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唔……”
宋爾唇瓣微微動了動, “那……我扶你?”
現(xiàn)下天色落的晚,屋兒里便也沒點蠟,暈出暗影的光自玻璃窗外破進來, 落在那張充盈了血色的唇上,仿若將枯未枯的花, 又好似恰到好處的潮霧, 鮮活之下,卻籠著昏昧的慵調(diào)……
江柏對美麗是沒什么概念的,可直面宋爾的時候, 有那么一瞬甚至更久,腦子都處于一種不能思考的狀態(tài),他仰著頸, 整個人覆在少年的影子下, 許久不能言語。
宋爾在他眼前晃了晃手,見人還是沒動靜,戳了戳他的鼻尖,“怎么忽然發(fā)起呆了?”
江柏下意識的抓住他的指尖,慢慢的、眼神才逐漸恢復(fù)焦距,他捏著他的手指, 片刻后低頭將額頭抵了上去。
有些燙。
宋爾神色微頓, 手指不覺往后蜷了下, 只往后的時候,卻沒能抽出來, “哥哥?”
江柏“嗯”了聲, 隨后自己慢慢站了起來, 他松開宋爾的手,過了會兒才道:“我去把水倒了。”
“哦。”
宋爾應(yīng)了聲, 等人出去了,才伸出手,看向剛剛男人貼到的地方,那一塊被布條包著,只露出了一小截手指,他呆呆看了會兒,然后鬼使神差的將方才被江柏碰到的地方放到了唇邊。
等反應(yīng)過來自己做了什么時,盡管沒人瞧見,可宋爾的眼睫卻仍是止不住的顫了顫。
恰好這時候,江柏進來了。
宋爾抬頭望過去,分明對方不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卻忍不住往后背了下手,“你……怎么回來的這么快?”
“倒過水就過來了,”江柏走到斗柜旁擦開火柴把蠟燭點上,“今天傷了手,要不就先別寫稿子了。”
“不行的,”說起這個,宋爾就沒接著糾結(jié)之前的問題了,“寫東西又不能總依靠靈感,得每天寫才能保持手感。”
他說完怕江柏又在那啰嗦一大堆,趕緊道:“對了,你今天的作業(yè)呢,寫完沒有,寫完了就交過來,我給你改改。”
江柏:“……”
他看向宋爾,見他一臉“你可別想偷懶”的表情,剩下的勸說都哽回了肚子里,“我現(xiàn)在去做。”
“你拿過來,咱們兩個一起,”宋爾道。
江柏只能“嗯”了聲。
兩個人就在燭光下,一個寫作業(yè),一個寫稿子,除了偶爾江柏疑惑的時候,會出聲問問以及宋爾翻書的聲音,基本上沒什么交流。
一直到晚上十點才結(jié)束。
宋爾把寫好的稿子收起來,又將批好的作業(yè)交還給江柏,“今天錯的不多,今天晚上回去看看,然后明天起來再復(fù)習(xí)一遍應(yīng)該就差不多了。”
江柏接過本子,應(yīng)了聲,只卻沒出去,而是低下頭看向了他的手,“疼不疼?”
“有點兒。”
宋爾低下頭道。
江柏沉默,他凝視著宋爾許久,而后緩緩嘆出了口氣,“我給你揉揉手腕和肩膀。”
他知道宋爾有自己的堅持,也清楚他的世界里不光有他,所以沒有說阻攔的話,唯一希望的只有在對方累了的時候,可以給他最多的信任和依賴。
宋爾聽到他的嘆息,抿了下唇,而后揭開被子爬到了江柏背上,就像江柏懂他一樣,他自然也清楚江柏對自己的心疼,宋爾輕輕攬住男人的頸,臉頰在他背上蹭了蹭,聲音柔軟透著綿綿溫情,“謝謝哥哥。”
江柏握住他的手腕,放松力道慢慢揉按,時不時問一句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沒有的,”宋爾搖了搖頭,“等會兒我也給你按按好不好?”
江柏道:“我不用。”
“用的,”宋爾道。
“真不用,”江柏不覺得在田里收莊稼有多累。
“跟我抬杠是不是?”
宋爾鼓著嘴巴,把高度上升了一下。
江柏:“……”
他沒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但本著從小到大的直覺,很快平穩(wěn)接過了話,“沒,一會兒我給你按完,你再給我按。”
宋爾聞言,腦袋再次擱回了江柏的肩膀上,他原本還惦記著要給他按摩的事兒,只對方弄的他實在舒服,沒過多久,整個人就慢慢放松下來、睡了過去,說好的按摩自然也不了了之。
江柏感受著背上的氣息漸漸均勻,手上的力道愈發(fā)輕巧,等人徹底睡熟了,才把宋爾放回床上,他把被子掖好,又檢查了一遍窗戶才放心出去。
第二天一早,宋爾還沒睡醒就被從床上拖了起來,他迷糊著眼睛,腦袋也昏昏沉沉的,只都這樣了嘴巴里還不忘哼哼唧唧,“不想上工、不想上工……”
江柏抱著人,心下頗為好笑,他垂眸看了一眼睡不醒的宋爾,忍不住捏了下他的嘴巴。
宋爾嘴角瞬間漏了風(fēng),說話也變得不清不楚的,他轉(zhuǎn)了轉(zhuǎn)腦袋,勉強睜開眼睛,等看清眼前的人是誰之后,瞬間怒從心起,仰起腦袋就朝江柏臉上咬了一口。
他沒收力,江柏又沒防備,是以就這么猝不及防的,男人臉上多了兩排牙印。
明顯的不得了。
是個人都能瞧出不對勁來……
第 112 章
宋爾哪怕再困, 這時候也清醒過來了。
他抬起手,摸了摸江柏的臉頰,等觸到兩排往下凹的齒痕時, 不覺訕訕,“哥哥, 你這樣……好像沒法上工了。”
江柏把他放到床上, 然后走到鏡子前看了一眼,等瞧見臉頰左邊那兩排明晃晃的牙印時,沉默了一瞬, 片刻后才“嗯”了聲。
宋爾坐那兒看他一眼,又低下腦袋揉了揉鼻尖兒,等把鼻頭揉的紅紅的了, 又抬起頭看著他, 模樣瞧著不像是咬了人,倒像是受了什么委屈。
江柏回過頭看他。
宋爾立時就把腦袋低了下去。
江柏原就沒生氣,見他這個樣子,哪里還能再說出旁的話,“一會兒你幫我?guī)假,我今天就不去上工了。”
宋爾“哦”了聲, 他抬頭覷了眼江柏, 見他并沒生惱的樣子, 這才站起來慢慢挪過去抱住他,“哥哥……”
江柏回抱住他, 輕“嗯”了聲。
宋爾攬住他的脖頸, 讓他低頭。
江柏順從的彎下了頸, 從屋檐漏下的光靜靜淌下來,覆在他的眉眼, 不覺模糊了棱角,竟也顯得那樣溫柔。
宋爾伸出手指,柔軟的指腹在他面上輕輕摩擦,隨后仰起腦袋,臉頰貼了上去,“對不起哦,疼不疼?”
