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劉管事叫得格外凄厲。
以至于原本叫這驚變駭?shù)搅说慕鹞嵝l(wèi)校尉都多看了他幾眼, 心想,還是韓王府的管事呢,怎么毛毛躁躁的, 一點事都經(jīng)不起?
又想,難道是他很善良, 看不得這種事情?
如是猶疑之后,到底出聲寬慰了一句:“先前震動的時間足夠長了,屋里的人必然有所反應, 料想不會有傷亡,而且……”
校尉環(huán)顧四遭,尤其與皇長子府相鄰的幾座府邸。
這會兒皇長子府上已經(jīng)是一片廢墟, 滿地狼藉, 對比著一街之隔,卻毫發(fā)無損的幾座府邸, 就顯得這事兒格外詭異了……
他心想, 這可跟金吾衛(wèi)無關(guān)。
倒是中朝,怕是得有人來瞧瞧了!
……
喬翎這邊把事情辦完, 也瞧了熱鬧, 終于感覺到了幾分困意。
她打個哈欠, 同白應和公孫宴辭別:“我們得回去了, 我明天還要上朝呢!”
公孫宴瞟了一眼一片狼藉的皇長子府, 不由得道:“明□□上一定會很熱鬧!”
喬翎嘿嘿一笑:“等我回來, 跟你們說!”
時辰的確已經(jīng)不早了。
她從金吾衛(wèi)校尉那兒借了匹馬, 騎到上邊, 又彎彎腰, 向下伸了伸手臂。
貓貓大王叼著白應送給它的一小瓶藥丸,壓根兒不屑于攀著她的手臂去爬, 當下一個起跳,穩(wěn)穩(wěn)地落到了馬脖子上。
喬翎伸手偷偷去摸它的尾巴,貓貓大王回過頭去看了看她,居然也沒有反對。
她嘿嘿一笑,縮回手去,朝旁邊人擺擺手:“我們走啦~”
貓貓大王一張嘴,把藥瓶小心地擱下,繼而也叫了一聲:“喵~”
白應與公孫宴笑著朝他們擺手。
劉管事宛如一具木偶人,毫無任何感情起伏地朝那一人一貓擺了擺手。
夜色原本寂靜,卻被這達達的馬蹄聲踏破。
喬翎解下自己身上的荷包,將白應給的那只玉瓶放進去,末了將其系在了貍花貓的脖子上:“好啦!”
這會兒時辰雖晚,但梁氏夫人心里邊掛念著那一人一貓,尤且沒有睡下。
她坐在椅子上,守著燈等待著,頭不時的向下點一下,驚醒之后環(huán)顧四遭,重又緘默著等待起來。
陪房勸她:“夫人,不然您先歇著吧,有什么事兒我再來叫您。”
梁氏夫人正要搖頭,冷不丁聽見一聲風響,什么東西從外邊鉆進屋子里,她不輕不重地給嚇了一跳。
再定睛一看,原來是貓回來了。
她坐直身體,沒好氣道:“毛毛躁躁的,有人追著你嗎?”
再仔細一看,又問:“脖子上掛的什么?”
貍花貓沒理她,“duang”一下,敏捷的跳到她身上去,歪著身體開始舔毛。
梁氏夫人只覺膝上一重——這只壯貍花很有點分量,縱身跳過去又落下,好像是砸下來一只秤砣。
她張開嘴,吸一口冷氣,罵道:“知不知道自己有多重啊,你這死肥貓!”
貍花貓聽她詆毀自己,坐直身體,憤怒地叫了起來。
梁氏夫人把它往下扒拉:“你先給我下去,一晚上也不知道去哪兒了,身上干不干凈啊!”
就在這會兒,外邊響起了侍從們的問候聲。
她知道,是喬霸天回來了。
喬翎進了門,就見婆婆板著臉,坐在那兒生悶氣。
項鏈,亦或者說是貓貓大王,這會兒正趴在她膝上,看看自己,再扭頭去看婆婆……
一只貓貓,居然流露出一股若有所思的神情來!
梁氏夫人冷著臉審她:“說說吧,你們倆今晚出去,是惹上什么事兒了?”
“婆婆,我就是把貓送回來,”喬翎答非所問,她打個哈欠,一副困極了的模樣:“你既然接到了,那我就回去睡了啊,明天還要上班呢!”
梁氏夫人氣急:“……喬霸天我問你話你沒聽見是吧?”
“噢噢噢,”喬翎早就習慣了她的作風,應了一聲,滿不在乎道:“也沒什么,我們跟朋友一起去把皇長子府炸了——太晚了婆婆你也早點睡啊!”
說完,她又打了個哈欠,撓撓頭,轉(zhuǎn)身一溜煙走了。
梁氏夫人:“……”
梁氏夫人:“!!!!”
《也沒什么,我們跟朋友一起去把皇長子府炸了》
天殺的,好小眾的一句話!!!
梁氏夫人隔著窗戶叫她:“喬霸天你給我回來——”
……
喬翎逃命似的回到正院,簡單洗漱之后,便上了床。
張玉映守在外邊,耐心地等了片刻,都不見里頭熄燈,便咳嗽一聲,催促道:“娘子,是不是該睡了?”
喬翎說:“馬上就睡,玉映,你也快去睡吧。”
張玉映應了一聲,卻沒有走。
又過了一刻鐘,她道:“娘子,你不會是在偷偷看那些帶回來的律例文書吧?晚上看東西傷眼睛,我要去告訴徐媽媽咯!”
喬翎聲音慌里慌張地從里邊傳出來:“沒有的事,我這就睡!”
說完,就把燈給熄了。
張玉映這才回房歇息。
喬翎聽著她的腳步聲逐漸遠了,尤且有點不放心,穿著襪子下地到窗邊去,輕輕將窗戶推開觀望,手臂卻倏然間僵住了。
窗邊夾著一張小紙條。
她撿起來打開看了,卻是玉映熟悉的字跡:“最多再看半個時辰,就得睡覺了哦。”
后邊還畫了一只可愛的小兔子!
喬翎嘿嘿笑了一聲,小心地將紙條收到荷包里,點上燈,重又開始看書了。
……
彼時夜色已深,坊內(nèi)各家多半都已經(jīng)睡下,驟然聽聞一聲巨響,難免要起身來問。
而作為事件中心的皇長子府,儼然成了神都城內(nèi)的聚光燈。
地動發(fā)生的時候,府上的貴人們都已經(jīng)歇下了。
因著外頭還有守夜的侍從,是以震感將將傳出的時候,他們惟恐出事,趕緊到屋里去把貴人們叫起來了。
皇長子夫婦迷迷瞪瞪地從塌上爬起來,感受著身下地面?zhèn)鱽淼恼鸶校母疫t疑?
忙不迭往空曠處去躲避。
皇長子又使人去照顧側(cè)妃:“她月份有些大了,又逢地動,千萬得仔細些,叫侍女們小心照看!”
皇長子妃轉(zhuǎn)目看他,夜色之中,眼底有怨憤之色一閃即逝。
這種關(guān)頭,不去問皇長孫,倒是惦記著那個小賤人!
那邊皇長孫的乳母們抱著孩子慌慌張張地過來請安。
皇長子妃掀開裹著皇孫的小被子來瞧了一眼,見他小臉紅撲撲的,睡得正香,便松口氣,褒贊了乳母們幾句。
就這么幾句話的功夫,開胃小吃正式結(jié)束,正菜上桌了!
地動山搖,摧枯拉朽!
皇長子與皇長子妃協(xié)同諸多侍從,就站在空曠的院子里,眼見著府上諸多亭臺樓閣都悉數(shù)化為廢墟!
皇長子驚慌失措,被這天地之間的巨變而驚得幾乎魂不附體!
皇長子妃也是心驚肉跳,險些魂飛魄散!
夫妻倆原地呆滯了許久,終于被一陣稚童的哭聲喚回了理智。
皇長子妃扭頭去看,便見乳母們正抱著大哭不止的皇孫在哄,而那哭聲,自然也就是那小兒發(fā)出來的了。
她晃一下神,又過了好一會兒,才尋到了自己的聲音,急忙叫了陪房過來:“趕緊去趙國公府瞧瞧,看那邊有沒有出事兒,也告訴我阿耶阿娘,我尚且平安!”
陪房麻利地應了聲,又偷偷遞了個眼神過去,示意她看看皇長子。
皇長子妃短暫地怔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立時道:“叫人往宮里去送個話,問候圣上、太后娘娘和咱們娘娘,也請幾位長輩放心,府上沒出什么大事兒……”
陪房格外大聲地應了。
皇長子這會兒還呆著呢。
皇長子妃好歹還在趙國公府宅斗過,嫁進王府之后也跟側(cè)妃明里暗里地過了幾招,他哪兒經(jīng)歷過什么正經(jīng)風雨?
還是皇長子妃按捺住心里邊的情緒,近前去柔聲叫他:“殿下,殿下?您別憂心,沒人出事,這就都是小事,我已經(jīng)使人去宮里問候長輩們了。”
又說:“地動之后可能還會有余震,咱們最好是別再進屋了……”
這話說完,皇長子妃自己四下里一瞧,都覺得有些戚然。
哪還有屋子可以進啊……
全倒了!
雖說也知道人沒事兒就是最大的好事,但人沒事之后再去想失去的那些,可不就開始難受了嗎?
營建這府邸的時候,前前后后花了幾十萬兩呢!
好在人沒事!!!
皇長子妃在心里邊硬邦邦地安慰了自己一句,叫自己別太難受,這才說:“先在這兒將就一下吧,神都城里發(fā)生了地動,各處怕都有的要忙呢……”
皇長子木然轉(zhuǎn)頭,看著四下里的遍地狼藉,腦子里轉(zhuǎn)著妻子方才說的那句話。
神都城里發(fā)生了地動,各處怕都有的要忙呢……
他忽然間用力地抓住了皇長子妃的手臂!
皇長子妃只覺得手臂發(fā)疼,暗暗皺眉,倒是沒有掙開,只是低聲問:“殿下,怎么了?”
再扭頭看,卻見皇長子蒼白的臉孔上跳躍著幾分不合時宜的興奮。
他低聲問妻子:“阿耶剛給了大姐姐等同于儲君的禮遇,宮里邊就失火了,沒過多久,神都居然地震了!”
“需得知道,高皇帝開國至今,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這難道不是上天不愿意叫大姐姐坐上那個位置,所以特意降下天災來示警嗎?!”
皇長子這么說著,越想越覺得事情就是這樣的:“從前本朝從來沒有過皇女登基的事情,大姐姐如若坐上那個位置,也是開天辟地頭一遭,是上天不允許,祖先們也不允許,所以才會在神都城內(nèi)降下天災,警醒世人啊!”
皇長子妃:“……”
啊這???
一種聽起來離奇,但是又好像很有道理的言論……
主要是今晚的地震來得太叫人意外了。
須得知道,神都城是高皇帝開國之后,親自選址營造的,至今幾百年,從沒有遭受過天災突襲,今次突然出了這樁意外……
倒是也可以在這上邊做點文章。
皇長子妃這么想著,那邊皇長子已經(jīng)出離興奮了,當下連叫了心腹過來,使他去聯(lián)系同在坊內(nèi)的太史令,讓后者明日便正式上疏,將今晚的神都地震同當今給予皇長女過分的恩遇牽連到一起去!
這可是天賜良機,哪有不趕緊抓住的道理?
緊接著,他振作起來,有條不紊地吩咐下去:“府庫那邊這會兒應該還有人守著,先就近取了藥材出來,以備不時之需。把府上的府兵和青壯集中起來,分成幾組,先往坊內(nèi)各要員姻親府上去詢問是否需要幫助……”
末了,皇長子神情振奮地看向妻子:“你在家守著,統(tǒng)籌諸事,我這就帶著人進宮,親自去問候阿耶和娘娘!”
皇長子妃唯有微笑:“好,殿下放心去吧,家里邊的事情,我會辦好的。”
皇長子斗志重燃,長舒口氣,動情地拍了拍妻子的肩膀,躊躇滿志地出去了。
……
皇長子府東邊住的是國子監(jiān)祭酒一大家人。
皇長子府占地面積約莫得有個近百畝,國子監(jiān)祭酒李家的府邸雖然沒那么大,但是幾十畝地總歸也是有的。
雖說是相鄰,但從皇長子府的中心位置到李祭酒家的中心位置,也很遠很遠的。
譬如說皇長子府上出了那么大的事兒,李祭酒夫妻倆睡下了,愣是沒聽見什么動靜。
只是這夫妻倆聽不見,李家須得守夜的侍從們瞧見了啊,眼瞅著隔壁的亭臺樓閣一整個塌了,哪能不趕緊稟報上去?
深更半夜的,李祭酒聽人來叫,就知道是出事了,只是任他如何絞盡腦汁,怕也得不到正確的那個答案。
所以李家的管事把正確答案告訴他了:“老爺,就在方才,皇長子府上地震了……”
李祭酒睡得迷迷糊糊,連帶著這會兒腦子也迷迷糊糊的,晃晃悠悠轉(zhuǎn)了好幾個圈兒,才遲疑著道:“啊?皇長子府上地震了?”
他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那不就是我們隔壁?”
管事說:“是啊。”
李祭酒大半夜被人吵起來,真是心煩意亂:“這要是大地震,我怎么會毫無感覺?既然是小地震,又何必叫我起來呢!”
把他喊起來干什么,去幫皇長子搬磚,還是去替皇長子看門?!
“……”管事遲疑著說:“可是老爺,皇長子府上震得很厲害。”
李祭酒心想:我一點都沒感覺到,能有多厲害?!
就這么一場風吹似的小震,我堂堂從三品大員,難道還要上趕著去問候不成?
屁大點事把我吵起來!
他隨意地擺了擺手,睡眼惺忪道:“既然很厲害,那你過去問候一聲也就是了……”
轉(zhuǎn)頭就要回去睡覺。
管事都要哭了,好歹把他拉住,說:“老爺,您還是自己過去看看吧,真的震得很厲害!”
李祭酒心說這家伙今晚怎么這么不識趣?!
心下郁卒,且又惱火,當下陰著臉披上衣服出門,盤算著等我回來豁出去不睡了也要把你這個不知輕重的王八蛋給罵爛!
出門。
登上自家的高臺。
向西邊皇長子府所在的位置看去。
晚上的風可真冷啊……
咦?
咦咦咦?!!!
李祭酒大吃一驚!
因為從自家府邸向西看去,視線極其開闊,縱橫一線,無遮無擋!
皇長子府上的高樓呢?!
水榭呢?!
亭臺呢?!
學富五車的李祭酒大驚失色,第一句就是:“我靠!怎么震得這么厲害?!!!”
管事在旁邊擦了擦汗,聲音虛弱地附和道:“是吧?”
李祭酒心想,這哪里是地動,是一整個皇長子府都被蕩平了啊!!!
再一想,又覺得這事兒不對啊。
這么大的地震,沒道理皇長子府那邊兒成了廢墟,自家卻一點感應都沒有不是?
既如此,那這事兒可就奇怪了……
……
皇長子前腳興沖沖地走了,后腳皇長子妃就發(fā)覺不對了。
為什么自家的諸多建筑一夜之間成了廢墟兼平地,左右鄰居那邊卻一點變化都沒有?!
起初的茫然與疑惑之后,皇長子妃心里邊倏然間冒出來一個極其驚悚的猜測來!
神都城里的這場地震,不會只有自家震了吧?!
她回想起先前丈夫躊躇滿志離開前說的話來。
高皇帝親自選址營建的神都城!
開國幾百年來,總沒有遇上過任何天災!
偏偏自家遇上了!
還只局限于自家!!!
這無論叫誰知道,都會覺得是自家不蒙上天和祖先庇佑,以至于攤上了這種禍事吧?!
這回旋鏢扎的……真是太致命了!
皇長子妃只能祈求這個猜測不要成真,哪怕自家這邊倒霉點,成了震源,是受損最嚴重的一家,也比滿神都城只有自家被震了來得好啊!
然而事實往往不會盡如人意。
不知道過了多久,先前她打發(fā)回趙國公府的陪房惶惶然回來報信,神色忐忑,難掩不安:“王妃娘娘,奴婢一路過去,沒發(fā)現(xiàn)其余人家也遇上了地動,二爺那邊也是一頭霧水……”
皇長子妃眼前一黑。
她不得不接受這個冷酷又頗具黑色幽默的現(xiàn)實。
神都城里的確發(fā)生了地震,但是只發(fā)生在自己家!
再去回想地震發(fā)生前的那些事情,最開始的那一陣微震,范圍精確控制的那一場劇震,還有現(xiàn)在這個殘酷的最終結(jié)果……
皇長子妃心頭倏然一寒,繼而不由得生出了憤恨來,她意識到,這場地震不是天災,而是人為的報復!
