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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銷骨苑內, 尚未走遠的江逐風聽見了里頭傳來的動靜,猶豫片刻后,復又折了回來。

    江逐風到的時候, 那兩位男寵已經找來了左右兩位護法, 符樂擠在前頭問:“怎么了這是?教主方才不好好好的嗎?”

    緊接著他又扭過頭,兇神惡煞地看向了那兩名男寵以及剛折回殿內的江逐風,當然,主要還是瞪江逐風, 他冷聲罵道:“是不是讓你們給害的?這好端端的,教主怎么會忽然昏過去?”

    兩名男寵紛紛搖頭。

    “我們就算是有賊心,那也沒賊膽啊, 況且我們一個才剛引氣入門, 一個筑基二層,教主就算是動動手指,我們也就沒命了,哪有那樣大的本事能害了教主呢?”

    那一身腱子肉的男寵躲在他身后,附和道:“就是就是。”

    符樂的目光緩緩挪動,最后停留在江逐風身上:“那就只有你了——從實招來!”

    “符樂,”綠玉抬頭想讓符樂來搭把手,“吵吵嚷嚷的做什么?教主還躺在地上呢。”

    符樂這才想起了地上的沈春眠, 可綠玉大概是嫌他煩, 輕道一聲“冒犯了”, 便將倒在地上的沈春眠攔腰抱起, 而后不慌不急地將他送回了榻上。

    躲在白發美人身后那位肌肉美人輕輕一戳他的后腰,嘀嘀咕咕道:“左護法真是好身手, 我方才連著扒拉了教主兩下, 結果都沒能扒拉動。”

    “人都到元嬰七層了, 與你能一樣嗎?你就是個空長了一身腱子肉的空殼……”

    綠玉淡淡然掃了兩人一眼:“教主需要靜養,二位公子還請出去說話。”

    兩人也不敢多留,一前一后地便到殿門前去蹲著了,他們寧愿在這銷骨苑里蹲上一整日,也不樂意再回后山去種地。

    綠玉用仙器探測了一遍沈春眠身上的靈脈,而后皺眉道:“靈脈不暢,想是教主身上熱毒未消,這才發了熱。”

    符樂連忙問:“那我去找些退熱的丹藥來?庫房里還存著一些性涼的靈植,不知能不能派上用場。”

    “不必去尋那些,”綠玉道,“教主如今已是半仙之身,一般的靈植丹藥對他已經不管用了,至少也得是仙品之上的靈材丹藥才行。”

    符樂以為她的意思是如今教中庫房空虛,花不起這筆銀子,因此立刻便道:“我的小金庫里還存了不少銀子,要什么靈植配藥,我咬咬牙也不是不能買下來。”

    綠玉輕輕搖頭:“銀子的問題尚可以解決,庫房中不是還有兩車白霜龍葉嗎?只是我要的那幾味靈材可不是時時都有的,教中的白霜龍葉算是一味,可其他幾株靈植,也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符樂一捏拳頭:“可總不能就這樣看著教主……今夜我去靈市上碰碰運氣。”

    綠玉點了點頭,而后轉過頭去看江逐風,冷淡地問他:“你是冰靈根?”

    江逐風稍一遲疑,而后輕輕一點頭。

    “今夜你先替教主運一運真氣,試試能不能將他喚醒,人若能醒過來,再用靈藥好生調理著,也不是不能好,”綠玉垂眸看向沈春眠,低聲道,“不過教主是洞虛之體,按理說不該因為這點殘存的熱毒便昏迷不醒的。”

    符樂立時便陰陽怪氣道:“誰知道是不是叫人給毒害了,今夜那位江公子若要待在這里一宿,你可得找人時時盯著些。”

    江逐風卻像是聽不到似的,目光一直落在沈春眠的身上。

    沈春眠若是出了事,那他就連在這世界上唯一的一點希冀也要破滅了。那只命運之筆依然會將他拉回到“正軌”之上,而他也仍然會避無可避地走上一條眾叛親離的道路。

    和這些空有殼子的角色們一起。

    符樂趕著要去靈市,在匆匆瞪過江逐風一眼后,他便離開了。

    而留下來的綠玉覷了江逐風一眼,隨后又悄沒生息地在沈春眠的身上落下了一道咒,如若沈春眠遭遇攻擊,她會立即知曉。

    “我就在殿外守夜,”綠玉的態度依舊冷漠而疏離,“教主若有動靜,煩請江公子提醒一聲,有勞了。”

    “嗯。”

    起身離去的綠玉將殿門虛掩合上,這偌大的寢殿里頓時便只剩下了一片寂靜。

    江逐風坐在床榻邊上,靜靜地盯著沈春眠的那張睡臉,只見那人似乎睡得極沉,一動不動的,臉色蒼白的像是已經沒了呼吸。

    “沈春眠?”江逐風忽然喊了一聲他的名字,而后便匆忙俯下身子,將耳朵貼在沈春眠的胸膛之上,在聽見他緩慢的心跳聲在耳邊逐漸清晰起來之后,江逐風這才放松了下來。

    而與此同時,沈春眠正陷落在一方虛空之中。

    他能夠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身體,也能聽見其他人在自己耳邊說話的聲音,可他就是醒不過來。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有意識的死亡,被困在這動彈不得的軀體之中,無法對身邊人做出任何的回應,可意識卻還清清楚楚地存在著。

    沈春眠聽見綠玉離開的聲音,緊接著,他感覺到江逐風忽然靠向了自己的胸口。

    他似乎是在聽他的心跳聲。

    再然后,江逐風又像是不經意地蹭過了他的手心,下一刻,他便更進一步,直接扣住了他的手掌。

    被困在虛空中的沈春眠悚然一驚。

    他雖然不能動,可他的感覺還在,掌心里忽然傳來的冰涼觸感讓他的后背上起了一片的雞皮疙瘩。

    隨后,江逐風又將另一只手掌覆在了沈春眠的額上,不出他所料,沈春眠果然全身都燒得厲害。

    江逐風只猶豫了片刻,便坐在榻上盤腿入定,而后小心翼翼地替他運起氣來。

    虛空之中的沈春眠忽然感覺到了一陣冰涼,而后混沌的虛空瞬時間便流動了起來,他抬頭望向了這囚困著自己神識的那方狹小天地。

    頭頂的灰霧散去,退出了一片遼闊的星空,而后身邊的景象也徐徐變換,幻化成了一片冰原。

    接著,在那無邊無際的冰原之上,又出現了一間透著燈光的毛氈小屋,沈春眠下意識地便被吸引了過去。

    只見小屋上牌匾題字道:非常居。

    “分散逐風轉,此已非常身。”

    “有人在嗎?”沈春眠敲了敲那緊閉的屋門,卻始終無人來應。

    反正困在這方天地里也無處可去,沈春眠干脆就不厭其煩地敲起了門,隨后又干脆百無聊賴地哼起了“小兔子乖乖”的曲調。

    他的演技算是在及格線之上,可這歌喉卻著實不怎么樣。

    沈春眠口中的小調融進那深沉的夜色之中,繼而又冰凍破碎在這遙遠廣闊的冰原之上。

    那屋內之人想必是被他念得煩了,這才輕輕推開了門。

    屋內只點著一盞油燈,也不比屋外暖和多少,矮幾邊上有一個人披著雪狼皮的男人背對著他而坐,只是看背影,沈春眠便認出了他是誰。

    那頭銀白色的長卷發,除了那個人,也再沒有旁人了。

    “江逐風,做什么裝神弄鬼的?”沈春眠輕笑一聲,而后幾步上前,伸手要碰他的后背。

    那人卻忽然轉過身,琥珀色的瞳孔中映照著橘金色的燈花,沈春眠看了許久的灰白,一時竟覺得這人眼里琥珀金色的光像是這蒼白雪原上唯一的一抹異彩。

    他心里還記掛著自己在江逐風面前失控的事,方才是哭爽快了,可如今想起來,卻不由得覺得有幾分沒臉,因此便收回手道:“剛才我說的話,你不要太放在心上,我就是有點難受,人只要一生病,總會有點多愁善感的……”

    還不等他說完,面前那人便開口問:“你是何人?”

    “我?”沈春眠怔了怔,指了指自己的臉,“沈春眠啊,方才我們不是才見過面嗎?”

    “沈春眠?”那人目光中似有些許疑惑,只是不怎么外露,“我記著他,離恨教教主,九百多年前已經被我殺死了,你與他長得不一樣,是同名嗎?”

    他這一番話,叫沈春眠當下本就混沌的腦子更加混亂了:“九百多年前?”

    原著中江逐風在斬殺了反派之后,便與沈溫如袒露心意,兩人約定要互勉共進,當一對神仙眷侶,只是在這之后不久,江逐風便不小心誤殺了懷楚懷長老,也正是沈溫如的師尊。

    緊接著江逐風便踏上了漫漫追妻路,終于在行將飛升之前挽回了沈溫如,兩人在青云派前那棵梨花樹下的和解,便是這部小說的結局。

    在此期間,原著中的時間跨度也不過才百年而已,若按原著中所描寫的,江逐風應該早就飛升了才對,怎么還會被困在在人間近千年?

    “此地已百年無人踏足,”江逐風問他,“你從何處來?為何來?又為何會知道我的名姓?”

    沈春眠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的問題,便只好道:“說不清楚,我看見這有間屋子,我便來了。”

    江逐風緩緩起身,不徐不疾地給他倒了杯熱茶,沈春眠順勢接過,但卻沒有喝。

    “你的問題我也答了,”沈春眠看向他道,“那我也問你幾個問題。”

    “你說。”

    “你又為何會在這里?沈溫如呢?為什么不回青云派?為什么這里只有你一個人?”

    江逐風放下手中用舊的茶盞,并不嫌棄他問題太多,只是有些恍惚道:“忘了,我向著北方一直走、一直走,便來到了這里。”

    這是回答他的第一個問題,緊接著,他下句話便是:“沈溫如么,他已經死了,我親手殺的。”

    沈春眠沒忍住站起身來:“為什么?你為什么要殺他?你瘋了?”

    “殺就殺了,哪來那么多為什么?”他唇邊浮現出一抹淺淺的弧度,那不像是在笑,也不像是旁的什么。

    他頓了頓,隨后又道:“至于青云派,你腳下踩著的便是——這屋里屋外的地底下,埋的都是青云派長老與弟子的頭骨。”

    一瞬間,沈春眠只覺得遍體生寒,他下意識往后退了幾步:“江逐風……你怎么會?”

    “再要最后一條命,”江逐風提燈走向他,啟唇道,“想必我就要飛升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兩天課實在太多了朋友們,我會盡量早點更新的。

    第32章

    沈春眠悄沒聲息地催動內力, 可身后那道看似脆弱的屋門竟紋絲不動,他下意識便想從身上找到一個可以用來防身的東西。

    但很快沈春眠便發現,如今他渾身上下只剩下了一個人, 那天殺的本命劍自己活了、跑了, 順帶還拐走了他的鳳凰翎羽。

    因此眼下他的內力忽然失效,身上竟連一件趁手的武器也找不到。

    “你走的并非殺戮道,”沈春眠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可江逐風化境九層的修為欺壓上來, 他的神識本能地開始顫栗,“殺人……又怎么能夠飛升呢?”

    昏黃的火光在江逐風臉上明滅,他稍一俯身, 手中捧起散落在沈春眠肩頭的一縷長發, 他不緊不慢地反問道:“怎么不能呢?這就是‘天道’。”

    “還差十載就要一千年了,”他口中呢喃道,“整整一千年啊,凡人歷經十幾世,也不過近千年的時光,可他們至少還會生老病死,還能投胎轉世。”

    他不像是在對沈春眠說話,倒像是在孤獨了太久之后, 情難自抑的自言自語。

    沈春眠被困在他投射的陰影之下, 一動不敢動, 也一動不能動, 他下意識地咽了口口水,而后斟詞酌句道:“你冷靜點, 哪有殺人便能飛升成神的好事, 你指定是讓人給騙了。”

    江逐風垂眸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里灰蒙蒙的,像是只剩下了無邊的落寞,他忽然沒頭沒尾地反問道:“好事?”

    “可能在你們眼里算是好事吧,”江逐風俯身埋首在他脖頸之間,像是在感受著他的體溫,過了好半晌,他忽然又道,“你能殺了我嗎?”

    沈春眠:……

    怎么又來了?

    說話間,他便從腰際拔出一把鋒利的短刃,而后將那纏著布的手柄交到了他的手中:“你若要不了我的命,我便要殺了你。”

    沈春眠低頭看向那只短刃,纏在刀柄的白布已被經年累月的血污染出了一抹暗色,也不知道它曾經奪去過多少人的性命。

    兩次被他遞刀,沈春眠心里實在覺得無語,在一種莫名其妙的憤怒之中,他竟然從江逐風的威壓中掙脫了出來,他伸手掐住他的下巴:“你夠了啊江逐風!”

    “你整天要死要活的我管不了你,但別在我面前犯賤,你不能找別人來殺你嗎?我他媽連雞都沒殺過,你讓我殺你?”