江柏攬著他的肩膀,輕笑了下,“不疼的。”
“下次我不賴床了,”宋爾悶悶道。
江柏手掌落在他的腦袋上,“那我明天喊你試試。”
“嗯。”
臨出門時,宋爾還有些不習(xí)慣,畢竟之前每次出去都是跟江柏一起,現(xiàn)在換成自己一個人,莫名就覺得少了點什么。
他回頭看了眼,停步就見江柏站在屋檐下面,那么注視著他。
宋爾頓住腳,也不知怎么的,很忽然的跑了回去,他抱了江柏一下,然后又跑回屋子里拿起鋼筆匆匆抓了張紙寫下一句話,折好后塞在了江柏懷里。
“哥哥,我走了,你記得看。”
江柏捏著他給的紙條,只來得及應(yīng)一聲“好”,眼前就已經(jīng)沒人了。
他不覺失笑,過了會兒才打開紙條。
上面只兩行字--
我能否將你比作夏日?
可你卻比它更溫柔,更可愛。①
江柏望著這兩行字,驀的、仰頭看向了天上的太陽。
那是很有溫度的光。
他從沒想過,夏日、溫柔、可愛這些詞也能用到自己身上,好像……在少年的眼睛里面,木訥沉默的他也生出了鮮活的、炙熱的色彩。
男人平日是個閑不下來的人,可現(xiàn)在握著這張薄薄的紙,卻許久都沒有動作,等神思終于回籠,已經(jīng)是小半個鐘過去了。
他垂下眼,仔細將那張紙重新疊好,然后很珍惜的拿回屋,鎖在了盒子里。
大抵人受到觸動時,總要做些什么才好,江柏想到宋爾每次干完活兒回來手上腳上都是傷,思索了下,去雜物房把從前攢下的蛇皮全翻了出來,然后拿出物什,開始制作手套。
還不知道這番好意、且從小到大都很怕蛇的宋爾這會兒正在地頭割麥子,他拿著鐮刀,叉開腿,慢慢往前推。
只因著手上有傷,進度很有些慢。
不遠處的郭蓉看著宋爾那股磨嘰勁兒,都忍不住開口指點他兩句,“不是,你使點勁兒啊,手上多抓些麥子,自然就割的快了。”
宋爾也想抓多點,他看向郭蓉,無奈的讓他看自己的手心,“抓多了實在剌的慌。”
郭蓉原就知道宋爾身體弱,只對方現(xiàn)在頂著一頭軟塌塌的短發(fā),總讓她忘記這回事兒,她瞧著宋爾一副力不從心的樣子,輕哼了聲道:“你可真柔弱。”
一副嫌棄的口吻,可說完之后話音一轉(zhuǎn),又接著道:“一會兒你要是干不完喊一聲兒,我們過來幫你割點,聽到?jīng)]有?”
宋爾從前是很少接觸女孩子的,自然也沒見過像郭蓉一樣的女孩子,可這卻不妨礙他覺得對方真誠可愛,“聽到了,謝謝你。”
話是應(yīng)了,可宋爾卻不打算真的叫一個女孩子幫自己干活,這樣一來,只得是加快的速度,高強度的做工結(jié)果就是回家時,直接癱到了門口。
大門一關(guān),宋爾直接就坐地上了。
江柏拉都沒拉住,他把人抱起來,托著他的雙腿往里走,一面走一面問:“今天怎么這么累?”
“哥哥,”宋爾懨懨喊了聲,他吸了下鼻子,感覺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江柏“嗯”了聲,“是不是疼?”
宋爾現(xiàn)在是一根指頭都抬不起來了,他嘴唇動了動,本來是想說話的,只開口就是一聲嘆。
“唉……”
眉眼都耷著,渾身在地里滾了一天也臟兮兮的,整個人不說灰頭土臉也差不多了。
江柏看著他這個模樣,重新把他抱進了懷里,隨后在床上坐下,語氣放輕,“今天是怎么了,能說說嗎?”
宋爾腦袋枕在他肩上,把今天為了不讓郭蓉給自己干活,自己拼命先干完的事兒給說了一遍。
江柏:“……”
他頓了頓,然后道:“明天我?guī)湍愀犂镎垈假,這樣干下去,你身體受不住。”
這次他沒用商量的語氣說。
第113章
宋爾這會兒腦袋昏沉沉的, 實在是沒有思考的力氣了,他“唔”了聲,然后說“好”。
江柏摸了摸他腦袋, 把他額頭翹起來的那縷頭發(fā)往下壓了壓,“本來給你做了雙手套的, 這樣一來估計也用不上了。”
“用的上的, ”宋爾聽江柏做了東西給他,強打起精神支棱起了腦袋,“哥哥, 你還會做手套啊?”
江柏“嗯”了聲,“不怎么難。”
宋爾半籠著眼皮道:“給我看看吧。”
江柏見他眼睛都快黏在一起了,溫聲道:“等明天, 你現(xiàn)在先睡。”
“現(xiàn)在就想看, ”許是過于疲憊,宋爾的聲音里帶點淡淡的倦懶。
熏風(fēng)一般,一吹就散。
江柏自來不會拒絕宋爾的要求,現(xiàn)在也是一樣,他起身準(zhǔn)備把他放在炕上,“東西放雜物間了, 你先躺會兒, 我過去拿。”
“別, ”宋爾忙抱住他的脖頸,“一起去。”
“那兒有些亂, ”江柏道。
“沒關(guān)系的, ”宋爾困困的說:“想跟你一起。”
他這個模樣, 實在是又乖又可愛,任是誰也拒絕不了的, 江柏直起身子,最終也沒把人放下來。
雜物間里因著經(jīng)常歸置打掃,倒也不亂,就是光線不大好,尤其現(xiàn)在還是傍晚,屋子里基本上全是黑魆魆一片。
處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宋爾忍不住抱緊了江柏。
男人攬住他的脊背,腳下快了些,拿了東西很快就出去了,回到里屋后,他把今天剛做好的蛇皮手套放在了宋爾跟前,“這個應(yīng)該挺好用的,夏天也不會悶手,你試試。”
宋爾“哦”了聲,把手伸了進去,然后蜷了蜷手指,“涼絲絲的,就是……”
“是哪里不舒服嗎?”
江柏問。
“不是,”宋爾搖了搖頭,“我是覺得這個花紋好像有點太艷了,這是什么皮啊?”
“蛇皮。”
江柏說。
宋爾一時間沒反應(yīng)過來,可他的手卻下意識僵在了那里,“蛇……蛇皮?”
江柏觀他的反應(yīng)有些不對,遲疑著“嗯”了聲。
隨著這個“嗯”字的出口,宋爾整個腦袋都嗡了一下,隨后滿是空白,甚至于感覺自己的手已經(jīng)不是自己的手了,就那么直愣愣的舉著,想動彈又動彈不了。
江柏自小可以說是在山里長大的,這些蛇類對他來說跟普通的蟲子沒什么差別,可對宋爾來說,這種動物是真的很恐怖。
肉眼可見的,那條胳膊從手指往上迅速浮起了細小的紅色疹子。
江柏就算再笨這時候也能瞧出宋爾的害怕了,他忙把手套扯掉,兩只一并扔的遠遠的,隨后抱著他去外面的水缸旁,開始一瓢一瓢的往他胳膊上澆。
整個過程中宋爾的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江柏邊澆邊給他搓胳膊,“好點沒?”
