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府東院。
東院主屋正廳坐著個相貌明艷的婦人,臉上雖有些歲月痕跡,卻不掩其風華,更因多年掌權而使得威嚴頗重,叫人不敢冒犯。
她左邊的座椅上坐著個身量頗高的男人,身上渾厚的氣勢掩蓋住英俊的相貌,令人一見便只留下不可直視、不可得罪的印象。
此二人便是寧康郡主和威武候。
堂下跪著一人,正平靜地陳述荊州之行的前因后果,“……世子再遇故人,為其付出甚多,最后仍被背叛,心碎神傷,險些命喪黃泉。”
威武候猛拍桌子:“陸氏賊子,欺人太甚!那賊子呢?可千刀萬剮了?”
堂下人:“被世子帶走,就、就藏在西院。”
“藏起來?做甚?”威武候皺眉。
堂下人詢問:“您是要粗俗直白的說法,還是文雅隱晦地暗示?”
“啰里啰嗦做什么?左不過是那賊子被五馬分尸挫骨揚灰,老夫行軍打仗見得少了?和我說事,委婉個屁!”威武候大咧咧,余光一瞅老妻,連忙換了語氣:“郡主是斯文人,才情過人,聽不得血了嘩啦的污糟事,你文雅點。”
堂下人:“洛浦乍陽新燕爾,巫山行雨左風懷。愿言捧繡被,來就越人宿。”
威武候并非目不識丁的武夫,但確實不太愛舞文弄墨,若是圣人之言還能明白,這些淫詞浪句卻是一時半會沒反應過來。
“什么意思?”他下意識向郡主尋求答案,卻只見閉上眼睛的老妻。
郡主睜開眼:“罷了,亭兒開心便成。”
她有一腔憂慮,沒表現出來。
威武候仍是云里霧里,聞言點頭,頗為贊同。
本以為到此便是結語,不料堂下人一臉不知該說不該說的猶豫,叫郡主看出來,當即冷臉:“還有話藏著沒說?事關世子,你當知無不言!”
堂下人一咬牙說道:“我曾聽到世孫親昵地喊陸延陵為父親,當時世子就在旁邊看著,并無任何阻攔之舉,似乎樂見其成。”
威武候:“陸延陵不是亭兒的仇人?怎么還讓自己兒子認賊作父?”
郡主臉色不好看,直直盯著堂下人的眼,語氣極為沉重:“亭兒重情,男人都對少年一段情戀戀不忘,尤其愛而不得,待年長些,有了機會,便不擇手段非要得到,你說是不是?”
堂下人聰明,明白郡主話里的深意與期盼,奈何人生不如意之事十居□□。他閉眼,視死如歸般說道:“屬下覺察到異常,仔細觀察過,世孫與陸延陵確實生得……十分相像。”
還在糾結淫詩浪詞的威武候啪一聲掰斷椅子扶手,目瞠口哆,一句話也說不出。
郡主更是怒極,抓起茶壺便摔下去:“放肆!”
堂下人伏地:“關乎世孫身世,屬下不敢有半句妄言!而且……世孫對陸延陵并不陌生,似乎早已知曉生身父親。”
“糊涂!”郡主怒喝。
趙慕黎不過三歲稚兒,如何知道生父?如何知道陸延陵?還不是趙亭做了綠毛王八、甘心替人養兒子,還叫孩子認親父?
“趙亭行事怎如此混賬?”威武候氣得連名帶姓地喚,一想起心肝似的寶貝孫孫,竟是替別人養孩子,那人還是兒子的仇人,就氣得抽出長刀想直奔西院去砍人,沖到了門口,驀地轉身,語氣怪異道:“郡主,你說亭兒為何替他那冤家師兄養兒子?”
郡主頭痛不已,懶得回答。
威武候已經懂了,更生氣,“趙亭在哪?”揮舞著長刀,連親生兒子也要打一遍的架勢。
“給我回來!”郡主拍桌:“胡鬧什么?亭兒從前不在我們身邊,被人胡亂養大、又被人暗害多年,沒見過什么人,指不定怎么被哄騙!你怪他做什么?!要怪也怪那陸延陵,口腹蜜劍,竟然不顧男子之尊,為了茍活,連雌伏這等事也做得來!”
威武候訥訥,可是怒火掩不住:“不然我現在去殺了姓陸的?”