    江逐風像是從沒見過他這樣的,一時竟被他給說愣住了。

    沈春眠趁機一把將他推開,口中還罵罵咧咧道:“你殺了誰我管不著你,但我多無辜啊,我就是看你這有間屋子,還點著燈,我他媽就過來串個門,你還非要搞的你死我活,算我倒霉攤上你們這些人,我不干了,你放我出去行不行?”

    說著他彎腰撿起一只掃把,接著便要破開屋里那唯一的一面小窗,誰知就在此時,他身后的江逐風竟一把扣住他的腰,將他重重擁入懷中。

    “不行,”江逐風沉聲道,隨后又輕而易舉地按下他的手腕,顛三倒四地說道,“我好冷,你得在這里陪我。”

    沈春眠現在完全可以確定,江逐風的確是瘋了,而且瘋的不輕。

    可惜他心頭那點怒意過去,身體便又被這江逐風壓得死死的,連根指頭都動彈不得了。

    “小江,”沈春眠嘗試著用上了對待孩子的口吻,“你將我按的這樣緊,弄得我都喘不上來氣了,那我還怎么好好陪你呢?”

    緊貼在他身后的江逐風又變回了啞巴,過了好半晌才又沒頭沒尾道:“我不要殺你了,你就留下來陪我吧。”

    沈春眠被他折磨的都要沒脾氣了,于是便只好循循善誘道:“好了,我答應留在這里陪你,你能不能先松松手?”

    江逐風卻反問道:“不用你答應,你都是要陪我的,我為何要松手?”

    “你再抱緊些,”沈春眠艱難開口道,“我就要被你憋死了。”

    江逐風這才緩緩松開了他,大概是怕他反悔離去,因此又迅速扣住了他的手掌,是十指相扣的姿勢。

    “不變扭嗎你?”沈春眠無奈道,“這么大了還要這么手拉手,白活九百多年了你。”

    “我怕你跑了。”江逐風并不覺得這樣的姿勢有什么不妥,只是用那樣純粹又灼燙的眼神一直緊盯著沈春眠瞧。

    沈春眠被他看的臉熱,因此便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你手好燙,”江逐風忽然道,“比常人要燙得多。”

    “你……”沈春眠立即收回手,眼神躲閃,有些語無倫次道,“喜歡燙你就去烤火,怕冷就燒個爐子,不要這樣黏黏糊糊地跟著我,像個什么樣子。”

    江逐風像是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只鬼使神差地將另一只手探入他襟口,沈春眠頓時便炸了毛,將他一把推到邊上去:“江逐風!”

    江逐風卻用一種有些茫然的目光看向了他,誠然問:“那里不能碰嗎?”

    “那我要碰你那玩意你樂意嗎?問的什么鬼問題,”沈春眠緊張兮兮地退開幾步,坐到了他對面的毯子上,“少給我裝傻,活了九百多年也不意味著你可以隨便羞辱人。”

    江逐風的目光稍稍一動,若無其事地詢問他道:“你要碰嗎?我可以…”

    沈春眠簡直想堵住他的嘴:“可以什么可以!”

    “我并沒有在羞辱你,”他看起來很認真,不像是在撒謊,“我只想暖暖手。”

    他說的可憐極了,與方才那咄咄逼人壓制著他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又偏生他長了這樣一副令沈春眠無可奈何的樣貌,因此即便從他口中聽見那些駭然的故事,沈春眠也對他恨不起來。

    “和你這人說不清楚,反正我不想碰你,也不想你來碰我。”說完沈春眠便忽然起身,要去生起壁爐里的火。

    可江逐風卻以為他又要跑,連忙起身拉住他的手:“去哪?”

    “你答應我,要留下來的。”他說。

    沈春眠被他這一驚一乍的舉動嚇了一跳,可在瞧見他那雙晶亮的琥珀色瞳仁之后,被激上來的火氣頓時又消了下去:“我沒要走,外頭冰天雪地的,連個鬼影也沒有,我能去哪啊?”

    江逐風這回倒是頗為乖巧地點了點頭。

    “你不是說冷么?”沈春眠輕聲解釋道,“我就想生點火。”

    江逐風一副聽懂了的模樣,順從地點點頭道:“好。”

    沈春眠晃了晃被他扣住的那只手,而后示意道:“松手啊,你不松手我怎么生火?”

    江逐風也不說話,只是看向了他另一只手,他不發一語,但意思已經昭然若揭——你不是還有另外一只嗎?

    沈春眠見甩不開他,因此便只好用另一只手艱難地點起了堆疊在壁爐中的碳火。

    不知是因為他對引火術的使用還不大熟練的緣故,還是因為另一只手還被江逐風牽在手中,他有些不大適應,沈春眠一連點了幾次,這才將那壁爐徹底點燃。

    陰暗的小屋頓時被那壁爐照映得明亮起來,兩人在壁爐邊上站了會兒,可江逐風的手上卻絲毫不見暖意,他依然下意識地向沈春眠身上貼去:“怎么辦?那爐火對我沒用。”

    不等他開口,便聽江逐風又道:“仙界也這樣冷嗎?”

    他的語調極輕,引得沈春眠又設身處地地想了想他的處境,原著中的江逐風從來克制而內斂,冷漠而自持,他心懷蒼生,一心向道。

    究竟發生了什么樣的事,才會讓他走上了這么一條絕路?

    “看在你也算是替我解過毒的份上……”沈春眠低聲說了這么一句,而后便捧起他的兩只手,往里頭哈了幾口熱氣,“這樣會好點嗎?”

    江逐風牢牢地盯住了他的眼,搖搖頭道:“還是冷。”

    沈春眠便只好拉著他在壁爐邊上落了座,而后又將那兩只冰涼的手塞進了自己懷里:“這樣呢?”

    “還不夠。”

    沈春眠一挑眉:“你不要得寸進尺,江逐風。”

    江逐風并不理會他的斥責,只是往下一躺,將頭枕在沈春眠腿上,而后又抬眼從下往上看他,不不緊不慢地開口詢問道:“你可以吻我嗎?”

    “什么?”沈春眠有那么一瞬間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他看著江逐風那么大一個人,卻像個沒有安全感的孩童一般枕在他腿上,手中還緊緊地攥著他的指尖,一時有些混亂,“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知道,”江逐風話音剛落,卻忽然不由分說地將他往下一拉,而后反勾住他的脖頸,輕輕在他唇上蹭了一下,“可不知道為什么,一看見你,我就想靠近你。”

    這并非是‘天道’予以他的情緒,這種感覺與他第一眼瞧見沈溫如的時候,有幾分相似,又有幾分不同。

    相似是心跳和靠近他的欲望,不同是他第一次清晰的感覺到,這種心跳與欲望都是完完全全只屬于他自己的。

    而在這渺遠的千年歲月之中,除了‘天道’刻意賦予給他的,他從未如此真實地體會過這種情感,江逐風很害怕這樣的感覺只會是轉瞬即逝的一點幻覺。

    因此他再次抱住了沈春眠,而后者也鬼迷心竅的,一時竟沒有再拒絕他。

    也只因為他那聽起來誠懇非常的一句:“一看見你,我就想靠近你。”

    第33章

    “把窗戶開了, ”沈春眠掙扎著從他懷中挪到了最邊上,“悶的慌。”

    江逐風卻不依不撓地黏了上來,而后隨手催動內力將那扇小窗打開了, 二人分明緊緊相擁, 可江逐風卻還是在他耳邊輕聲抱怨道:“好冷。”

    沈春眠扭頭瞥見他額角的薄汗,在橘金色的燈火映照下閃著光,他面帶幾分不悅,低罵道:“你冷個屁!”

    兩人身上眼下只蓋了張薄毯蔽體, 偏生那江逐風又黏糊得嚇人,一刻也不肯松開他。

    沈春眠為了忘卻那從身上傳來的不適感,于是便撐著頭看向窗外, 窗外天邊似有破曉之意, 灰藍無際的天穹之上繁星漸漸隱去。

    方才江逐風湊上來要討吻,他便鬼使神差地給了,緊接著他便又得寸進尺地貼上來要解他的衣裳,沈春眠也半推半就地隨著他去。

    他原是想著那時他也替他解過熱毒,如今這般他也算還了他一回。

    可折騰了半宿,沈春眠才回過味來,發現無論怎么看,這兩次吃虧的都是他自己。

    他真是個傻子, 一看到江逐風那張臉, 就鬼迷心竅地跟著他走了。

    “現下是什么時辰了?”沈春眠隱隱感覺有些頭疼, 總覺得自己忘了些事, 他懶洋洋道,“我總不能一直呆在這里。”

    江逐風有地方不躺, 非要靠在他脖頸之間, 聞言輕聲應答:“此處沒有時辰, 沒有日夜之分,沒有四季,也無年月。”

    “那你怎么計算的時日?”

    江逐風憑空捉住一只琉璃沙漏,只見其中的沙粒正緩緩地向下流動:“等這一面落完了,便是一日,再翻一面,便是一夜。”

    沈春眠接過來看了眼,有些驚異,只見那沙漏好半晌才落下了兩粒沙,分明才巴掌大小,一翻一覆之間,竟就可計時一整日。

    江逐風見他目光閃動,以為他喜歡,于是便道:“送你了。”

    “啊?”沈春眠愣了愣,而后才意識到他說的是什么,他將那只沙漏塞回到江逐風手中,“我不要這個,只是方才有些好奇罷了。”

    江逐風看上去像是有些失落,耐著性子問他:“那你想要什么?”

    沈春眠倒是認真思忖了片刻,而后才搖了搖頭道:“我沒什么特別想要的。”

    “你說,”江逐風固執道,“只要你說,我便去替你找。”

    沈春眠實在很受不了他用這種眼神看自己,仿佛只要他說出一個想要的東西,江逐風便能得救似的。

    沈春眠別過臉去,頓了片刻,而后才徐徐然開口:“我想回家。”

    “回家?”

    “不是這個世界的家,”沈春眠苦笑了一聲,“就算說出來也辦不到,那是一個……任憑你有通天徹地之能,也回不去的地方。”

    江逐風卻忽然捉住了他的手:“唯獨這個不可以,我不要你家去,留下來。”

    沈春眠不置可否,只是沉默。

    過了好半晌,他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偏頭去問江逐風:“這九百多年里……究竟都發生了什么事?”

    江逐風見他終于有求于自己,面上這才露出了一抹幾不可見的笑意來。

    “說來話長,”他道,“你若真想聽,那你得討我高興才行。”

    沈春眠別了他一眼,顯然并不吃他這套:“愛說不說,隨你。”

    見他是這種反應,江逐風卻頓時變成了一只被人拋棄的狼犬,有些委屈地看向沈春眠:“我只想和你多說說話,要你理我,這也不行嗎?”

    沈春眠被他看的有些心虛了起來,總覺得是自己做錯了事,因此便后退一步道:“那你要怎么才能高興?”

    “要你吻我。”江逐風脫口道。

    沈春眠:……

    這人是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害臊的嗎?

    沈春眠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做足了心理準備,這才迅速貼上去又撤離,只是在他的唇上輕輕碰了碰。

    “夠了嗎?”

    “還不夠。”

    沈春眠忍著沒生氣,旋即又再次湊上去,這一回倒是停的稍久了一些。

    可江逐風看起來還是不大滿意的樣子,很認真地詢問他道:“你很討厭我嗎?吻我的時候為什么不睜眼看我?”

    沈春眠耳際通紅,有些不耐煩道:“你別給我貪得無厭,差不多就得了,再得寸進尺我就咬斷你的舌頭。”

    不料這一句警告不僅沒能成功威脅到江逐風,沈春眠還發現他眼中竟還隱隱流露出了幾分期待,而后他聽見他道:“你要咬便咬,我不怪你。”

    沈春眠:…….

