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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1章 夜中

    雨直下到黃昏才停下。

    趁著蘭山遠在回宗門遞來的書信, 問澤遺修補好了略有破損的燈籠,提起來試了試。

    他手沒生,扎得松緊程度剛好。

    “我想去河邊看云蓮。”

    淡藍色的云蓮只在南疆有,其形狀若曇, 生于淺水, 會在夜晚開花時散發極淡的熒光。

    如今, 正是云蓮開放的季節。

    “既然師弟想去,眼下正是好時候。”

    蘭山遠回了信將紙鶴放到窗口,把引水珠制成的墜子掛在他脖頸上:“但夜露深重,不宜在水邊久留。”

    墜子做工精巧, 上品引水珠被藤蔓狀銀飾環繞,不顯繁復浮夸, 用來襯問澤遺的面容剛剛好。

    引水珠制作的飾品不足以讓他在雨中待得舒坦,但足以抵擋眼下略微潮濕的環境。

    “多謝師兄。”問澤遺笑道, “過幾日,我再給師兄備個回禮。”

    拼財力他比不過蘭山遠,可論手巧,他不會輸持明宗任何一人。

    “好。”蘭山遠看著光彩照人的青年, 目光變得溫柔。

    下樓時, 掌柜趴在桌子犯困, 讓他們逃過一劫,省得被掌柜腦內編排。

    涌入南疆的人潮之中, 再是所謂大能, 也不過蕓蕓眾生的一員。

    兩人肩并肩,穿越過孩童的吵嚷, 婦人們的嬉笑,老人的私語。

    水只到小腿肚的河流里, 溫軟的夜風拂過半透的花瓣。

    問澤遺半蹲下身,出神地看著云蓮纖弱的葉片。

    來看云蓮的百姓三三兩兩,四五歲的孩童想要趟水去碰觸花朵,被母親連忙抱起。

    “不能下水,很危險。”

    母親嚴肅地叮囑,孩童眨了眨眼,也乖巧地聽話,奶聲奶氣應著好。

    兩個讀書人對詩對得臉紅脖子粗,看樣子要打起來了,旁邊路過的殺豬匠掃眼河水,就興致索然別過目光。

    他們生活在此處幾十年,年年都能瞧見這風景,也不知哪里好看了。

    “真好。”

    良久,問澤遺站起身來。

    云蓮的微光被百姓們手中的提燈掩蓋。

    提燈的光映照出人們的笑臉。

    如今的皇帝還算治理有方,所以除去個別過于偏僻地方的地方太難管,凡人們生活的都稱得上安康。

    “是你救了他們。”回去的路上,蘭山遠輕聲道,“若是沒有天降大雨,滋養云蓮的水會枯萎,南疆將陷入十年未有的困局。”

    “我?”問澤遺愣了下。

    “算不上,只是一場雨而已。”

    蕓蕓眾生,本就是渺小又偉大。

    如果修士們不管,定然會有人趁著災難哄抬糧價,趁亂作亂。

    但與此同時,也也定然會有人挺身而出,救人于水火。

    而他所做的只是舉手之勞,換成誰到化神期,都可以做。

    遠處傳來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問澤遺好奇地循著方向看去:“師兄,那處是在做什么?”

    蘭山遠側目,卻是在看問澤遺:“像是有人在鬧洞房。”

    嗩吶聲伴隨著鑼鼓,隱約還能聽到南疆特有的銀笛聲聲。

    “我們同主家非親非故,這熱鬧是湊不得了。”問澤遺伸出手去,接住片恰巧落下的辛夷花瓣。

    皎皎玉蘭花,不受緇塵垢。

    走著走著,哪怕再彎彎繞繞,還是得回到客棧門口。

    問澤遺活動了下筋骨,嘆道:“明日就該回去,希望今晚能睡個好覺。”

    “師弟早些休息。”蘭山遠語調關切。

    他們在樓梯旁分開,在問澤遺的強烈要求下,蘭山遠先行上樓。

    問澤遺則走上前去,喚醒睡得迷糊的掌柜:“掌柜的,我還要間屋。”

    昨晚還有共處一室的理由,今晚只能自己單獨睡一間了。

    “好。”

    掌柜回過神來,看到問澤遺孑然一身,倒吸了一口氣。

    之前黏著他的師兄上哪去了?

    昏黃的燈光照得問澤遺像是心不在焉,微紅的臉上有幾分憔悴。

    他臉上看不出明顯悲喜,掌柜權當問澤遺被夜風吹紅的臉是因為失意。

    “小兄弟。”掌柜邊摸鑰匙,邊斟酌著開口。

    “我看你師兄挺疼你,鬧脾氣得有限度,要珍惜眼前人。”

    問澤遺:?

    他怎么不珍惜蘭山遠了。

    “他是挺疼我的。”

    問澤遺收了鑰匙,對著掌柜微笑:“多謝掌柜,我先回去歇息了。”

    他笑得太好看,冷清的面相瞬間溫柔三分,讓掌柜晃了神。

    是他多管閑事瞎操心。

    就這模樣,恐怕就是鬧脾氣,都會有人樂意哄。

    許是掌柜刻意為之,他的臥房就在蘭山遠隔壁。

    問澤遺躺在床上,下意識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木桌。

    他趴在窗邊掛了只燈籠,用恰到好處的聲音沖隔壁道了晚安。

    “師兄,你也早些睡。”

    “好。”

    蘭山遠的聲音散在風中隱約的花木香里。

    問澤遺躺回床上,安心地沉入睡意之中。

    意識模糊又清醒。

    他睜開眼,發現自己還在原本的床上。

    可之前有經驗的他,立刻明白自己又做了夢。

    因為他手邊散著白衣,而白衣的主人,正跪坐在他的身上。

    某處摩擦著布料,瞬間點起火來。

    “師兄。”

    短暫的怔愣過后,他忍住挺腰的想法,為自己起了反應難堪,連忙別過頭去。

    他身上衣物齊整,只是露出半截精瘦的腰來。

    可蘭山遠只剩下上半身的衣服齊整,下面

    這又是什么夢。

    之前那些也就罷了,好歹有給準備的時間,也讓他能反應過來,可這回居然猝不其防夢到蘭山遠拿他自娛自樂,褻玩自己。

    “你不喜歡?”蘭山遠的聲音不帶多少情//欲,他只是希冀地看著問澤遺,胸膛卻起伏得劇烈。

    就算說不喜歡,可誠實的身體卻很難真做到沒反應。

    問澤遺選擇沉默以待。

    他之前沒研究過這方面知識,確實不知道怎么做更合適。

    這場景太真實,他很難將其類比成尋常旖旎的夢。

    蘭山遠似乎是看出他的局促,了然:“我點到即止,你切勿緊張。”

    前面又傳來了難以言說的感覺。

    問澤遺胡亂點了點頭。

    清晨。

    他冷臉收起褻褲。

    就知道最近容易做些讓人浮想聯翩的夢,所以問澤遺沒帶罩衣,卻帶了褻褲。

    要不是太難啟齒,他都想去找谷雁錦開點藥了。

    “師弟。”

    門外傳出蘭山遠的聲音。

    問澤遺調整下面部表情,神色自如地給他開了門。

    雖然很難把晚上抱著他蹭的蘭山遠和白天的師兄分割,但裝傻總歸是做得到的。

    “我們該回蒼巽山了。”問澤遺正色,“對于丹陽的處置,蒼雀族理當已有定奪。”

    “是。”

    蘭山遠頷首:“若是師弟準備萬全,我們即刻啟程。”

    有術修施陣,回蒼巽山不過轉眼的事。

    看到蘭山遠的背影,問澤遺喉結滾動,心中念著清心的咒,默默移開目光。

    “師弟,怎么了?”

    蘭山遠回眸,面露不解。

    “沒事。”問澤遺打著哈哈,“就是在想,過會別遇到麻煩才好。”

    “有師弟在,自然不會。”

    蘭山遠微微勾唇,寬慰道。

    為了不過于顯眼,他們只傳到離駐扎地半里路的地方。

    走了沒幾步,大老遠就能瞧見前面烏泱烏泱圍著修士。

    有人族,也有蒼雀。

    蒼巽山一帶的土質偏黏軟,雨都過去大半天了還滑膩膩的,一腳一個坑。

    還沒到跟前,蘭山遠就被路過的蒔葉谷長老喊走。

    臨走前,他不放心地看了問澤遺一眼。

    問澤遺用眼神示意他安心,隨后大步往前。

    一個紅發少年跪在地上,膝蓋陷入泥中,褲腿全沾染了臟污。

    “賜翎?”

    問澤遺上前,喊住湊熱鬧的莫且行:“他怎么跪在地上,沒人攔著嗎?”

    “副宗主可算來了。”

    莫且行無奈:“這鳥崽子蠻勁大得很,壓根攔不住。”

    他嘖聲:“而且這是人家族長的兒子,金貴著,哪有人真的敢動。”

    “他為何跪在地上?”

    “還不是因為他那混賬哥哥。”莫且行壓低聲音,“依照族規,他們族內想要用剮刑。”

    “誰都知道,那剮刑是極其殘忍的。”

    所謂剮,就是把身上的羽毛拔干凈,再把肉一片片割下來,咽氣之后都不停下。

    “他想給自己哥哥求個痛快的死法,而且聽說那教唆他哥的三爺跑到北境魔域,還想去北境追殺三爺。”

    問澤遺微微蹙眉:“他哥之前還說上家三爺神出鬼沒,怎么知道三爺跑哪去了?”

    “他說他哥后面招認,聽見三爺親口說了。”

    莫且行磨著后槽牙:“要是這事是真的,倒像是魔族挑釁咱們。”

    畢竟其他地方人妖兩族還能追過去,魔域那處,只有魔能活得瀟灑,人和妖去了都得受氣。

    問澤遺了然:“我和他說幾句。”

    他擠進人群,修士們趕忙讓開道,有些識相的更是直接離開此處。

    賜翎聽到聲音,怔怔抬起頭。

    短短幾天,族長家金貴的公子就變得狼狽無比。

    他跪在養育他的蒼巽山前,倔強地一言不發。

    賜翎的眼睛已經哭腫了,現在沒哭,不知是因為麻木,還是已經哭不出來。

    “擦一擦。”問澤遺翻出來膏藥遞給他,“像什么樣子。”

    賜翎咬著下唇,沒出聲,也沒接藥膏。

    “我去替你問問族長,先別跪了。”

    問澤遺也不惱。

    其實給丹陽用剮刑,也有一層要安撫人族修士,做足態度的意味。

    如果受傷的人族大能愿意松口求情,比賜翎跪三天三夜更有作用。

    賜翎的眼睛略微亮了,他磕磕絆絆:“謝謝,謝謝。”

    他知道阿哥活不了了,他只想讓阿哥有個全尸,死的別那么痛苦。

    “別和我磕頭。”問澤遺提前預判了他的動作,制止賜翎折壽的動作。

    “既然沒其他事,就快點起來。”

    “不,還有。”賜翎看向他,神色堅定,“我要去北境,找到三爺,殺了他。”

    妖族身上的獸性平時會有意收斂,可賜翎沉浸在悲痛之中,滿臉都是陰郁的野氣。

    “你去過北境嗎?”問澤遺平靜反問。

    北境是整個九州最殘酷的地方。

    那里一半的土地終年積雪,凍土層千年不化,而且還有大片魔族活動頻繁的魔域。

    “沒有。”賜翎低聲道。

    “北境魔域一年只開三個月,以供和外族通商,其余時候都只有魔能自由出入。”問澤遺心平氣和,。

    而能出入人與妖的那三月,恰好在冬時。”

    那是北境最寒冷的時候,魔族向來狡猾謹慎又冷血,本身喜歡陰冷。

    所以只有人和妖最虛弱的季節,他們才勉強愿意和邊境的外族打交道。

    “三爺告訴你哥他要去魔域,就是算準我們進不去。”

    “我偏要去!那就打進去。”賜翎低吼,像在嗚咽。

    “殺了他。”

    遭遇無妄之災,其他蒼雀也很憤慨,一時間躁動不安。

    “賜翎,你好歹也有百歲,別太天真了。”

    問澤遺聲音終于變冷:“現在貿然和魔族開打,是打算為個不知行蹤的魔,破壞三族百年和平嗎?”

    蒼雀愿意去鬧,其他妖和人族肯定不會跟著他們鬧。

    眼見賜翎太過激動,他不再同賜翎說話,而是看向莫且行:“查到購買摧元丹的修士了嗎?”

    “南疆宗門已經在查了,目前鎖定了八位。”

    莫且行忙道:“只是徹查定然還需要時間。”

    圍觀的修士散的七七八八,聽到莫且行的話,剩下的臉色都不好,訕訕地離開了。

    本來禁藥一出,眾人都以為和自家無關緊要。

    結果南疆宗門中排得上號的,除了蒔葉谷全部有修士中摧元丹的招,甚至還有些弟子天資不錯。

    三爺沒把手伸向蒔葉谷,想必一來是藥修對修為追求沒那么急,上不了他的套;二來是怕有著眾多藥修大能的蒔葉谷發現異常,破壞他的計劃。

    “害過人的修士另說,沒害過人的修士,盡量讓他們從輕處罰。”問澤遺意有所指。

    “要緊的不是責罰修士,而是找到背后的始作俑者。”

    他打的是拔蘿卜帶出泥的想法,希望能靠著已知服用過摧元丹的修士,牽出更多的線索來。

    要是罰太重,問不出線索就本末倒置了。

    莫且行了然:“副宗主英明,我這就去說。”

    莫且行離開后,問澤遺重新看向賜翎:“你冷靜了沒?”

    “嗯。”賜翎吸了吸鼻子,吹了一會風,態度比剛才軟很多。

    “還想去嗎?”

    “”

    賜翎堅定:“想去。”

    他可以死在魔域,但一定要抓住那個該死的魔,給族人報仇。

    但他不能做孬種。

    “可眼下魔域進不去人或妖,距離能進去還有近三月。”

    “而且三爺在魔域也只是你哥哥聽到的消息,沒人親眼看見他在哪,他如今身在何處尚且存疑,去魔域大概率無功而返。”

    “這三個月,我們還有很多能做的,不只是報仇。”

    賜翎緩緩抬起頭,看向問澤遺。

    “遏制摧元丹流動,查三爺的蹤跡,以及幫助煉制解藥。”問澤遺一字一句,試圖讓賜翎聽得一清二楚,“比起虛無縹緲的和魔族開戰,打進魔域抓幕后主使,這些事才是你可以真正做到的。”

    “而且眼下,你需要幫你的族人重建蒼巽山。”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蒼巽山一片狼藉,除了山邊頑石,沒有一處是曾經家的模樣。

    千萬年基業被毀,蒼雀們抱怨著,可手上動作并沒停下。

    賜翎緩緩站起身,接過問澤遺手上的藥膏:“我知道了,謝謝你。”

    “賜翎,讓自己變得強大。”

    “若是哪日我們查到三爺蹤跡,或是不得不前往北境魔域,定會知會你。”

    賜翎必死的命運費勁周折才得以改寫,問澤遺希望他能安穩度日,卻也明白他的憤怒來源于何處。

    不管是賜翎還是容素,他改寫命運,并不是為了操控他們的人生。

    他們活著,既可以選擇安穩度日,也能去選擇遵從自己的本心,放手一搏。

    “好。”賜翎眼中終于有了光。

    “你們,要走了。”

    “是,去替你哥求過情,我就得動身回中土。”

    本想著若是方便查就往下個地方去,可魔域沒開,眼下只能讓各個宗門提高警惕,再多加防備。

    正好趁著中間幾個月,他還得精進劍法,壓住身上的魔性。

    魔域之中,魔性更容易躁動。

    “一路順風,我會變強,學好人話,再來找你。”

    “行啊。”問澤遺淡笑。

    告別賜翎之后,他信守諾言,去找了蒼雀族的族長。

    燊燁對他的提議感到詫異,但畢竟是問澤遺親自來說,也就允了他的意思,過程并不困難。

    “打碎經脈,砍掉頭顱,問副宗主覺得如何?”

    “可以。”

    比起千刀萬剮,這已經是很好的結局。

    行刑前,他最后看了眼丹陽。

    重重法陣威壓下,丹陽平靜地坐著。

    他已經交代了所有知道的事,只求一個痛快死法。

    “是你弟弟幫了你。”

    若非賜翎求情,他肯定沒這么閑。

    面對把他置入險境,差點害了一族的蒼雀,問澤遺沉聲:“你分明有很好的弟弟和母親,卻不懂珍惜。”

    丹陽確實不受重視,在族內處境尷尬,但與此同時,他本該也有自己算得上美好的家。

    可現在他的弟弟滿心仇恨,母親難過得昏迷不醒。

    是貪欲讓他親手毀了一切。

    丹陽低著頭不知什么表情,從問澤遺的角度,只能看見他默默流淚,淚水灑在地上。

    問澤遺不再看他,轉身出了門。

    這時,蘭山遠也已經和其他長老說過話,不知有意無意,在門口碰到問澤遺。

    問澤遺收拾了下沉重的心情,笑著和他打招呼:“師姐還在救治傷患,同師姐說一聲,我們應當能同道走。”

    “這幾日我得空,若是你想,還能在南疆再停幾日。”

    “不必了,我才不當活靶。”

    南疆宗門各個都因為自家有人偷吃摧元丹氣得半死,他剛剛瞧見的南疆長老臉色和菜葉子似得。

    這節骨眼上,持明宗宗主和副宗主明目張膽游山玩水,簡直是煞風景,難免要讓人記一筆。

    蘭山遠頷首:“那就準備啟程回中土。”

    “回去后,我隨你去藏經閣整理書卷?”

    “若是師兄得空,自然再好不過。”

    這是兩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持明宗修士們多數已經離開,問澤遺叫上留守的幾個高階修士:“我們可以離開了。”

    愛熱鬧的劍修們還意猶未盡,可本就不愛出門的谷雁錦聽說能回宗,著實松了口氣。

    “終于不鬧騰了。”

    她揉了揉多日勞作,導致有些看不清的眼睛。

    “他們買賣摧元丹價格極其高,除了要從內部腐化仙門,估摸著也還想要謀取暴利。”

    宗門前,問澤遺若有所思。

    “可魔族慣會燒殺搶掠,喜歡什么都是明著拿,要這么多錢干什么?”

    “不知道。”

    莫且行撓了撓頭:“難道是為了和外族換武器,軍餉?”

    谷雁錦反駁:“可魔族自身就擅長煉器,且無論人妖,都不會輕易與魔族做交易。”

    “眼下可以暫且擱置顧慮,等到魔域開時便知。”蘭山遠道,“魔族陰險狡猾,不可不防。”

    “師兄說得是。”問澤遺斂眸。

    蘭山遠是在提醒他,現在他最需要的,是專心清除身上的魔性。

    “不過摧元丹的事越鬧越大,而且不光南疆,中土也得立刻查,后邊有得忙了。”

    “忙也不該你忙,其他宗門又不是是吃干飯的。”

    “你得休息。”谷雁錦忍不住教訓起問澤遺,“別剛好兩天,就覺得自己能活蹦亂跳了。”

    眼見問澤遺一副不在意模樣,她搬出來蘭山遠。

    “宗主,你也得看著四師弟,我是勸不動他。”

    蘭山遠微笑:“師妹忙藥寮的事即可,我會盯緊他。”

    “我又不是離了師兄不能活。”附近也沒外人,問澤遺開玩笑道,“師姐別遇到什么事,就來找師兄管我。”

    “我不清楚你們離了誰活不活。”

    谷雁錦似笑非笑:“反正找大師兄,至少真能管著你。”

    “青藿,走了。”

    她接上歡天喜地等師尊的青藿離開,莫且行等人也早就飛奔著和其他劍修勾肩搭背走遠。

    風卷殘云過后,山門處只留下了問澤遺和蘭山遠。

    “去藏書閣?”問澤遺提議。

    “好,我先去整理著裝,一個時辰后,勞煩師弟在藏書閣門口等我。”

    他們身上穿得樸素,并非平時的修士打扮。

    經過蘭山遠提醒,問澤遺也去小筑換了件平日穿的衣服。

    思忖片刻,他還是沒摘下蘭山遠送的吊墜。

    他卡著點到藏書閣,蘭山遠站在三步外的涼亭下,看著已等候多時。

    藏書閣內層層禁制,但對在持明宗地位最高的兩人來說,壓根構不成阻攔。

    持明宗的一切機密和千萬年積淀,都向宗主和副宗主敞開。

    又是如山的經卷,只是這回旁邊多了個蘭山遠。

    “師兄,其實我之前找了一回,就沒找到好辦的解法。”

    面對比他都高的書卷,問澤遺不忍蘭山遠同他受折磨。

    之前時間緊迫,導致問澤遺找得粗劣。

    他們兩人如果要比之前更精細,至少也需要不眠不休三五天。

    “世間萬物皆有破解之法,此次我陪你找。”

    蘭山遠像沒聽懂他的言外之意,拿起一本書,便開始翻越起來。

    問澤遺無法,也只能跟著他翻書,時不時偷瞄蘭山遠。

    出乎他的意料,蘭山遠看書的速度快得驚人。

    問澤遺已經算是看書看得快的一批人,可蘭山遠翻書的模樣,就像是在掃描的機器,眼睛一眨不眨。

    他們面前放了紙筆,用于記錄書中要點。

    不消半日,紙上密密麻麻爬滿了兩種不同的字跡。

    問澤遺的身體支撐不了他維持同個動作過久,因為精神高度緊張,松懈下來渾身酸痛。

    他靠在蘭山遠肩膀上,閉上眼睛:“師兄,我想歇會。”

    “這都三個時辰了,你也休息吧。”

    修仙之人多數都不睡覺,他生物鐘一直沒調過來,是少有一到晚上還會犯困的修士。

    蘭山遠放下書:“好。”

    “我們尋到的辦法多數都不適用于你,但其中也有可行的。”

    “師兄覺得哪些可行?”

    問澤遺的聲音懶懶散散。

    蘭山遠溫聲列舉了幾個,全都是非常溫和保守,但也沒太大成效的辦法。

    “我身上魔性深重,怕是不太能行。”

    問澤遺換了個姿勢,靠得離蘭山遠更近。

    用魔尊傳承化解魔功都屢次碰壁,這些保守辦法的效果自然無限接近于零。

    風險和機遇,向來成正比。

    “還有一個方法。”

    蘭山遠的聲音很近,又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找水或木靈根,且修為高于你的修士。”

    問澤遺猛地睜開眼,睡意一掃而空。

    “雙修。”

    第062章 不安

    “雙修”

    問澤遺慢慢支起身, 耳根泛了紅。

    “師兄這法子就免了吧。”

    “你不愿?”

    “嗯。”問澤遺含糊道,“還得牽扯其他人進來,太麻煩。”

    蘭山遠絲毫不覺得尷尬,只是耐心看向問澤遺:“并不是非要有軀體接觸, 靈修也可。”

    “我不找。”問澤遺小聲抗議。

    “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我們換個辦法。”

    靈修就是讓元神在識海雙修, 說白了,也還是做那檔子事。

    雙修不過是說著好聽,他們現在就是在藏書閣內,一本正經討論床第之事。

    而且還是兩個互相揣著心思的人。

    “也罷。”蘭山遠并未強求。

    “若是再無其他有效的辦法, 哪日你身上魔性脫離掌控,還是得考慮雙修之法。”

    “我也算個魔修, 哪有修士愿意考慮和我當道侶。”問澤遺搓了搓發紅的側臉,用微涼的手背讓自己冷靜。

    “他們要是知道我修魔, 怕是躲我都來不及。”

    “你不必擔心。”蘭山遠溫聲道。

    “我會替你找到的。”

    找到?

    怕是真到那時候,只有蘭山遠親自上了。

    他是故意問蘭山遠人選,而蘭山遠仍舊只字不提替他聯系別的修士。

    話說到這份上,問澤遺也相信蘭山遠對他有意, 不會把他推給別人。

    可他也不希望因過度接觸, 讓兩人同時承擔被規則懲罰的風險。

    而且做那檔子事應該是基于喜歡, 而非任務。

    到時候為了驅逐魔性和修煉一樣定個時間表,也太煞風景了。

    “所以這些天你盡量別找道侶, 以免到時辜負他人。”

    蘭山遠的話語中全是關切, 問澤遺也揣度不了其中真正的意味。

    但字面意思很明顯。

    “我不找道侶。”他心情好了些,笑吟吟看向蘭山遠, “不過師兄,你當真連這也要管?”

    “只是為你身體著想。”

    藏書閣內不能帶進吃食, 蘭山遠給他倒了杯茶:“也別因此緊張,船到橋頭自然直。”

    理由倒是冠冕堂皇,就是不知心思是否真的敞亮。

    放下心來,問澤遺又隱隱開始犯困。

    “我有些困,想先睡會。”他抱著臂,靠在蘭山遠肩上。

    外頭應該已是子時了,藏書閣里只有蘭山遠翻書的聲音。

    其他修士能當夜貓子,他還得睡覺才能足夠精神。

    “安心睡。”

    蘭山遠的聲音很輕,像是怕吵著身畔的銀發青年。

    他一只手翻著書,另只手搭在問澤遺的肩上,源源不斷地輸送靈力。

    水生木,木又生火,他的靈力和問澤遺體內的靈根本就契合。

    冰涼的指尖回暖,問澤遺的眉頭舒展開來,像是平日隱居山林不親人,卻又經常去藥寮討食的大貓,無意識地又往他身邊蹭了蹭。

    他的動作極大地取悅了蘭山遠。

    翻越古籍的動作慢了下來,蘭山遠小心翼翼抓住他垂落的手,慢慢收攏。

    正道修士對待修魔的同門,最溫和的處置辦法都是直接打碎金丹或摧毀元嬰,逐出山門任由其自生自滅。

    更狠一點的,干脆就是直接殺掉。

    很少有人會研究怎么拯救魔修,在各大宗門的規訓內寫滿了對魔修的蔑視。

    正道眼中魔是該死的,哪怕他們是不慎入魔,也不值得同情。

    問澤遺醒時,看剩下的古籍已經不多了,蘭山遠的筆記里面依舊沒有令人眼前一亮的線索。

    兜兜轉轉,竟然還是魔尊給的魔功最可靠。

    他將魔功的事原原本本告訴蘭山遠,蘭山遠面上嚴肅:“利用魔功解魔性,按理來說可行。”

    “但畢竟是魔族給予的傳承,還是需要小心謹慎。”

    “是。”

    在利用魔族心法反推的過程中,問澤遺也有幾次險些遭到反噬。

    若非他反應及時,多留了心眼,怕是都活不到現在。

    “可我還是得試,畢竟是眼下最有效的辦法。”

    “至少需要有人看護。”蘭山遠思忖片刻。

    “這些天,師弟身上是否有要緊事?”

