矜忍不住問道:“怎么就你們倆來了?”
秦姣珠:“素素還在上壁球課, 她下課后才過來, 西西和杳然先去開包間訂餐了, 等你們到了就能吃。再說了就接你們倆,哪里需要動這么多人, 我和周既堯還不夠啊?”
周既堯自告奮勇:“我來幫你們拿行李!”
秦姣珠:“偌,你們的專屬搬運工上線了。”
周既堯空耳了:“你說什么?我不是神金礦工!”
常鶴一言難盡地說:“……周既堯,你耳背有點嚴重了。”
秦姣珠直接哈哈大笑起來,嘲笑意味頗濃,常矜也沒忍住彎起眼睛。
半鏤空的透明玻璃里布了一幅流沙山水壁畫,隨著吊燈光線的折射,倒影潺潺淌過鋪了雕了云錦花樣的圓桌邊緣,漫到了俞西棠的手背上,但她并不在意,而是專心地看著菜單。
她按照大家的口味先點了一部分菜,然后把菜單遞給了顧杳然。
“加一道咖喱西馬尼烏雞和吉列藍鰭金槍魚。”
坐在她左側的顧杳然微微偏頭,看向身邊傾身附耳的侍者,又根據(jù)菜系平衡加了幾道菜。
末了,他似乎想起什么,已經(jīng)合上菜單的手沒有停,自然而然地接了句話,“再單獨來一份棕櫚芯沙拉,先上。”
俞西棠等侍者走后才打趣他:“怎么只點一份,給誰點的?”
顧杳然看她一眼,似笑非笑:“明知故問?”
這家餐廳他們也來過很多次了,常矜最喜歡這里的棕櫚芯沙拉,幾乎每次來都點一份。
俞西棠也不逗他了:“那么掛心她,剛剛叫你跟著去機場接機你怎么不去?”
顧杳然坦然:“我可能會控制不住我的身體反應!
“太久沒見了,怕她看出我喜歡她!
俞西棠自討糧吃,覺得自己像狗。
她悻悻道:“好討厭你們,我也想談這樣的戀愛!
“對了,那你打算什么時候和她攤開說。俊
顧杳然:“我打算在畢業(yè)舞會那天和她表白!
“畢業(yè)舞會?”俞西棠摸了摸下巴,咂舌,“還要好久啊,干嘛不早點?”
迦利雅的AP畢業(yè)舞會往往定在六月中,距離現(xiàn)在確實是還早著了。
顧杳然好笑:“你以為和人表白是喝水吃飯?”
俞西棠:“我看你也不緊張啊!
“我挺緊張的。”
話雖這么說,顧杳然拿著銀匙攪動茶壺的手指卻很穩(wěn)。他聲音好聽,語速適中,聽感上便像是風過梧桐葉,潮漲淺水岸,舒緩平和,“我一直都沒什么把握。選在那天是因為我有準備一個驚喜!
俞西棠豎起了耳朵:“什么驚喜?說來聽聽?”
顧杳然笑了笑:“保密。”
“怎么了,我又不會說出去,我口風可緊了!”
最終,俞西棠還是沒能在常矜常鶴等人抵達前套出顧杳然的話。
常矜推開門的剎那,剛好看到坐在座位上側臉笑的顧杳然。
冬寒未褪,他穿了件高領的灰藍色羊毛衫,過長的袖子蓋住一半手背,厚重溫雅。從額頭到下巴連成一線的嶙峋秀骨,其上一對眉目疏朗如丘林。
常矜輕輕呵出一口氣,一片霧水凝結。
被寒風冰凍的心跳似乎蘇醒了。
“你們終于來了!”注意到門被推開的俞西棠第一個站起來走過去,她狠狠地抱了抱常矜,看著她露齒一笑,“真的是,怎么這么慢啊,再不來菜都要涼了!”
常矜笑著,眼角余光卻注意到顧杳然也站了起來。
常矜假裝自己沒有在看他,一本正經(jīng)地回了俞西棠的話:“已經(jīng)很快了好不好,再快就只能飛了!”
周既堯接上了她的玩笑:“怎么俞西棠不派個直升飛機來接我們啊,不是嫌慢嗎?”
秦姣珠:“支持俞西棠請我們坐直升飛機的請呼吸!”
俞西棠:“你們別發(fā)神經(jīng)行不行!”
高大的身影朝她靠攏,距離縮短。常矜似有所覺,微微側頭看過去,恰好對上顧杳然的目光。
離得近了,他身上那陣熟悉的香氣便明顯許多,縈繞,帶著點久處室內(nèi)的溫暖干燥。
顧杳然垂眸看她,聲音溫和:“總感覺你瘦了!
她想過很多次,見面時他開口會對她說什么,卻還是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句話。
常矜覺得眼尾有點熱意,她努力忽略著,揚起一點笑容:“沒辦法啊,紐約都沒什么好吃的!
顧杳然:“所以在那邊一個多月都沒有好好吃飯嗎?”
常矜一臉認真:“有呀,家里的廚師做飯還是好吃的!所以說,你覺得我瘦了,肯定是幻覺。”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來遲了!”
關若素終于趕來,她匆匆忙忙推開門,氣喘吁吁地道著歉。大家均已落座,都招呼她趕緊過來坐下。
茶余飯后,一行人開始討論起畢業(yè)旅行的事。
秦姣珠:“我之前和常矜聊過這個話題,我們倆都想去冰島。”
周既堯:“冰島可以。
常鶴:“我都行!
俞西棠:“冰島我去過一次,不過倒是無所謂,可以和你們一起再去!
關若素笑道:“那西西剛好能當我們的導游,太好了!
秦姣珠歡呼:“省得做攻略了!”
俞西棠無語地錘了她一下:“想得美,給我好好做攻略!別想全丟給我!”
常矜還沒去過冰島,但北歐三國她去過挪威了,也算見過極光——雖然她當時不太走運,看到的極光只有很小很淺的一片。即使如此,靈動縹緲的綠色和紅色,在天空的盡頭閃爍躍動,交織起舞的一幕,仍然久久地留存在她記憶深處。
那時她望著寰宇,心想。
如果下次來北歐能遇到極光大爆發(fā)就好了。
常矜抬起眼偷偷看了顧杳然一眼,卻被他捉個正著。
顧杳然沖她頷首:“怎么?”
常矜干脆湊了過去,因為刻意壓低了聲音,聽上去有些細聲細氣的:“杳然,你去過冰島了嗎?”
顧杳然也學著她的氣聲回她:“沒有。”
常矜被他的語氣逗樂,而另一邊的俞西棠已經(jīng)一錘定音:“那我們畢業(yè)旅行就決定是去冰島了!”
“三月初應該還有機會看到大規(guī)模的極光吧?”
“四月份都有,主要還是看運氣。”
“冬天也太冷了,要不是為了極光,夏天去冰島才好玩呢!
秦姣珠:“對了,你們都收到offer了嗎?”
“哪有那么快,”常鶴將袖子挽到手肘處,垂下眼看著湯鍋,邊撈起半勺邊說,“RD的話,至少也得三月份才開始發(fā)offer!
對于AP學生而言,G11的下學期除了等offer,幾乎已無事可做,因而在學校內(nèi),春夏經(jīng)常會看到有G11的AP學生呆在自習室或是教室里,也不上課也不學習,就是打牌和玩游戲。
俞西棠:“管不了那么多,先去旅行,旅完回來估計就有offer了!你們下學期應該都沒選課了吧?我們趕緊的,定個具體時間,先把機票買了。”
大家熱火朝天地討論著旅游大計,這是他們第一次七人一起旅行,不是度假,去的也是完全陌生的地方,大家似乎都很興奮。
常矜注意到顧杳然的手機震了一下,她瞥眼看去,那只骨肉勻稱的手掌已經(jīng)將手機拿了起來。
顧杳然看了眼來電人,他從座位上站起身,另一只手掌推開椅子走了出去。
他反手掩上門,沒關緊。
是去接電話了嗎?
常矜望著門口,有點出神。
對了,她本來下定決心,要在寒假結束后就向顧杳然表白的。
要趁現(xiàn)在去說嗎?
常矜掃了眼桌上正一邊搜攻略,一邊討論著景點安排的幾個人,他們似乎都沒注意到顧杳然的離開。
她再次看向門口。
常矜覺得自己好像交付了聲音的小美人魚,女巫對她施了魔法,此時此刻她的腳底仿佛長了刺,踏出一步就會痛得發(fā)麻。
常矜心里打著鼓。
現(xiàn)在是好時機嗎?
要不然,就,先出去看看情況?
常矜偷偷摸摸地掏出鏡子,看了一會兒自己的唇膏,似乎已經(jīng)被她吃沒了。
她補好口紅,剛站起身,俞西棠馬上就注意到了她:“哎,常矜你去哪?”
也不怪俞西棠沒發(fā)現(xiàn)顧杳然卻發(fā)現(xiàn)她,座位一下子空倆,后一個走的很容易被人留意到。
常矜卻被她這一聲喊嚇得汗毛倒豎。
她回答的聲音飄飄忽忽的,有點發(fā)虛,“我,我去一趟衛(wèi)生間!
秦姣珠也抬頭看過來,面露疑惑:“里面就有衛(wèi)生間啊,你怎么跑出去上?”
常矜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沒做虧心事,卻連理直氣壯地回答一句話都做不到。
她捏了捏手心,勉強壓下擂鼓似的心跳,假裝鎮(zhèn)定回道:“沒事,我去外面吧,吃太飽了順便走走。”
等常矜出了門,秦姣珠還是滿頭問號:“也沒見她剛剛吃多少呀?”
門外,常矜在走廊上站著,呼出一口氣。
心臟快要蹦出來了
常矜默默流淚,她虛空伸出一只手,把快要逃出胸腔的心臟一把抓住,摁了回去。
“常矜?”
被喊了名字的女孩脖頸微僵,她一咔一咔地抬起頭,發(fā)現(xiàn)站在她面前的正是去而復返的顧杳然。
顧杳然有點意外:“你怎么出來了?”
常矜卡殼一秒,下意識地用了剛剛的借口:“我,我吃太飽了,出來走走”
她沒想到的是,顧杳然看著她,忽地擰了擰眉,然后便靠了過來。
微微彎腰,傾落的影子便將她徹底堵在了墻邊。
他修長且骨骼分明的手指撩開了她耳邊垂落黏連的鬢發(fā),薄繭覆著的指腹,在她臉頰上輕輕滑過。
常矜連吸氣聲都不敢發(fā)出來,指尖難以自控地微顫著。她幾乎能看清顧杳然的瞳孔,波光粼粼朗朗,完整清晰地映出她的倒影。
這樣近在咫尺的距離,常矜連一動也不敢動了
呼吸,快融化了。
顧杳然用手指輕撫了一下她的臉頰,然后他抬手,向她展示指腹上沾的一抹紅。
見她呆愣,顧杳然解釋道:“你的臉上好像蹭到了口紅!
霎時間,常矜的腦子短路了一瞬。
她臉上。
沾到了。
口紅。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常矜羞憤欲死:“我、我應該是剛剛不小心弄到了,我現(xiàn)在回包間擦——”
顧杳然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不用!
“我?guī)Я思埥恚戕D過來。”
常矜怔了怔,她順著他手腕的力道轉身,恰對上顧杳然彎腰低頭看來的目光。
兩根手指搭在她臉側,并未用力,似乎只是扶著,另一只手拿著紙巾的一角,輕輕擦拭她唇角上緣沾到臉上的口紅。
常矜盯著眼前這個人,他皮膚白,黑發(fā)落在眉眼上方,燈光倒落下來,被剪碎的陰影在他眉骨上游曳,眼底反光,像是墨潭深水沉了塊玉玨。
顧杳然的動作很快,不過兩秒鐘的時間,他放下手,又用眼睛仔細檢查一番,才點了點頭,“現(xiàn)在好了。”
他松開手的一瞬,常矜卻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顧杳然的動作一頓。
他看向自己面前站著的女孩,她似乎有什么話要說,微微啟唇,聲音卻纖細得像蘆葦,隨風搖擺不定。
但那雙眼卻直直地看著他。
心跳聲從四肢百骸匯聚到耳畔,難以抑制的巨響。
常矜抿了抿唇,聲線微抖。
“顧杳然,我”
過往
“我”
頂著顧杳然垂落在她臉上的目光, 常矜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我好像有點吃撐了!
話一出口,常矜頓覺懊惱。
不行, 果然還是說不出口。
太難為情了。
常矜正垂頭喪氣, 顧杳然聞言卻是緊蹙了眉,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是腸胃覺得不舒服嗎?”
常矜并不打算讓他擔心, 于是輕輕搖頭:“不嚴重的,我在外面走一會兒再回去, 應該就沒事了。”
顧杳然:“我陪你吧。”
“我們一起去前臺問問, ”顧杳然看著她, “如果是蘭翠這樣的餐廳, 應該會有備消食片!
顧杳然和常矜成功在前臺拿到了消食藥片, 倆人回到包廂, 常矜在顧杳然的督促下把藥片就著水吞了下去。
“素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
俞西棠笑問這話的秦姣珠:“就在下周了,你這么問, 不會是還沒準備禮物吧?”
秦姣珠狡辯:“我只是順口這么一問, 確認而已!誰說我沒準備?”
關若素剛好坐在她倆中間,被兩個互噴的人夾住, 邊笑邊無奈:“其實我都可以啦, 你們送什么我都喜歡的, 不送也行!
秦姣珠一拍大腿:“那怎么行!這是你18歲生日哎,肯定得好好送啊!
俞西棠和關若素比劃, 笑道:“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一份非常有紀念意義的禮物, 你等著被驚喜就好了!
常矜舉手:“我也老早就準備好禮物了!”
“素素你會開生日party嘛?”
關若素搖頭:“我朋友太少了, 開不起來,而且我媽媽那天打算帶我回一趟老家!
“誒——可惜了。”
一頓飯結束, 常矜回到家,回想起今天發(fā)生的點點滴滴,依舊覺得非常懊惱。
當面表白卻勇氣不足開不了口,那要怎么辦?
她打開手機,滑動了一下通訊錄欄,第一次生出了想他人求助的想法。
她之前一直沒有打算向朋友們求助,是因為她和顧杳然的交際圈實在是太重疊了,不管問誰都有被顧杳然本人知道的風險。
但她現(xiàn)在想到了一個好的人選。
她點開那個人的頭像,對話框里的內(nèi)容顯示,她們的上一次對話還是在三個月前,常矜向她詢問了RD申請的選校建議,而對方認真細致地回答了她。
常矜:“芙蕾雅老師,我這次可以問您一個和學習無關的問題嗎?”
常矜默默地看著自己發(fā)出去的消息,就在她心想自己會不會做了件唐突的事時,屏幕里跳出一個語音通話申請,是芙蕾雅打來的。
常矜驚喜地接起:“芙蕾雅老師!我還以為您現(xiàn)在在忙呢?”
芙蕾雅的聲音低沉幽涼,似乎正微微笑著:“我剛剛在看書,看到你的消息就打過來了。”
“第一次見你想問我和學習無關的問題,是什么呢?”
常矜后知后覺地有些不好意思:“其實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就是,我想向我喜歡的人表白,但我今天試過了,我發(fā)現(xiàn)我一到他面前就開不了口,支支吾吾半天,還是臨陣退縮了!
芙蕾雅耐心地聽著她描述自己的心情,并沒有絲毫的不耐煩。
“原來是這樣。那么,你有沒有考慮過直接給他發(fā)一條長消息表白?”
“我們的關系太好了,就像朋友一樣,如果我通過消息表白,他肯定不會當真的,說不定還會覺得我是在玩真心話大冒險!
芙蕾雅沉吟:“這樣啊如果既想不當面開口,又想要正式一點的話,要不嘗試寫封信給他吧?”
常矜怔了怔:“信?”
芙蕾雅:“是的。雖然我知道,你們這一代小孩肯定早就不流行情書那一套了,說不定長這么大連信封長什么樣都不知道。但老師還在讀書的時候,大家還是很熱衷于通過情書來表白的!
“如果是一封認真寫的長信,他一定不會再認為你是開玩笑了吧?”
常矜茅塞頓開,她連忙致謝:“謝謝老師!我明白該怎么做了!”
芙蕾雅淺笑道:“不用和我客氣,沒想到你已經(jīng)有了喜歡的男孩子,是什么時候的事?好像都沒聽你提起過!
常矜:“其實去年就意識到了,但我一直沒確定自己的心意,所以拖到現(xiàn)在才打算表白”
芙蕾雅笑道:“沒關系啊,一切都還不遲。他還在你身邊不是嗎?就趁你們還沒分開時說吧!
“那老師就提前祝你表白成功了,等你的好消息。”
常矜心里微微暖,“好,謝謝老師!
關若素生日的前一晚,也是開學前的最后一天假期,常矜給關若素寫好生日賀卡和手寫信之后,便取來了新的信紙,坐在桌案前,冥思苦想起來。
這還是她人生里第一次寫情書。
第一句該寫什么?