    這都什么和什么。

    他越是藏著掖著不肯說,沈春眠便越是好奇,像是看小說看到一半,下一冊卻叫老師給沒收了。

    沈春眠收起心頭的那點煩躁,軟硬兼施地又磨了他一陣,這才終于從江逐風口中聽見了幾點屬于他過去的影子。

    他一邊開口,那些情節便一邊浮現,這些過去的情景從兩人身邊漸漸浮現了出來,色彩也從灰白到明晰。

    沈春眠也不覺著奇怪,只很認真地跟著他在回憶中行走。

    一開始,身邊的一切都在變幻,手邊的沙漏也在回流倒退,緊接著二人迎來的便是死一般的寂靜。

    身邊的江逐風忽然再次攥緊了他的手。

    隨著他的目光往前望去,沈春眠看見過去的江逐風孤聲佇立在這無邊無際的雪原之上,仿若一樽冰雕石刻的雕像。

    他一動不動,有時一站便是一歲的光輝。

    就在此時,時間又迅速倒流回了過去。

    那年春末,青云派的梨花開的正盛,白雪一般的皎潔。

    彼時練劍歸來的江逐風遠遠瞧見一個火紅的影子,領著一個矮他小半個頭的少年朝他走來,那少年穿的灰撲撲的,又瘦小又膽怯,唯有一張臉白凈白凈的,像是枝頭盛開的梨花雪。

    沈春眠聽見身旁的江逐風低聲說道:“從遇見沈溫如的第一日起,我的人生便不受控制了,從此以往的喜怒哀樂,全不是出自我的本心。”

    緊接著,畫面徒然一轉。

    沈春眠看見江逐風為了討沈溫如的歡心,既斬四方妖邪,也殺無辜修士百姓,他從一個清風明月、心懷蒼生的少年郎,轉而成為了一個沒有原則,一切只為服務于命定劇情的提線木偶。

    好在劇情起承轉合,他的運氣也否極泰來,誤解最終都會被消除,阻礙最終都會被越過,他和沈溫如的感情也越來越好。

    他看見江逐風斬殺了原著中的那位大反派,那人的確如他所說,有著一張和自己全然不同的臉,甚至都找不到幾分相似之處。

    一切看似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直到江誤殺了沈溫如的師尊,也就是他另一位親生父親,兩人之間積壓已久的矛盾終于徹底爆發。

    爭吵之間,沈溫如竟被江逐風一劍穿心而過。

    回憶之外的沈春眠下意識往后一退,被身側一臉漠然的江逐風環腰扶住:“你當心些。”

    可回憶之內的江逐風卻毫不猶豫將劍抽出,眼看著沈春眠倒在自己腳邊,身下匯了一大攤的鮮血,江逐風也沒有留下半滴眼淚。

    “這是劇情……還是你自己?”沈春眠看不了這樣真實又血腥的畫面,更何況沈溫如還是他真實認識的人,于是便只好將目光挪到他身上。

    可江逐風卻只冷淡道:“那不重要。”

    沈春眠卻搖搖頭:“你和我實話實說。”

    “我聽見有一道聲音一直在我耳邊,要我殺了他,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那只劍已經沒入了他的身體,”見沈春眠反應這樣大,他才認真解釋道,“況且事到如今,是不是‘天道’安排的,都已經不重要了。”

    是啊,已經過去了幾百年,那些曾經死在他手中的人,早就是一抔黃土一把灰,輪回轉世了數十回了。

    回憶中的情節還在繼續往后走。

    這只命運之筆給江逐風安排的結局就是獨行踽踽、煢煢一生。

    他曾經也反抗過,甚至想過要了結生命,可是江逐風很快便發現,他死不掉。

    被火燒成炭的皮肉在火滅之后還會迅速復原,被刀剜空的胸口還能長出新的心臟,懸崖下碎裂的骨肉還能自己拼接好。

    “沈弦驚送我的書卷里寫道,‘大丈夫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江逐風說,“可我卻既碎不掉,也全不了,多可笑。”

    “這一千年里,我死了無數次,也活了無數次。”

    而且“重生”時的痛苦比他自戕時的感覺還要疼上千百倍,這就是違抗‘天道’的代價。

    陪著他走到了回憶的最后,沈春眠才發現,最終壓垮他的不是沈溫如的死亡,不是這近千年的孤獨,而是將他撿回青云派的沈弦驚,這個世上他僅剩的“親人”。

    他曾教他識字通文理,引氣通天地,他將他從那混沌的人間里撈了出來,帶回了那個如世外桃源一般的青云派。

    他是他的師尊,也是他第二個父親。

    “可我沒想到,”江逐風很輕地說,“在我行將飛升之際,他竟然奪了我的軀體,搶走了我的神格。”

    沈弦驚親眼看著他的神識被飛升那道天劫劈的煙消云散,卻只是遠遠看著他,連句道歉的話都沒有。

    原來他在這世上最敬重的人,當初之所以將他帶回青云,不是因為什么虛無縹緲的緣分。

    江逐風也是這時候才知道,那年沈弦驚第一眼看見的絕不是那個父母雙亡的可憐孤兒,而是那孤兒命格里的飛升機緣。

    從帶他回青云派的第一日起,自知此世絕無飛升之運的沈弦驚便籌謀著要奪了他的神格,自他還是一個韶年孩童之始,沈弦驚便狠心在他身上下了一道惡咒。

    原來那些年他以為的教養之恩,都只不過是弦驚處心積慮的謀算。

    回憶無聲落幕,沈春眠一時有些說不出話來,只是默然片刻,而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般,他忽然睜大了眼。

    不對,江逐風若是讓沈弦驚所害,連神識都叫天雷劈散,那么現在站在他面前的人又是誰呢?

    “你騙我,”身旁的江逐風忽然開口道,“你還是想走,對不對?”

    而與此同時,沈春眠忽然聽見遠方忽然傳來了一陣渺遠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還不等他將這道聲音聽真切,眼前的場景卻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寢殿里通明的燈火,還有江逐風的臉。

    眼前的人看上去與他方才所見的那位江逐風,分明是一個人,可卻又有些輕微的不同。

    “醒了?”江逐風問道,“方才你說了許多夢話——你在我內府里窺見到了什么嗎?”

    沈春眠深吸了一口氣,恍惚道:“你。”

    他頓了頓,然后又道:“我看見了另一個你。”

    “是嗎?”江逐風坦然承認道,“那想必是我的心魔。”

    第34章

    “心魔?”沈春眠應聲問, “劍修最忌心魔,若非是心志堅定之人,只怕還未迎來天雷, 便會走火入魔, 喪失自我,你……”

    說到這里他忽然頓住了,片刻后才斟酌道:“這心魔跟了你多久了?”

    江逐風避開他的目光,翻身下榻:“不記得了。”

    沈春眠的腦子一時還有些混沌, 又見他不欲多談,因此便點到即止,并沒有再多問什么。

    江逐風坐在他身側, 沉默地穿好了靴子, 而后不緊不慢地走出寢殿,喚來了綠玉。

    眼下窗外的天已經要亮了,沈春眠按了按酸脹的太陽穴,他隱約記得他醒來的時候,江逐風似乎是抱著自己的,至于他那時又是怎么暈過去的,沈春眠已經并沒有太多記憶了。

    似乎當時他的耳邊充斥著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警報聲,想必這一場昏迷, 便是那虛空對他刻意暴露身份的懲罰。

    綠玉推門進來的時候, 沈春眠立即便感覺到她身后除了江逐風, 還跟了另一人, 他抬頭看了眼,發現來人是沈溫如。

    沈春眠眼下莫名有些不好意思面對他, 因此只是匆匆地看了他一眼, 便悄無聲息地移開了視線。

    只見那一身素衣襯得他愈發瘦弱, 看向他的時候,依然是紅著一對眼眶,不同之處只有眼下那兩抹淡淡的青色。

    “教主,昨夜沈公子不知是從哪兒得來的消息,聽說您昨日回來之后便病了,便硬要過來,”綠玉緩聲道,“屬下想著您還未醒,不好叫他進來叨擾,要他回去等天明了再來,可他不肯,非要在門外侯您一夜。”

    綠玉略一沉吟,隨后又道:“這會兒聽說您醒來了,他便想進來看您一眼,屬下就自作主張帶他進來了,還請您莫要見怪。”

    沈春眠稍一點頭,算作答應。

    沈溫如卻扭頭看了看后頭跟進來的江逐風,緊接著又眼巴巴地看向了沈春眠,低聲問道:“他在這里……陪了你一整夜?”

    沈春眠一聽見這種問句,頓時便又開始頭大,這兩人不想和對方談戀愛便算了,還一個兩個的非要來惱他才高興。

    見沈春眠不欲回答,沈溫如便垂眸傷情道:“我不該問,是我多嘴了。”

    那模樣看上去,真是要多傷心便有多傷心,要多可憐就有多可憐。

    他稍稍一頓,而后又關切地問他:“你現下怎么樣了?”

    沈春眠有氣無力地回答道:“還成,只是有些頭暈。”

    綠玉立時上查看他的脈象,又看過他身上的靈氣脈絡:“教主身上的靈脈比昨夜要好些了,想是江公子替您理了一夜靈氣的功勞,這法子若一直有效,再堅持半月想必也能好透了。”

    沈春眠還未表態,站在他床邊地沈溫如卻忽地臉色一暗,詢問她道:“連熬半月,不知江師弟的身子吃不吃的消?我也是水系靈根,不如以后還是我與江師弟輪換著來吧?”

    綠玉毫不留情道:“江公子已是凝丹九層,沈公子只凝丹二層,洞虛期的靈脈復雜萬分、千變萬化,只怕沈公子難以駕馭,況且沈公子天生體弱,別再把自己的身子累垮了才是。”

    沈春眠心里也是想要拒絕的,只是沒想到綠玉會將這拒絕說的這樣不委婉,見沈溫如看起來就快要哭了,沈春眠立即又往回找補道:“你的身子還未好全,這兒有江……師弟便好,你的心意本座心領了。”

    可這不說還好,一說出口,那沈溫如看起來卻比方才更難過了。

    沈春眠若是能早些預料到剛清醒過來,便要面對這樣尷尬的場面,想必他一定會再裝睡一會兒,等把這些人都熬走了再睜眼。

    四人之間莫名尷尬了半晌。

    沈春眠努力岔開話題,問綠玉道:“符樂呢,去了一夜了,怎么還不見他回來?”

    綠玉立即接口答道:“不知是出了什么變故,昨夜屬下連發了幾次千羽傳書,都是無功而返,方才已派人去尋了,現在暫時還沒有消息。”

    沈春眠抬手揉了揉發緊的太陽穴:“有消息要立即通知我,別是叫人尋仇給捉去了。”

    他雖然巴不得符樂上一邊涼快去,可也不希望教中的這些人真有什么生命危險,符樂就是再怎么傻楞,道德感低下,他也是為了自己而去的靈市。

    綠玉應聲道:“是。”

    緊接著,沈春眠又望向了眾人,然后嗓子有點癢地干咳了兩聲,委婉送客:“沒什么事的話,你們就先回去休息吧。”

    綠玉并不打算久留,很快帶著依依不舍的沈溫如離開了。

    沈春眠不禁在心里感慨,綠玉這人能處,不僅態度不冷不淡,絕不做多余的事,而且在某種程度上還很懂事,知道什么時候該將他不想見的人帶走。

    綠玉和沈溫如離開了,可江逐風卻依然杵在那里,沈春眠一看見他,便下意識將衣襟拉緊了些,接著便又想起自己方才在昏迷中都與江逐風的心魔做了什么事,又記起他醒來時江逐風說他“說了許多夢話”。

    沈春眠不確定那夢話的內容堪不堪聽,因此多少有些尷尬。

    “你也回去休息吧,”沈春眠沒看他的眼神,目光落在面前的虛空處,“熬了一夜,想必也累了。”

    聽他開了口,江逐風終于動了,不過不是往外走,而是朝他這里走了過來。

    沈春眠下意識往后一退,方才在雪原之上的面對另一個江逐風時那種惶悸的感覺又回來了。

    江逐風褪去靴子,毫不客氣地坐回到床塌上,沈春眠復又往后一躲,有些不知所措道:“昨夜多謝了,你若想要什么,只要是離恨有的,我都可以補償給你。”

    江逐風不置可否,只一把捉住他的手腕,沒頭沒尾地問:“你為何只對沈溫如的死耿耿于懷?方才連他的眼睛也不敢多看,待他說話,也比待旁人溫柔許多,你對他有意?”

    沈春眠甩開他的手,警惕道:“這都什么和什么……昨夜在雪原中,你方才說那是你的心魔,那你心魔所見所感,你也一并看到了?”

    要不然怎么解釋他剛知道了沈溫如在劇情后期會死,又怎么會知道他對沈溫如之死的反應呢?

    江逐風卻不以為意道:“他就在我的內府之中,我如何會不知曉?”

    “那我醒來時,你怎么還要故意問我一句,在你內府之中都看見了什么?”沈春眠莫名有些憤怒,“既然心魔住在你的心里,那想必你也能操縱他吧,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江逐風卻低下眉:“他是前世的我,也是欲望和痛苦被放大的我,我并不能操縱他,只能跟隨他的欲望。”

    沈春眠:“說的那么好聽,可你只需將你內府關上,我不就進不去了嗎?”

    “抱歉,”江逐風誠然道,“我只想有人能聽聽我說話,此處唯有你不是‘天道’筆下的空殼,我只能將這些說與你聽。”

    沈春眠默然片刻,這才反應了過來:“那你說就說,昨夜在內府里,為什么非得……那什么。”

    究竟是什么,他也不好意思說出口,只紅著臉道:“我在說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頓了頓,而后又反應過來道:“不對,我對沈溫如如何,又關你什么事?”