針對皇長子府的報復!
可這會是誰做的?
諸皇嗣中的一個,還是別的什么敵人?
這樣神鬼莫測的手段……
難道幕后真兇同中朝有關(guān)?!
皇長子妃心里邊轉(zhuǎn)著數(shù)個念頭,亂糟糟的,不成體系,眼見侍從們都在收拾殘局,便叫了陪房過去,低聲同她說起了自己的猜測。
一場蓄意為之的報復。
且還幾乎將皇長子府上的一切都毀了個七七八八……
陪房臉色一變,心頭倏然間浮現(xiàn)出了某種可能來。
皇長子妃觀察著她的神色,不由得道:“你知道是誰?!”
“奴婢并不知曉,只是覺得有可能……”
陪房沒敢把話給說死了,畢竟今次自家遇上的事情過于神異,只是既仇視自家,又要通過毀掉府上一切這種方式來進行報復的……
她猶豫著,小聲說:“王妃娘娘,您還記得之前側(cè)妃找過去診脈的那個大夫嗎?”
皇長子妃臉色微變。
陪房見狀心頭一跳,卻也不得不繼續(xù)說了下去:“前幾日,奴婢使人買通了一家人去鬧,昨天才安排人去把他醫(yī)館給砸了……”
皇長子妃聽得一怔,轉(zhuǎn)而悚然起來,再一想,又覺得此事實在古怪:倘若那大夫果真有這么大的能量,先前那回,為什么要等著越國公夫人和她的癲人表哥去救?
又覺得此事倒也是一個不錯的處理思路。
是有人蓄意報復皇長子府,所以才做出了這種事情,無論這場報復是情有可原,還是莫名其妙,總歸比所謂的“天譴”來得要好!
只是在這之前……
皇長子妃稍顯心虛的想,得把這事按死了,不能叫別人知道!
如若不然,丈夫也好,婆婆也好,知道是自己給惹出來的事情,還不生吃了自己?!
再說,這也就是一個可能,也不能就是百分百確定,這回的事兒就是那大夫干的啊!
她瞧了瞧天色,吩咐陪房:“這會兒宵禁還沒結(jié)束,等明天天亮,你第一時間叫人去那家人那兒去探一探,我疑心是他們那兒露了痕跡,再去那醫(yī)館瞧瞧,看重新開業(yè)了沒有,里邊還有人沒有?”
陪房有些遲疑,小心地道:“王妃娘娘,這種時候,一動不如一靜。”
皇長子妃擺了擺手:“動起來就比兩眼一抹黑強。”
陪房應了聲,轉(zhuǎn)而又問:“是否要叫人去把王爺追回來?”
皇長子妃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搖頭。
“等他自己回來吧。”
她說:“滿神都城就咱們家出了事,他出門之前不知道,出去之后也該知道了,與其撞過去叫他遷怒,還不如就當是不知道,安安生生地守在府里呢。”
這會兒知道這場將整個王府毀之一旦的地震并非天災,卻很有可能是人為,痛苦到幾乎要窒息的個人情感終于占據(jù)了上風。
光是為了修建這一座王府,前前后后就耗費了幾十萬兩銀子!
這還不包括府里邊的奇花異草、瀑布假山等裝飾!
更不必說大大小小的擺件,林林總總的玉飾,乃至于珍稀的古畫,小巧精致的器具,乃至于種種寶貴之物了!
這一震,就震沒了幾乎百萬兩銀子!
誰能不心疼啊!
如若真的到了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叫皇長子妃來選,她情愿破一百萬兩銀子的財,也不愿意把好容易收拾齊整的一個家給整成這樣!
錢是一回事,從頭到尾耗費的精力和心血,又是另一回事了!
皇長子妃看著這從前的雕梁畫棟,變成了如今的滿目瘡痍,只覺得悲從中來,痛不可遏,叫侍女攙扶著尋了把還能坐的椅子坐下,“唉呀”一聲,忍不住流下淚來。
陪房守在一邊,見此情狀,卻是心弦一顫。
她忽然間想起了自己先前兩次使人去把那大夫醫(yī)館砸爛的事情來了。
雖說那小小醫(yī)館里的東西加起來也不過幾百兩銀子,同這偌大華貴的王府是云泥之別,但是對那大夫來說,那醫(yī)館在他心里的重要性,只怕同這王府在王妃娘娘心里的重要性是一樣的吧……
如若此事當真是他所為,那倒真是有了些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黑色幽默了。
天還黑著,巡夜的金吾衛(wèi)乃至于皇長子府的左右鄰居卻都陸陸續(xù)續(xù)的上了門。
皇長子妃心煩意亂,痛苦難當,卻也不得不強撐著在這滿地狼藉當中接見賓客。
金吾衛(wèi)的人封鎖了街道,皇長子府上的侍從之外,再加上臨時調(diào)度出來的人,先掌起燈來防備著生出亂子,緊接著就開始清點府上的人數(shù),預備著收拾殘局……
皇長子是在離開大半個時辰之后回來的,神情蕭瑟,滿面惶然,較之出門時的躊躇滿志,這時候他簡直像是換了一個人。
怎么會這樣?!
皇長子大受打擊!
他還以為這場地震會是攻訐大公主的一柄利器,握上去之后才發(fā)現(xiàn)這東西原來是回旋鏢,不偏不倚,扎的就是他自己!
怎么會這樣!!!
……
那邊喬翎協(xié)同貓貓大王回越國公府,這頭兒公孫宴與白應也準備回韓王府了。
劉管家木著半邊身子,呆呆地坐在駕車的位置,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眼珠都要轉(zhuǎn)不動了。
公孫宴叫他:“劉管事。”
劉管事一聲也不應。
公孫宴又叫了一聲:“劉管事?”
劉管事一聲也不應。
公孫宴奇了怪了,伸手出去輕輕推他:“劉管事……劉全?”
劉管事慢慢地搖頭:“我不叫劉全,別叫我劉全。”
“啊?”公孫宴小吃一驚:“先前不是你自己說你叫劉全嗎?”
劉管事木然道:“那是從前,現(xiàn)在我不叫劉全了。”
公孫宴稍顯猶豫地看著他:“啊?”
便聽劉管事繼續(xù)道:“凄然,是我給自己的新名字。”
公孫宴:“……”
劉管事:“象征著我被毀滅的過去。”
公孫宴:“……”
劉管事:“我要變得狠毒,冷血……”
公孫宴扭頭去扒拉坐在自己身邊的人,急道:“大夫,大夫!你快來看看啊,凄然他這是怎么了?!”
白應:“……”
……
三人回到韓王府的時候,韓王還沒有歇下,正捻著棋子,對著棋譜反復擺弄。
他倒不是因為跟梁氏夫人一樣,放不下外邊的人,而是因為他了年紀,身體一直也不算好,睡眠不佳。
熬得晚一點,睡眠質(zhì)量能好一些。
劉管事前去回話:“王爺,凄然回來了。”
“……”韓王捏著一枚棋子,納悶道:“凄然是誰?”
劉管事先說:“王爺,凄然是我。”
韓王:“……”
韓王緊盯著他:“你還好吧,劉全。”
劉管事糾正他:“王爺,請您叫我凄然。”
韓王:“……”
韓王戰(zhàn)術(shù)后仰,頓了頓,才說:“你今天是不是太累了?沒什么事的話,就先回去歇著吧。”
劉管事動容道:“凄然謝過王爺。”
他轉(zhuǎn)身出去,將要把門合上的時候,忽然間想起來一事:“噢,對了,王爺,今晚上府上的兩位客人跟越國公夫人一起去把皇長子府炸了——之前忘了告訴您。”
韓王手里的棋子“啪”一下掉到了地上。
好像聽到了什么很了不得的事情?!
劉管事卻已經(jīng)自然而然地合上門,出去了。
韓王慌忙叫他:“喂你先等等——”
劉管事走得頭也沒回。
……
第二日,清早。
公孫姨母、公孫宴、白應、柯桃四人,看著面前擺得滿滿當當上百個盤子的早餐,俱是瞠目結(jié)舌。
公孫姨母下意識道:“韓王府這是不過啦?”
公孫宴處之泰然:“沒事兒,他們有錢!”
柯桃兩眼放光:“好多好吃的啊!”
白應溫柔地瞧著她,說:“沒人跟你搶,慢慢吃。”
韓王紆尊降貴地挽起袖子,挨著給他們幾個人盛湯,態(tài)度殷勤,舉止親熱。
先送了一碗到公孫姨母面前。
公孫姨母忍不住道:“……王爺,你沒事吧?”
韓王親切又和藹地道:“我能有什么事?我很好啊!”
又送了一碗到白應面前。
白應抬頭看一看他,客氣地說了聲:“多謝。”
“太客氣啦,哈哈!”
韓王先跟他推拉一句,想了想,又拿湯勺往他碗里多加了幾個蝦球。
緊接著,他故作不經(jīng)意地道:“你們吃了我的蝦球,也就是我的朋友了,炸了皇長子的家,可就不能炸我家咯!”
第 102 章
消息傳入宮廷的時候, 圣上已經(jīng)歇下了。
大監(jiān)不得不進入內(nèi)殿,半蹲下身在床前,喚醒他:“陛下, 陛下?宮外出了點事。”
時間太晚了。
圣上合眼平躺在塌上,抬手捂住了額頭, 輕嘆口氣:“什么事?”
大監(jiān)低聲道:“皇長子府被震塌了。”
圣上應了一聲,又問:“可有傷亡?”
大監(jiān)搖頭,低聲道:“無人傷亡, 只是整座府邸都成了一片狼藉。”
圣上稍長地“哦——”了聲,因而笑了起來:“他這是觸了誰的霉頭啊?”
大監(jiān)說:“中朝那邊說,是前不久蒙受北尊邀請, 來到神都的那位白太太。”
“原來是他啊。”圣上為之了然, 睜開眼睛,思量一會兒, 復又疑惑起來。
他側(cè)過去身子, 看向大監(jiān):“他是怎么跟大郎產(chǎn)生糾葛的?”
大監(jiān)便將整件事情的經(jīng)過說給他聽,末了道:“前一回有越國公夫人出面, 事情其實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只是皇長子妃大概還是咽不下這口氣, 又叫人去砸了白太太的店, 才有了今晚的事情。”
圣上打個哈欠, 說:“那他們這不是活該嗎。”
他懶得去管這種閑事, 再一想, 為這事兒, 明天到了朝上, 政事堂那邊怕還有的扯皮呢。
圣上暗嘆口氣,重又將眼睛合上了。
大監(jiān)見狀, 便默不作聲地站起身來,面對著床榻,放輕腳步要退出去。
如是走了幾步,忽然間聽見圣上說:“這位上一次進神都城,是太宗文皇帝的時候了吧?”
大監(jiān)停下腳步,畢恭畢敬道:“是。”
一陣夜風從窗外吹來,叫殿中的帷幔隨之飄動起來。
圣上的聲音在這片輕柔的海浪之中,傳到了他的耳朵里:“這回北尊寫信邀請,他居然來了……是因為越國公夫人嗎?”
大監(jiān)沒有做聲。
圣上顯然也不指望他給自己一個回答。
睡意上涌,他甚至于懶得從被窩里抽出手臂來擺動一下,只稍顯含糊地說了句:“去吧。”
大監(jiān)行個禮,隨之隱退到帷幔之外去了。
……
過去的一夜之于喬翎來說,只是平平無奇的一個夜晚,但對于皇長子夫婦來說,卻是風云跌宕、天崩地裂。
第二日清早,喬翎在正房那邊吃完飯,穿戴整齊,便出門上朝去了。
她到待漏院的時候,須得上朝的官員們也到的七七八八了,這會兒正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以一種看似渾不在意,實則眉目當中飛快流轉(zhuǎn)著種種情緒的神態(tài),同相熟的人說著八卦。
喬翎去尋站在自己后邊的邢國公,剛碰頭到一起,就聽邢國公低聲問:“昨天晚上的事情,聽說了沒有?”
喬翎配合地面露茫然:“什么事兒?”
邢國公便告訴她:“昨晚上地震了!”
喬翎吃了一驚:“啊,有這回事?!”
又說:“我怎么不知道?”
邢國公朝某個方向努了努嘴兒:“因為只震了皇長子府這一家啊。”
喬翎循著他示意的方向去瞧,映入眼簾的便是一臉菜色、神情恍惚的皇長子。
她險些笑出聲來,強忍住了,嘟囔一句:“這可就太奇怪了,地震怎么可能會只震一家?”
邢國公說:“是啊。”
喬翎左右觀望一下,不禁奇道:“政事堂的相公們怎么都不在?”
雖說往日里宰相們自持身份,也會來的晚些,但從不會這么晚,更不必說這會兒竟一個也不在此處了。
邢國公哼笑起來:“這么大的事情,政事堂必然是得提前跟圣上通一通風的,朝上真正議論的其實都是小事,要緊的大事,圣上跟相公們開個小會就定下來了。”
……
崇勛殿。
盧夢卿一馬當先,拋出了今日議題:“陛下,您不能出錢給皇長子修宅子!”
圣上心想,戲又來了!
他暗嘆口氣,頗為無奈道:“朝廷的錢都是戶部在管,有正經(jīng)事情要做的,朕怎么會去動呢?”
盧夢卿見他裝傻,索性就把事情說的更為清楚明白一些:“臣的意思是,陛下不要動自己的私庫錢替他修宅子!”
“您先前可是承諾過的,修建南北馳道的事情,國庫之外,您還會自己從私庫里出三百萬兩,可不能從這三百萬兩里邊挪錢出來給皇長子用!”
圣上:“……”
修路是要錢的,而且還是極大的一筆錢。
先前烏氏惹到喬翎頭上,因而被榨出來整整二百萬兩,又因為這事兒,本朝上數(shù)的豪商都被榨了一遍,可即便如此,預算也緊巴巴的。
圣上見狀,便同政事堂商議了,打算從自己的私庫里額外撥三百萬兩充賬,這才有了今日這場小會。
盧夢卿率先開口,并不是因為他為人莽撞,而是因為諸宰相當中就數(shù)他的血條最厚,適合跳出來點題。
高皇帝功臣之后出身,以朝天郎身份入仕,四海聞名的大才子,還是越國公夫人異父異母的親弟弟……
只有他主動跳出來把話題挑開,后邊的人才能順著他開出來的路說話。
圣上對此早有預料,這會兒聽了也不做聲,只以手支頤,看他們怎么挨著唱多簧。
果不其然,這邊盧夢卿說完,柳直便義不容辭地站了出來,欲揚先抑:“夢卿,你這話就說的不知所謂了,向來都是戶部的錢歸朝廷,私庫的錢歸陛下,陛下想怎么花錢,那是陛下的事情,臣下怎么能做陛下的主?”
緊接著他自然而然地道:“且陛下向來言而有信,既然承諾了要從私庫里出三百萬兩到戶部去,怎么可能食言呢!”
說著,柳直用一種飽含信任的目光看了過去:“臣說的沒錯吧,陛下?”
圣上:“……”
圣上面無表情道:“嗯。”
俞安世在旁笑了笑,同時譴責起了盧夢卿和柳直來:“陛下向來言出必踐,你們這么說,就是疑心陛下的操守了。這可不該啊。”
試探已經(jīng)得到結(jié)果,他果斷地轉(zhuǎn)換了話題:“陛下,昨夜皇長子府發(fā)生的變故,您應該有所耳聞了吧?中朝那邊作何說法?”
中朝那邊能怎么說?
圣上面無表情道:“說大郎是咎由自取,與他們無關(guān)。”
俞安世問:“是上天示警,降災責難皇長子殿下嗎?”
圣上瞟了他一眼,說:“不是。”
俞安世緊接著問:“既然如此,那就是人為咯?”
圣上道:“嗯。”
俞安世終于圖窮匕見,眼神飄忽一下,若無其事般地問了出來:“……陛下會出錢給皇長子殿下重修宅子嗎?”
圣上面無表情道:“會又如何,不會又如何呢?”
俞安世哈哈笑了兩聲緩和氣氛,繼而警惕地問道:“先前議定要修那條路的時候,陛下不是說只能掏出來三百萬嗎,怎么現(xiàn)在忽然又有錢了?”
“昨夜皇長子府發(fā)生的變故既是人為,中朝那邊又說是這位殿下咎由自取,可見是皇長子殿下有錯在先!”
“既然是皇長子殿下有錯在先,沒道理臣下犯下的罪過,最后卻叫陛下您來替他收尾,承擔損失吧?”
“需得知道,陛下您不僅僅是皇長子殿下一人的父親,也是全天下所有臣民的君父!”
“您如果還能掏得出額外的錢款,為什么不肯將其用在嗷嗷待哺的其余子民身上,卻要盡情地揮灑在一個犯了大錯的孩子那兒,替他來收拾爛攤子?!”