常矜斟酌來斟酌去,廢了不知道多少張紙,反復權衡每一個字和詞語。淅淅瀝瀝的筆墨淋下,在白紙上生花,每一筆都帶著少女情思,于是連筆觸都顯得那么繾綣動人,與往日不同。
她從來無法言之于口的那些話語,都化作了文字,傾瀉如注。
常矜也不記得自己熬了多久,才把這封信寫好。
她寫完最后一個字,長長地松了口氣。
完成了!
常矜細細地將信件從頭到尾的看了一遍,滿意得不行。
緊隨其后的龐大困意襲來,她意識到自己必須該睡了,于是把信件放好,上床休息。
第二日。
晴朗碧藍的蒼穹底下,翡翠林蔭如海。關若素坐車回到了家里,一進別墅,廚房里忙碌的吳媽就探出頭來,沖她喊道:“小素回來啦!今天玩的開心嗎?”
關若素是回外婆家過了生日,她心情很好,特地梳的蝎子辮垂在腦后,擋不住她臉上的笑:“很開心!”
“噢對了,你的朋友們送來的禮物,我都整理好放你房間地板上了!
“好!”
關若素噌噌噌上了樓,一打開房門,便看到堆滿了一條地毯的禮物盒和禮物袋。
她干脆坐在了地毯上。
拆禮物之前,她先是拍了張照片發(fā)到了七人組的小群里,照片一發(fā)出,頓時有幾個人跳出來回復了,不過幾句話的功夫,俞西棠已經(jīng)和秦姣珠比較起誰送的禮物更好。
消息刷得極快,看著大家吵吵鬧鬧的樣子,關若素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忍俊不禁。
她正準備開始拆禮物,擱在一邊的手機卻響起鈴聲來。
關若素一邊拆禮物,一邊接起電話,很隨意地說了聲:“喂?”
電話那頭沉默許久,才有一道細弱的女聲響起,揉雜著不穩(wěn)的聲線里,裝滿了小心翼翼的希冀。
她喊她,仿佛從前:“小素!
關若素正在整理禮物盒的手猛然停滯下來。
而電話里,那個女孩突然松了口氣。
似乎開頭那個昵稱說出口以后,其余的話語便像是拔掉木塞的瓶中酒,自然地傾倒下來,飛湍如瀑。
她又一次喊了關若素的名字。
而這一次,她說:“小素,十八歲生日快樂!
關若素的唇瓣開始無法克制地顫抖起來。
她不得不咬緊自己的牙關,才能壓住心底因那句祝福而興起的海嘯。
半晌,關若素終于能說出話來,語氣卻像寒冬臘月的雪:“你又是從哪里拿到了我的電話號碼?”
“林曦,你是鬼嗎?你還要陰魂不散地纏著我多久?”
電話那頭的林曦急了,“小素,不是這樣的,我不是想纏著你!”
“對不起,我、我只是太想你了,我還記得你是今天生日,我不是故意和別人打聽你,我只是想和你說一聲生日快樂!
林曦的聲音越來越低,她不知道何時又哭了,細細的啜泣聲響起,“我們以前都說好的,要陪對方一起過十八歲的生日,要買同一個生日蛋糕,要一起許愿,許愿百年后還做好朋友”
關若素已經(jīng)很難控制自己了,從剛剛開始,她的手一直在不停地發(fā)抖。她發(fā)現(xiàn)自己難以自控地跟隨著林曦的話,回想起了那段久遠的記憶,那段她已經(jīng)竭盡全力想要忘掉的日子。
那時她們之間還沒有旁人,她們每年都會一起過生日,親密無間。
林曦拉著她的手,被生日蠟燭的光芒映得亮晶晶的眼看著她,說還要再許最后一個愿望,許愿到了十八歲,她們也還和現(xiàn)在一樣要好。
過往的美好于此刻的關若素而言,卻像是淬了毒的針,一根一根扎入她的太陽穴。
她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電話里的林曦說:“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是我食言了!
“但是小素,我還是想祝你生日快樂!
關若素咬緊了唇,克制震顫。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開口:“沒接到你打來的電話之前,我都很開心!
“林曦,我本來已經(jīng)快忘掉之前的事情了。如果你真的像你說的那樣希望我好,你就一輩子也不要再聯(lián)系我,你就當我死了。”
電磁音變得不穩(wěn),林曦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傳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小素你恨我吧,對不起!
關若素的神經(jīng)漸漸繃緊,她的大腦一片空白。
如有預示般,林曦再次開口,說出了那句堪稱魔咒的話:
“對不起,小素,但我真的愛他!
關若素知道自己該掛斷電話的,她應該從這里開始就結束這次通話,結束這場無妄之災,但她也非常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無法干脆果斷地掛掉這通電話。
太可笑了。無論她遇到了多么好的朋友,還是擁有了嶄新的校園生活,她依舊會被林曦的三言兩語影響,甚至被她控制住全副心神。
林曦呼吸急促起來,她急切且惶然:“我知道你一直在生氣,可是我解釋過很多遍了,我是自愿的,我沒有被莫珝逼迫——”
一模一樣的對話。關若素已經(jīng)不記得這是第幾次聽到林曦這樣說了。
第一次聽到時,她還會暴怒,可現(xiàn)在的她再聽到這段話,卻靜得可怕。
關若素聽到了自己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林曦,這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選了他,任何時候我和他擺在你面前,你都不會選我!
“這也無所謂,他是你的愛人,你把他視為你的天,什么問題也沒有,我只是你的好朋友,我憑什么對你的愛情指手畫腳?都是我的錯才對。”
“但是林曦,如果你是我,你難道就能袖手旁觀嗎?”關若素聲音低啞,“如果你是我,你最好的朋友被一個大她六歲的成年男人騙上床,還不止一次,她卻對你說這是愛情,你真的不會像我一樣憤怒嗎?”
“林曦,你那個時候才初三!但凡是個正常的成年人都不會和一個初三的女孩談戀愛,還和她上床!”
“如果你覺得你沒錯,為什么你瞞了我整整三個月?整整三個月我約你放學后去逛街去吃飯,你都拒絕了,原來你是陪他去了酒店。你還騙我說你下午要去補課,如果不是我在逛街的時候碰到你和他在一起,你會把你們談戀愛的事告訴我嗎?你為什么不敢告訴我,為什么騙我,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吧?”
“你說我能怎么做?我怎么做才對?我應該尊重你的愛情,可如果我還當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就應該阻止你,不然我就是和他一樣的畜生!”
“我拽著你的手,我就差在大街上跪下來求你了,我說求你不要去,不要和他去酒店。你當時是什么反應,我到今天都記得清清楚楚。你只是回頭看了我一眼,你當時想說什么?我猜你是有話想和我說的,但你沒說,你只是一根一根掰開了我握著你的手指,然后和我說,對不起小素,你先回去吧!
“然后你就和那個男的走了,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和他走進酒店大門。”關若素發(fā)現(xiàn)自己越說越快,越說越冷靜,到最后她聽著電話那頭林曦的啜泣聲,甚至覺得奇怪,“你哭什么?我那天哭得比你慘多了,你有回頭看我一眼嗎?”
“林曦,還要我繼續(xù)說嗎?”
關若素聲音變輕:“你現(xiàn)在,能有一點點明白我當時是什么心情了嗎?”
林曦好像快要崩潰了:“對不起,小素,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為什么一切會變成這樣”
“我沒有覺得你不重要,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這一點到現(xiàn)在也沒有變過,我真的,聽到你說你現(xiàn)在過得好,我真的打心底里替你高興,對不起小素”
“對不起小素,是我太懦弱了,我太想被愛了我真的拒絕不了他”
濃重的悲哀像是一場初春的沙塵暴,席卷了關若素的內(nèi)心。
回憶如刀斧鑿刻,她的腦海一片血肉模糊。
在林曦愈漸失控的哭聲里,關若素卻回想起了她們初遇的那一天。
她那時是真的還很內(nèi)向,初來乍到,她無所適從地坐在新教室里,周圍都是陌生的同學,直到林曦來到她身邊拉開椅子坐下。
林曦看著她笑,問她叫什么名字,眼睛亮如燦星。
“若素,是不是安之若素的那個若素?”林曦看著她的反應,高興地笑起來,“我猜對了對不對!”
“關若素,好好聽的名字,我以后可以喊你小素嗎?”
心里的荒漠涌出暖泉,關若素抿著唇,眼睛閃動,露出一個淺淺的笑。
“嗯,可以!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林曦根本不會明白她那天轉身離開的背影對她而言意味著什么。從那一刻開始,那個會溫柔地喊她小素的林曦就已經(jīng)死了,徹底死在她心中,死在那個陽光暴烈的下午。
后來,林曦和那個男人去酒店時被熟人撞見,林媽媽知道這件事之后幾乎發(fā)了瘋,把林曦關在家中,一步也不允許她邁出。而林曦卻以為是她告的狀,一句話也不問就打電話過來罵她,在知道真相后又痛哭著和她道歉。
校內(nèi)不知誰傳了流言,有關林曦的一切都迅速腐化,所有人唾棄且避之不及。
關若素因為在學校里和林曦形影不離,也遭到了牽連。
她時不時會被路過的同學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甚至有時也會聽到有人談論她,“是不是關若素和老師告的密?”,“關若素和林曦關系那么好,估計也和林曦一樣吧”。
后來,她轉學了,也徹底將林曦的所有聯(lián)系方式拉黑。從此,終于不會再有電話鈴聲半夜響起,將她驚醒。
關若素說,“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要打這個電話來,如果你只是想勾起我那些痛苦的回憶,那你成功了。”
“林曦,我擺脫不了你,你現(xiàn)在滿意了嗎?”
林曦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知道我沒資格做你的朋友”
“但是小素,我馬上要上手術臺了,我真的很害怕,我沒有朋友可以聯(lián)系了,我只能找你,求你陪我一會兒好嗎”
關若素的大腦一片空白。
她張了張口,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問:“手術?”
“你要去做什么手術?”
林曦聲音低了下去,細如蚊吶:“是全身抽脂手術我、我是瞞著我父母出來做的,我成年了,可以自己簽字了”
“小素,他說我最近胖了,不好看了!
“可我已經(jīng)很努力地在減肥了,我每天都好焦慮,吃進去什么就吐出來什么,就算是這樣也沒有瘦下來,我真的沒辦法了才來做這個手術的”
關若素再也無法克制自己顫抖的嘴唇,齒關相撞間,她恍惚間感覺自己并不是在聽林曦說話,而是被林曦捅了兩刀,正中心臟的位置。
不然為什么她會這么痛,痛到仿佛整個人都要裂開。
“你敢。。 标P若素終于失控了,她對著電話那頭尖叫道,“林曦,你給我從那里出來!”
“你明明還有兩個月才成年!你去的是什么醫(yī)院,他們有正規(guī)營業(yè)執(zhí)照嗎?他們怎么敢給你一個沒有家長陪同的未成年人做這種手術!”
“你還要為他做到什么程度?他讓你殺人放火你也去做嗎!”
“林曦,林曦,不要去”關若素哭了,眼淚一滴滴地砸在地上,“我求你了,不要去”
林曦的哭聲反倒停了下來。電話那頭,她輕輕地吸著鼻子,因為哭得太久,聲音已經(jīng)啞了。
她說:“對不起小素,我必須去做這個手術。”
“小素,等你以后也愛上別人,你就明白了。你也會像我一樣,為了他,愿意去做任何事情!
“對不起,給你打了這個電話,又害你哭了!
“但我真的,好想你!
日落西山,黃昏午暮。常矜上完瑜伽課回到家中,和常鶴一起吃過飯之后,就開始收拾自己明天準備帶去學校的東西。
“咦,我寫好的情書呢”
常矜在書包里翻找半天,也沒找到自己昨晚放進來的白色信封。她的書桌被她翻得有些亂了,遠遠看去像是一堆廢墟。
常矜叉著腰站在地板上,盯著書桌,開始回想自己昨晚睡前到底把信封放哪了。
記憶飛回昨天,她隱約記得她把信封放在桌沿上,和她給關若素準備的手寫信放在一起。
早上起床,她就把關若素的那封信放到了禮物袋里,讓管家?guī)兔λ瓦^去了,情書則是放到了抽屜里
等等。
常矜飛速走到桌前打開抽屜,在看清信封的那一刻,她差點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她居然放錯信了!。!
手寫信還在抽屜里,也就是說——
她把給顧杳然寫的情書塞到了關若素的生日禮物袋子里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常矜真的立馬要瘋了,她連忙從書堆里扒拉出自己的手機,急得通訊錄都點了好幾下才點開。
她第一時間給關若素撥去電話,電話鈴聲響了一遍又一遍,終于在最后一秒,被對面接通。
“素素!你已經(jīng)拆了我送你的禮物了嗎?里面有封信我放錯了,你千萬不要打開看——”
常矜話還未說完,就被對面的關若素打斷。
“抱歉。”
“矜矜,我已經(jīng)看到了!
常矜被這句話里蘊含的信息量沖垮了思考能力,她太慌亂了,沒有聽出關若素語氣的不對勁。
常矜張口結舌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她小心翼翼地開口:“你都知道了?”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瞞著你們的,我也不知道我表白能不能成功,我想著萬一被拒絕了——”
“矜矜,”關若素在那邊輕聲開口,“你是什么時候喜歡上他的?”
常矜愣了愣,似乎沒想到關若素會問這個問題。
“什么時候嗎?”常矜無意識地抓緊了衣擺,她在混沌的腦內(nèi)不斷地尋找合適的措辭,“我其實也不是很清楚,可能我早就喜歡上他了吧。但我是去年夏天才意識到的!
第一次,她能夠對著熟人坦然說出對顧杳然的心意,仿佛是卸下了一個重擔一般,常矜發(fā)現(xiàn)自己忽然不再焦慮了,而是變得溫緩平和下來,想起過往那些美好的回憶,她不自覺地勾起唇角微笑。
“我太遲鈍了,發(fā)現(xiàn)得太晚,也太猶豫了,猶豫到現(xiàn)在才決定表白!
“素素,你說他會答應我嗎?”
晚霞落盡,窗外,黑壓壓的樹枝和橘紅色的天空構成一副殘夏夜景圖,寧靜得有幾分壓抑。
關若素坐在房間的地毯上,她聽到常矜的聲音后,輕聲回道:“會吧。”
電話里,常矜對她說:“素素,你明天能不能帶我的信來學校?我想明天就把它交給顧杳然。”
“或者,你把它放到顧杳然的桌面上也可以!
關若素應了:“好!
電話掛斷,關若素握著手機的手臂緩慢垂下。
她面前是一封被拆開的信件,雪白的信封和信紙,火漆印泥封口被貼在信封尖角上,顏色鮮紅,像一道突兀的血跡。
風波
開學的第一天, 常矜一來到學校就被Karry老師逮住了,差遣她去圖書館領份資料。
常矜苦哈哈地出了辦公室,回教室拿傘和耳機, 被圍著桌子打牌的幾個人幸災樂禍了, 秦姣珠手里拿著牌在看她:“喲,這是去干嘛?”
常矜對著她翻了個白眼:“幫人跑腿啊。”
周既堯:“Karry又喊你去干活呢?”
俞西棠:“矜是她的名,忙是她的命!
常鶴:“別聊了, 出牌。”
“上一張紅8,下一個誰了?”
常矜正準備走, 卻在門口撞見剛好背包進來的顧杳然, 兩個人的腳步都一頓。
顧杳然朝她微微挑眉:“要去哪?”
“Karry喊我去圖書館幫他拿點東西, 我現(xiàn)在就過去!
常矜聲淚俱下地控訴:“這幫人就顧著打牌, 看我去受苦, 沒一個人心疼我——”
顧杳然瞧她這樣, 忍不住笑:“沒事,你等我放個包, 我陪你去!
教室里幾個人自然也看到了這一幕, 什么都知道的俞西棠第一個起哄:“不是,顧杳然你就讓她去唄, 圖書館又不遠, 你真把常矜當你女兒照顧。俊
秦姣珠邊搖頭邊翹著蘭花指摸牌:“真是看不下去了, 慈父多敗女。”
周既堯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哈哈哈。
常矜的反應是朝他們比了個國際友好手勢。
她原本還怒氣沖沖的,結果顧杳然放完包走過來, 就放低聲音哄她:“別和他們計較了, 他們壞, 你好。”
常矜被順毛一摸,立刻火氣就消了大半。
顧杳然走在她前面, 略微側頭,眼波明朗含笑:“我們走吧,路上要不要買點什么喝的?”
常矜積極回應:“想喝奶柚拿鐵!”