    江逐風面上又露出了方才雪原小屋中,與那位心魔如出一轍的委屈情緒來,沈春眠最是吃軟不吃硬的人,一瞧見他這樣一張臉,頓時又說不出重話來了。

    如果那內府中的心魔給他看的回憶全是真實的,那江逐風的前世,是真的過的再苦不過了。

    這一生都是所謂的“命中注定”,無論他如何掙扎,也掙脫不出這命定的牢籠。

    若他只是個至多活到百歲的凡人,或是他再愚笨一些,他也許便不會發現自己住在這“牢籠”之中,也不會為之痛苦。

    正如朝生暮死的蜉蝣,一生不知朝夕,或是夏生秋死的寒蟬,亦不知這世上還有春秋,沈春眠猜想江逐風大概寧愿自己只是一個無知凡人。

    他神識清醒地住在這個被操縱的軀殼里,不知自己的喜怒與哀樂,被迫去愛、去恨,愛自己不愛的人,殺自己不恨的人。

    最終還要一個人清醒地去面對那片荒蕪的雪原,孤獨地度過一個又一個百年,故事的最后,在他行將飛升之際,又被他自以為在這世上僅剩的親人所陷害。

    這既可笑又可悲的一生,孤獨又寂寞的千年歲月,沈春眠只是稍稍代入自己,便已經覺得難以承受了,若他是江逐風,只怕會比他還要瘋。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辦?”沈春眠忽然放柔了音調,斟詞酌句地說,“你知道的,我也不自由,這次的昏迷便是一次警告,但如果你有需要的話,我也會盡力幫你。”

    江逐風怔了怔,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幾分異樣的情緒,他稍低下頭:“不用你幫我什么,只要你讓我跟著你便好了。”

    他話音未落,便見殿外一人忽地穿墻而入,那人身著白衣,襟口邊緣的一圈月白色像是月光投向湖面的一痕波光。

    還不等沈春眠反應過來,那人便嘆氣似地喚了他一句:“春眠。”

    沈春眠:……

    這人又是誰?

    等等,他好像在江逐風的回憶里見過這個人!

    還不等他記起這人的名姓,便聽江逐風先他一步開口道:“懷長老,您怎么來了?”

    第35章

    經江逐風這么一提醒, 沈春眠頓時便想起來了,這位看上去仙氣飄飄的仙尊不是旁人,而正是反派的師尊, 也就是沈溫如的另一位生父, 懷楚。

    懷楚一生只收了兩位徒弟,一是他,其二便是沈溫如,而江逐風因為是以劍入道, 所以跟了劍修沈弦驚。

    不說旁人待那位反派如何,只說這位懷長老,哪怕是后來他叛出師門、惡貫滿盈、無惡不作, 在最后得知沈春眠被江逐風斬殺之后, 還是悲痛欲絕,偷偷替他收斂了尸骨,藏于青云派沈春眠的舊居之中。

    后來這件事被江逐風發現,也恰巧成為了他誤殺懷楚的導火索。

    不過這些都已經是后話了,沈春眠刻意別開目光,低垂著眼沒去看他,只是語氣冷淡道:“你來這里做什么?”

    雖然現在可以暫時先不管人設值,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就可以為所欲為, 懷楚既然如此疼愛反派, 那他也就可能會無比痛恨他這個搶了反派身份的冒牌貨。

    而且他既能出關, 想必已然是突破了化蟬之境, 從元嬰往上走,每一境界都走的無比艱難, 因此境界之間的差距也越來越大。

    按照原著里的描述, 就是眼下的沈春眠和離恨全教, 加起來也不夠懷楚一鞭子抽的。

    懷楚緩步向他走近,而后忽然朝著沈春眠伸出了手,沈春眠下意識便以為他要打自己,因此迅速避開。

    可那一掌落下,卻只是輕柔地碰了碰他的發頂:“為師”

    “罷了,”他稍稍一頓,而后嘆聲道,“反正你如今也不愿認我。”

    “我送你的鳳凰翎羽呢?那發簪與你屬性相合,于你的修為有益,你該日日帶著才是。”

    沈春眠沒想到他專程來此,不為替沈溫如尋仇,也不是來訓斥他這個逆徒,而是冷不丁地問起那只發簪。

    沈春眠不冷不淡道:“那破簪子已被我送人了,既是與青云派有關的物件,我還留著做什么?”

    懷楚卻從錦囊中取出了那只鳳凰翎羽,不疾不徐地替他簪入發間:“就算要送人,也不該送給那樣一個魔物——你知道那姓連的是個什么東西嗎?”

    沈春眠摸了摸發間那只失而復得的鳳凰翎羽,有些驚訝:“他難道不是被大天劫所傷,沉睡了千年的魔修嗎?”

    “魔修?”懷楚冷笑一聲,“這世上何來修士能沉睡上千年而不滅?他是先天魔物,一出世便是生靈涂炭,先圣們聯手將他鎮壓在天封之下,千年后大封松動,誰知那只魔劍竟被你這無知小兒給撿走了。”

    沈春眠:……

    不是他,他沒撿。

    懷楚俯下身,看向他的目光中頗有幾分無奈,那是長輩在對待小輩時才會有的寵溺之意:“旁人說什么,你就信什么嗎?他向你要那翎羽,你也不作斟酌,這就隨意贈予他了?”

    他稍一頓,而后又恨鐵不成鋼道:“我在那翎羽中放了一道劍意,關鍵時候能救你一命……那日他來青云派,要向沈弦驚奪回他的魔骸,二人打斗之中,這道劍意忽然碎了,你知道那時我究竟……”

    有多擔心嗎?

    懷楚沒有繼續往下說,可這其中的意思卻已然呼之欲出。

    那日他尚在閉關,不知青云派中與修真界的變故,可他暗藏在鳳凰翎羽中的劍意甫一出鞘,他便從入定中驚醒過來了。

    緊接著他也顧不得還要養傷,急匆匆便往劍意所指處趕去,不過他沒找到沈春眠,只見到了一只才醒不久的魔物。

    在與沈弦驚聯手將那魔物逼出青云之后,他便連日趕來了離恨教,他只怕沈春眠是叫那魔物給害了,這鳳凰翎羽才會落到他手中。

    沈春眠眼下實在不知該說些什么,他見慣了旁的角色對自己的恨與懼,他們要么想要自己的命,要么便是有求于他,從他手上要走一些東西,可卻沒人是像懷楚這樣的。

    “我……”沈春眠目光躲閃,莫名被他那些話激出了幾分委屈情緒來,“他太狡猾了,我一不小心就上了當。”

    “罷了,不過一道劍意而已,”懷楚垂下眼,細細掃了他一眼,“近來消瘦了不少,聽說你已跨入了洞虛之境,可怎么臉色瞧著還不如從前好?”

    沈春眠一時不知道該怎么答,懷楚便轉頭看向他旁側的江逐風:“逐風。”

    江逐風漫不經心地系好了那半敞的衣裳,并不欲替沈春眠解釋:“懷長老有話問他便是,何苦要我傳話?”

    “我不叫你傳話,只是有一言,”懷楚道,“你在離恨的時日不短了,沈弦驚他到底是你師尊,你再如何,也不該不知會他一聲,便孤身來到離恨……”

    江逐風卻打斷他道:“知會?沈仙尊料事如神,如何不知道我要做什么?長老這話連自己都騙不了,何必還要拿來唬我?”

    他合上衣衾,卻也并不打算離去,貼坐在沈春眠身旁,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

    懷楚也不欲再管他,只又回頭看向沈春眠,悄沒聲息地探出靈氣,查探了一番他身上的靈脈,隨后便皺起了眉:“你中毒了?”

    沈春眠稍一點頭,而后轉移話題道:“沈溫如就住在不遠處的琉光殿,你不去看看他?”

    “誰給你下的毒?是那只魔物?”懷楚立即接口問,像是根本沒聽見他的問話。

    沈春眠心里暗自吐槽道:你能不能稍微關心一下你親兒子!怪不得沈溫如會離家出走,這兩個生父只怕沒一個是有心的。

    “左護法已給我瞧過了,說是好生養著,不日便能好,”沈春眠道,“反正是沒什么大礙。”

    懷楚卻皺了皺眉:“他知你是火靈根,還給你下這樣烈的藥,只怕另有圖謀,他若搶不回那半具骸骨,想必又要折殺回來,再對靈氣漸虛的你下手。”

    沈春眠立即道:“我與他立了血契,我贈他幾具合適的軀體,他也不會再來惱我……”

    “什么?”他話音未落,懷楚便截口打斷他道,“你與他立了血契?”

    還不等沈春眠答話,懷楚便劇烈地咳了起來,幾聲咳嗽過去,他便嘔出了一口血,滴落在那月白色的襟口,像是落入月池的紅色海棠。

    沈春眠怔了怔,心說這父子兩個,怎么都愛咳血,這難道這咳血癥也是個遺傳病?

    他趕忙起身扶住懷楚,可誰知起的太急,眼前一黑,在懷楚鼻梁上重重碰了一腦袋,差點火上澆油,將懷楚磕倒在地。

    好在江逐風在身后拎了他一把,那剛咳了血的懷楚也一把撈住他。

    沈春眠頓時尷尬地無地自容,等站穩了他才發現,那原本就咳血的懷楚又讓他給碰出了一行鼻血。

    沈春眠:……

    他連忙去找那塞在衣襟里的帕子,卻聽懷楚淡聲開口道:“別忙了,你還是躺著吧。”

    說完便自己從袖口處取出一張白帕,拭去了鼻下唇角的血污。

    “你怎么……”

    “并無大概,只是強行出關,又被那魔物所陰,”懷楚輕描淡寫道,“我已是化蟬期,這點小傷礙不著什么。”

    他稍一頓,隨后又道:“你簽的那什么血契……還在你手上么?”

    沈春眠搖搖頭:“讓他拿去了——但是起誓之前,我曾認真看過條款字目,并沒有暗藏什么。”

    懷楚很輕地嘆了一聲:“你又如何會知道他這魔物沒有在那底下藏一張暗契?那日他重傷而逃,此事想必還得待我尋到他,再看看如何替你消解。”

    沈春眠欲要啟唇,便見他又意味深長地看了眼死死黏著沈春眠的江逐風:“我去看看溫如——春眠,從前是為師沒有教好你,旁的話你可以不聽,但有句話,你不能不放在心上。”

    “無論是對誰,總得留著幾分心眼。”

    他分明是在對沈春眠說話,可目光卻分毫不離江逐風,就是再蠢再笨的人,也能看出他的隱射了。

    懷楚來時無聲,去時也了無聲息。

    “和之前不一樣了,”江逐風忽然在他耳邊道,“上一世,在你死之前,懷楚并沒有來過離恨。”

    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沈春眠聽著卻有些不舒服:“說話要說清楚些,上一世死的人又不是我。”

    江逐風卻有些不近人情道:“都一樣。”

    “一樣個鬼,”沈春眠不清不重地招呼了他一下,“沒事別把死字掛在嘴邊,呸呸呸。”

    沈春眠懶洋洋地往下一躺,打算再閉眼歇會兒,不料這江逐風卻再次賴著臉皮貼了過來:“你為何要勸他去看沈溫如?”

    沈春眠被他煩的不清,閉著眼敷衍道:“我有病唄。”

    “你如此關心沈溫如,還說對他沒有情意?”

    沈春眠睜開眼,倏然轉向他道:“是,沒錯,我就喜歡沈溫如,你想怎樣?”

    江逐風目光稍暗,提醒道:“你們是師兄弟,不可為不倫之事。”

    “你與我不也是師兄弟,什么不倫之事,你就少做了嗎?”沈春眠立即反唇相譏。

    “我是沈弦驚之徒,你是懷楚的弟子,你我結合,不算不倫。”

    沈春眠:……

    這都什么歪理!

    沈春眠見和他說不清,干脆也不和他辯解了,隨口便道:“我管你,我就是不倫,我就是愛沈溫如了,你又能如何?”

    就聽江逐風在他耳邊,輕描淡寫道:“那我就殺了他。”

    沈春眠頓時被嚇清醒了,捉住他的手道:“你有病嗎?那再怎么說……也是你同門好友,活生生的一個人!”

    “活生生的人,”江逐風冷笑一聲,“活人會如同地縛靈一般,兩世都做一樣的事,說一樣的話么?”

    沈春眠冷不丁被他問倒了,是了,在江逐風眼中,這些人都只不過都是被命運之筆操作的一縷無意識的亡魂。

    兩人頓時都沉默了下來。

    沈春眠思忖了好半刻,而后才道:“我去歇會兒,你就在這里陪我。”

    語罷他便拉過他的手,不輕不重得攥在手心里,生怕這瘋子趁他睡著,提著劍再去戳沈溫如兩下。

    江春眠雖然不言語,但卻也躺在他身側,乖乖將半只手交給他,半步也不肯挪動。

    作者有話要說:

    第36章

    沈春眠好容易補了個囫圇覺, 再睜眼時明晃晃的日光已經透過窗紗,朦朦朧朧地在他床側撒下了幾塊傾斜的金色影子。

    “幾時了?”沈春眠迷瞪著眼,懶洋洋地問那身邊人。

    江逐風的聲音還和他睡前聽見的一樣, 半點沒有迷糊之意, 想必這幾個時辰都是清醒著的:“未時四刻。”

    沈春眠翻了個身,他夢中盜汗,醒來濕了一件里衣,眼下全身都黏黏膩膩的, 很不清爽,因此有些煩悶地抱怨道:“怎么睡了比沒睡還頭疼——符樂那里呢,有消息了嗎?”

    江逐風搖了搖頭。

    “還有懷楚, ”沈春眠下意識揉了揉太陽穴, “他和沈溫如怎么樣了,有動靜嗎?”