宋爾看著他,眼神怔怔,想要張嘴說些什么,卻偏偏開不了口。
江柏動作稍停,他想了想,抱著人走到屋里拿了皂角,一徑糊到了他胳膊上,等弄出泡沫了,再用水給沖干凈。
來來回回,反復(fù)好幾次,宋爾僵硬的身子才慢慢軟下來,只這時候胳膊已經(jīng)紅的不成樣子了。
江柏拿毛巾給他裹住胳膊,又把他抱在身上,夏天的衣裳本就薄些,這時候貼近了去,便能覺出對方的上衣濕涔涔的,想是剛剛發(fā)了冷汗的緣故,“還難受?”
男人給他沾了沾額上滲出的細汗。
宋爾抬眼,琥珀色的眸光里帶著驚魂未定的微窒感,“嗯。”
只一個字,再多的就吐不出來了。
不是宋爾矯情,而是他真的很怕那個東西,就也說不清原因,明明小時候還沒那么怕,可越長大,恐懼越深。
江柏抱他抱的更緊了些,手掌同時在他脊背輕撫。
宋爾原本回來的時候是很累很累的,可現(xiàn)在卻是一點睡意都沒有了,就那么睜著雙眼,沒什么焦距的把腦袋擱在江柏肩上,望著一個地方動也不動一下。
江柏任他趴著,就那么安靜的陪著。
直到許久之后,才聽到懷里傳來一句,“哥哥……”
江柏忙應(yīng)了聲。
“累,”宋爾耷著眼皮說。
“想睡了?”
江柏問。
宋爾輕“嗯”了聲,他喉結(jié)動了動,聲音顯出幾分澀啞來,“就是一個人不大敢,總感覺屋子里面有蛇一樣。”
“待會兒我把那個手套扔外面,”江柏輕聲安撫道:“怕的話,等睡的時候,我把被褥拿過來,在你腳邊打個地鋪,要是不舒服了隨時喊我。”
“可以嗎?”
宋爾微微仰面,眼底凝出細碎的光亮。
“行的,”江柏道。
“那……謝謝哥哥,”宋爾貼在他心口說。
“今天……怪我,我該問清楚的,”江柏聽見宋爾說謝謝,胸中莫名發(fā)堵,“要是問了……你也不至于遭這份罪。”
他是真的難受,明明想保護宋爾,可現(xiàn)在卻是因著自己的原因叫他受了驚嚇。
宋爾盡管還很不舒服,卻也不愿意江柏這樣想,不論結(jié)果是什么,初衷總是為了他好。
第114章
“可是哥哥之前又不知道我怕這個, ”宋爾雙手捧住江柏的兩頰,目光儂稠而柔軟,“別怪自己, 好嗎?”
“不然……”他微微仰面,眼角無聲漫出絮般的輕愁來, “我也會很難過的。”
江柏凝望著他, 許久過去,才輕嘆一聲,說“好”。
他總是沒辦法拒絕他的。
宋爾眼眸彎下, “那之后不許再想、也不許再提起這件事兒了。”
江柏溫順的應(yīng)了。
宋爾拇指揉了下他的耳垂,安撫一般,“哥哥去把被褥抱過來吧, 我也正好再洗一下。”
被觸碰到敏/感處的江柏耳朵往后背了背, 卻也只有這么點動作,沒阻止宋爾去摸,只點點頭說“好”。
宋爾看著江柏這樣子,沒忍住又抓了下他耳朵。
江柏低眸,烏黑的眼眸就那樣看著他,沒什么譴責(zé)的意思, 就只是在那里乖乖的任由欺負。
倒是宋爾自己被看的升起了點負罪感, 摸摸鼻尖, 把爪爪收了回來。
這天晚上,江柏就躺在炕下面, 握著宋爾的手誰了整晚。
農(nóng)忙大概要持續(xù)十天到半個月左右, 宋爾就算請假也不能請?zhí)? 兩天之后就去上工了,然后結(jié)結(jié)實實的干到了最后一天。
等忙過這陣后, 直接在家里睡了個昏天黑地,過了一周才緩過來那股勁兒。
江柏也知道宋爾是真累著了,這些日子就天天在家里熬湯打蛋,把家里能嚯嚯的給用了個干凈。
說句得罪人的話,宋爾覺得自己喝雞湯骨頭湯都有些膩味了,到后面更是一口都喝不下去。
偏偏江柏不答應(yīng),“你底子原就不好,這段時間還累著了,得好好補補。”
“不是……”宋爾都無語了,“那也沒這樣補的啊,天天都這樣喝,我又不是坐月子。”
江柏不說話,就那么端著雞湯舉個勺子望著他。
宋爾閉著嘴巴,也不說話。
兩個人就那么大眼瞪小眼的僵持著,看誰先服軟。
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江柏最終也沒放下勺子,只是眸光逐漸放軟,又似而帶點無奈,并不帶什么迫人的意味,你望過去,只會想到穿林過肩的風(fēng),很溫柔的盤桓在側(cè),無聲的來,也安穩(wěn)等待。
也不知怎的,慢慢的,宋爾自己倒是先感覺到了幾分心虛,可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自己沒錯,他稍偏了下腦袋,避開江柏的目光,咳了咳道:“哥哥,你是不是不聽我的話了?”
江柏放下勺子,木勺碰在陶碗邊緣,發(fā)出一聲頗為沉悶的鈍響,他沒答這句話,片刻之后又拾起勺子,撇開油腥,舀了一勺湯過去,“再不喝、就要涼了。”
聽到這句話,宋爾藏在被子里的手不覺動了動,他是知道的,現(xiàn)在糧食其實還很緊張,江柏天天給他做湯用的野雞,大多都是趁清晨天沒亮又或者是入夜后去山上打的獵物,這么吃力是為了誰,宋爾又怎么會不清楚,他轉(zhuǎn)過頭,望進男人那雙執(zhí)拗的眼睛里,頓了頓,最終還是喝了。
江柏喂宋爾喝完后,給他擦了擦嘴角,“今天喝完我就不做了,等明天我們?nèi)タh上買些別的,順便去郵局看看有沒有你的信。”
“好,”宋爾拿過水壺往嘴里灌了兩口,把雞湯的味道沖下去后,壓著的眉才松了松。
第二天一早,兩人早早起來,帶好東西去了縣上,交完山貨,便一路去了郵局。
還是上次的郵差,他對宋爾印象還算深刻,這會兒看到他突然變短的頭發(fā)還有聲音、步態(tài)著實受到了不小的驚嚇。
宋爾站在那里有些尷尬,但想到以后估計和對方還會有交集索性把自己下鄉(xiāng)的緣由簡單交代了一遍,又解釋現(xiàn)在這個身份已經(jīng)過了明路,這才拿上信匆匆出了郵局大門。
等一連走出了那條街,宋爾的腳步才緩下來,他捏著信封,拉著江柏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進去,“哥哥,咱們在這歇會兒再走吧。”
江柏看著他臉上還未散盡的窘意,體貼的附和了句,兩人并肩走進去,好一會兒過去,宋爾才覺得好些。
江柏見他情緒逐漸恢復(fù)了,才指了指他手上的信封,“往常都是一封信,這次卻有兩封,你要不要看看有沒有報社寄過來的。”
經(jīng)江柏這么一提醒,宋爾的心陡然一提,他低下頭,目光落在手上的兩張信封上,一封上面蓋著熟悉的郵戳,另一封卻有些陌生。
手指碾過信的邊緣,卻又不敢動作。
很難說清楚心里的感受,期待夾著興奮,興奮中卻又有幾分害怕,其中更有久違的鮮活涌上心頭。
江柏靜靜站在那里,輕聲道:“要現(xiàn)在看嗎?”