    “我能有什么要緊事。”問澤遺失笑,“我在宗內,向來都是最閑的人。”

    塵堰昏迷構成了不小的混亂。

    但已經過去太久,現在以言卿為首,宗內管事的人開始重新各司其職,問澤遺也沒必要同之前那般跑前跑后。

    且谷雁錦向來不主張他過于忙碌,所以問澤遺打算放手。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現在落在他身上的任務,只剩下查明摧元丹。偏偏魔域又開不了,追查的修士也沒消息,抓吃了丹藥的修士又是其他宗門的事。

    “既然無事,你先宿在我居所內。”

    問澤遺睜大了眼:“我住在師兄的住處?”

    這才剛回絕了雙修,怎么又來了個同居。

    蘭山遠淡然:“鏡泊夏秋潮濕,不適宜寒疾康復。”

    問澤遺抽了抽嘴角:“師兄,你前些天才送了好些除水的法器,夠我用到百年后了。”

    蘭山遠從容不迫:“且你身負魔氣,需要有人照應,而我是唯一的知情人。”

    問澤遺沉默了。

    這他倒是無法反駁。

    某種意義上來講,他和蘭山遠被綁在一條要沉底的破船上,只是蘭山遠隨時可以跳船,但他走不了。

    蘭山遠現在的意思,是鐵了心把他們捆在一起。

    “可我住在哪?”

    “小筑內有原定給弟子歇息的臥房,我未曾收徒,還沒有人住進去過。”

    “你可以住在弟子的臥房。”

    除了他的小筑,宗內其他高階修士的居所內都有弟子居住的臥室,數宗主那的最為寬敞,和宗主的寢居一般大。

    唯獨問澤遺那沒有,是因為原主瞧著太不靠譜,而且對收徒很抗拒,才沒有修建過弟子寢居。

    對于這件臥房,問澤遺自然是有印象的。

    估計是作者為方便沈摧玉行不軌之事,所以離蘭山遠的寢居只有一墻之隔,居然墻上還開了門,非常方便半夜遛進來。

    而且宗主居所內其他地方隔音都極好,卻唯獨那墻隔音不好,晚上對面有點動靜,聽得一清二楚。

    問澤遺:

    莫名有種被下套的感覺。

    可蘭山遠都不介意他住進來,他也沒拒絕的理由。

    從本心說,他也想和蘭山遠待在一起。

    他問:“我能和師兄學術法嗎?”

    “置換痛覺的術法?”

    “不是,是自保和引火的術法。”

    劍修擅長爆發,短板全是防守,他想要趁著閑暇時彌補不足。而他本身有火靈根,習得引火會更容易,能早為去北境做準備 。

    他笑道:“若是師兄愿意教置換痛覺的術法,我也一并學了。”

    “引火和自保的術法我會傾囊相授。”

    蘭山遠的聲音微沉。

    “但置換痛覺的術法,我不能教。”

    “行,我不學就是。”

    問澤遺托著腮,側目認真看向他:“那我這臨時的徒弟,師兄可愿意收下?”

    長明燈光下,他眼瞳明亮。

    “自然愿意。”

    “好。”

    問澤遺輕笑。

    他居然能在沈摧玉來之前,當回蘭山遠的大弟子。

    沈摧玉要真來了,高低也得又喊他師兄又喊他師叔。

    當然,沈摧玉死在外面最好。

    “我這就回鏡泊去收拾些衣物,明早便去萬年松下尋師兄。”

    “需要我幫忙嗎?”

    “不用,就幾件能帶的。”

    蘭山遠頷首:“好,那我辰時出來等你。”

    問澤遺壓下上揚的嘴角。

    若非他們沒在一起,這番商討,倒真像是蘭山遠在幫著他搬家同居。

    “往后若是有事尋我,可以去宗主的居所。”

    湖心亭內,問澤遺翻閱過宗務,交還給言卿:“不涉及靈石往來、與別宗關系的瑣事,你們自己定奪即可。”

    言卿本是例行和問澤遺匯報宗務,聽到他這話,沒忍住愣了下。

    他只知道宗主和副宗主在藏書閣悶了整一日,出來后兩人瞧著心情都不錯,分開后各自回到居所內。

    所以這一日,究竟是發生了什么。

    “有要事在身,我會暫居宗主的居所。”

    問澤遺笑吟吟,像是沒看出言卿的欲言又止。

    “好的。”言卿到底心思縝密,終究是忍住了好奇。

    他的確知道有些關系好的修士為切磋劍招,交流術法,偶爾會住在一起個三五年時間。

    亦或是有親傳弟子住在師尊的屋里,方便和師尊討教問題,這也是常事。

    可人家要么都是劍修,要么都是術修。

    上回見到劍修跑去術修的居所住,還是一對境界相當的道侶。

    而且鏡泊到萬年松都在宗內,距離又不遠,有什么要緊事,非得要住在一起商量?

    他看不懂,他大為震撼。

    言卿覺得眼下唯有裝傻,是最明智的選擇。

    大能們做事,肯定有他們的道理。

    總總不能是宗主和副宗主好上了。

    言卿被自己的想法嚇得臉色煞白。

    “去吧。”問澤遺正色,“盯緊西寰那人,若有情況,及時通報給我。”

    這段時間沈摧玉安分得足夠久了,讓他不得不防。

    “是!”

    送走言卿,問澤遺回屋收拾行李,簡單帶了兩把趁手的刀,能用來做些木工活。

    他挑揀著本就沒幾件的衣物,系統聲音幽幽響起。

    【宿主,您這大張旗鼓,是要去做什么?】

    問澤遺的手一頓,隨后胡亂疊著衣物。

    “去和師兄討教功法。”

    【討、教、功、法?】

    系統大聲嚷嚷。

    【您騙傻子呢!蘭山遠的臥房和徒弟的臥房有門連通,您別是討教到床上去了。】

    “那連通的門又不是我開的。”問澤遺滿臉無辜。

    “誰叫作者想給沈摧玉行方便。”

    【您,您不許和他搞到一起!】

    系統氣得結結巴巴。

    “不會的。”問澤遺將衣物收入納戒,“我有分寸。”

    【分寸?】

    系統咳嗽幾聲,夾起嗓子,模仿著問澤遺半年前說過的話 。

    【我是直男。】

    【我一點也不喜歡蘭山遠。】

    【你想多了,少看點狗血文————】

    “計劃有變。”

    問澤遺經歷了多次春夢的折磨,現在聽著系統的挖苦,已經沒了羞恥感。

    【我才不管您變不變,總之您千萬不能和蘭山遠跑到床上去!】

    【本身就是18x文學的世界,您和主角要是發生口口關系,我也不知道后果有多嚴重。】

    因為它之前從沒見過這種色膽包天的炮灰。

    “我知道。”問澤遺平靜,“所以不會的。”

    就是知道可能有不可預估的后果,才會如此謹慎克制。

    【宿主知道就好。】

    見問澤遺認真起來,宿主也收起陰陽怪氣的口吻。

    “系統,我正好想問你個事。”

    問澤遺語調嚴肅。

    【什么?】

    系統來了精神。

    “你說如果我去拜蘭山遠為師,能不能頂替沈摧玉,走完師徒文學的劇情。”

    【】

    系統的沉默振聾發聵。

    他下次再也不抓搞藝術的了,宿主這想法也太天馬行空了。

    這么會做夢,話本子歸宿主寫好了。

    【當然,不可以!!!】

    “行吧。”

    問澤遺遺憾地搖了搖頭,系統也顫顫巍巍離開,回到識海中充電。

    夜已經很深了。

    他躺在床上,安穩地閉上眼。

    也不知今晚會不會做夢。

    如果做夢,應當會再夢到蘭山遠。

    可今夜的夢,卻不太尋常。

    金屬的銹味撲面而來,伴隨著風沙的嘯叫。

    問澤遺環視著眼前荒涼寂靜的景象。

    他可以肯定,自己從來沒來過這里。

    哪怕是西寰戈壁都沒這么荒涼,地上處處散落著廢鐵,刺目的陽光毒辣地暴曬,目之所及竟沒發現任何水源,甚至連液體的痕跡也沒有。

    只是也許是夢的緣故,他身上并沒被暴曬的不適。

    試探性地用腳踢開個易拉罐,問澤遺可以確信,這并不是狗血文的世界,也不是曾經的世界。

    ————易拉罐上的生產日期模糊不清,卻能看出是22xx年。

    “”

    問澤遺微微皺眉。

    是之前科幻小說看多了,才會做這種末世降臨的夢嗎?

    他不清楚自己怎么會到這里,但識海和修為依舊存在,說明他仍然安全。

    “救救我!”

    一陣慘叫聲傳來,打破荒涼的鏡像。

    問澤遺聞聲看去,看見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是已經昏迷許久的塵堰。

    他一身臟污,衣衫襤褸,若不是骨相還在,問澤遺甚至認不出來。

    他身后追著堆看不清容貌的玩意,但只輪廓,就能惡心得問澤遺頭皮發麻。

    塵堰背上的劍黯淡無光,可他背上的通判微微閃爍,靈力充沛,依然能夠發出劍鳴。

    先救下塵堰,才好問事情經過。

    正當他要拔劍時,塵堰身后的怪物全都停了下來,安安分分站在問澤遺一丈開外。

    問澤遺往前走,它們喏喏地往后退。

    “太好了,太好了————”

    塵堰跪在地上,歇斯里底地喊,朝著問澤遺伸出手。

    “師弟,救我,快,快救我。”

    他的精神似乎不太正常了,講話顛三倒四的。

    他沒能高興太久,只朝著問澤遺爬了兩步,突然被類似藤蔓的玩意纏住腳,重新被卷入怪物之中。

    “對不起。”

    問澤遺猛地轉身,發現一個低著頭的男孩,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后。

    男孩的聲音、面容和怪物們一樣模糊不清,面部輪廓都是迷蒙的。

    可問澤遺卻感覺到這張臉很熟悉。

    他身上的衣服像是病號服,胳膊上纏滿繃帶,裸露的皮膚上全是撕裂又被縫起的傷口。

    他低頭的瞬間,問澤遺看見他脖頸處似乎隱約有一串數字。

    可數字就和易拉罐的生產日期一樣,在身體最脆弱的部位被劃得血肉模糊。

    “你不疼嗎?”

    問澤遺下意識地問。

    這男孩像是受過虐待。

    “不疼的。”

    男孩倉皇地遮住身上傷口,情緒躁動不安。

    隨著他的情緒發生變化,原本安靜的怪物們也開始暴躁起來。

    “對不起,你不該在這里。”他干巴巴地道歉,“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

    “你放輕松。”問澤遺半蹲下身,盡量溫和地同男孩道,“我相信你。”

    男孩語調很冷靜,甚至冷靜得像機器,可他的手指已經把手腕抓出血痕,卻毫不在意。

    “我沒帶藥,要不你將就用下我的衣服包扎?”

    潛意識里,他也想相信這個看著就很危險的男孩。

    “不用。”

    男孩抿著嘴,身后冒出的藤蔓卷曲上傷口,將傷口牢牢包扎。

    原來剛才拖拽塵堰的藤蔓,是男孩身上出來的。

    “為什么要殺他?”

    問澤遺溫和地看向男孩。

    男孩不說話,只是定定看著他。

    問澤遺這才注意到,男孩模糊的面容上,眼睛顏色一深一淺。

    只是這深淺不似蘭山遠那般異色瞳,更像是眼睛受過傷,但還沒完全瞎掉。

    男孩伸出手,緊緊抱住蹲在地上的問澤遺。

    他身后的藤蔓纏繞上來,卻只是非常輕地貼在問澤遺的背上。

    “嚇到你,對不起”

    聲音虛無縹緲,到最后已經聽不清楚。

    問澤遺猛地坐起身,發覺自己出了一身汗。

    看向窗外,大概是三更天。

    昨晚的夢可以算是噩夢了,但他沒覺得恐懼,只感覺悲傷。

    那些怪物聽男孩的話,男孩行為詭譎,卻對他抱有堪稱卑微的善意。

    還有被卷入怪物之中的塵堰

    問澤遺覺得離奇,再難入睡。

    萬年松下。

    蘭山遠將長發挽起,露出完好無損的后頸。

    再看手腕,也沒無法愈合的割裂傷和縫合痕跡。

    緩緩垂下手,銅鏡難掩他眼中陰翳。

    荒蕪的識海內,狂風夾雜著暴雨,鋪天蓋地地摧毀一切。

    “是你在控制我?”

    他平靜地問。

    【不是我,不是我!】

    系統哆哆嗦嗦地爬出來。

    【應該是規則,因為,因為您】

    因為您陪著炮灰違反規則,甚至還想和他住在一起。

    規則希望您遠離炮灰,才故意將你們拉入塵堰的夢魘里。

    而問澤遺肉眼可見是個正常人,要是知道他是徹頭徹尾的瘋子,哪怕喜歡蘭山遠,也可能會知難而退。

    它不敢說下去,怕蘭山遠突然發瘋。

    綁定蘭山遠前,它也看過蘭山遠的資料。

    年少時的他就是個危險人物,長著張純良無害的面容,實則睚眥必報且手段陰狠。

    他用藤蔓親手絞死拿他做實驗的研究員,并將其裹成繭丟在手術臺上。

    而自從他十四歲后,就再也沒人能控制他。

    能讓蘭山遠戰戰兢兢甚至自卑的,也就只有問澤遺了。

    “別、動、他。”

    蘭山遠的聲音越來越輕,到最后一個字時,只剩下氣音。

    與此同時,系統全身報警,各處零件都出了故障。

    【不是我,我不敢動他!!!】

    它嚇得吱哇亂叫。

    【宿主,放過】

    蘭山遠不再回答,只是強硬地壓迫系統了關機。

    催動識海驟變其實是件極其痛苦的事,就像在擠壓自己的意識,可他對此習以為常。

    他打開暗匣,盯著修補不好的紙扎燈籠看了好一會,手輕輕觸碰又縮回。

    這才平靜下來。

    清早。

    睡不著的問澤遺提早來了萬年松下。

    蘭山遠自然也提早等著 。

    “師兄。”問澤遺遠遠地沖他打招呼,笑得燦爛。

    “來得正好,屋內已經備好了,你看還需要添置些什么?”

    蘭山遠面色溫和。

    像是誰都不記得昨晚的事。

    側屋里面布置齊整,不管是床褥還是桌椅,都按照湖心小筑的模樣擺放。

    桌上放著整齊的筆墨紙硯,紙是問澤遺慣用的,較為粗糙的紙。

    問澤遺對筆沒講究,所以放的筆都是最好的。

    松下的潮氣自然不比湖心,但蘭山遠還是在各處擱了引水珠。

    甚至連問澤遺在南疆買的布老虎,他都不知從哪弄了個有八成像的,擺在床頭。

    “辛苦師兄了,我很喜歡。”

    蘭山遠的小筑常年只有他一人,也沒聽說有誰昨日來過。

    這里的一切,都是蘭山遠親自布置的。

    “你喜歡就好。”蘭山遠輕笑,“先休息幾日,隨后就要學著抑制魔性,萬不可懈怠。”

    “若是控制不好,我只能用最后的辦法。”

    “其實我能控制好。”聽到雙修,問澤遺趕忙寬慰他,“之前好幾次發作,最后都被壓回去了。”

    “真的?”

    蘭山遠聲音依舊溫柔。

    “自然是。”

    蘭山遠抬起手,掐了個訣。

    猝不及防,問澤遺身上的魔性被劇烈地牽引,朝著他手邊爭前恐后地撲過去。

    這是個破魔的高階術法,放眼整個修真界都沒十個人會,效果自然拔群。

    魔氣環繞,問澤遺的瞳孔驟然縮緊,他咬著牙平息著身上的魔性,冷汗順著頰邊流下,右眼已經漸漸變成紅色。

    蘭山遠不打算折磨他,迅速地收了手。

    問澤遺捂著胸口,劇烈地喘氣。

    “問澤遺,你還覺得自己能控制住?”

    蘭山遠聲音冷了許多,給他擦汗的動作卻很小心溫柔。

    “若是遇到魔族,他們有比這更容易牽動魔氣的術法。”

    蘭山遠傳來的靈力迅速將魔性壓回,問澤遺視線聚焦,身體的不適也隨之消失。

    他看向蘭山遠,愣住了。

    蘭山遠眼中不光是嚴肅,似是還藏著不安。

    他一直都是寬容溫和的,很少會像今天這般嚴厲又患得患失。

    問澤遺提防著魔性,蘭山遠同樣恐懼他被魔性帶走。

    尤其是在昨夜之后。

    “師兄,你別擔心。”他輕聲喚著。

    “我往后定會謹慎對待魔性。”

    蘭山遠的面色平和下來:“我并非不相信你的能力。”

    “只是有些事,容不得半點錯。”

    規則從來不會對炮灰寬容。

    問澤遺點了點頭,終于下了決心。

    “若是實在不行,就用師兄說的法子。”

    第063章 黎光

    住在萬年松下, 問澤遺變得比蘭山遠更加深入淺出,日常作息極其簡單。

    清早準時起來,他會投喂萬年松附近徘徊的鳥雀,再去掃掉兩人門口的落葉。

    但更多時候等到他醒時, 落葉早就已經被蘭山遠用術法吹得干凈。

    隨后, 他會在蘭山遠的監督下, 學著催動身體內的魔性。將魔氣牽引出來隨后壓抑回去,借此提高對魔性的掌控度。

    中間過程無疑會痛苦,但這是三族公認駕馭魔性的有效辦法,勝在安全。

    宗主的居所內有層層疊疊的禁制, 他身上那點飄散的魔性壓根飛不出去 。

    多數時候問澤遺都能自己掌握住魔性,偶爾有幾縷魔氣太不服管, 旁邊監督的蘭山遠也能及時出手。

    有高階術修幫忙,他可以放開手腳來, 操縱魔氣變得順利了許多。

    可這辦法只能壓制魔性,卻并不能驅除魔性,魔尊留下的心法自然還要學。

    他會提前和蘭山遠商討,從魔尊留下的傳承內優先選擇較為安全的心法, 用以化解身上的魔性。

    日子變得單調重復, 但問澤遺覺得一直這么下去, 倒也還算不錯。

    只要不牽扯到魔性,蘭山遠對他在居所內的一切行為堪稱縱容。

    問澤遺覺得院子里太規整嚴肅和蘭山遠隨口提了嘴, 蘭山遠就允許他把些長得好看, 但無用的低階靈草種滿院落。

    “你想種花草,種在哪處都隨意。”

    因為問澤遺的頻繁投喂, 萬年松附近的鳥雀頻頻在宗主的居所附近出沒。

    喜靜的蘭山遠非但沒責怪,還給他找來了五谷雜糧。

    蘭山遠臥房的書柜里全是奇珍孤本, 拿到外面有價無市,問澤遺卻能夠隨意取用。

    谷雁錦偶爾會出藥寮透氣,順路來給問澤遺診脈。

    她頭次瞧見蘭山遠院落內原本規整的草坪上開了星星點點的花時,是一副見了鬼的模樣。

    問澤遺都開始種花了,這是打算和宗主住在一塊了?

    谷雁錦瞪著問澤遺:“你真把這當自己家?”

    “師兄說了能種,我就照著藥書試種了點。”

    問澤遺笑吟吟道:“星黎草二十日一開花,要是師兄覺得鬧心,等到花敗了,我不接著種就是。”

    谷雁錦一言難盡。

    星黎草本身沒什么用,甚至還因為帶了小刺不招人喜歡,但晚上亮起星星點點,瞧著非常好看。

    不得不說,問澤遺的品味是挺不錯的。

    可這種花里胡哨的玩意,和蘭山遠的氣質也太不搭了。

    轉頭,她看到蘭山遠的窗邊,居然還放著一盆修剪過的藤蘿。

    盛著藤蘿的陶盆上雕刻著山水,繪工極好。

    可蘭山遠向來喜歡素淡的白瓷黑陶,這一看也是問澤遺的手筆。

    谷雁錦:

    你就接著寵四師弟好了。

    這才沒多久,宗主的居所處處是問澤遺的痕跡。

    她越看越起雞皮疙瘩,沒好氣地給問澤遺診了脈,又沒好氣地給他開了藥。

    蘭山遠這會恰好回來,谷雁錦把藥方也給了他一份,逃也似得離開了萬年松。

    “師兄。”問澤遺探出頭,“我去睡會,醒來后就去練功。”

    “好,記得喝藥。”

    松樹一年四季長青,蒼郁不變。

    轉眼就到了夏末。

    修長的手指蜷起,撿拾落在地上的松塔。

    長尾的靈鳥扇動尾羽,穩穩落在問澤遺肩頭,黑亮的眼睛直勾勾盯著他手中的松塔。

    “啾————”

    萬年松的松果足有男子拳頭大,個個都外殼堅硬,單靠著鳥喙,壓根就撬不開。

    “別急。”

    問澤遺的手指略微用力,松塔碎裂,露出里面肥美的松仁來。

    靈鳥迫不及待低下頭,啄食他手中的堅果。

    “行了,去吧。”

    問澤遺順了順鳥羽,靈鳥感激地長鳴了聲,隨后振翅高飛。

    沿著走了無數次的石階而上,他推開小筑的門。

    蘭山遠設下的禁制對他全部沒用,甚至包括臥房外的禁制。

    蘭山遠正在臥房內看書,問澤遺敲了敲門,得到允許后推門而入。

    “這才一個時辰,師弟不是說要去兩個時辰?”

    聞聲,蘭山遠放下書。

    “天還是熱,不想待太久。”

    蘭山遠的臥房冬暖夏涼,問澤遺舒服地瞇了瞇眼,坐在旁邊的另把椅子上。

    天氣最熱那會他沒出過小筑,導致現在還不太適應夏末的余溫。

    如今,他已經能控制適量的魔氣進出經脈,且神智自始至終保持清明。

    所以蘭山遠也放松了些,能讓問澤遺偶爾偷個閑。

    “師兄。”問澤遺靠在桌上,神秘兮兮地伸出手。

    “我給你變個戲法。”

    “什么戲法?”蘭山遠配合地問。

    問澤遺一揮手,手心冒出金紅的烈焰。

    火焰扭動著撲向蘭山遠,卻堪堪避開他的衣服和皮膚,只在他手邊環繞。

    控火對術修來說不難,但因需要穩住心神集中注意,又需有術法天分,能掌握的劍修寥寥無幾。

    問澤遺的心氣能往下沉,自然在術法上比原主更有天賦,蘭山遠只是教了幾次,他自己能融會貫通。

    “四師弟很厲害。”蘭山遠輕笑。

    可他只是無意中食指微動,火焰登時委屈巴巴地縮了回去,團在問澤遺掌心。

    “師兄在打趣我。”

    問澤遺撇了撇嘴,將那點可憐的火焰收了回去。

    “并非打趣。”蘭山遠溫聲,“尋常人難以在短時間內習得術法,更難抑制住身上魔性。”

    “師弟懷揣魔性但能守住本心,心性已是常人所不能及。”

    “既然師兄這么說,我更不該懈怠了。”

    問澤遺被夸得不好意思,站起身來:“我去庭院練劍,過會再來找師兄。”

    想要與魔抗衡,作為根本的劍術也不能落下。

    “我隨你去。”

    出乎他的預料,蘭山遠也拿過放在一邊的佩劍。

    “師弟是否介意與我切磋?”