    江逐風依然是那副一問三不知的模樣。

    不想他這頭剛問完,殿外便又傳來了綠玉的聲音,她遙遙傳話道:“屬下綠玉,抱歉打攪教主安眠,方才屬下派去靈市尋右護法的人傳來了消息。”

    說到這里綠玉稍稍一頓,等沈春眠應了聲,她才繼續道:“靈市原是夜半開張, 天明而關, 派去的教徒們左右尋不見右護法人影, 便去盤問了幾個常在靈市里做買賣的熟人, 說是瞧見昨夜右護法與日月谷的人起了沖突,人叫他們給綁走了。”

    “方才日月谷的人還送了一份請帖過來, 邀您去赴他們谷主的百歲宴。”

    沈春眠不緊不慢地答:“嗯, 定的是什么時辰?”

    綠玉應聲道:“子夜之交前后。”

    “知道了, ”沈春眠緩聲道,“本座要沐浴更衣。”

    “屬下這就讓人去準備。”

    她的腳步聲甫一離去,沈春眠就皺眉道:“煩死了,我就知道符樂忽然消失準沒好事。”

    江逐風悄沒生息地上前,替他揉起了太陽穴:“日月谷那群鬼修葷素不忌,餓起來連同伴都要吃,你真要去?”

    “不然呢,”沈春眠道,“就算被捉去的不是離恨的右護法,我也不能見死不救,我若連這點威嚴也沒有,離恨教教徒唇亡齒寒,只怕就要亂了。”

    江逐風卻不以為意道:“讓旁人去救便好。”

    他下手不清不重,揉得沈春眠的頭疼稍輕,只是他到底受不了有人貼自己貼的這樣近,因此便趕開他道:“哪里那樣好救?日月谷雖然都是些烏合之眾,但那谷主怎么說也是元嬰八層的修為,他們陰招多,不好對付,怎么能讓其他人平白去送死?”

    “那就借口帶人滅了他們日月谷,”江逐風輕描淡寫道,“不過失掉符樂一條命,但卻可永絕后患,不痛快么?”

    沈春眠起身赤腳落地,不太高興地訓斥道:“什么叫不過失掉他一條命?那可是一條人命!如果有天你至親至愛之人,或是你自己也淪為了一粒棄子,你還能說得出這種話嗎?”

    “你不過是因為那先天賦予你的純靈根,以及青云派中的環境使然,所以你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便能走到旁人一生或許都無法企及的境界,你怎么還能居高臨下地說出這種話來?”

    沈春眠緩緩吐出一口氣,聲音一輕:“不論今日被捉的是符樂還是你,我都會親自去救的,他是為救我而去的靈市,我不能叫他寒心。”

    大概是最后這句話觸動了他,江逐風忽然抬眼問:“若我有一日身陷困境,你也會這般義無反顧地來救我嗎?”

    沈春眠想也不想地回答道:“當然。”

    說完后他又不免有些心虛,他嘴上說的那樣好聽,可實際上去救符樂卻也是他綜合考量過的結果。

    而他對江逐風的感情實在很有限,頂多能做到盡力幫他,可若要義無反顧……他覺得自己還沒有勇敢到這種地步。

    但話已出口,沈春眠也不好再往回收,他話鋒一轉道:“你老實在這呆著,若依照原……唔,你前世的劇情,近些日子你想必就要洞虛了,洞虛期的天劫并不好受,我勸你好生準備。”

    江逐風稍一皺眉,忽然輕聲問:“這個世界……對你們那里來說,只是芥子一般的存在嗎?”

    否則他昨夜并沒有內府在中向沈春眠展露過這些細節,他怎么又會對他前世何時洞虛,知道的一清二楚呢?

    “也可以這么說,”沈春眠并不否認,只是苦笑一聲,“誰知道我原來所在的地方又是不是一粒芥子呢?”

    他不敢說的太明顯,怕又引來了那來自虛空的懲罰。

    也就是這一刻,兩人直接忽然生了幾分同病相憐的惺惺相惜。

    可這點情緒并沒能堅持太久,因為沈春眠很快便發現,江逐風這人是說不通的,依然還是他去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

    就連他沐浴更衣都要跟著,沈春眠無奈只好用腰帶覆了他一雙眼,可江逐風又非要緊牽著他的手,害他只能用半只手解衣裳。

    本來只需半個時辰便能完成的事,因為這人的纏磨,他用了足足一個多時辰才出浴,身上和精神上反而比方才醒來時要更累了。

    看著和尾巴一樣長在自己身上的江逐風,沈春眠心里不無惡毒地想:我剛才到底為什么要提醒他當心天劫,干脆把他劈死他算了!

    綠玉做事顯然要比符樂靠譜不少,待他出殿之時,便聽綠玉道:“教主,殿外七香車已備下了,屬下又從教中挑了幾位行事穩重的弟子,都是筑基之上的境界。”

    沈春眠一邊往外走,一邊應道:“嗯,本座離開之時,教中要加強防守,山下每處入口都要安插一名凝丹期的修士,以免日月谷那群人調虎離山。”

    “屬下這就去安排。”綠玉立即道。

    她稍稍一頓,而后又道:“教主,方才琉光殿中傳來異響,來報的人說,見溫如公子一手的血污,舉止癲狂,從殿內跑到庭院之中,其他再多的也看不真切了。”

    “屬下方才正忙,也不敢貿然去打攪您——您要不要過去瞧瞧?”

    沈春眠神色一緊,立時便道:“你先去遣人加強防衛,本座去琉光殿看一看,莫叫旁人再去那附近驚擾。”

    綠玉頷首:“是。”

    趕去琉光殿的路上。

    “你們青云派真是沒一個省心的,”沈春眠對著身側的江逐風道,“他倆又怎么了?你前世有這一出么?”

    江逐風搖了搖頭:“不清楚。”

    沈春眠對他真是徹底沒脾氣了,可隨后,卻聽江逐風頓了片刻,接著才緩聲道:“前世沈溫如曾因為發現懷楚偷偷供奉著你的骸骨,而走火入魔過一回,為從懷楚手中搶走骸骨,他與懷楚大打出手。”

    “也正是這一回,我為他誤殺了懷楚。”他說的輕描淡寫,像是提起從前自己吃過的一餐很難吃的飯。

    沈春眠沉聲問:“可這一世我還活著,他們還會因為什么起沖突?再說懷楚可是化蟬期地仙,怎么可能會被溫如一個凝丹二層所傷?”

    “溫如?”

    “怎么?”

    江逐風看向他:“你不曾喚過我為逐風,卻如此親近地喊他溫如。”

    沈春眠沒忍住往他肩上一撞:“我他媽真是服了你了江逐風!”

    他分明是惱怒的語氣,可落在那些遙遙在暗中偷窺的人眼中,便成了打情罵俏。

    “我沒誆你吧?”祁慕安鬼鬼祟祟地將那云舒棠往里一拉,云舒棠作為前任教主的獨子,沈春眠并沒好意思安排他也去務農,而祁慕安卻是裝病告假了一日,“也不知這姓江的給教主下了什么迷魂藥,咱們教主從前何其喜新厭舊的人,如今竟日夜都要與他黏在一塊。”

    云舒棠咬著下唇,什么話都不說。

    只聽祁慕安又恨恨道:“棠兒,你若再不爭,只怕明日你的位置便要易主了,教主是何其薄幸的一個人,改明兒那姓江的在他耳邊吹吹枕邊風,恐怕咱們都得被逐出教去了。”

    “我又有什么法子,”云舒棠喪氣道,“他不肯要我,我難道還上趕著湊上去尋辱嗎?”

    祁慕安立即道:“變不了教主的心思,咱們難道還動不了那江逐風嗎?他只是凝丹期的修為,令尊留下的那兩個舊部,足夠弄死他了。”

    云舒棠目光微動:“可若是讓教主發現了……”

    “這教中少說有一半教徒都是向著你的,”祁慕安道,“就說那右護法,也是一心一意為著令尊與哥哥你的,教主既能不辭辛勞地去救他,說明他在教主心里也是有幾分份量的,就算不幸敗露,那人已經沒了,教主還能怎樣?”

    與此同時,沈春眠已帶著江逐風這個拖油瓶,急匆匆地趕到了琉光殿外。

    “此處靈氣外泄,有打斗過的痕跡,”江逐風在他耳邊低聲警醒,“要小心。”

    沈春眠稍一頷首,隨后帶著江逐風穿墻而過,來到庭院內。

    院內微風輕拂,磚石地上落著零星幾點暗紅色的血跡,沈春眠循跡而去,只見偏殿之外殿門虛掩,他小心翼翼地推開門,生怕看見什么血腥景象。

    好在殿內干干凈凈,一絲凌亂痕跡也沒有,沈春眠繼續往里走,卻隱約聽見懷楚的一聲嘆息聲:“春眠?”

    “您在哪兒?”沈春眠一把拉開帷帳,在一張坐榻上瞧見了一身是血的懷楚,“您……”

    懷楚按著腹間傷口:“不礙事,方才已用過丹藥了,這點傷口一會兒便能結痂。”

    “這是怎么了?沈溫如呢?”

    “這個逆子,”懷楚咬牙道,“他身上魔氣全然蓋過了人氣,想必已走火入魔多時,虧他能忍住……我來時他裝病要昏倒,我便上前扶他,誰知他竟猝不及防地給了我一刀。”

    沈春眠沒料到這些主角竟一個接一個地不受控制,又一個接一個開始瘋,頓時有些說不出話來。

    “那他眼下人呢?”他問。

    懷楚虛弱道:“跑了。”

    “跑了?跑哪了?”沈春眠一急起來,腦子又要發暈,“他意識還清不清楚,會不會在教中大開殺戒?”

    “不急,”懷楚一抬手,身上血污便消失殆盡了,他輕輕牽過沈春眠的手,“我方才在他身上下了追蹤咒,他眼下還在這附近。”

    方才聽見什么都毫無反應的江逐風眼下卻垂眼看向了懷楚與沈春眠碰在一起的手,他立時碰了碰沈春眠的肩膀。

    沈春眠回過頭問:“怎么了?”

    “他手方才沾了血。”

    “什么意思?”

    “臟。”江逐風輕輕捏開了他的手。

    沈春眠氣的簡直想往他身上來一腳:“江、逐、風,你給我正常點!”

    第37章

    懷楚自榻上起身, 冷目看向江逐風,隨即漫不經心地詢問沈春眠:“你與他何時這樣要好了?從前在青云派里,不是還水火不容的嗎?”

    “說來話長, 也不算要好, ”沈春眠也不知該從何說起,只話鋒一轉道,“不說這些了,當務之急還是要先找到沈溫如。”

    懷楚唇色發白, 他昨日為了沈春眠強行出關,又受了連青云的魔氣腐蝕,如今再被自己的親兒子捅了一刀, 雖說他已入地仙之境, 可到底還未成功飛升上界。

    “他的魔氣愈發淡了,”懷楚低吟道,“不好……他怕是快要逃出追蹤咒的限制了!”

    眼下正是情急時刻,可那站在沈春眠身旁的江逐風卻不慌不急道:“長老已是化蟬期修士,怎么連個凝丹二層的半人半魔都制不住?仙級的追蹤咒,難道只能做到這種地步嗎?”

    懷楚神色一暗,解釋道:“他到底是我的血脈,再高一級的追蹤咒對修為有害, 我不能害了他。”

    江逐風看向沈春眠, 低聲誘哄道:“你看, 連他一個化蟬的都制不住沈溫如, 你這個洞虛的,又何必趟這趟渾水呢?”

    “像他這種先天半魔, 體內魔氣一旦迸發而出, 就算是半仙級別的, 也得遭他壓制,你如今身上余毒未清,還是要三思而后行。”

    沈春眠也看了他一眼,他眼下看江逐風,怎么看怎么覺得他比自己更像個反派。

    他雖然在此之前只是個普通人,可無論是他受過的教育、成長的環境,都讓他真正無法做到“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我想的很清楚,”沈春眠的話音短促,“山下還有其他無辜村民,沈溫如如今已走火入魔,如若放任他在外,到時若誤傷凡人,誰來負責?”

    說完沈春眠便捉住了懷楚的手腕:“趁著他沒走遠,我們得快些將他綁回來。”

    懷楚眼微瞇,輕飄飄地看向了眼前由自己帶大的青年人:“春眠,你長大了……”

    “你從前總覺得天道無親,有人一舉飛升,便有人終其一生都只是凡愚,人一生下來,就已經分出了三六九等、貴賤高低,”懷楚目光閃動,眼中似有欣慰,又有疑慮,“為師……我還以為,你一輩子都會覺得弱者的命是不值一提的。”

    沈春眠刻意避開了他的目光,一邊喚人取來了“咫尺天涯”,一邊道:“他們既歸順離恨教,自然受我教庇佑,本座若連這點責任感也沒有,怎么能坐穩這個位置?”

    蕓兒很快便取來了“咫尺天涯”,三人啟動靈器,頃刻間便來到了山下。

    可惜山下并無異象,云水村田間有村民勞作,田間食植如綠海,只有這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沈春眠偏頭問懷楚:“您感應得到他人在何處嗎?”

    懷楚神色難看,他搖了搖頭道:“我們一來,他的氣味便消失了。”

    沈春眠便只好前去田間詢問村民,不曾想,那些村民們遠遠瞧見他,便放下鋤頭迎了過來。

    “教主!”