去圖書館的路上,常矜想起自己讓關若素帶來學校的那封情書,后知后覺地緊張起來,手指捏住了咖啡杯,嘴里的吸管被她翻來覆去地咬。
心里打著鼓,說話的語氣很難再自然而然。
幸好顧杳然并未察覺,依舊和往常一樣與她交談。
常矜去辦公室里領資料的時候,顧杳然就在外面的走廊里等她。常矜清點好文件夾里的紙頁數(shù)量,抱著牛皮紙袋走出去時,卻沒看到顧杳然的身影。
窗外晨曦昭昭,被擦得一干二凈的玻璃和地板都亮潔如新,能夠清晰看見行走于其上的人影。暖氣不太充足,在冬末春初的室內(nèi)里,點滴冷意泛濫開來。
常矜有些疑惑,她順著走廊往樓梯間走去,卻在拐角看到了熟悉的背影。
一男一女,站在樓梯間斜前方的走廊上,似乎是在交談。
是顧杳然。
他面前站著一個女孩,露出半張臉,黑發(fā)黑眼,是她不熟悉的亞洲面孔。
常矜看出那邊的情況似乎是在表白之后,便想先離開,不料那個女生開口的話語陡然傳入耳中:“可以告訴我你拒絕我的原因嗎?”
常矜離開的腳步一頓。
緊接著,她聽到顧杳然的嗓音響起,清泉般動聽:
“抱歉,我已經(jīng)有喜歡的人了。”
心臟猛地跳動了一瞬,幾乎要擺脫胸腔的束縛。
常矜發(fā)現(xiàn)自己走不開了,她呆立在原地,不受自控地傾聽著那一頭的沉默。
那個女孩不依不饒地追問他:“是誰?我認識嗎?”
“你喜歡的人,是不是經(jīng)常和你一起玩的常矜?”
常矜摳著墻角的手指,幾乎用力到要在上面挖出一個洞來。
她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良久后,她聽到了顧杳然的聲音。
“不是。你不用猜了,你不認識。”
告白的女生后面和顧杳然說了什么,常矜沒再聽了。
身體僵了片刻,意識回籠的下一秒,她拔腿就走。
顧杳然回到辦公室門口,看到的便是靠在欄桿邊等他的常矜。纖細的一截腿從裙擺底下伸出來,她沒在看這邊,而是怔愣地望著面前的白墻發(fā)呆。
顧杳然走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她看來時露出一個笑:“在發(fā)什么呆?”
“你拿好東西了,真快。有等我很久嗎?”
常矜看著他的眼神讓顧杳然覺得有幾分奇怪,但具體是哪里奇怪,他也說不上來。
常矜垂下眼:“,你剛剛是去哪了?
常矜多希望顧杳然會騙她,如果他說,他剛剛是去了衛(wèi)生間,或者遇到了朋友,怎樣都好,至少他是撒了謊的,至少能說明他不想被她知道這件事。
至少能說明,他對她,并不是全無感覺。
但顧杳然格外坦誠:“剛剛遇到了一個女生,她說有話要和我說,所以我和她去了走廊另一邊。”
常矜張了張口:“是表白嗎?”
顧杳然點點頭,回答得隨意:“嗯。我拒絕了!
常矜笑了笑,她發(fā)現(xiàn)自己能夠笑了,只是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她輕聲問道:“為什么拒絕了?不喜歡她,還是不想談戀愛?”
顧杳然給出了毫無遮掩的答案。
他看著她的眼睛說:“我和她說,我有喜歡的人了!
常矜抱著文件袋的手指收緊,她用盡全力去故作輕松和驚訝:“誒,你什么時候有喜歡的人了啊?”
“是誰?我認識嗎?”
走廊上除了他們,再沒有其他人。
常矜的心情起伏不定,仿佛在巨浪中翻滾的小艇。
直到最后一句話,化為海嘯迎面拍下,將這艘已經(jīng)岌岌可危的船完全掀翻。
“現(xiàn)在還不能告訴你!
她發(fā)現(xiàn)顧杳然說這話時,眼睛亮亮的,那汪清潭含起來一笑,簡直熠熠生輝,“等到畢業(yè)舞會那天,你就知道她是誰了!
他笑得亮眼灼目,她卻如墜寒夜。
常矜一時沒有說話,顧杳然的手機鈴聲響了,他在她面前接了電話。不知道給他打電話的人是誰,看他神色似乎很認真,聽多于說。
而常矜利用這點時間,故意落后了幾步,顫著手點開微信。
她詢問關若素:“情書已經(jīng)送出去了嗎?”
關若素似乎在看手機,很快回復了她。
關若素:“還沒有!
常矜感覺到自己搖搖欲墜的心重新被吊住了。
她說:“先不送了!
“小素,你把情書放到我書包里面吧!
關若素:“好,我明白了!
她鎖上手機,這一刻,屏住的呼吸才慢慢喘出。
后怕于心底冉冉升起。
常矜邁開兩條注了石膠的腿,僵硬地走過去,跟上前面還在打電話的顧杳然。
她幾乎失魂落魄。
然而更可怕的是,她發(fā)現(xiàn)自己聽到那句話的時候并不覺得悲傷,反倒第一時間感覺到了恐慌。
巨大的,突如其來的恐慌,狠狠襲擊了她。
她怕顧杳然會看到那封信,然后他們變得尷尬,最后連朋友也做不成。
腦海里浮現(xiàn)出顧杳然欲言又止的表情。
之前她為什么會那么有信心?
走在她前面一步的顧杳然已經(jīng)掛了電話。
他轉頭看她,入目是一雙盈盈一笑的眼眸。
他走過來,伸手接過了她手里的文件袋,動作自然而然,“我來拿吧!
他說這話時,距離又與她極近了,近在咫尺的人影高挑挺拔。他朝向她,垂下了一對彎月形的眼,連眼尾都帶著瀲滟的溫柔。
是了。因為他對她的頗多照顧,甚至關懷備至。
可如果這就是他的性格,如果一直是她自作多情呢?
心上像綁了鉛塊,控制不住地墜沉,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常矜若無其事地回到班上,和大家說笑打鬧,努力忽略著身體內(nèi)部反饋來的難受。她以為自己只是失落得狠了,卻沒想到,這份難受會漸漸擴大,一發(fā)不可收拾。
到了中午,她捂著胃部,已經(jīng)幾乎直不起腰來。
再一次睜眼,她已經(jīng)回到了家中。
入目第一眼是她房間里簡潔大方的陳設,以及頭頂那盞體積巨大的吊燈,墜下的玻璃石漂亮得像被精心切割過的鉆石。
半掩的房門外,隱隱約約傳來家庭醫(yī)生刻意壓低的嗓音:“初步診斷是神經(jīng)性胃炎!
“如果不放心的話,可以明天早上再看看情況,安排到院做一次檢查!
門外響起了一道常矜也沒有預想到的聲音。
“謝謝您。李姨,送一下醫(yī)生。”
媽媽?
常矜終于完全睜開了眼,她艱難地側過頭,看向門口。房間里昏暗,全靠門縫里滲進來的一道光亮,讓她看清門外站著的兩個熟悉的人影。
是甄伊水和顧杳然。
“怎么會突然胃炎了呢!彼龐寢屨诘吐曉儐枺拌萌,矜矜最近有好好吃飯嗎?我記得她之前并沒有胃病的啊!
她聽到顧杳然的聲音,緊貼著門背響起:“她有好好吃的。阿姨,您別擔心,醫(yī)生也說神經(jīng)性胃炎的原因有很多,可能常矜她最近壓力太大了!
“是這樣,她這孩子,對自己總是那么苛刻。”她聽到甄伊水輕輕地嘆息著,“麻煩你了,還大老遠過來看她!
“你真的很關心她。”
顧杳然的聲音低沉悅耳:“阿姨,這都是小事!
“以前矜矜發(fā)燒的時候,你也第一時間來看她,我都記得。”甄伊水似乎是笑了,“我總感覺,你比鶴鶴還像矜矜的哥哥。”
常矜總覺得顧杳然似乎也笑了。
他應了:“是。”
“在我心里,她就像我妹妹一樣!
常矜躺在床上,眼皮撐開,一眨不眨地睜著眼。
聽到這句話的一瞬,身體先于大腦給出了反應。
她的胃部和胸口都同時痙攣起來,一時間,她疼得漸漸蜷縮了身體。
窗外的月光帶著太陽光的余熱落在她床腳邊,像是落了一地白花花的頭皮屑。
她閉了閉眼睛,聲音很輕很啞,連她自己都幾乎聽不到:“顧杳然”
“誰稀罕當你妹妹。”
門外,顧杳然和甄伊水面對面站著。
顧杳然的回答似乎也有點出乎了甄伊水的意料,她沉吟了一會兒,示意顧杳然和她去樓下說話。
樓下,白瓷清茶,燈火通明。兩人剛剛入座,甄伊水便開門見山道:“你不喜歡矜矜嗎?”
饒是顧杳然一貫從容克制,乍聽到面前的常母對他問了這么個問題,也沒能掩飾住自己那一瞬的慌神。
甄伊水一直盯著他的表情看,見他這樣,還有什么不明白。
甄伊水滿意地點了點頭,翹起唇角:“好了,你不用回答我,我已經(jīng)知道了。”
顧杳然面色難得僵住。
男孩的顴骨漫開一片紅暈,他看上去有些無措,也許他也不明白,為何自己掩藏得如此好的心事會被一眼看破。
顧杳然有些艱難地開口:“您您為什么會這么問?”
甄伊水語重心長:“你對矜矜一直都很特別,我是知道的!
“雖然我不經(jīng)常在家,但是關于矜矜的所有事,她的生活助理,李姨和管家,都會一一匯報給我!
“你對她實在是太好了!闭缫了滩蛔⌒,“連和我們家的司機都這么說,看來你是真的很關心常矜!
看出顧杳然已經(jīng)有些坐立難安,甄伊水沒有再打趣他,而是笑道:“好了,你別擔心,我很支持你們的,我不做那種棒打鴛鴦的事!
顧杳然抿了抿唇,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還請您先不要告訴常矜!
甄伊水豎起耳朵:“嗯?不要告訴她什么事?”
“我喜歡她的事。”
這話說出口,顧杳然實在覺得有些難為情,畢竟眼前這個人就是他喜歡的女孩的母親。
“這樣,你肯定是想自己和她表白對不對?”甄伊水俏皮地朝他眨眨眼,“你放心,我肯定不插手!
“不過,你可得抓緊時間了,等到了大學,你們估計就不在一個城市讀書了吧?得趁早把你的心意告訴矜矜噢!
顧杳然抿了抿唇,“她不一定會答應我!
甄伊水:“不會呀!我覺得矜矜她也喜歡你。我聽她提起過很多關于你的事,我知道,她的異性朋友向來不多,偏偏和你這么要好,如果不是喜歡,又怎會總是把你掛在嘴邊?”
“記得在她面前,多多好好表現(xiàn)就行啦!”
顧杳然眼睛微亮,仿佛點了簇燈火。
他點點頭:“我明白!
情書
知道常矜是因為神經(jīng)性胃炎而請假回家的關若素, 第一反應是放學后去常矜家找她。
然而來接她下課的關母阻攔了她。
前座的關母坐在副駕位置,連發(fā)絲都整理得一絲不茍。
她語重心長:“神經(jīng)性胃炎不算嚴重的,你媽媽我年輕的時候壓力一大也會得這個病。再者, 她現(xiàn)在說不定已經(jīng)吃了藥正在休息, 你去了,要么見不到她,要么她被叫醒, 反而打擾了她。”
“要是明天她還沒來上課,你再去探望也不遲。今天先回家吧, 媽媽和大姨她們說了, 今晚兩家人一起吃頓飯, 你不在的話多不好!
司機緩打方向盤, 窗外的風景旋轉, 關若素看得頭暈惡心, 于是不再面向車窗。
等緩過神,她睜開眼, 聲音比平時低:“我知道了媽媽!
一整個晚上, 關若素翻來覆去,久久難眠。
早上起床, 她穿戴整齊, 站著全身鏡前, 看著自己眼眶底下淡淡的青黑。那是她忐忑的證明。
她打開書包,夾層里放了本安德烈•紀德的《窄門》, 黑十字白封底, 中間裂開一道狹長縫隙, 里面夾著常矜那封情書。
關若素看了很久,才伸手把這本《窄門》抽出來。
教室內(nèi)人聲鼎沸, 剛開學不久,有些人甚至因為沒有課還沒回校,而回來的人也不安分,聚成一團一團的圓形,吵吵鬧鬧的,所有人都在各干各的事。
關若素坐在后排,時不時有人路過與她打招呼,她都一一應了,但目光始終關注著門口。
直到一道清瘦纖細的身影出現(xiàn)。
和她預想中的一樣,常矜看上去已經(jīng)完全好了,迎面朝她走去的lily和她攀談了幾句,她也彎起眼睛回應對方,神態(tài)自若,沒有絲毫異常。
常矜放下書包之后就走出了教室。
與此同時,關若素的手機輕輕震動。
常矜:“素素,你能出來一下嗎?我在陽臺這邊等你!
關若素帶著書離開教室,教學樓的陽臺離走廊和教室都遠,但很安靜,鮮少有人經(jīng)過停留。
一扇扇明凈的玻璃窗從她眼前掠過,她透過它們,看到了站在欄桿邊的常矜。
常矜此刻沒在笑了,卸下那些本就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后,微微低垂頭顱看向地面的她顯得越發(fā)安靜。
她身后是沙沙吹拂的枝條和樹葉,綠浪似海。
常矜抬眼看到她,笑了笑:“你來啦!
關若素走過來,靠在她身邊的欄桿上,語氣擔憂:“怎么會突然胃炎了,醫(yī)生怎么說?”
“現(xiàn)在身體已經(jīng)好轉了嗎?”
常矜:“已經(jīng)好多了,醫(yī)生說和我前天熬夜,最近一段時間壓力太大都有關系,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礙事了。”
“”
關若素看著她,動了動唇,“矜矜。”
“你的那封情書”
常矜換了個姿勢撐著欄桿,“啊”了一聲:“對,我就是想和你說這件事!
“我昨晚想清楚了,我感覺我還是先不表白比較好。”常矜說,“我仔細考慮過,可能我只是一時間被感情沖昏了頭腦。說不定我也沒那么喜歡顧杳然,只是他在我身邊太久了,對我又太好,所以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
關若素怔怔然地看著她。
常矜抬眼望著窗外,樹影和晨曦在她瞳孔里交疊,慢慢地晃動著,像是水波涌動時一圈圈蕩開的紋路。
“說不定那并不是愛情!
常矜笑了笑,“只是我誤會了而已。”
“我想讓自己冷靜一下,所以才和你說,先不要把信送出去。就是這樣,很簡單的事情,讓我來回折騰了這么久,真是麻煩你了!
關若素抿了抿唇,輕輕搖頭:“不會!
常矜看到關若素的表情,忽地失笑,“怎么這副表情看著我?”
關若素怎么會看不出常矜的低落和故作輕松。
她看過常矜太多面,但這樣的失意,還是第一次。
她和顧杳然之間發(fā)生了什么,才會讓她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突然改變了主意?
關若素很想問常矜原因,但她張了張口,又沉默了。
答案重要嗎?
也許對于別人來說重要,可對她來說并不重要。
現(xiàn)在的這一切,不正是她所期望的嗎?
她害怕眼前這個人也因為愛情而變得痛苦,變得失去自我,眼里只有另一個人。
她害怕再次失去重要的朋友。
是常矜發(fā)現(xiàn)了她。她行尸走肉般沉浸在失去摯友的悲苦和茫然中時,是常矜出現(xiàn),拉了她一把。
她所認識的常矜本應該是耀眼的,無論走到何處,都肆無忌憚地發(fā)著光,而不是躲在角落里為了某段感情黯然神傷。
膨脹的私心最終還是戰(zhàn)勝了微弱的反抗。關若素伸出手拉住常矜的手腕,在她抬眼看她的那一刻輕聲道:“我也是這樣想的。”
“反正離畢業(yè)還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是嗎?其實矜矜你完全可以再考慮一下,等想清楚了,真正弄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再把這封情書給他,也完全來得及。你們本來就是很好的朋友,不像別人那樣需要害怕錯過!
“矜矜,無論你做出什么樣的決定,我都會無條件地支持你!
關若素說完這句話,心跳依舊跳得很快。
但她看到常矜朝她笑了。
她的手覆上來,握住了她的。
她聽到常矜對她說:“謝謝你,素素!
“這件事我沒有告訴其他人,我怕我和別人說得多了,會被他發(fā)現(xiàn)。只有你知道,謝謝你愿意聽我發(fā)牢騷!
關若素一直提在半空中的心臟,終于微微松懈下去。
可隨之而來的,是羞愧和自厭情緒的反撲。
常矜這樣信任她,可她卻夾帶著自己的私心和恐懼。她并不是純?nèi)粸槌q嬷氩耪f了這些話,而是為了不讓自己被朋友拋棄。
她這樣做,真的是對嗎?
可常矜已經(jīng)松開了手。
關若素望著兩個人漸漸分開的手心,感覺到那陣溫熱離開,仿佛自己的心也隨之空缺了一部分。
常矜垂下眼笑了笑:“其實我早該清楚的!