郡主嘆氣,沉思片刻:“黎兒……把趙慕黎抱過來。”而后揮退堂下人。
趙慕黎在午睡,二人到底心疼孫孫,便親自到他屋里去瞧,仔細端詳。
“這么一看,臉、鼻子、嘴,都不像亭兒。”
郡主沒回話,看得最謹慎,最后眉頭有些舒展:“眼睛像。還有這美人尖,我母親、我、亭兒都有。”
“難道郡主還要自欺欺人?世上哪個男人會讓自家孩子無緣無故認別人當爹?”
郡主:“不好說。”
威武候覺得老妻是刺激過大,逃避現實,當即拍大腿說:“瞎猜什么?直接去西院一瞧,什么事情都清楚明白!”
“不必勞煩爹和娘,我就在這里,有什么疑問,現在就能解決。”趙亭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
威武候和郡主對視一眼,齊齊到花廳,詢問趙亭和陸延陵、以及趙慕黎和陸延陵的關系。
“都是真的。”趙亭來到二人跟前,抬起衣擺,下跪、抬眼:“爹,娘,孩兒不孝,孩兒從前未求過爹娘,但現在只求一件事。”
威武候沉下臉:“閉嘴!”
趙亭:“不要插手我和陸延陵的事。”
威武候:“孽障!”
怒極,便抬手要劈下去,是郡主一聲呵斥阻止威武候,末了疲憊地捂住額頭說:“侯爺,你先出去,讓我單獨和亭兒談談。”
威武候不悅、擔憂,“郡主何苦為這孽障氣壞身子?”指著趙亭鼻子氣怒道:“郡主懷你時不易,生你時更是九死一生,自丟失你,她日日落淚、傷心壞了身體,而你回來又是那副只剩一口氣的模樣,丟魂落魄,你娘為把你拉回來,四處奔走、勞神累心,攏共歡喜不過一兩年,還要常憂心你心事藏得太深、掛懷你是否開心。作為母親,她已竭盡全力。你呢?你如何回報她?做事冒進,在荊州丟掉半條命的時候,可有想起你爹娘?感情方面優柔寡斷,還用子嗣欺騙爹娘,哄我們白高興一場——如今,你還要再傷爹娘的心嗎?!”
趙亭伏地、重重磕頭:“是孩兒不孝。”
他渾身繞著一股哀愁的死氣,愛情與親情皆不如意,必須擇其一、而辜負剩下的,從而生出濃重的愧疚,與傷情共同糾纏著一顆心,反饋到眼里、臉上,呈現出毫無生機、陰沉、煎熬與偏執,令人打一照面便能感受到他此刻的痛苦。
郡主還是讓威武候出去,留趙亭與她獨處。
“他不愛你,是嗎?”
“不重要。”
“既然不重要,為何這般傷心?”郡主捧起趙亭的臉頰,“你是我兒,與我血脈相連,如何能不知你的口是心非?”
趙亭:“娘要攔我嗎?”
郡主嘆氣:“攔得了?”
趙亭把臉埋郡主的掌心里,聲音晦澀:“阿娘,他不愛我。不管我做什么,他都不愿心動,我非要把他留下來。我寧愿與他互相仇視,也不想失去他。阿娘,你能不能教教我,該怎么辦?”
郡主的掌心有點濕熱,叫她心疼得揪起:“我的兒啊,天底下的好男兒、好女兒多得是。”
趙亭:“我知道,可那不是我心里要的。”
“你啊,你啊。”郡主連連嘆息,“也許是你和他在山上相處十來年,恰好在你少年慕艾的時候占據你的心,也許是遲遲得不到,才讓你產生非他不可的錯覺。若你放下他,去看看世間別的男女,你會發現,他不過如此。”
趙亭:“衡山十余年、郡主府三年,江湖兒女英姿颯爽,高門貴女、王孫公子才情橫溢,難道我沒見過比他更好的人嗎?”握住郡主的手,抬起頭來,“我沒猶豫過嗎?我沒有想要放棄過嗎?可是一想到他,總會死灰復燃,一見著他,就無法控制自己。陸延陵是我的劫難,我認了。”
“阿娘,阿娘,”黑漆漆的眼瞳里沁了一層水光,有一點點光亮點燃其中,仿佛狂風暴雨中一點搖搖欲滅的火光,脆弱、渺小,卻怎么都殺不死。“我把他困在身邊三五年,或相處三十五十年,他總有妥協的一日,總有一天會發現我的好、愛上我。”
“您以后的話,我都聽。唯獨這件事,您不要管,好不好?”