宋爾眼睫顫了顫,并沒怎么猶豫,就用一種很堅定的語氣說“要”。
徘徊退縮不會改變結(jié)果,既然如此,就沒有什么遲疑的必要。
“那我們找個地方吧,”江柏道。
宋爾“嗯”了聲。
兩人合計了下,還是去了國營飯店,這會兒已經(jīng)過飯點了,外面稀稀拉拉的坐著幾個人,并不吵鬧。
江柏帶著宋爾找了個位置坐下,“我先去報個菜。”
宋爾點了點頭。
第115章
等回來時, 就見宋爾正垂著頭、指尖在信封上一點一點,瞧不清楚神色。
江柏腳步未停,很快走了過去。
“還沒拆?”
“就拆, ”宋爾偏過頭道,面對這封承載了他許多期望的信, 即便強自按捺了心中的鼓噪, 也沒法子真正平靜下來,他輕輕吸了口氣,然后小心的拆了封口。
江柏坐在旁邊, 拍了拍他肩膀。
宋爾轉(zhuǎn)目朝他看去一眼,并沒說話,只嘴巴抿的很緊。
江柏是見過他為寫稿子付出了多少心血的, 他當(dāng)然不愿意讓宋爾失望, 可現(xiàn)實的結(jié)果并不由人決定,他能做的只有陪伴,“別怕。”
宋爾輕“嗯”了聲,然后慢慢展開了信。
開篇是句簡單的問候--
卷爾先生,您好!
來稿已閱,敬謝參與。
宋爾讀到這里, 胸口一緊, 有些不受控制的動了下喉結(jié), 恍然間有種心要飛出來的感覺,他壓下這股不適, 開始接著往下看……
《路在我心》描述了北方大規(guī)模地震后各家各戶積極抗災(zāi)的場面, 其中不論是國家的迅速救援、軍隊的不畏艱苦以及最后那場別開生面的感謝會都叫人身臨其境, 更讓我感受到了濃濃的家國情懷以及所有人樂觀向上的生活態(tài)度。
其文辭質(zhì)樸,條理豐蔚, 敘寫流暢,特予以收錄為下期刊物。
附:刊物尚需半月,屆時將同稿費一并寄來。
讀到最后一句,宋爾那顆吊起的心才終于算是半落了回去,他抬眸看向江柏,目光怔然,“哥哥,我好像……過了,你幫我看看我有沒有看錯?”
說著將手中的信封遞了過去。
只抬到半空的時候,江柏才發(fā)現(xiàn)宋爾的手還在微微發(fā)抖。
看著這一幕,男人有些心疼,可他也知道對宋爾來說,這是再好不過的結(jié)果了,他接過信紙,快速讀了一遍之后,肯定的告訴他,“沒看錯,是過了。”
宋爾聽到這句話,坐在那里緩緩吁出了口氣,他按著胸口,口吻極輕,“那就好……”
“那就好……”
江柏重新把信折好放進信封妥帖收好,又把水壺遞到了宋爾手里,“喝口水。”
宋爾接過水壺應(yīng)了聲,“哥哥……”
江柏“嗯”了聲,問:“怎么了?”
“沒,就是……”宋爾仰頭看著他,那股喜悅便輕而易舉的從那雙琥珀色的眸子里緩而又緩的、如同泉水一般叮叮咚咚的淌了出來,“就是高興。”
“我原來真的可以靠這個養(yǎng)活自己。”
他語氣里含著點兒不可置信。
江柏回望過去,望著他明亮的眉眼,驀的,就很想抱抱他,可又不能,最后只好溫聲同他道:“是,真厲害,我……還有伯父伯母要是知道了,肯定也會為你驕傲。”
宋爾目光轉(zhuǎn)向桌上的另一封信,目中笑意不散,“等下次回信,我就跟爸媽說這件事兒。”
江柏自然說“好”。
兩人看信的功夫,菜也差不多好了。
宋爾原本不經(jīng)常去國營飯店的,放在平常他肯定是要好好嘗嘗這里的飯菜,可這會兒心思全在稿子上,自然想早些回家,只囫圇吃了幾筷子就擱下了。
江柏也不勉強,見他吃的不多就把剩下的菜打包了。
回家里后,宋爾把那封信又看了一遍,看完后珍而重之的放到了柜子里。
不過高興之余,宋爾也沒忘記他為什么會寫這個,本想第二天就跟村長和隊里說請假的事兒,可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事情還沒落定,現(xiàn)在去未免顯得浮躁。
這樣一來,就又等了一個月。
一直到稿費和雜志都寄過來了,才提了東西去村長家里。
說明情況后,村長的茶缸都放下了,不只是他,連村長媳婦兒都湊了過來,“我的娘誒,這么說,你成作家了?”
作家,寫作,這兩個詞對于長年處在村子里且消息閉塞、甚至于連學(xué)都不曾上過的人實在太過于遙遠,也因此蒙上了層無法言說的光環(huán)。
宋爾連忙擺手,“算不上,也就是一本雜志,不過之后我會繼續(xù)努力,爭取寫出更多優(yōu)秀的稿子來。”
他說的謙虛,可村長卻被鎮(zhèn)住了,主要是來這的知青這么多,也沒誰一來就說自己寫了篇文章被選上了的,“那……那你的意思是以后上工會少些?”
宋爾點了點頭,再次開口時語氣便多了點誠懇,“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我的身體您也知道,如果一直這么白天上工、晚上寫稿子,恐怕支撐不住。”
村長看著沐在光下的宋爾,沉默半晌,心中幾度考量,最終還是同意了。
整件事兒順利的不可思議。
等兩人離開后,村長媳婦兒就拉著她老伴道:“那宋知青又會拉什么琴,又會寫文章,你說咱們家怎么就沒個姑娘呢,要是有的話……”
“拉倒吧你,”村長直接就打破了她的妄想,“宋知青家里什么條件,咱們家里什么條件,有啥都夠不上。”
他媳婦兒聽的眉毛一皺,抬手就朝他胳膊擰了一把,“我就提上一嘴,又沒真的干啥,你還跟我來勁了是不?”