    “師兄,你確定嗎?”問澤遺攥著劍柄的手緊了緊。

    術修的佩劍是個好看的擺設,劍身更加細巧,拿起來輕飄飄的,劍芒也比劍修的佩劍要鈍。

    蘭山遠的佩劍叫生和,劍如其名,長得就沒什么殺氣,比通判短了小半尺。

    生和在原文中為數不多的戲份,全都在講蘭山遠拿它自刎,結果還自刎未遂。

    而脫離原書,他甚至沒見過幾次蘭山遠拔劍。

    而各大宗門教給術修的劍法,也多是看著華而不實的花拳繡腿,最大的用處是在宗門切磋時表演。

    他就算身體再差,但劍術沒落下分毫,單憑劍法也能輕易比過任何術修大能。

    劍術切磋不得用術法是規矩,和他打架,蘭山遠占不到半點便宜。

    “確定。”蘭山遠擦拭劍柄。

    “你放開來打,我不用術法,自有分寸。”

    “好。”

    說是放開打,但面對蘭山遠,問澤遺自然要藏鋒。

    兩人走到院落內,小心避開問澤遺種下的那片小花海,走到處空曠地。

    “師兄。”

    問澤遺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嚴陣以待。

    蘭山遠也不客氣,生和出鞘,他攥住劍柄最上的位置,朝著問澤遺刺來。

    在緊繃且有備而來的狀態下,無疑是劍修的速度更快。

    問澤遺甚至沒挪步,就輕松擋下蘭山遠一擊。

    生和劍身太輕了,反倒被煞氣纏身的通判震得后彈,發出一聲呻吟。

    蘭山遠轉動手腕接住劍氣,面無表情地繼續進攻,都被問澤遺一一拆解。

    劍修們在攻擊時多會和對手保持距離,防止靠得太近被拿捏要害。

    可蘭山遠自始至終與他貼得極近,像是試圖纏在他身上的蟒蛇,在漸漸收緊束縛,捕獲獵物。

    沒過幾招,問澤遺察覺到異常。

    他抓住蘭山遠的手腕,溫柔又毋庸置疑地揮開。

    蘭山遠攻擊是假,在找他身上的破綻是真。

    他身上有幾處舊傷只有自己知道,蘭山遠也不清楚。

    可蘭山遠卻能夠從他抵擋的舉動,判斷出他哪處關節更加薄弱。

    兩人相貼的動作看似親昵,可實則真的開始劍拔弩張。

    表面無害的蘭山遠非常危險。

    像是蟒蛇露出獠牙,猛獸伸出利爪。

    他腕部的力氣比一般術修要大很多,除去開始輕飄飄的攻擊,后面幾次,居然能讓問澤遺隱隱感覺危險。

    他藏了招,蘭山遠顯然也藏了。

    蘭山遠并沒打算真的攻擊他的要害,劍尖在快碰到時總會流暢地轉開,更像是在警告問澤遺不可掉以輕心。

    他使劍的路數非常怪異,喜歡貼身攻擊弱點,而且完全不顧及自己。

    劍是君子之器,而蘭山遠比起用劍,倒更像是用短刺。

    這是很難纏的招數,也確實有效。

    既然察覺到了,問澤遺自然不會坐以待斃。

    他一招一式擋住蘭山遠的攻擊,頭腦飛速運轉,預判著他接下來會瞄準哪處要害。

    終于,問澤遺瞧見蘭山遠眼睛往下看。

    機會來了。

    他蜷腿側身,利落避開蘭山遠指向膝處的劍芒。

    隨后,他摁住蘭山遠的肩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通判架在蘭山遠脖頸處。

    但通判也同生和一樣毫無殺意,懶洋洋趴在蘭山遠的肩膀上,連劍氣都沒露出來。

    但即使如此,兇劍的威壓也足以讓尋常修士感到恐懼,畢竟再挪過去幾寸,就是喉管的位置。

    蘭山遠垂眸,眼中毫無波瀾。

    他忽地笑了:“確實沒懈怠。”

    “師兄好劍法,我受益良多。”

    問澤遺小心收回劍。

    蘭山遠對他沒敵意,但要是遇到其他路數類似蘭山遠,專找要害不要命地貼身攻擊的人,他不得不防。

    他很好奇蘭山遠這套極有攻擊性的劍招是怎么學的,可見蘭山遠沒解釋的意思,也就沒問。

    “我們過會再回去。”

    問澤遺看了眼天色,還沒完全黑下來。

    蘭山遠擦著本就干干凈凈的劍身,抬頭問他:“為何?”

    “有個驚喜。”問澤遺熟練地拉住蘭山遠,“原本是想練過劍喊師兄出來,時間剛剛好,可惜現在還不夠晚。”

    “好。”

    又等了一刻鐘,晚霞只剩下層青紫色。

    緩慢落下的葉片被一分為二,問澤遺這才讓通判落鞘:“差不多了。”

    “走吧,師兄。”

    遠遠看過去,蘭山遠的門前有一團淡淡的銀色。

    近看是一盞燈 。

    白日還不顯眼,可到了晚上,燈里發出柔和的銀光,照得門前敞亮。

    “是星黎草的花,曬干之后仍能一年不腐。”

    “把成粉的花扎進燈籠里,就是能亮一整年的長明燈。”

    燈籠做得很雅致低調,與宅邸內清雅大氣的布置和諧。

    問澤遺解釋:“看院子里半夜太黑,我才想著掛一盞燈。”

    蘭山遠的視力很好,其實不需要燈。

    但是有燈,總能讓人安心一些。

    帶刺的星黎草在爭奇斗艷的靈草里像是野草,看似無用甚至累贅,卻也能成為引路的微光。

    “師弟是從哪學的制器之術?”

    “制器?”問澤遺很快反應過來,“這不是法器,就是我做著玩的燈具。”

    沒人會去研究這般華而不實的法器。

    “多謝。”

    蘭山遠直直看著燈,眼中是歡喜。

    這盞更好的燈,不是給“十七”的,而是給他的。

    “師兄喜歡就好,我先回屋了。”

    問澤遺看蘭山遠喜歡,也就放下心來。

    “要是無事,師兄不如今晚也睡一覺。”

    蘭山遠和他不同,經常連著多日不睡覺,但偶爾也是需要休息的。

    “好,早些睡。”

    問澤遺推門進屋,打了個哈欠。

    窗臺上是一只紙鶴,問澤遺打開看了幾行。

    是莫且行寄來的。

    他在外幫著查三爺的行蹤,時不時就會傳來消息。

    前面已經來了好幾封,都沒太大進展,今天總算有了好消息。

    起因是他和其他修士在西寰發現了個賣摧元丹的下家。

    在下家嘴里,他得知三爺多日前來過西寰。

    按照行蹤軌跡來看,三爺從南疆到中土再去西寰,的確是一路逃到了北境,而且算時間,怕是早就到了魔域。

    隔著信紙,問澤遺都能感覺到莫且行的滿腔怒火。

    他發了封信,叮囑莫且行繼續追查,仍舊不要暴露行蹤。

    三爺一走了之,可他給人妖兩族帶來的惶恐卻沒遠離。

    丹陽臨死前留下了解藥,一群藥修們很快順藤摸瓜,不眠不休幾夜仿制出來,這才讓摧元丹沒釀成大禍。

    只是當時鬼迷心竅吃摧元神的修士們,也都受到了宗內嚴厲的懲戒,而且因摧元丹的副作用,他們近百年修為都無法上漲。

    可有些修士的命,已經都不剩下百年。

    各家宗門如臨大敵,膽小些的宗主掌門甚至嚴格限制弟子外出,徹底封鎖自身。

    北境的冬來得比別處早,但還有月余時間,魔域大門才會敞開。

    送走給莫且行的信,問澤遺給蒼雀族也發了只紙鶴過去,以合作者的身份,簡要告知當下情況。

    魔的出現,讓人妖兩族關系再次緩和,開始互相伸出援手。

    有修士們幫忙,蒼雀族搭了些陋屋,暫且安家。與此同時,他們也會教人族藥修一些醫治傷患的辦法。

    問澤遺回來后賜翎一直沒找過他,但之前蒼雀送來的信上字跡歪歪扭扭,像是賜翎的手筆。

    從族長處得知,賜翎要去北境的欲望并未消退,反而日漸增加。

    他沒日沒夜地練著刀法,希望自己修為能夠更加精進,好去親手殺了三爺。

    現在想親手殺了三爺的,恐怕遠不止賜翎。

    問澤遺沒有立場勸他養精蓄銳,只能發信讓族長勸他注意身體。

    西寰那邊,沈摧玉最近不太安分。

    畢竟這十來年來運氣都偏向他,哪怕他身上目前氣運不足,依舊心思歪得很,屢次有跑出西南的意思。

    問澤遺自然希望他死在西寰,剛打算給靈獸谷寫信,身體忽然一沉,手開始不自覺地發抖。

    這種感覺太熟悉了,并非這些天頭一次。

    他身上的魔性沒有惡化,可夜晚時的魔氣涌動卻開始變得頻繁。

    像是規則給他的又一次警告和懲罰,讓他不要一意孤行。

    可正是這種警告,讓他能夠越來越輕松地駕馭魔氣,穩固心脈。

    如此程度的暴動能讓半年前的他痛不欲生,可卻無法殘害到現在的他。

    他忍著不適,閉著眼調息經脈。

    手稍微動了下,不慎碰到放在桌面邊緣處的硯臺。

    這硯臺是蘭山遠送的,上好的山石制成,掉在地上發出重重悶響。

    巨大的響聲在黑夜中驚天動地。

    “師弟?”

    隔著墻,他聽到蘭山遠擔憂的聲音。

    “我沒事。”

    可再怎么佯裝若無其事,聲音都會沾染隱忍的痛苦。

    蘭山遠沒被他說服,隔壁傳來輕微響動。

    過了會,蘭山遠的聲音更清晰些。

    “我進來了。”

    問澤遺沒來得及拒絕,連通兩室的小門被徑直打開。

    這扇門在書里是為了方便沈摧玉行不軌之事,現在更多方便問澤遺抬腳就能蹭吃蹭喝,睜眼就能去和蘭山遠耍賴要多睡一個時辰,所以一直都沒封住。

    他睜開失焦的眼睛,看向門的方向。

    他一分神,魔氣就趁虛而入。

    半邊臉上瞬間爬滿艷麗的紋路,右邊銀色的眼睛染了緋紅,像是兩色的山茶。

    這幾個月的訓練初見成效,他的神智還非常清醒。

    蘭山遠臉色很差,搭著他的肩膀給他輸送靈力。

    他只穿著里衣,頭發還是濕漉漉的,很少有這般狼狽的時候。

    怕是在原本洗澡,結果被他給攪了。

    問澤遺愧疚:“師兄,對不起。”

    他坐著的角度,剛好瞧見蘭山遠領口處的風光 ,鎖骨處甚至有若有若無的水珠,還在從胸口處往下滑。

    問澤遺趕緊閉上眼。

    他是真能看出蘭山遠很急了。

    壓抑魔性最需要的就是靜心,師兄穿成這樣,怕是來考驗他的。

    魔性放大欲念,他腦海中全是那片裸露的肌膚。

    心思一亂,蘭山遠的靈力效用就變得一般了。

    原本能輕松壓下去的魔性,半天都還在為非作歹。

    早就習慣的問澤遺倒覺得還好,畢竟這點疼痛他早就習慣。

    但蘭山遠的神色越來越差,手也在微微發抖。

    “對不起。”

    他突然俯下身,額頭與問澤遺的額頭相貼,眉心紅鈿微微發亮。

    問澤遺安慰的話噎在了嘴里。

    意識總比行動來得直白,更能反映他真實的念頭。

    額頭相貼的瞬間,他的識海自覺地同蘭山遠的識海接觸。

    他識海中的水火靈力不明所以,還朝著另一片識海歡快地流動,而充沛的木靈力涌入他的識海,以極其強硬的態度壓住魔性。

    他頭皮一陣發麻,呼吸急促。

    識海徹底交融,這是雙修中靈修的第一步。

    魔性帶來的不適褪去,取而代之的生理性的快//感,從顱內順著神經往下。

    識海內作亂的魔性眨眼間消散,他的識海內恢復了山清水秀。

    識海本能地朝著另片識海靠近。

    可問澤遺還沒來得及看清蘭山遠識海的模樣,蘭山遠便觸電般迅速地起身。

    他的識海想要貼過去,可蘭山遠的識海卻迅速瑟縮退縮,像是在恐懼朝著他敞開。

    可就算這樣,快//感依舊纏綿著揮之不去。

    他五感尚且麻木,不清楚自己身上如何,但能看出蘭山遠身上,現在滿是屬于他的靈力。

    水靈力還算安靜,可隱約冒頭的火靈力在蘭山遠身邊繞來繞去,像是在占據領地,又像是在炫耀。

    幸虧沒做到最后,他不敢想象真的徹底交融,會有多么失態。

    勉強還能自持,問澤遺定了定神,看向蘭山遠。

    蘭山遠面色瞧著還好,可透過昏黃的光線,能看到他站得非常僵硬,顯然并沒表面上這般自如。

    劍修的靈氣極其活躍,橫沖直撞鉆進他的識海,一定會刺激到蘭山遠。

    “我沒事了。”

    問澤遺的聲音已經恢復,只是還帶著藏了情欲微啞。

    蘭山遠沒看他,只是往后退了幾步:“早些休息。”

    問澤遺也沒說話,只是目送他走入門中,輕輕關上門。

    他站起身來,打開窗戶深呼吸,迫使自己冷靜。

    難怪蘭山遠之前會提議雙修,雙修遠比他想得更有效。

    只是不知蘭山遠的識海究竟為何回避,他分明也想要靠近。

    夜風吹得他冷靜下來,問澤遺想去屋外打些水洗臉,卻在路過墻邊時,隱約聽到了微弱的聲音。

    已經極其微弱,明顯是在壓抑著。

    按理來說不該去窺探師兄隱私,可他頭腦亂作一團,鬼使神差地貼著墻去聽。

    像是難捱的輕哼聲。

    問澤遺如遭雷擊,微微瞪大了眼。

    這聲音他聽過。

    夢里的蘭山遠不安分地磨蹭得濕漉漉時,他在蘭山遠的腰上,壞心眼地掐了下。

    蘭山遠也是這般輕聲地低吟。

    帶著興奮,淫//靡、乖順又壓抑。

    第064章 天道

    問澤遺沒敢再聽下去。

    一方面冒犯了師兄, 一方面冒犯好不容易冷靜下的自己。

    沒人能聽到這種聲音還坐懷不亂。

    尤其發出聲音的人,還是平日端莊的蘭山遠。

    他心慌意亂地走到桌邊,茶杯里的水還是蘭山遠給他倒的。怕他睡不著,所以蘭山遠沒放茶葉。

    已經放了有會的水早已發涼, 問澤遺一股腦喝下去后, 喉嚨登時有些癢。

    他輕輕咳嗽了聲, 連忙捂住嘴。

    心中有鬼,做什么都覺得奇怪。

    這墻連隔壁的低聲呻//吟都聽得見,更何況是咳嗽聲。

    屏住呼吸后,原本就敏銳的五感再次提升。

    縱使他不想再聽, 也被迫聽到了墻外傳來的聲音變了。

    低吟聲戛然而止,可似有似無的呼吸突然粗重了些, 又很快被壓抑住。

    眨眼間,蘭山遠的臥房再沒傳來聲音。

    此時, 問澤遺無比恨劍修極強的感知力。

    他甚至能猜到剛剛發生了什么,以及蘭山遠現在的模樣。

    剛剛隱約有布料摩擦的聲音,蘭山遠應該是躺在床上,正在平復心緒。

    他口干舌燥, 可又沒法堂而皇之出門去接水。

    一墻之隔, 蘭山遠遠比他想得更難熬。

    他太想要了。

    想要問澤遺。

    想要他粗暴地對待, 使兩人得以最緊密的相貼。

    只是聲輕咳都能讓他難以自抑,蘭山遠蜷縮成一團, 貪婪地挽留身上問澤遺的靈氣。

    問澤遺的靈氣比他本人還主動些, 親昵地蹭著蘭山遠,籠罩在他身邊。

    他的嘴唇被咬出血, 極力不發出聲音。

    蘭山遠仍然有些不滿足,但還是強撐著撈起干凈的衣物。

    剛和問澤遺接觸過, 衣服上似乎也有他的氣息。

    問澤遺不喜歡熏香,但身上常年有很干凈的淡香。

    像是剛曬過太陽的草地。

    聽到換衣服的聲音,問澤遺坐在床頭,背挺得比修煉時還直。

    又過去會,隔壁傳來開門的響動,像是蘭山遠出了臥房,不知要去做什么。

    聽到關門聲,問澤遺松了口氣,直挺挺躺在床上。

    蘭山遠一走,他身上被迫壓下去的火也不受控地起來了。

    就著夢里的畫面,問澤遺蒙著被子,也潦草地對付了下。

    很難想象有人能單純地靈修,能忍住不滾到一起去。

    清早,閬山下了場雨。

    天才蒙蒙亮,問澤遺神清氣爽地起床。

    昨夜瞧著狼狽,實則他最后睡得很好。

    庭院里的落葉昨日才掃過,但由于雨帶著風來,又垂下不少。

    抱著本劍譜坐在屋檐下,問澤遺隨意挽起發,只堪堪讓銀色長發不會垂落在地。

    他的薄唇輕輕勾著,臉色紅潤,有幾縷亂發遮著眼睛,被草率撥到一邊。

    胸口處墜著避水珠,問澤遺向來喜歡改從各處得到的飾品,可蘭山遠送的項鏈,他卻一直沒動過手。

    這些天他被蘭山遠帶來的吃食胖了幾斤,但瞧著并不明顯。

    手腕處凸出塊骨節,白皙的手背隱約可見青筋。問澤遺的手指修長,帶了很薄一層劍繭,恰好被書頁遮得嚴嚴實實。

    哪怕天上陰云密布,他的眼睛總是亮的。

    像是沒有雜質的靈石,只要略有些光,就能析出剔透的質感。

    問澤遺看了會書,背后傳來開門的聲音。

    “下著雨,先進屋去。”

    蘭山遠語調一如往常,像是昨夜并未發生任何事般。

    問澤遺回眸,也露出個笑。

    “我感覺挺好的。”

    他拍了拍身畔:“師兄,坐。”

    好歹安分調養這么久,蘭山遠記他吃藥的時間記得比他都牢,怎么都該有成效。

    瞧見他手腕處白皙,關節也不見薄紅,蘭山遠這才坐在他身畔。

    “最近天太熱,難得有涼快的時候,就想出來透個氣。”問澤遺繼續翻著書。

    其實還有層原因,兩人要是在昨夜靈修的屋里碰到,怕是免不了多想。

    蘭山遠微微點頭,只是陪他坐著。

    細雨帶起薄霧,薄霧中隱約冒出縷艷色。

    遠處跌跌撞撞,飛來只五顏六色的鳥。

    “啾————”

    拖著長長的尾羽,靈鳥抖落身上的水珠,落在問澤遺手邊。

    有些小水珠掉在問澤遺手背上,蘭山遠的面色略微沉了些。

    問澤遺倒是不介意,手心生出細弱的火焰,替凍得瑟瑟發抖的靈鳥烤干羽毛。

    “怎么淋得這么濕?”

    “啾啾。”

    靈鳥低著頭,非常委屈。

    它頗具慧根,勉強聽得懂問澤遺的話,可問澤遺聽不懂鳥叫。

    “是兩刻鐘前下的雨,來得突然。”背后傳來蘭山遠的聲音。

    “難怪。”問澤遺輕拍著靈鳥的翅膀,抖落上面黏連的野果碎屑。

    因為經常投喂,所以靈鳥和他關系極好,安靜地耷拉著羽毛。

    “怕是急著覓食,出去后沒反應過來。”他笑瞇瞇彈了下鳥的羽冠。

    “是吧?”

    靈鳥眼睛亮了,高興地點點頭。

    烤干羽毛,渾身蓬松的靈鳥還要往問澤遺身上蹭,卻在看到蘭山遠目光的一瞬,踮起腳往后退了兩步。

    “啾!”

    沒等問澤遺招呼,它撲棱著翅膀,飛落到另一片屋檐下。

    問澤遺嘖聲,笑著收回手:“之前給它開個松果,好歹會謝過我。

    “今天怎么著急和我劃清界限了?”

    靈鳥低著頭,佯裝沒聽見。

    蘭山遠冷不丁發問:“你很喜歡有靈智的鳥類?”

    問澤遺不明所以:“我是挺喜歡鳥,不過有沒有靈智都不打緊。”

    他其實更喜歡貓,只是閬山的貓太少了,而且八成都是身長三五米,一掌一個筑基修士的斑斕大貓。

    為了不讓“大貓”把他當飯吃,問澤遺還是忍痛和大貓保持了距離。

    蘭山遠頷首,卻又不說話了。

    “昨夜多虧了師兄。”

    問澤遺翻著書,狀似不經意地開口。

    他聲音不大不小,混在雨聲中顯得朦朧。

    “我這才發現,雙修的確有用。”

    他硬著頭皮,接著往下說。

    他和蘭山遠的靈力契合度極高,所以靈修的效果比紙面描寫得更好,甚至超過穹窿給的心法。

    蘭山遠垂眸:“師弟是打算用雙修之法?”

    問澤遺看了眼遠在角落的靈鳥,突然覺得它今日倒是真識趣。

    “不是。”他輕聲道,“我不愿同不相熟的修士靈修,可昨夜,師兄與我靈修時也很勉強。”

    昨夜蘭山遠的態度他無暇細想,今早想來,愈發像是恐懼和他識海接觸。

    他習慣性把話說開,省得兩邊猜測來猜測去的。拖著拖著,保不準要拖到他去北境,又是彼此胡思亂想幾個月。

    沒意思。

    “我并非不愿。”

    蘭山遠這回倒是答得快,像是慢一秒鐘,就會陷入不安。

    問澤遺終于看向他:“我知道師兄定然有苦衷,也知道師兄始終向著我。”

    蘭山遠不善言辭又匱乏安全感,可對他好得掏心掏肺,問澤遺樁樁件件看在眼里,記在心里。

    昨夜那急匆匆趕來的模樣,更不像是作假。

    一直以來,蘭山遠在用自己的方式朝他靠近,哪怕不得要領。

    至少曾經的二十余年,他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人。

    蘭山遠給予的愛像是會滲入骨髓,激烈、笨拙又潛移默化。

    “師兄哪日樂意同我說苦衷就告訴我,不樂意,換個時候也行。”

    蘭山遠像是松了口氣,卻也似下了決心。

    “多謝。”

    他沒來由道。

    “不過若是到了昨晚那種境遇,只能麻煩師兄幫我了。”問澤遺笑道,“可別把我推給誰,我受不起。”

    一夜過去,他們身上還殘存著對方的靈氣,兩廂交織,顯得無聲曖昧。

    “我不會將你推給別人。”

    蘭山遠的底氣足了些。

    不會讓給任何人的。

    隨著雨勢變大,問澤遺感覺到不適。

    “我煮了祛濕的茶。”蘭山遠適時開口。

    “先回屋去。”

    “好。”問澤遺合上書,利落地起身。

    風把燈籠吹得搖搖晃晃,臨進屋前,蘭山遠伸出手去,施法摘下燈籠。

    問澤遺這才發現,星黎草燈籠上繞著層靈氣,原本只能算飾品的燈籠被蘭山遠施法,現在真能算上法器。

    原來他昨夜出門,是為了加固燈籠。

    若是在外面,哪怕萬頃星黎草,都換不來化神術修的靈力。

    法器哪能經不住風吹雨打,可瞧見蘭山遠分外珍惜,他并未多言,只是安靜跟著蘭山遠進了屋。

    本以為只是場下個半天一天的秋雨,誰知這場雨格外綿長,下了足足三天三夜。

    第二天時,問澤遺就感覺到了異常。

    這般下雨,和他之前突破時有幾分像。

    “師兄,你是不是又要突破關竅了?”

    翌日,他在長廊處截住蘭山遠。

    “是。”蘭山遠平靜道。

    “昨夜受的感召,剛打算告訴師弟。”

    “”

    問澤遺掩下眼中復雜,笑道:“這次定能成功 。”

    蘭山遠頷首:“我會盡力而為。”

    問澤遺試探道:“如果師兄要突破,我理當是該回去?”

    蘭山遠終究不肯教他置換的法術,且他提一次氣一次。

    可雷劫又不能用肉身擋,突破關竅時最好也別有外力干擾。

    面對比他高半個境界的蘭山遠,問澤遺清楚自己貿然呆著,可能還會幫倒忙。

    外面暴雨入注,草地上已經蓄起水洼。

    “你可想走?”蘭山遠反問。

    “不想。”

    問澤遺坦誠道:“但我留著,怕是個累贅。”

    “你從不是累贅。”

    聽到他的回答,蘭山遠面上露出淡笑:“若是愿意留,就留下來。”

    “好。”

    往后幾日,問澤遺看著蘭山遠在小筑各處支起結界。

    他從容不迫,全然不像是在渡個怎么都過不去的難關。

    似乎對他來說,這壓根算不上要緊事。

    比起渡劫,蘭山遠對催問澤遺吃藥更感興趣

    趁著雨弱時,問澤遺披上斗篷,替蘭山遠檢查萬年松附近的禁制。

    連著幾天的雨落下,持明宗的修士們也明白即將要發生什么。

    言卿收了問澤遺的消息,這些天盯著宗門內外格外緊。

    “你要陪他渡劫?”谷雁錦的表情耐人尋味。

    “也罷。”

    她拿出藥匣,又拿出一袋丹藥:“把藥匣給師兄,你自己收著這包丹藥。”

    “師姐,我又不渡劫。”

    問澤遺打開袋子看了眼,默默合上袋子。

    “我知道,我這不是怕你被大師兄嚇得暈過去,給你備的救心丸。”谷雁錦揶揄,“渡劫都要搭伙,你們怕是和那雙頭鳥一樣骨肉連心。”

    “多謝師姐。”

    雨隱約有變大的意思,問澤遺嘴角抽了抽,無暇和谷雁錦拌嘴,拎著藥匣起身欲走。

    “四師弟。”

    谷雁錦的聲音傳來,這會不服慵懶,變得嚴肅:“大師兄這關竅屢次突破不得,會愈發難渡。”

    “此次雷劫,極易摧殘他的心智。”

    “你既然要隨他渡劫,切記要留神。”

    雷劫比起摧殘肉//體,向來都更摧殘心神。

    “我知道了。”

    問澤遺回身沖她頷首,隨后步入雨幕之中。

    萬年松下。

    “師兄。”

    問澤遺三步并做兩步推開門,甩掉斗篷上的水。

    蘭山遠在門口站著,不知等了他多久。

    “又等我?”他笑著湊過去,“都說了不用等。”

    蘭山遠只是將傘舉高些,朝他偏了偏。

    “我們快些進屋。”

    一陣悶雷響起,問澤遺趕忙催促。

    蘭山遠盯著他的手腕看,沒看出紅腫,這才別過目光。

    來到蘭山遠的臥房,問澤遺將藥匣擱在他桌上,藏起那包速效救心丸。

    “這是師姐給的丹藥。”

    “辛苦。”

    “禁制已經布置好,你先去歇著。”

    “我不累。”

    蘭山遠壓根不讓他做什么,他這些天過得輕松。只是蘭山遠的劫難,還是壓在兩人頭頂的陰云。

    萬年松附近百米,結界層層疊疊,像是被牢牢加固的巢穴,里面只容得下兩人。

    申時,天雷開始落在院內。

    “師兄保重。”

    其實居所內有術修修煉的地方,但蘭山遠卻要在臥房里突破。

    問澤遺待在隔壁,兩人離得極近。

    一道閃電劃過,照得他半邊臉蒼白。

    問澤遺端著藥一飲而盡,琢磨不出苦味。

    他又走出門去,檢查了遍周遭。

    “師弟,回去。”

    隔壁傳來蘭山遠嚴肅的聲音,問澤遺應了聲,飛速掃視周遭,這才不放心地返回。

    他進屋的一瞬,落雷劈得更近。

    問澤遺翻著手中劍譜,卻難得地看不進去半分。

    硯臺里的墨已經干涸,他沒了磨墨作畫的心思。

    雷聲越來越重。

    “系統。”

    【宿主,怎么了?】

    系統剛醒,就被悶雷嚇得一激靈。

    這雷聲重得很,像是從隔壁傳來。

    “你說他會成功嗎?”問澤遺語調平淡。

    他放下書,隨意塞到精致的雕花木柜里。

    【按照我的數據庫分析不太行。】

    系統弄清楚前因后果,遂小心翼翼道。

    規則不會放過蘭山遠的。

    前幾次他渡劫到一半天劫戛然而止,想必這次到最后也大差不差。

    蘭山遠現在做的,不過是無謂的掙扎。

    見問澤遺看著窗外發呆,系統恨鐵不成鋼。

    【宿主分明比我更清楚,為什么還要問呢?】

    反復去了解一個殘酷的事實,真的能讓人好受嗎?