趙亭小時候就很懂事聽話,仿佛生來就有玲瓏心,后來走丟、再后來尋回來,起初雖如行尸走肉,還是會努力關懷、安慰她和丈夫。認祖歸宗后,對于她和侯爺的安排照單全收,從不質疑、亦不叛逆,對比京都那些不叫人省心的高門紈绔,實在乖巧得叫人心疼。
趙亭欲.望很小,從不執著什么,也不提要求,這是第一次如此堅持地想要一個人,也是第一次如此卑微地祈求父母。
寧康郡主心都碎了,怎么拒絕得了?
“你要保證,絕對不傷害自己。一旦你因姓陸的受傷,娘就要他雙倍償還!”
“娘,謝謝您。”
趙亭露出歡喜的笑容,卻令郡主更心疼,但她想起別的事:“還有一件事,黎兒……是姓陸的,親生的孩子?”
趙亭眼瞳灰暗,晦澀地頷首。
“唉……你——”郡主沉重地嘆氣,想罵他,可是一個男子卑微到替心上人養他的孩子,已是極苦、極癡,旁人再罵,只平添自己怒氣、惹他傷懷,能讓誰解氣?“不要將此事說出,更不能讓姓陸的搶走黎兒,沒有我們養得好好的,到頭來讓他摘桃子的道理——等等,黎兒喚他阿父……”又想起這事,“你已將身世告訴了黎兒?你還讓他認了生父?”
趙亭眼神有些閃爍、表情有些難堪,氣息頗短:“到底是他親生的,人家父子……血緣關系擺著,我、我也不好從中作梗。”
郡主死死盯著他,知子莫若母,“黎兒打小被你養著,連帽子、里衣,你都學著怎么縫、怎么做,這番愛意滋養之下,黎兒哪會突然認一個陌生人做父?除非——”除非趙亭老早之前就告訴趙慕黎的身世,還教他怎么認父!“你做這番,莫不是打著讓黎兒拴住姓陸的的主意?”
趙亭垂下頭,默認了。
郡主氣得抽回雙手,指著趙亭的腦門:“你這腦子啊!”
她懊惱地拍著腦門,罷了,孩兒沒養在身邊,定是狡猾的賊子千方百計哄騙了他!
***
西院主屋,床榻上。
厚重的床簾遮蓋四方,微弱的光線透進來幾縷,濃郁的檀香味浸染了方方寸寸,卻給人一種驅不散鼻間石楠花味的錯覺。
床頭邊,褻衣褻褲凌亂地擺放著。
被褥里,藏著一個赤.裸的男人。
緊閉雙眼,臉頰蒼白,唇角被咬破、臉頰和耳垂都留有淺淺的齒痕,露在被褥之外的修長脖頸、肩膀都是密密麻麻的痕跡。
他驀地睜開眼,眉頭緊皺,表情有些痛苦,忽然掀開被褥,趴在床沿邊作嘔,吐出難聞的酸水,同時伴隨頭痛。
熏香味濃烈了些,他如是想著,渾身乏力地倒回床鋪,連漱口都實在懶得動。
閉上雙眼休息,不過須臾,睜開眼,抬起雙手,手腕有箍痕,手臂上也有許多痕跡,顧不得其他情緒,左手連忙搭上右手,片刻后,右手不死心地搭上左手手腕,眉頭皺得死緊、嘴唇也咬得泛白。
良久,僵硬如一座雕像。
房門吱呀一聲,從外推開,趙亭步入其中,直奔床榻,掀開床簾,瞧見端坐的陸延陵,從后面抱住他,帶著外頭的風塵與熱氣,而熾熱的吻便從肩頭一路延伸到臉頰,著迷地喚著:“師兄……”
陸延陵猛地撇過頭,目光如利刃,狠辣地剝著趙亭,“你那日給我吃的,到底是什么東西?!”