“杳然他是什么性格,我最了解了!
那人只是看上去溫柔有禮,骨子里卻帶了股勁。
他并不是沒有主見的人,恰恰相反,什么要什么不要,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他一直分得很清楚。他從不在意別人的目光,也總能果斷地做出取舍,如果不是足夠了解自己,足夠堅定清醒的話,是做不到的。
G7那年常矜參加了各種國際學術比賽,在某個比賽上遇到了一些偏題怪題,有些實在是出得太離譜了,連常矜都做得有點破防。
她半夜打電話給顧杳然和他吐槽這些糟心事,那時顧杳然其實也在準備其他比賽,每天練琴時間超過六個小時,但還是聽她發(fā)了半個多小時的牢騷。
聽她說完,顧杳然也只是笑,“那有什么,那就不做了,換個比賽!
常矜:“可是這樣我會覺得我好像被它打倒了一樣,明明就不是我的問題,是題目太奇怪了!
“你也知道是題目有問題,那你還糾結什么呢?”顧杳然說,“只要換個思維角度去想就行了,不是你被它打倒,而是你主動放棄了它。你的能力又不是它一個比賽能夠定義的,甚至就算是比這更權威的比賽也不能定義你。”
“你是常矜,這個世界上有些事只有你能做到,而成績,榮譽,名聲,這些東西都是別人對你的評價。如果他們贊賞你,那當然很好;如果他們批評你,也沒必要太放在心上。來自外界的眼光不能影響你自身的運轉,只要這樣想就好。”
他總是很好地接住她的情緒,又能安撫她。
常矜知道,在一些不了解他們的人眼里,她各方面都比顧杳然更優(yōu)秀,但只有她知道,其實他并不比她差。
他成熟,冷靜,溫和卻不寡斷,明亮但不刺眼,細心且總是體察他人。他的散漫不是因為沒有目標,而是因為他太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了,于是拋棄了世俗的眼光和評判標準。他其實比她更豁達,也更自由。
“你別看他總是自謙,其實他這人可自信了,根本不屑于掩藏自己的野心和感情。他如果喜歡我,肯定早就和我表白了,又怎么會等到現(xiàn)在。”
常矜垂著眼,微風吹過她的鬢發(fā),她一時不察,半截發(fā)絲飄進嘴里,味道有點苦澀,她輕輕撥開,自語:“也許真的是我想多了!
“素素,你帶著那封信來了嗎?”
關若素將手中一直拿著的書本遞給了她,“我怕把它弄皺,就夾在這本書里了!
淡藍色的書封面,金色的字體。
常矜接過,纖長的手指指腹撫摸過其上的書名,她喃喃念道:“《簡•愛》。”
關若素:“這本書是我初中的時候看的,最近我表妹說想看,讓我從家里帶給她!
常矜說:“我也是初中看的,就在遇到顧杳然的那年。”
她那時閱讀量很大,空閑時間多,精力也旺盛,除了完成作業(yè),她還看書,看漫畫,做數(shù)學題,寫代碼,練樂器,每天都很充實很快樂。
她還記得自己讀這本書時的想法,她雖然還沒談過戀愛,也不太能理解女主人公為什么那么喜歡男主人公,但卻深深地被女主人公簡•愛身上的那股韌勁和赤誠打動。
她并不為書中的愛戀所動,卻暗暗喜歡上了簡•愛這位女主角。
她擁有自己的意志,獨立,理性,堅定,即使出身低微,卻沒有不配得感。她越是被人小瞧和看輕,越是不屈服不退縮,越是尊重自己。面對人生中的一道道困難險阻,她從不肯低下頭顱。
常矜那時想,她也要成為這樣的女孩。
“果然,我還是變得有點不像我了!背q鎿崦鴷股系奈淖郑拔魑髡f的果然是對的!
真正喜歡上一個人,是會痛的。
在此之前,她從未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她喜歡他。
冰島
時光荏苒, 歲月如梭。轉眼間,七人組約定好一起去冰島旅行的日子到來了。
出發(fā)前一天,大家在群里聊得熱火朝天, 互相檢查有沒有漏帶的行李物品。也許是被其他人的期待和興奮感染, 一直心情低落的常矜也難得開心了起來。
畢業(yè)旅行,對高中生來說,是一個有魔力的詞匯。
可能是很多人第一次看世界, 第一次和朋友遠行,第一次拋開一切, 毫無壓力地去享受沿途的風景。
即使高中畢業(yè)只是小船駛入海灣的第一縷鼓風, 但縱眼往后, 也許這已是人生中最自由的時刻。他們年輕, 恣意, 無所畏懼, 一腔孤勇,還相信希望和無限的可能性。
飛機落地凱夫拉維克國際機場, 顧杳然從機艙里站起來, 恰好看到前座不遠處的常矜合上平板。
一閃而過的電影畫面,他卻一下子認出是《白日夢想家》。
“你又重溫了一遍電影?”
常矜沒想到顧杳然會和她搭話, 她剛剛背上包, 下飛機的步伐一頓。
她有些不經(jīng)意地移開和他對視的目光:“啊, 對!
回憶的毛織毯被輕輕拉扯,本就不結實的豁口被鉤針挑開。
她又回想起, 初中時他們一群人趁著某次活動日, 聚在班里一起看了這部電影, 那時顧杳然就坐在她身邊,而她專注地望著電影里拍攝的斯科加瀑布, 時不時發(fā)出驚嘆。
“之前你說過,在來冰島之前要再看一遍這部電影,我當時還說我也是!鳖欒萌坏男φZ聲近在耳畔,“結果我完全忘記了這件事啊。”
“你呢,再看這部電影,有沒有什么新的感受?”
常矜一時沒有回答。
顧杳然的唇角慢慢放了下來。他聲音輕了些,又喊了一次她的名字:“常矜?”
“嗯?”常矜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的走神,她抬頭看顧杳然,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我剛剛在想電影里的劇情,沒聽清,你說了什么嗎?”
“不,沒什么!
到了拿行李的時候,大伙里只有顧杳然坐在長椅上,俞西棠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走過去在他身邊落座,“怎么了?總感覺你從剛剛開始就沒怎么說話!
顧杳然從思緒的漩渦里掙脫。
他驀然笑了笑:“那還是有說過話的。”
俞西棠撐著下巴,和他一起看傳送帶旁邊站著的其他幾位好友。常矜拿著手機,似乎是在確認待會兒去酒店的交通和路線,而這一幕似曾相識。
“你說,”顧杳然忽地開口,“常矜是不是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我喜歡她了?”
俞西棠萬萬沒想到,顧杳然一開口就說出了一句這么炸裂的話。
她呆滯住了:“。俊
顧杳然垂下眼簾,望著自己的指節(jié),“我總覺得,她最近一直在躲我。”
俞西棠瞠目結舌:“不不不不是,她怎么就,你怎么就被她發(fā)現(xiàn)了?”
“你說的啊,我又沒有掩飾得很好。”顧杳然輕聲道,“我也沒打算掩飾得多好。也許她就這樣看出來了!
顧杳然發(fā)現(xiàn)常矜主動找他說話的頻率漸漸降低了許多,也很少見她對他笑了。
他察覺到異常之后,第一時間就去找了常矜,問她最近是不是狀態(tài)不太好。
他的態(tài)度很坦誠,但問得含蓄,一句也不敢點明。
而常矜卻望著他,若無其事地說沒有啊。
“我只是最近壓力比較大,是我自己的問題,我太焦慮了,和你和大家都沒關系啦。”
“讓我自己調(diào)節(jié)一下就好了!
她這樣說。
于是,他也只能再次退回到朋友的邊界線上,眼巴巴地看著她的背影,踏出那一步的勇氣不再足夠。
沒有緣由的疏遠,在顧杳然和常矜認識的六年間,從未發(fā)生過。
于是即使萬般不愿,他也只能得出這個結論。
常矜已經(jīng)知道他喜歡她。
發(fā)現(xiàn)他的情意后,她卻選擇了和他拉開距離,其含義不言而喻。
俞西棠制止了他的胡思亂想:“你先別腦補這么多,說不定她真的是最近壓力太大了呢?畢竟今年offer下得確實有點慢,她本來就是容易焦慮的性格。”
顧杳然抿唇,壓下心底的不安,“也許吧!
眾人提前約好了司機,一路送他們到住宿地點。
他們抵達冰島的時間是凌晨,駛向維克村的路上,天高云闊,恰逢日出時分,雪山粉云照頂。一望無際的雪原彼端是巨石和陡崖,陽光與晨曦交織,升騰橘紅,漸漸彌散開來。
縱使常矜已經(jīng)在新疆和俄羅斯的冬天見過類似的地貌,但此時此刻,一切都是那么新鮮,女孩們扒著窗戶驚嘆自然的鬼斧神工。他們的歡聲笑語,真正讓這片景色變得獨一無二了。
到了民宿,來迎接他們的是一個老太太,她有一頭花白的卷發(fā),穿著顏色溫暖的針織衫毛線裙,像一簇穩(wěn)定燃燒的火苗。
這個叫克洛伊的老太太正是這間獨棟別墅民宿的主人。她一路把他們帶入屋內(nèi),臉上掛著慈祥親切的笑容,為他們倒了幾杯熱水,“你們從中國那么遠的地方過來,一定累壞了吧?”
秦姣珠接過水:“謝謝您!”
俞西棠和老太太搭話:“克洛伊女士,最近的天氣怎么樣?”
“還不錯,如果你們想要去看極光的話,今晚就是個好時機!笨寺逡晾咸男膽B(tài)似乎非常年輕,和他們說笑不停,眼睛彎如月牙。
“你們問我就問對人了,我目睹過好幾次極光大爆發(fā),也會看天氣分析,我敢肯定,今晚的極光一定會很美,你們會難忘終生的!
女孩子們都歡呼起來:“那太好了!!”
民宿是俞西棠問了好幾個旅行博主朋友才定下來的,各方面都無可挑剔。
他們整理好行李,都加了衣服手套和帽子,才離開民宿往紅房子教堂的方向走,他們站在觀景臺山坡上,眺望在海邊建起來的操場,俯瞰整片陡峭的峽灣和皚皚白雪鑄成的童話。
落日時分,經(jīng)過一番向克洛伊老太太的取經(jīng),一行人決定夜晚徒步前往飛機殘骸附近,等待極光的降臨。
夜晚的風格外冷,一路沒有燈,萬山黑遍,唯有夜空是淡淡的藍紫。星辰倒轉,銀河瀑布飛瀉,宛若一片巨大的丁香花花瓣,其上不斷閃爍的細密水珠。
常矜必須不停地呵著氣,才能緩解這種來自全身各處的僵麻。
顧杳然注意到她的異常:“很冷嗎?”
常矜連忙搖搖頭:“還行,走著走著就熱了!
在冰島的冬夜,步行是一種折磨,等待也是。
七人來到了冰島那架著名的飛機殘骸旁邊。這里已經(jīng)成為了網(wǎng)紅打卡點,若非他們選擇半夜出行,這架破損得只剩骨架子的飛機周圍,恐怕還會聚集更多的人。
而此刻,遼闊的天地間只有他們七人,在這荒蕪寂靜的雪原里,聽著風聲獵獵,腳步輕快,翹首以盼。
常矜聽著朋友們的閑聊,眼神總是望向天空。
不知過了多久,不知道自己是身在夢境中還是早已掙脫,常矜只記得俞西棠先喊了一聲:“出來了!”
“是極光嗎是極光嗎?!”
“那道綠色的!”
“極光出來了啊啊啊啊啊啊!!”
不是錯覺,那些絲絲縷縷的綠色和紫色交融匯聚,仿佛真的存在。
如果你看過極光,你會發(fā)現(xiàn)它沒那么亮時更像條狹長的云,隨風而極速飄動,在空中宛若游龍。
但如果你有幸見過極光大爆發(fā),你會看到足以震撼人心的光色出現(xiàn)在那條長云之上。
絢爛至極的綠色里裹著涌動的虹彩和碧藍,還有一點點碎星般的黃。它們跳躍在無盡遼遠的蒼穹里,仿佛涌動的浪潮,天空成了倒轉的海,它們一遍遍不知疲倦地沖刷走寡淡,將璀璨明亮的光暈漫涂整片海岸。
于是,平靜的黑夜被渲染成彩色的白晝。
難以置信,這簡直不像是人間會存在的風景。
周圍的朋友們都在興奮地大喊大叫著,秦姣珠和俞西棠跑到了隊伍最前面,抱著對方邊跳邊尖叫。
常鶴跟上她們二人,鮮少笑的男孩眼尾微微彎,他抬起相機,替兩個高舉手臂揮舞的女孩定格這難忘的一瞬。
這一刻,常矜的腦海忽然倒帶回到飛機上的夜晚。她縮在毛毯里,獨自重溫《白日夢想家》的那一幕。
最終鏡頭定格在主角手中那本已經(jīng)?摹渡睢冯s志上,創(chuàng)刊卷首語是:“去面對艱險,去拉近與人之間的距離,去找到彼此并感受一切,無論恩惠還是磨難。這就是生活的意義!
愛與被愛,奔赴與等待,明確和徘徊。這就是人生。
常矜的一雙眼珠都被清澈的極光浸透,她不由自主地握緊了脖子上掛著的相機,忍不住屏息,久久凝望。
她的目光漸漸向下,離開極光的海洋,遙遙降落在離她不遠的男孩身上。
那人微微抿著唇笑,像一捧潔白的雪。
顧杳然微仰起下頜,眼睛里落滿星辰極光,原本淡藍色的羽絨服被映照得斑斕絢麗。
他只是站在那兒,就勝過漫天溫柔涌動的光輝。
頭頂就是珍貴無比的極光,但常矜卻怔怔地看著顧杳然的側臉,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移開雙目。
轟鳴的心跳聲,像是獨自一人徒步已久的靜謐冬季,終于迎來了雪崩。
想要時間暫停的一瞬間,就知道完了。
她張了張口,聲音落下時,才察覺聲線有點微抖:“顧杳然。”
那個沐浴在雪夜和極光下的人轉頭看她,黑亮的眼絢爛美麗,完完整整地裝著她一人。
他彎起眼,朝她笑了。
“怎么了?”
常矜摸了摸手心,隔著手套也能感覺到的冰涼。
她輕吸了口氣,略揚聲調(diào),喊他:“你站在那里不要動,我?guī)湍闩膹堈掌!?br />
顧杳然笑道:“好啊!
常矜握緊相機調(diào)整參數(shù),眼睛湊近取景框。
她一直覺得,攝影是一種變相的占有。
即使是和別人眼中一模一樣的風景,由她的取景框框住,拍攝下的照片,那就是不同的,且僅屬于她自己。
包括她框住的人。
顧杳然不再看極光,他剛好轉頭看來,少年熱烈的笑在臉上漫開。雪原中,長空浮光,躍動萬里。
常矜呼出氣,按下快門。
她低頭看向相機屏幕,細細地查看自己為顧杳然拍下的照片,火紅的圍巾上方是抿緊又松懈開來的嘴唇。
她看著照片,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嘴角在慢慢揚起。
她看得專注,卻沒有注意到,離她不遠的男孩也舉起了自己手中的攝影機。
極光
回到民宿后, 常矜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也沒睡著。
沉默著吸了口氣,她睜開眼, 慢慢坐起身。
房間內(nèi)一片昏黑, 窗簾緊閉。她抬手微微拉開,靜謐的極光海蕩漾天際,絢爛刺眼奪目, 仍未熄滅。
常矜推開房門,走廊里點了盞蠟燭壁燈, 北歐這邊的房屋內(nèi)總是比較暗, 布燈簡潔稀少, 現(xiàn)在是深夜, 更是只有一樓亮著燈光。
常矜的身影消失在通往三樓的樓梯盡頭。她的腳步聲已經(jīng)放得很輕, 但木地板的回音太重, 還是引起了一樓還沒睡的人的注意。
于是,當常矜坐在三樓的沙發(fā)上, 呆呆地撐著下巴, 看玻璃圓頂外飄拂漫過的極光時,有人推開了陽臺的門。
常矜?zhèn)阮^看, 來人有一頭金色的長卷發(fā), 和一對深邃的藍眼睛, 像是冰湖天氣晴朗時的顏色。
是民宿的主人克洛伊女士。
克洛伊看到只有她一個人在,面上露出了幾分意外:“我聽到上樓聲, 以為你們還沒睡, 是來陽臺看極光了呢!
“結果只有你一個人在這里嗎?”
常矜連忙站了起來, 看著克洛伊女士提著一盞八角燈走過來,解釋道:“他們都睡了, 只有我醒著。”
克洛伊女士在沙發(fā)的另一端坐下,她拍了拍沙發(fā)墊,示意她坐下來。
常矜順著她示意的手坐下來,面前這個金發(fā)碧眼的老婦人看著她,幽藍的眼睛溫和慈祥。
“那么,寶貝,你為什么睡不著呢?”