    “你說得對,所以我得尋解法。”

    問澤遺起身,換了本講術法的道術。

    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也該嘗試,哪怕這次他阻止不了,下次也要找到辦法。

    他能突破,蘭山遠也一定可以。

    系統沉默了會。

    【如果宿主真的特別希望他平安,我也希望他平安。】

    畢竟問澤遺,確實算個還可以的宿主。

    一陣陣雷聲中,再沒了多余的聲音。

    問澤遺貼著墻,卻聽不到半點隔壁的動靜。

    沒有蘭山遠幫忙講解,他看深奧道書的速度變得極其慢。

    隔行如隔山,這書對于劍修簡直算得上催眠,可問澤遺毫無睡意。

    在他勉強讀到五分之一時,外面的雷聲變小了。

    他微微打開窗觀察天色。

    雨勢沒有減弱,但天變亮了,說明正在放晴。

    天劫結束了。

    確切來說,是中途停止了。

    可這才不到一天時間,距離突破成功遠遠不夠。

    意料之中的結果。

    雨絲落在問澤遺的手背上,穿過他手指的縫隙。

    他收拾好沉郁的心情,心不在焉泡了壺茶。

    他時時刻刻關注著墻外,但墻外依舊沒動靜。

    問澤遺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搬了把椅子,就守在連通兩室的墻邊。

    過了會,他拿書的手一頓,用手貼著墻。

    隔壁終于傳來了輕微動靜,只是聽得不真切。

    又過去半刻。

    “問澤遺。”

    這聲音麻木異常,像是經受過重大刺激一般。

    “師兄!”天劫已經終止了,問澤遺顧不得其他,趕忙大聲喊,“師兄,你還好嗎————”

    他現在非常理解那天晚上,蘭山遠聽到硯臺落地時是什么心情。

    那頭沒回應他,卻傳來壓抑又痛苦的低喘。

    “蘭山遠!”問澤遺驟然睜大眼。

    毋庸置疑,蘭山遠現在的情況很不好。

    “我進來了。”他貼著墻喊,“師兄,你聽得見嗎?”

    “進。”

    也不知那頭的蘭山遠喊的是“進”還是“別進”,問澤遺破開門,沖進他的臥房。

    眼前的景象讓他驚得瞳孔緊縮,脊背也陣陣發涼。

    蘭山遠身下的陣法已經黯淡無光失去效用,他卻仍然坐在陣法中間,像是被陣法所束縛。

    雪白的衣擺上沾了不知從何處來的血跡,在白衣襯托下觸目驚心。

    問澤遺的身體先頭腦一步,上前去要將蘭山遠扶起來。

    可蘭山遠雙目無神,定定地看著前方。

    只是在碰到問澤遺的一瞬,他微微抬起頭,無光的瞳孔泛起光亮。

    同上次突破失敗時一般,蘭山遠短暫的得以看到因果。

    這是規則的饋贈,更是懲罰。

    與上次所見不同,問澤遺身上不再是空空蕩蕩。

    他身上牽出絲縷各色的因果細線,密密麻麻通向各處,連著世界,也連著他認識的人與妖。

    無根之木生出根系,無源之水有了源頭。

    原本在死局中的問澤遺,以仁心作媒,用劍劃開道生門。

    他在被整個修真界接納,認可。

    蘭山遠的視線在無形的因果間游弋。

    萬幸,各色的因果都有,唯獨沒有代表姻緣的紅線。

    “蘭山遠。”

    問澤遺見他不說話,著急地呼喚著他。

    可蘭山遠只是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腕。

    他的身上空空蕩蕩,唯有手腕處,一條刺目的紅線牽著西寰,粗得宛如鎖鏈,像是陰毒的水蛭,鮮艷得淌血。

    這不是姻緣,是扯不斷的惡咒。

    他的瞳孔再次散大,呼吸變得急促。

    問澤遺要抓住他的手腕,蘭山遠眼見他要碰到紅線,匆忙往后退去。

    他自始至終攥著拳,問澤遺察覺到不對,強硬地掰開他的手指。

    掌心血肉模糊。

    蘭山遠的自愈能力很強,也不知道是指尖反復刺破掌心多少次,才會變成這副模樣 。

    “我去拿藥,你千萬別掐了。”

    他早知道蘭山遠有這種抓和掐的小動作,沒想到能嚴重成這樣。

    “別走。”

    剛剛還在逃避的蘭山遠死死拽著他,他聲音是極力壓抑的平和。

    可問澤遺低下頭,看到他眼中全是哀求。

    像是落水的孩子抓住浮木,絕望的信徒遇到神明。

    “沒事了。”問澤遺俯身,緊緊抱住他。

    “天劫已經過去了,沒事了,都沒事了。”

    隨著時間推移,窺見因果的能力消散,兩人身上的因果線減弱,飄散,近乎透明。

    看不到因果線,蘭山遠漸漸平靜下來,蜷著的手指也緩慢松開。

    “師兄,剛剛怎么了?”問澤遺扶起蘭山遠,眼中滿是關心。

    蘭山遠專注地看著他。

    和世間萬物產生因果,問澤遺能活下來了。

    這些因果,和他沒關系。

    他很嫉妒。

    可他的因果綁在沈摧玉身上,他卻殺不死沈摧玉。

    他殺過很多人,第一次見到這么難殺的人。

    壓住心頭瘋長的破壞欲,他突兀地露出個笑,平靜道:“沒事,讓師弟擔心了。”

    問澤遺微微皺了皺眉。

    蘭山遠的情緒起伏太突兀,顯然是被強行塞回去了。

    “沒事?”

    問澤遺不依不撓:“我弄不清師兄在想什么。”

    “但蘭山遠,你現在不像是沒事的樣子。”

    他和蘭山遠分開些,目光灼灼地盯著他:“你是在害怕,還是在生氣?”

    蘭山遠收斂笑容,嘴唇抿成一條線。

    他沉默地抓住問澤遺的手。

    手上的傷口在緩慢愈合,可鮮血還沒凝固。

    沒等問澤遺制止,蘭山遠刺開傷口,在他腕上比了道血色的紅痕。

    他收回手去,看向問澤遺目光讓他覺得陌生又熟悉。

    陌生在實在是不常見,熟悉在問澤遺潛意識里覺得,蘭山遠似乎本該如此。

    這是極重的占有欲和癡迷。

    “我怕你走。”

    蘭山遠說得很慢。

    “我看到了天命。”

    它要將我們分離。

    “問澤遺。”

    他看著問澤遺的眼睛,極力壓著病態的情緒瘋長,平淡地道:“你不要走。”

    殷紅色沾染在問澤遺的手腕,像是條生拉硬拽出的紅線。

    第065章 吃醋

    “天道算是我的誰?”

    問澤遺像是沒瞧見自己滿手的血, 輕聲反問。

    “它說什么我就做什么,那我活得太窩囊了。”

    聽到蘭山遠突然提起可窺得未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提前得知天命的原因, 無外乎兩種。

    或許是蘭山遠作為原書角色覺醒, 窺探到了天機, 也可能是他穿越過來,自然知道后續的劇情。

    問澤遺猜是后者。

    因為原書蘭山遠的性格就算黑化,也很難變成現在這樣。

    某種意義上,在這個全新的世界之中, 他和蘭山遠才是真正的同類。

    他很驚喜。

    蘭山遠分明抗拒暴露自我,卻在嘗試著給他交心, 他自然也要給出明確的態度。

    “松開。”

    眼見蘭山遠的手又要合攏,他在蘭山遠的指節處輕敲:“別為虛無縹緲的天命折磨自己。”

    “我又沒答應天道要走, 自然不會離開師兄。”他笑道。

    “就算哪日為宗務暫離,也肯定會很快回來。”

    “好。”蘭山遠的呼吸急促又趨于平緩,表情寡淡的臉上露出絲極淡的笑。

    他癡癡看著問澤遺,異色瞳漸漸失去光澤, 杏眼緩慢地閉上。

    聽完他篤定的回答, 蘭山遠緊繃的身體晃了晃, 直直靠在問澤遺身上。

    他心下一凜,趕忙接住蘭山遠。

    “師兄?”

    蘭山遠沒反應。

    問澤遺伸手在他鼻下探去, 氣息微弱。

    這場景他太熟悉了, 經常出現在他自己身上。可出現在身體康健的蘭山遠身上,還真是頭一次。

    是休克過去了。

    問澤遺手忙腳亂地把蘭山遠放在床上, 片刻不敢拖沓,給谷雁錦送去了信。

    一刻鐘后。

    “開門————”

    提著藥匣的谷雁錦風風火火把門敲得作響, 小筑里的問澤遺遠遠應聲,極快地迎她進來。

    “師姐。”

    他身上衣服有些凌亂,但兩人都心急火燎,自然也沒在意。

    谷雁錦只是掃了眼問澤遺,便直直沖向蘭山遠的臥房。

    蘭山遠躺在床上,呼吸微弱得幾乎感知不到。

    見此情景,谷雁錦眉頭緊鎖,趕忙蹲下給蘭山遠診脈。

    她的手搭在蘭山遠腕上,這才發現蘭山遠手里攥著塊碎布,像是從衣服上扯下來的。

    布上染了血,只能隱約看出原本是藍色。

    為診脈不出差錯,她想要掰開蘭山遠的手,卻被問澤遺制止。

    “掰不開的。”問澤遺勉強地笑,“我剛才試過。”

    蘭山遠暈過去還沒忘記抓著他衣服,人醒著還好說話讓他松手,昏迷后就徹底講不清道理了。

    沒辦法,他只能割下被蘭山遠攥著的那塊布料。

    “算了。”

    谷雁錦無暇顧及其中緣由,換了只手摸脈。

    良久,她收回手去,臉色依舊極差。

    “大師兄暫時沒有性命之憂,可此次突破,他遭到的反噬極其嚴重。”她沉聲。

    “若非大師兄修為高深,怕是可能就回不來了。”

    天劫只要能扛過去,靈力變得強盛,境界也能增加。

    可戛然而止的天劫卻是特例。

    天劫被收回,說明天道認為渡劫的修士不可突破。不被天道認可會遭到反噬,而屢次不被認可,遭到的反噬成倍增加。

    對于根基深厚的蘭山遠來說,這種反噬是暫時的,很快就會恢復。

    可要是哪次挨不過去,極有可能死在痛苦的反噬里。

    “我實在不明白,既然不認可大師兄,為何要連續降下感應,邀他渡劫!”

    谷雁錦替蘭山遠憤憤不平。

    這一年內,蘭山遠返常地渡劫數次,卻都不得善果。

    他的德才,哪一點不配安穩渡劫?

    問澤遺盯著蘭山遠不自然攥緊的手。

    “若是天道再為難他,他還能撐住幾次?”

    問澤遺開口,語調艱澀。

    蘭山遠太會演戲了,方看著壓根不虛弱,身體卻已經走到極限。

    “天劫反噬,一年內至多還能有一次,要是再有,會有性命之憂。”

    谷雁錦煩躁地翻著丹藥,卻發現手頭居然沒有有效的丹藥可以用來極快解決當下的麻煩。

    因為這種情況太少見了。

    天劫可能一年內三五次,也可能百年都不出現。但依照蘭山遠這一年來的情況,他們怕是要做好極壞的打算。

    “不,他不會死。”

    聽到問澤遺的話,谷雁錦瞪大眼,清秀的面容上滿是不可置信。

    她錯愕看著問澤遺:“怎能如此掉以輕心?”

    “修道之路一步錯步步偏,就算到化神期,依舊有萬種危險難以預測。”

    問澤遺的視線移向蘭山遠的臉。

    許是昏迷前聽到了想聽的話,蘭山遠的面上并不痛苦,只像是陷入了場冗長的夢里。

    規則是想折磨他,逼著他就范,去乖乖走原書的老路。

    偏偏蘭山遠是一身反骨。

    降下后又收回的雷劫,就是規則對他的懲罰。

    眼見問澤遺一副失魂落魄模樣,谷雁錦以為他只是不愿接受,放軟態度:“我也相信師兄能逢兇化吉,可總歸要做好準備。”

    劫難的反噬只能自己熬,她在蘭山遠手背小心謹慎地施過針后,拿了些調養的高品丹藥擱在蘭山遠床頭。

    “你想親自照顧師兄,還是我帶藥修來照顧?”

    說是照顧,其實只是盯著蘭山遠,察覺到不對及時通報給她。

    他們住在一起本就是互相照應,谷雁錦覺得,蘭山遠定是想要問澤遺來照看他,也想醒來之后,能第一個看見問澤遺。

    “我來照顧他。”

    問澤遺毫不猶豫地應下。

    谷雁錦細心叮囑了他丹藥的用法,遇到緊急情況如何處理,這才不放心地離開。

    蘭山遠的身體素質優秀,所以狀態在極快地轉好。

    只用了半日時間,原本微弱的呼吸開始趨于平穩。

    “還是這么喜歡扯衣服。”

    問澤遺碎碎念著,又試著取了幾次他攥在手心的碎布,依舊是失敗告終。

    手指蹭了蹭蘭山遠眉心的紅鈿,問澤遺干脆搬了把椅子,坐在他旁邊看書。

    第二日,莫且行來了信,直直飛落到蘭山遠的小筑。

    問澤遺折開紙鶴,密密麻麻又狂放不羈的字跡看得他眉心一跳。

    與之前沒營養的信不同,這封信的信息量巨大。

    先是演月閣的閣主卜卦,發覺今年冬時會格外寒冷,這也將導致魔域提前開放一到半月。

    他們的計劃需要提前了。

    這算個不好不壞的消息,可問澤遺接著往下看,越看心中越沉。

    安分了幾個月的魔又開始鬧妖。

    就在蘭山遠渡劫的這幾日,修士們突然在北境的市井中發現摧元丹,其數量極多。

    各大宗門對魔非常警惕,魔族無法趁虛而入,便把目光投向普通百姓。

    他們打著摧元丹能夠生出靈根的幌子,大肆欺騙百姓。

    一時之間,摧元丹受到北境百姓的熱捧。

    沒人不想修仙后謀得長生,更何況北境常有天災,當地居民隔幾年就要處在水深火熱中,自然更想追求玄之又玄的另條路。

    販賣摧元丹的魔極其狡猾,把摧元丹價格降了七成,正好卡在許多窮苦百姓拼拼湊湊后,也能買得起的界限上。

    可這也是許多百姓幾年的積蓄。

    北穹劍閣為首的幾個北境宗門焦頭爛額,他們能管的住自家修士,卻管不住北境千千萬萬的黎民百姓。

    而后,真有百姓吃摧元丹,晨起發覺自己有得靈力,覺得自己可以修仙。

    他們跪在北穹劍閣門前,央求其收留。

    眼看這種人越來越多,北境的宗門不堪其擾,可又解釋不清,只得紛紛閉門謝客。

    整個北境陷入片詭異的狂熱之中,誰也不知丹藥幾時會擴散到別處。

    閬山早已放晴,和煦的風卷著秋意,窗外的風景美得似一幅畫卷。

    可無形的山雨欲來,已經從北部吹起暗風。

    ————尋摧元丹交付蒔葉谷,速速歸來。

    問澤遺給莫且行修書后,又給其他中土宗門輪流寫信。

    蘭山遠的玉印就在觸手可及的位置,若是以蘭山遠的名義請求,效率顯然會更高。

    但為不顯得像在惑亂朝綱,問澤遺還是蓋了自己的印戳。

    現在的他,也能夠在大能們中間有話語權。

    問澤遺看向床的方向。

    蘭山遠的呼吸已經與常人無異,至多明日就會醒。

    剛答應他不會走,可現在不得不暫時分別。

    分別也好。

    或許他離蘭山遠稍微遠些,至少能讓雷劫暫且少折磨蘭山遠。

    蘭山遠醒時,問澤遺正在束起發冠。

    窗外晨光微熹,清脆的鳥鳴聲聲入耳。

    問澤遺聽到布料摩擦的動靜,趕忙停下動作 。

    發冠沒了支撐,銀發如瀑披散。

    問澤遺顧不得這么多,滿臉欣喜地走到床前。

    “師兄終于醒了。”

    蘭山遠仰頭看著他,接過問澤遺遞來的水。

    “你睡了兩天多。”

    問澤遺這才找到機會,抽走他另只手中攥著的碎布:“感覺還好嗎?”

    “我很好。”

    迎著從窗口傾瀉的朝霞,蘭山遠的聲音尚且虛弱。

    銅鏡中映出問澤遺修竹般的頎長身姿。

    白鮫綃織成的內襯,鑲煙青的玄絲鳳紋,腰間系了冰玉玉帶。

    這是劍修在正式場合常穿的著裝,問澤遺平日嫌麻煩,不會穿得太認真。

    “你要去哪?”

    他仰頭看著問澤遺。

    “過會要同和別的宗門議事,北境情況有變。”

    問澤遺將信遞給蘭山遠。

    蘭山遠飛快地看完,眉頭微蹙。

    “我隨你同去。”

    “使不得,師姐說師兄傷得很嚴重。”問澤遺連忙按住他,“你安心養病,我很快就回來了。”

    “若是放心不下,師兄可以用窺天鏡看我。”

    蘭山遠在場無疑能讓持明宗有更大話語權,但還是身體要緊。

    他掰開蘭山遠的手檢查,傷口已經愈合如初。

    見他堅持,蘭山遠不再勉強,安靜地服下丹藥。

    自始至終,他面上沒顯露出一絲初醒的不適。

    離正式同各宗長老會面還有一個多時辰,問澤遺捧起玉冠。

    他喜歡扎發帶,所以戴玉冠的動作極其生疏。

    “過來,我幫你。”

    蘭山遠的手伸過來。

    “麻煩師兄了。”問澤遺將梳子遞給他,隨后乖順地坐在床邊。

    梨木梳一梳梳到底,問澤遺原本總要冒出的幾撮亂發被理得服服帖帖。蘭山遠將發冠小心給他帶上帶上,扎得松緊剛好。

    整理完背面,蘭山遠將梳子擱在床頭。

    “好看。”

    他看著銅鏡里問澤遺的面容,輕聲夸贊。

    沒藏好情緒,蘭山遠眼中是不加掩飾的欣賞和迷戀。

    要是不讓別人看到,就更好了。

    “那我下回還讓師兄來戴。”問澤遺笑道,“師兄別嫌我煩。”

    蘭山遠抬手,替他將耳邊翹起的發尾理順 。

    “好。”

    “我走了,過會就回來————”

    出門后,他又不放心地朝著里面喊了聲。

    屋里的蘭山遠應了聲,聽著心情不錯。

    能在開會前瞧見蘭山遠醒來,問澤遺的心情也極好。

    可這份好心情沒能持續太久。

    議事堂莊嚴肅穆,大能們紛紛落座,看似目的相同,實則每人都各懷心思。

    “問副宗主,派修士去北境探查一事,我覺得還需要再三斟酌。”演月閣長老謹慎道。

    “可以先靜觀其變。”

    他們對于魔族憎惡,對魔域又心懷畏懼。都害怕自家宗門貿然出手,破壞兩族長久以來的表面和平,背上罵名。

    “沒時間靜觀其變。”問澤遺神色微冷,“北穹劍閣來信,如今北境百姓陷入對修仙的執迷,而他們其中多人都已持有摧元丹。”

    “等到蒔葉谷查出改良過的摧元丹有何副作用,他們身上藥性怕是已經發作,回天乏術。”

    他的話擲地有聲。

    “北穹劍閣已經閉門不出,若是我們袖手旁觀導致摧元丹擴散,往后就會重走北穹劍閣的現在的路。”

    一席話說到了在坐大能的心坎上,洛芷參率先開口,打破現場一片沉寂。

    “只要能保證藥修的安全,蒔葉谷愿意全力配合副宗主。”她施施然一笑。

    “北境的劫難,是中土的劫難,也是我們南疆的劫難。”

    “自然會。”問澤遺淡聲,“蒔葉谷愿意調遣藥修,那但凡蒔葉谷修士,我持明宗修士會鼎力相護。

    “淬羽山莊內高階修士少,但若是問副宗主需要靈石,淬羽山莊定會出財出力。”

    問澤遺循聲看去,是坐在角落里的容素。

    她瞧著比上次見時瘦些,衣服褪去天真稚拙,多了幾分穩重。

    雖然仍能看出緊張怯場,可她的語調卻無比堅定。

    “剿魔是行仁義之事,淬羽山莊義不容辭。”

    容郄一事后,淬羽山莊實力大不如前,眼下容老莊主沒有倚仗,只能扶持容素做少莊主。

    容素根基不穩,眼下愿意出聲,已經是頂著極大的壓力。

    “多謝少莊主。”

    持明宗自然不缺靈石,他不會真正為難羽翼未豐的容素。

    有洛芷參和容素開頭,其他宗門的修士態度開始松動。

    “我們愿意出人手去北境,可前往魔域勘察,實在是愛莫能助。”

    他們商討出的計劃,一開始就分兩部分。

    一是讓少數大能潛入魔域查三爺蹤跡,在不和魔族撕破臉的情況下,尋找摧元丹源頭。

    二是讓其他修士分批隱秘進入北境,幫扶北境宗門,并且在出現異常時管控住局面,剿滅作亂的魔族。

    第二點很好做到,麻煩的是第一點的人選。

    首先過去的人不能太多,而且得是修為高的劍修或者術修。

    可魔域里面極其危險,就算是各家都有高階修士,也沒幾人愿意前去做冤大頭。

    事態發展至此,有些修士的小心思開始冒出來。

    峯教和錦漠門的兩個長老看不順眼,暗中搞起鬼來。

    錦漠門長老假笑著提議:“顧長老他去過魔域,理當是合適的人選。”

    姓顧的長老吹胡子瞪眼:“你胡說什么?要我說還是你們掌門修為更高,更合適!”

    兩人脾氣都不好,夾雜著私人恩怨,惹得場面漸漸開始混亂。

    “既然沒人愿意,那就我去。”

    窸窸窣窣的私語聲頓時安靜,所有人齊刷刷看著問澤遺。

    議事堂鏡得落針可聞。

    洛芷參蹙眉,打破寂靜:“問副宗主,你的身體不適合去北境,更不適合去魔域。”

    “可責任落在我身上,我當以身作則。”問澤遺坦然,“進魔域要元嬰后期以上修為的劍修,且善于隱匿行跡。”

    “除去身體略有抱恙,我盡數符合要求。”

    這種要緊事交給別人不放心,他早就打算自己親自去,為此做足了準備。

    “問副宗主俠肝義膽,有您是持明宗的幸事。”

    見他態度堅決,其他修士肅然起敬。

    敲定了一個人選,至少還要去一個。

    莫且行本打算按照自己同問澤遺約定那般毛遂自薦,可他還沒開口,那兩個小宗門的長老又陰陽怪氣起對方來。

    問澤遺把玩著蘭山遠送的玉佩,被小老頭的念叨聲煩得昏昏欲睡。

    他盤算著,究竟要不要把他們先請出去 。

    “都別吵了,我去!”

    石破天驚一聲吼,賜翎站起身來。

    問澤遺被他喊得揉了揉額角,將玉佩收回懷中。

    短短幾月,賜翎耳邊的絨羽已經褪去,變成漂亮的成羽。

    可他的大嗓門沒半分收斂。

    瞧見小公雞似氣沖沖的賜翎,他突然有些后悔叫上他了。

    “你們,膽小怕事。”少年的中土話利索了不少,他掃視著在坐大能,面露輕蔑。

    “不想去就閉嘴,少說話。”

    他話一出,兩個要掐起來的長老面如菜色。

    被個乳臭未干的外族毛孩子教訓,一時間他們臉上掛不住。

    問澤遺憋住笑,用眼神示意莫且行攔住少年。

    賜翎旁邊的莫且行無奈聳了聳肩,表示自己愛莫能助。

    妖族牛勁大得很,而且他還挺樂得見這兩個有小心思的長老吃癟。

    “賜翎,安靜。”問澤遺溫和出聲。

    賜翎立馬閉嘴,乖乖坐回原位。

    問澤遺沒責怪他,其他露出不滿的修士也只能把教訓妖族的話咽回去。

    “我們是去調查,不是去殺魔。”

    “我知道。”

    賜翎冷靜下來:“我會掩蓋好行蹤,不會讓魔,發現我們。”

    面對問澤遺,他平和了許多。

    小蒼雀確實比之前沉穩些,且妖族隱匿身形的本事,向來比人族要強。

    保不齊還真是能用的人才。

    見到問澤遺陷入思索,演月閣長老急了。

    “問副宗主,您不會真要讓妖跟著去吧?”

    “妖怎么了?”