    幾個黑壯中年農夫也不敢靠的太近,唯恐這喜怒無常的離恨教教主今日又成了個大魔頭,只敢停在他面前快一丈遠的地方,猶豫著要不要給他拜個大禮。

    沈春眠見他們要跪,立即便道:“不必多禮。”

    其間一個膽大些的男子抹去額角汗珠,笑咪咪地給他指了指身后的那片田野:“教主您看,這就是您送給我們的仙種栽種出來的糧食。”

    “前不久我們還擔心熬不過今歲,四處張羅著要把家里的丫頭小子賣了,好歹一家人還能茍活下來,誰知您給的仙種竟這樣好,如今別說吃飽飯了,就連家里的小子都能讀上書了。”

    “是啊是啊,若是那小崽子以后考學當上官了,一定要他好好報答教主的恩情。”

    還不等沈春眠開口,便見那漢子俯身從土里刨出來了一大塊土塊,足有一個鍋蓋那么大。

    待他抖了抖那“土塊”上的土,沈春眠才看清了,那玩意不是土塊,而是一顆巨形化的土豆。

    饒是有那巨大白菜……呸,是白霜龍葉做過鋪墊,沈春眠還是不免有些震驚,這一顆土豆恐怕都夠一家人吃三頓了……

    這神奇的修真界。

    “這土饅頭可耐吃了,”漢子笑道,“又頂飽,只是離了咱們離恨這附近的土地,都種不活,外頭不知有多少人羨慕咱們這兒呢。”

    “土饅頭……”沈春眠覺得這個叫法還是矜持客氣了些,他尬笑了一聲,“挺好的,能吃飽就好。”

    懷楚在旁邊碰了碰他的手腕,提醒道:“春眠,別忘了正事。”

    沈春眠這才記起來自己此行的目的,他將這“變異土豆”的事暫時拋到了腦后,隨后詢問那幾個農夫道:“你們方才有沒有瞧見一個男的從山上下來?”

    他稍稍一頓,隨后又補充道:“那人臉特別白、很瘦,不算高,比本座稍矮些,樣貌清秀漂亮,唔……應該是穿了一件素衣吧,手上身上可能還有血跡。”

    他話音剛落,便聽一個農夫應聲道:“見過見過,方才剛走的,咱們都很覺得奇怪呢,只是仙君們的事,我們也不敢多問多看。”

    “我記得不只有這一位仙君,他身側還跟著一人,一身玄衣,身高八尺,樣貌生的不如那位青衣仙君,但也比常人生的要好,眼珠子特別淺,乍一看像是金色的。”

    身邊那人卻打斷他道:“那就是羅家的小幺兒羅淮啊,這你都忘了,就是你婆娘家的親戚,她表弟,總角之年便被送入離恨教當差了。”

    “哦!你這么說我倒想起來了,就是他!他阿娘、就是我小姨子,也生了這樣一雙眼。”

    隨著他們的記憶漸漸明晰起來,沈春眠的臉色卻愈發不好看了。

    懷楚立即問他:“怎么?你知道這個帶走溫如的人是誰?”

    “是連青云,”沈春眠沉聲道,“羅淮正是他向我借走的‘軀體’之一。”

    懷楚的面色頓時也變得很難看:“溫如他心智不定,眼下正是最易被人操縱軀體的時候,不行……我得先回青云一趟,沈弦驚身上的魔氣與他同出一脈,想必有法子能尋到他。”

    沈春眠眼下也別無他法,如若只有一個沈溫如,那他調動一下離恨教徒,說不定也能尋到他,可若加上連青云……此魔物陰險狡詐,連地仙都敢打,沈春眠實在不敢輕舉妄動。

    “我不在的這幾日,你最好別出教,”懷楚囑咐他道,“這魔物狡譎莫測,此番回來想必沒安什么好心,你要當心。”

    沈春眠沒提今夜還要去救符樂的事,只隨口應承道:“放心,我有分寸。”

    懷楚深深地看他一眼:“為師送你的發簪,你要保管好,日日都帶在身上,知不知道?”

    原著中的反派恨沈溫如、恨沈弦驚、恨整個青云派,卻唯獨對這個將自己帶大的師尊恨不起來,只是口是心非地不肯認他。

    沈春眠也唯獨在對著他時,有一種莫名的負罪感,他稍稍垂目,低聲應道:“你少啰嗦,我這么大人了,能不知道嗎?”

    懷楚這才放心離開了。

    他才剛走,江逐風便拉著他要回教:“我們回去吧?”

    沈春眠跟著他走了一段,在行將踏入離恨教的時候,他忽然意識到了什么,扭頭問江逐風:“嗯?你現在可以離開離恨教了?”

    “嗯,”江逐風攬住他的腰,將他往里推,“只要你肯帶我出來,我便不會受‘天道’的限制。”

    “那你不是現在就能回去了嗎?”沈春眠脫口問道。

    “我若走了,誰來解你的身上的余毒?”江逐風指尖一緊,像是扯了扯一根無形的絲線,“再說,我只要一離開你,一切都會變回原來的樣子——你難道就怎么想我走嗎?”

    就在江逐風動作的時刻,沈春眠同時間感覺到自己無名指上有根隱形的絲線稍稍一緊,隱隱將他拉向了江逐風的方向。

    沈春眠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而后問江逐風:“這是什么?”

    “情咒,”江逐風輕描淡寫道,“我在內府中將其下在了你的神識之上,從此以往,你我的神識便拴在一起,我痛你疼、你死我殉,除非你有本事飛升,否則你永遠也擺脫不了我。”

    沈春眠頓覺兩眼一黑,他遇到的都是些什么人!

    有事沒事就往人身上下咒,就這還名門正派,狗屁修真界,不如改名叫下咒界得了。

    這兒真是人手一個惡咒,除了他這個半仙級的咒術文盲。

    沈春眠冷冷看他一眼,重重甩開他的手,而后沉聲問:“你這樣與那連青云又有何區別?”

    “江逐風,我不是原來的那個離恨教教主,沒有義務向你贖罪,”沈春眠氣極了,神色就顯得格外的冷,“因為可憐你前世的遭遇,所以你之前做了什么,我都諒解你。”

    “可你現在在做什么?我不管你從前有多可憐,可你憑什么借此為由來束縛我?那又不是我害的。”

    他頓了頓,而后又淡淡然道:“你真讓我討厭,江逐風。”

    第38章

    沈春眠冷冷地撂下這一句話, 隨后轉身就走。

    江逐風怔了怔,竟沒有立即跟上他,他落在沈春眠身后, 始終與他隔著一丈遠的距離。

    沈春眠也不再在意他, 只當他是個透明人,接著便動身去后山視察了一番,那群或倚或坐在樹蔭下偷懶的男寵們遠遠瞧見他,便立即飛向了地里, 吭哧吭哧地干起活來。

    待他走近了,那些男寵們又立時停下了手中的活,紛紛朝他行注目禮。

    “教主好!”眾人異口同聲道。

    沈春眠背著手, 頗有些領導風范, 張嘴就開始畫大餅:“你們老老實實、勤勤懇懇的干活,本座定不會虧待了你們——那白霜龍葉一株就是上千靈石,若是煉成靈藥,更是價值連城。”

    “等年末時,本座便叫綠玉他們煉些丹藥,獎給你們之中最肯干的那些人,也好替你們精進修為。”

    男寵們頓時便沸騰了,這由白霜龍葉煉制而成的丹藥, 一粒便能抵上他們幾年修行, 當不成教主的寵妃, 當個正正經經的仙君, 倒也沒什么不好的。

    等他們議論聲漸漸下去了,又有人注意到了一直跟在沈春眠身后的江逐風。

    “他倆是不是吵架了?”一個握著釘耙的男寵悄聲道, “教主都不看他, 好可憐。”

    “可憐什么?不要可憐男人, ”另一人道,“他日日纏著教主,又不用務農,什么好處都是他的,美的很呢。”

    他嘴上這樣說,可目光卻不由得黏在了沈春眠身后的江逐風身上。

    離恨教教主沈春眠,雖然心術不正,又是修真界公認的敗類之一,可他這天生的身姿容貌,卻也是修真界公認的第一美人。

    他第一眼見到他時,便被沈春眠那張驚心動魄的臉給迷住了,可這種美是毫無攻擊性的,只會引得人生出一種想要褻瀆的欲念。

    可他身后跟著的江逐風則全然不同,他身量頎長,無論何時都板正著腰身,寬肩窄腰、背脊挺括,蜜色的皮膚與沈春眠身上的白皙膚色形成了一種鮮明的對比。

    長而卷的銀發披下,眼中琥珀色的瞳仁輝映著明晃晃的日光,看起來既像是一位不世出的仙君,又像是一只野蠻漂亮的靈獸。

    這男寵不由得動了心思,與旁邊人低聲道:“怪不得咱們教主會迷上他,這人真是……那樣高,那樣有野性,被他抱起來的感覺,應該比被教主還好……”

    另一男寵見狀趕忙捂住了他的嘴,還不曾開口,便見走在前頭的沈春眠忽然朝著他們這處望了過來。

    兩人頓時便像被冰封住了手腳,只敢愣愣地呆在那里。

    緊接著,這二人就聽見了沈春眠傳音入耳的聲音:“再嘴碎,便叫你們一日犁百畝地,以后都別休息了。”

    兩人嚇呆了,連忙鵪鶉一樣地點了點頭。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沈春眠目光不錯地回到寢殿,正準備回那虛空之中再看一眼,卻發現原先一直跟著他的江逐風忽然消失不見了。

    “江逐風?”沈春眠脫口喚道。

    見無人應答,他便下意識一抿唇,這人不跟著他,他本應該是松了口氣的,可現下他心里卻莫名其妙地生出了幾分牽掛的意味。

    畢竟以江逐風現下的心理狀態,沈春眠就算不怕他跑去大開殺戒,也怕他自己想不開,沒事往自己身上捅兩刀什么的。

    坐在榻上想來想去,沈春眠到底還是放心不下,于是猶猶豫豫地起身,到殿外尋他去了。

    與他所想的不同,江逐風并未走遠,只是背對著他,蹲在壁角設置的炭盆前,伸著手像是在烤火。

    沈春眠原想扭頭回去的,可不知為何,腳下卻鬼使神差地朝他走了過去。

    愈靠近他,縈繞在沈春眠鼻尖的一股詭異的燒焦味便愈發強烈,直到他走到他身后,才發現江逐風原來并不是在烤火。

    那灼艷的火舌吞噬過他的指尖,原先纖長而骨感的指頭被燒的焦黑,可他卻還似不知疼似的,出神一般地凝視著那堆火。

    沈春眠一把抓住他后領,將他猛地往后一帶:“江逐風,你瘋了?!”

    江逐風像是清醒過來了,緩緩抬頭望向他,而后忽然發狠地抓住了他的衣袖,用的還是燒焦的那只手。

    沈春眠不敢動,生怕不小心扯下了他那燒焦的血肉。

    “我好冷……”

    又是這一句。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的雙目,江逐風就像是個行將溺死的人,拼命地想要抓緊一些東西,他眼中全無理智,只想拉著他一起下墜。

    他不渴望活,只渴求死。

    沈春眠忽然又對他生不起氣來了,他俯身握住他另一只完好的手,忍不住問道:“疼嗎?”

    江逐風搖了搖頭,也不順勢起身,只是那樣盯著他的眼,沒頭沒尾地說:“我惹你討厭了。”

    “你先起來,”沈春眠想要將他從地上拽起來,可惜沒拽動,于是他便只好用命令的口吻道,“你不疼我看著都疼,先回去上點藥。”

    江逐風卻不依不饒道:“你既嫌我了,為何還要管我疼不疼?反正我求死不能,你又何必……”

    “閉嘴,”沈春眠皺眉道,“你起不起?不起我楠就松手了。”

    江逐風固執地駐在原地,一動不動,他微微垂下眼眸:“你大可不必管我。”

    沈春眠拿他沒辦法,于是便只好也蹲下身,掰起他的臉,逼他與自己四目相對:“你年紀不小了,早不是小孩了,為什么還……”

    “你既討厭我,”江逐風打斷他,而后不躲不避地對上了他的視線,“那討厭的人就算是死了,你也該拍手稱快吧?為何又要來管我?”

    沈春眠心里是真想打他,可又狠心不下,因此只好屈從道:“好了,別發瘋了,我方才說的都是氣話,我要是嫌你,我還會來這里找你嗎?”

    江逐風的眼中漸漸明起一點光:“你既不嫌我,那你便愛我。”

    沈春眠簡直對他無語了,因此便只得無奈敷衍道:“你開心就好。”

    這回他不費吹灰之力,便將那耍無賴的江逐風拉起,后者緊緊貼在他身側,就在兩人踏入寢殿之時,沈春眠忽然聽見他說:“對不起。”

    沈春眠偏頭看他,江逐風側著臉,低聲道:“我欲壑難填、牢騷滿腹,委屈你陪著我了。”

    沈春眠輕聲嘀咕:“你知道就好。”

    聽他這樣說,沈春眠的心情倒好了不少,他又不是天生的冤大頭,誰樂意天天救贖這些不知感恩的瘋子?