常矜放在腿上的手微滯住了。面對老人家關切溫暖的目光,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一時間不知道如何開口。
“我”
為什么呢?
為什么她久久難以入眠,為什么此刻她心緒難平。
面對內(nèi)心的不平靜,她無法,無能,無奈。
因為她還不知自己該做出什么樣的決定,才是對的。她已經(jīng)用了無數(shù)天去思考這件事,甚至,她還即將再用掉一個珍貴的,漫天極光的夜晚。
疏遠但明明無法割舍,遺忘又如何舍得。
她刻骨銘心地愛上一個人,又要親手將他從血肉里剜出來,何其殘忍。
“我我有一個喜歡的人!背q骈_口,聲音發(fā)澀,“但是他喜歡的是別人!
“我不知道,自己應該鼓起勇氣試著表白,不留遺憾,還是應該趁現(xiàn)在就退出,至少,我們還能做朋友!
常矜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自己和顧杳然的故事,她沒有說明自己喜歡的人的身份,模糊了顧杳然的特征。
克洛伊一直在耐心地聽著。聽完,她點點頭:“原來是這樣!
“在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我也經(jīng)常為了愛情的問題而苦惱!苯鸢l(fā)碧眼的老婦人雙目溫柔,“寶貝,你愿意聽聽我的故事嗎?”
“或許你聽完我的故事,你就能夠做出決定了。”
克洛伊的英語發(fā)音很標準,有一口非常醇正的英倫腔,優(yōu)雅且清脆:“我結過兩次婚,第一次結婚是因為愛情!
“我祖籍在倫敦,但我愛上的是一個美國人。為此我遠嫁到了大洋彼岸的加州舊金山,努力融入那邊與倫敦截然不同的文化,氣候和飲食。我那時還相信愛能跨越萬難,因為愛讓我對我面臨的困苦感到甘之如飴!
“后來,我的丈夫,在十年后被我發(fā)現(xiàn)出軌。一開始小三找上門的時候,我還難以置信,因為我太震驚了!
“我的第一任丈夫,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呢?他會帶著他會為我洗腳,每次吵架都主動道歉,出門永遠牽著我的手,從不會吝嗇給我花錢,沒有任何關系親密的女性好友。我朋友都說,我丈夫是她們見過的丈夫圈中最模范的一個。可就是這樣一個人人稱譽的模范丈夫,出軌了六年,被我發(fā)現(xiàn)的時候,私生子都已經(jīng)五歲了。”
“我只慶幸我和他沒有孩子,我那時還年輕,不肯那么早懷孕生子,居然無形之中在多年后的今日救了我自己,給了我自由的底氣。如果不是因為沒有孩子,我不可能那么快下定決心和他離婚!
“離婚后的第二年,我遇到了我的第二任丈夫。相比第一任丈夫,他并沒有對我那么好,而是更加疏離客氣,我們更像是一起搭伙過日子。他也是離異,帶了個女兒,體弱多病!
“我同意和他結婚,就是看中他對他女兒的態(tài)度。他看他女兒的眼神,讓我想到我母親看我出嫁時的目光!
“而我想,這一次,我要找一個對我和對其他人一樣好的人。一個生性善良,即使不愛,也會關切照顧我的人!
“事實證明,這一次我或許沒有看走眼。我們平靜地過了十五年的日子,漸漸從一開始的相敬如賓,到后來的恩愛非常。他確實是個很好的人,我后來才知道,他時常資助亞非拉困難地區(qū)的兒童讀書,也是流浪貓狗救助站的?停诮Y婚前,他并未和我透露過這些!
“這樣的日子,結束在我們結婚第十五周年紀念日那天。他在晚餐時忽然暈倒,送去醫(yī)院后,被查出胰腺癌晚期!
“不到六個月,他就走了。他閉上眼的時候,表情很安詳,是笑著的。我問他痛不痛,他說痛的,但他不希望我難過。他說的對,看著他的臉,我真的沒有那么難過了。他就像是睡著了一樣,看上去還做了個美夢。就好像我喊他的名字,他就會重新睜開眼看著我,像從前的每個清晨一樣!
“我?guī)е呐畠汉退B(yǎng)的貓回了倫敦,在我的那棟小房子里過著我自己的生活。我那時想,我大概不會再結婚了。看來我確實是了解我自己的,我后來再沒有過和任何人結婚的想法!
“再后來,他的女兒跟著我,被我撫養(yǎng)到十四歲,死于當年倫敦的一場街頭槍擊案。她中彈不多,但她本就體弱,被發(fā)現(xiàn)得又太晚了,在送去醫(yī)院的路上就已經(jīng)不行了!
“送她下葬的那一年,我五十三歲。”
“那時,我已經(jīng)是真正意義上的孤家寡人。我比那些丁克到老的獨居女人還要更慘一些,因為她們沒有經(jīng)歷過被丈夫背叛,愛人離世,孩子意外死亡。而我全部都經(jīng)歷了一遍,才成為這么一個孤家寡人。聽上去,就好像是我命中帶煞一樣!
“在我五十五歲那年,我的貓壽終正寢。這下子,我身邊徹底沒有活物了。我本可以再去領養(yǎng)一只貓,或者干脆再養(yǎng)一條狗,或者干脆去認識一些新朋友,反正五十三歲對英國人來說,也不算很晚,我說不定還能再結第三次婚。這樣一想,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人生其實有那么多能讓自己不再孤獨的辦法,但能讓我不再失去什么的方法,卻寥寥無幾!
“我拿著我的所有積蓄來到了冰島,在世界的盡頭開了一間民宿。我本來是想在這個安靜孤寂的地方呆到死去的。但是,我忽略了一點,那就是我開的是民宿。既然如此,我就會不斷地認識新的人,和他們產(chǎn)生連結。”
“第一次,有小孩子拉住我的衣擺,把他手里的糖果遞給我,對著我笑!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好慶幸。我慶幸我來到了這里,幸好我沒有妥協(xié)也沒有將就我的人生,即使我為此飲下了萬兩孤獨。我終于明白要如何面對不斷失去的人生。”
常矜怔怔然地看著她,一瞬間,心底除了波濤洶涌的感受以外,還萌生了些許愧疚,“抱歉,我不知道會提起您的傷心事”
克洛伊笑著擺擺手:“孩子,那些事對我來說,早就過去了,不算什么傷心事了,你不必在意。你看我,一個人來到冰島后,如今在這不也是過得好好的?”
“我今年快七十歲了,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民宿,我能經(jīng)常遇到來自世界各地的旅客,我能經(jīng)常和國籍、身份、地位、年齡都大不相同的人聊天,就像今天和你們聊天一樣。我并不覺得這樣的日子很難捱。因為我始終認為我活得很年輕,老去的只是我的身體,我靈魂深處的那些東西,從未被歲月改變!
“人這一生,其實沒什么是留得住的,也沒有什么是永恒的。我們所能做的,就是不斷地去追逐這些注定離開我們生命的事物,留住越久,越是能夠證明自己是幸福的。你覺得可悲嗎?還是可嘆?無論是什么,在我們得到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開始失去!
常矜低聲道:“我都明白的。但我還是很不舍。”
不舍。這個詞幾乎可以概括她對顧杳然的全部感情。
如果曾經(jīng)有這樣一個人,他了解你如同你了解自己,無論遭受怎樣的質(zhì)疑和討伐,他總是無條件地站在你的身邊,只要你回頭,你總能看到他。
他和你一同構想過遙遠的未來,一起熬夜背過同一本書上的題目,和你看過世間所有最難得的風光,和你抱過同一座獎杯,也被同一片彩帶淹沒過。
他是你第一眼就喜歡上的人,后面漫長數(shù)年,都是在加深愛意。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要如何才能拋下那段如歌歲月,一個人躋身茫茫的荊棘林。
今后的人生,若是再想起他,一定會落下眼淚吧。
每次她回憶起過往的美好,都會變成一場凌遲。
克洛伊說:“人是由回憶連接的生物。你的不舍,遺憾,幸福,原諒,愛恨,都是來自回憶!
“如果想要和一個人不分離,就努力和他創(chuàng)造更多的共同回憶吧!
常矜問:“如果注定分離呢?”
“那就不要再靠近他了。選擇另一個人創(chuàng)造回憶,將這份連接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
“沒有什么人是不可替代的。你還年輕,一切都不晚!
常矜垂下眼,她頭頂上的極光被風輕輕地推開,像是玻璃房頂上突然漫過一層閃爍著七彩光暈的海水。
“謝謝您!背q嫣ь^看她,明明是笑著的,眼睛里卻閃爍著某種晶瑩剔透的東西,“我明白我該做出什么決定了!
再見
結束了畢業(yè)旅行, 回到學校的七人,直到四月初,才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收到offer。
七個人的主要申請方向都是美國, 輔以一些頂尖的英國高校。發(fā)放下來的offer都和大家預想中會得到的結果相差無幾。
常矜不負眾望, 斬獲了包含哈佛耶魯斯坦福在內(nèi)共計八所美國名校的offer,高掛迦利雅本屆民間offer墻榜首。
周既堯羨慕死了:“我要是你我選校得糾結死”
俞西棠:“對了,常矜你想好去哪個大學沒有?”
秦姣珠:“那還用說, 肯定是去她的夢校哈佛啊——”
常矜:“我打算去斯坦福大學!
常矜坦然的一句話卻達到了語出驚人的效果,一石激起千層浪。
“誒?!”朋友們齊齊驚呼起來, 其中還要數(shù)俞西棠最震驚, 她第一個拉住常矜的手追問:“為什么?你不是一直想去哈佛的嗎?”
關若素怔怔然地看著常矜。
常矜擺擺手:“那都是小時候的事情了, 我之前確實一直說目標是哈佛, 但那只是因為虛榮心啦。年紀還小的那會兒, 誰沒想過考哈佛呢?”
“真的選起校來, 很多方面都需要再仔細考慮。我和爸爸媽媽討論過了,還是斯坦福更合適我!背q婧痛蠹医忉屪约哼x了斯坦福的原因, “斯坦福大學的Ai人工智能專業(yè)更好, 而且地理位置上鄰近硅谷,有更多去企業(yè)觀摩交流的機會, 可以接觸到最新的消息和科技!
常矜笑道, “我真的考慮了很久才決定放棄哈佛去斯坦福的, 不用替我可惜啦。”
俞西棠比出一個大拇指:“人家是去斯坦福,你是拒絕哈佛offer去斯坦福, 還是你這種聽上去比較牛。”
秦姣珠:“無所謂啦, 主要是看學的東西你喜不喜歡, 不過就是哈佛的title對于大眾來說聽上去比較牛而已,但對你來說title啥的已經(jīng)不重要了!
常矜:“對, 我也是這樣想的!
長大成人的第一課,她希望自己能夠拋下外在的要求和世俗的眼光,真正聽從內(nèi)心做一次選擇。
周既堯:“可是加州也太遠了吧美西到美東,等于橫跨一個美洲大陸的距離了!
舊金山在北美洲西岸,費城和紐約都在東岸,不僅地理距離隔得遠,還存在時差。
“以后想見你一面就難嘍!
眼睛里的波光輕微一閃。
顧杳然抬眸,看著常矜。
她被俞西棠逗得有些不好意思,彎起唇笑道:“哪有啊,真想見一面還是容易的,不就五個小時的飛機嗎?”
俞西棠:“那可不是這樣算的,就拿你和顧杳然舉例,你從舊金山飛到費城,航程五個小時,但你實際上花費了八個半小時呢!
常矜乍一聽到俞西棠打的比方,搭在腿上的手指有點僵住。
但緊接著,她聽到顧杳然開口,聲音清潺如流:“那果然還是我飛去看她比較好。”
常矜怔愣了一瞬,抬眼,和顧杳然對視。
他看著她,雙目溫柔。
“畢竟她來找我的話,是在失去時間;而我去找她,是得到時間。”
常矜驀然覺得臉熱,卻不知是因為這句話,還是因為對方過于直白的目光。
她只能掩飾性地低下頭附和:“說的也是。”
秦姣珠毫不客氣地打破了這美好的氛圍:“拜托我的朋友,不是這么算的!你們還是得回到自己原來的城市工作學習的啊,兜兜轉轉這么多,最后你們花的時間還是一樣的!”
周既堯:“別說了,這時差算的我頭暈”
俞西棠快樂提議:“到時候放假我們一起到誰那里玩吧!玩幾周再回國!”
常鶴搭上了顧杳然的肩膀,這也使得顧杳然收回了看向常矜的目光。
“杳然你應該是確定去柯蒂斯了吧?”
顧杳然笑了笑,“當然,就等八月底過去報道了!
俞西棠靠著桌子,“常鶴你呢?你也不少offer啊,選好去哪個學校了嗎?”
顧杳然:“他和我說過,他打算去賓大!
秦姣珠“喲”了一聲:“那你倆豈不是都在費城上學了?你倆這就作伴了,好爽啊!
常鶴:“爽什么,真忙起來,在一個學校都不一定有空見一次面!
周既堯:“你這說法讓我們這些甚至不在一個城市的人情何以堪啊”
顧杳然看著他們拌嘴,也笑起來。
一直錯開眼,故意不去看他的常矜,卻在這時望了過去。
秦姣珠統(tǒng)計了一下大家的意向,“這么看來還是常矜離得最遠啊,就你在美西!
常矜一副渾不在意的樣子:“那你們到時候一起來加州找我玩啊!
大家說說笑笑著,就這樣慢慢掀開人生新的篇章。
在學校的日子平凡度過,打打牌聊聊天,玩玩聯(lián)機游戲,縱眼十八年人生以來都難得的悠閑。
常矜雖沒有表現(xiàn)出來,但卻早早開始查詢斯坦福大學的暑期課程。
找房子的事宜,甄伊水本想幫她包辦,可她卻一直堅持要自己來,于是甄伊水也只好眼巴巴地放手。
甄伊水在電話里假哭:“寶寶長大了,想獨立了,都不讓媽媽管了嗚嗚”
常矜撇撇嘴:“媽媽,虧你還是曾經(jīng)的影后,哭得好假!
甄伊水被打擊到了,哭得更大聲了。
常矜最后只能安撫自己任性妄為的媽媽:“媽媽,我不是不想讓你插手!
“我只是覺得,我馬上就要十八歲,也該學會獨立了。我不能什么事情都靠你們安排打理,我想先從留學的這些事開始,所以給我一個鍛煉自己的機會吧!
甄伊水愣愣地看著視頻那頭神色認真的常矜,表情終于是慢慢變化了。
她喃喃道:“天哪,我的寶寶好像真的長大了”
常矜哭笑不得:“媽媽,你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嗎?”
甄伊水擦了擦眼角,重新露出笑顏。
她垂下眼睫,似是懷念:“當然啦,和你比起來,媽媽可能才是還沒長大的那一個!
“媽媽只是有點感慨,時間過得太快了。我總覺得你還是媽媽的小寶寶,即使是現(xiàn)在我做夢,也還時常夢見你和鶴鶴三四歲時的樣子。”甄伊水笑道,比劃著手指,“只有那么一點點大,會說的那幾個詞里,爸爸媽媽說得最熟練!
“轉眼間,你們都長這么高了。等再過幾年,爸爸媽媽也就徹底老啦!
常矜的眼神也慢慢軟化下來。
“媽媽。”她喊道,“我永遠愛你。”
甄伊水笑了,眼睛彎彎的樣子那么動人,“寶寶,媽媽也永遠愛你!
也是在甄伊水的身上得到過印證,常矜才相信了那句老話。
歲月當真不敗美人。
從四月忙碌到五月,常矜終于陸陸續(xù)續(xù)地辦好了出國留學需要的一系列手續(xù)。
到了畢業(yè)舞會的前一天,常矜獨自買了機票,帶著行李坐上了去舊金山的飛機。
飛機是晚班機,頭等艙的乘客很少,機艙內(nèi)非常安靜,落針可聞。
此時的飛機明明并不顛簸,常矜卻再度入睡困難。
數(shù)度醒來,她艱難地睜開眼,感受大腦的清醒和活躍。
她認命了,最終還是打開了手機。
沒有接入網(wǎng)絡的手機握在手里,像一塊冰涼的水晶板磚。
指尖百無聊賴地滑來滑去,點開了微信之后,她忽然頓了一下。
置頂沒有新消息。
常矜再三猶豫,還是點開了和顧杳然的對話框。
她和顧杳然的聯(lián)系一直稱得上密切。她是兩個人之中傾訴欲和表達欲都更強的那個,屁大點事也要發(fā)給顧杳然,包括一些喜歡的歌,刷到的搞笑帖子,也都不會落下。
無論是多么無聊神經(jīng)又漫長的視頻,顧杳然也每次都認真看完,然后給她回復。
常矜后來才明白,是顧杳然太寵她了。
如果不是他事事都有回應,也不會有這么一個格外依賴他的常矜。
她不斷地下劃著,一條條點開曾經(jīng)他發(fā)來的語音,聽那個人的聲音:
“大小姐,已經(jīng)下課了!