    礙于問澤遺的面子,賜翎只是不滿地嘀咕。

    “他至少樂意去,且有能力去。”問澤遺沒繼續理長老,抬眸看向莫且行,“你帶他試試身手,要是夠敏捷,就讓他跟我去。”

    莫且行的境界比賜翎高上很多,如果莫且行能認可他的身手,那么多帶個賜翎去,暴露的可能性反倒更低。

    畢竟在魔認知中,人妖之間關系一般,多數交際都是利益往來。

    人族中間混著妖,瞧著遠沒有三個人族可疑。

    隨后,他慢悠悠對演月閣長老道:“您若是想入魔域,我自然不讓他去。”

    這下,所有人都沒聲了。

    “若是諸位沒有異議,兩日后請我師兄做個見證,于此定下天契盟誓。”

    定了契約,到時候該出人的出人,該出力的出力,誰也別想躲在背后做烏龜。

    部分宗門的長老雖然瞧著不靠譜,但在對付魔族這件事上,還是值得信任的。

    他不擔心有人泄露計劃,反正天花亂墜的假消息過些天,就會在北境之內散開。

    如果不能讓局面徹底干凈,那不如攪得越亂越好 。

    魔族會玩陰招,他自然也會。

    “其實,若是蘭宗主得空”

    有人弱弱提出蘭山遠,問澤遺面色未改,打斷他的話:“我是閑人一個,可宗主忙于宗務,無法抽身去北境。”

    “我記得你們掌門也是合體期劍修,如果他得空,也可以替了賜翎。”

    被反將一軍,提問的訕訕閉嘴。

    “今日便到此為止。”問澤遺起身。

    “持明宗已經備好寢居,請諸位移步。”

    守在門口的修士上前來,替長老們引路。

    問澤遺和言卿叮囑了幾句,抬頭發現有不少人還不打算走,試圖往他身邊靠。

    現在的問澤遺不同之前,是仙界炙手可熱的香餑餑。

    不光蘭山遠器重,他自己也十分爭氣,除了偶爾說話帶刺,行為散漫,幾乎挑不出毛病。

    劍修嘛,有點散漫也正常。

    洛芷參冷眼看著他們的嘴臉,頗為無趣地離開了。

    可問澤遺沒理會他們,只和在遠處怯生生看他的容素主動搭了話。

    “少莊主這些天過得如何?”

    “我過得很好,真是多謝副宗主。”

    容素滿臉感激,不住朝著問澤遺道謝:“之前怕叨擾到您,所以一直不敢登門來道謝。”

    她輕聲道:“此次剿魔,我也想盡綿薄之力,冬日苦寒,淬羽山莊會為北境百姓捐過冬錢糧,也算是為仙門行善積德。”

    “量力而行,眼下還需你得有本錢,才能帶著淬羽山莊走上正途。”問澤遺笑道,“我當時果真沒救錯人。”

    脫離了劇情強行降智和對親情過度的追求,容素堅韌且聰慧。

    他們說話間,有幾個長老帶來的弟子在旁邊看著,面露不滿。

    “問澤遺不搭理師尊,卻搭理個沒多少修為的姑娘,兩人怕不是有染吧。”一人嘖聲。

    “我覺得也是,那姑娘長得真好,果然英雄難過”

    “你們,說什么屁話?”

    拎著刀的賜翎不知從哪竄出來,臉色陰沉沉的,嚇得兩個低階修士連連往后退。

    “心臟,看什么都臟。”賜翎瞇起眼,“你們湊這么近,我看你們也有染!”

    “滾。”

    面對修為不低的妖,他們像被踢壞的蹴鞠,蔫蔫地連聲道歉,落荒而逃。

    “別和他們計較。”問澤遺已經和容素說完話,手搭上賜翎的肩。

    他看向姍姍來遲的莫且行:“他胡鬧,你怎么也不攔著他?”

    “攔什么。”

    莫且行嘿嘿一笑。

    “我覺得賜翎小兄弟干得漂亮,這種長舌頭的,就是該罵,該打!”

    “對了,你剛剛試過他身手,覺得他怎么樣?”問澤遺收斂笑意。

    “很不錯,比上次見時還厲害,能力在他這歲數的妖里,算得上數一數二。”

    莫且行對賜翎贊不絕口,賜翎聽著,驕傲地豎起尾羽。

    能看到一只鳥的尾巴揺得像大型犬,問澤遺也是嘆為觀止。

    最后,莫且行總結:“副宗主要是想,帶他去不會拖后腿。”

    “什么拖后腿。”賜翎抗議,“我是要幫忙去的。”

    “那就帶上。”問澤遺拍了拍賜翎的肩膀,“這些天別懈怠,若是讓我發現你不夠格進魔域,就把你送還給你父親,去蒼巽山砍樹建屋子。”

    “知道了。”賜翎哼了聲,得意地甩了個刀花,和莫且行走了。

    【宿主,我看不懂。】

    回去的路上,系統懵懵地開口。

    【書里也沒有北境這塊劇情,你為什么非要管摧元丹呢?】

    且不論魔域,北境本身就很危險。

    “你自己就是系統,你好好想想,為什么鬧得能轟動整個修真界的摧元丹,書里會沒有描寫?”

    系統似懂非懂。

    突然,它靈光一閃。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因為這是多出來的劫難,原書的劇情之中根本沒有。】

    規則在修正劇情。

    “聰明。”

    有穹窿的倒霉事在前,說明規則為了捧沈摧玉亂加劇情有一就有二。

    如果他沒猜錯,沈摧玉在摧元丹一事中仍有戲份,應當是為了彌補容素或是賜翎戲份消失,對規則帶來的影響。

    為了給沈摧玉加點逃跑的難度,他又加了盯梢的人手。

    就算沈摧玉靠著金手指逃跑,靈獸谷和持明宗也會讓他掉層皮。

    這“天之驕子”沉寂太久了,再不急著起來,怕是這輩子離不開西寰荒漠。

    妥善解決摧元丹,不光可以重創規則和原書劇情,還可以護住無辜的百姓。

    規則是真的瘋了。

    之前是拿一個魔,一個族群的命賭。

    現在陪葬的可能是整個北境。

    遠遠能看到高聳入云的萬年松,問澤遺的腳步快了些。

    “師兄。”

    屋門虛掩,他徑直推開。

    蘭山遠坐在院落內的石桌邊,桌上擺著的正是窺天鏡。

    他扭頭看向問澤遺。

    “你要和賜翎同去?”

    聲音溫柔如常,可問澤遺卻聽出絲委屈。

    “不是,還有莫且行。”問澤遺趕忙解釋。

    之前沒看懂蘭山遠的意思,可他現在看懂了。

    蘭山遠不是討厭賜翎,只是單純不想看賜翎和他靠得太近。

    “對。”

    蘭山遠點點頭,一字一字,緩慢地道。

    “還有莫且行,你們關系一直不錯。”

    委屈不見了,蒙著陰翳。

    問澤遺:

    糟糕,越描越黑了。

    天地良心,他不喜歡半大小孩妖,也不喜歡糙漢劍修。

    第066章 再會

    “既然都是你能信得過的人, 就按照你的計劃行事。”

    蘭山遠面上的陰郁轉瞬即逝,短得就像問澤遺的幻覺。

    “北境路遠,沿途總需要幫手。”

    不是賜翎和莫且行,也會有別人。

    “師兄放心, 我得空就給你寫信。”

    看著蘭山遠氣定神閑的模樣, 問澤遺隱約覺得古怪。

    其實依照蘭山遠的性格, 沒有提議要跟去北境,已經很奇怪了。

    可對上蘭山遠看不出情緒的目光,他只得按下心頭疑惑。

    兩日后。

    議事堂內格外肅穆,中土各宗的代表齊聚一堂。沖著人群隨手一指, 都是合體期往上的大能。

    蘭山遠來得晚些,但舉手投足與平日一般, 面上也無虛弱的病色。

    他白衣翩翩,從容地環視了圈神色各異的修士們, 淡笑著微微頷首。

    若是有心人仔細看,興許能瞧見他腰上的玉扣和問澤遺那根水色差不多,只是模樣有差別。

    是從同塊玉上取的。

    持明宗宗主安然無恙出現,無疑是給其他宗門吃了顆定心丸。

    什么蘭山遠受天劫重創, 眼下昏迷不醒才被迫讓問澤遺出來替他, 果真是無稽之談。

    問澤遺受命, 不過是他能擔得起。

    有問澤遺遠去北境,蘭山遠坐鎮中土, 最后結果怎么都差不到哪去。

    蘭山遠走到主座邊, 同問澤遺視線交匯,隨后極快地收回視線。

    “師兄, 請。”

    問澤遺微微躬身,眼中卻含著笑。

    兩人間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 蘭山遠在主座右手處的位置落座。

    等到所有人坐下,正式開始走簽天契的流程。

    天契是數萬年前的修士留下的,所有在天契上落筆的宗門,都必須遵守契約內容一致抗擊外險,將宗門內部的私人恩怨放于一邊。

    而中土宗門中,只有持明宗有資格主持簽訂,天契也由歷代宗主保管。

    在場的不光有中土的修士,也有北境宗門,和一些其他地方的大宗。

    賜翎代表著蒼雀族,也在修士們之中。

    蘭山遠取出透明的卷軸,交于問澤遺手中。

    卷軸上不斷浮現出各大宗門的名字,忽明忽暗。

    抬眸看向滿堂修士,問澤遺目光如炬。

    “魔荼毒我人族修士,欺我人族子民,而今更是公然挑釁人妖二族,使兩族立于危難之地。”

    “摧元丹不除,九州一日不得安寧。”

    “今日我與諸位道友在此立誓。”

    他松開手,卷軸浮動在空中,緩緩地展開。

    “持明宗上下一心,誓定北境、破魔障,取作亂者性命,還九州清明太平。”

    他提起玉筆,毫不猶豫地簽下自己的名字。

    “持明宗問澤遺,愿以身為焰,入虎狼之穴、百丈魔窟。”

    莫且行咧嘴笑了笑,也簽下龍飛鳳舞的字。

    “持劍之人不畏敵強,唯怕己懦。”

    “持明宗莫且行,且聽副宗主差遣。”

    賜翎咬著牙,低聲說妖族話,也歪歪扭扭簽下名字。

    “蒼巽山,賜翎。”他擱下筆,大聲喊著。

    他要還蒼巽山徹底的安寧。

    其他宗門的修士們被氛圍感染,也紛紛承諾簽字,原本黯淡的卷軸登時發出耀眼的銀光。

    卷軸轉了一圈,落在蘭山遠懷中。

    “今日在此,我為諸位作見證。”

    蘭山遠垂眸掐訣,宛如出世謫仙。

    “違天契者,將受天命責罰。”

    卷軸上覆蓋著靈力織成的鎖鏈,鎖鏈縛緊,將天契徹底密封。

    簽了契,原本踟躕猶豫的各個宗門沒了顧忌,情緒反倒高漲起來。

    “多謝諸位。”

    北穹劍閣的修士眼眶微紅,朝著眾人行一禮。

    上下一心,萬難皆平。

    其他宗門的修士先行離開,偌大的議事堂空空蕩蕩,只剩下了四人。

    “現在,我們走!”

    賜翎興致高昂,巴不得馬上收拾行李直搗魔族老巢。

    “臭小子,哪能說走就走。”

    莫且行瞄了眼他,恭敬地問蘭山遠:“宗主,請告知我們該何時出發?”

    遇到不好定奪的大事,向來都是讓宗內修為最高的術修進行卜算。

    “我卯時已問過卦,后日最合適。”

    “這么快?”

    問澤遺收斂住臉上公式化的笑。

    “才不快,我還想馬上走。”賜翎反駁,“早點走,早點抓住他。”

    “師兄說后日,那就后日走。”問澤遺不理他,只是示意莫且行先帶著賜翎離開。

    早些走也好,能提早適應北境苦寒的天氣。

    莫且行得令,干脆地拎著賜翎出了門:“走了,出發前我再教你個刀法。”

    賜翎聞言,果然不掙扎了。

    “真的?我要學!”他眼睛發亮。

    重重悶響過后,兩人的大嗓門被隔絕在外。

    “我給你備了納戒,放在桌上。”蘭山遠全然不在意剛才的巨大動靜,只是看向問澤遺。

    “納戒里面靈石足夠,你們到底不是同族,一路上住店擠在一間屋,終歸不合適。”

    問澤遺心領神會:“我知道了,到時候要是得住店,我們單獨住一間。”

    雖然他只聽說過男女不能住一間,沒聽過不同族不能住一間。

    “路上當心。”

    蘭山遠把情緒收斂得很好,就像只是單純地關心問澤遺。

    問澤遺環顧了圈四周。

    議事堂早已無人,外部嘈雜的聲音也漸漸遠去。

    他往前了半步,輕輕抱住蘭山遠。

    蘭山遠面上溫柔又公式的表情驟然碎裂,眼中滿是不可置信。

    “會早回來的,也會多給師兄寫信。”

    溫熱的懷抱很快抽離,問澤遺笑得眉眼彎彎:“我會想師兄,師兄也記得想我。”

    “嗯。”

    蘭山遠像是忘了接什么詞合適,連著嗯了幾聲。

    “那我先走了,還有行李要收拾。”

    “好。”

    等到眼前人離開,蘭山遠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臂。

    師弟剛才攬過,很輕很輕地抱著。

    他的眼中全是歡欣,低著頭都難以維系住表情正常。

    與此同時,遠在數十里外的水年鎮里,男孩在暗巷中睜開眼。

    他的瞳中漆黑如墨。

    眨了眨杏眼,男孩整理好破舊的衣衫,控制著傀儡軀體,跌跌撞撞朝著陽光下走去。

    問澤遺正在小筑收拾行李。

    蘭山遠得去忙著和其他宗門修士打交道,所以這回只有他自己收拾。

    因為是暫離,他沒打算把自己的書和筆墨搬走。反正蘭山遠的隔壁屋是給他的,現在是往后也是,和沈摧玉沒關系。

    納戒放在桌面上,被午后的陽光一照,刺目得極其顯眼。

    問澤遺拾起納戒,看了眼其中內容。

    饒是早知道蘭山遠有多少靈寶,他還是被納戒里的內容驚到。

    各種御寒和驅魔的法器琳瑯滿目,最低也有三品,最高甚至有九州都沒幾件的九品靈器。

    而且蘭山遠怕他看不懂怎么用,還用正楷字寫了厚厚一冊說明,說明詳細到來個賜翎都能看得懂。

    而納戒里藏的靈石,更是多到問澤遺都無法快速清點。

    這不像是拿來給他住店的,倒像是給他盤下百來間客棧掙錢用的。

    蘭山遠像是志怪書中帶著寶石珍珠回巢的上古靈獸,把天材地寶都塞在了納戒里面。

    見不到蘭山遠,沒法讓他把靈石取出來。

    問澤遺只能等著遇到蘭山遠,再和他商量。

    可興許是蘭山遠刻意不讓他還納戒,整整兩日,問澤遺都沒見到蘭山遠。

    離開的日子如約而至 。

    不知蘭山遠何時歸來,問澤遺壓了張道謝的字條在硯臺下。

    他也有小金庫,到時候回來把靈石全數還給蘭山遠也不遲。

    拿上笤帚,他最后替蘭山遠掃了次院子里的落葉,再給自己養的花澆了水。

    靈鳥眼巴巴地從窗外探頭,問澤遺撬開二三十個松塔,裝在籃子內,滿滿當當放在窗外。

    “等我回來再喂你。”問澤遺趴在窗口,看著靈鳥啄食松子。

    “師兄就算不理你,你也不能和他生氣,知道了嗎?”

    靈鳥忙中抬起頭,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做完一切,已經是深夜。

    問澤遺換了身夜行裝,將銀發收攏在斗篷下。他趁著夜色下山,朝宗門口去。

    哪怕兩日沒見,問澤遺知道,蘭山遠今夜一定會出現。

    他刻意放慢了腳步。

    外面萬籟俱寂,只偶爾有蟬鳴風動,沿路上的小亭卻點著燈。

    燈下,有人在等他。

    “師兄。”

    問澤遺壓低聲音,面露驚喜。

    蘭山遠沖他頷首,熄滅石桌上的燈。

    “我送你一程。”

    漆黑的夜里,兩人并肩而行,亦如之前那般。

    蘭山遠今夜同問澤遺一樣束著發帶,導致被風吹得青絲凌亂。

    走到岔路處,問澤遺已經隱約看見山門處的兩道人影。

    是賜翎和莫且行。

    “師兄,就送到這。”

    松林恰好掩蓋住兩人的蹤跡,再走幾步,怕是就會讓敏銳的莫且行察覺到。

    師兄送師弟分明是名正言順,可眼下硬生生被弄出偷情的既視感來。

    蘭山遠停住腳步,摸出一塊系了紅繩的玉髓來,小心地別在問澤遺手腕處。

    “這是何用?”問澤遺仔細觀察著玉髓,好奇。

    玉髓上也沒靈力,應當就是塊極其好看,又很值錢的玉而已。

    “沒用處,只是你戴著很好看。”蘭山遠看著他的眼睛,“別取下來。”

    這塊玉成色特殊,淺冰藍色很像問澤遺的瞳孔。

    只是要真是他的眼睛,制成飾品,還能再透亮些。

    “又是贈納戒又是送禮,師兄是什么意思?”問澤遺擇下落在他耳畔的松針,臉上笑意加深。

    今晚蘭山遠倒是誠實,沒扯些報平安之類的幌子讓他收下。

    蘭山遠的喉結微微滾動。

    他微仰起臉,在他唇角蜻蜓點水地碰了下。

    動作小心翼翼,甚至沒碰到唇瓣,更像是親了臉頰。

    問澤遺呆住了。

    他們這是在山道上,前后隨時可能會來人撞破兩人的私情。

    他的臉不住地發燙,但很快被夜風給吹涼。

    “在外面離他們遠些。”

    蘭山遠避開問澤遺的目光,可問澤遺還是瞧見他眼中沒收斂住的躁郁。

    “他們?”

    問澤遺看向遠處黑黢黢的兩道人影。

    賜翎和莫且行像是因為什么事起了爭執,聲音順著風灌進他耳朵里。

    隔著老遠,都能聽到賜翎急出鳥叫。

    萬幸,兩人都在氣頭上,什么也沒發現。

    “嗯。”

    蘭山遠抓住問澤遺的手,數著他的手指,又緩慢地收攏。

    “所以師兄是來賄賂我?”他壓住狂跳的心臟,“其實你直說就行,我本就有分寸的。”

    這是財誘//色//誘都用上了,問澤遺也頭次知道讓他點頭,能弄得這么復雜。

    “只是剛才師兄那舉止,不太像是師兄對師弟。”

    聽到他輕描淡寫的話,蘭山遠的手微微顫抖。

    “對不”

    他話沒說完,手心被放了塊青玉玉符,上面雕刻著雀鳥。

    “之前師兄給了我你的護身符,我就想著給師兄塊好的。”

    “師兄定然也用不著我保護,你就當個尋常禮物留著。”在蘭山遠眼皮子底下找成色好的玉,還費了他點時間。

    “剛才是嚇唬師兄的。”他安撫地拍了拍蘭山遠的背。

    誰叫蘭山遠也總嚇唬他。

    “我們之間的關系如何,我和師兄都該重新思量。”

    “我想,我去北境這段時間,差不多應當足夠。”

    蘭山遠的手合攏,將冰涼的玉符攥在手心。

    “好。”

    胸口被陌生的感知充斥,蘭山遠沒體會過,也不清楚這是什么。

    他抑制不住地想笑,卻又為維持體面,極力壓住唇線。

    “真要走了。”問澤遺看了眼天色,輕輕抱了下蘭山遠。

    “你才經歷過天劫,在宗內安心養著,等我回來。”

    “等你回來。”

    蘭山遠輕聲應著。

    樹葉簌簌作響,問澤遺朝著岔路走去。

    連中土的夜風也這般冷,不知北境是怎樣一番情境。

    回頭看,蘭山遠還站在原處。

    問澤遺沖他輕輕揮了揮手,快步消失在崎嶇山路間。

    他不走,蘭山遠是不會走的。

    賜翎和莫且行剛吵完架,誰也不理誰。

    見到問澤遺過來,兩人的態度這才破冰。

    “怎么了?”問澤遺好奇。

    “他,他說我小雞崽。”賜翎氣得支支吾吾,眼圈紅了。

    “就是個小鳥崽。”

    莫且行冷哼:“冒冒失失的,連加絨的衣物都沒帶,就他這身板怎么能遭住北境寒流。”

    “衣物路上添置也行。”問澤遺正色,看向兩人,“清楚我們此行的身份嗎?”

    “知道!”賜翎搶答,“我們是去北境,買賣皮毛的。”

    他自豪道:“你是我們的老大,他是你的奴隸,我家長輩是你認識的妖,他們讓你帶著我。”

    “停。”

    問澤遺無奈糾正他稀碎的中土話:“我是商人,莫兄是幫工,你是同我一道的妖族商賈家少爺。”

    給莫且行安排幫工的身份,是為了好分頭行動。而且真要出了事,幫傭比商人更安全。

    本來想給賜翎安排個小幫工的身份,可他這少爺脾氣實在是難改,只能給他也當個小少爺 ,算是本色出演。

    “知道了。”賜翎連連點頭,“可惜了,要偷偷過去,我不能當大俠。”

    “下回我要,當大俠。”他攥緊拳頭。

    問澤遺:

    怎么有人一百多歲了,中二病還沒過去。

    莫且行給賜翎潑了盆冷水:“毛都沒長齊還大俠呢?你再挑撿身份,只能等著給我做兒子了。”

    眼見著兩人又要吵起來,問澤遺重重咳嗽了幾聲:“二位,我們該走了。”

    他們不能動宗門大陣,只能一路朝著北去,這過程還需要時間。

    賜翎和莫且行湊在一起像一池塘的大鵝開會,但好歹兩人的輕功無可指摘,也明白輕重緩急。

    流光掠過樹間,等到天光破曉,他們已經來到了幾十里開外。

    賜翎站在棵樹上,俯瞰著窗外的景象,原本興奮的情緒低落下去。

    “我們得,經過千丈巷?”

    他吐掉嘴里的草莖,變得蔫巴巴的。

    一想到千丈巷,他就止不住地難過。

    要是當時察覺得更及時就好了,是不是蒼巽山不會被燒,阿哥也不會死。

    “對。”問澤遺落在樹下,“從千丈巷附近去最近。”

    他看賜翎臉色不好,寬慰道:“我們不在千丈巷久留,只是路過而已,眨眼就過去了。”

    賜翎有心理陰影,他何嘗沒有。

    “餓不餓?我去買些吃食。”他岔開話題,轉移賜翎的注意。

    這附近正是當時放下十七的水年鎮,也是這片最富庶的城鎮。

    他和莫且行可以不吃飯,但賜翎還得吃,這歲數的妖餓起來,一頓能吃五六個壯漢的飯量。

    家長把孩子托付給他們,他們總不能餓著賜翎。

    “吃。”賜翎頓時來了精神。

    “隨我去買。”問澤遺招呼著莫且行,“莫兄也一起,我請客。”

    莫且行大大咧咧擺手:“哪能讓副宗主破費,我自己買些酒就行。”

    莫且行愛喝酒,問澤遺清楚他有分寸,也就沒多叮囑。

    和莫且行分開,他帶著易容過的賜翎徑直往市集走。

    “想吃什么?”

    “我要吃包子,肉餡的,還有豆湯。”賜翎聞到香味,腿都挪不動了,不停地吞咽口水。

    蒼雀族給了賜翎一筆靈石,只是他父兄怕他亂花,多數都存在問澤遺和莫且行手里。

    正是早市最熱鬧的時候,包子鋪邊上擠滿了人。

    問澤遺也想吃豆沙包,從兜里給摸了些碎錢,遞給賜翎:“我來買包子,你去買綠豆湯。”

    “好嘞!”

    賜翎拿了錢,像是耗子掉進大米缸,興致勃勃地跑開了。

    不停有人擠來擠去,問澤遺耐著性子排了好久,這才輪到他。

    想著給莫且行買些,再弄點干糧備著,他除去要了包子,還買了饅頭。

    頂著百姓們驚異的目光,他捧著一大袋包子慢吞吞擠了出去。

    猝不及防,有人不輕不重地撞在了他身上。

    問澤遺到底是修士,被撞一下紋絲不動,還順手扶住了撞他的少年。

    看清男孩的臉,問澤遺頗為驚訝。

    是許久未見的十七。

    他看著沒長大多少,但身上的衣物是干凈了許多,一雙杏眼眨了眨,定定地看著問澤遺。

    眼中從懵懂變成驚喜。

    他是洗了十七的記憶,可只洗了知曉他是修士的一部分,所以十七對他還有朦朧的印象。

    十七怯生生地也不說話,問澤遺取了個包子遞給他。

    “問澤遺,你好了沒————”

    賜翎拎著豆湯,遠遠瞧見人潮洶涌之中,問澤遺在和個瘦巴巴的半大小孩大眼瞪小眼。

    “又是你?”他皺了皺眉。

    妖的直覺讓他喜歡不起來十七。

    十七像是受了驚嚇,趕忙捏著包子躲在問澤遺身后。

    “把你這愛兇人的毛病改改。”問澤遺掃了眼賜翎,安撫地拍了拍十七,“吃吧,別管他。”

    “謝謝。”十七小聲道謝。

    眼見著十七縮在問澤遺身后吃起包子,緊緊貼著問澤遺,一副有靠山的模樣,賜翎氣不打一處來。

    他顧不得其他,湊到問澤遺跟前踮起腳和他耳語:“我上次就想說,他很奇怪。”

    “陰沉沉的,不像十幾歲的小孩。”

    “賜翎,怎么說話呢?”問澤遺沒看賜翎,余光一直在觀察十七。

    賜翎的顧慮不是空穴來風,其實他也覺得十七古怪。

    只是這種古怪的既視感,是因為太像某個人。

    之前還不覺得像,發現他真面目后,問澤遺察覺到倒真是很像。

    在賜翎湊過來的一瞬,他明顯感覺到十七變得緊張不安,手攥成一團。

    “問兄!”莫且行恰好提著米酒,找到了兩人。

    問澤遺垂眸,心中有了打算。

    “莫兄,幫個忙。”

    莫且行剛要再喊,腦海中傳進問澤遺的傳音。

    幫忙?

    幫什么忙?

    他還沒反應過來,突然被問澤遺不由分說地搭住肩膀。

    微微側過頭,他看到了問澤遺那張足以讓路邊賣菜大娘,遛彎的貓貓狗狗都怦然心動的笑臉。

    “莫兄來得正好。”問澤遺朗聲道,“我看我們時間還夠,今晚要不要一同去酒樓喝酒,不醉不歸?”

    他話音落下,賜翎弄不清狀況,卻也屁顛屁顛湊過來。

    “我也去,我也去!”