村長這么大年紀(jì)了,直接就被擰的一個哆嗦,“輕點……輕點行不行?”
第 116 章
村長媳婦兒見老頭子討?zhàn)? 這才偃旗息鼓。
她也是個愛說道的人,知道了什么消息根本捂不住嘴,這不, 剛過一天,宋爾寫文章上了雜志這事兒就跟見風(fēng)長的草一般, 大半個村子都知道了。
原本發(fā)生了男扮女裝的事兒時, 大家對宋爾就很好奇,可畢竟當(dāng)事人總躲著,在見不到人的情況下, 私底下說說也就算了,可這會兒聽村長媳婦兒說對方連什么雜志都上了,不少人都震驚了。
他們這旮旯說實話, 連上過學(xué)的都數(shù)不出來幾個, 何況是寫文章的,用老話說那叫半夜里抓虱子,摸不著影兒的。
因為這個,大部分村民對宋爾的印象又變了,不過是往好的方向變,還有些腦子活絡(luò)的不免在心里泛嘀咕:既然這個宋知青這么厲害, 文章寫的這么好, 那村里教學(xué)的人選該是人家才對啊, 怎么落到那個陳月兒頭上去了。
有這個想法的人不在少數(shù),畢竟在這個世界上, 沒幾個父母是不盼著自家孩子成材的, 原先是沒有這個條件, 可現(xiàn)在有了,當(dāng)然想去爭取。
以致于這個消息傳開的第二天, 就有人去村長家里問村里教學(xué)的人選還能不能換的事情了,而且來的還不是一兩個。
村長剛開始的時候還耐著心解釋兩句:說人家女知青已經(jīng)定下來了,也是高中畢業(yè),教幾個小孩子綽綽有余,可抵不住一直有人上門。
一天下來,村長的嘴巴都要起皮了。
他捧著搪瓷缸喝完水后,把缸子重重落在了桌上,眼睛隨即壓在了不遠處坐著的婆子身上,“你看你干的好事兒。”
村長媳婦兒也知道這回是自己惹出來的風(fēng)波,說話時底氣很有些不足,“那誰能想到這個啊?”
她避開自家老頭子的眼神小聲說。
村長又是一口水下肚,“那你說、現(xiàn)在怎么辦?”
“我一個女人家的,有什么辦法,”村長媳婦兒眼睛一歪,直接就道。
村長的眸光瞬間就打了過去。
村長媳婦兒到底氣弱,最后只能道:“那要不、就依了大家的意愿,讓宋知青去教學(xué)?”
她其實覺得這個主意挺好的,“人家連文章都能做好,教個把學(xué)生那不是……那不是叫什么殺雞不用牛刀?”
村長好歹是上過幾年學(xué)的,他聽著這句狗屁不通的話,閉了閉眼睛,“那叫大材小用、殺雞焉用宰牛刀。”
“就那個意思,你聽懂就行了唄,還跟我拽這個,”村長媳婦兒排開眉毛道。
村長簡直要被她給氣死,“你別聽風(fēng)就是雨的,說換就換,人家陳知青也是經(jīng)過選拔選出來的,而且還跟宋知青關(guān)系不錯,你這樣弄,是不是想把人得罪個徹底啊。”
村長媳婦兒聽完有些訕訕,甩手道:“那你自己決定就行了唄,還問我,我都說了不知道。”
村長撫了下胸口,覺得自己也快心梗了。
最后幾番考量,還是決定把兩個人都給加進去。
第二天一早,村長就叫兒子去江柏家里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宋爾。
蒲子城到了江柏家里后,也沒強制性要他答應(yīng),只是把好處同他一一列了出來,譬如以后不用下地,村子里孩子不多,好管教,跟陳月兒兩個人搭班教學(xué)也不會太累,閑暇時候可以做自己的事情等等。
宋爾一覺醒來就聽到這樣的事情,不免愣了愣,畢竟他從不參與村里的八卦,江柏更是不同人閑說,兩個人別說后知后覺了,要是沒人吱聲兒,恐怕發(fā)生了什么都不會知道,“怎么突然就讓我去教書了,這個原本不是月兒一個人的嗎?”
蒲子城能怎么跟他解釋呢,他雖然心思更謹慎細膩些,卻不擅長說謊,何況在他看來這也沒什么不能說的,因此就把昨天鄉(xiāng)親過來提建議的事兒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宋爾聽著他的話,慢慢理解了,“也就是說、是大家想讓我去教學(xué)生?”
蒲子城點了點頭。
可突然得知這個消息的宋爾卻不知道該不該答應(yīng),一來他跟陳月兒是朋友,猛的弄出這么一檔子事兒來,盡管關(guān)系不錯,可也得提前說清楚,免得起什么誤會,二來宋爾從沒教過人,更沒教過這么小的孩子,在他印象里,小孩子都挺愛哭的,因此不免有幾分遲疑,“能不能讓我先考慮考慮?”
蒲子城把該說的話都說盡了,這時候也只能說“好”。
等人走了,宋爾才轉(zhuǎn)向江柏道:“哥哥,我想去知青所一趟。”
“這個點估計大家還在上工,要不等下午再去?”江柏道。
宋爾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就現(xiàn)在吧,咱們?nèi)サ仡^。”
“好。”
小半個鐘過去,就到地方了。
勞動了些日子,宋爾對誰在哪里干活也差不多心里有數(shù),因此一來就直奔了最西邊的那塊地。
望著遠處燦金的麥子和其間包著素色頭巾的人影,宋爾高喊了聲“月兒”。
很快的,那道躬下的身子直起了腰。
第117章
陳月兒轉(zhuǎn)頭見是宋爾, 忙放下手上的鐮刀沖他招了招手,“你怎么過來了?”
“有點事兒跟你說,”宋爾揚聲道。
陳月兒扯下脖子上掛的毛巾, 揩了把額上的汗,“等我會兒, 這壟馬上就割完了。”
“好。”
這會兒太陽已經(jīng)有些刺人了, 宋爾環(huán)視一圈,先帶著江柏找了個避陰的地方,沒多大會兒, 就見陳月兒拎著鐮刀過來了,許是為了方便,往常兩條烏黑油亮的辮子都籠進了帽子里, 手腳袖筒也扎的緊緊的, 瞧著便覺利落,等到宋爾面前了,也沒說話,直是咣咣喝了兩大口水才呼出口氣道:“還沒恭喜我們大文學(xué)家呢,本來想著等忙過這兩天就去找你瞻仰大作呢,誰知道你就先來了。”
“可別埋汰我了, ”宋爾面皮薄, 更別說被這樣當(dāng)面打趣, 他耳朵往后一背,兩頰跟著涮出了點兒紅, “就是寫了篇文章, 算不了什么的。”
“那我也得看看, ”陳月兒看著他有些窘迫的模樣,笑意盈盈的道:“等回頭你可得再送我本書, 扉頁就寫某年某月誰誰贈與,等你出名了、我有孩子了,還能拿著這書跟他們嘚瑟嘚瑟,就說她媽媽的朋友是很厲害的作家。”
宋爾聽陳月兒描述的這個場面,唇邊不覺也掛上了笑,“那我努力點,爭取不讓你掉面兒。”
“行,那我可等著那一天了,”陳月兒伸出拳頭。
宋爾笑著同她碰了下拳。
等這陣玩笑話過,陳月兒才道:“怎么現(xiàn)在過來了,是有什么緊要的事兒嗎?”