    江逐風這瘋病時好時壞的,沈春眠也不敢再讓他一個人待著,因此便道:“往后你就待在我身邊吧,真是怕了你了。”

    不等江逐風開口,他便又扭頭道:“對了,你往我身上下的那什么惡咒……”

    “是情咒。”江逐風解釋。

    “也差不多了,什么‘你疼我痛,你死我殉’的,這能是什么好咒嗎?”沈春眠拉他到榻上,一邊睜著半只眼睛,咬牙切齒地替他上藥,一邊命令道,“快給我解了!”

    江逐風卻淡淡然道:“我是不死之身。”

    “那又怎樣?”他話音剛落,便明白了江逐風的意思,他既是不死之身,那與他被迫綁定的自己,今后便也不會有性命之憂。

    沈春眠的心情頓時有些復雜。

    偏偏江逐風這時候又補了一句:“我不怕你嫌我恨我,我只怕你要走,又只留我一個人。”

    他這樣一雙眼,這樣一張長在沈春眠審美上的臉,卻說出了這樣一句略顯脆弱的話語,沈春眠的喉結不自覺地一滾動。

    “我盡量,”沈春眠下意識脫口承諾道,“不丟下你。”

    江逐風聞言,眼中方才那悲情脆弱的情緒蕩然一空,看向他的視線里只剩下了執拗與瘋狂,他緊緊壓住他另一邊手:“你親口答應我的。”

    “我要信了。”他說。

    沈春眠并不作答,只是默然替他纏上紗布:“以后別這樣了,你這手再弄得夸張一點,我指定能吐出來。”

    他頓了頓,隨后又道:“一會兒我去日月谷赴約,你就不要跟著了,我記得你第一次下山歷練之時,是不是殺了他們前任谷主的小兒子?”

    江逐風誠然:“不記得了。”

    日月谷那群鬼修不僅個個生的人不人鬼不鬼的,行事做派上也比離恨教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生吃人肉在他們眼中都是尋常事。

    這樣的鬼修,原著中初下山時的江逐風殺了不少,自然也不會將其中一個放在心上。

    “你是不記得了,”沈春眠道,“可人家可不定記不記得仇人的臉,還是小心為上,我們此番前去是為救人,最好不要起沖突,很麻煩。”

    江逐風用那只傷手攬住他的腰:“我要跟著你。”

    沈春眠瞪他一眼:“你殺他們谷中不少鬼修,我若帶著你一道去,人救不救的回來先不說,只怕到時候連你我也要折進去。”

    江逐風固執道:“我死不了。”

    “你是死不了,可你也會流血,”沈春眠無奈道,“你也會疼,不是嗎?誰沒事樂意讓人砍幾刀,況且按他們鬼修的做派,什么折磨人的手段使不出來?”

    江逐風意味深長地看向他:“你怕我疼?”

    沈春眠無奈地一閉眼,嘆了口氣道:“就當我心疼你,行不行?給我老實待在這里,我去去就回。”

    “不行,我要跟著你。”他還是那句話。

    說話間,江逐風的五官徒然變換,膚色也漸漸變得蒼白起來,只頃刻之間,除了身量依舊高挑,他便從那個耀眼奪目的江逐風變成了一個不多看幾眼,都記不清長相的普通人。

    沈春眠被他這一出“大變活人”嚇了一跳,他下意識往旁邊一退:“你……”

    原來還有這本事?

    江逐風頂著那張令人過目就忘的臉,朝他淡淡一笑。

    “也是,”沈春眠心想,“到底也活了那么久,就是個物件也要成精了,身上怎么可能一點本事也沒有呢?”

    第39章

    夜半時分。

    一盛刻滿了靈文的羅帷七香車在小道上半隱半現, 急速飛馳,而車內帷帳上流蘇卻巋然不動,如履平地。

    車上僅就沈春眠與江逐風二人, 因此沈春眠也不避諱他, 并不收斂自己的好奇心,上車后就開始四處摸摸碰碰。

    “這車在外頭看著不大,車內卻別有一方天地,”沈春眠頗為新奇地問道, “此物行速如何?”

    江逐風從坐榻上起身,不知是不是已經往沈春眠身上下了情咒的緣故,這會兒他倒沒有黏得那樣緊了。

    “這是半仙級的靈文, 得由洞虛之上的靈修才能一口氣刻完, ”江逐風看著車身上的靈文,不疾不徐地解釋道,“只要有靈石催動,日行千里不成問題。”

    沈春眠想起教眾們方才一把一把喂進去的靈石,不免有些心疼。

    隨即他又想到:能日行千里,這也算是修真界的豪車了吧?

    于是他便接著又問:“這車最多能賣多少靈石?”

    “幾萬靈石是有的,”江逐風貼近到他身側,“怎么?你要賣?”

    沈春眠搖搖頭, 面上露出幾分蒼白神態來:“先放著吧, 以備不時之需, 眼下離恨教財政狀況堪憂, 這些固定資產有時候能救急。”

    江逐風雖然聽不懂他口中的古怪名詞,但也大致能猜到他的意思。

    不等他開口應答, 他身側的沈春眠身形卻忽然一歪, 而后又下意識捉住了他的手臂, 借此來穩住身形。

    “你怎么了?”江逐風伸出手背,在他發額處輕輕一貼,“又發熱了?”

    沈春眠靠在他身上,低聲呻|吟:“不知道,忽然有些喘不上來氣……”

    身上越是難受,他便越恨那連青云,那日大言不慚,說什么和江逐風一夜便能好,誰知還會留下這樣的后遺癥。

    江逐風將他扶到榻上,垂眼瞧了他一會兒,卻沒開口說話,他看他氣喘得厲害,一張臉紅透了,連脖頸間都透著粉。

    他的喉結滾動,心里叫囂著一個瘋狂又明晰的念頭。

    可沈春眠才剛警告過他,他只怕自己又惹他生厭,因此猶豫了片刻,才終于開了口。

    “我想……”

    他才堪堪開口吐出兩個音節,身下的沈春眠卻一把勾住他后頸,將他往下一拉。

    略顯冰涼的唇貼上那灼燙的柔軟,江逐風的鼻尖頓時只剩下了沈春眠的氣息,耳邊只剩下了一種鼓噪,卻又莫名其妙的心跳聲。

    那是活著的、滾燙的、令人無法忽視的生命力。

    江逐風扣住他的手,緩緩地將身上流淌著的冰涼靈氣度給他,四周的時空像是凝滯了,江逐風的感官前世未有地放大,又拉長。

    他像是成了一縷風,可風的一端卻被沈春眠牢牢牽在手里。

    日月谷中燈火通明。

    谷中處處都掛著紙燈,只不過那燈籠中熒熒燃燒著的不是橘金色的光,而是幽綠的鬼火。

    沈春眠如今視力很好,遙遙便覺得那綠燈籠生的詭異,再走近一瞧,只見那哪是什么紙燈,全是掏空了血肉的人皮,七竅中皆漏出熒光,實在滲人。

    他不由得嚇的往后一退,好在江逐風及時扶住了他,他這才沒有出糗摔下臺階。

    “身上的熱是退下去了,”江逐風捏住他的手指,在他耳畔輕聲問,“眼下頭還暈嗎?”

    沈春眠低著聲,話音里能聽出幾分顫抖:“還行……好多了。”

    江逐風望向他蒼白的臉,稍一抬手,前路上那些人頭燈籠無風自動,竟張開嘴嚎啕大哭了起來,緊接著,那燈籠便一只接一只地干癟下去,接連在一片鬼哭狼嚎聲中化成了煙塵。

    “沒什么好怕的,”江逐風用只有他一人能聽清的音量道,“不過只是些雕蟲小技。”

    那些燈籠是消失了,可方才那陣陰寒還留在他心里,沈春眠狀若無意地扣緊了江逐風的手,嘴硬道:“誰怕了?你不要以己度人。”

    江逐風輕輕一笑,也不反駁他。

    沈春眠臉頰上的余熱還未全部褪去,耳邊還燙著紅。

    他偷偷瞄了一眼江逐風的側臉,不由得心想:其實江逐風不瘋的時候,倒也還算心細,至少還知道照顧人。

    沈春眠半只腳才踏入殿內,便聽見一道鬼氣森森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恭候多時啊,沈教主,還以為您不愿意給本谷主這個面子了。”

    霎時間,正殿內兩道的鬼火盛烈起來,沈春眠也看清了那幽幽鬼火之下的燈座,全都是各色的頭骨。

    沈春眠的目光中滿是嫌惡,冷笑著開口道:“多年未見,褚谷主的品味還是如此低級,半點沒有長進。”

    原著中,反派與這位褚谷主的關系就特別差,但有碰面,這位谷主就得挨沈春眠一道,可偏他又回回不知教訓,不思改過。

    “沈教主與本谷主真是心有靈犀,”褚靈泠陰冷一笑,“幾年未見,沈教主這張臉倒是越長越好了,只可惜這性子還是一樣的臭,一樣惹人煩。”

    他稍稍一頓,面上卻還是帶著那不人不鬼的笑意,支使下首小侍道:“都愣著做什么,還不快伺候沈教主落座?”

    那些面上鋪著厚厚白|粉,臉頰上涂著兩點詭異的腮紅的鬼侍們笑著圍將了上來,有的替他拉開了椅子,有的則呈上一盤鮮紅的生肉片。

    “這是現割的小腿肉,”一鬼侍笑眼盈盈地解釋道,“是谷主讓我們特意為貴客準備的,要趁著新鮮吃才是,否則味道要不好了。”

    沈春眠冷冷地看他一眼,始終跟在他身邊的江逐風指尖靈力微動,輕飄飄地將那盤子里的肉卷到了那鬼侍身上。

    那鬼侍嚇了一跳,忙躲開道:“您這是作何?”

    堂上褚靈泠也陰著臉道:“你是何人?竟敢駁了本谷主的面子。”

    江逐風不緊不慢道:“這些人丑的厲害,我怕傷了我家教主的眼,讓他滾遠點,有什么問題嗎?”

    沈春眠暗暗拉了一把他的袖子,又給了他一個“別瞎惹事”的眼神示意。

    隨后他看向堂上褚靈泠:“褚谷主,本座今日來,可不是來與你把酒言歡的——符樂人呢?”

    “別著急嘛,”褚靈泠端起酒杯,兀自喝了一口酒,假意嗔怪道,“你看你,總是這樣急性,連句話也不愿陪本谷主多說。”

    他的語調里帶著幾分曖昧,沈春眠還未聽出什么來,江逐風的眉間便是一皺。

    沈春眠一拍桌案:“廢話少說,你若乖乖將符樂交出來,本座便只當你是忽然失心瘋,辦錯了事,可你若不懂事,你綁架本教護法之事,本座便全看做是對離恨的挑釁。”

    他稍一頓,而后放緩了聲調:“以離恨的實力,日月谷想必活不過明日,這之間孰輕孰重,你身為谷主,該是明白的。”

    “本谷主自然明白,”褚靈泠看向他,輕描淡寫道,“只是日月谷覆滅,你們離恨自然也會死傷慘重,到時不知多少仇人要尋上門來,借機滅了你們離恨教。”

    沈春眠望著他的丑惡嘴臉,只覺得他實在可恨,可惜作為人質的符樂還在他手上,他又不好輕舉妄動。

    兩人之間默然半晌,才聽沈春眠又開口問:“你究竟想要什么?”

    卻見那堂上鬼修露出了一個期待已久的眼神,隨后霎時便閃到了沈春眠的近側,他俯下身,幾乎要貼上他的額發:“我想要教主你啊。”

    他話音未落,便被旁側嚴陣以待的江逐風一把推開了。

    沈春眠沒料到會是這樣的劇情發展,因此有些手足無措道:“請你自重。”

    “自重?身為離恨教教主,你讓本谷主自重,你知道什么叫做自重嗎?”褚靈泠大笑起來,“我只要你陪我睡一覺,該送給你的修為也絕不會少了你的。”

    他露出了那一口森森的白牙:“怎樣?本谷主也算是風流倜儻,教主陪我一夜,穩賺不賠……”

    沈春眠匆忙按下了江逐風的拳頭,而后便將手邊的一壺酒潑在了他的臉上:“貴谷中若是買不起鏡子,本座大可以送谷主幾面。”

    褚靈泠伸舌舔去唇邊的酒液,偏頭喚人:“去把那離恨教的右護法抬上來。”

    鬼侍們很快便將那符樂抬了上來,只見符樂被捆得嚴嚴實實,左邊一只小腿上只剩下了零星一點血肉還黏在白骨上,可見反派盤里的生肉片便是從他小腿上割下的。

    沈春眠頓時有點想吐。

    “你若不愿意作陪,”褚靈泠笑道,“那離恨教這右護法,便只能算作谷中小鬼們的食物,分發給他們了。”

    原著中曾經提過一句,說是這修士若是被鬼修吞下,那便是連神識都被撕碎了,連投胎轉世的機會都沒有,只能困在鬼修的身體里,漸漸成為他的一部分。

    沈春眠一咬牙,正要說話,卻見他身側站著的江逐風忽然飛了出去,一掌掐住了褚靈泠的脖頸:“他也是你配肖想的?”