趙亭怔了一會兒,抬起頭來,不愿看他的眼睛,那眼神叫他傷心極了,便想捂住他的眼,被陸延陵一把抓住并狠狠甩開。
“我現在沒空陪你玩這些游戲,你快告訴我,那顆‘散功丸’是誰給的?此前有沒有在誰身上用過?癥狀是什么?”
趙亭臉色冷下來,“問這些做什么?想恢復武功?別做夢了,師兄。反正你走不出這間房,別做無用功。”
陸延陵氣急,沖動之下推開趙亭,一只腳落地,猛地一股巨大的力道將他拽回并壓在柔軟的床榻上,耳邊傳來趙亭不穩的氣息:“別傻了師兄,我還在這里,院外都是侍衛守著,你能跑哪去?”
陸延陵想踹他:“趙亭!!”
“我在。”趙亭應得響亮,卻不規矩。
陸延陵亂了氣息:“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我需向圣上復命,你囚禁我,往小了說是意氣用事,往大了說便是藐視圣上!”
趙亭:“我同陛下說你和我的情誼,邀你在我府里做客,至于復命……誰都可以,左右搶不走你的功勞。只你淡泊名利,不在乎封賞,但我會努力為師兄爭取一點好處的。”
陸延陵扣住趙亭胡來的手:“你知不知道我——”
“什么?”
陸延陵咬牙,恨恨地瞪著趙亭,想罵他只管播種不管施肥也不管收成,可到了嘴里就變成:“只管殺不管埋的混賬!”
趙亭覆在他身上,“我哪里舍得殺你?是你要殺死我了。”
聲音漸漸沒了,床帳攏得極嚴實,價值千金的檀香燒了一塊又一塊,把其他的味道完全遮蓋住了。
***
郡主府西院。
桂花的香氣飄出拱形門,門口一大簇月季開得妖嬈。
侍女們匆匆自院門走出來,到得偏僻一些的角落才放松些,綴在末尾的兩名侍女更甚放肆地低聲交談。
“屋里那人的來頭,你可知?”
“我連那人是男是女都不知,連里院的門檻都踏不進去,哪里知道?”
高一些的侍女看一看走前頭的姑姑,沒留意到她們的對話,便壓低聲音:“是個男人。”
“嘶——”矮一些的侍女倒吸口涼氣,“當真?”
高個侍女:“我同屋的姐姐在管事媽媽那兒做事,每日送到世子這兒的東西都得過目。指明給屋里那人的物事,便不是女子用的。”
“這……”矮個侍女:“莫不是莊公子?”
“我不覺得是。”高個侍女撇嘴道:“世子要對那莊公子有意,早就納進房了,何至于等到現在?”她不喜歡莊曉云,那人裝得很,一副世子妃自居的姿態,防備她們這些丫鬟,一個個當狐媚子似地看。
“欸,”高個侍女繼續說:“我還有個關系好的姐姐,在里院做事,雖沒進過房,卻說自上個月,世子將那人從外面帶回來,便沒放出來過。還有……”聲音壓得更低,“這一月來,只備了不同世子尺寸的褻衣。”
“什么意思?”矮個侍女反應慢,待看清高個侍女一臉曖昧等不可言說的表情,頓時瞪大雙眼,紅了臉頰,既羞恥又好奇:“豈……豈非荒yin?”
“這有什么?”不同于矮個侍女,高個侍女是郡主府家生子,也算見識廣,并不恥于提及這些事:“雖外傳著世子風流多情,但咱們府里都知道世子潔身自好,帶著小世孫認祖歸宗,便沒個身邊人,好不容易有個上心的人,偶爾耽于此事,才是正常且尋常。”
矮個侍女小聲:“倒、倒也是——啊!”說著說著便轉過頭來,驚恐地發現所有人都停下來,原本在前面的姑姑側身站立,低頭不語,而她前方則是一個著裝較為普通的女人正靜靜地望著她們,臉上不怒自威,嚇得二人連忙跪下,口呼:“見過郡主!”