唐無機與王元珍二人見狀,也適時地加入了戰(zhàn)場,同時躬身行禮,奏請道:“陛下,請您三思啊!”
總而言之,還有多余的錢就拿出來修路,不要給你的倒霉兒子當冤大頭父親!
不準動用先前承諾了要給我們的三百萬兩!
三百萬兩之外還有余錢的話也給我們,不準給他!!!
圣上:“……”
要不怎么說宰相們心太齊了不好呢。
這不是就聯(lián)起手來搜刮朕了嗎!
圣上閉上眼睛吸了口氣,平復心情之后,再度睜眼,轉(zhuǎn)頭去看諸宰相之中位次最低的唐濟,遞了個眼神給他。
其余幾位宰相注意到他這動作,旋即也跟著目光不善地看了過去。
被所有人注視著的唐濟:“……”
圣上之所以扶持他坐到宰相的位置上,就是為了讓政事堂里多一位以他的意志為先的宰相。
但如果真的這么做了,就相當于跟政事堂里其余的宰相們割席了……
得罪了圣上,估計馬上就會被擼掉官職。
得罪了同僚們,估計會被罵爛……
唐濟:“……”
唐濟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那時候他還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
喬翎的第二次上朝,就看上了熱鬧。
皇長子的熱鬧。
前邊各個衙門挨著上前奏事,職權(quán)乃至于行政有所交疊的衙門協(xié)同著講上幾句,再有今日緊急待辦的事項,乃至于朝廷給底下人畫的餅……
這些都給處理完了,終于輪到皇長子出場了。
他其實沒有主動站出來——就算是站出來了,又能說什么?
說昨天晚上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兒,滿神都就我家被震動垮了?
但是有御史臺的言官主動站出來彈劾他了。
“高皇帝開國至今,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開天辟地頭一遭!”
皇長子:“……”
“是上天震怒,祖先震怒,所以才會降下天災,警醒世人啊!!”
皇長子:“……”
“為什么不震別的地方,只震動皇長子府上?一定是皇長子殿下自己持身不正,才會發(fā)生這種事情!上天也好,祖先也好,全都看不下去了啊陛下!!!”
皇長子:“……”
宗室跟勛貴站得很近,喬翎聽那位御史慷慨陳詞,不由得扭頭去瞧皇長子,就見后者神情凄楚、目光哀迷,已經(jīng)淚流滿面……
喬翎:“……”
皇長子悲慟不已地想:他說的都是我原本想說的詞啊!
喬翎眼瞧著皇長子被罵了個七八成爛,竟然也沒有人敢站出來替他說話。
主要是這地震來得太古怪,也太詭異了。
上天降罰這種說法在滿神都獨震一家的冷酷現(xiàn)實對照之下,甚至于比魚肚子里發(fā)現(xiàn)了寫著“大楚興、陳勝王”的布條還要來得真實!
你說不是上天降罰?
那你來說說為什么只震你皇長子家,不震別人家?!
喬翎冷眼瞧著皇長子從最開始的小聲抽泣到中間的淚流滿面,再從中間的淚流滿面到了嚎啕痛哭……
皇長子當場破防:“憑什么就說是上天要懲罰我?我干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了就要這么懲罰我?!”
他心里痛苦極了!
就連丟了江山社稷的幽帝,也沒淪落到老巢被震塌的境地啊!!!
這不就是公開說他就是高皇帝開國以來最人渣、最令人不恥的皇室子弟嗎?!
妥妥要被釘在恥辱柱上,遺臭萬年的啊!!!
那御史涼涼地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想要騙過上天,就更是難上加難了啊。”
皇長子破防之余,開始瘋狂拉人下水:“我干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了?退一萬步說,就算我真的干了,還能比老三干得更多?他才真是毫無人性,畜生不如!”
“上天不公啊!”
他跌坐在地,捶地大哭:“憑什么只把我的府邸震垮了,倒是也去震一下老三的窩啊!!!”
圣上:“……”
御史:“……”
文武百官:“……”
啊這?
好像也有點道理?!
連魯王嫡親的外祖父鄭國公都沒法說什么。
喬翎聽后,也立時肅然起來,點點頭,附和了他的說法:“皇長子這話說得很是,魯王比你要王八蛋得多,憑什么只震你的府邸,不震他的?!”
皇長子淚眼朦朧地看了過去。
這時候愿意附和他一句、跟他言語的越國公夫人簡直比天仙還要美麗,比德妃這個親娘還要和藹可親:“是吧,是吧?!”
喬翎用力點頭:“是的!”
皇長子又哭著去看圣上,嚎啕道:“阿耶,我冤枉啊——阿耶!”
圣上:“……”
圣上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一個濕漉漉、亮晶晶的鼻涕泡從皇長子鼻孔里冒出來,因為喘息的緣故,倏然間鼓成了好大一團。
周圍人神情顯而易見地為之一震。
皇長子亦是原地僵住,哭聲暫停,遲疑著,像牛一樣,用鼻孔往外噴了噴氣。
那濕漉漉、亮晶晶的鼻涕泡因而進一步膨脹起來,愈發(fā)顯得豐滿了。
皇長子急了,又往里吸了口氣。
鼻涕泡隨即變小。
皇長子暗松口氣,正準備再掉幾滴眼淚挽回在父親眼里的形象,結(jié)果因為往外呼的這一口氣,鼻涕泡又一次冒出來了……
喬翎忍笑忍得臉疼,使勁兒低下頭去,遮掩自己過分扭曲的神情,余光瞥見身后邢國公正用手掐著大腿,一副渾身都在用力的神情——
四目相對,喬翎眨了眨眼,邢國公也眨了眨眼,就好像打開了泄洪的開關(guān)似的,倆人再也按捺不住,同時爆笑出聲來!
喬翎:“哈哈哈哈哈哈哈!!!”
邢國公:“哈哈哈哈哈哈哈!!!”
朝堂之上回蕩著兩個人過分高亢的笑聲,緊接著席卷周遭,殿內(nèi)笑聲如雷,幾乎要把屋頂給掀翻了!
圣上:“……”
與此同時,皇長子氣怒交加,一把抓破那個尤且□□著的鼻涕泡,哭著從殿里跑了出去。
目睹著他抓破鼻涕泡的喬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目睹著他抓破鼻涕泡的邢國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容易要停住的時候,邢國公說:“他怎么還用手抓啊……”
喬翎又開始捂著肚子,一邊用腳跺地,一邊大笑出聲。
旁人也笑,但是卻是在笑皇長子這遭遇和后來的一系列言辭交鋒,只有喬翎和邢國公離得近,圍觀了第一現(xiàn)場,是以這笑意不免來得格外強烈綿長。
笑到最后,滿殿文武官員都在圣上平靜的死亡凝視下偃旗息鼓,乖乖站回原地,一本正經(jīng)起來,只有喬翎和邢國公還深陷在哈哈地獄了。
盧夢卿覷一眼上邊圣上的神色,忍不住小聲叫她:“大姐,大姐!別笑了大姐!”
喬翎自己也覺不妙,臉頰也痛,肚子也痛,只是停不下來。
她心里連叫糟糕,自己狂拍自己臉頰:“別笑了,別笑!”
邢國公那張過分美麗的臉孔上尤且殘留著淚痕,這是方才一場長笑帶來的附贈產(chǎn)物。
四下里密密麻麻地目光投來,高處圣上看過來的目光格外冷淡,兩人死命掐著大腿,緊咬著腮幫子,艱難地停了下來。
殿中侍御史冷冷道:“越國公夫人、邢國公殿內(nèi)失儀,以律論處,當罰俸三月!”
喬翎:“……”
喬翎捂著酸澀的腮幫子,委屈又不平地道:“也不只是我們倆笑了啊,那么多人都笑了……”
殿中侍御史換了個音調(diào),學著方才邢國公的語氣:“他怎么還用手抓——”
喬翎一個沒忍住,同邢國公一道再度瘋狂大笑出聲。
偌大的大殿上,回蕩著兩人的笑聲,久久不歇。
邢國公笑得喘不過氣來,但同時也說:“完了……”
喬翎一邊笑,一邊絕望道:“這回是真完了……”
……
武安大長公主府。
彼時日光正好,府里邊新來了一位不算是客人的客人。
武安大長公主瞧見貓貓大王回來了,還覺得奇怪呢:“又有事來找你媽媽?”
貓貓大王仰起頭,很乖地朝她叫了兩聲。
武安大長公主因而流露出一點訝異的神色來,扭頭向窗外看去。
貍花媽媽一只爪子按住玉瓶,另一只爪子將塞子打開了,低頭嗅嗅,吃驚地叫了一聲。
貓貓大王得意起來,跳到窗臺上喵喵叫了兩聲,仰著脖子,幻視自己是一頭孤狼。
貍花媽媽稍顯無奈。
武安大長公主卻笑了起來。
她伸手摸了摸那只貍花貓,并不吝嗇于夸獎:“真是只孝順的好貓貓呀!”
……
皇長子府。
皇長子妃的陪房領(lǐng)了主子的命令,天亮之后,便著人悄悄往那醫(yī)館去探看。
結(jié)果卻撲了個空。
那醫(yī)館門戶洞開,里邊滿地狼藉,唯獨不見那大夫的身影。
又去尋先前被差遣出去辦這事兒的人,到了那戶人家院里去一瞧,卻見那幾人俱是神情閃爍,目光飄忽。
來人就知道,昨夜此處必然是發(fā)生了些變故的。
還不待細細訊問,那死了兒子的婆子便哭著沖了出來,哭天抹淚道:“這位老爺,你可得替我們做主啊!事情我們已經(jīng)替你辦了,結(jié)果昨晚上來了幾個強人,竟然把那些錢全都給偷走了!”
本來死了兒子就煩,結(jié)果養(yǎng)老錢還沒了!
來人立時就聽出了蹊蹺:“來的到底是強人,還是小偷?!”
那婆子一家同那幾個青壯遲疑著交換了個眼神,最后說:“可能是小偷,大概還用了迷香……”
當時無從察覺,但第二日清早醒來之后,怎么可能會不明白?
青壯當中領(lǐng)頭的那個是皇長子妃莊子里的人,思忖一會兒之后,低聲告訴來人:“或許同昨天被砸了醫(yī)館的大夫有些干系。”
他說:“尋常迷香用完之后,第二日都會頭疼腦漲,但昨晚遇上的不一樣,一點感覺都沒有……”
來人神色為之一變。
那青壯倒還不知道昨晚上神都城內(nèi)發(fā)生了多么驚天動地的事情,遲疑著將昨天自己瞧見的說了出來:“那時候我們還在醫(yī)館里邊打砸東西,忽然聽人說那大夫跑了,追出門來,眼見著他們上了韓王府的馬車……”
……
“韓王府?”
皇長子妃柳眉倒豎,又驚又疑:“怎么會同韓王府產(chǎn)生糾葛?”
她的想法同昨日瞧見這一幕的侍從一模一樣。
如果說是越國公府,那還算合理,可為什么是韓王府?!
陪房低聲道:“此事還沒有去核查,只是王妃娘娘……”
她臉上有著難以掩飾的忌憚與畏懼:“現(xiàn)下已經(jīng)基本可以確定這件事就是那個大夫做的,您真的覺得,還有必要去核查他跟韓王府之間的關(guān)系嗎?”
皇長子妃聽得沉默起來。
就算是知道了,又能怎樣?
那個大夫擁有這樣神鬼莫測的手段,難道還會在乎她知道他跟韓王府之間的關(guān)系,又或者是別的什么秘密?
她能把對方怎么樣?
不,現(xiàn)在的問題是,對方想把她怎么樣?
日頭已經(jīng)在東方升起,陽光均勻地灑落在她的衣裳和面龐上,皇長子妃卻覺遍體生寒,仿佛身處在恐懼的陰影之中。
……
皇長子哭著出了太極殿。
人在絕望無助的時候,總會想到母親的身邊去。
他嚎啕著想往德妃宮里去,走到一半,又停住了。
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等境地,何必叫母親也跟著擔心呢。
且說的不好聽一點,母親也好,自己也好,都不算是多聰明,就算是說了,她怕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來。
皇長子原地坐下,絕望地靠在欄桿上默默地流著眼淚。
又憤恨,又委屈。
憤恨的是那御史真是王八蛋!
我受了這么大的傷,這家伙居然還要往我傷口上撒鹽!
哪里是撒鹽啊,簡直是把我的傷口扒開,均勻地抹一層鹽!
有沒有人性啊你!
委屈的是滿神都這么多人,憑什么我要遇上這種事?
這也太倒霉了吧!!!
皇長子在那兒哭天抹淚,宮人內(nèi)侍們瞧見,也不敢貿(mào)然去說什么,遠遠瞧見,就得趕緊躲開。
皇長子這會兒也顧不上周圍人的看法了——經(jīng)歷了先前在朝堂之上的貽笑大方之后,他覺得頭頂?shù)奶煲徽麄都是黑的,再多黑一點也無所謂了。
如是過了不知道多久,面前忽然間落下了一道影子。
皇長子起初以為是有人路過,也沒搭理,眼見著那影子緘默著停在了自己面前,久久不動,終于紅著眼睛抬起頭來,看了過去。
大公主身著朝服,站在他面前。
因為抬頭的動作,她瞧見皇長子臉上的鼻涕眼淚,遂又從袖子里取了手帕出來,遞到他面前去。
皇長子心里邊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將那張手帕接到手里,胡亂擦了擦臉,小聲叫了句:“大姐姐。”
大公主應了一聲,繼而道:“好一點了沒有?”
皇長子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遲疑一下,終于還是含糊地應了一聲。
緊接著就聽大公主說:“那個御史罵你罵得太厲害了。”
皇長子聽著,只覺得悲從中來,剛剛調(diào)節(jié)好一點點的心緒,霎時間陰云密布起來。
“那個王八蛋!”
他傾情開麥,字字句句皆是發(fā)自肺腑:“我跟他遠日無仇、近日無恨,他居然下這么毒的口,簡直是不知所謂!”
大公主聽得笑了,瞧著他臉上的神情,這才說:“那個御史是我的人。”
皇長子臉上的表情瞬間就僵住了。
他難以置信地抬起頭來,震驚不已地看著大公主。
大公主很肯定地點點頭,告訴他:“是我讓他當朝彈劾你的。”
皇長子徹底僵住了,攥著手里邊大公主給的那條手帕,丟也不是,握也不是。
大公主見狀,臉上笑意愈發(fā)真摯起來:“我的好弟弟,你現(xiàn)在知道事發(fā)之后第一時間就想把這件事情扣在我身上,用來詆毀我的你有多賤了吧?”
皇長子:“……”
皇長子“…………”
殺人誅心,莫過于此!
皇長子嘴唇動了幾下,很想說句什么,然而該說什么呢?
說大公主出手太狠了?
可這原本是他想用來對付大公主的法子。
想說大公主不該如此不顧惜手足之情?
可他一開始也沒有顧惜這個姐姐不是?
最后他什么都不能說,只能暗暗地憋屈,憋到吐血。
因為這是一場標準的自作自受。
想到這兒,皇長子心里一酸,眼淚重又不受控制地流了出來。
大公主瞧著他,暗嘆口氣:“去見過德娘娘了?”
皇長子胡亂搖了搖頭:“何必叫娘娘擔驚受怕呢。”
頓了頓,他說:“想笑的話就笑吧,我已經(jīng)淪落成了這樣……”
大公主淡淡道:“你想對我出手,我也還擊了,事已至此,還有什么好說的?你都淪落成這樣了,我又何必再去趕盡殺絕呢。”
皇長子低頭不語。
大公主見狀,便伸手過去:“起來吧,堂堂親王,在這兒哭成這樣,不成體統(tǒng)。”
皇長子沒有叫她拉,自己拍了拍屁股,梗著脖子,站起來了。
大公主也不介意,收回手,說:“你沒去見德娘娘是對的,她沒法給你出什么好主意。人貴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聰明,就該去找聰明人幫襯一下,替自己來拿主意,你說是不是?”
宮里的聰明人……
皇長子明白過來:“皇祖母?”
他有點懼怕,因為千秋宮太后一直都不太喜歡德妃,也不太喜歡他這個實際上的長孫,究其緣由……
皇長子心里邊又是一酸——太后娘娘嫌棄他們母子倆太蠢!
只是現(xiàn)下已經(jīng)到了這等地步,能丟的臉也丟的差不多了,他也不在乎把自己先前小心遮掩著的傷疤給大公主看了:“皇祖母一直都不太情愿搭理我……”
大公主道:“那是因為你先前去尋她老人家,都是有所圖謀,且還覺得自己遮掩得很好,一點都沒被發(fā)現(xiàn),她老人家怎么會不生氣?但這次不一樣。”
皇長子的體面,也是整個皇室的體面。
太后娘娘或許會教訓他,但是如若皇長子真心實意地求教,她老人家也不會不管他的。
皇長子低著頭,幾不可聞地“哦”了一聲,沒再說別的。
大公主見狀,也沒再言語,朝他點點頭,轉(zhuǎn)身走了。
皇長子叫住她:“大姐姐……”
大公主回頭看他:“怎么?”