“我現(xiàn)在在超市,要不要給你帶雪糕?”
“那我待會可得好好表現(xiàn)了。”
“你要送我巧克力嗎?我喜歡草莓味的!
“拜托,哪有你說得那么夸張,除了鋼琴以外,我其他的樂器都很一般!
“不敢當,小人哪里比得上常大小姐您。”
“學校里的冬櫻花都開了,你比完賽回來就能看到!
“你還在學習嗎?下來開門看看,有驚喜。”
“常矜,新年快樂。”
“今天陪爺爺去買東西,在餐廳里遇到一個人,背影和你好像,我差點以為是你!
“你什么時候從紐約回來?我和大家都很想你!
“晚安!
她點開的最后一條語音,顧杳然溫柔無奈的聲音響起,像一襲春水,慢慢涌破薄冰。
他說:“常矜,以后沒我在你身邊,你要怎么辦啊!
舷窗外,月光輝映,機翼燈閃爍如星。
常矜握著手機,頭顱慢慢低下去時,抬手掩住了臉。
幸好夜晚很暗,機艙里的燈昏黑,看不清人影。沒有人發(fā)現(xiàn)她指縫里滲出的一點淚水。
滴答。
晶瑩剔透的水珠順著臉頰滑落下來。常矜一動不動地蓋著臉,沉默地躺在座椅上。
這個驕傲的女孩,哭也哭得安靜倔強,不肯流露出一點脆弱。
紅發(fā)綠眼的空姐拿著毛毯朝這邊走來,她注意到了什么,停在了常矜的座位前。
“您好,女士,您需要毛毯嗎?”
座椅上,衣著單薄的女孩不著痕跡地擦了擦眼角,放下了蓋著臉頰的手背。
再抬起頭時,她已經(jīng)和以往沒什么兩樣,只有眼眶微紅。
常矜看清了面前的人,她回道:“不需要,謝謝!
以后都不需要了。
迦利雅的畢業(yè)舞會在6月中旬舉行。
顧杳然本決定在畢業(yè)舞會上表白,但他沒有想到的是,常矜沒有來參加畢業(yè)舞會。
在門口碰到他的阮悠一臉意外地看著他:“你不知道嗎?矜矜說她要提前去美國,她打算暑假就開始上課!
“她真的好厲害,應該是想提前畢業(yè)吧?新生在入學暑期就提前修習大學課程的話,真的一點也不輕松啊!
Lily在旁邊附和:“還得是她,上了大學也那么自律。”
只有阮悠看出顧杳然臉色的不對,她停止搖晃手中的酒杯,不斷舔舐杯壁的紅酒平靜下來。
“矜矜不參加畢業(yè)舞會,她沒有和你提過嗎?”
顧杳然張了張口,發(fā)現(xiàn)自己說不出話來。
“沒有!
“她沒和我說過。”
即使是和他們不算很熟的阮悠,聽到他說這句話,也非常驚訝。她似乎想說什么,最后卻只留下了兩道欲言又止的目光。
她提前去了美國,而他是最后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人。
人聲鼎沸的舞會,衣香鬢影,同窗們舉杯談笑,挽肩搭背。不時有閃光燈亮起,會場內(nèi)一片金銀錦簇的繁華。
顧杳然垂下睫毛,精心梳理的發(fā)尾和燈光篩落的陰影落在他眼眉上方。
他一身深藍西裝,站在這個宴會廳的角落,不時有人從他身邊腳步輕快地走過,只有他沉重得像雙腳綁了巨石,寸步難行。
他在這方喧囂熱鬧的陰影之中,緩緩地攤開手心,露出那里放著的一枚黑色紐扣。
這是他今早剛剛從自己的校服外套上取下來的,最靠近胸腔肋骨處的第二顆紐扣。
他本想把這個送給常矜的。
第二顆紐扣,最靠近心臟之物。
曾有一個人對他說,這是來自其他國家的傳統(tǒng),在畢業(yè)時將外套上的第二顆紐扣送給自己的心上人,是一種委婉的、含蓄的、她喜歡的告白。
記憶里,那是一個陽光漫野的日子,他們正當年少,朋友都在身邊,可以隨意窩在一角懶洋洋地看書,無所事事一下午,不需顧慮時光的匆匆。
常矜被誰打趣了,瞪著對方的樣子又羞又怒。
她說,這多浪漫啊,如果我收到這樣的表白,一定會記得一輩子的。
她眼神很認真,連皺起的眉頭都那么可愛。
回憶退潮,留下赤/裸荒蕪的海岸。
她無心之語,他卻記了許多年,暗暗裹成一顆真心。
顧杳然手中的那枚紐扣,被金碧輝煌的燈光照映,波紋粼粼地閃爍著。
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
花月正春風。
【高中篇•完】
確信
舊金山的夏天氣候漸緩, 清冷溫和,不如瀾川那樣燥熱難耐。
常矜抵達時,伯克利玫瑰園的花朵初謝, 道路兩旁的懸鈴木和椴樹錯落有致, 綠意盎然;而如今,艷陽高照,九曲花街的繡球如群星散落, 游人往來不絕。
從六月到八月,紫薇花怒放到凋零。忙碌的學習生活終于告一段落, 常矜終于有空問訪故人。
她抵達目的地時, 院子的矮木門緊閉。她推開, 沿著石子小路步至大門, 按響了門鈴。
庭院內(nèi)花草簇擁, 零星散落著矮小灌木叢和野花, 昭示著主人的疏于打理。
無人應門。
常矜退后幾步,恰好看到了門口豎著的一塊小木牌。
上面寫著:“如果你來訪, 我不在, 請和我門外的花坐一會兒!
常矜在門口的臺階上坐了很久,她沒吃早餐就來了, 此刻正好掏出書包里的袋裝面包。
嘰嘰喳喳的叫聲漸近, 一只尖嘴鳥拍著翅膀落在她眼前, 它跳來跳去,歪頭歪腦地看著她, 似乎是不明白這里為何會有一個無家可歸的人類。
常矜掐了一把面包碎, 遞去手掌, 小鳥頓時親近過來,一伸一縮地啄她手里的食物碎屑。
常矜望著它, 不由笑了。
芙蕾雅推開木門走進院子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常矜?”
正在喂鳥的常矜驀然抬頭,她站了起來,驚飛的鳥兒急扇羽翼,從她眼前掠過。
常矜的眼里滿是驚喜:“芙蕾雅老師!”
“我剛剛去遛狗了,沒想到早上還會有客人來。原來你早就來加州了,怎么現(xiàn)在才來探望老師?”
屋內(nèi)窗明幾凈,溫暖的木飾和細框畫掛滿空蕩的墻。芙蕾雅給常矜斟了杯紅茶,常矜雙手接過,聽到這語帶調(diào)侃的問話,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這不是太忙了嗎?每天都要上課,剛來到舊金山,房子也還沒住慣。”
“我一忙完,馬上就來拜訪老師您了啊。”
面對常矜的討巧賣乖,芙蕾雅欣然接受。她輕聲感慨:“我只知道你拿了斯坦福的offer,卻不知道你真的選了它!
“在這生活覺得怎么樣?灣區(qū)的天氣比起瀾川,應該更冷一些吧?”
常矜抿著唇笑:“嗯總體上來說還是可以適應的。我喜歡這邊的落日和樹木,是瀾川少見的,很漂亮!
芙蕾雅提議:“家里比較無聊,你今天下午有空嗎?正好今天天氣不錯,我?guī)闳ス涔浼又莶死!?br />
常矜高興點頭:“當然有空!”
芙蕾雅目前就職于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是數(shù)學系教授。
常矜:“老師,你平常要不要上課,或者是做數(shù)學研究?”
芙蕾雅:“現(xiàn)在是假期,暫時不需要上課,但研究幾乎是每天都要做的。”
常矜好奇:“那如果一個正在研究的數(shù)學問題,想很久都想不出來,要怎么辦?”
芙蕾雅向她示意:“不怎么辦。想不出來,就在學校里到處走走,看看有沒有免費食物,然后再回到辦公室干坐到下午,就這樣結束這一天。”
常矜本來很正經(jīng)的,卻被她的打趣逗得大笑。
當初跨洋給自己上論文課,輔導她參加丘成桐科學比賽的老師,如今就近在她眼前。
這世上,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傾蓋如故。
對常矜來說,能和芙蕾雅老師成為朋友,是她人生中少有的,堪稱奇妙的緣分。
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坐落在舊金山東灣,依山傍海,那扇令人印象深刻的薄荷綠鏤空雕刻拱門底下,總會有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在合影留念。加州的陽光降落在白墻紅瓦的建筑群間,舉過樓頂?shù)母叽髽淠窘跽谔毂稳铡?br />
芙蕾雅和常矜一路閑談聊天,走到薩瑟塔底下。
“我記得你之前說過,你有了喜歡的人。”芙蕾雅說,“我好像還沒問過,你和他現(xiàn)在如何了?”
常矜嘴角的笑容淡了下去。
她垂下眼睫:“我”
“我在表白前,知道了他有喜歡的人。所以我一直到畢業(yè)都沒和他說,我喜歡他。”
芙蕾雅聽她一五一十地說完那些她和顧杳然之間發(fā)生的事,卻是皺了皺眉,“所以說,你其實也并不知道,他喜歡的人是誰?”
常矜點點頭:“他說畢業(yè)舞會告訴我,但是我申請了斯坦福的暑期課程,上課時間剛好撞上,得提前來加州,所以就沒參加畢業(yè)舞會!
芙蕾雅的腳步停了下來。
兩人站在草坪邊,這方綠茵長毯,有學生和行人零星點綴。他們席地躺下,枕著將近暮晚的陽光淺眠。
芙蕾雅似乎是在斟酌自己的言辭:“我并不了解你們的關系實際如何。但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可能,萬一他喜歡的人就是你呢?”
這句話成功讓常矜愣住了。
大腦一片空白,常矜張了張口,“我”
她確實沒有想過。
“但是他喜歡我的話,為什么不向我表白呢。”常矜慢慢開口,“我也不明白,他如果喜歡我的話,早就可以向我表白的吧!
明明有那么多機會。
芙蕾雅看著她:“可你不也糾結了整整半年,才下定決心和他表白嗎?”
常矜抬頭看她,芙蕾雅笑了:“也許他也和你一樣猶豫呢?”
“畢竟,如果是面對自己真的很喜歡的人,是會變得小心翼翼,不知所措的!
“你說過,你和他有很多共同好友。”
芙蕾雅給了她一個建議:“我覺得,也許你可以向她們打聽一下,他喜歡的人究竟是誰!
“對了,馬上就到開學季了,你的朋友們應該也要來美國上學了吧。她們會來加州找你玩嗎?”
常矜點點頭:“他們之前就有說過,想來三番找我。”
俞西棠和秦姣珠很早就和常矜提過,要結伴來探望她,只是都被常矜拒絕了。常矜說,自己暑假的課程都是排滿的,實在是太忙碌,抽不出大段的時間和他們見面。
“別急啦,九月份開學不是有迎新周嘛,到時候我就有空了,你們那個時候再來,我也能好好招待你們了呀。”
常矜都這樣說了,再加上去一趟美國也是真的舟車勞頓,朋友們都只得作罷。
顧杳然也給她發(fā)過消息。只是在畢業(yè)舞會她的不告而別之后,他們仿佛達成了某種默契,都漸漸減少了來訊。
顧杳然:“在斯坦福上學的感覺如何?課程難嗎?”
顧杳然:“我看了天氣預報,舊金山明天下雨,記得出門帶傘!
顧杳然:“最近很少見你發(fā)朋友圈了!
今天早上,常矜打開手機,看到顧杳然發(fā)來了一條新消息:“你在那邊,一切都好嗎?”
常矜看了很久,打著字慢慢回復:“嗯,都很好。”
她一切都很好,除了想他。
日子一天天這樣過去,常矜穿梭在斯坦福的草坪和樓宇間,從看路邊隨處可見的一朵花都能想起他,漸漸變成只有覺得孤單時會想到他。
常矜沒有和芙蕾雅說的是,她選擇放棄顧杳然,并不僅僅只是因為他喜歡的人也許是別人。
還因為,她發(fā)現(xiàn)自己失控了。
而她是那么地恐慌,她害怕自己會因為一份感情而變得不受控制。
于是,她開始試圖證明自己少了誰都可以自由順暢地運轉,她試圖驗證她對顧杳然的感情可以退回到友誼的邊界內(nèi),試圖證明自己有著足夠獨立的自我。
試圖驗證,她的生活中可以沒有顧杳然。
大多數(shù)時候,常矜是成功的。她依舊按部就班地上課,看展,完成作業(yè),和新認識的朋友聚餐,參加社團活動。她依舊是那個明亮耀眼,穩(wěn)定從容,在人群中佼佼脫穎的常矜。
只在某些時刻,她才會覺得,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無功。她僅剩的堅持,不過是與光陰對峙。
常矜對芙蕾雅說:“謝謝老師的建議,我會去問問她們的。”
天空中,日落成了一片橘子海。她走在回公寓的路上,想起明天是周六,本打算回去預習一下之后上課要學的內(nèi)容,卻突然收到了朋友塞西婭的來電。
常矜:“塞西婭?怎么了,是找我嗎?”
“Jane!”塞西婭在電話那頭興奮地喊她的名字,聲音里的活力滿到幾乎要溢出來,“你現(xiàn)在在哪?我讓薩姆去接你,你快來和我們一起玩!”
塞西婭是和常矜住對門的室友,是個土生土長的紐約人,也是斯坦福大學的學生。只不過,塞西婭是大二在讀,暑假也沒有回家,而是呆在舊金山實習。
和雖然是e人但平時更喜歡看書逛展的常矜不同,塞西婭是個熱衷于參加各類活動的派對達人,典型的美式fashion girl。
常矜:“你現(xiàn)在是在哪?”
塞西婭:“日落酒吧!你之前也來過的!快來,今天我把那個帥哥也帶過來了!”
常矜失笑:“行吧,不過我不想呆太久,可能很快就走了!
塞西婭甜言蜜語:“哎呀,你來看我一眼就是賞臉了,哪敢強留你陪我到半夜呀!寶貝我知道你最好了!”
常矜撲哧一聲笑了:“油嘴滑舌!
常矜掛了電話,等塞西婭的朋友來接她。
她滑著手機屏幕,卻發(fā)現(xiàn)顧杳然不知什么時候回了她。
顧杳然:“那就好!
常矜看著這三個字,幾乎快把它們盯穿。
那就好?
可她明明就一點也不好。
心情在一瞬間跌入谷底,落日漫天橘紅,不知名的白鳥從頭頂掠過,懸鈴木的葉子在微風中沙沙作響,被霞光染成秋色,她卻無心再看這番風景。
日落酒吧在灣區(qū)靠海的一處高樓上,營業(yè)模式更類似清吧,但不算特別安靜。
酒吧內(nèi)飾模仿夏威夷海灘風格,室外有一塊圓形的泳池,岸邊立著紅黃相間的太陽傘。
大平層視野開闊,極目遠眺,可以看到圓圓的一輪紅日融化在海面上,浮光將天穹和云彩都渲染成爛漫的橙金色。
常矜到了酒吧,在門口被塞西婭迎面抱住。
“我的Jane!你終于來了!”
塞西婭有一頭金棕色的長發(fā),她時常調(diào)侃自己早上睡醒頭發(fā)炸開的時候像頭母獅子。她眼睛格外有神,偏色的瞳孔配上高眉骨,富有濃郁的深邃感。
常矜也伸手抱了一下她,猝不及防被她親了臉。她有些無奈:“好了,快帶我過去吧,塞西婭!
卡座在室內(nèi),從窗口望出去的海平線影綽,常矜跟隨著塞西婭的身影,眼前掠過無數(shù)倒放排布的酒瓶和歡笑暢飲的人們,終于停下腳步。
塞西婭暗暗扯了下她的衣袖,示意她看卡座最里面的人。
常矜掀起眼看去。
燈紅酒綠的卡座內(nèi),黑發(fā)黑眼的男生只穿了件白T恤,眉目深邃溫和,帶著淡淡的皎潔和清冷。他耳垂上,銀星耳釘在燈光下一閃一閃,仿佛隕落人間的星辰。
常矜不是第一次見到這張臉,這個人。
塞西婭附在她耳邊:“我好不容易把奧溫也帶出來了!”
“你們上次不是聊得還挺愉快的嗎?我看他應該對你也有點意思,不然這次也不會答應我來了。給你機會了,你可得把握住!”
常矜沉默了一瞬:“好。”
她不知如何與塞西婭說明,她其實愛著別人;但她知道自己其實也無法說明,因為她從未真正拒絕過塞西婭的撮合。
她也有私心。因為見到奧溫的第一面,她就覺得,他和顧杳然很像。
奧溫坐在角落里,只有他身邊還有空位。常矜并不在意,腳步微滯后便坐了過去。
有了常矜的加入,這場聚會算是正式開場。
常矜坐下后,奧溫便開口了:“好久不見,Jane!