寧康郡主:“說下去。”
二人嚇得一抖:“奴婢不敢。”
寧康郡主的目光飄向西院主屋的方向,自與趙亭說開,便想親自會一會陸延陵,奈何趙亭擔心她和侯爺對陸延陵不利,咬死不肯答應他們會面。
今日是趁趙亭進宮,特地過來見一見人。
撇下驚恐不安的侍女們,郡主踏進院門,就有侍衛提刀來攔:“世子特地叮囑我等,未經允許,不準任何人踏足內院,望郡主體諒。”
郡主捋著衣擺:“你們是西院的人,自是要聽亭兒的話,我不怪你們。”
侍衛們聞言,臉色放松些許,但下一秒就聽郡主說:“動手!”一群黑衣暗衛忽然從天而降,迅速制伏所有侍衛并將他們劈暈。
郡主大步踏進內院,先是觀察一番,裝潢沒變化,仍是她當初特地布置出來的雅致,反觀主屋,門窗緊閉,唯獨東廂房開了一扇窗。
窗戶只開了一條縫,看不清里面的情狀,但里面的人能小小瞧一眼外頭的風景。
“開門。”
落了鎖的大門被劈開,陽光霎時驅散屋里的黑暗,一股濃郁的檀香味撲面而來,甫踏入里屋便察覺到腳下觸感不對,郡主低頭一看,只見華貴的地毯鋪遍屋里的每一個角落。
“倒是嬌貴!”郡主冷哼。
屋里密不透風,幾個角落點了檀香,白煙裊裊,極其濃郁,而趙亭向來不愛熏香,眼下這番鋪張浪費,怕不是為了掩蓋其他味道。
聯想到侍女們所言,郡主便也猜到了熏香的原因。
屋里銳器被搬空,書桌上凌亂地擺放著筆墨紙硯,宣紙上寫了一半的詞,墨跡已干。桌旁的矮榻腳邊躺著一個空酒瓶、兩個酒杯,原本放置榻上的矮幾已被掀翻在地,也不知究竟是如何狂浪!
掀開珠簾,郡主先瞧見花臺上插著一支鮮艷的桂花,順著一簇簇小黃花朝向望去,便見到靠在窗邊,一眨不眨盯著窗縫外的男人。
只穿著里衣,披散長發,姿勢慵懶,沒骨頭似的。偏瘦,身量頗高,端看側臉英挺,顯然是個極為俊秀的青年,和她之前想象的狐媚模樣不同,這是個一瞧便知頂天立地的好男兒。
不適合趙亭。
不是趙亭能駕馭得住的。
郡主只看了一眼就打定主意拆散兩人,原先看在趙亭癡心的份上,想著睜只眼閉只眼,等他心灰意冷后回歸正途,可現在看到陸延陵就知道兩人沒結果。
這是一個不會折服的男人,像一條馴不了的狼,一旦抓住機會就會迅速反撲,不留情面,趙亭絕對會受傷。
郡主不可能放任如此危險的陸延陵繼續待在趙亭身邊。
“我送你離開郡主府,但你從此以后,不能再和趙亭有任何糾葛,更不能再見黎兒。”
陸延陵回頭,肩頭的發垂落到胸前,里衣并不攏嚴實,鎖骨上密集的痕跡延伸到衣服下面,他單手撐著臉頰,望著趙亭的生母好一會兒才說:“郡主比我想象中更加溺愛孩子。”
郡主不置可否。
陸延陵:“我以為最多半月之內,郡主就會來見我。”
郡主:“與你相反,我以為像你這樣野心勃勃的心,應該有能使自己脫困的法子。”
陸延陵聞言流露些許無奈的神色:“那看來我們都挺自以為是。”
郡主一甩衣擺,在他對面坐下:“雖亭兒過分執著,但你故意藕斷絲連,故意撩撥他、利用他,才讓他至今都在迷障中不可自拔。如果你能有一絲動容,但凡你有一點可憐他,你就該答應我,再也不要見他。”她面容懇切,“宮里多次傳喚他,都被固執地擋回去。這次是沒辦法了,宮里來了禁軍,強壓著他去見陛下,是因你之故——我不知你何時為陛下辦差,可亭兒為了你,連陛下的命令都能違抗。”
“他父親是個暴烈的脾氣,非要闖進來殺你,都被亭兒攔下來。罵也罵過、打也打過,連我都呵不住侯爺,硬讓亭兒扛下來!”
“既要抵抗父母,又要違抗圣命,還得應付試圖營救你的勢力,但最傷他心神的是你。短短一個月,他已瘦了十來斤。”
郡主突然跪下來祈求:“陸少俠、陸大人,勞煩您看在我這一片慈母心的份上,放過趙亭吧!”