皇長子心想:我要是跟她說謝謝的話,是不是也太怪了?
我顏面掃地變成這樣,可是她害的!
雖然也是事出有因……
再想想,這些年大姐姐對我們這些弟妹,其實都是很關(guān)愛的。
皇長子尤且還在猶豫,好半天都沒拿個主意出來,等真的定了神再看,大公主早已經(jīng)走遠了。
他神情躑躅,不免悵然起來。
那邊大公主身邊的侍女也說呢:“皇長子這么不著調(diào),您何必管他呢,他居然想著把神都地動的事情栽到您身上來,簡直是其心可誅!”
大公主笑道:“這不是沒成,我也回敬回去了嗎?”
深秋時節(jié),銀杏樹的葉子金燦燦地落了一地,內(nèi)侍們也不急著掃,叫這些落金妝點宮苑。
大公主踩在上邊,只覺得腳下軟綿綿的:“借著這回的事情狠狠給他個教訓,也叫他正正性子,這是好事。他是我的弟弟,這是永遠也改變不了的事情,叫他永遠糊里糊涂地這么過,難道我這個姐姐臉上就有光了嗎?”
“二娘跟三郎執(zhí)意要去走一條死路,我拉不住,那就隨他們?nèi)ィ蛇@兒還有個能拉住的,多少都帶帶他。”
……
朝議結(jié)束,喬翎灰頭土臉地跟著太叔洪走了出去。
太叔洪倒是想說句什么呢,對上喬翎分外凄楚的目光,猶豫一下,最后還是作罷了。
喬翎蔫眉耷眼地往京兆府去上班。
蔫眉耷眼地開始看今日份的律令條例。
蔫眉耷眼地吃了午飯。
蔫眉耷眼地下班回家。
其氣勢之萎靡,以至于崔少尹都不由得心生憐惜,小小地勸慰了一句:“喬少尹,你節(jié)哀啊……”
又不是你被扣了三個月的工資!
哼!
喬翎心里邊的小人兒嘟著嘴抱怨一句,臉上蔫眉耷眼地謝了謝他,出門之后連馬都不想騎了,坐著馬車回到了越國公府。
張玉映見天氣好,正在院子里晾曬書籍,見她回來,忙含笑迎上去,一眼瞧見自家娘子臉上的神情,那笑容就僵住了。
她放下手頭的活計,近前幾步,關(guān)切道:“娘子這是怎么啦?看起來垂頭喪氣的。”
“玉映,”喬翎飛撲過去,嘟著嘴跟她傾訴自己的委屈:“我被扣了三個月的俸祿!”
“什么?”張玉映吃了一驚。
喬翎萎靡不已地蹲下,怨念滿滿地開始原地畫圈圈:“我才上了兩天班,沒賺到錢也就算了,還倒欠了兩個月零二十八天班……”
張玉映:“……”
張玉映心想,這是怎么回事?
犯事了?
只是看起來也不像是犯了什么大事啊,不然也不會只扣三個月的俸祿了。
正遲疑著,忽然有侍從來報:“皇長子殿下來了,他是專程來見太太的,現(xiàn)下正在前廳,太夫人正在接待他呢……”
張玉映心下更奇:“娘子,皇長子來見您干什么?”
喬翎萎靡著搖搖頭:“我怎么知道?”
想了想,來找自己的人,不好叫婆婆操心,也沒更換居家的衣服,就這么往前廳去了。
皇長子也沒換衣服,仍舊是上朝時的那身。
梁氏夫人還記得昨晚喬霸天說的話,心想,莫不是事情發(fā)了,苦主找上門來了?
她稍顯心虛地坐在椅子上同皇長子寒暄著,見喬霸天過來,顯而易見地松了口氣,復又提心吊膽起來。
苦主上了門𝔀.𝓵了啊喬霸天!
是來找你的!
酷愛來把他收走!!
我害怕!!!
喬翎此時倒是沒有想那么多,將將進門,甚至于都沒有反應過來,皇長子便已經(jīng)端起擱在案上的托盤,大步上前,將那托盤推到了她手里!
喬翎下意識地將其接到手里,低頭一看,卻是一座由金錠堆成的小山!
金子!
好多金子!!!
她臉上萎靡之色瞬間散去,同時浮現(xiàn)出一點親熱的笑容來:“咦?咦咦咦!”
皇長子開門見山道:“我這里有一樁委托,不知道貓貓俠接是不接?!”
梁氏夫人一口茶水噴了出去,緊接著,劇烈咳嗽起來!
喬翎:“……”
就連原本在梁氏夫人身邊打轉(zhuǎn)的貍花貓都稍顯無語地看了她一眼。
喬翎很快適應過來,哈哈笑了兩聲,旁若無人道:“什么委托?殿下且說說看!”
皇長子見她痛快,也不啰嗦,當下一指那座金錠堆成的小山,先說:“這是定金!”
又說:“等抓到震塌我府邸的兇手之后,我再付三倍!”
喬翎:“……”
看了一上午法條的喬翎戰(zhàn)術(shù)后仰:“這是‘定金’,還是‘訂金’啊?”
前一個辦不成事也不退,后一個辦不成事得退,可不一樣呢!
皇長子道:“越國公夫人,如果貓貓俠能幫我查到幕后黑手是誰,這些錢就是你們的,如果能幫我把幕后黑手抓到,我再加三倍的價錢!”
“很好!”
喬翎當即就抱緊了懷里那座金山:“找我們貓貓俠辦事,你可算是找對人啦,我現(xiàn)在就可以告訴你幕后黑手是誰,賺第一份錢!”
皇長子大為驚詫:“什么,你居然知道?!”
緊接著,又馬上追問:“是誰?”
喬翎正襟危坐,挺胸抬頭。
貍花貓見狀,也慌里慌張地跳到她旁邊的案上,靠著她開始擺pose。
喬翎稍顯做作地取下了金山最頂端的那枚金錠,頗為做作地吹了一下,傲然道:“正是在下!”
正是在下!
是在下!!
在下!!!
梁氏夫人大驚失色!
喂,喬霸天這種錢你都敢賺?!!
皇長子:“……”
皇長子原地裂開了!!!
救命啊!!!
張玉映滿頭大汗,伸手托住,勉強把裂開的他重新拼了回去:“你要堅強啊殿下,人生還是很美好的!”
第 103 章
皇長子難以置信地跟她確認:“是你干的?!”
喬翎很確定地朝他點點頭:“是我干的!”
皇長子難以置信地再次跟她確認:“真是你干的?!”
喬翎確定以及肯定地朝他點點頭:“真的是我干的!”
皇長子:“……”
“越國公夫人!”
皇長子原地發(fā)瘋:“為什么?!”
他像只失心瘋的嗎嘍一樣在廳中瘋狂打轉(zhuǎn):“為什么要這么對我?!”
“我哪里得罪過你嗎?!”
“就算是得罪過你, 直接把我的府邸給搞成這樣,也太過分了吧?!”
梁氏夫人坐在旁邊,只覺得心驚膽戰(zhàn), 胡亂地扒拉著喬霸天,瘋狂朝她打眼色:不行就趕緊跑吧!
喬翎看得笑了, 不僅沒跑,還很認真地問皇長子:“有人把殿下的府邸搞成了一片狼藉,殿下生氣嗎?”
皇長子只覺啼笑皆非:“有人把我的府邸搞成了一片狼藉, 難道我不該生氣嗎?!”
喬翎問:“既然現(xiàn)下已經(jīng)變成這樣了,之后殿下會再進行修繕吧?”
皇長子怒氣沖天地反問道:“那還用說,不然我住什么?!”
喬翎又問:“如果等您修好之后, 又有人去把您的府邸給砸爛了呢?”
皇長子:“……”
皇長子長長地吸了口氣, 才沒叫自己當場暈厥過去:“我要跟他拼命!不管是誰,兩次把我的家搞爛, 我都要跟他拼命!”
喬翎了然地點點頭, 緊接著說:“那您應該能了解苦主的心情啊。”
她跟皇長子妃又沒什么交情,才不會替她遮掩, 當下把事情原委講了出來:“你府上的妻妾爭鋒, 卻去砸爛了我朋友的醫(yī)館, 好嘛, 算我居中說和, 好歹給賠了錢, 這事兒雖然是你們理虧, 但也算是過去了。”
“只是沒想到王妃娘娘還是咽不下這口氣, 居然找人合伙誣陷我的朋友, 說他把人給治死了,又找人去砸爛了人家的醫(yī)館——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這可是兩回了!”
“皇長子殿下,你自己說,這算不算是皇長子妃自找的?!”
皇長子:“……”
皇長子抱頭慘叫:“啊啊啊啊!!!!!”
皇長子繼續(xù)慘叫:“你們倒是去砸爛趙國公府啊,砸我的府邸干什么!!!!”
喬翎從果盤里摸出來一只香瓜,又去尋水果刀,同時理所應當?shù)氐溃骸半y道現(xiàn)下那位甘娘子在外行走的時候,用的還是在娘家的稱呼不成?大家都叫她皇長子妃嘛,那這鍋就是你的,憑什么扣給趙國公府?”
皇長子痛苦哀嚎,世界名畫吶喊.jpg
喬翎麻利地將那只香瓜切成八瓣,張玉映眼疾手快,送了叉子過來。
她笑著道了聲謝,自己拿了一把叉子,又送了一把給梁氏夫人。
“婆婆,來吃瓜~”
梁氏夫人虛弱地應了一聲:“噢,吃,都吃,你也吃。”
皇長子痛苦道:“有這種事,你為什么不去跟我說呢?”
“王妃在外邊砸了別人的醫(yī)館,我可以賠錢的啊,我雙倍,十倍賠償都可以,為什么——”
喬翎“咔嚓”一口瓜吃進嘴里,同時笑道:“對,就是這個神情,就是這種態(tài)度,太傲慢了啊皇長子殿下!”
皇長子愣住了,不明所以。
喬翎吃著瓜,繼續(xù)道:“你們連眼皮子都不會動一下,就輕而易舉地毀掉了別人珍惜的東西,你們毀掉了一次尤嫌不夠,還要再毀掉第二次。”
“小小賤民嘛,維持生計的醫(yī)館被砸爛是應該的,被誣陷是應該的,被指認行醫(yī)不當、致人死命也是應該的,誰讓你們膽大包天,居然敢讓貴人心生不快?總而言之,賤民倒霉都是自己活該啦,是賤民咎由自取!”
“如果那個賤民居然有本事對我進行對等的報復,咦——奇了怪了,貴人怎么一下子就‘通情達理’起來啦?”
“之前我不小心毀掉了你的家,還要毀掉你的名聲,真是不好意思,我沒想到你居然是個得罪不起的人物啊。”
“你那個破破爛爛的家值多少錢?我從我們家牛身上拔一根毛給你,足夠了吧?”
“哎呀,我可真是通情達理,世間哪有我這么公允公正、又好說話的貴人?真是被自己感動到了呢!”
說完,喬翎臉上嘲弄之色更盛,覷著皇長子的神色,繼續(xù)道:“對待無力抗爭的弱者,皇長子妃是怎樣一副嘴臉?趾高氣揚,傲慢惡毒!”
“發(fā)覺先前自己看錯了人,原來那不是弱者,是有能力跟我們掰一掰腕子的強者——好吧,勉強也可以跟你們講講道理,砸爛了的東西多少錢,我賠不就是了?”
她嗤笑一聲:“怎么,道理永遠都站在你們那邊兒,隨著你們的立場而轉(zhuǎn)變,你們永遠都不能是最吃虧的那個是吧?”
皇長子無言以對,訥訥半晌,終于艱難地道:“事情原本不必變成這個樣子的。”
他說:“如若一開始越國公夫人就帶著朋友上門,把這件事情給說開……”
喬翎舉著手里邊的叉子,冷笑道:“皇長子殿下,你也好,皇長子妃也好,都被這個世道給慣壞了啊。”
“尊位在你們之下的都是不值一提的賤民,想怎么磋磨就怎么磋磨,尊位在你們之上的,都要跟圣人一樣講道理,溫良恭謙讓是不是?全天下好事兒都得是你們夫妻倆的啊?”
皇長子聽得面紅耳赤,強行分辯道:“越國公夫人,我可沒這么說!”
“但你們就是這么做的啊!”
喬翎叉了一塊瓜送進嘴里,咀嚼幾下,咽下去:“你說的倒是很婉轉(zhuǎn)動聽,事發(fā)之后,我可以帶著朋友上門去說道一二,可我們憑什么要主動上門去跟你說道一二?”
“皇長子妃在外邊橫行霸道,欺負了她看不起的賤民,那賤民就只能自認倒霉,打落牙齒和血吞。”
“皇長子妃在外邊橫行霸道,欺負了她惹不起的狂徒,還得狂徒上門好聲好氣地說,你惹錯人啦,我可不是軟柿子,我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打不相識,當個朋友好不好?”
她由衷地問:“你不覺得這很滑稽嗎——她憑什么?!”
皇長子無言以對。
喬翎覷著他,道:“皇長子殿下,你是這樣,皇室里的其余人是這樣,神都城里的貴人們其實也是一個尿性。”
“你們認定了弱肉強食,誰的拳頭大、權(quán)勢高,誰就說了算,誰就能欺負在自己之下的人,那你們最好一條道走到黑!”
“千萬不要自己去欺辱弱小者的時候興奮不已,轉(zhuǎn)頭自己被更強的人凌辱了,就給我哭天抹淚,哀嚎著說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她冷冰冰道:“哪有那么多為什么?因為你們活該!!!”
皇長子被她訓得滿臉通紅,不敢抬頭,羞怒交加,卻也無言以對。
喬翎見他好像還有點羞恥心,微覺欣慰,便也端著盤子往他面前送了送:“來吃瓜!”
皇長子連叉子都沒用,抓起來一塊兒,木然地“咔嚓咔嚓”開始吃。
喬翎滿不在乎道:“事情是我跟我朋友做的,你就當是我做的吧。我敢說,就不怕別人知道。你回去跟皇長子妃說也成,跟趙國公府的人說也成,要告訴德妃娘娘,告訴圣上,我統(tǒng)統(tǒng)都沒意見,隨你去。”
“你要是覺得咽不下這口氣,想要報復,那我也接著——當然,就跟這回的事情一樣,等我回敬過去的時候,你也像我一樣接著就成。”
皇長子好像第一次見到她似的,用一種極其古怪又不乏驚悚的目光看著她。
喬翎由著他看,反正也不會少一塊肉。
過了會兒,皇長子卻問了一個她預想不到的問題出來:“你為什么不順帶著把老三的窩也給砸爛啊?你跟他的仇,應該比跟我的大多了吧?!”
喬翎:“……”
喬翎忍不住說:“看起來你跟魯王關(guān)系不怎么好啊……”
皇長子答非所問道:“越國公夫人,你可以回答我的問題嗎?沒道理你不把我放在眼里,卻很忌憚他吧?”
喬翎先糾正了一點:“我并沒有不把你放在眼里,我只是就事論事。在我的眼里,皇長子妃兩次尋我朋友的晦氣,砸爛了他的家,對等報復回來,是合理的。”
緊接著她也說:“魯王得罪過我,魯王不是東西,但他沒有砸過我的家,也沒有砸過我朋友的家,所以我即便看他不順眼,也不能去把他的家砸爛。”
“我不能因為我出于個人情感不喜歡一個人,而在對方?jīng)]有具體作惡的時候,去對這個人的生命亦或者財產(chǎn)搞破壞。”
“雖然我的確很不喜歡魯王,但是也不可以這么做。”
皇長子聽得有所觸動,輕輕道:“越國公夫人‘直’得稍顯迂腐了。”
喬翎笑了:“或許吧。”
轉(zhuǎn)而又正色道:“越是沒有限制的權(quán)力,就越需要克制。如若不然,我怎么還會是‘我’?”
皇長子也笑了起來:“所以您不打算再理會老三了?”
喬翎搖頭:“他現(xiàn)在不來惹我,不代表他從前沒惹過別人啊,我知道,怎么能視若無睹?”
她直言不諱:“等我諳熟了京兆府的公務,再把手頭的卷宗看完,就準備著手上疏了。不能只有受害百姓自行上訴這一種途徑,司法需要更改,需要變革,或許可以由刑部、大理寺、京兆府三方衙門對侵權(quán)方發(fā)起訴訟……”
皇長子默然幾瞬之后,道:“您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要是叫人知道……”
喬翎無所謂道:“知道就知道嘛,為什么要隱瞞?”