常矜看過去,奧溫的五官很漂亮,睫毛尤其纖長,大抵是占了血統(tǒng)的優(yōu)勢,垂眼看人時格外溫柔多情。
他勾唇笑了:“你剛從學校過來的嗎?”
常矜舉起酒杯,和他輕碰:“這也被你看出來了。”
奧溫示意,眼睛微微彎:“畢竟很少有女孩子會穿polo衫來酒吧。”
如果是平時,常矜大概會愿意和他聊聊天,談談三番的美食和天氣,但現(xiàn)在她只想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她飲著黃昏落日和彩燈熏染過的空氣,飲得酩酊大醉。
“What if what if we run away(如果我們離開。)”
“What if we said goodbye to safe and sound(如果我們安然無恙地互相告別。)”
“What if what if we are hard to find.(如果我們很難找尋。)”
酒吧里一曲終了,DJ切了歌,《Youth》的前奏開場響起,少年音色散漫地唱著熱烈歌詞。
卡座里,人都坐得擁擠,常矜不小心碰撞了下奧溫的肩膀,然后頭皮驀然收緊,傳來一陣劇痛。
奧溫注意到她的動作,他低頭看了眼,手掌示意她先不要動:“Jane,你的頭發(fā)掛到我的衣服拉鏈上了。”
常矜剛剛沒反應過來,又扯到了一下,差點痛出眼淚。
游戲剛從他們這邊過掉一輪,卡座上的其他人沒有留意到這邊發(fā)生的意外。
奧溫輕聲哄她:“Jane,你先不要動,我?guī)湍憬忾_。”
常矜乖乖地不再動彈,只是這樣一來,他們的距離便越發(fā)縮短,幾乎挨著肩膀。
常矜垂著眼睫毛看奧溫。
亞裔長相和黑眼黑發(fā),加上偏白的膚色,這樣的男生在灣區(qū)也少見。
此刻他離得極近,正微微低頭,修長手指慢慢解開她纏在自己的肩袖鏈子上的長發(fā)。
他動作很溫柔,原本被她自己胡亂拉扯得生疼的頭發(fā),現(xiàn)在反倒沒有感覺了。
也許是這份溫柔,讓常矜不合時宜地想到了顧杳然。
“My youth, my youth is yours(我的青春我的熱血都屬于你。)”
“Trippin on skies sippin wateifalls(游走天際,啜飲瀑布。)”
近在咫尺的距離,年輕男女的呼吸交換,曖昧不可言。
常矜喝得太多,包里塞西婭給的酒魔方被用完了,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些頭暈。
她朦朧地睜著眼,聽著熟悉的歌詞和歌聲,漸漸回想起許多被她拋在身后的瞬間。
常矜感覺到,面前的人離她越來越近。
他低下頭,他們幾乎就要接吻。
“A truth so loud you can not ignore(真相響徹天際,你無法視而不見。)”
“My youth is yours(我的青春都屬于你。)”
幾乎是清亮磁性的男音唱出這句歌詞的瞬間,常矜猛地抬手,推開了身旁想要靠過來的奧溫。
“Jane!”
賽西婭失聲喊她,人影不斷地靠攏過來,常矜被團團圍住的那一瞬,才意識到自己正在掉眼淚。
一顆一顆,怎么也止不住地滾出眼眶。
她抬頭,看了眼身邊正一臉錯愕看著她的奧溫。
她張了張口,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發(fā)虛,哽咽含混:“對不起”
“對不起我果然,還是不行!
她以為顧杳然是可以被替代的。
直到剛剛《Youth》響起,當戳爺唱到那句“My youth,my youth is yours”時,她再也忍不住想哭的沖動,眼淚就這樣洶涌地漫出眼眶。
她捂著自己的眼睛,在卡座里蜷縮自己的脖頸和手臂,肩膀顫抖。
恍惚間,常矜想起自己在冰島的第一個夜晚。
極光海在頭頂蔓延,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執(zhí)著地追問著某個問題。
“那如果,我這樣做之后,發(fā)現(xiàn)他其實不能被任何人替代呢?如果我后悔了呢?”
“那就回頭去找他!崩蠇D人看著她,笑起皺紋,“這一次,就再也不要猶豫了!
常矜閉上眼,深深地喘出一口氣。
明明她已經(jīng)止住了淚水,聽上去卻像是在哭。
時隔很久,她再一次清晰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它找回了最熟悉的頻率。
她終于明白了愛是什么。
愛不是被框定的標準,不是理智下的反復權衡,不是空泛的概念,也與所有的外物無關。
愛一定是針對具體的人。
愛是只能是他,其他任何人,都不行。
她忘記不了顧杳然。
她離開他的日子,雖然她強行施以偽裝,讓自己看起來與往常無異,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身體好像破了洞,狂風嘈雜喧囂,肆無忌憚地穿過她,也每時每刻都在提醒她——你丟掉了對你而言,非常很重要的東西。
河水急速褪去,曝露于荒野上的愛意被暴曬過后,濃郁得幾乎能析出透明的晶體,嘗一口,就咸得要掉下眼淚來。
含著這樣的愛意,她無法再次說服自己,任何理由都抵不過本能反應。
短暫的日子化作流水,洗凈她蒙上神像的塵。
她再也無法欺騙自己沒有信仰。
她終于明白了。
可惜,她明白的代價,實在太慘重。
常矜站起身,不顧塞西婭和奧溫的挽留,想要往外走去。
也許是她動作幅度太大,本就頭暈目眩的大腦徹底死機。
她脫力歪倒在沙發(fā)上,太陽穴突突直跳,痛得她睜不開眼。
最后的意識消散之前,常矜感覺到自己似乎被誰堅實的臂膀抱緊,那雙手,穩(wěn)而有力地托住了她。
夢里,鳶尾花香氣漸漸馥郁,幾近熱烈。
Atopos
彼時, 美國費城。
顧杳然從琴房出來,正在和朋友打著電話的勞倫看到他,一下子從窗邊的凳子站起身, 差點弄倒?jié)M架子琴譜, “就這樣,不說了啊,我先掛了!”
“Ray!”
準備去廚房里倒杯水的顧杳然聞聲轉頭, 被勞倫一伸手攬上肩,他開心得像條拼命搖尾巴的小狗:“你是不是練完琴了?之前我問你的那件事, 你考慮得怎么樣?”
勞倫是顧杳然在費城的新室友, 也是柯蒂斯音樂學院的學生, 學的是管風琴。
他們租住的公寓是學校附近難得有隔音琴房的小區(qū)之一, 雖然公寓琴房的隔音材料無可挑剔, 隔音效果也極好, 但在琴房里練琴并非完全聽不到琴聲。
如果從室內(nèi)路過琴房門口,還是可以聽到一些被壓低的琴音的。
于是第一天晚上, 當勞倫隔著一扇門第一次聽到顧杳然彈鋼琴時, 他被深深地吸引了。
勞倫出身音樂世家,從小到大見識過的音樂神童和樂器天才不知凡幾, 但他依舊被顧杳然的琴聲折服了。他發(fā)現(xiàn)他完全邁不動步伐離開, 直到一首曲子結束, 他依然沉浸其中,無法自拔。
從那天開始, 勞倫一直纏著顧杳然, 給他送吃送喝獻殷勤, 就希望顧杳然能答應教他彈鋼琴。
這個卷毛藍眼的美國男孩生了副令人難以拒絕的俊朗面孔,性格又開朗健談, 想來至今在交往人際這一塊都是無往不利的,卻在顧杳然這碰了一鼻子灰。
顧杳然聽到了,但沒有理會他,而是兀自低頭掬了把水潑在臉上。
勞倫看著他,眼前這個黑發(fā)亞裔青年揩去臉上多余的水,水滴從他眉峰和鼻梁墜落下來。
他慢慢睜開了那雙睫羽濃密的眼。
顧杳然看了眼勞倫,聲音低沉:“你想學什么?”
勞倫眼睛閃亮:“鋼琴曲!就你每天在彈的那首!我喜歡音樂里的那種飄忽不定的詭異感!”
顧杳然重復道:“你說《鬼火》嗎?”
“原來那首曲子叫《鬼火》,我記住了!”勞倫眼睛發(fā)光,他湊到顧杳然面前,“Ray,只學這一首曲子的話,我大概要學多久才能彈成你這樣啊?”
顧杳然聽了這話,擦拭手背的動作一頓。
他沉默了,似乎是在斟酌如何用詞,“那可能會比較久!
勞倫對鋼琴似乎完全沒有概念,“很久嗎?我以為有樂器基礎會很快呢?”
顧杳然搖搖頭:“只是流暢地彈出來的話,不難。但如果是想要彈好,那就很難了!
“沒關系,我已經(jīng)做好準備了!你盡管教我,我一定會下苦功學的!”
勞倫急著表決心,顧杳然卻有些心不在焉。
他走神地想著另外一件事。
不知道常矜現(xiàn)在在做什么。
他垂眸看了眼流理臺上的手機,鎖屏亮著,壁紙是他和常矜在劍橋夏校畢業(yè)時拍的寬幅拍立得。
那時他們還親密無間,英國的夜晚和劍橋的古老城堡組成他回憶里難以忘懷的時刻。
常矜歪著頭笑著,似乎永遠不會停歇的燦爛。
她就這樣離開了他的生活。
比這更糟的是,他發(fā)現(xiàn)常矜真的在躲他。
他每日坐在鋼琴前,哪怕只是靜靜地坐著,都克制不住心底的那股郁氣。
于是他越發(fā)頻繁地進出琴房,每次都徹底消耗干凈那些情緒才出來。
他并不是坐以待斃的性格,他本打算在費城安頓好后便飛去舊金山找常矜。
他有話想要對她說。
顧杳然的手指摩挲屏幕,暗自思忖,要再找一個什么理由給她打電話。
干脆和她說,他打算過兩天就去舊金山吧。
看看她會說什么。
勞倫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顧杳然卻忽然開口:“抱歉勞倫,我想在窗邊打個電話!
勞倫只是厚臉皮,不是沒情商,聽了這話他馬上抬手比了個ok,“那我先回房間收拾床。”
等勞倫離開客廳后,顧杳然站在落地窗前,撥通了常矜的電話。那串數(shù)字他早已默記在心,幾乎倒背如流。
顧杳然本以為這個電話會過很久才被接起,但他沒想到的是,電話鈴只響了不到五秒,對面就接通了。
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微微一縮。
“常矜”
對面沒說話,半晌,那人才遲疑地回復,說的是英語:“嗨,請問是Jane的朋友嗎?”
顧杳然呼吸一滯。
接電話的是個男人,聲音清亮,帶著點磁性。
顧杳然握緊了手里的手機:“是的。請問她現(xiàn)在方便接電話嗎?”
接電話的男人說:“抱歉,Jane她今晚喝醉了,已經(jīng)睡下了。如果是有急事的話——”
顧杳然:“不,沒有什么急事。”
“謝謝你,那我明天再打過來!
“請先等一下!”顧杳然要掛電話的動作被對方喊住,電話里的那個男人說,“我不會中文,可以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嗎?”
“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奧溫,是Jane的朋友!
“Jane她不知道明天幾點才醒,等她醒了以后,我讓她給你回個電話吧!
勞倫出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顧杳然坐在窗邊的凳子上,垂著頭不知在想什么。
勞倫敏銳地察覺到一絲不對,他蹭了過去,挨著顧杳然坐下,“Ray,怎么了?你打完電話了嗎?”
顧杳然回了他,但沒有抬頭:“嗯,打完了!
勞倫松了口氣。
太好了,好像沒出什么問題。
“Ray,那我們要不要今晚就開始練習?我找好了譜子,你幫我看一下吧——”
顧杳然這時才慢慢直起腰來,原本微彎下去的脊背撐起,如銀月光渡過他鼻梁和眼睫。
他很平靜地說:“抱歉勞倫,我可能待會兒要出門一趟,教你彈琴的事情就等我回來再說吧。”
勞倫覺得有些突然,但也點點頭:“好吧。不過你今晚幾點回來?”
顧杳然:“我今晚應該回不來!
勞倫懵了:“。磕闶且ツ睦?”
顧杳然:“我要去一趟舊金山!
勞倫先是一呆,然后震驚道:“現(xiàn)在?!”
“可是現(xiàn)在都這么晚了,明天還有社團活動——”
顧杳然的表情平和冷靜:“我知道。但我還是要去一趟!
勞倫張口結舌,“你——”
“哎好吧好吧,那我明天幫你和指揮說一聲!”
勞倫有點頭疼地敲了敲自己的腦門,一睜眼居然看到顧杳然勾了勾唇笑了——雖然那抹笑容很淡,但確實是笑。
勞倫驚得舉起手指,哆哆嗦嗦地指著他說:“你,你居然會笑!”
顧杳然確實很久沒有笑過了:“怎么?我會笑很奇怪嗎?”
勞倫狐疑地看著他:“我還以為你受了什么打擊,原來是遇到了開心事嗎?我和你住了這么幾天了,還是第一次見你笑呢!”
顧杳然聞言,卻是輕輕搖頭:“不是開心事!
只是如釋重負罷了。
打定主意要撞南墻后,那些原本擔憂的、畏懼的、猶疑不定的心情,便瞬間消逝得無影無蹤了。
他終于可以渾身輕松地笑出來。
最壞不過是頭破血流。
他已經(jīng)不害怕了。
收拾準備好一切,當顧杳然打開門時,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門外站了個女孩。
她正在收傘,灰黑如夜的傘骨收攏,雨夜的潮濕水霧沾滿一身。
乍一眼,顧杳然并未認出來人,直到面前的女孩抬頭。
顧杳然怔了怔:“若素?”
不怪顧杳然沒認出人,關若素把長發(fā)全部剪了,只留到齊耳位置的短發(fā)。
她似乎比兩個月前更瘦,眉眼骨骼陰影更深,又穿一身黑白灰的單調(diào)顏色,竟莫名帶了股銳利鋒芒。
曾幾何時,那個靦腆內(nèi)向的關若素早已消失不見,她似乎已完全褪去了柔和婉然的那一面,令人一眼看去,只覺凌厲。
關若素看著他說:“顧杳然,我來找你。”
她似乎是頓了一下,微微吸了口氣,又慢慢吐出。
她開口的聲音微啞,似乎是一夜未睡。
“我想了很久,還是覺得有件事該告訴你!
常矜醒來的時候,窗外的天已經(jīng)亮了。
清醒的白晝代替了浸泡酒精的黑夜,常矜慢慢坐起身來,腦袋里的記憶逐漸回籠。入目是她熟悉的房間,床鋪干凈整潔,床頭柜上還擺了一杯溫開水。
她暈倒之后,大概是塞西婭帶她回來了。
常矜打開門走出去,在隔壁房間里看到了還在呼呼大睡的塞西婭,心落回原處。
身后忽然響起一道男音:“Jane。”
“哇。!”常矜被來人嚇得扶著墻倒退了好幾步,她定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奧溫,她撫了撫胸口,呼氣,“天哪,你嚇死我了!”
奧溫還穿著昨晚那件T恤,看上去精神不佳,但他見她反應這么大,反倒撲哧一聲樂了。
“這么怕我啊?”
常矜:“不是怕你,是你出現(xiàn)得太突然了等等,你怎么還在這里?”
奧溫:“昨晚是我和塞西婭把你帶回來的。你吐了一地,塞西婭自己也喝得頭暈站不直,是我給你倆打掃完,你不會都忘了吧?”
常矜頓時被巨大的心虛和愧疚感籠罩:“對、對不起啊”
常矜小心翼翼地瞥奧溫的表情,奧溫卻一直笑著,似乎并沒有要興師問罪的意思。
他說:“我簡單做了點早飯,要吃嗎?”
跟著奧溫到了廚房,常矜看著流理臺上做好的三人份的早餐,幾乎可以確定一點——奧溫怕不是什么老好人吧。
她也直接這樣說了:“其實你幫塞西婭送我回來,我已經(jīng)很感激了,你還給我們做早餐,這下是真不知道怎么報答你了!
奧溫笑出聲來:“沒那么夸張!
“我們宿舍門禁比較早,我在這打掃完已經(jīng)很晚了,塞西婭就和我說,不嫌棄的話可以在你們客廳沙發(fā)睡一覺,明早再走。”
奧溫做的早餐很簡單,兩個白煮蛋和一盤沙拉,伴著瑪拉醬吃完。
兩人靠著流理臺收拾碗筷時,奧溫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煙,向她示意:“要來一根嗎?”
常矜擺了擺手:“不,謝謝,我不抽煙!
常矜看著奧溫點煙的動作,“我好像還是第一次見到你拿煙出來,原來你抽煙的嗎?”
奧溫單手夾著煙尾巴,垂眸一笑:“戒了很久了,偶爾會抽一兩根,很少。”
“為什么戒了?”