“算不上,”宋爾也不知道陳月兒愿不愿意有人同她一起工作,因此只是試探性的先問了句,“要是有人跟你一起教村里的小孩子讀書,你覺得怎么樣?”
他想著要是陳月兒不愿意,那就拒了村長那邊,畢竟錢財、公分、吃食這些,自己都不缺,沒必要因為一個工作失了朋友,要是對方覺得行,那他就應(yīng)了。
“當(dāng)然好啊,”陳月兒應(yīng)的很快,幾乎沒什么猶豫。
宋爾聞言不覺抬頭看向了她。
“你這么看我干什么?”陳月兒抱著胳膊道:“不瞞你說,再過兩三個月我就不在這里了,八月份我請了探親假,爸媽給我安排好了工作,到時候我應(yīng)該不會回來了,這個老師自然也長久不了,兩個人一起工作,等我走的時候也好交接。”
宋爾聞言第一時間左右看看,見周圍什么人趕緊拉了下陳月兒的袖子,讓她小聲兒點,“以后這話你別跟旁人再提。”
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不比以前,要是真有什么傳了出去,誰也不能保證會發(fā)生什么變故。
陳月兒見到他的反應(yīng),也意識到了自己失言,她抿了下嘴巴,放低聲音道:“知道了,我沒同其他人說過,只你和謝放。”
“那就好,還有就是……”宋爾看著陳月兒,停頓了會兒后朝她伸出了手:“等學(xué)堂建好,我們應(yīng)該就要一起工作了。”
陳月兒挑了下眉,“所以……你剛剛問我愿不愿意有個人一起教學(xué)是這個意思?”
宋爾點了點頭,“嗯”了聲。
陳月兒“唔”了聲道:“那要是我說不愿意呢?”
宋爾抬眸,琥珀色的眸光盛著盛夏的葳蕤明亮,“一個工作,哪兒比得上朋友間的情誼重要?”
他說的沒有任何踟躕,任誰都能聽出其中的真誠,陳月兒自然也一樣,她望著站在樹梢下、眉眼生動的少年,驀的、抬手摸了下他腦袋,“我……”
想說的話有很多,可那些話涌到嘴邊將將出口時又叫她咽了下去,“別的……我就不說了,只一句,希望我們友誼長存。”
不遠處遍地燦金,翻滾著炎熱的滾燙麥浪,能看見的也只是汗水揮灑,跟城里的體面可以說是大相徑庭,可宋爾卻覺得心頭燙了一下,“是,友誼長存。”
陳月兒望著他,不覺爽朗笑開。
說實在話,在來這里之前她心里有太多的不確定,可經(jīng)歷過才發(fā)現(xiàn),情況其實沒她預(yù)期的那樣好,可到底也沒設(shè)想的那么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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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爾這里沒了顧慮,自然是去村長家里給了回復(fù),而村長那邊得了消息,因著怕后面再出什么幺蛾子,迅速就拿著大喇叭在村里里發(fā)了通知,算是把事情落定了。
回去的路上,宋爾小聲哼起了歌謠。
江柏在一旁聽著,等他一首哼完了才道:“高興了?”
宋爾點了下頭,“等回去我給你拉小提琴給你聽,對了……”
他腳下微轉(zhuǎn),忽然又起了個主意:“到時候還可以給孩子們上音樂課,教他們唱歌拉琴。”
江柏轉(zhuǎn)頭看向宋爾,少年迎著風(fēng),有些長了的發(fā)梢被微微帶起,語調(diào)上倘而期待,是不論如何也掩不住的快樂。
他是那樣可愛、又那樣明亮,滿載了光,朝他墜來。
江柏偶爾也會升起一點不好的念頭,希望這道光亮能只照亮自己,不去理會別人,可這樣的想法只是一晃而過,因為他知道能共享這分光亮已經(jīng)是很幸運了。
第118章
等到這陣農(nóng)忙過去, 村小學(xué)也準(zhǔn)備的差不多了。
說是小學(xué),其實也就是磚瓦砌成的三兩間房子,里面規(guī)規(guī)矩矩的擺著被打磨的亮锃锃的二十四張桌椅, 最前面的講臺油了一塊大約兩米長的黑板,后面則是拉了一張大大的紅色橫幅, 印了“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八個字。
雖簡陋些, 但其實也不缺什么了。
只宋爾這里卻是遇到了點困難,他原以為教書不會有什么問題,可真正做起來的時候, 才覺出其中的難處,畢竟小孩子理解能力有限,是需要一點一點教的, 教案肯定不能太復(fù)雜, 因此就得往細了去寫,等到將要站上講臺的前一天晚上,東西還沒準(zhǔn)備好。
再來先前同陳月兒說好了分工合作,對方教數(shù)學(xué),他教語文,這時候自然也沒辦法互通進度。
宋爾趴在炕桌上, 一手托著下頜, 一手握著鋼筆在本子上慢吞吞的寫著什么, 寫幾行就要停下來揪著眉毛思考一會兒,兩個鐘過去, 才填了三張紙, 他揉了下干澀的快黏到一起的眼皮, 又用力拍了拍臉頰,想讓自己清醒一些。
“先睡吧, ”江柏見他困成這個樣子,伸手把本子合了起來,“剛開始上課只用教一些基礎(chǔ)的知識,之后再根據(jù)進度調(diào)整,不用這樣著緊。”
宋爾低頭看了眼手表,已經(jīng)十點鐘了,往常這個時候已經(jīng)睡下了,可他心里又覺得不大安心,“我有些……擔(dān)心自己教不好。”
“怎么會?”江柏看著他,聲音溫和而篤定,“我覺得你可以。”
雖然被人肯定的感覺很好,可宋爾也不會無腦自信,“我又不是什么天才,怎么可能什么都做的好。”
“我……”江柏才出口一個字,就頓了一下,片刻后才道:“你覺得、我這個學(xué)生學(xué)的怎么樣?”
宋爾抬目,映入眼中的便是男人沉靜的眸光,也是這時候宋爾才發(fā)現(xiàn),他的眉目發(fā)生了這樣多的變化,如有說原先是孤冷的、兇戾的,那現(xiàn)在便更多沉寂寡然,波瀾藏之內(nèi)里。
這些變化不能說小,只是宋爾天天同他在一塊才沒怎么注意,“雖然沒教過其他人,但應(yīng)該是我最好、也最優(yōu)秀的學(xué)生。”
他望著他道。
江柏掀起眼眸,烏黑的瞳仁就那樣籠住了他,帶著些微妙的壓迫感,“從明天開始、我就不是你唯一的學(xué)生了。”
他用了唯一這個單獨且排外的詞。
宋爾唇瓣微微張開,下意識的想說些安撫的話,“不一樣的……”
江柏眉間泄出點不明的光,“哪里不一樣?”