她說:“這是陽謀,不怕叫人知道。”
皇長子又是一陣緘默。
良久之后,他站起身來,朝喬翎行個禮:“今日受教良多。”
喬翎單手摟著膝蓋上的那座金山,慈祥如一位老祖母:“好孩子,你是給了錢的。”
皇長子:“……”
皇長子心里邊有很多話想說,偏偏一時之間,又組織不起來,腦海里有千萬條頭緒,又尋不到適合做開頭的那一條。
最后他由衷地嘆了口氣,朝主人家正色辭別,腳下虛浮,若有所思,回自家那一片狼藉當中去了。
梁氏夫人好似身在夢中,不由自主地問:“這就完啦?”
“不然吶?”
喬翎眼神一轉(zhuǎn),目光投到案上,張玉映便會意地將案上的果盤端走了。
喬翎便將自己擱在膝上的那只托盤放上,一個一個開始數(shù)到底有多少只金錠。
她一邊興奮地數(shù),一邊道:“婆婆,你沒發(fā)現(xiàn)皇長子進門之后,對我很客氣嗎?就算是知道他的府邸是我搞成廢墟的,也沒怎么發(fā)作。”
梁氏夫人楞了一下,回想一下,怔然道:“還真是!”
這其實是有點稀奇的一件事。
甭管是誰,好好的房子被人砸爛了,就算是事出有因,也不至于那么快就平定下來啊。
更何況那是一位皇子!
喬翎數(shù)金錠數(shù)到了最底下那一層:“所以我猜,來這兒之前,他去見了什么人,經(jīng)人提點,才上門來見我的。”
梁氏夫人神色微動,思忖一會兒,心里邊隱隱地有了答案:“是太后娘娘吧?”
她明白過來了:“難怪你會跟他說那么多。”
一個肯跟你點名利害關(guān)系,細細剖析事項的人,其實也是很難得的。
喬霸天先前同皇長子并無交際,卻肯多費這個口舌,原來是因為內(nèi)里還有這種關(guān)竅!
“投桃報李嘛,”喬翎數(shù)完了金錠,轉(zhuǎn)而將其遞到張玉映手上,笑瞇瞇道:“太后娘娘從前也幫過我很大的忙呢!”
外頭傳來一聲鳥鳴。
緊接著,正院那邊的侍女一掀簾子走了進來。
“太太,方才中山侯府的世子夫人使人送了帖子給您,徐媽媽知道您跟毛太太要好,等不及您回去,就叫我送過來了。”
張玉映在旁,笑著打趣:“方才在外邊叫的怕不是只喜鵲?”
喬翎展開帖子一瞧,卻是毛叢叢約著她往中山侯府去小聚的,知道她要上朝,時間就定在了后天午后。
貼子里說,沒什么正經(jīng)事,就是朋友們約在一起曬曬太陽說說話,吃點好的,喝幾杯酒。
除了她之外,還請了毛珊珊,四公主,包真寧,還有她的手帕交——一位姓費的娘子。
喬翎瞧了眼名單,心想:除了最后一位,好像都是親戚?
毛珊珊是姜姑母的女兒,既是毛叢叢的堂妹,也是喬翎的表妹。
大公主的夫婿是毛叢叢的夫弟,四公主當然也就是中山侯府的親戚了。
包真寧,想來是毛叢叢為了喬翎特意加到名單上的。
至于那位姓費的娘子……
喬翎問梁氏夫人:“婆婆,這是誰?”
梁氏夫人瞧了一眼,告訴她:“中山侯夫人就姓費呀,又與世子夫人要好——多半是嘉平娘子。”
喬翎下意識地重復了一遍:“嘉平娘子?”
“這是她的名字,”梁氏夫人笑著道:“費家的女兒一向都有清名,世子夫人替你牽線過去,對你而言是件好事,對包大娘子來說也是如此。”
她說:“嘉平娘子是費家的小女兒,她年紀最長的堂姐是宮里的費尚儀——這位尚儀是以朝天女的名義入仕宮廷的,天后令她教導大公主讀書,她是大公主的老師。”
喬翎了然地“哦”了一聲,算了算,不由得訝異道:“她們堂姐妹之間年紀差得不少呢。”
梁氏夫人反倒不覺得奇怪:“大家族里都是這樣的,親姐妹都有可能差上幾十歲呢,何況是堂姐妹?”
又說:“費家其實是官宦出身,嘉平娘子的父親如今正為刑部尚書,中山侯夫人是她嫡的堂姑。她的堂姐又是大公主的老師,兩重關(guān)系加起來,所以大公主親自為她做媒,最后嫁到勛貴人家里去了。”
喬翎不由得問了句:“嫁到哪一家去啦?”
梁氏夫人說:“靖海侯府,太叔家,她嫁給了世子。”
喬翎楞了一下:“那不就是姨夫家嗎?”
京兆尹太叔洪是當代靖海侯的胞弟。
“是啊,”梁氏夫人由衷道:“靖海侯府是個挺好的人家了,門風不錯,靖海侯夫人性情豁達,府里的人也和氣,大公主這個媒人做得不錯。”
喬翎不由得輕輕“咦”了一聲:“嘉平娘子是官宦出身哎,居然嫁去了勛貴人家?”
“倒不是說這兩個集體不能通婚,只是相對還是少——咦,中山侯夫人是嘉平娘子的姑姑,也是官宦出身,卻同樣嫁進了勛貴人家!”
梁氏夫人短暫地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著該怎么開口才成。
喬翎見狀就知道這里邊一定有事兒,馬上就催問一聲:“婆婆~快說說看嘛!”
梁氏夫人嘆一口氣:“你還記得老承恩公吧?不是跟你競價買王娘子的那個,是被韓少游砸破了腦袋的那個。”
喬翎遲疑著道:“那不就是大苗夫人那倒霉前夫的爹?”
梁氏夫人告訴她:“那個老王八蛋的原配妻室,就是費家的女兒。去求親的時候,他還很年輕,算是人五人六,尤且沒有暴露本性,又是天后的娘家弟弟,費家就答應了……”
喬翎在腦海里扒拉了一下,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對于這位費氏夫人的任何回憶,心里也就有了猜測:“后來的結(jié)局恐怕不怎么好吧?”
“劉家那樣的家風……費氏夫人幾乎算是被活生生氣死的。”
梁氏夫人又嘆口氣:“她辭世之前,費家跟承恩公府還在打官司,費家要義絕,承恩公府要出妻,最后還是天后發(fā)話,順遂了費家的意——費氏夫人那時候已經(jīng)病得要不行了,一直硬撐著沒有咽氣,拿到義絕書,知道死后不會再跟老承恩公合葬,才肯合眼。”
“那之后費家就跟承恩公府老死不相往來了,連帶著兩個外孫也沒再管過,老承恩公死的時候他們也沒去。哦,大苗夫人的倒霉前夫跟劉四郎都是費氏夫人的兒子。”
喬翎聽得有些難過,為早已經(jīng)辭世多年的費氏夫人,再去想大公主為嘉平娘子做的媒,心里邊便有了幾分了悟。
算是對費家的彌補嗎?
費家上一代的女兒嫁給了中山侯。
這一代又有女兒嫁給了靖海侯世子。
喬翎這么想著,腦海中倏然靈光一閃:“婆婆,你方才說嘉平娘子的父親正在做刑部尚書?”
梁氏夫人頷首道:“不錯。”
喬翎想起來了。
之前她坐牢的時候,同盧夢卿聊起過承恩公府的官司。
大理寺卿和稀泥。
御史臺主張殺人者死。
刑部尚書主張杖責八十,然后再流放三千里……
最后圣上采取了和稀泥的處理方式。
只是現(xiàn)下再去回想,刑部尚書在寫那道奏疏的時候,說不定用力到紙都要被劃破了……
神都城里也關(guān)系也真是奇妙,冷不防一根蛛絲牽過來,另一頭居然連在數(shù)日之前!
喬翎辭別梁氏夫人,回正房那邊去給毛叢叢回帖,如無意外,到時候她會去的。
想了想,又寫了一份給包真寧,到時候她早一點出發(fā),往包府去接上她,兩人一道往中山侯府去。
……
包府。
包大夫人主動開口提了分家,沒成想提完之后妯娌的娘家就起來了……
她悔不當初,但是話已經(jīng)說出來了,也不能再自打嘴巴。
尤其那話還在越國公夫人面前過了明面,羅家人不日就要入京,就更是覆水難收了。
喬遷新居原本是件好事的,只是現(xiàn)下有這么一件事隔著,倒也覺得沒那么高興了。
屋子都收拾的差不多了,該打掃的也都打掃出來了,包大夫人環(huán)顧自己住了小二十年的院子,不由得心生留戀,隱約悵然。
這時候外頭侍從來報:“夫人,中山侯府的人來了。”
中山侯府?
包大夫人聽得愣住:“我們同侯府可沒什么交際啊,這會兒過來,是為了什么?”
侍從說:“來人說,是奉世子夫人之命,來給真寧娘子送帖子的。”
包大夫人立時就反應過來了。
世子夫人是越國公夫人的朋友,侄女是越國公夫人的表妹,看越國公夫人的面子,世子夫人也想著帶一帶自己侄女。
包大夫人馬上就腆著臉過去了。
分家歸分家,侄女總歸是親的,侄女過的好了,自己家或多或少也曾沾點光呀!
臉面值什么,能給孩子們爭一個機會,不比虛頭巴腦的所謂尊嚴強?
包大夫人熱情洋溢地過去幫著妯娌參謀,到時候帶什么東西去比較合適,該穿什么衣裳,怎么梳妝打扮,再見到來客名單之后,就更熱絡了。
“我那兒還有套沒用過的珍珠頭面,是新打的,不算華貴,但是勝在雅致,不會喧賓奪主,這就叫人給你拿過來!”
又說:“等見了人,不要爭強好勝,但也不必看輕了自己,咱們就是去湊個局,不偷不搶,沒什么不好意思的,再則,也有越國公夫人在呢!”
坐了好半天才走。
小羅氏親自送了這位長嫂出去,回房去見了女兒,又是無奈,又是好笑,還有幾分同為母親的體諒與理解。
大嫂這個人吧,說不上是特別好,但也不算是壞。
諸多打算,也都是為了孩子。
她瞧著女兒,溫柔叮囑:“想去就去,不想去就推了,也沒什么。”
二房這邊一向是沒有大志氣的。
包二爺能安下心來,十年如一日地在國子學做博士官,治學讀書。
小羅氏也沒有太多富貴上的需求,不然這些年多往越國公府跑幾趟,憑借著姐姐和外甥的情面,怎么也能叫丈夫挪挪窩兒,升一升品階。
公主是很尊貴,世子夫人,侯府嫡女,尚書之女,都是響當當?shù)拿^,可是那又怎么了呢?
無欲則剛。
沒有有求于人的地方,當然也就不需要低聲下氣了。
包真寧說:“還是得去呀,世子夫人看表嫂的情面才請我過去的,不好拂了人家的好意。”
小羅氏頷首說:“確實如此。”
這會兒外邊又有人來送信,卻是越國公府送來的了。
小羅氏還沒有拿到手里,便有了猜測,莞爾道:“咱們來打個賭——必然是你表嫂放心不下,到時候要來接你呢。”
包真寧也笑了:“賭不成了,我也是這么想的。”
……
皇長子府上的獨家地震結(jié)束不到一日,那片狼藉當然也仍舊留在原地。
別說是重建,單說是把這片狼藉收拾出來,都有得麻煩!
皇長子還有別的宅院,事發(fā)第二日,皇長子妃便協(xié)同側(cè)妃夜柔搬過去了。
皇長子妃的母親、趙國公府的二房夫人憂心女兒,專程過去陪伴她,心煩意亂之余,更覺納悶:“怎么會遇上這種事?”
實在是太離奇了!
皇長子妃知道這事兒多半同被自己砸了兩回店的大夫有關(guān),心里邊是很憂懼的。
一是怕那大夫即便把皇長子府給毀了,也不肯罷休,還要再用更殘酷的手段來對付自己。
二來,則是怕事情發(fā)了,叫丈夫知道禍事原來是自己惹出來的。
那到時候……
這些話她沒法兒跟外人說,只能跟告訴母親。
“阿娘,我,我好像闖禍了……”
皇長子妃抽泣著將事情原委說與母親聽。
二房夫人聽后果然大吃一驚:“這?!”
思慮再三之后,終于還是道:“那個大夫現(xiàn)下在韓王府?”
皇長子妃含淚點了點頭。
二房夫人定了心:“趁著殿下還沒回來,備份厚禮,去給他致歉。”
皇長子妃有些忐忑:“他會見我嗎?這樣手段詭異的人……”
二房夫人道:“難道這是你想躲就能躲避開的事情?”
猶豫一會兒,倒也說:“你兩次砸了他的店,他也砸了皇長子府,這件事應該是到此為止了吧……”
母女倆說著,忽然聽見外邊響起侍從的問安聲,竟是皇長子回來了,兩人目光憂慮地對視一眼,起身去迎。
皇長子心里邊裝著一團亂麻,往越國公府去聽越國公夫人說了會兒話,那團亂麻好像是被理開了,又好像沒有。
他打院里一路過來,也沒叫人來開門,甚至于沒用手推,就準備要將外門踹開。
說起來,不都是王妃惹出來的麻煩?!
腿將要伸過去的時候,卻又遲疑了。
屋里邊皇長子妃與二房夫人提心吊膽地等待著結(jié)果,也不知道他現(xiàn)下是否知道今次的事情同自己/女兒有關(guān)。
最后,皇長子原地停住半晌,終于還是將腿收回,往書房去懨懨地躺下了。
他想自己安靜一會兒,也好好地想一想整件事情。
……
喬翎第一日上朝風平浪靜,第二日上朝殿前失儀,被罰俸三個月,第三日上朝,卻見證了一場血雨腥風。
清晨,她照舊往待漏院去等候,遠遠瞧見邢國公,便懷抱著五分默契、五分同病相憐迎了過去。
邢國公悄悄問她:“你聽見外邊的風聲了沒有?”
他示意喬翎向某個方向看。
喬翎瞧了一眼,正望見了新晉宰相,門下省侍中唐濟。
她心里納悶兒,小聲問:“他怎么啦?”
邢國公臉上流露出一點幸災樂禍來,而這幸災樂禍里,又小小地摻雜了一點尷尬:“唐相公新得了一個綽號。”
喬翎下意識問:“什么綽號?”
邢國公干咳一聲,卻沒有直說,而是道:“待會兒估計你就知道了。”
略頓了頓,又告訴她:“昨日政事堂里廝殺了一場,唐濟幾乎要跟其余幾位宰相割席了。”
所以他馬上就有了綽號?
喬翎心念幾轉(zhuǎn),又驚奇道:“你消息很靈通啊?”
這幾日上朝,都是邢國公告訴她形形色色的小道消息。
邢國公卻說:“是你的消息來源太閉塞了!”
又道:“等你把手頭的條例看完,就該考慮揀選幾個門人為你效力了。”
揀選幾個門人為我效力……
喬翎都沒來得及品味一下這幾個字,就到了入殿上朝的時間。
她定一定神進去,尋到自己的位置站定,照舊的流程之后,開始了今天的早朝。
照舊議事。
照舊議事。
照舊議事。
有人站出來譴責新任侍中唐濟尸位素餐,德不配位。
喬翎來了點精神,也就是在這之后,她終于知道先前邢國公同自己說起唐濟那綽號的時候,為什么欲語還休。
這位從前的大理寺卿、如今的門下省宰相、天后時首相唐紅的孫女婿新得了一個相當潑辣的綽號,喚作唐屌!
喬翎聽聞當時,便是虎軀一震!
多么虎狼的一個綽號啊!
別說是喬翎,就連昨日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腥風血雨的皇長子都給震了一下!
也是在這時候他才意識到,昨天自己被彈劾的那幾句話,其實根本就是毛毛雨,起碼跟唐濟要面對的比起來,什么都算不上了。
喬翎持著笏板,木然聽那位御史上奏。
“唐口!你不過是個賣口上位的口口,憑借自己的口口做了唐家的贅婿,現(xiàn)在居然還冠冕堂皇地進了政事堂,你真的一點都不覺得羞愧嗎?!”
喬翎:“……”
御座之上的圣上:“……”
政事堂的宰相們:“……”
門下省侍中唐無機反應得格外激烈,勃然大怒:“上朝的時候不要稱呼姓氏,要稱呼職務!”
什么唐口!
你劈竹子不要帶到筍啊!
天殺的,為什么我一把年紀了還要擔心晚節(jié)不保?!
御史于是冷冰冰地糾正了自己的言辭:“門下省的某位相公,你不過是個賣口上位的口貨,憑借自己的口口和唐家的關(guān)系坐到了如今的位置上……”
喬翎:“……”
門下省的某位相公唐無機:“……”
政事堂的宰相們:“……”
門下省的某位相公唐無機再次破防,又大聲去叫史官:“一定要記錄清楚,是唐濟唐安民,不是唐隨唐無機!!!”