奧溫:“我有個妹妹,她聞不了煙味,所以我后來就慢慢戒掉了!
常矜好奇:“親生的妹妹?”
“對!
“好像還是第一次聽你提起,”常矜問道,“她多大了?也在加州讀書嗎?”
奧溫含著煙嘴,噴灑出的煙霧淡淡掠過他面容,一片灰白中,常矜覺得他似乎是笑了笑,“確實,她說過,如果她考得上加州的大學,她一定會留在加州。”
“如果她還活著的話,她現(xiàn)在應該也跟你一樣大了。”
常矜怔了怔,心里一慌,條件反射地道歉。
“對不起!
怪不得,他從不提起自己的家庭。
奧溫笑著轉過眼,彈了彈煙灰:“為什么道歉?”
常矜頓了頓,慢慢開口:“我也不知道。”
奧溫有些意外,抽煙的動作一滯。常矜站在餐臺邊,沒有看他,而是微微垂下頭:“可能是因為我也有一個哥哥。”
“如果我出了意外死了,他也會像你一樣難過吧!
常矜知道常鶴會的。
他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妹,在同一天發(fā)出來到世界的第一聲驚哭,同一天學會走路,同一天開口說爸爸和媽媽。
雖然常鶴這個家伙總是表現(xiàn)得冷漠無情,嘴還很毒。
但常矜知道,他們永遠是對彼此而言最重要的家人。
即使遠隔天涯海角,也會時時掛念。
奧溫沉默了。
廚房有一面窗,雖然很小,卻能看到被風成群結隊搖曳的樹。越是臨近秋天,金紅色的葉子越多。
他似乎是想了很久,才決定開口。
只是第一句,便叫人不忍再聽。
他說:“我妹妹是自殺!
“她上高中的時候,喜歡上了她的同班同學。那個男生我見過,不學好,煙酒不忌,滿手臂的刺青。我開始也沒打算直接反對,但我問的每個問題,我妹妹都支支吾吾答不出來!
“那時我就知道,她口中那個她非常喜歡的人,只有被她愛著這么一個優(yōu)點而已,其他的再也沒有了!
“加上我妹妹的成績在和他交往之后越來越差,還沾染上了很多壞習慣和毛病。我再也忍不住了,去勸阻她,她卻讓我不要干涉她談戀愛。她說爸爸媽媽都不管她,憑什么我這個哥哥要管!
“我父母對我們是放養(yǎng)式教育,我長這么大,能分得清好壞是非已經(jīng)是不容易,我不想看到妹妹將來后悔。”
“我的阻止微不足道,畢竟我又不能把她關在家里不讓她上學。我知道,她還是和那個男生在一起,和他參加那些瘋狂的派對,在學校內(nèi)外結交些怪人。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斷了她的零用錢沒收她的證件,不讓她假期和那個男生出去旅游或是開房。”
“但她還是趁我不注意,偷偷溜出去和那個男生約會了。她獨自跑出去的那個下午,市區(qū)里發(fā)生了那起在當時非常著名的無差別槍擊案!
“我接到警察的電話時才知道,我妹妹和她男朋友,當時就在持槍者所在的那條街道上!
“結果,她完好無損,而她男朋友身中數(shù)十槍。”
“持槍者掃射過來的時候,那個男生緊緊地抱住了我妹妹,用自己的全身護住了她,所有的子彈都打在他背上,我妹妹甚至沒流一滴血!
“我被警察通知到醫(yī)院接走我妹妹,我到的時候,我妹妹已經(jīng)崩潰了,她死死地扒拉著已經(jīng)蓋了白布的床沿,嚎啕大哭!
“在這之前,她還從未見過生離死別!
“我們都沒想到,她人生里的這堂課,會以一種這樣慘烈的方式上完!
奧溫:“我理解她。如果是我,我愛的人為我而死,我也不想獨活。”
故事就停在這里,他沒有再說之后了,只是淡淡開口,仿佛青煙一縷,敲下點灰燼,作了結。
“想死的人留不住,我知道的。”
只是有時候,當他路過妹妹的房間,他會想,如果他當時沒有那么強烈地反對這段感情,如果他沒有鎖上家里的大門,是否妹妹也不會挑那天出門,甚至選擇了翻墻,去到了另一條街道。
是否之后的一切就不會發(fā)生。
常矜無言以對,她發(fā)現(xiàn)此時自己說什么都會顯得蒼白無力,于是只能回以沉默。
奧溫拖來煙灰缸,將燃盡的煙摁滅,轉頭看向常矜:“不聊這些了,太沉重,再說都已經(jīng)過去了!
“我剛剛想起來,其實有件事還沒和你說!
常矜怔了怔:“什么事?”
奧溫:“昨晚有人給你打了個電話。我擅自接了,還沒和你道歉。”
“他說他叫Ray,我說等你醒了,我會讓你給他回電的。”
“謝謝你,我知道了——”常矜擺手的動作突然一頓,她睜大了眼睛,“等等,你說是誰打來的電話?”
奧溫:“他說他叫Ray!
奧溫看向她的黑眼睛很漂亮,似鴉羽又似煙灰,明明是沉淀萬物的顏色,卻通透無比,有著仿佛可以看穿她的靈魂的目光。
奧溫慢慢開口:“我不會中文,你在電話上給他備注的名字我看不懂,而英文的部分又很明顯不是人名,所以我問了他的英文名字!
常矜的腦袋一空。
但奧溫已經(jīng)念出了那串英文:
“Atopos!
那是常矜給顧杳然單獨設置的來電后綴。她不怕被人看到,因為相熟的朋友們更多時候會給她打微信電話,通訊錄上的備注反倒隱蔽得多。
Atopos,古希臘語。意為獨一無二的、無法被歸類的存在。
她心中那個最特別之人。
奧溫看著她的眼睛,聲音放輕了:“Jane,他是你一直喜歡的人嗎?”
“你昨晚就是為了他而哭的嗎?”
吶喊
然而常矜現(xiàn)在卻很慌張。
她放下水杯, 杯底磕在流理臺擦得光潔如新的石面上,發(fā)出極其清脆響亮,接近破碎的聲音。
“不好意思, 我先去拿一下手機!”
常矜匆匆忙忙回到房間里, 在自己的包里找到了她快要耗盡電量的手機。
一打開,便是一窩蜂涌進來的新消息。
常矜徑直滑開其他人和其他無關緊要的信息,點開和顧杳然的聊天框。
顧杳然:“我今晚的飛機, 去舊金山!
顧杳然:“不用來接我,我直接去你公寓那里!
常矜差點以為自己看錯了, 揉了揉眼睛再看, 發(fā)現(xiàn)是真的。
常矜:“你明后天沒有別的事嗎?”
常矜:“你幾點到?”
常矜:“為什么突然過來——”
第三條信息發(fā)出去, 還沒多久, 常矜手指尖一抖, 又將它撤了回來。
常矜捂著額頭:這都什么事!
看到她走出來, 一直在走廊的房間門口等她的奧溫問道:“他給你發(fā)消息了?”
常矜頷首,她顯然很是頭疼:“他說他來舊金山了。”
“我想他是不是誤會了什么雖然就算是誤會, 也是他有理, 我真的很難解釋!焙茈y解釋為什么晚上十點她的公寓里會有陌生男性,并且還能接她的電話。
但她和奧溫真的什么也沒有。
常矜對奧溫的態(tài)度從認識的那天開始, 就從來沒有改變過。
她把奧溫當作一個在舊金山認識的新朋友, 對方和顧杳然性格相似, 故而更讓她另眼相待。
她確實有想過,自己可能只是喜歡顧杳然這種類型的男生。喜歡他從始至終的溫柔, 喜歡他照顧她, 總是支持和包容她, 喜歡他笑起來時微微彎的眼睛。
但和奧溫相處得越久,常矜越明白不是。
她喜歡的, 就只是顧杳然這個人而已。
換成其他與他相似的人,她都沒有任何感覺。
奧溫:“我和他解釋過,我說我是你的朋友,而且你室友也在公寓里。他沒說什么,只跟我說他打算來找舊金山找你!
常矜握著手機的手指圈緊,她吸了口氣,收回自己的目光。
于是在奧溫看來,她原本緊繃的身體,從肩膀開始,驟然一松。
“說起來,”常矜似乎是輕笑了一下,重新提起剛剛被她略過去的那段對話,“原來你還知道希臘語!
“我還以為很少有人看得懂!
奧溫:“因為我曾經(jīng)看到別人用這個備注。”
他在當時處于熱戀期的妹妹手機上看到過,她用這個詞語備注她的男朋友,那個后來為她而死的男孩。
他不解地詢問,而妹妹無比爛漫地笑著說,這是獨一無二的意思。
“我愛他,所以他對我來說就是獨一無二!
常矜和奧溫站在走廊里,相對無言的下一秒,對門被人從里面打開,一只剛剛蘇醒的母獅子揉了揉眼睛,看向門外并排靠墻站的二人。
“嗯你們怎么都起床了”塞西婭一副完全在狀況外的樣子,睡得一團糟的頭發(fā)到處亂翹。她睡眼惺忪地走過來,像個樹袋熊似的掛在常矜的身上,聲音慵懶地撒嬌,“Jane,我們今天早上吃什么啊?”
常矜無奈地扶住她,不讓她摔下來:“今天我也起得很晚,早餐是奧溫做的,你餓了的話就湊合吃點吧。”
塞西婭一下子醒了,她探出頭,驚叫:“奧溫!你還在呢?我還以為你一早就走了!”
奧溫抿唇笑:“反正是周六,就多呆了一會兒,沒想到Jane她宿醉還能起得這么早,就和她一起聊了會兒!
塞西婭叫得更夸張了:“你們還一起聊天了。俊
塞西婭偷偷和常矜使眼色,常矜怎么可能看不懂。但事已至此,她知道她也該把話說清楚了:“塞西婭,我和奧溫一直都把對方當作朋友。”
塞西婭蒙了,她張口結舌:“啊??”
奧溫也微微點頭:“我們剛剛聊過了,我們對彼此都沒有那種意思,當朋友就很好。”
塞西婭一覺醒來,感覺全世界都變了。
她拼命地思考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她抓耳撓腮又無可奈何,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暗中下注的cp正式在她眼前be。
塞西婭欲哭無淚:“好吧,我知道了!
常矜被塞西婭挽著手臂走進廚房,奧溫跟在她們身后。
就在這時,常矜的手機震動了一瞬。
顧杳然:“下飛機時太匆忙了,沒看消息!
顧杳然:“我快到了!
常矜被這兩條消息定在原地。她握著手機的手掌都開始發(fā)麻,這是她緊張時下意識的身體反應。
塞西婭注意到了她的異常,探頭探腦地看過來:“怎么了?誰給你發(fā)消息了?”
常矜連忙說:“沒什么。”
只是下一秒,悅耳的電話鈴聲就響了起來。
塞西婭發(fā)現(xiàn)常矜僵住了,于是提醒她:“電話響了噢!
常矜看著來電,猶豫許久,還是點了接聽。
熟悉的清凌聲音語尾上揚,因為熬夜,音質(zhì)聽上去比平時更低沉磁性,有些暗啞。
顧杳然輕聲喊她:“常矜。”
常矜默默握緊手機,指尖有點難以自控地微顫。
時隔兩個月,她聽到顧杳然喊她的名字。
僅僅只是如此,就令她多日以來千錘百煉的防御和準備都全面崩盤。
樓下,白板鞋踩過被烈日曬得發(fā)燙的瀝青地面。
沐浴著九月加州陽光立在樓下的顧杳然單手握著手機貼著耳朵,只站在那里便氣質(zhì)邃然,亭亭如蓋。
電話里,常矜低低地應了他:“你怎么突然來舊金山了?”
顧杳然微抬頭,拿著手機,看向二樓凸出來的天藍色陽臺。
他說:“我來找你!
“常矜,”他聲音溫柔,“你現(xiàn)在出來,低頭看,就能看到我!
常矜一步步走向陽臺,紗簾被風吹起,湖藍紋緞像是被風吹泛漣漪的水面,她穿過它們來到陽臺邊緣,急匆匆握住被曬得滾燙的欄桿。
樓底,黑發(fā)黑眼的青年只穿了件白T恤,干凈利落。
原本注視著這里的眼睛,因為看到她,頓時彎起,笑意生花。
常矜感覺到喉嚨發(fā)緊,像卡了顆苦杏仁。
她多了解顧杳然,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夜沒睡的樣子,只是那雙眼雪亮澄明,讓人容易忽略他連夜坐飛機留下的一身疲倦。
即使如此,他身姿依舊挺拔落闊,遠遠看去像是夏日里一棵筆直的雪松。
常矜想要和他說什么,手機卻在這個時候發(fā)出了快要關機的警告,還有不到二十秒。
她只能趕緊和顧杳然說一聲:“杳然,你在那里等我一下——”
“常矜,你先不要走,我有話想對你說。”
常矜:“我知道,但是我手機馬上就要沒電了,你等我待會兒換我朋友的手機再打給你——”
她說著,急于回房間去,手機也離開了耳邊。
顧杳然卻沒有再猶豫,他看著女孩剛轉身還沒完全轉過去的側影,大聲地喊出了他揣了一路的話:
“我喜歡你!”
他這一聲喊得實在清亮,仿佛一巴掌掃過桌案,劈里啪啦打碎了成排的琉璃瓷盞,直搗得滿桌兵荒馬亂;又仿佛落在夏日河水里的煙花,砰地一聲,炸得滿池水波激蕩,濺起的火花閃亮。
常矜硬生生地被這一喊截住步伐。
心跳聲轟鳴作響,幾近爆破地擂動著。
她慌忙回到欄桿邊,腳步都亂了。
周圍的公寓里住的也都是年輕人和留學生,此時聽到動靜,紛紛探出了好奇的小腦袋,眾目雪白望向樓底。
看著常矜去而復返的顧杳然笑了,眼睛亮如晨星:
“你剛剛聽見了嗎?”
常矜又急又窘:“顧杳然,我都說了,你等一下——”
“等不了。”顧杳然笑得彎起眼睛,“你聽見了吧,我說,我喜歡你!
他笑得燦爛,將手攏在唇邊,朝她大喊:“常矜,我喜歡你——”
中文在外國早已不是加密語言,更何況,就算這些探出頭來的外國佬聽不懂中文,也肯定聽得懂中文的“我喜歡你”,就像中國人都知道“i love you”的意思是“我愛你”一樣。
隔壁街坊四鄰的外國友人們都振臂高呼,兩岸猿聲啼不住,起哄的音浪陣陣傳來,夾雜著興奮怒吼“Answer him!”的吶喊。
見此情狀,常矜頓時臉紅如燒:“你喊什么!”
顧杳然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我怕你聽不見,我這樣喊,你就不會再誤會我了吧!
“常矜,我喜歡你,從頭到尾都只喜歡你。”
他說得鄭重又肯定,不愿再讓她誤解半分,也不再給她機會動搖半分。
常矜直到此刻才確定,他都明白,明白她的猶豫不決,明白她的焦慮不安,明白她為何固步自封,守成不變。
所以他直接捧出自己的心讓她看。
他用最盛大的愛意和勇氣,將荒蕪平原灌溉成連綿不絕的綠洲。
顧杳然仰著頭看她,就像他們第一次相遇時那樣,他推開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門走進來,窗外是搖晃的風和花骨朵,他低頭和她對視的眼里,滿滿地只裝著她一人。
只是這次變成常矜低頭看他。
她握緊了扶手,手指顫抖不停,抿著唇,眼眶里凝聚的眼淚幾欲落下,眼尾都泛紅了。
顧杳然全都看到了,他眼底閃爍的光輝越發(fā)溫柔。
他仰著頭,注視著自己喜歡了很久的女孩。
顧杳然說:“常矜,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嗎?”
十七八歲的少年懷抱一腔赤誠心意,遠赴萬里,跨越山河湖海,只為了給她這樣一場熱烈告白。
朦朦朧朧間,常矜感覺到有人拉住了她的手,是塞西婭。
金棕色長發(fā)的女孩比她還激動:“Jane!你快下去呀,別在這兒呆著了!”
“我?guī)阆氯フ宜!?br />
常矜甚至來不及擦干眼角的淚,她已經(jīng)笑了起來,數(shù)日陰霾一掃而空的絢爛,“走!”
疾馳而過的風吹開她的長發(fā),她一路被塞西婭帶著跑下樓,那家伙比她還要夸張地尖叫著。
碧空如洗,大門被人拉開,耀眼奪目的白晝撲面而來。
門外站著她愛的人。
常矜跑了過去,一伸手抱住了顧杳然。
顧杳然也伸手回抱住她,在一片簇擁成海的歡呼和叫好聲中,他將她完全納入自己的懷抱。
二人交融的心跳聲同樣劇烈,為這遲來的擁抱而狂亂跳動著。
常矜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聞到他身上的鳶尾花香氣。
濃郁、迷人且熱烈,如同他給予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