“就……”宋爾一下子叫他問住,想了想才道:“你是我哥哥啊,我們以后要在一起一輩子的,從早晨起床到晚上睡覺,再從晚上睡覺到第二天迎來太陽,是很多很多頓一起吃的飯,是很多次一起走過的黃昏,是……有你的以后。”
說到最后一句,宋爾的耳朵有些燙,這些話對他來說……有些太過直白,他也不大習(xí)慣將自己的內(nèi)心情感剖開來講,因此說完之后,才覺得不好意思來。
可江柏卻并不覺得,他是個內(nèi)心世界太過單一的人,從前只是活著,有了宋爾、才覺出什么是快樂、嫉妒、擔(dān)憂、憤怒,他是他與這個世界的錨點,是撐著船來到孤島的小貓,沒有這些剖白的話語當(dāng)然不影響他喜歡他、親愛他,可有了這些,江柏卻要更安心些。
他沒再說旁的話,只是捧起宋爾的臉頰細細親吻。
到最后輕吮耳朵。
旁的還不覺什么,只是耳朵……
宋爾抓住江柏的肩膀,吐息微急,“哥哥,別……那兒不行,明天還得上課。”
江柏停頓了下,然后稍稍平復(fù)了呼吸,他“嗯”了聲,然后吻向了他的唇,這一次要細密溫存許多,可時間上也要長久許多,等江柏的嘴巴移開的時候,宋爾的身子都軟了。
江柏攬住他的腰,沒叫人滑下去,他垂著腦袋,下巴擱在宋爾的肩上,聲音低沉,“能不能再親會兒?”
宋爾都快被親的沒氣了,他推了推江柏,“我嘴巴都痛了。”
“親別的地方,”江柏灼燙的呼吸噴灑在頸上,激的宋爾那塊皮膚立時紅了小片,他縮了下身子,問:“親哪里?”
江柏沒說話,過了會兒才松開錮在宋爾腰上的手,在某個位置上碰了下。
那處本就敏/感,連他自己都沒碰過幾次,何況是別人動作。
宋爾幾乎是立刻搖了搖頭,“不……不行。”
江柏抱著人咬了下宋爾的耳朵,“那這里。”
“不行,”宋爾額上微微冒出點汗,“真的不行,被人看到就麻煩了。”
江柏稍抬了下頭,烏黑的眼眸帶了點兒懇求。
好像是盼著神明能抬手舍下半分垂愛。
面對這樣的目光,宋爾拒絕的話就那樣被噎了回去,最后只能是默認了江柏的要求。
男人自然是沒有放過這個機會。
以致于等到第二天穿衣裳時,宋爾只覺得胸脯隱隱刺痛,被布料摩擦?xí)r這種感覺就更加明顯了,幾乎是走一步都難受。
宋爾覺得……那里應(yīng)該是腫了、也破皮了。
可這時候也來不及做什么了,只得先去上課。
第119章
“走吧, 我送你過去。”
江柏收拾好東西后,走過來道。
宋爾感受著身上的不適,默默盯了他一會兒, 然后繃著臉給拒絕了,“不用了, 都是小孩子才有家長送的, 我不用的。”
“用的,”江柏拎水壺的動作停了停,“……我想送你去。”
宋爾抬頭, 與男人目光相撞的一瞬,腦海里又莫名閃過昨晚的一幕幕,他本想拒絕, 可話到嘴邊不知怎么的就變成了:“那……那你跟在我后面。”
江柏轉(zhuǎn)身望著宋爾的背影, 眉目間不覺略出點笑來。
去的路上宋爾那里被摩的更厲害,去教室的路有多遠,他就在心里罵了男人多久。
直到跟陳月兒在教室門口撞上。
“是不是不舒服,臉色怎么……”
陳月兒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對方分明蹙著眉,可偏偏瞧著又不很憔悴, 反而是那雙略抬起又很快斂下的眼眸, 透出種奇怪的吸引欲。
“沒, ”宋爾抱著教案,先轉(zhuǎn)身朝著江柏揮了揮手, 示意他先走, 而后才低聲道:“就是昨天晚上沒睡好。”
“那第一堂課我來上吧, 你先去隔壁屋子里休息會兒,”陳月兒體貼道。
“不用了, ”宋爾搖了搖頭,“我來吧,只是我一會兒上完課我可能就得先走。”
雖說現(xiàn)在農(nóng)忙過去了,但各家各戶的也不算閑,這里好些小孩子雖說還小,但也能幫著家里撿撿麥子、送個飯什么的,因此上課只半天,他和陳月兒商量之后便說好一人兩個鐘。
“行,”陳月兒自然沒什么意見。
宋爾先到辦公室把教案整理了一下,休息了幾分鐘后便拿上教案走到了教室,他打開講桌上的名冊,清了清嗓子道:“現(xiàn)在我開始點名,點到名字的說到,聽清楚了嗎?”
底下坐著的孩子有的說聽清楚了,有的怯怯沒吭聲兒。
宋爾站在講臺上,幾乎可以把所有人的神色一覽無余,坐在下面的孩子大的約莫有十來歲,小的只四五歲,不論男孩兒還是女孩兒,都是胳膊疊在課桌上,認認真真的看向講臺。
他們眼里并沒有什么對知識的渴望,非要說的話,大概就只有好奇。
宋爾原是想要點名的,可看著這一幕,忽的又改變了想法,他思索了會兒,而后道:“今天是上課的第一天,我先來做個自我介紹,我叫宋爾,教你們語文、之后或許也會有音樂,你們可以叫我爾爾老師。”
面對小朋友,宋爾忍不住把聲音放軟了些,“那你們認識老師了,老師也想認識一下你們,從現(xiàn)在開始,咱們逐個上來做個自我介紹,從第一排第一位同學(xué)開始。”
說完,宋爾目光朝著門口的方向看了過去,其他小朋友也順著他的眼神跟了過去。
那是個有些害羞的小男孩,見老師同學(xué)都看了過來,忍不住把腦袋埋在了胳膊里面。
宋爾見狀目中勻出點兒笑來,“我們都知道第一個上臺的小朋友一定很勇敢,對不對?”
“對,”下面的其他孩子這時候跟被宋爾感染了一般,大聲道。
那個小男孩聽見動靜,貓著腦袋往講臺看了一眼。
宋爾鼓勵的朝他看過去。
大概過了有兩分鐘,小男孩才低著頭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慢吞吞的走上講臺,只不知道是不是沒在這么多人面前鄭重的說過話,一時間手腳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躡著褲縫嘴巴囁嚅半天也沒說出來一個字。
宋爾見狀半蹲下來,溫聲道:“別緊張,就像老師剛剛那樣,把你的名字、年齡、喜歡做的事兒說出來就行。”
他的聲音清清亮亮,緩和下來的時候莫名柔軟,帶種輕哄安撫的意味,小朋友看著宋爾,小聲“嗯”了下,“我……我叫蒲……蒲星星,今年六歲了,最喜歡的事……是幫我媽媽干活兒。”
“那星星真的很懂事,”宋爾摸了摸他的腦袋,“名字也很好聽哦。”
蒲星星以往遇到的人里面,從沒有像宋爾這樣聲音好聽、說話也柔軟的像糖果一樣的人,他張張嘴,小聲道:“謝謝爾爾老師。”
“是星星自己勇敢,”宋爾笑著道。
之后便是第二個、第三個人……
“我叫蒲麥?zhǔn)ⅲ衲臧藲q了,我最喜歡的是我的名字,因為我爹說,我的名字就象征著麥子多,豐收……”
宋爾點點頭,很是認同,“寓意確實很好,老師也這么覺得。”
“我叫蒲冬,今年十一歲,喜歡打架。”聽到這個頗為叛逆的發(fā)言,宋爾沒忍住眨巴了下眼睛,“嗯……你剛剛說……喜歡什么?”