御座之上的圣上:“……”
他忍不住側(cè)了側(cè)視線,瞧了眼奮筆疾書的史官。
真不敢想象若干年之后本朝的記載會變成什么樣子……
圣上稍顯無力地叫了聲:“安民,你有什么想說的?”
安民是唐濟的字。
喬翎不由得多瞧了唐濟一眼。
其人生就一張靈秀的臉孔,身量修長,此時震衣上前,鏗鏘有力道:“怎么,我口口太行,難道是我的錯嗎?!”
喬翎聽罷虎軀又是一震!
而唐濟尤嫌不夠:“本朝有哪一條律例規(guī)定,只有口口不行的人,才能做宰相?!”
“我為什么不能做贅婿,為什么做了贅婿就不能做宰相?”
他擲地有聲道:“高皇帝曾經(jīng)說過,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心懷妒恨,對我進行蕩夫羞辱的人才可恥吧?每一個男人都應該有做贅婿的權(quán)力!!!”
第 104 章
底線這種東西存在的目的, 就是用來被拉低的。
昨天大皇子在朝中當眾被御史質(zhì)問,為什么地震不震別人,卻只震你?
那時候, 皇長子覺得天都要塌了,整個世界一片黑暗。
今日再見到唐濟唐安民當眾被御史質(zhì)問……
皇長子心態(tài)瞬間放平, 擦著冷汗,心想:我那還真不算是什么事兒,灑灑水而已啦!
當值結(jié)束, 他沒有回府,短暫遲疑之后,又往千秋宮去求見太后娘娘了。
“祖母, 我有件事情, 如今舉棋不定,想聽一聽您的意見。”
太后娘娘原本正在窗邊看書。
她上了年紀, 看書久了, 眼睛總?cè)菀子X得疲累,這會兒一邊跟孫兒說話, 一邊閉目養(yǎng)神。
她平淡地問:“什么事情?”
皇長子便將自己昨日從越國公夫人處得知的消息說了, 末了道:“我剛知道的時候, 很生王妃的氣, 也生越國公夫人的氣。”
“如果不是王妃行事霸道, 我好好的王府根本不會變成這樣, 禍事是她惹出來的, 外界的責難和最大的損失卻由我來承受了……”
事情已經(jīng)過去一段時間了, 皇長子再說起來, 還覺得氣憤和難受:“我當時火氣上涌,真想回去跟王妃大吵一架, 把她休掉拉倒!”
太后娘娘聽后不為所動,只是問:“為什么沒有這么做?”
皇長子緘默了起來。
良久之后,才說:“其實,越國公夫人有些話說的也有道理,神都城里的人傲慢的太久了。”
“不只是王妃,同樣的事情,叫二弟妹,還有沒進門的三弟妹,乃至于其余貴人遇上,她們大概也不會把那個大夫放在眼里的,多半也會叫人出手去整治他。”
“一萬個人里邊,能有一個像那位大夫一樣深藏不露的高人嗎?但神都城里,到處都是王妃這樣的貴人,即便真的休了她,再娶一個過來,又能比她強多少?”
他自己也知道,如今的皇長子妃,已經(jīng)是當年他斟酌利弊、反復權(quán)衡之后能夠娶到的最合適的人了。
且這么多年夫妻相伴,感情總歸也是有的。
太后娘娘睜開眼睛來看他,點點頭:“雖然還是不聰明,但總歸是長進了那么一點。”
《雖然還是不聰明》
皇長子:“……”
皇長子心頭一陣酸楚,瞬間又回想起了小時候見到祖母時那種小心翼翼的畏懼感。
這位祖母從來都不是尋常人家里那種含飴弄孫的慈愛長輩,而是那種威儀冷肅的大家長。
他記得小的時候,有段時間母親經(jīng)常帶著他來給祖母請安,希望他能夠討到祖母的喜歡。
可實際上,那算是他此生最陰郁的一段回憶了……
因為祖母并不喜歡他,待他也好,待母親也好,都很寡淡。
只是地位和輩分使然,太后娘娘可以毫無顧忌地將自己的情緒表達出來,他卻不可以,反而還要被母親督促著去祖母面前賣乖。
熱臉去貼冷屁股,成年人都會難受,更何況是小孩子?
太難熬了,真的太難熬了!
事情過去多年,皇長子終于有勇氣問出來了:“我小的時候,您好像就不太喜歡我……”
太后娘娘面無表情地回答了他的問題:“因為你小的時候就不聰明。我不喜歡明明不聰明,還要來我面前賣弄聰明的人。”
譬如說德妃,再譬如說面前這個孫兒。
賢妃還是她的親侄女呢,生的大公主也是圣上頭一個孩子,知道自己不得太后喜歡,就躲得遠遠的,德妃怎么就一點眼力見都沒有?
皇長子:“……”
想起同為劉家女的賢妃,也叫太后娘娘恍惚間回憶起了往昔。
那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尚且處于幼齡的時候,劉家還是個落魄的門庭。我的哥哥可以去學堂讀書,我卻沒有這個資格,沒有水缸高,卻要負責洗全家人的衣服。”
“我只能拼命地擠出時間來,瞞著所有人,跑到學堂墻外去偷聽,太太講的課,我聽一遍,就能一字不差地背誦出來。”
“有一次,我聽得入了迷,回去的晚,被我爹發(fā)現(xiàn)了,我哥哥很興奮地給他遞竹條,在旁煽風點火,我爹打我打到竹條都斷了。”
“我后背上血淋淋的,在院子里趴了一晚上都沒能爬起來,半夜里發(fā)起燒來,暈厥過去,也沒有人在乎。”
“我母親也好,我哥哥也好,他們在院子里進進出出,沒有一個人管我,還要來冷嘲熱諷,說我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從前恨得眼睛都要滴出血來的事情,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夠心平氣和地說出來了。
可能是因為后來掌控權(quán)力之后,第一時間就賜死了他們,所以心里邊一直堵著的那口氣,也就順了吧。
現(xiàn)下她已經(jīng)可以笑著同孫兒說起這樁早年舊事了。
只是說完之后,她眉頭皺起一點,實在難以理解:“我那時候,怎么敢跟你比?”
“你是皇子,沒出生的時候,就有博學多識的女官日日在你母親面前讀書胎教,落地長大要開蒙的時候,全天下的名師隨你揀選,你怎么能這么不開竅?”
“皇帝也好,齊王也好,讀書從來不需要我費心,一篇千余字的文章,他們念幾遍就能背誦下來,你為什么不行?”
皇長子:“……”
皇長子心里又開始難受了。
又來了,又來了!
祖母是這樣,阿耶也是這樣,只是前一個能夠清楚明白地把這種失望說出來,而阿耶不會明說罷了。
太后娘娘生于劉家,但是在跳出那個泥潭之后,接觸的就都是聰明人了。
她自己是聰明人,也喜歡跟聰明人往來,成為皇后之后,每年地方上進獻朝天郎和朝天女,哪怕再忙,她都要親自會見一遍,從中揀選切實可用的出來。
而身邊的侍從呢,肚子里沒幾兩油的,怎么可能在她身邊待著?
圣上也是如此。
他的伴讀可是彼時朝天郎評議第一的韓少游!
所以當他們將視線從周圍滿滿當當?shù)穆斆魅?#8204;身上挪開,放到皇長子身上的時候,這種落差感就變得異常強烈了。
周圍所有人都行,你為什么不行?!
你大姐姐雖然不算是絕頂聰明,但資質(zhì)也算是中等偏上,你為什么不行?!
天資太高的人對待天資平平的人,往往是缺乏理解,也無法共情的。
最可恨的是皇長子之后就是二皇子——二皇子的生母寧妃是聞相公的小女兒,聞相公又是科舉出仕,一路卷成相公的,怎么會不聰明?
而寧妃雖然年輕時候嬌憨了點,卻給皇長子生了個挺聰明的弟弟出來!
皇長子其實算是尋常資質(zhì),不好,也不算壞,只是這種尋常落到天才堆里邊,瞬間就變得灰頭土臉了!
你們都是天才,你們聰明,你們記性好,你們了不起,我蠢,這總行了吧?!
嗚嗚嗚嗚嗚嗚!
有時候德妃氣急了也罵他蠢,不爭氣,他又要跟親娘互相傷害:“因為我像你,你也蠢!”
最后母子兩人一起抱頭痛哭,再和好如初。
太后娘娘早些年是很尖銳的一個人,現(xiàn)下倒有些被歲月磨平了的意思。
要是在從前,她可能壓根就不會管這件事。
但是現(xiàn)下,她由衷地勸說皇長子:“別在朝當值了,你不是那塊料,強行往上湊,也沒好處。”
皇長子黯然道:“祖母,您也覺得我不如大姐姐嗎?”
太后娘娘真是納了悶兒:“你昨天才被仁佑整治得當朝痛哭,現(xiàn)在就忘了疼了?真是傻人有傻福,健忘呢!”
皇長子:“……”
皇長子又想哭了。
一陣微風自窗外吹來,太后娘娘不由得瞇起眼睛來:“你該學的,是韓王。”
“啊?”這是個皇長子從未預想過的人:“叔爺爺?他那個脾氣,可沒幾個人喜歡……”
太后娘娘道:“你管別人喜不喜歡干什么?韓王想說誰就說誰,就連皇帝,他也敢充著叔叔的款兒去教訓幾句,這不舒服嗎?”
皇長子:“……”
皇長子想了想,忽然間豁然開朗:“這倒也是啊!”
韓王可不僅僅是在他們這些孫輩面前滿嘴爹味兒,就連到了阿耶跟齊王叔面前去,也是這樣!
先前還說阿耶:“我知道你跟韓少游是清清白白的,只是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你自己立身正了,別人怎么會這么說你?可見還是你們過從緊密了,才會有人說三道四。”
圣上聽得面無表情:“嗯嗯,韓王叔,我知道了,以后會注意的……”
太后娘娘覷著他,淡淡道:“你安生點,不必當差,什么都不用做,再過個二十年,你就是韓王。”
皇室的“長”畢竟是不一樣的。
只要別作那種謀逆的妖,嘴上討厭一點,皇帝還能把自家人給殺了?
皇長子聽完,真如同撥開云霧見青天。
只是短暫地興奮之后,他到底有些不甘:“祖母,我還不到三十歲,正是該做出一番事業(yè)的時候,難道年紀輕輕就要開始養(yǎng)老了嗎?”
太后娘娘又開始煩了:“不聰明的人,就不要往高處走,不然既會害了別人,也會害了你自己。”
知道你現(xiàn)在這種什么都不需要做,只用享受富貴,就可以順遂風光、度過一生的日子,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嗎?
蠢東西!
皇長子見她面露慍色,即便只是薄薄的一層,也立時就把脖子縮回去了。
他猶豫著道:“祖母,我著人去打探了越國公夫人在京兆府是如何行事的,才知道她現(xiàn)下還在看本朝的律例典籍,為官之后,并沒有急著做事……”
太后娘娘聽得神色微動:“哦?”
皇長子遲疑著說:“我倒是想去越國公夫人手底下打打下手呢,不求建功立業(yè),多多少少學一點東西出來,總是好的……”
……
朝議結(jié)束,喬翎隨從太叔洪往京兆府去。
如前兩日一般在京兆府這邊簡短地開過小會之后,喬翎告訴太叔洪:“京兆,我準備開始看京兆府這邊的舊案卷宗了,您那兒要是有什么需要我辦的案子,也只管吩咐。”
太叔洪聽得一怔:“本朝的律令條例,你都看完了?”
喬翎說:“看完了。”
她白天夜里都在看呢!
太叔洪微露訝異,轉(zhuǎn)而道:“去找崔少尹要一樁案子,照著寫出結(jié)案文書送到我那兒去。”
喬翎應了,照做之后,很快送了過去。
太叔洪仔細瞧了一遍,最后點點頭,告訴她:“你得先去找?guī)讉能辦事的門人……”
這是邢國公才說過不久的事情。
喬翎有些茫然:“什么叫能辦事的門人?”
太叔洪便告訴她:“像我們這樣的人,叫做官,官有品階。那些沒有品階,又在衙門辦事的,叫做吏。這些人雖然也能領(lǐng)到俸祿,但是實際上是不屬于官僚體系的,但是他們的名字,又的確是記在京兆府的檔案上的。”
“你如今是從四品的京兆府少尹,按理說手底下是該有人聽命的,除了受你管轄的官之外,你還可以選幾個吏來替你跑腿辦事。”
“依照你的品階,可以選四個吏進京兆府,這四個人可以領(lǐng)俸祿,超過四人的界限,就要你自己出錢來養(yǎng)他們了,京兆府的檔案里,也沒有他們的名字。”
喬翎了然地點點頭,又問:“該從哪里選人呢?”
“這就要看你的意思了。”
太叔洪送佛送到西,與她說的清楚明白:“京兆府這邊,是有專人負責統(tǒng)籌此事的,如若你需要,馬上就能把人送到你面前來。又或者你不想從這里邊選,自己另有打算。”
他說:“你難道沒在越國公府外看見過送拜帖的人嗎?不只是越國公府,神都城內(nèi)所有的顯貴門外,都常年有人排隊投貼,寄希望于得到貴人賞識,一步登天……”
說到此處,他神情中不由得流露出幾分唏噓來:“也不乏有人為了引人注目,做出種種匪夷所思的事情來,究其緣由,還是為了生活罷了。”
喬翎明白了。
這就相當于是組建起一支屬于自己的團隊,隊伍里需要有不同的角色設(shè)置。
她說:“我想自己選,只是究竟選誰,有幾個人,得過段時間才能有結(jié)果。”
太叔洪笑了笑:“就算空置著也沒什么,這事兒本來就是看個人性情,顯貴之中,有習慣了獨來獨往的,一個人也不選,也有喜歡熱鬧的,會選許多出來……”
說到最后,他目光里平添了幾分特別的意味,因而變得奇妙起來。
喬翎忍不住問了句:“怎么,這里邊還有什么熱鬧嗎?”
太叔洪一個沒克制住,跟她八卦了一下:“大王選的特別多,拔擢起來的人也多,所以往她府上去投拜帖的人也特別多!”
喬翎驚奇地“哎——”了一聲。
太叔洪暗戳戳地告訴她:“大王年輕的時候就很風流,啊不,其實現(xiàn)在也很風流!年輕的時候愛刺激,喜歡男妾,這兩年修身養(yǎng)性,女妾納的多了!”
喬翎更加驚奇地“哎——”了一聲。
太叔洪又說:“大王雖然挑剔,但也大方,不論男女,她只喜歡相貌好、又有才氣的,也不吝嗇于舉薦,所以最后即便各奔東西,也有很多人對她念念不忘。”
喬翎心想,一個身居高位,又有能力,相貌美麗還舉薦自己當官的天才姐姐,這誰會不喜歡?
轉(zhuǎn)而覷見太叔洪眉宇間閃爍著的一點興味,不由得又追問一句:“是不是還有別的熱鬧?!”
太叔洪捂著嘴告訴她:“現(xiàn)在的刑部侍郎,嗨呀,你應該不認識他不過這不重要啦——他從前還做過戶部侍郎呢,那時候大王也是戶部侍郎,他曾經(jīng)一度公開向大王示愛,說愿意娶她為妻……”
喬翎無語極了:“他算老幾啊,還‘愿意娶大王為妻’,這跟我和圣上說‘我允許你帶著江山來嫁給我做小,在姜邁面前執(zhí)妾禮’有什么區(qū)別?”
太叔洪:“……”
太叔洪叫這稍顯潑辣的比喻震動了一下,緊接著說:“所以后來他被大王整治慘啦,這會兒大王都成宰相了,他還在做侍郎呢……”
喬翎哼了一聲:“活該!”
外邊人影一閃,太叔洪給驚了一下,立時正襟危坐起來,換了一副端正肅穆的面孔出來:“好了,沒什么事你就先出去吧。”
喬翎咳嗽一聲,行個禮,退出去,親自往檔案室里去尋了往年案例記檔,預備著帶到自己的值舍去看。
檔案室很大,里邊又依據(jù)年份和類別分隔成了大小不同的屋舍,舊案卷宗在最里邊的那間屋子,喬翎剛進去,就聞到了一股積年的塵土味兒。
她用手帕捂著鼻子,近前去細細翻閱,依據(jù)類別取了幾十本,自有戍守的吏員一一記錄在冊,以備查閱。
出了這間屋子再往外走,里頭放置的檔案明顯就要新了,不只是卷宗的封面,就連卷宗上的字跡,也沒有經(jīng)過時間的暈染。
到倒數(shù)第二間,喬翎隨意地往里邊瞟了一眼,只見到一片花花綠綠。
她隨口問了句:“那里邊是什么東西?不太像是正經(jīng)卷宗。”
“哦,”把守的吏員說:“那是先前京兆府清查書店時繳獲的澀情書畫,還沒來得及出來,就暫且堆在這兒了。”
喬翎:“!”