    問澤遺長得再好看也是個男人,皮相對板直的莫且行沒多大用。

    想到問澤遺的傳音,他只是懵懵地應著哦。

    “好,好啊,那我就和問兄一道去了。”

    這么刺激,應該差不多了。

    問澤遺迅速掃了眼十七。

    十七的臉色極差,許是忘了吞咽,腮幫子鼓鼓囊囊。

    這副模樣配上臉本該可愛才對,可他面上轉瞬即逝的陰翳,顯然不該屬于這個歲數。

    他就說這幾天蘭山遠怎么這么老實。

    微微磨了磨后槽牙,問澤遺不動聲色地松開莫且行。

    十七,或者說是蘭山遠。

    真是好、久、不、見。

    第067章 裝蒜

    問澤遺不打算揭穿蘭山遠。

    反正現在就算揭穿, 蘭山遠也會換別的辦法跟上來。十七是蘭山遠的小號,但極有可能不是唯一一個小號。

    他是能忍住,倒也想看看蘭山遠究竟能忍到什么時候。

    “您是想去喝酒?”

    十七低眉順目,聲音溫吞, 沒了半分剛才幼獸般的兇猛。

    “我在此生活, 認得幾處好的酒樓。”

    “有這想法。”

    “我們來水年鎮, 是想取一批貨,取過就走。”

    問澤遺笑著看向十七:“只要順利,應當是有空喝一杯的。”

    “您這是要走去哪?”

    “北邊,我們去北境做毛皮生意。”他有問必答, 語調卻客套淡漠,像個關心陌生后輩的前輩。

    問澤遺很清楚, 蘭山遠不喜歡他這種不咸不淡的態度。

    之前的蘭山遠還能忍,可后面又和他朝夕相處太久, 冷不丁被他疏遠,蘭山遠指定不習慣。

    可一想到蘭山遠沒在宗內安生養身體,瞞著他偷摸黏上來,問澤遺就氣不打一處來。

    他們又不是往后再見不著面, 蘭山遠的一身反骨, 偏生要用到這地方。

    “去北境做生意”十七反復琢磨著這句話, 眨了眨眼,踟躕道, “我也想去北境, 能讓我隨您去嗎?”

    “為何?”問澤遺蹙眉,一副不理解的模樣。

    他心里已經樂瘋了, 倒要看看蘭山遠能扯出什么好借口。

    “近些天,我知道可能還有父母的故人去了北境。”十七聲音很輕, 謹慎地斟酌著字句。

    “我想去尋他。”

    “恐怕不行。”問澤遺一臉為難,“我們是去做生意,路上奔波勞累,也很難照顧你。”

    一旁的賜翎一口一個包子,忍不住吐槽:“怎么這么巧,又是撞上我們,又是跟去北境。”

    “吃你的飯去。”

    勉強看出些門道的莫且行往他嘴里塞了個饅頭。

    問澤遺沒趕走這小孩,保不齊有他的深意。

    賜翎嗚嗚叫著,咽下香噴噴的饅頭。

    “我方才看到您后,刻意來尋您的。”十七像是鼓起勇氣,仰頭看向問澤遺,“請您帶我走,我不會拖累您。”

    十七最終是要帶走的,與其讓蘭山遠再借著其他辦法跟著他,不如直接接納十七,對蘭山遠還更安全。

    瞧見蘭山遠這么委曲求全,問澤遺也有些于心不忍。

    可為了不讓他太早察覺,他還是得走遍流程。

    “我確實不好辦。”他沉吟片刻,“你來說說,自己能做什么?”

    十七面上失落頓時沒了,他趕忙快速地道:“我能替您看行李,給您鋪床,幫您跑腿。”

    “晚上,我就睡在門口,不占地方的。”

    堂堂持明宗宗主話說到這份上,問澤遺沒忍住,摸了摸他的頭。

    十七比蘭山遠還矮,一抬手就能摸到。

    他像是被順毛的貓一樣,瞇了瞇眼,乖巧地一動不動。

    蘭山遠這小馬甲真不錯,雖然芯兒還是黑的。

    “可我不是單獨去北境,還有隨行的同伴。”

    問澤遺收回手:“這樣,我去同他們商量下,若是他們同意,我考慮帶你走。”

    “好。”十七乖乖低下頭。

    他這副可憐模樣沒騙到問澤遺,卻讓一根筋的賜翎覺得是自己之前太針對十七,有些不好意思。

    “喂,真要帶他走?”賜翎悄聲問,“可咱們,又不是真去”

    “多帶個人還能掩人耳目,到時候問他認識的人在哪處,給他放下。”問澤遺看向莫且行,“莫兄,你說呢?”

    “你定奪就行。”

    賜翎都知道不合適,莫且行當然也覺得古怪。

    但見問澤遺的態度,明白他有分寸,莫且行就沒明說。

    “那,那我也沒意見。”賜翎敷衍地答應,興致勃勃地轉移話題。

    “咱們真去,酒樓吃飯?”

    中土好吃的太多了,他根本吃不完。

    還有好多好多想吃的。

    “想去?”

    賜翎用力點點頭。

    問澤遺勾唇:“那就去,不過晚上去太晚了,中午去剛好。”

    用于給他們偽裝商人的行頭還停十里外,若是要帶上十七,那讓附近宗門的修士幫忙挪地方也需要時間。

    等到得了新身份,辦事就不能太隨心所欲了,一言一行得像是商人,而非閑云野鶴的修士。

    賜翎發出一陣歡呼,腦袋里全是脆皮燒鴨和蜜汁烤鵝,哪還在乎什么十七十八究竟怪不怪。

    問澤遺走到十七跟前,面帶嚴肅:“我可以送你一程,但不該看的不能看,不該問的也別問。”

    “知道了嗎?”

    “知道。”

    十七眼睛亮了:“謝謝您。”

    知道外殼里頭是誰,不停被喊“您”,讓問澤遺覺得不自在。

    “往后喊我先生吧。”

    問澤遺隨便扯了個還得體的稱呼出來。

    “多謝先生。”

    十七低眉順眼。

    “去收拾你的行李,午時在此處等我。”

    十七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像是怕問澤遺突然把他丟下。

    “放心去。”問澤遺沖他喊了聲,十七這才快步離開。

    “他到底咋回事?”等到十七離開,莫且行這才問問澤遺。

    問澤遺笑了,不置可否。

    “反正帶上就完了。”

    他們這趟去北境,可算有點意思。

    賜翎傻乎乎跟在后面,不解地撓了撓耳羽。

    還有近三個時辰,三人去和附近的宗門交接,給自己換了身更合適的行頭。

    問澤遺的銀發銀眸被掩成黑色,又淺淺施著易容的術法,卻依舊擋不住極佳的面容。

    他穿得華貴,一身的紅衣華服裁得得當,華麗的瑪瑙墜在腰間,耳上還墜著精巧細琢的紅玉。

    蘭山遠給的玉髓被他藏在袖內,白皙的手腕上還盤了串漆紅的菩提珠。

    “我怎么覺著這身不合適。”

    問澤遺不自在地扯了扯繡著金線的手衣。

    一身衣服太張揚了,和不小心挖到金子,迫不及待來炫耀的暴發戶似得。

    可當朝商人就喜歡穿得花花綠綠,越明艷生意越紅火,明知道容易招賊還是愛穿。

    穿紅總比穿紅綠配好些。

    “副宗主這話偏頗了。”容素帶著三個女修站在遠處,瞧見問澤遺笑著夸贊,“分明是大戶人家的俊俏公子哥,旁人喜歡還來不及。”

    “那我好看嗎?”賜翎從問澤遺身后探出頭來。

    他長得是好看的,可惜身板太薄,撐不起華貴的金色長袍,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好看。”容素憋著笑,同女修們交換個眼神,連連哄著賜翎。

    賜翎眉開眼笑。

    鳥雀天生喜歡亮晶晶的玩意,他對自己這一身浮夸的裝飾接受良好。

    只有莫且行是苦著臉出來的。

    他一身粗布麻衣,和那張本身就偏粗獷的俊臉頗為般配,儼然是副干農活好手的模樣。

    “行啊,你倆都是公子少爺,輪我這,就得喊你們老爺了!”他笑著罵了聲,但也是為了任務著想,很快便不在意了。

    容素特意趕過來,是給他們供了馬車和上等靈駒。

    馬車倒是低調,看樣子還是簇新的,沒用過幾次。

    她從淬羽山莊的庫房取了之前買入的獸皮和蠶絲,也全都是好貨。

    “都是些綿薄之力,您于我是救命之恩,我怎能和您開口要錢?”

    問澤遺想給她靈石,容素連連推拒。

    “問副宗主還需要什么,盡管同我提就是。”

    她比之前自信了許多,落落大方地笑著,沖著三人遙遙一拜。

    “祝三位此行順利,早日凱旋歸來。”

    “多謝少莊主。”

    容素不肯要他給的靈石,讓持明宗把靈石送去淬羽山莊就好。

    打典過后,問澤遺等人已經很像去北境做買賣的商人了。

    三人辭別修士們時,離午時只剩一刻鐘。

    問澤遺的姣好面容與華貴衣著引得路人頻頻側目,時不時有少年少女沖他投來艷羨的目光。

    他開始后悔自己易容得不夠徹底。

    賜翎抱著臂,滿臉不滿:“他們怎么都看你,不看我。”

    他長得好,只是站在問澤遺跟前,言行舉止和形貌都顯得像個隨行的后輩。

    莫且行搓了搓手,沒人關注他,他倒是樂得清閑。

    十七已經等在路口。

    他身上衣服干凈但樸素,同兩人格格不入。

    “你認得酒樓,那就你來帶路。”問澤遺拍了拍十七,手腕上垂落的菩提串將他的衣服壓塌一角。

    “是。”

    十七同三人挨個打了招呼,隨后規矩地跟在問澤遺身后。

    時不時感覺到十七的目光想要投過來,卻又被他極力克制住。

    蘭山遠想看他,可礙于現在的身份,不能做得太明顯。

    問澤遺莞爾一笑,腳步愈發輕快。

    十七找的酒樓里頭菜色很好,小兒們也非常客氣,唯有酒水非常一般。

    莫且行掃了眼酒水,略有失望。

    “瞧著十七也不像能喝酒的模樣,他哪知道哪家酒樓酒好?”問澤遺出來打圓場,“你們隨便點,我來請客。”

    見他拿出自己的錢袋子,而非蘭山遠給的,十七眼中露出失望。

    問澤遺這回是真沒瞧見,見十七不想點,他將菜單遞給賜翎:“剛還喊著要吃,現在倒是謙讓起來了。”

    賜翎被說得臉紅:“你請客,應該你先點。”

    父親說了,這是人族的規矩。

    “哪來這么多規矩,我過會點,菜又跑不了。”

    問澤遺光顧著看十七的樂,自然沒多少胃口。

    見到他和賜翎插科打諢,十七不出所料地臉色微變。

    只是他克制著沒做出慣有的小動作,而且收斂著情緒,所以在外人看來,倒更像是在發呆。

    問澤遺托著腮,將菜單還給小二。

    又不樂意他和別人說話,又非要看。蘭山遠出來一趟,純粹是給自己找罪受。

    菜上來后,早上才吃了六個包子的賜翎狼吞虎咽,像是剛經歷過饑荒。

    問澤遺給十七夾了一筷子肉:“吃點。”

    “再不吃,怕是讓他吃完了。”

    十七面上無措,猶豫著抬筷夾起肉。

    “謝謝。”他小聲道,長睫毛微微抖動,瞧著可憐又無助。

    手腕處的傷疤若隱若現,哪怕知道蘭山遠自己身上其實沒有,但還是看得問澤遺忍不住心疼。

    等到差不多時候,他也該告訴蘭山遠

    “咳咳咳這什么味,好嗆!”

    一陣咳嗽聲打斷他的思緒。

    賜翎著急忙慌吃著灑了茶粉的糕點,因為吃太快,被茶粉嗆得直咳嗽。

    “山雀吃不來細糠。”

    莫且行哭笑不得:“不過是青茶的茶粉而已,喝口水吧。”

    被兩個粗線條的人一鬧,問澤遺差點笑出聲來。

    不光是糕點茶味挺重的,他現在才發現師兄著急了,扮起可憐也別有一番風味。

    不過現在的師兄,怕是想把賜翎和莫且行轟出去的心都有了。

    黃酒端上來,問澤遺給自己倒了一杯。

    莫且行和賜翎碰杯,問澤遺也舉著酒杯和他們碰了碰。

    可他沒有喝酒,只是悠哉悠哉喝著茶水。

    “你不喝酒?”賜翎不解。

    “不喝。”問澤遺淡笑。

    他倒半杯酒,主要是為了嚇一嚇蘭山遠。

    只要他的視線不在蘭山遠身上,蘭山遠的眼睛就直勾勾粘在他的酒杯上。

    “好吧。”賜翎撇撇嘴,看向十七,“你能喝嗎?”

    想到之前蘭山遠酒后的模樣,問澤遺臉上笑意消失:“別帶著他喝酒,他歲數不夠。”

    “不喝。”十七搖頭,“我喝白水就行。”

    “還是十七懂事。”問澤遺起了壞心思,“我師兄就說過喝酒誤事,盡量少碰。”

    他猝不及防提起蘭山遠,賜翎和莫且行都是一陣莫名寒惡。

    有話好好說,提宗主做什么?

    “他不讓你喝,你真就不喝。”賜翎驚訝,忍不住豎起耳羽,“問澤遺,你,這么聽話?”

    “不然呢?”

    問澤遺轉著手中的蓮盞茶杯,眼中戲謔一閃而過:“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答應的事,總歸要做到。”

    他是做到了滴酒不沾,可某人答應他留在宗門,卻沒老實做到。

    經歷過剛才的波折,十七面不改色,像是沒聽懂問澤遺的內涵。

    想到問澤遺喜歡吃蔥燒的,他夾了一筷子魚想給問澤遺,卻礙于身份,只能放在自己碗里。

    酒足飯飽,已是一個時辰過去。

    正是一日中太陽最毒辣的時候,一照陽光,十七的臉色比問澤遺還白。

    問澤遺故意找出頂丑但能遮陽的斗笠,扣在他腦門上。

    “走了。”

    車馬已經等候多時,莫且行給兩人拉開車簾,一秒入戲:“二位公子,請。”

    他手臂上肌肉臌脹,皮膚呈現出古銅色,完全是一副馬夫做派。

    依照身份,只有問澤遺和賜翎能上馬車,他和十七兩個下人得騎馬。

    十七站在他身后,斗笠遮蓋住他的表情。

    看著賜翎和問澤遺一前一后進入馬車,他漆黑瞳中的殺意愈發明顯,呼吸也跟著急促。

    問澤遺身邊的位置,應該是他的。

    骨節咯咯作響,他低下頭,克制住想要破壞的沖動。

    手指撫摸這袖中小刀的刃尖,刀刃差一點就能刺破他的皮膚。

    可十七像是毫不在意。

    “小子。”

    見他低著頭,莫且行招呼他:“你會騎馬嗎?”

    “要是不會,你得和我乘一匹了。”

    “我會的。”十七飛快地應答。

    從一開始,問澤遺就透著馬車薄紗在觀察十七。

    其實十七的各種情緒多數時候掩蓋得很好,得對蘭山遠有了解,才能發現異常。

    可現在的十七,身上的郁悶和怒意幾乎要掩蓋不住。

    眼見著十七動作僵硬扯住韁繩,動作別扭地上馬,他心中暗道不妙。

    書里沒寫蘭山遠會騎馬,而穿越過來的蘭山遠似乎也不會。

    不光蘭山遠肯定不樂意和莫且行騎一匹馬,問澤遺自己也不樂意。

    不能再逗了。

    “十七,進來。”他拉開簾子,“這馬太高了,你騎著不安全。”

    “可是地方不夠。”賜翎迷茫,“三個人,擠不下的。”

    他們兩個成年男子坐著才勉強有空余,再來個半大孩子,馬車里能擠死。

    “他進來,難道坐你腿上嗎?”

    “你要是坐有坐相,那就夠了。”問澤遺盯著大喇喇的賜翎規矩坐好,朝著十七伸出手去。

    十七這回絲毫不推辭,牢牢地抓住他的手。

    一開始用得力道太重,很快就放松下來。

    問澤遺狀似無意地捏了捏他的掌心,惹得十七手指顫栗。

    莫且行笑著搖了搖頭,抽出紙人來,化成個騎馬的魁梧壯漢,幫著他趕車。

    十七上馬車之后貼在問澤遺身邊,而問澤遺和賜翎之間也沒了多大空隙。

    嗅到問澤遺身上的淡香味,他才勉強安心些。

    可十七的臉色依舊不好看。

    要不是礙于身份,他會擠到問澤遺和賜翎中間去。

    “謝謝先生。”他平復呼吸,有意無意朝著問澤遺身上靠。

    是他的。

    問澤遺摸了摸他的頭,笑容燦爛:“不謝。”

    十七很喜歡他做這種親昵舉動,只是被摸了兩下,身上郁氣散了大半。

    他偷偷瞄著問澤遺的嘴唇看。

    因為十七本身是沒有意識的傀儡,藏在十七的殼子里,導致他的動作和情緒都會更加外露。

    要是之前,他可以親上去,師弟也不會說什么。

    可以摸,可以抱,可以親。

    拆穿他身份,問澤遺自然能更輕松地看出他的心思。

    “車上容易暈,你可以睡會。”問澤遺把他頭發揉得亂七八糟,又將斗笠扣回十七頭上。

    “睡眠不足,會長不高的。”

    十七的嘴角微不可聞垮下去個弧度。

    問澤遺心情愉悅。

    躲在小孩殼子里,還想用大人才能用的招數。

    他剛才看到,十七往袖子里不知藏了刀還是小劍。

    等下了馬車,得想辦法沒收掉那兇器。

    畢竟刀具,對十幾歲的孩子太過危險了。

    真喜歡蘭山遠這副分明不爽,又不能對他做什么的樣子。

    第068章 過往

    路過千丈巷時, 已是午夜。

    遠處傳來脂粉香味,問澤遺及時捂住鼻子,賜翎沒反應過來,難受地打著噴嚏。

    黑暗中, 十七牢牢抓著問澤遺的衣角。

    “加快腳步。”

    莫且行得令, 同紙人化作的大漢用力甩鞭。

    靈駒嘶鳴, 隨后飛速奔馳向前。

    千丈巷被拋在身后,脂粉香變成草木味,車上各懷心事的三人臉色才逐漸舒緩。

    “這狗地方,我再也不來了。”

    賜翎咬牙切齒, 巴不得現在就沖進千丈巷去,砸了所有的秦樓楚館才能解氣。

    沿途的路越走越崎嶇, 問澤遺被顛得臉色慘白,胃部翻江倒海。

    他在現代時暈車也不嚴重, 暈馬車暈得猝不及防。

    幸好谷雁錦給了膏藥,問澤遺給自己額頭攃了后,還分給了賜翎和十七。

    十七神色清明,絲毫沒受暈車影響。

    他擔憂地看著問澤遺:“先生是否需要休息?”

    問澤遺深吸了一口氣, 閉上眼開始假寐:“不必了。”

    北邊沒有中土富庶, 道路修建的也更草率。等到再往后走, 干脆就沒有人為修出的路了,全是靠著前人馬蹄踏出的崎嶇山道。

    莫且行的車駕得狂放, 馬車搖搖晃晃, 得虧容素給的車質量夠好,才沒出狀況。

    山路才又顛簸沒多久, 問澤遺已經是半死不活。

    他的背上被冷汗浸透,胃部陣陣痙攣。

    連賜翎的臉色也不太好, 靠著車窗有氣無力地睡覺。

    只有十七仍舊安然無恙,他小心地給問澤遺額角擦藥,將水遞到他嘴邊。

    “先生,喝點水。”

    “幾位公子忍一忍,我們去前邊的城鎮歇息會。”

    劍修的皮肉都像鐵鑄的,只有問澤遺的身體受過太多摧殘,脆得像是瓷做的,經不起磕碰。

    他們已經走了一天一夜,若非現在身處淺林中,莫且行都想招呼問澤遺直接休息。

    淺林可不比深林安全多少,雖然沒有魔獸,卻容易生圖謀不軌匪徒。

    尤其是這種兩地邊境地區,匪徒還多是亡命之輩,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沒往前走幾步,訓練有素的靈駒突然發出凄厲的嘶鳴。

    它高高地撂蹄子,狂躁地甩著腿濺起沙塵,陷入驚慌失措之中。

    被馬一鬧騰,馬車又是陣顛簸。

    問澤遺感覺自己的體溫又涼了些,五臟六腑瀕臨錯位。

    他眼前視線清晰,才看見十七緊緊抱著他,用身體擋住磕碰。

    “你沒事吧?”他強行忍著頭暈眼花,抓住十七的手腕查看。

    十七搖了搖頭,緩緩松開手。

    “先生沒事就好。”

    幸虧莫且行勁夠大,他及時牽住靈駒,飛身下馬查看。

    “娘的。”他陰沉著臉罵了聲,“哪個不長眼的玩意,在路上下鎖套。”

    一條絆繩藏在草甸里,不仔細看壓根看不出。

    扯掉帶著刺的草繩,靈駒這才甩著尾巴,漸漸安靜下來。

    “幾位公子,只能在此處休息了。”他看向探出頭的賜翎,面露無奈,“現在天太黑,保不齊前面還有鎖套。”

    這鎖套是單純為了獵小獸,還是想要困住過路人,誰也說不清楚。

    “辛苦。”問澤遺捂著嘴,朝著莫且行點點頭。

    “正好前面是片空地,就在這休息。”

    “先生請當心。”

    十七跳下車,隨后頭也不回扶著問澤遺下馬車,只留賜翎在馬車上氣得干瞪眼。

    他也暈馬車,扶人怎么還只扶一個呢?!

    問澤遺暈車時胃里沒東西,所以只是扶著樹干嘔了會。

    十七邊輕拍著他的背,邊給他遞水,兩人之間擠不進第三人。

    莫且行拿出傷藥治馬,賜翎仗著夜視能力好在附近撿了樹枝,問澤遺施法點燃樹枝生起火來。

    “我知道土方法,去林中給先生采些藥。”

    看著問澤遺臉色轉好,十七起身欲走。

    “別去,附近可能有狼。”問澤遺攔住他,“你不會武功,單獨出去非常危險。”

    有沒有狼倒是其次,他下車時就感覺到,附近有其他活人的氣息。

    問澤遺懷疑他們被山匪盯上了,所以才下套絆倒他們的馬,想要趁火打劫。

    只是打劫修士,算是山匪踢到鋼板了。

    和蘭山遠不同,十七身上沒半點靈力,應當是不知用什么辦法做的傀儡。要是真遇到麻煩,十七未必能單獨解決。

    “行。”十七聞言,乖乖地留下。

    “我聽先生的。”

    問澤遺滿意地閉上眼。

    這幾天日夜兼程,他都沒睡過安穩覺。

    可他才休息了一小會,睜開眼就發現十七沒了蹤跡。

    “他人呢?”問澤遺被嚇清醒了,猛地直起身。

    賜翎和莫且行在掰饅頭吃,聞言皆是一愣。

    賜翎遲疑地開口:“我剛好像,看他往林子里走,我還以為他是去方便,就沒攔。”

    莫且行也跟著道:“我在看火,就沒注意他。”

    “怎么,他不見了?”

    問澤遺拿起通判,沉著臉就要往林子里走。

    “先生。”

    十七回來的時候剛好,腳步匆匆跑到問澤遺跟前。

    他拎著一條肥美的河魚,面上無辜又無措:“我想去給您打水,恰好發現了條魚,這才耽誤了時間。”

    被草繩串住的魚劇烈地掙扎,魚鱗被火焰反射出奪目的光。

    沒等問澤遺責問,他主動低下頭檢討:“我錯了,我不該亂跑。”

    “先生若是要罰我,請隨意責罰。”

    看他只是衣服剮蹭了幾處,腳上濺了泥水,身上皮肉完好無損,問澤遺才松了口氣。

    “十七,把你身上的刀交給我。”

    問澤遺冷著臉接過魚放在火堆邊,朝他伸出手:“免得你還有心思到處跑。”

    他心情不好時面上又冷又兇,活脫脫一個玉面修羅,嚇得湊熱鬧的賜翎縮了縮脖子,沒敢吱聲。

    十七猶豫了下,小心從袖中取出把刀。

    “我錯了。”他小聲又補了句。

    問澤遺收了小刀,繼續伸手:“還有。”

    眾目睽睽下,十七又從另個袖子掏出一把。

    收走兩把刀后,問澤遺勾唇笑了。

    笑容卻不達眼底:“還有。”

    “別讓我搜你身。”

    賜翎和莫且行目瞪口呆,看著十七不情不愿從胸口處又摸出把小劍。

    問澤遺這才收回手,臉上冷意消弭三分:“下回不許帶這么危險的玩意在身上,很危險。”

    十七身上的三把刀,把把都開了刃,可以輕松抹掉成年男子的脖子。

    他掃了眼十七最后給他的小劍。

    上面有清洗的痕跡,還有很淡的血腥味。

    不是魚血的腥味。

    是人血。

    讓十七在旁邊休息,問澤遺傳音給莫且行:“莫兄,這附近那群盯著我們的人呢?”

    賜翎興許注意不到,但他和莫且行都能輕易察覺周遭的惡意。

    莫且行閉目感知,聲音充滿驚訝。

    “不見了。”

    “你去找找他們。”問澤遺揉了揉額角,“我也感覺不到他們的氣息了,剛才還很明顯。”

    礙于修道者的身份,他們不能無憑無據去殺疑似山匪的人。且當時他身體不適頭昏眼花,莫且行又急著醫治馬匹好早些離開,賜翎和十七又靠不住。

    問澤遺本來打算等山匪動手,再解決掉山匪。

    對付修為低下的匪徒,對化神期劍修來說和捏死只蚊子一樣簡單。

    可有人比他沉不住氣。

    “你去找點野果,再撿些樹枝。”

    問澤遺佯裝不知,切斷傳音,沖著莫且行喊。

    “火不夠旺,太冷了。”

    “是,公子。”

    莫且行順著他的話,順理成章脫身離開。

    他走得快回的也快,回來時,手上還裝模作樣多了些樹枝和梅子。

    “都死了。”他給問澤遺傳音,“附近是群帶彎刀和陰損迷藥的匪徒,全都被干凈利落抹了脖子。”

    他嘖聲:“殺他們的還是個老手,下刀沒半點猶豫,還知道用香味刺鼻的卷葉掩蓋住他們的尸體的血腥氣。”

    “死了幾個?”