“打架,”名叫蒲冬的男孩子可能家境要好些,長的高高大大,才十一歲就已經(jīng)到宋爾下巴那里了。
宋爾嘴巴動了動,有些不知道該說什么,他第一次當(dāng)老師,也沒遇到過這種情況,一時間就有些懵,過了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說:“暴力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我覺得可以,”蒲冬道。
他臉上并沒有什么多余的表情,眼神也不是那種自大的目中無人,也正是這樣,才叫人覺出他真是這樣想的。
宋爾“啊”了一聲,“為什么會這樣覺得?”
蒲冬掀起眼眸,“之前有人搶我東西,我打了他一頓,他再沒來過。”
宋爾隱隱覺得自己可能遇到了個刺頭,但也不很確定,“他搶你東西確實不對,但打人也是不可取的。”
第120章
蒲冬的嘴唇動了下, 雖然沒說什么,但顯然對宋爾的話并不贊同。
宋爾自然也看出來了,他想了想, 然后道:“那萬一你遇到的人打架比你還厲害呢?”
“那就把東西給他,等我比他厲害了, 再搶回來, ”蒲冬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里帶著股狠勁兒,這種狠勁兒放在一個孩子身上可以說是極其少見的。
講臺下的小孩子聽到他的話,不僅不害怕, 反而還“哇”了一聲,明顯是帶著崇拜。
宋爾:“……”
這要不是在教室里、課堂上,他就直接扶額頭嘆氣了, 可面對這樣一群對外界還處于探索的孩子卻不能這樣。
想到這里, 宋爾又轉(zhuǎn)頭看了一眼蒲冬,對方已經(jīng)十一歲了,在他固有的生活里成長多年,要把他從前塑造的思維重新打破并不容易,他站在那斂下眉目沉思了會兒,才慢慢道:“接著剛才的問題, 萬一你以后一直打不過他呢, 就任由他拿著你的東西嗎?”
“當(dāng)然不行, ”蒲冬回的果斷。
“那你要怎么拿回來?”
宋爾微微后退,直視著他的眼眸問。
他的眸光向來溫和, 可這時候卻又多了點兒壓力。
蒲冬是沒上過學(xué)的, 也沒人教過他, 他不知道老師意味著什么,但面對宋爾, 卻也下意識的知道不能用以前的那種方法對待他,“我……現(xiàn)在想不到,但以后會想到的。”
宋爾的目的并不是叫他認輸或者旁的,他只是想教會他怎樣在這個世界上生活的更好、更被別人接受,在自己尚且沒有能力改變規(guī)則的時候,“那可以聽老師說兩句嗎?”
蒲冬遲疑著點了點頭。
宋爾在心里組織了一下措辭,然后道:“如果有人來搶我的東西,我又打不過他,我會想辦法弄清楚他為什么要做這件事,從源頭上解決。”
“假設(shè)他就是逞兇斗狠,欺負弱小,以搶走別人的東西為樂的話,這種情況是最簡單的,他們也一定欺軟怕硬,你要看他怕什么,再去做就行了。”
蒲冬聽的若有所思,“那他要是沒有怕的東西呢?”
“不會的,”宋爾目光蘊出銳色,“人都會有弱點,只看你找不找得到。”
蒲冬并不是個笨孩子,相反他很聰明,也很會舉一反三,“剛剛老師說那是簡單些的情況,那復(fù)雜一些的呢?”
“復(fù)雜一些的……”宋爾笑望著蒲冬,“就是你的課后附加作業(yè)了,可以嗎?”
“要是想不到,明天老師會給你答案。”
這個年紀(jì)的男孩子都有自尊心、也有好勝心,蒲冬也是一樣,聽宋爾這樣一講當(dāng)場就應(yīng)了聲“好”。
等所有人都介紹過一遍后,宋爾也把學(xué)生的名字、年齡都對上了,他拿起講臺上的竹竿,敲了下黑板,“第一堂課,我不講別的,只想問問大家,以后都想做什么,舉手回答,回答的小朋友課后有小紅花哦。”
他說著把教案里拿出了一朵小紅花,花是拿紅色的彩紙剪出來的,每朵差不多有半個手掌大。
小孩子對亮堂的顏色基本是沒有抵抗力的,何況這朵花花還有獎勵意義,因此話音剛落就有好多孩子舉了手。
宋爾一一叫他們起來回答,并沒漏掉任何一個孩子。
“我想種莊稼、吃飽飯,可我爹說讓我好好學(xué)習(xí),然后學(xué)老師當(dāng)作家,嗯……”
一個小男孩說到半截,莫名停了下來。
“后面還有嗎?”
宋爾道。
蒲夏天手指在課桌上抓了抓,聲音比著之前小了些,“我跟我爹說我覺得還是吃飯更重要,我爹就罵我沒出息。”
盡管宋爾沒有當(dāng)過老師,可也知道這樣的教育是不對的,他望著小朋友干凈剔透卻又帶著難過的眼睛,很認真的道:“老師覺得能吃飽穿暖是厲害的事情,我寫東西的時候如果很餓的話,也會難受的,所以種莊稼怎么會沒出息呢,如果蒲夏天小朋友學(xué)會了很多知識后還是想種莊稼,當(dāng)然可以,要是改變主意了,就來找老師,老師也一定盡其所能的幫你。”
接下來是其他孩子,有想去縣里找個好工作的,有想當(dāng)科學(xué)家的,還有想到云朵上住著的……種種不一而足。
宋爾聽完他們的夢想,唇邊不時閃過笑來,“大家的夢想都很好,不過想要完成夢想,就一定要讀書。”
他放下竹竿,轉(zhuǎn)身在黑板上寫了兩個大大的“讀書”二字。
宋爾的字是從小練的,到如今已經(jīng)小有風(fēng)骨,盡管講臺下的小孩子們還不認識這兩個字,可不妨礙他們覺得好看、以及憧憬。
“想要去縣城有份好工作,就要識字,想去天上住云朵里面,就要知道浮力、重力以及很多很多的物理知識,想要當(dāng)科學(xué)家,自然也得讀書。”
“人生無再少,這是改變命運的機會,有且只有一次,希望大家珍惜。”
面對這群還未長成的孩子,宋爾轉(zhuǎn)身鞠下一躬,目中不覺生出熱望。
他當(dāng)然愛他的祖國,希望這片土地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