陸延陵再冷情,也不好意思白受人家母親這一跪,連忙將人扶起,實在扶不起,便也跪下,極為無奈地說:“您總不能讓我放棄入朝為官,又不能阻趙亭的仕途,同朝為官,怎么可能不相見?”
郡主抬眼,眼底一片冷漠與堅定:“請你諒解我做母親的心。”說完就站起來,下令:“帶走!”
話音一落,忽地涌入數名暗衛,鉗住陸延陵便扛起來。
“你原本就是個廢人,靠欺騙我兒才恢復武功,如今要你變回數月之前的模樣,也算合情理。但我到底不是惡人,會給你足夠下半生不愁吃穿的金銀,抑或托人照顧你。”
帶走人之前,郡主要先廢掉陸延陵的氣府和四肢。
陸延陵臉色一變:“娘娘不怕趙亭與你反目成仇?”
“親母子哪有隔夜仇?他還年輕,一段情傷罷了,總有好的一天。”
郡主使了眼色,便有武功高強的暗衛抬掌,準備廢掉陸延陵的氣府。
陸延陵掙扎不得,眼睜睜瞧著危險當頭,臉色變了又變,終究是為了保住武功,不得不開口:“慢!我有一事,需與郡主單獨說。”
郡主:“你這人狡猾,詭計多端,焉知不是拖延時間?等事后再說吧。”
陸延陵:“事關黎兒的身世,郡主也不想聽?”
郡主冷笑:“怎么,你想嘲笑我兒傻,連你的孩子也能認?”
陸延陵面色如土,嘴唇哆嗦,權衡再三,比起些許男兒氣概,到底是權勢和武功更重要,畢竟他連雌伏都做得出。
“黎兒也是趙亭的孩子。”
“為了氣府不被廢,連這種鬼話也說得出?黎兒和你如此相似,你能否認他和你的血緣?”
陸延陵抿著唇:“黎兒的相貌和趙亭、郡主也有相似之處。”
“既與你、與我兒都有相似之處,莫不是都有血緣關系?莫不是黎兒是你生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當我和亭兒一樣愚蠢,什么瞎話都能信……”寧康郡主漸漸沒了聲,眼看著陸延陵難堪地閉上眼,原先土灰的臉色轉為殷紅,顯然是羞恥到了極點。
不會吧。
郡主揮退左右,留陸延陵獨處,盯著他看了良久才問:“你、你是女子?”
陸延陵瞪她,“您瞧是嗎?”
郡主倒吸口涼氣,垂頭沉思,走來走去,忽而驚嘆,忽而定在陸延陵面前欲言又止,隨后搖頭,最后忍不住再問:“那你怎么生的?不對,你怎么會生——男人怎么會生子?你又在騙我!”
陸延陵閉嘴不言,方才緊急之下的一番話已讓他耗光勇氣,原本打定一輩子都不說的,實在有損男子氣概。
“你……”郡主小心翼翼:“有證據嗎?”
陸延陵靜默良久才道:“請郡主為我請個大夫。”
郡主:“……能看出你生產過啊?”
“我又不是生產過的婦人,如何看得出來!”陸延陵低吼。
“哦,哦。”寧康郡主腦子亂成一團漿糊,抬腳朝門口走去:“那你,你先待著,我現在去請大夫,要是你敢騙我,我定將你拘禁一輩子……不對,既然大夫瞧不出是否生產過,那你要大夫做什么?”
陸延陵已經背過身,鉆進了床榻里,那一瞬間的背影似乎有掩藏不住的羞惱。
寧康郡主想到某個可能,緩緩瞪大雙眼,微張嘴巴,同手同腳走出西院。西院門口是探頭探腦的威武候,一見老妻,連忙拉過來詢問是否解決了陸延陵。
郡主一把甩開威武候:“說什么渾話?張嘴閉嘴解決的,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你想對陸延陵怎么不客氣呢!”
威武候誠實承認:“我確實想殺姓陸的。”
郡主聞言怒瞪他兩眼,“去請個大夫……不,請十個!不對,不行,此事離奇,不能讓太多人知道,算了,等平藥師回來讓他看。你——”一邊自言自語一邊走了好一會兒,忽地轉身問威武候:“侯爺,您覺得黎兒長得像我不?”