    “六個,看泥地上腳印,應當是沒活口了。”莫且行奇道,“副宗主,你說他們是不是得罪人了,我們都還沒動手呢。”

    “有人幫忙也是好事。”問澤遺心下了然,寬慰莫且行。

    “此處不宜久留,我們再歇會就走。”

    十七剛被他哄得躲在樹下閉眼假寐,表情安靜又恬淡。

    他低著頭,過長的頭發垂在他眼間,半遮住了杏眼的輪廓。

    狼裝成貓崽殺了人,叼條魚回來想瞞天過海。

    蘭山遠又一次刷新了他的認知。

    他之前只知道蘭山遠身手好,沒想到能好到在沒靈力的情況下,用極短時間殺六人連帶掩蓋氣息,順便還在洗兇器時抓條魚回來。

    這堪稱變態的心理素質,一般人壓根做不到。

    問澤遺越來越好奇,蘭山遠之前究竟是做什么的。

    感覺到他的靠近,十七往他身上靠了靠,像是想縮在他臂彎間。

    十七提早動手,倒是讓他們沒了使用靈力暴露行蹤的隱患。

    可這也太胡來了,他不敢想象若是沒斗過匪徒,十七該有多危險。

    添了柴的火焰燒得旺盛。

    在第三次添柴時,問澤遺喊醒十七。

    “醒醒,過會我們該走了。”

    十七懵懵懂懂睜開眼,一副狀況外的模樣。

    “好的,先生。”

    “你會做飯嗎?”

    問澤遺拎著魚,不報希望地開口。

    他反正不記得蘭山遠會做飯。

    剛才,他去河邊處理了下可憐的河魚,可因為手生,鱗片都沒刮干凈。

    十七愣住了,緩緩搖頭:“不會。”

    四人面面相覷,竟然找不出一個擅長做飯的。

    可十七的勞動成果不能浪費,還是問澤遺硬著頭皮串起魚:“我來烤。”

    他們帶了鹽巴,但沒其他調料。

    問澤遺沒烤過這般大的魚,狼狽地翻了個面,火堆頓時火光沖天,火星子蹦到賜翎臉上,嚇得賜翎炸了毛。

    “你是烤魚,還是要燒死我們?”

    他護住自己的耳羽,反復檢查后松了口氣。

    “你行你來。”問澤遺冷著臉又給魚翻了個面,魚的眼睛中迸射出絕望的光。

    見此情景,莫且行和賜翎慘不忍睹地別過頭去,只有十七眨著亮晶晶的眼睛,像是還覺得問澤遺很厲害。

    在十七堪稱捧殺的目光下,烤出來的成品焦黑詭異,像是接受過魔族的神秘儀式。

    賜翎瘋狂搖頭表示自己不想吃,莫且行也面露難色。

    “公子,這”

    吃了之后,怕是會損修為。

    “我可以吃嗎?”

    問澤遺循聲看去,十七眼睛亮晶晶的:“先生好厲害。”

    問澤遺:

    好純粹的睜眼說瞎話。

    不過要是師兄,倒也不奇怪。

    瞧見十七吃得津津有味,他心中存了一絲僥幸。

    萬一真是賣相不好,味道還過得去呢?

    問澤遺自己嘗了一口,滿嘴腥苦混著咸味,甚至還摻雜著沒刮干凈的鱗片。

    他兩眼一黑,差點沒直接吐出來。

    “別吃了。”他趕緊扔掉烤魚,翻出個饅頭遞給十七,“包里還有饅頭。”

    十七面露不解,慢吞吞啃著饅頭。

    邊吃,他邊安慰問澤遺:“真的很好吃。”

    問澤遺油然而生出種殘害未成年的罪惡感。

    能把烤魚面不改色吃下,蘭山遠之前過得是什么苦日子。

    他們收拾好火堆,就得接著趕路。

    十七的胃非常強健,吃了堪稱惡毒的烤魚,居然半點事都沒有。

    等到下個城鎮,莫且行才重新停下馬車。

    問澤遺給十七專門買了串烤魚,試圖掰正他的認知。

    “怎么樣,好不好吃?”

    烤魚香氣撲鼻,上面灑滿了辣椒和香料,看得旁邊啃雞腿的賜翎直咽口水。

    十七吃著,表情平淡。

    “沒有先生烤得好。”

    莫且行和賜翎對視了眼,兩人無奈地搖著頭。

    這小子莫不是吃問澤遺的烤魚,把腦子給吃傻了。

    望著十七誠懇的面容,問澤遺深感絕望。

    為了偽裝成普通的行腳商販,他們除去風餐露宿,自然也是會住店的。

    越往北走天越冷,日夜溫差也更大。

    清早穿的棉衣,正午已經可以換紗衣了。

    對冷熱最敏感的問澤遺率先對喜怒無常的天氣感到不適,給自己和十七都添了件衣服。

    持庸城位于北境和中土的交界地,因為白日下了雨,他們打算今晚就住在這座城鎮里。

    問澤遺領著人浩浩蕩蕩出現在客棧門口,瞧見他珠光寶氣,掌柜趕忙親自來迎接。

    問澤遺吩咐莫且行把貨物卸了,又讓小二牽著馬去吃草。

    “要三間屋,你們這最好的上房。”他笑得張揚,草率地掏出錢袋,像是哪家大戶剛接手生意的少爺,處處都想顯擺。

    “為什么不是四間?”賜翎不解。

    “因為有人要和我住一間。”問澤遺笑吟吟道,“我自己住著多無趣。

    以為他要和賜翎或者莫且同屋,十七的面色驟然緊繃。

    “是吧,十七?”

    他徑直走到十七跟前,神情倨傲,眼中卻全是溫和的笑意。

    “之前說好給我守夜,你自然和我同住。”他是命令的輕慢語調,仿佛兩人真是主仆關系。

    “蹲在門口成何體統,你就睡在屋里的地上。”

    十七肉眼可見地松了口氣,配合地謙卑道:“是,公子。”

    問澤遺把玩著腕上手串,滿意地接過掌柜遞的鑰匙,拋向空中又接住。

    “跟我走。”

    “他還真會使喚人。”賜翎盯著問澤遺的背影,小聲和莫且行道。

    “別管了,公子喜歡做,那就讓他做。”

    莫且行笑呵呵地,喝著隨身帶的酒。

    問澤遺不管他們,他還能出去偷閑,再打點好酒來。

    這家客棧裝飾堂皇,足足有三層高,在當地算得上數一數二。

    問澤遺和賜翎一前一后走在樓梯處,從上頭下來個一身酒氣的男人。

    男人身上是辣眼睛的大綠大紫,從頭到腳穿金戴銀,儼然一副商人打扮。

    他走路搖搖晃晃,臉漲得通紅。

    問澤遺聞不慣男人身上的酒氣,側過身去,給肥碩的男人讓開道。

    怎料男人站定不動,瞇著眼端詳他。

    問澤遺今日穿了身紅衣,腳上踏著長靴,手里拿了把折扇。

    他長發半披,只用牽了紅玉的錦繩系著。

    這是中土富家公子常穿的打扮,可在行事粗獷的北境,人們更喜虎皮貂裘,而非蠶絲鮫綃,就連少爺們都穿得豪放。

    男人酒勁上頭,沒注意到他高挑身材,只注意到他面容姣好,明眸皓齒,一身衣裝斯斯文文。

    問澤遺沒出聲,動作也還算禮貌,竟然讓他沒分清楚男女,起狼狽不合時宜的旖念。

    “哪家美人生得還挺標致。”他色瞇瞇湊上去,就要拉問澤遺的手。

    問澤遺對這種事見怪不怪,冷笑著將手背到身后,把拳頭捏得嘎巴響。

    跋扈公子被出言不遜后把惹他的人暴揍一頓,這走向非常合理。

    沒等他出手,一只手先攥住了中年男人的手腕。

    隨后,發出骨骼碎裂的聲音。

    男人發出慘叫聲,臉色青青白白又變紅,酒醒了大半。

    十七面色冷淡,眼中卻帶著強烈的殺意。

    “離我家公子遠點。”

    “公子?”

    他這才發現問澤遺是男人,且看衣著華貴程度,他壓根惹不起。

    哆哆嗦嗦地想要收回手,商人五官皺成一團:“饒命,公子饒命,是我,是我不識抬舉。”

    他疼得話都說不利索,眼淚鼻涕齊齊流下,可十七的手上還在使勁。

    “十七,松手。”

    眼見著男人的手要廢了,問澤遺趕忙制止十七。

    十七聞言,乖順地松手,重新躲回問澤遺身后,和剛才那掰碎成年男子腕骨的兇戾模樣判若兩人。

    “我是姑娘你就能動了?”問澤遺冷笑著掏出一袋靈石,丟到他腳底下,“給你治腦子的錢。”

    “再借著醉酒輕薄人,無論讓我看到遭罪的是男的女的,見一次我打一次。”

    “滾。”

    這男的一看就是輕薄人的慣犯,壓根不值得同情。

    他只是覺得犯不著十七動手而已。

    高階修士身上的威壓只是露出半點,都能壓得尋常凡人喘不過氣。

    肥胖的商人被嚇得腦中一片空白,只知道拖著殘廢的手點頭哈腰,連滾帶爬地下了樓。

    “真晦氣。”周圍酒臭味縈繞不散,問澤遺快步上了樓。

    他和十七的屋離另外兩人的很遠,在東西兩頭,是他要客房時刻意為之的。

    這一路上,十七的行為越來越不受控制,也越來越接近他所認識的蘭山遠。

    蘭山遠之前很會偽裝,不可能現在突然就不會偽裝了。

    唯一的可能就是,在假裝成十七同他來北境時,蘭山遠就沒指望過能瞞住他太久,只想瞞過莫且行和賜翎。

    再不和蘭山遠好好談談,他怕蘭山遠真的失控。

    關上房門,問澤遺臉上輕佻的笑頓時消失不見,轉而變得嚴肅。

    “現在沒別人。”他坐在床邊,看著十七。

    “可以和我坦誠些了嗎?”

    他把玩著手中淺冰藍的玉髓,正是蘭山遠臨行前給的禮物。

    “輕易殺掉六個山匪,隨便捏碎成年男子的腕骨。”

    問澤遺抬眸看向十七。

    “師兄,你真是了不起。”

    十七尚且不明顯的喉結滾了滾,承認得異常爽快:“你早就發現了。”

    不是疑問,是肯定句。

    “你也早知道我會發現,不是嗎?”

    問澤遺面不改色:“原本師兄說好在山中修養,眼下是你違背了我們的承諾。”

    “我的軀體還在持明宗。”

    “是,師兄還在持明宗,十七只是寄著你的元神的殼子而已。”

    問澤遺忽地笑了:“蘭山遠,我之前怎么沒發現你這么狡猾。”

    “你能用偏門辦法隨我來,那我也能不帶你走。”他定定看著十七。

    “這樣吧,我問你三個問題,若是你答不上來,就回到本尊的身體去。”

    “你說。”十七攥緊了拳頭。

    問澤遺將他的手掰開,輕輕嘆口氣:“你緊張什么,這么不經嚇。”

    蘭山遠這副沒安全感的模樣,估計是之前就被人拋下過。

    他也只是嚇唬蘭山遠,怎么可能真把他半路丟下。

    既然帶著十七來,他就要安穩把這副小馬甲交還給蘭山遠本尊。

    “原本說好了回去后讓師兄和我交心,既然師兄別處食言,不如現在提早和我交個底。”

    “第一個問題,為什么殺山匪,傷對我出言不遜的商賈?”

    十七答得很快:“山匪手里有烈性迷藥,你的身體耐不住藥,哪怕是觸碰,都會受到損傷。”

    “那商人想要動你,我不會讓他靠近你。”他眼中是淬冰的冷意。

    “不需要你來動手。”

    合情合理的回答。

    “好。”問澤遺欣然,“第二個問題。”

    “你一身偏門武功,還能面不改色地殺人埋尸。”

    “你之前究竟經歷過什么?”

    這問題顯然比第一個尖銳得多,十七沉默了。

    問澤遺等了會,語調放輕。

    “如果不愿說,給我編個類似的故事也行。”

    他能想到蘭山遠的過去不那么愉快,甚至是造成他如今性格最深層的根源。

    所以他接受蘭山遠暫時編個和真實情況類似的說法,給他透個底。

    他也好表明下態度,省得蘭山遠患得患失,在他眼皮底下還戰戰兢兢的。

    “沒什么能聽的地方。”十七的聲音里終于帶了明顯的情緒。

    “我父母走得早,撿到我的人拿我試藥。”

    十七說得很慢,他抬起頭觀察著問澤遺臉上的情緒,似乎看到一絲一毫的負面情緒,他就會立刻住嘴。

    可問澤遺只是淡笑著,鼓勵他接著往下說。

    “然后呢?”

    十七的語速這才快些。

    “試過藥之后我就沒用了。”十七輕飄飄道,“藥有劇毒,導致最后死了很多人,沒死的也帶著后遺癥。”

    “他們覺得我沒死很危險,打算讓我關禁閉。”

    “我不想被關起來,所以跑了。”

    “僅僅是跑掉這么簡單?”

    十七睜大眼。

    問澤遺收斂住笑容,面上只是難過,沒有一絲一毫的厭惡或者同情。

    “我以為你會殺了他們,再把他們挫骨揚灰。”

    “這才是我認識的蘭山遠。”

    單覺得匪徒不安全,蘭山遠都能毫無心理負擔殺人,怎么可能放過差點害死他的人。

    十七再次陷入沉默。

    許久后,他如釋重負地輕聲道。

    “是,我殺了他們。”

    “一個都沒留下。”

    第069章 幸福

    “我殺了他們。”

    像是罪犯的懺悔, 更像無所謂的陳述,蘭山遠又重復了遍。

    他的聲音沒有愧疚,沒有害怕,也沒有糾結。

    只是單純地陳述。

    “我”

    他想接著說, 識海中驟然充滿尖銳的警告音。

    【警告, 警告!】

    【請宿主不要透露自身來歷與任務, 請宿主不要透露自身來歷與任務。】

    【若有違背,規則將懲罰您,并對傾聽者做抹殺處理!】

    穿越者的來歷和目的是他們最深處的秘密,如果隨意讓他人知曉, 整個以原書為基調的脆弱世界都會崩盤亂套。

    見蘭山遠要提及真實的過往,系統慌了神。

    可蘭山遠的角色太重要了, 它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抹殺其他人。

    蘭山遠的瞳孔驟然縮緊,到嘴邊的話失了聲。

    尖銳的機械音牽動他記憶深處的不愉, 蘭山遠的瞳孔緩緩轉動,看向蒼白的墻壁。

    墻面很干凈,卻像能滲出血。

    滴——滴——

    滴————

    他的右眼視線開始變得模糊,耳鳴聲越來越重。

    “我知道這些就夠了。”

    問澤遺敏銳察覺到他的異樣, 及時出聲:“蘭山遠, 別說了。”

    蘭山遠置若罔聞。

    之前怕告訴問澤遺, 怕他不要他。

    可現在,他想告訴他的事有很多, 卻說不出口。

    那是一間墻面慘白的屋子, 終年亮著燈,帶著消毒水的刺鼻氣息。

    每個透明罩內, 都有個孩子。

    孩子從年幼時就在那里,作為一群蒙面研究員的實驗品。

    他們和植物異能融合度高, 被統稱為實驗體。每個人的玻璃罩前都標著數字和對應的植物異能。

    “17-山菅蘭”

    這是屬于他的編號。

    他的左右兩邊都喜歡哭。

    他們哭著要出去,一會說自己想死,一會又求著研究員想活。

    蘭山遠只覺得很吵。

    他沒離開過地底,但他知道外面也是片廢墟,出去也會死。

    研究所的生活壓抑,無限放大獸性。

    有蒙面人會侵犯孱弱的實驗體,有些實驗體為了活下去,會選擇攀附研究員。

    在暴力、侵犯和反復的實驗下,七成實驗體死于精神失常后的自殺。

    死掉的實驗體會投入高溫熔爐,若是研究員心情好,會丟到外面去埋葬。

    但沒人敢對他起心思,實驗體和研究員都怕他,總是繞著他走。

    他身上帶著山菅蘭的劇毒,會引起窒息和致幻,靠近他需要穿三層防護服。

    他不知道自己的來歷。

    他們不喊他17號,也不喊他的名字,只說他是怪物。

    天生能忍受痛苦,天生匱乏恐懼的怪物。

    他從小不哭不鬧,只會把靠近的研究員和實驗體傷得鮮血淋漓,還使得幾個研究員不治身亡。

    要拿他做實驗得準備高濃度的麻醉針,而麻醉劑是金貴貨,不可能用在一件試驗品身上。

    發現拿他做臨床實驗很困難,研究員就拿他試藥。

    他們用機器割開他的身體,測試他的愈合能力。

    只要他有反抗的意思,尖銳的警報伴隨著劇烈強光,使他生理性地渾身抽搐。

    為了抑制抽搐,他會掐手心,或者抓住手腕保持清醒。

    他沒死,身體還在日復一日的摧殘中變得強盛,只是右眼的視力越來越差,身上的傷口也因多次開裂難以愈合。

    直到他十四歲時。

    “不能再用那小怪物了,他身上的數據已經足夠多。”

    他閉著眼靠著玻璃罩,聽著屋外若有若無的吵鬧聲。

    “17號越來越強,被光聲干擾得行為也越來越怪異,他不知從哪學的,居然會拆卸機械了!”

    有人附和:“他智商高于其他實驗體,遲早會脫離掌控,毀了我們的研究成果。”

    “我們想申請對他安樂死。”

    “實驗體配得上安樂死?”

    另個尖細聲音的研究員喊:“針劑對他效用不足,我看直接絞死或是燒死,還更徹底些。”

    絞死?

    蘭山遠收回伸出玻璃罩的藤蔓,漠然地垂眸。

    側過頭,他看見18號恐懼的目光。

    18號是個瘦弱的男孩,發現他看過來,18號拼命捂著嘴。

    眼淚洶涌地流下,18號跪在地上搖頭,表示自己什么也沒看到。

    可轉頭,他就討好地把17號違規用藤蔓破壞研究器械的事告訴了研究員,用來換取一小口清水。

    高壯的研究員兇神惡煞地來興師問罪,卻連玻璃罩也不敢打開。

    十分鐘后,全基地的警報響起。

    特制的鋼化透明罩化成齏粉,18號的嘴被硬生生撕裂,像是破布娃娃一樣被甩在地上,腿腳無力地抽動著。

    研究員沒能讓他得到懲罰,自己卻被藤條束縛,身體被帶毒的藤條緩慢腐蝕溶解。

    “我放你走,求求你放過我!”他慘叫著哀求,哀求不成,又開始口不擇言地咒罵。

    “怪物,你這個惡心的怪物————”

    他漠然地撿起研究員的工卡,轉身離去。

    他不怕被投入熔爐,也不怕死。

    只是突然想動手而已。

    被包成繭的研究員躺在實驗臺上,滴滴答答的紅黑色液體從縫隙中滲出,腥臭味彌漫開來。

    他再沒了生息。

    路上還遇到了很多人。

    有曾經說要絞死他的,被吊在天花板的懸梁上,身體隨著排氣口的風搖晃。

    有曾經說想玩他,只是怕他一身毒的,從上往下,被溶解得只剩下骨骼。

    還有慘叫聲太大的研究員,因為很吵,他就撕了他們的嘴,撕到耳根處。

    更多人被他直接用藤蔓卷起,丟入千度高溫的熔爐。

    只要是攔在面前會動的活人,他一個也沒放過。

    絞住最后一個研究員的脖子,他模仿研究員的行動,用藤蔓熟練地操縱基地的控制臺。

    警報停了,監控有序亮起。

    滴滴滴。

    屏幕內,整個研究基地已是一片煉獄血海。

    他看著遍地尸體,手腕上的脈搏檢測器依舊平穩,跳得沉穩而有力。

    離開基地前,他備份了基地中的數據,隨后撿了件全是血的防護服,敲碎手腳和脖頸上的檢測跟蹤器,劃花后頸的編號。

    那串編號是個烙印上去的刺青,隨著年齡還會長大。

    因為洗不掉,只能劃得鮮血淋漓。

    “滴————”

    刷工卡后基地開門的聲音,和系統刺耳的鳴叫重合。

    滴

    滴滴。

    墻面上的血跡出現又消失,不停地閃爍。

    他低下頭,手上沾滿鮮血和碎肉,滴滴答答還在往下流。

    脖子上好像又落了沉重的束縛,那是鉗制他十幾年的跟蹤裝置。

    原本覺得無所謂,可迎著問澤遺的目光,蘭山遠喘不過氣了。

    他的眼瞳劇烈顫抖,鉗住自己的脖頸,試圖掐碎無形的枷鎖。

    “都過去了。”

    他被緊緊地擁抱住。

    血紅色驟然消失,電子枷鎖變成微涼的手。

    滴滴聲遠去,只留下門外住店客人們的笑鬧。

    問澤遺身體不好,四肢多數時候都是冷的,卻讓他感覺到無比安心。

    “蘭山遠,沒事的。”問澤遺貼著他的耳朵,“這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對吧?”

    他不知道蘭山遠剛剛想了什么,但肯定不是好事。

    既然不是好事,就別多想了。

    他想說現在沒人會拿蘭山遠做小白鼠試藥,可轉念一想,他和蘭山遠何嘗不是規則眼中,兩只依偎取暖的小鼠?

    “是很久了。”

    十七回過神,逐漸變得平靜。

    那是他的前十四年。

    但后十四年,他不過是換了個地方,站在另個所謂領袖的位置上,被更多人恐懼著。

    一直沒人敢靠近他,只有問澤遺愿意。

    他曾經想過,要是他隔壁的實驗體是問澤遺就好了,他會保護好問澤遺,帶著問澤遺一起逃走。

    卻又很快被他自己否定。

    問澤遺不該去那種地方,他應該過得好,比所有人都好千百倍,比他看過的資料中,數百年前的人類更加幸福。

    “你真的不怕?”

    抱了會,他試探地問問澤遺。

    “你殺過很多人,卻從沒害過我,更沒想殺過我。”問澤遺笑了。

    “是你選擇了愛我。”

    “你說得足夠多了,十七。”

    他輕輕拍了拍十七的肩膀:“剩下的事,等回到持明宗,再讓蘭山遠慢慢告訴我。”

    毫無疑問,小時候能面不改色殺人的蘭山遠,長大后性子只會更黑。

    但蘭山遠也會自我約束,不會招惹沒惹他的人。而且他說的話,蘭山遠大部分時候都很愿意聽。

    在系統任務之中,這種性格比優柔寡斷或是莽撞無知好得多。

    一切都會向好走,最后贏的一定是他們。

    “師弟之前是怎樣的?”

    十七緩過神來,小聲問:“我也想知道,可以嗎?”

    “可以。”

    問澤遺松開他,臉上笑意變淡:“讓我想想該怎么說才好。”

    跟在蘭山遠后邊說他的過去,實在是不合時宜。

    他的過往也不算太好,但和蘭山遠透露出的冰山一角比,都像是狗血家庭片對上恐怖片,再戲劇性都顯得沒太大沖擊。

    “我的父母也都沒了,父親走在我記事前,母親則是在年幼時得了重病。”他陷入了回憶之中。

    他的母親是個畫家,一副畫拍出過幾十萬。父親是個歌劇演員,算是劇院里的臺柱,兩人感情恩愛,從校服走到婚紗。

    可作為劇院的男主角,父親因為某次舞臺事故摔碎了脊柱,當天就宣布了死亡。

    問澤遺對他沒什么印象了,只知道在親戚口中,這是個溫和風趣的男人,比母親更喜歡花。

    父親走后沒人攔著,母親為了作畫,原本就日夜顛倒的作息更加紊亂。

    因為喜歡跑倉庫去挑畫材,她的肺一直不好。

    麻繩挑著細處剪,她消沉幾年好不容易振作,卻在此時查出肺癌。

    一開始不嚴重,但治了幾年,一直沒有好轉。

    狗血劇都不敢這么演。

    他想和蘭山遠說明他所處的世界是何模樣,系統卻響起警報。

    444號于心不忍地開口,打斷問澤遺的陳述。

    【宿主,如果還想讓你和蘭山遠都好好的,就千萬別透露你的任務,還有曾經所處的世界。】

    【告訴他,你們都會遭殃。】

    系統苦口婆心。

    【如果你們真能走到最后,他總會知道的,不是嗎?】

    也是。

    問澤遺不再往下說,所幸蘭山遠并未刨根問底。

    “對不起。”

    他看見問澤遺沉默,意識到什么,只是小心地問:“我只是想知道,你之前過得好不好。”

    “我過得很幸福。”

    看見蘭山遠如釋重負的模樣,問澤遺喉嚨像是卡了刺。

    可蘭山遠卻一點也不幸福。

    他沒騙蘭山遠。

    父母給他留下筆大額的家產,他險些被丟到孤兒院后輾轉親戚之間,吃著百家飯。

    親戚們大多都是體面人,曾經受過他父母的照拂,對他也非常照顧。

    但畢竟不是自家兒女,他們態度始終不冷不淡。

    他被夸過無數次長得好,與此同時,親戚們多少都背著他,議論過他的面相。

    他這副皮相生得太冷淡,鳳眼薄唇,像是怎么都捂不熱。

    更有些嘴碎的遠房親戚,偷摸說他一副六親疏遠的模樣,克死了父母。

    喜歡笑,是問澤遺從小知道這樣更容易釋放善意,也能讓嘴碎的親戚少說幾句。

    可流言蜚語聽得多了,他也不再指望用善意換取善意,只感恩幫過忙的親戚,過好自己的日子。

    “小澤這孩子真是怪,六百來分的,不老老實實學個醫學個法,安穩拿個鐵飯碗。”

    “和他媽一樣,又跑去學畫畫。”

    小姨對他學畫的反應最為激烈,卻也擰不過他。

    在她心里,問澤遺的母親就是被丙烯、塑形劑和鉛灰奪去了性命。

    褪去幼年時狗血又糟糕的經歷,往后的日子按部就班。

    他的成績一直都還行,文化課成績不錯,藝術里的色彩成績尤其好,順理成章考了某所美院。

    結果畢業后安生沒多久,就被系統給拉來當了倒霉鬼。

    “比起師兄,我足夠幸運。”問澤遺啞聲道。

    “可我的生活平淡,也沒什么值得提出來說道的地方。”

    如果非要說什么最應景,他想到了自己的母親。

    她是個樂觀又活潑的女人,三十多歲了,還像個小姑娘一般。

    那是她走前的最后一個春天。

    她將年幼的他抱在懷里,躺在落地窗前的藤秋千上。

    秋千吱吱呀呀發出響聲,不太結實,但承受一大一小兩人的重量剛好。

    那是她和父親結婚時裝的,而父親早已不在了。

    桌上擺著的紅玫瑰已經枯萎,卻沒人有心情再買一束續上。

    母親的臉色蒼白,已經瘦得脫了相,和電視機上頭掛著的婚紗照相比,判若兩人。

    鎏金色的夕陽刺過半透紗窗,他們像是身處倫勃朗的畫中。

    “媽媽,你要去很遠的地方嗎?”