    沈春眠幾乎都能聽到后者骨頭斷裂的聲音了。

    不過鬼修并不同于尋常修士,身體就算碎成了渣,單憑他們的神識,他們也能以“魂魄”的形式繼續活著。

    從離恨教帶來的這些人反應極快,還不等那日月谷中的鬼侍們反應過來,他們已經先一步下手,除了沖上去搶符樂的,其余教徒都與鬼侍們扭打了起來。

    第40章

    還不等沈春眠反應過來, 江逐風手中的劍便已經抵到了褚靈泠的脖頸之間。

    褚靈泠不但面上絲毫不見怕,還吊著眼奚落沈春眠道:“教主難道沒有教過您的下屬,即便是這只劍割斷了本谷主的喉管, 于本谷主而言也不過只是皮外傷罷了。”

    “你……”

    他才要繼續開口挑釁, 卻恍惚在身后的江逐風身上聞見了一股熟悉的氣味,眼下他才忽然意識到,被那只利劍抵住的不只有他的喉管,還有他的神識。

    現今修真界能一劍斬魄的除了千羽閣閣主沈弦驚, 便只有他曾經的道侶,那位已入化蟬期的靈修懷楚。

    可沈春眠與他們二位不是早已決裂了?再說了,身后那其貌不揚的離恨侍從, 嗅上去不過是凝丹九成的修為, 雖然也不算低,但按理說離那兩位的境界還差得遠呢。

    然而身后的人卻不容許他仔細思量,那把劍已然沒入他脖頸,褚靈泠眼見著自己身上的靈力正飛快向外流失。

    “春眠,咱們也算是老朋友了,”褚靈泠審時度勢,立即便換了張諂媚的笑臉來,“貴教的右護法, 那都是小鬼們淘氣不知事, 這才將他請到教上坐坐的, 咱們兩邊要是因為這點小事有了間隙, 那多不好?”

    他話音未落,沈春眠便翻掌掀翻了一個試圖從后邊靠近江逐風的鬼侍。

    沈春眠也不欲和他廢話, 余光瞄了一眼符樂的那半只慘不忍睹的小腿, 而后斷然道:“逐風, 動手。”

    江逐風得了他的命令,心中一漾,手上便用了狠勁。

    卻不料那褚靈泠方才不過只是假意妥協,就在江逐風行將割斷他頭顱的時候,他卻忽然自爆身體,漫天血霧頓時迷了江逐風與沈春眠的眼。

    只見那血霧漸漸轉黑,而后身處血霧最中心的江逐風忽然一按腰,沈春眠下意識追過去:“江……”

    江逐風面上絲毫不見疼,劍端霎時接連飛出幾道劍意,環飛著將那團黑霧團團圍住,隨后又如光影般,碎成了無數道劍影,旋即便將那片黑霧在墻面上釘成了一道人形。

    沈春眠登時呆住了。

    在他印象里,這日月谷谷主已是元嬰八成的修為,也不知近來還有無精進,就算是自己與他交手,想必也討不得什么好,可江逐風一個凝丹九層的修士,竟然能輕而易舉地將他的神識逼到這般田地。

    那團黑霧中不斷有面目猙獰的兇靈推擠著要從中破出,可卻都被那一道道劍意穿透,只留下了一道接一道或尖銳或凄厲的慘叫。

    沈春眠不加猶豫,抬起一腳便將江逐風周身的鬼侍們踹翻在地,一手扶住他問:“沒事吧?”

    江逐風抬劍將那最后一道劍意劈向褚靈泠的心臟,然后方才看著還好端端的一個人,頃刻便軟身跌進了沈春眠的懷里。

    沈春眠艱難地扶著江逐風,斥聲道:“都停手,你們的谷主已經死了。”

    他的聲音不輕不重,卻落進了每個人的耳朵里,這些鬼侍們在看清了現場的情況之后,也不敢再動了。

    畢竟沒了他們谷主,他們這些人就算加起來也不會是沈春眠的對手,更何況他身邊眼下還有個修為不知深淺的隨從。

    沈春眠原本想將這死沉的江逐風推給別人去背,可這江逐風卻半點也不肯給旁人碰,因此沈春眠便只好負起了扛他的責任。

    他半扶半抱著這只巨大的人形掛件,低聲指責他道:“性子那么急做什么?我不是和你說了他們陰招多嗎?你與這些人交手過這么些回了,怎么還不知道要小心謹慎?”

    江逐風狀若無意地嗅著他襟口上的皂莢香,低聲道:“從前是知道謹慎的,只是一想到你受他委屈,被他言語侮辱,我便要氣瘋了,自然心神不寧,這才上了他的當。”

    他說的坦然又委屈,沈春眠便是有心責備,眼下對他也說不出半句重話來。

    還不等他的注意力從江逐風身上扒下來,就見那才被解救的符樂拖著一只殘腿,哭著也抱住了他的腰,沈春眠整個人往下一墜,差點沒被這兩人壓死。

    “教主哇!”符樂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我還以為您不會來救屬下了,我還以為……”

    “行了,”沈春眠礙著他腿上的傷,也不敢貿然將他甩開,只好道,“哭哭啼啼的像個什么樣子,凈在旁人家里給本座丟臉——你們還愣著做什么,還不快將右護法扶起來?”

    旁側的教眾立刻便將符樂扶將了起來,然而符樂卻還是“嗚嗚嗚”地哭個不停。

    說心里話,他是真沒想到沈春眠會來救他,原先封他為右護法,也不過是遵從了前任教主的意思,因此這么久以來,符樂一直都費心討好他,唯恐被他拋棄。

    可如今他既已被日月谷的人擄走,離恨教里比他修為高的教徒一抓一大把,況且這些日子里,沈春眠又總是對他露出嫌棄之意。

    他還以為……就算是顧念著舊情,沈春眠也不過是隨便遣兩個人過來要他。

    以沈春眠從前的性子,既成了旁人的手下敗將,那便是廢物一個,死就死了,沒什么好可惜了,若是討回來了,還只怕污了離恨教的門面。

    符樂被困的這一日里,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沒想過沈春眠會舍身親自來救他。

    因著回程時又多了兩個傷重的人,故而沈春眠所乘的羅帷七香車之上,便又多了一個符樂。

    江逐風雖然沒說什么,可看向符樂的眼神卻很幽怨,人靠在沈春眠懷里,嘴上還要有氣無力道:“他傷的不重,交由那些教徒們輪流去背便是,何必往車上撿?”

    沈春眠一臺下巴,指了指符樂那條只剩白骨的腿:“你有點善心行不行?這還叫傷得不重?”

    江逐風稍一抿唇,故意抬手護了護自己被割了道口子的腰。

    沈春眠的目光隨他下望,只見那傷口還未愈合,傷患處有黑氣環繞,每當傷口稍有愈合的趨勢,那黑氣便會將傷口又重新撕裂開來。

    他看著都覺得疼,因此待江逐風說話的語氣便又柔和了一些,他輕輕嘆了口氣:“誰叫你那樣魯莽?該。”

    沈春眠嘴上這樣說,手上卻探出一道靈氣,小心翼翼地替他調理著內息,可這一探出去,他便不由得愣住了。

    “你……”

    江逐風從外處看來,分明只是個凝丹九層,可等他將靈氣探入他靈脈,這才發現他的靈脈宛若天上星河,瞬息萬變。

    那不該是一個凝丹期的修士該有的。

    這種奇妙的變化連沈春眠都琢磨不透,見他凝眉,江逐風嘴角便浮起一抹淺淡笑意,他在沈春眠耳邊低聲:“我早已是化蟬七層……我只告訴你。”

    沈春眠的眼中有些驚訝,但心里卻也覺得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江逐風上一世在凡間修行千年,又是有天賦的人,自然已將這條通天之道參悟透徹了,今世再度修來,當然不費吹灰之力。

    可沈春眠卻還是很想不明白,他一個化蟬期的地仙,怎么還能叫褚靈泠那一個元嬰鬼修給傷了。

    不過想想之前他在符樂面前的“手無縛雞之力”,他會不慎被褚靈泠所傷,好像也并不奇怪。

    與此同時,昏迷過去的符樂忽然悠悠然醒轉。

    日月谷里的鬼侍用丹藥吊著他的命,將從他小腿上剜下來的血肉,連肉帶神識都吃了,因此眼下他已經完全感受不到那半只小腿了,更別說用靈力將其復原了。

    “教主……”符樂一看見沈春眠,便又浮上了一雙淚眼。

    沈春眠拍了拍江逐風的后背,要他先靠到旁側去:“我去給他喂顆丹藥,再與他說幾句話,一會兒就回來。”

    說完他又覺得自己好像有點毛病,他不過就在江逐風的跟前晃晃,緣何要這么細致地告知他自己要做什么?

    江逐風看起來一臉的不愿意,眼巴巴盯著他道:“我傷口疼。”

    “我又不去哪里,就在這車里,”沈春眠道,“你不要胡攪蠻纏。”

    說完便將那江逐風晾在原地,而后起身去對面榻上找符樂了。

    眼下符樂那只殘腿已經讓人用紗布包了起來,看起來倒沒有那么駭人了,沈春眠從錦囊中取出一粒丹藥,而后送入他口中。

    沈春眠完全沒發現,在瞧見他這一動作之后,躺在他身后不遠處榻上的江逐風目光一冷。

    “怎么樣?好些了嗎?”沈春眠詢問道,“身上還有其他地方傷了嗎?”

    符樂一句話未出口,便已是淚流滿面,他搖了搖頭:“只要能活著回離恨,我就是身上的骨血都沒了,我也能好。”

    沈春眠對符樂的了解不深,不知道他為什么會那樣恨青云教,更不清楚他為什么會死心塌地地效忠于原著中的那個反派。

    他方才給符樂喂的丹藥是替他舒靈氣活脈絡的,因此為了避免他再度昏睡過去,沈春眠便隨口問道:“本座還不知道,你是緣何來離恨的?”

    符樂垂下眼,似乎在憶起從前。

    猶豫片刻,他才輕聲開口道:“屬下原本也是個不愁吃穿、有爹疼有娘愛的小孩,阿爹務農,阿娘織布做繡品,家里日子過得雖然不算富裕,可也算是衣食無憂。”

    在他記憶里,他家的那塊地異常肥沃,不管種糧食還是別的什么,都比別人家地里地長得要好。

    符樂原以為自己會一直這樣無憂無慮地長大。

    直到有一天,一位道長來到他家,給出了一個高價,說是要買他家的田地,他父親卻說什么也不肯賣。

    他們家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塊田地上,全依仗著這塊地,養活了他們家一代又一代人。

    “阿爹說,他若是將這塊祖先留下的地賣了,往后到了地底下,那是要被祖先們責罵的,就是給他再多的黃金,他也不肯賣。”

    那道士見他不肯賣,便又加了價,可這顯然已經遠遠超出了一塊地該有的價值,父親心里起疑,疑心這修者是個騙子,因此便更不肯賣了。

    “可后來有一天,”符樂的聲音顫抖,顯然是痛苦極了,“那人買地不成,竟趁夜潛入我家,將我的父母,還有我那尚在襁褓之中的妹子一并殺害了。”

    不幸之中的萬幸,是那幾日他被住鎮上的姑姑討去,要他在自家小鋪中打雜,順便賺些零花,故而他不在家中,這才僥幸躲過了一劫。

    姑姑在得知他父母的死訊后,不敢輕易告訴他,因此便只欺瞞他說,他父母農忙沒空,讓他在自己家中再多住一些時日。

    結果才過了不過兩日,便有熟識的人告訴他姑姑,好像有人在打聽那符家遺子的存在,姑父與姑姑都覺得不對勁,兩人一合計,便將他送到了一個在離恨教里當值的好友手上,要他將他帶回教中保護起來。

    彼時離恨教還亦正亦邪,并不算一個邪|教。

    而且兩人的那位好友已煉至筑基,他們覺得他應該有能力保護好這個孩子。

    于是符樂自此便跟著他在離恨教中修道,漸漸長大成人。

    后來長大些了,他才知道,原來自己家那片地里連著靈脈,下頭就是一塊靈礦,只是埋得很深,若非主修此類的高手,是探不到那里的。

    又因為他家祖祖輩輩都在那里耕地,那靈脈認了主,輕易無法被人奪去,故而那道人一開始才說要買地,只要他爸在那特制的契約書上簽了字,那塊靈礦便會自動易主。

    可他爹不肯。

    于是那修者便又有了后策,換了一個法子,那就是殺光他家的直系血脈,這樣靈礦就無主了。

    所以他的爹娘妹子,甚至于他的姑母表弟,都因此而死。

    “后來我那僥幸逃過一劫的姑父找到離恨教,才只不過一夕之間,他的頭發竟已白透了,”符樂抽泣著說,“他說他記得那夜那人來時,他曾與他纏斗片刻,在他腰際看見了一塊反光的玉牌,上刻松柏。”

    “可好幾個門派的令牌上都有松柏,”說到這里,符樂便咬牙切齒道,“所以我便只好殺了那幾個門派的人,將他們的腰牌帶回去,給姑父辨認。”

    那時他的姑父已病的起不來床了,可他還是一眼認出了那塊令牌。

    那是殺他發妻,殺他一對兒女的仇人所歸屬的門派,他就是再糊涂,也不敢記錯。

    “那是青云派,”符樂恨恨地看向對面的江逐風,“是那自詡名門正派的青、云、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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