威武候陰沉著臉:“我還是現在沖進去殺了姓陸的,亭兒恨就恨吧。”瞧老妻進去一趟,出來仍不死心,指不定怎么被哄騙呢!
“整日打打殺殺,成何體統?你最好對陸延陵客氣點!”
威武候懵了,心中怒氣上涌,不停想著這陸延陵究竟什么狐媚子,把兒子騙得團團轉,天天為他要死要活,現在和老妻打了個照面就把她哄得站他那邊去了!
“好了!別胡思亂想,我有那么沒腦子?”郡主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安撫道:“事出有因,回頭再和你詳細說。”
威武候只好聽話。
夫妻二人相偕離開,剛到東院,就聽平藥師從荊州趕了回來,急忙召見。
***
郡主見著平藥師,攔住他行禮的動作說道:“快去給陸延陵把脈。”
平藥師正要尋陸延陵,不過在這之前,他想先跟趙亭匯報毒娘子那枚丹藥的事,于是詢問世子行蹤。
“先別管他。”郡主回:“走,去西院。”
她的命令不容置喙,旁側還有威武候虎視眈眈,平藥師沒法,便跟著去了。
***
趙亭直忙到深夜才出宮,緊趕慢趕回郡主府,匆匆踏入西院,一進去發現沒點燭火,格外安靜,著急地掀開床帳,發現里面空空如也,隨后找遍房里都不見陸延陵蹤影,登時大發雷霆,召了院里所有人問完才知道寧康郡主下午把陸延陵帶走了。
于是腳步匆匆地跑到東院,求見父母。
被告知父母已經入睡,讓他回去,第二日再來找。
趙亭著急陸延陵的安危與行蹤,不愿意離去,又不能硬闖,便來到主屋外的庭院下跪,同父母身邊的大丫鬟說:“勞煩姑姑和娘說,我就在這里跪到娘醒過來。”
姑姑不管怎么說都勸不動趙亭,無奈回屋。
頃刻后,屋里點著燈,卻沒人來傳喚,似乎打定主意不理睬趙亭。屋里屋外,父子母子,兀自僵持著。
烏云遮住彎月,院里梧桐簌簌,更深露重。
不知何時,西廂房也亮起一盞燭火,窗邊倒映兩道身影,有侍女西廂房里出,越過跪得筆直的趙亭,撥開門簾,進入里面回話,片刻后出東院,又過了一炷香,回來的侍女身后跟著拎藥箱的平藥師。
平藥師要進西廂房,從回廊走,遠遠瞧見庭院中間跪著的趙亭,好奇之下走上前:“世子,真是您?您也是知道消息,跑來見陸延陵的?怎么跪這兒?”
趙亭一喜:“你知道師兄在哪?”
平藥師愣愣點頭:“世子不是為陸延陵而來?我還以為世子都知道了!”
趙亭:“師兄呢?”
平藥師忽略他的問題,因為一路上憋了許多問題,他更想解惑:“世子,您不道義,既知道了這件事,怎么能不告訴我?我就說沒有哪個男人忍得了頭上綠帽,還替人養兒子,敢情您原來早知道小世孫是陸延陵生的啊!不過您要早說,我何至于到現在才知道原來男子之軀也能生子?師姐果然鬼才!竟能研制出生子藥!可惜藥材極難收集,早知道當初就不隨便給兔子啊、藥仆用了,您說這多浪費……”
從聽到‘小世孫是陸延陵生的’這一句開始,趙亭便耳朵轟鳴、腦袋嗡嗡,平藥師每一句話都進了腦子,可就是沒弄明白。
等到他好不容易弄懂,就攥住平藥師的肩膀:“告訴我師兄在哪!”
“!”平藥師瞧見趙亭滿是血絲的眼睛,冷不丁指向西廂房,隨即眼前一花,趙亭已經跑進去了。“那么兇干嘛?!不是,我還沒說我壓根沒研制出什么散功丸……不是,那玩意不得花時間研究,又不是大白菜說要就要!是師姐給的藥,兔子吃了沒事,才給藥仆吃,發現他武功暫時散了,我就以為是散功的藥效——”
“可不關我事。”平藥師提著藥箱自言自語:“金靈鳳提著刀架我脖子上,我也沒轍。現在陰差陽錯又懷了,可不能找我算賬。”
唉,當大夫真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