    問澤遺仰起頭,天真地問。

    “是誰和小澤說的呀?”

    女人笑了,笑容中卻含著苦澀。

    問澤遺將她的情緒盡收眼底。

    他見過插滿管子的儀器,雖然不懂,但也能隱約察覺到離開不是什么好詞。

    強忍住酸澀低下頭:“是小姨。”

    “小姨說,讓我要乖乖的,在媽媽走之前陪著媽媽。”

    “媽媽也許是該走了。”

    輕嘆一聲,母親摸了摸他的頭。

    “媽媽走了,那我什么時候才能去找媽媽?”

    “三個月可以嗎?”

    聽說之前父親去巡演,也最多只離開三個月。

    “小澤已經長大了,不能想著著急找媽媽。”

    女人不禁笑了,她費勁地咳嗽了幾聲:“媽媽去的地方很無聊,小澤要乖乖留在這。”

    “替媽媽去看沒看過的風景,遇到其他有趣的朋友。”

    “我們小澤這么漂亮、這么聰明,大家都會喜歡小澤的。”

    “我什么時候能去找媽媽?”他不依不撓。

    “等到小澤有三個媽媽這么大,已經不想動了,也玩夠了的時候。”

    她輕輕拍著他的背:“小澤就來找媽媽。”

    “如果我找不到媽媽,以后想媽媽了,媽媽會知道嗎?”問澤遺勉強接受她的話,懵懂地接著問。

    “我交了朋友,也會想告訴媽媽。”

    “當然會知道啊。”

    搖椅輕晃,帶來窗外茉莉花香。

    “小澤可以帶上小澤喜歡的朋友,一起在陽臺種滿花,一起看日落,一起畫畫,媽媽都會知道。”女人隔著紗簾看向窗外,那是條波光粼粼的河。

    “對了,記得要給媽媽看小澤最喜歡的人,他也一定最愛小澤。”

    她笑著,卻流下淚。

    “我會偷偷多看幾眼。”

    “媽媽也會愛那個孩子,只是會稍微偏心小澤一點。”

    “你不想提,那就不提了。”

    十七看他眼眶紅了,頓時慌亂起來。

    他踮起腳抱緊問澤遺,傀儡身上傳來的溫度不如蘭山遠本身,卻依舊讓人熟悉。

    “你說過我們還有很久。”他認真地看向問澤遺,“還可以慢慢說。”

    “是啊。”

    問澤遺沒落下淚,反而是笑了:“蘭山遠,我們都會幸福的。”

    他已經遇到了看一起看日落,一起種花,一起畫畫的人。

    有人無條件地偏愛他。

    他喜歡的人,也最喜歡他。

    十七點了點頭,篤定道:“一定會的。

    “還有最后一個問題。”問澤遺沒忘記自己原本說的話。

    他清了清嗓子,有些尷尬地別過眼。

    “我烤的魚,是真的好吃嗎?”

    凝滯的氣氛驟變。

    原本還有些低落不安的十七呆住了,他眨著烏黑的眼睛,懵懵地看著問澤遺。

    忽地,他嘴角微勾,趕忙低著頭掩飾笑意。

    “你笑什么?”問澤遺耳根紅了,“我就知道不好吃,一定是你在誆我。”

    “好吃。”十七抬起頭,收斂住笑。

    問澤遺瞇了瞇眼:“你敢騙我,我就把你送回持明宗。”

    “能吃。”

    十七趕忙改口。

    一字之差,天差萬別。

    問澤遺噎了半晌。

    “下回再也不烤了。”他氣餒。

    “只要師弟烤的,我都吃。”

    眼見著十七在不該誠懇的地方誠懇,問澤遺氣樂了:“我下回放毒藥你也吃?”

    “吃。”十七爽快地回答,專注地看著問澤遺。

    “不許吃。”問澤遺黑了臉,捏了捏十七清瘦的臉蛋,“覺得不好吃的東西,都記得吐掉。”

    十七任由他揉搓,良久,他抿唇輕聲道:“師弟很可愛。”

    “你要做什么?”問澤遺驟然警覺。

    要是別人說這話,他還覺得是單純的夸贊,可蘭山遠有前科在。

    他面相瞧著挺純情溫和,本身性子也悶悶的,色心意外地極重,對那種事分明不懂,卻主動得嚇人。

    他不用問蘭山遠,都可以確信自己那些帶點顏色的夢有蘭山遠的手筆在。

    現實中還收斂些,每次在夢里,蘭山遠都巴不得直接騎他身上自給自足。

    要不是他還存了點理智,倆人早都在幾個月前生米成熟飯了。

    “想親。”

    十七異常誠懇。

    問澤遺耳根更紅了,腦子卻很清醒。

    他還看不懂蘭山遠的心思?

    開始是親,誰知道后面會不會成扒衣服,再滾到床上去。

    他不置可否,側身拿起床頭銅鏡。

    鏡子中映照出十七稚嫩的臉頰。

    看著鏡子里的半大小孩,十七的臉頓時垮了。

    “師兄,你現在就是個小孩。”問澤遺忍住笑,心中涌起報復的快意。

    “小孩就該干小孩該做的事,我現在親你,會被抓走下地牢。”

    他不帶色欲地輕拍了下十七竹竿似的腰,胡謅起來:“都這副模樣了,還能起色心?”

    活該,誰讓蘭山遠開的馬甲這么小。

    哪知十七聽完不惱,只是若有所思:“我只要不小,就可以嗎?”

    聽到十七的話,問澤遺的笑容僵在臉上。

    第070章 魔修

    “不可以。”問澤遺換上副假笑, “我們還有正事要辦。”

    “不許把你的本體搬過來,也不許對我用術法。”

    他捏住十七的臉,毫不留情堵死他的路:“否則我會生氣。”

    “嗯。”

    十七低下頭頗為失落,因為被掐著臉, 應得含含糊糊。

    等到問澤遺收回手, 他站起身就要往門外走。

    “你去哪?”問澤遺警覺地拉住他的手腕。

    “已經很晚了。”

    “守夜。”十七收攏袖子, 認真道。

    “你剛才讓我去的。”

    “那是和你開玩笑,怎能真讓你守在門口。”

    見他作勢又要走,問澤遺趕緊把十七拽回來:“就在屋里睡。”

    “好。”

    沒等他接著說,十七抱著枕頭, 自覺地就要打地鋪。

    人偶離本體越遠越不靈活,他的動作慢吞吞的。

    “睡床。”

    問澤遺忍無可忍地拎起十七的衣領, 把他放到床上。

    他真弄不懂蘭山遠的腦回路,剛剛還要親, 現在又趕著守夜打地鋪。

    “地上冷,你不能睡地上。”

    十七沒掙扎,仰頭看著他:“人傀感官弱于常人,我不怕冷。”

    問澤遺愣住了。

    原來是怕他讓床, 所以才自覺去睡地板。

    “我也睡床。”

    這間屋的床夠大, 容得下兩個成年人, 更別說十七還只是半大的孩子,睡在一起也起不了什么心思。

    他是起不來色心, 但有前科的蘭山遠就保不準了。

    十七還沒說什么, 一條被單撲面而來將他罩住。

    “說好了,就只是躺著休息。”問澤遺沒好意思當著他面換衣服, 只是脫了外頭繁復的罩衫。

    “明天還得趕路,別想有的沒的。”

    “好。”

    被子鼓起的包蠕動了下, 像是在點頭。

    躺下時,問澤遺看到了十七手臂上若隱若現的縫合傷。

    察覺到他的視線,十七將手藏回被子,并且往后縮了縮,以表示自己真沒起歪心思。

    他只留下雙烏黑的眼睛露在外面,目不轉睛看著問澤遺。

    “不疼嗎?”

    燈滅得只剩下一盞,問澤遺的聲音很輕。

    “已經不疼了。”

    滿室寂靜,只剩下兩人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十七朝著問澤遺身邊靠了靠,不出意外地沒被拒絕。

    隔著被單,他能聽到問澤遺的心臟在跳動。

    雖然忽快忽慢,但非常有力。

    十七安心地閉上了眼。

    莫且行發現,問澤遺最近不太對勁。

    副宗主已經脫離過長叛逆期,這一年來脾氣很好。要是遇上對方是老人孩子,他態度還能更好些。

    可他居然在和個十幾歲的小孩鬧脾氣。

    “我不穿。”

    馬車內,問澤遺將靈狐裘披在十七頭上:“你年紀小,你多穿點。”

    誰家修士才幾百歲就被管著穿衣服,靈狐裘太沉了,壓得他渾身不自在。

    透過靈狐裘,十七的聲音悶悶的:“先生身體不好,最近天氣陰晴不定,應當多穿些。”

    “可我不覺得冷,倒是你,該把單衣給換下來。”

    他們唇槍舌劍,弄得旁邊還大喇喇敞著領口的賜翎不好意思。

    “要不,我穿?”

    他收攏衣襟,弱弱地插話。

    “不行!”

    異口同聲。

    賜翎撇撇嘴,翻了個白眼,用耳羽遮住眼睛裝睡。

    莫且行移過視線,匪夷所思。

    之前還只覺得十七性子怪些,現在來看不光是性子怪,這孩子還成熟得可怕。

    隨著一天比一天冷,十七管著問澤遺的著裝,管得理直氣壯。

    知道的明白問澤遺好心撿了個小孩,不知道的,還以為十七是問澤遺撿來養大當道侶的。

    劍修一脈相承的不愛穿厚實衣服,問澤遺也不例外,為此免不了和十七掰扯。

    但十七的擔心不無道理。

    他們離目的地已經很近了,天上開始時不時地下雪,一下就是一天半日。

    今個的天氣就不好,不光是飄細雪,還夾雜著凍雨。

    冷風順著簾子的豁口灌入,問澤遺光顧著和十七說話,沒留神打了個噴嚏。

    揉了揉鼻尖,靈狐裘已經重新蓋回他身上。

    “我沒事。”

    問澤遺身上的棉裝已經很厚,所以他講話也足夠有底氣。

    “可我很擔心先生。”

    十七聲音低落,像是哀求:“穿上吧。”

    問澤遺頓時不掙扎了。

    罷了,多添件衣服而已,蘭山遠高興就好。

    狐裘披在身上熱烘烘的,問澤遺的暈車又一直沒好,他干脆閉上眼沉沉睡去。

    十七靠在他肩上,枕著毛茸茸的狐裘,也假寐起來。

    被嚴防死守地盯了一路,問澤遺脆弱的身體竟然真沒鬧病,最多不過是咳嗽幾聲。

    路上磕磕碰碰,距離魔域開啟還有十來日,他們接近了目的地闌冰城。

    闌冰城人魔妖三族混雜,最北連接魔域入口,距離北境最大的宗門北穹劍閣也只有不過十里路,還有狐妖一族聚居。

    問澤遺揭起簾布,看著外頭的景象。

    飛落的雪花從顆粒狀變成片狀,掛在光禿禿的樹枝上,或者聚在一起,層層疊疊壓彎極北松的針葉。

    道路打著滑,靈駒走得很慢,他得以窺見沿路百姓們的一舉一動。

    他們臉上都帶著愁苦與麻木,偶爾有些笑意,也很快泯滅在寒風中。

    北境六成都是凍土,牛羊也生長緩慢,財路窄得就像一年冰封兩季的河道一般。

    外面實在是太冷,問澤遺只看了會,已經被凍得睜不開眼,只得移回視線。

    一只暖爐遞到他手里,十七將簾布遮得嚴嚴實實。

    哪怕是在相對暖和的馬車內,問澤遺呵出的汽都成了白霧。

    賜翎還在睡覺。

    他自小生活在溫暖潮濕的南疆,遇到極端寒冷的天氣就容易犯困。

    “已經快到了。”十七附在問澤遺耳邊,小聲說,“已有數百修士進入闌冰城,隨時可以調遣。”

    暴露身份后,十七仗著本尊在持明宗把持大局,時不時會給問澤遺傳遞消息,省了很多麻煩。

    離本體越來越遠,他的行動受影響也越來越重,變得僵硬遲鈍。

    問澤遺輕輕點頭,雖然知道沒用,但還是給他身上也添了件衣服。

    “幾個公子,我們到了————”

    莫且行沖著車內大喊。

    北境的天黑得格外早,才亮堂三四個時辰,外面天色又開始變暗。

    賜翎揉著眼睛懵懂轉醒,一抬頭瞧見問澤遺和十七,嚇得罵了句妖族臟話。

    兩人裹得像是南疆的長條粽子,十七還露出鼻子,問澤遺干脆只露著上挑的鳳眼。

    裹成這樣,長得再好看也只剩下好笑。

    “至于嗎?”

    賜翎漫不經心揭開簾子,被冷氣糊了一臉,頓時呲牙咧嘴。

    一刻鐘后。

    耐凍的莫且行領著三個長條粽子,走在積雪的道路上。

    易容過的問澤遺黑發黑瞳,他的睫毛結了層霜,看得分明。

    路上行人們無精打采。

    “今年這冬天也太冷了。”

    “是啊,而且天天下雪,之前有這么多雪嗎?”

    “就是天災吶”

    城門處貼著零零散散的靈榜,需要有足夠的修為才能揭下。

    問澤遺掃視圈,在一堆老黃歷里邊,瞧見張嶄新的靈榜。

    是一張北穹劍閣發的通緝令。

    上面只寫著犯人稱號叫“三爺”,名諱不詳,應當是魔,希望往來人族修士多加留意。

    能緝拿三爺者,賞三萬靈石。

    這對于北境人來說是筆巨款,可目前為止,還沒人樂意揭靈榜。

    畢竟真名沒有,畫像也沒有,叫三爺的到處都是。

    這該怎么找人呢?

    問澤遺領著眾人,繼續往前走。

    他不缺靈石,對揭榜沒興趣。

    更讓他在意的,是街角三五聚集行為詭異的人。

    他們手舞足蹈的,像是信了什么亂七八糟的邪//教。

    “摧元丹是有用的,那群狗屁修士不讓我們吃,不過是怕我們搶他們升仙的位置!”

    一瘦削的男子被圍在中間,他說得慷慨激昂:“我的兄長就是吃了摧元丹,現在已經有煉氣期修為。”

    “假以時日,合體、結丹、飛升,都不在話下。”

    男子的衣服上打了補丁,甚至補丁上還有補丁,定然不是富貴人家出身,自身也活得窘迫。

    問澤遺問莫且行:“現在市面上流通的摧元丹,一般是什么價錢?”

    “比前些天稍有下降,按照當下凡間的物價,在五百錢和六百錢之間。”

    “五百錢也不少了。”問澤遺神色凝重。

    “有些人不吃不喝,都得攢三五個月。”

    幾人皆是沉默。

    “真該死。”莫且行罵道,“那藥修士吃了都會入魔,沒有靈根的百姓吃下去,副作用遲早會顯現。”

    強行索求不該得到的修為,無疑要付出更高的代價。

    可面對看似唾手可得的修為,能坐懷不亂者寥寥無幾。

    “可是我們,阻止不了。”賜翎對上摧元丹就氣,恨恨地踢走一塊碎冰,牙咬得咯咯響。

    “我們現在去勸,只會被當壞人。”

    “依照原計劃來。”問澤遺倒還冷靜,“你們去和早些來的修士接頭打探消息,把摧元丹弄到手。”

    “我帶著貨物落腳,去城中熟悉情況。”

    已經到了北境,問澤遺卻沒提把十七放走,反而走到哪都帶著他。

    莫且行也就明白十七來路不簡單,心照不宣地沒問。

    “好。”

    在條岔路邊,他們分散開來。

    問澤遺走的方向是集市,沿路遇到的人開始變多。

    走在路上,窸窸窣窣的議論聲不絕于耳。

    “聽說妖要打進來了,是魔族惹了他們。”

    “我怎么聽說是城中混了許多魔,有人族和妖族來幫忙?”

    “你們知道那三爺嗎?就城門口貼著榜那個。”

    “聽說啊,他就是個魔族頭領,惹了北穹劍閣,要被追殺嘍。”

    “可我聽說,摧元丹就是他弄出來的。”

    “這摧元丹很邪門,我看是沒啥用,反正我是不敢吃。”

    沒一刻鐘,問澤遺聽到的謠言不下二十個版本。

    提早散播的流言已經起了作用。

    在百姓們多次編纂和改寫的推波助瀾下,真相徹底掩埋其中。

    誰也不清楚有幾個宗門,幾個魔族被卷入其中 。

    這不光混淆他們的視線,更干擾躲在暗處的對手。

    其中,關于摧元丹的討論最多。

    三爺足夠猖狂,換個地方賣藥,居然連名字也不象征性地改一改。

    可他確實攥住了凡人想要一步登天的欲念,借著千萬渺小生靈的本性,讓摧元丹在嚴寒之中生起一陣燎天的火。

    “摧元丹,就是老天賜給我們的生路!”

    狂熱的百姓們依舊在冰天雪地中嬉笑怒罵,更有甚者赤//裸著上身,仰天大吼。

    “修真者受命于天,我們何嘗不可得天道?”

    他身上沒有靈根,卻有不自然的靈力暴躁地涌動。

    偶爾有修士路過,看到這情境也只能搖頭嘆息,無力阻止。

    十七的態度漠然,看過客的眼神宛如看花草山石,沒有憐憫,沒有厭惡。

    問澤遺回頭深深看了眼怪誕的景象,加快腳步往前去。

    直到現在,他才感覺到絲寒意。

    “你很難過。”

    走了一段,十七仰頭看著他。

    “有些吧。”

    百姓們這輩子都少見高階修士,他們對修仙的了解片面。

    多數認為修仙不過是能長生,能不用餓肚子。

    可這對他們來說,不餓肚子這一點就已經足夠。

    他無法去責備百姓們愚昧可憎,這就像在指責魚不能躍上岸一樣盲目。

    現在能做的,唯有快些尋到幕后真兇,還北境太平。

    十七面上依舊無波瀾,他很難理解問澤遺的想法。

    但他會相信問澤遺。

    “都會好的。”

    他們買了些驅寒的羊肉,隨后找到約定的客棧。

    放下四人的行李后,問澤遺眼睛被冷紅了一圈,被熱風一吹,渾身骨頭又開始發痛。

    不消多時,賜翎和莫且行也回來了。

    “不算太糟,目前為止沒有百姓出現吃摧元丹的后遺癥,倒是有低階修士服用后險些入魔,但也及時吃了解藥。”

    莫且行不住地搓著手。

    賜翎刷著耳羽上的霜,臉被凍得通紅:“這次的藥引,和之前不一樣,但也已經,快做出更好的解藥了。”

    “我們取了,你要的摧元丹。”

    他打開匣子,里頭的丹藥光看長相,和在南疆時見到的一模一樣。

    “魔族害人不可能只害修士,還需小心謹慎。”問澤遺收起丹藥,藏在納戒中。

    “有沒有三爺的消息?”

    “北穹劍閣抓了好些下家,那些下家有的說三爺是男的,有的說是女的,還有更離譜的說那是個老婆子。”

    莫且行沒好氣:“非要說有什么靠譜消息,就是目前能確定三爺是個魔,且在魔域附近活動,估計老巢在魔域里。”

    “那就去魔域附近探查。”

    “不行。”一直沉默的十七出聲制止。

    “魔域方圓幾里極寒,你受不住。”

    莫且行也不贊同。

    “魔域周遭的溫度比城內更低,我和賜翎去勉強可行,可你還需要提前適應闌冰城的氣候,才能前去。”

    那里的溫度,是真能生生凍壞靈根。

    問澤遺也沒強求。

    他是幾人中穿得最厚的,可進入溫暖室內后的不適感比誰都重,現在手腳都沒知覺。

    靠近魔域還需要緩沖期,他們接下來只能在闌冰城內活動。

    “既然魔域危險,還是過幾日同去更穩妥,你們也別單打獨斗。”

    說了會話,問澤遺的嗓子開始干啞。

    他察覺到了一絲怪異的氣息。

    像是有誰在窺視他們,讓他渾身不舒服。

    可看賜翎和莫且行,兩人似乎都沒發覺。

    他不動聲色,將原本要說的話咽回去。

    “天色已晚,若有變故,也等明早再做打算。”

    “是。”

    賜翎和莫且行終于松懈下來。

    這般冷的天,他們在晚上也得養精蓄銳。

    “好,有事喊我。”賜翎打了個哈欠,樂呵呵地取鑰匙去對門的屋。

    莫且行覺得古怪,以往這種時候,問澤遺總會交代幾句接下來該做什么。

    可今日,他卻什么都沒說。

    可看問澤遺從容模樣,他只當他是累了。

    “十七,去給我倒杯茶。”

    支開賜翎和莫且行,問澤遺想讓十七也暫時回避。

    要是化神期的蘭山遠本尊他還不擔心,可萬一十七的軀體讓魔給傷到,他都不知道怎么縫補。

    十七站著沒動。

    “去吧。”問澤遺的手腳逐漸恢復知覺,也有了拿劍的力氣。

    奇怪的窺視感不除,他就放心不下來。

    可十七還是沒有離開,他比莫且行和賜翎更了解問澤遺。

    十七不說話,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

    與此同時,一直固定在某處的不明之物開始移動,像是要逃離。

    來不及了。

    眨眼間,問澤遺起身拔劍,劍氣震開窗,任由冷風呼嘯著灌入屋內。

    魔族畏懼的烈焰在劍尖燃起,扼住窺探者的咽喉,在他的喉結處留下灼燒傷痕。

    一聲若有若無的輕笑,魔氣流轉的長槍擋住劍身。

    灼燒傷瞬間愈合。

    這魔修至少有合體后期的修為,上不封頂。

    問澤遺冷下神色,也對著魔修露出合體后期的修為來。

    火焰熄滅,劍身開始凝聚青藍的水靈氣,順著槍尖,將長槍寸寸冰封。

    咔咔————

    冰塊碎裂,長槍揮開后撤。

    問澤遺得以看到魔修的臉。

    同只露出眼睛的問澤遺不同,他上半邊面遮著紗,只露出下半邊來,看著是個青年模樣。

    問澤遺伸出手去,想要揭下面紗,卻被魔族青年旋身一躲,堪堪避開。

    可隨后,一道縛咒落在魔族手腕上。

    十七手里捏著張符。

    傀儡沒有靈力依舊能催動咒法,只是效果僅存原先十分之一二。

    他上一刻還嚴陣以待,下一刻卻突然睜大眼,像是被抽了神的人偶,空洞地盯著地面。

    十分之一二換來的一秒鐘,也足夠了。

    趁著縛咒爭取來的時間,問澤遺飛身上前,一把扯下他的面紗,露出里面的真容。

    魔修一頭卷發,高鼻深目。

    那是張有些邪氣的俊臉,瞳色紅得能滴下血,眼周帶了鮮艷魔紋。

    他略有驚訝,隨后沖著問澤遺笑了笑,露出尖尖的虎牙,壓根不為自己暴露感到窘迫。

    魔抬手掐了個訣,縛咒碎裂成齏粉。

    他再度舉槍,和問澤遺纏斗在一起 。

    “能發現我,你果然是魔修。”

    問澤遺不答他的話,只是絲毫不敢懈怠的迎擊。

    劍刃碰上槍間,發出清脆的響聲,迸射出火花。

    顧及到身后有人,問澤遺打得很保守,而魔修也非常謹慎。

    兩人打得旗鼓相當,誰都不愿露全力率先破開僵局。

    越打,問澤遺越察覺到異樣。

    從一開始,他就覺得這魔給他感覺的熟悉。

    他的功法很像穹窿的功法路數,只是氣息有明顯差別。

    這魔修認得老魔尊穹窿,或者學過穹窿的功法。

    “你是誰?”他揮開長槍,厲聲發問。

    魔族似乎就是為等他這句話,臉上笑意更甚。

    “被發現了。”

    他挑了個槍花往后撤去,態度依舊輕慢。

    “明日午時,城北白石巷見。”

    “不想讓那群正道知道你修魔,最好就單獨過來。”

    他話音落下,周遭無形結界碎裂。

    他吹了聲口哨,一只渾身魔氣的鷹掠過。

    魔修轉瞬不見蹤影。

    又冒出來號書里沒戲份的高階修士,問澤遺不想放過線索。

    他本欲追去,被身后的十七死死拉住。

    “化神期魔修在北境,要強于人族。”

    經歷過混沌之后,十七身上的元神歸位,目光再度變得清明。

    “有比魔修更要緊的事。”他聲音不輕不重。

    “他不見了。”

    問澤遺的瞳孔驟然緊縮。

    這個他是誰,兩人都很清楚。

    他收起通判,看向十七。

    十七的氣息也不穩當 。

    “沈摧玉失蹤了,就在剛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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