喬翎:“?”
喬翎說:“哦~”
吏員遂去抱了一摞在手里,嫻熟地用牛皮紙袋子裝上:“喬少尹,您帶一些回去審查一下!”
喬翎夾到腋下,神情嚴肅道:“是得好好地批判一下這種不良風氣!”
……
京兆府積年的案子很多,喬翎剛開始著手,求質(zhì)不求速。
不僅僅是看案子,也是想想如若叫自己來判,最后會如何處置,亦或者律令條例是否出現(xiàn)的瑕疵漏洞,需要及時修補。
一上午的功夫,喬翎看了幾十份卷宗,中間又去尋了京兆獄那邊的記檔來對照,最后午間要吃飯的時候,便揣著兩份覺得有些問題的卷宗去尋崔少尹。
“勞您來幫我參謀參謀,這兩樁案子,最后是否都裁決的不太妥當?”
崔少尹有些受寵若驚,接到手里迅速翻閱上邊那份。
神都百姓黃某狀告大嫂龐氏在自家大哥重傷之后冷眼旁觀,不予醫(yī)治。
黃某無奈之下,不得不將兄長接到自己家里去顧看,結(jié)果沒過幾日,兄長還是咽氣了。
黃某氣不過,便往京兆府去狀告大嫂龐氏蓄意害死兄長……
最后裁決龐氏坐視丈夫亡故,不予醫(yī)治,有罪,杖三十,服刑九年。
崔少尹從頭到尾瞧完,不由得嘆息出聲:“真是件糊涂案啊。”
他從袖子里摸出一支炭筆來,在卷宗上勾畫了幾處疑點出來。
黃某兄長亡故時,黃某及其兄長尚有寡母在世。
大嫂龐氏尤其兄長育有兩女一子,三孩童尚在稚齡。
仵作驗尸顯示,黃某之兄在為廟宇蓋頂時從高處跌落,傷及肺腑,回天無力。
崔少尹一一解釋給喬翎聽:“在正常情況下,婆婆都是偏向兒子,而不是兒媳婦的,如若兒媳龐氏真的懷著惡意坐視丈夫亡故,為什么到京兆府去狀告的是黃某,而不是他們兄弟二人的母親,甚至于文書上也沒有提及過這位老母親在其中發(fā)揮的作用呢?”
“這說明在這位老母親眼里,兒媳婦龐氏并不是有意要害死兒子的。”
再說第二條:“龐氏彼時正當壯年,但想要一個人帶大三個孩子,也是樁不小的負擔,她有什么理由冷眼旁觀丈夫去死?”
最后是第三條:“因為她的丈夫傷得太重,明擺著是救不活了,再去吃藥請醫(yī),也只會白白地耗費錢財,不如把錢留下來,叫寡婦和三個孩子,以及上了年紀的老娘多過活幾日。”
“實話好說,只是不好聽,太冷酷,太無情了,只是又何嘗不是傷心無奈之舉呢。”
崔少尹嘆一口氣,又說:“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未必做得準,不過……”
他翻過頁來,瞧了一眼,發(fā)現(xiàn)黃某有著秀才的功名,便覺得此事有了七八成準:“這個黃秀才,未必是真的有意去害龐氏,只是他這樣將將有些體面在身上的人,是無法理解有人在知道丈夫的傷治不了之后就一個錢都不再往里花的這種抉擇的。”
黃某覺得大嫂龐氏心腸冷硬,龐氏又何嘗不覺得夫弟不可理喻?
依照她的看法,反正人已經(jīng)治不活了,難道要為了一個馬上就要咽氣的人花光家里的錢,全家一起跟著餓死嗎?
夫弟把人搶走,硬生生治了幾天,可最后人還是死了,還白受了幾天罪,何苦來哉!
喬翎道:“所以這案子的確是判的太重了,是不是?”
“是呀,”崔少尹嘆息道:“可憐了龐氏,也可憐了那幾個孩子。”
黃家要是真的有錢,黃秀才的兄長,還至于爬那么高去給廟宇蓋頂嗎?
既然沒那么有錢,黃秀才的兄長死了,妻子坐牢,一氣兒丟了兩個頂梁柱,留下的三個孩子該怎么辦呢?
叫黃秀才養(yǎng)著?
上有老娘,下有自己的孩子,再加上三個孩子,他養(yǎng)得起嗎?
尤其最年長的還是個小娘子,算算年紀,也差不多要說親了,誰知道黃秀才這迂腐叔叔會給侄女尋個什么樣的人?
飯菜擺上來了,他卻也沒吃,先寫了張條子,叫人照著卷宗上的序號去京兆獄中尋龐氏:“給她換一間好點的囚室,晚點有人過去問話。”
小吏應聲去了。
崔少尹回過神來,羞愧起來:“哎呀,這是喬少尹的案子,我順手就給……”
喬翎搖頭:“不是我的案子,是京兆府的案子。”
她由衷道:“能跟崔少尹這樣的同僚共事,我覺得很榮幸!”
第 105 章
喬翎這話說得真心實意。
太叔洪的確叫崔少尹多帶帶她, 但是怎么帶,如何帶,可就有的斟酌了。
她作為一個憑借勛貴出身空降到京兆府的人, 崔少尹這樣寒門出身的文官,敬而遠之才是正常的, 結(jié)果真的遇上了案子,卻如此細致謹慎地詳細解說給她聽,過后又第一時間把龐氏給提出來……
能有這樣的同僚, 其實是一種福氣。
崔少尹連連推辭:“這就太過譽了。”
底層出來的官員,再不勤謹一點,要怎么出頭?
又去看第二份卷宗。
這一份看得更快, 因為相關(guān)的記述很短。
某年某月某日, 什么時辰,在神都城內(nèi)哪個臨水區(qū)域, 兩位貴人為爭奪頭魚大打出手, 賣方因此事受到牽連,也挨了幾鞭子, 傷到臉, 留了疤。
所謂的頭魚, 就是漁網(wǎng)撒下去被打上來的第一條魚, 許多人爭相競價, 倒不是為了吃魚, 而是圖個彩頭。
那主持頭魚競價的是個某個富商家里的兒子, 在外邊也是有頭有臉的人, 只是被打了幾下也就算了, 但因此事壞了臉,那可就是大事了。
兩家協(xié)商未妥之后, 案子報到了京兆府,那傷人的少爺被緝拿了,但后邊就再無記載,草草結(jié)案了。
喬翎說:“我去京兆獄那邊翻過記檔,有這個蔡十三郎入獄的記載,卻沒有出獄的記載……”
崔少尹嘆息道:“這個蔡十三郎怕只是來京兆府打個轉(zhuǎn),掉頭就出去了。”
喬翎不由得道:“那獄頭和獄卒那邊,也早就被打通了?”
崔少尹失笑道:“你說呢?”
喬翎也知道自己是說了一句廢話,不由得輕輕嘆一口氣。
崔少尹撿起筷子里握住,準備開始吃飯:“太叔京兆上任之后,就開始著手清查整個京兆府,神都治安糜爛成了那樣,難道只是獄頭和獄卒們的過失嗎?要是前任京兆清正廉明,他們難道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無非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喬翎問:“前任京兆呢?”
崔少尹答得言簡意賅:“太叔京兆清查結(jié)束,奏明罪責,圣上下令把他砍了。”
喬翎忍不住“咦”了一聲:“只要不涉及到自家那些臭魚爛蝦的親戚,圣上理政還是很麻利的嘛。”
“是啊,”崔少尹吃了口饅頭,咀嚼下肚之后,告訴她:“咱們圣上的脈,其實也挺好摸的,只要你能辦事,哪怕乖張不遜一些,他也就笑一笑過去了,對待那些特別有能力的,更是極其優(yōu)容,但要是辦不了事,那可一點都不會客氣。”
喬翎點點頭,也拿起筷子開始吃飯了。
兩人吃到一半太叔洪才匆忙過來,瞥一眼瞧見旁邊還擺著兩份卷宗,就問:“遇上存疑的案子了?”
喬翎就簡單講了講,而后道:“崔少尹都幫我剖析過了,我盤算著,蔡十三郎那邊兒,是不是得去苦主家瞧瞧?”
雖然很可能是晚了,但總歸也比就此掩埋來得要好。
“蔡十三郎啊……”
太叔洪端起碗來喝了一口湯,神情隨之變得微妙起來。
崔少尹借著衣袖遮掩,悄悄告訴喬翎:“太叔京兆又要開始說八卦了!”
喬翎也不由得將耳朵豎了起來。
果不其然,太叔洪在品味完“蔡十三郎”這四個字之后,便愉快地打開了話匣子:“蔡家不過是個尋常門庭,因為出了一個能人,整個雞犬升天了!”
他說:“右威衛(wèi)大將軍蔡和,是蔡十三郎的兄長,說是兄長,可實際上……哼哼!”
喬翎很配合地問了出來:“實際上是什么?”
太叔洪冷笑一聲:“怕是他親兒子!”
喬翎饒是早先心有猜測,這會兒真的聽到,也不免吃了一驚:“啊?蔡大將軍與庶母通奸?!”
太叔洪豎起一根手指來晃了晃,緊接著面帶一絲古怪的微笑,侃侃講來:“蔡大將軍早年在鄉(xiāng)中殺過惡霸,被官府通緝,不得不遠走他鄉(xiāng),后來南下從軍,建下大功……”
“圣上很賞識他,一力將他拔擢起來,為他賜名為‘和’,又下旨加恩他老家的父母,令有司多加撫恤。”
喬翎道:“這挺好的呀,后來呢?”
“好什么呀,事情就壞在這兒了!”
太叔洪又喝一口湯,緊接著津津有味道:“蔡家原本只是個尋常人家,蔡大將軍在外邊出生入死闖出來一份功業(yè),連帶著整個蔡家都飄起來了。”
“蔡大將軍的爹不姓蔡,他是入贅過去的,跟妻子姓蔡。眼見兒子發(fā)達了,他也就起了花花腸子,與一個寡婦勾搭成奸,打算納妾,再改回本姓,蔡大將軍的娘因此生生給氣倒了。”
“女人在鄉(xiāng)下地方勢弱,但是能叫女兒娶夫的人家,別管是否富貴,人丁必然是興旺的,蔡家老太太不識字,就托她的堂兄弟寫信,給兒子告狀……”
“然后關(guān)鍵的地方來了——蔡大將軍知道之后很生氣,我爹居然給我娘戴了綠帽子,那我也要給我爹戴綠帽子!”
喬翎:“……”
喬翎聽得虎軀一震,不由得道:“……綠綠相報何時了!”
太叔洪胡亂擺擺手:“總而言之,蔡十三郎就那么稀里糊涂地生下來了,蔡大將軍帶著爹娘跟這個孩子到了神都,那個寡婦倒是沒有跟來,仍舊留在老家,她頭一回成婚,也留下了兩個孩子……”
喬翎想了想,說:“這對她來說,其實是件好事。”
寡婦最怕的就是無依無靠,被宗族生吞活剝,留在老家,好歹能借到蔡大將軍的光,別人知道她還有個兒子在神都,行事總要忌憚幾分。
要是真的來了神都——蔡大將軍總歸是會有妻室的,到時候她成什么身份了?
老贅婿的妾,還是蔡大將軍的妾?
連帶著蔡十三郎的身份也格外尷尬起來。
還不如在老家逍遙自在呢。
喬翎順勢問了句:“蔡大將軍娶妻了嗎?”
“當然娶了啊,說起來,還是圣上給做的媒。”
太叔洪道:“蔡大將軍進神都城的時候年紀還不算太大,二十九歲——那時候他沒坐到右威衛(wèi)大將軍的官位上呢。”
“聞家有個守寡的女兒,比蔡大將軍還要大兩歲,年歲上比較合適,婚事也就成了。”
崔少尹在旁道:“蔡大將軍身上有些匪氣,義字當先,也護短,蔡十三郎惹了官司,他要回護,也不奇怪。”
喬翎卻說:“講義氣是一回事,欺負人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說:“吃完飯我先不回家,去苦主家里邊走動走動,過去這么久了,再去訊問獄卒,只怕他們早忘了,但這家人當時既然敢來京兆府狀告,可見還是想求個公道的,過后想來也會關(guān)注著蔡十三郎的動向。”
崔少尹點點頭:“既如此,龐氏的案子就叫我來盯著吧。”
看喬翎有點不好意思地要去推拒,便笑道:“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客氣。”
喬翎很認真地謝過他:“對龐氏來說,這可是大事呀!”
太叔洪近來在忙廢黜坊市制度的事情,這事兒不能一蹴而就,驟然間把所有的坊墻都給推了,容易出亂了。
所以他協(xié)同底下的官員商議之后,決定先在靠近神都城墻的一個坊市里進行試點。
到了夜里,坊內(nèi)的門戶便不再關(guān)閉,也允許百姓和商人過去做生意,只是屆時各方巡𝔀.𝓵邏乃至于如何發(fā)放經(jīng)商許可,最大程度上保證多數(shù)人的利益,就得一條條仔細打磨了。
午后吃完飯兩位少尹有事要做,他也沒法兒回府,京兆府內(nèi)的三個頭頭聚在一起彼此對視一眼,既有了些許同舟共濟的患難意味,也平添幾分共謀大事的成就感。
吃完飯,喬翎使人回越國公府送信,告訴家里邊自己晚點回去,同時騎上馬,帶著往與蔡十三郎發(fā)生了糾葛的商人家里去了。
依照卷宗上記載的地址過去,到地方抬頭一看,喬翎不由得愣住了。
卷宗上記載的很清楚,與蔡十三郎發(fā)生糾葛的那戶商人姓楊,現(xiàn)下循著地址過來,門前牌匾上掛著的已經(jīng)是“常府”了。
楊家人搬走了。
喬翎心頭因而浮起了一層陰翳,使人去找門房前來問話。
這地段住的沒什么達官顯貴,常家的門房見是官府來人,不敢怠慢,忙不迭去尋管事前來應答。
管事過來,先自拱手,繼而笑問道:“這位太太此來,可是有什么差使?”
喬翎言簡意賅道:“你們搬到這宅子里幾年了?”
管事怔了一下,倒是很快就給出了答案:“回太太的話,有三年了。”
喬翎又問:“把這宅子賣給你們的,又是什么人?”
管事不敢隱瞞,也怕惹上官司,當下一五一十道:“太太,我們這宅子來路可是正的,先前楊家人攤上了官司,銀錢上周轉(zhuǎn)不開,就找了中人,把這宅子賣給了我們家老爺,當初是正經(jīng)在京兆府辦了手續(xù)的……”
楊家人攤上了官司,周轉(zhuǎn)不開?
是跟蔡十三郎的這樁官司,還是別的什么官司?
她問管事:“你可知道楊家人往何處去了嗎?”
管事?lián)u頭,面露難色:“這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買賣結(jié)束,兩家也就沒聯(lián)系了……”
線索到這兒就斷了。
喬翎預備著回京兆府去查一查,看楊家賣房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神都城內(nèi)寸土寸金,這地方雖然沒住什么達官顯貴,但也決計算不上是便宜。
時人看重土地房屋,能狠狠心把房子賣了,除非是要去置換更大的房子,不然一定是遇上了什么難處。
喬翎如此思忖著,調(diào)轉(zhuǎn)馬頭往回走,同來的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吏卻忽的往她跟前來,快跑幾步,跟上馬的步子。
她同時仰起臉來道:“少尹,楊家是生意人,家里邊有鋪子呀。我往他們家鋪子里去打聽打聽,看是同這府邸一起賣了,還是現(xiàn)下仍舊做著買賣,再來回您,您看如何?”
這小丫頭真是機靈!
喬翎眼睛一亮,低頭瞧著這個出門時崔少尹點給自己的小娘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吏行個禮,說:“我叫王莊,您叫我小王也行,小莊也行。”
喬翎叫她:“小莊!”
又說:“你去吧,知道楊家的鋪子在哪兒嗎?”
小莊說:“知道!來之前我看過卷宗,都記下了!”
旁邊幾個同行的小吏不由得交換了個神色,有的羨慕,有的妒忌,還有的懊悔不已。
自己怎么先前就沒想過趕這個趟兒?
喬翎聽她早早未雨綢繆,心下暗暗點頭,當下道:“去吧,有結(jié)果了就回去找我。”
小莊清脆地應了一聲:“哎!”再行個禮,麻利地跑了。
十幾歲的少女,朝氣蓬勃,渾身都是使不完的勁兒。
喬翎望著她的背影,心想:怪不得邢國公跟姨夫都跟我說得找?guī)讉門人呢,有人幫著辦事,的確舒服又便利!
……
喬翎打馬折返回京兆府,隔著老遠,就有門吏迎上來了。
“喬少尹,有人到這兒來找您,說是您的親戚。”
我的親戚?
喬翎心想:我的什么親戚,會到京兆府來找我?
門吏沒直接報著親戚的來處,可見并不是神都城里新認識的親戚,難道是南邊來的親朋?
再一想,又覺得不對呀。
真要是南邊來的,估計就去賬房老師那兒了,怎么會到這兒來找我?
她心下古怪,倒是沒有遲疑:“人在哪兒?”
門吏指了個位置給她看:“在那兒呢,我們請他進去坐,他也不肯。”
喬翎順著他指的方向去瞧,便見一個青年男子正蜷縮著身體,臉朝墻角,如同一朵陰郁的蘑菇一樣蹲在角落里。
腳下是雙皂靴,看著倒很新,衣裳的料子卻是平平。
這是誰啊?
門房察言觀色,小心地道:“您是不是不認識他?”
又說:“我們也盤問了幾句,他說是家道中落,無以為繼,長輩叫他來投奔您,混口飯吃……”
那青年總共都沒說過幾回謊話,可他們每天在京兆府的門口見過多少人?
看他眼神飄忽,語氣不定,就知道是在扯淡。
但真要說這是個騙子,就給攆出去吧,好像也不太是?
要真是騙子,怎么敢求見喬少尹,主動往這上頭撞?
叫他進去坐,他也漲紅著臉不肯。
幾個門吏心里邊覺得這事兒奇怪,私底下合計了會兒,還是順遂了他的意思,叫他在外邊等著了。
喬翎也在犯嘀咕呢,走上前去,叫了聲:“喂,你是誰啊?”
原本蹲在墻角的那朵蘑菇抬起頭來,神情稍顯忐忑地看著她。
喬翎:“……”
喬翎瞠目結(jié)舌,看著面前的皇長子:“你到這兒來找我干什么?!”
皇長子聲如蚊訥,沒好意思說是自己想來的:“祖母叫我來跟著你長進一下……”
喬翎:“!!!!”
喬翎原地呆滯了好一會兒,才問:“你爹知道嗎?”
皇長子先是搖頭,想了想,又去點頭:“應該知道吧?”
喬翎盯著他瞧了好一會兒,終于回過味來了。
天殺的,你們真是穩(wěn)賺不賠啊!
皇室的倒霉孩子撞到她手里,要是那種爛了根子的,就索性薅出來拉倒。
如魯王,又如二公主。
要是還能造就的,那就再試著調(diào)/教調(diào)/教。
如大公主,如皇長子。
偏偏這還是個陽謀。
因為喬翎也可以置之不理,直接把人給攆走嘛!
只是……
她也忍不住想,多一個懂民生疾苦的皇子,對于這個國家,乃至于這個國家的百姓來說,總歸是件好事吧?
只是……
我憑什么白給他們家?guī)Ш⒆影。浚?br />
喬翎惡狠狠道:“你想跟我干活,得加錢!”
皇長子弱弱地應了:“哦……”
喬翎惡狠狠道:“你上一天班,就要給我發(fā)一天工資!”
皇長子聲音更虛弱了:“啊?”
上班還要給錢?
偷偷覷著喬翎的神色,到底沒敢說反對的話,老老實實應了:“好。”
喬翎又說:“我這兒可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干不滿一年就撤的話,我打斷你的腿!”
皇長子顫聲應了:“噢,噢。”
喬翎不能讓他占據(jù)著有編制的吏員位置,擠了別人的名額,想了想,再加一句:“對了,你只能做臨時工!”
皇長子:“……”
貼錢當臨時工是吧?
他瑟瑟地應了:“噢,噢,好的,好的。”
喬翎領(lǐng)著他去給門吏們介紹:“這是我老家的親戚,家道中落了,來投奔我的。”
幾個門吏的神情立時變得親熱起來:“哦,原來是喬少尹的親戚啊。”
又問:“小哥怎么稱呼?”
喬翎從德妃的姓氏里拆了一個字給他:“姓侯,家里排行老大,叫他侯大就是了。”
門吏們便侯小哥侯小哥的叫了起來。
喬翎支了個人領(lǐng)著他去尋身吏員的衣裳,叫換完衣服再來找她,別的就沒再管。
那么大的人了,要是一點事情都總不好,趁早滾蛋吧!
她自己則一頭扎進文書房里,依照著楊家那處房子的地址,尋了個現(xiàn)任房主的記檔和過戶記錄出來。
那房子原來是楊家的祖宅,三年前賣給了常家,神都城里的房子價格過硬,只是楊家賣得急,價格較之同等地段的就要便宜不少。
蔡十三郎的案子,也是三年前發(fā)生了。
那之后沒一個月,楊家就賣了祖宅……
喬翎手指落在那行記檔上,心也跟著重重地墜了下去。
小莊手腳麻利,很快回來復命:“楊家人的幾處鋪子都給賣出去了,這會兒就只剩下了一間。楊家二郎,也就是當初跟蔡十三郎生過齟齬的那一位已經(jīng)離開神都,往外地去做生意了。”
“倒是他的兄長楊大郎,此時還在神都,一家?guī)卓谌耍恐情g鋪子維持生計……”
喬翎于是叫小莊帶路,往那鋪子里去尋楊大郎夫妻,見有官來,夫妻倆都有些誠惶誠恐。
喬翎進了店里,便被請到了里屋。
楊妻張氏便送了水來,退將出去,坐在門框上招攬生意,卻沒有出聲,只是側(cè)著身子,聽屋里邊的動靜。
喬翎問起三年前的案子來:“當日一場爭端,蔡十三郎被如何判處?”
楊大郎沒想到她是為這事兒來的,顯然一怔,回神之后,心底不由得絲絲縷縷地生出了無限凄楚來。
楊家祖籍神都,在這里扎根幾百年了,那處宅子,也是一代代先祖心血凝聚,不是到了逼不得已的時候,誰會去賣祖宅呢!
“我那時候太年輕了……”
楊大郎澀聲說:“就為了賭一口氣,早知道……不該去鬧的。”
楊家兄弟三個,感情深厚,所以知道弟弟受傷了之后,楊大郎雖知道蔡十三郎是大將軍府上的衙內(nèi),但也氣不過,想去給弟弟討個公道。
沒有這么欺負人的啊。
我弟弟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還沒有娶妻呢,臉上皮開肉綻留了一道疤,你們多少得道個歉吧?
可蔡十三郎是怎么說的?
你們算什么東西,也配叫我低頭道歉?!
當時就叫人把楊大郎給打出去了。
楊大郎年輕氣盛,咽不下這口氣,告到京兆府去,因此叫蔡十三郎火冒三丈。
蔡十三郎還覺得委屈呢。
你們跑到蔡家來大鬧,我看在你是為了你弟弟的份上饒了你,你居然還敢去京兆府狀告我?!
你這是蓄意找死啊!
蔡十三郎去京兆府,在楊家人面前走了個過場,第二日就大搖大擺地往楊家的鋪子里去了。
楊家人且氣且急,又拿他沒有辦法。
蔡十三郎放話出去,神都城里,有他就沒楊家,有楊家就沒他!
蔡家是什么門庭,楊家又是什么人家?
本就是官商有別,再有蔡十三郎這樣混不吝的紈绔折磨,楊家的買賣很快就做不下去了。
向來民不與官斗,楊老爺也后悔了。
再聽說蔡十三郎往外放話,斟酌再三,終于還是把祖宅賣了,打算帶著全家離開神都城。
樹挪死,人挪活。
只有楊大郎不肯走。
“憑什么就要走?”
時過許久,他紅著眼眶,仍舊能夠明白當初做出留下這個抉擇的自己:“是我不知天高地厚,是我不識抬舉,是我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可是一開始,只是因為他打了我弟弟,我去求個公道,難道我有錯嗎?”
喬翎默然良久,終于問:“先前那份卷宗并不合規(guī),京兆府可以發(fā)起重新調(diào)查,你要再去告蔡十三郎一次嗎?”
楊大郎問:“就算是最后罪名坐實了,蔡十三郎又會被如何判刑呢?”
喬翎不假思索,便答了出來:“蓄意傷人,賄賂,逃刑,三項加起來,約莫會被判處七到十年的處刑。”
張氏隔著簾子,在外邊咳嗽了一聲。
楊大郎沉默了一會兒,繼而笑了:“若是如此,怕就真是把蔡家得罪死了吧。”
他遲疑著問:“我能考慮一段時間嗎?”
喬翎頷首說:“可以。”
楊大郎問:“您怎么稱呼?”
小莊在旁道:“這是我們喬少尹。”
楊大郎“哦”了一聲:“原來是喬少尹。”
又說:“等考慮清楚了,我能去京兆府找您嗎?”
喬翎站起身來,預備著離開了:“當然可以。”
楊大郎同時起身,道了聲謝,送她離開這稍顯簡陋的屋子。
楊家人還是在做生意,只是已經(jīng)不是水產(chǎn),而是瓷器買賣了。
喬翎回想起記檔上的敘述,乃至于今日所見的物是人非,心下唏噓不已,臨別之前,不由得歉然道:“是京兆府失職,才害得你們淪落至此……”
楊大郎戚然地笑了一下,沒說話。
張氏掀開簾子,轉(zhuǎn)身進了里屋,聲音壓低,難掩憤恨:“現(xiàn)在說的倒是好聽了!”
她行走過去的地方,那褪了色的竹簾還在半空中胡亂搖晃。
“你這臭婆娘,胡說八道些什么?!”
楊大郎趕忙解釋道:“她就是知道喬少尹心腸好,才敢這么說的……”
里屋里有壓低了的,心酸的抽泣聲傳來。
喬翎微微搖頭:“不怪她。”
好好的日子被毀了,誰不怨呢?
喬翎牽著馬出了門,沒急著騎上去,倒是愈發(fā)覺得自己先前盤算的,以朝廷官署為主體發(fā)起訴訟這事兒可行了……
……
崔少尹往京兆獄里去見了龐氏。
幾年的牢獄生涯,極大地摧殘了這個女人。
她應該還沒有四十歲,但是兩鬢的頭發(fā)都已經(jīng)白了。
崔少尹問起了當年的案子,情節(jié)同他猜測的相差不大。
為防萬一,他又循著地址,往黃秀才家里,乃至于龐氏夫婦居住的村子里去走了一趟。
出城一趟,再催馬趕回來,一路上連口水都沒喝,回到值舍,嗓子簡直要冒煙了。
崔少尹去摸水壺,卻提了個空,晃一下,里邊空空如也。
喉嚨里的干涸愈發(fā)叫人難受了。
他出了門,就見一個穿著吏員衣服的青年人在院子里打轉(zhuǎn)。
崔少尹果斷叫他:“你是在誰手底下聽事的?”
皇長子身體一僵,側(cè)著身體,低下頭說:“我是在喬少尹手下……”
崔少尹聽了也沒多想,他知道喬翎下午也有事要做嘛,留個人在這兒多正常!
當下果斷吩咐下去:“別在那兒閑逛了,沒事兒去給我燒壺水!”
皇長子:“……”
我都沒給我阿耶燒過水呢,你是誰啊就叫我燒水?!
崔少尹瞪著他:“你還愣在那兒干什么?怎么呆頭呆腦的!”
皇長子:“……”
皇長子忍氣吞聲道:“哦,哦,好的。”
崔少尹覺得這人好像有點眼熟,只是他低著頭,一時之間倒也沒認出來。
他心里邊還嘀咕呢,喬少尹真是太年輕了,怎么找這么個愣頭青來干活?
看起來不太聰明的樣子!
第 106 章
皇長子提著水壺走出去了, 才想起自己不知道該去哪兒燒水。
硬著頭皮尋人問了,一路找到廚房去,又瞧著那個土灶發(fā)起了呆。
廚房里的人上下打量著他, 倒不是很看得上那身吏員的衣裳,只是覺得他眉宇間的氣度和手臉上的皮膚都不太像是尋常人。
摸不清根底, 就要客氣幾分:“小哥兒有什么事要做?”
皇長子晃了晃手里的空水壺:“來燒壺水。”
就有人給他指了指水缸和灶臺的位置,又問:“小哥兒怎么稱呼,是在哪位大人手底下辦事的?”
皇長子又答了:“我姓侯, 喬少尹手底下的人。”
廚房里的人聽了,馬上客氣起來,另給他提了一壺燒開了的水:“侯小哥趕緊給喬少尹帶過去吧!”
皇長子客氣地謝了她, 提著水壺往回走, 又想:但是剛才吩咐我燒水的可不是喬少尹啊!
看服制,該是京兆府的另一位少尹?
嘶——叫什么來著?
朝中人那么多, 一時半會兒的, 完全想不起來了啊!
……
值舍那邊,喬翎折返回來, 跟崔少尹碰頭, 兩下里都說起這一日的經(jīng)歷來。
崔少尹說:“我往黃家人所在的村子里去走了一趟, 雖然過去了幾年, 但還有人記得龐氏的事兒, 黃秀才太糊涂了!”
他眉頭皺起, 惋嘆之情溢于言表:“龐氏同丈夫素日里并沒有什么矛盾, 也沒有要害死他的理由, 村子里的人提起這樁案子, 起初含糊其辭,不肯明說, 被我恫嚇之后,才肯吐露實情。”
“鄉(xiāng)下地方,向來都是這樣的。丈夫?qū)ζ拮右埠茫拮訉φ煞蛞擦T,哪怕是兒女對父母,一旦真的對方得了無從挽回的病癥,就無謂再去往那個無底洞里邊砸錢了,不是不憐惜要死的人,而是要顧全更多的、能活下來的人。”
“黃秀才的寡母、龐氏的婆婆已經(jīng)亡故,生前同娘家走動得還算勤,我使人過去問了,那邊也說,她是不恨兒媳婦的,也沒想到黃秀才會去狀告……”
喬翎聽得有些難受:“當時審訊這案子的時候,他們沒有辯解嗎?”
崔少尹臉上浮現(xiàn)出幾分嘲弄之色來:“喬少尹,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這些的。”
他說:“這還是妻子跟丈夫呢,如若換成兒女對父母——要是叫當初的主審官知道,居然有人不愿意負債累累去替爹娘看病,兒女怕是要被送上斷頭臺的,你信不信?”
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對于最底層的那些心里邊只有生存兩個字的百姓來說,用孝義的枷鎖去捆綁他們,是不合時宜的。
但是這話能對外說嗎?
不能!
這太不正確了!
喬翎緘默了一會兒,又問:“那龐氏那邊?”
崔少尹道:“已經(jīng)放出去了。”
喬翎點點頭,又問:“龐氏的幾個孩子呢?”
崔少尹再嘆口氣:“黃秀才養(yǎng)著呢,不說是過得好,但也沒蓄意苛待就是了。”
他說:“這世界就是這么奇怪。很少有純粹的王八蛋,一點好事都不干,也很少有純粹的好人,從來不作惡,多的是黑白之間的灰色人物。”
喬翎明白他的意思。
黃秀才是好人嗎?
可他又迂腐地將嫂嫂龐氏送進了監(jiān)獄,害得她與孩子骨肉分離。
黃秀才是壞人嗎?
可他本意里并沒有什么惡毒的心思,他是真的覺得嫂嫂見死不救,太過分了。
甚至于在嫂嫂入獄之后,也艱難地撫養(yǎng)著三個孩子……
喬翎若有所思,許久之后,才說:“是京兆府的裁決出現(xiàn)了問題,也是底層百姓生存條件的客觀限制,他們對意外的應對能力太差了,但這并不應該是他們的責任,而是朝廷應該努力去改變的事情。”
“朝廷應該建立起更嚴密的對待官員能力的考核制度,還要加強文教……”
崔少尹聽得面露欣慰:“對啦,就是這樣!”
他說:“喬少尹,京兆府里,你我是僅次于太叔京兆的人了,而神都城多大,里頭有多少人,每天出多少案子?我們即便是三頭六臂,也是辦不完的!”
“所以就得去抓要緊的事情,揀選可用的人才,叫他們替我們?nèi)マk案,我們在后邊進行審核與篩查,同時呢,也高屋建瓴地察覺到當下的制度和律例在哪個方向還有空缺——這才是我們應該做的事情!”
崔少尹指了指擺在案上的卷宗,說:“我這回跟你一起理這個案子,就是陪太子讀書了,事實上,這一步我早就走過了,只是你初來乍到,并不諳熟于京兆府的流程,所以自己領(lǐng)頭辦上幾十樁案子練手,也磨一磨身邊的人,是很應該的。”
喬翎鄭重道:“崔少尹,受教了!”
崔少尹笑著搖搖頭,緊接著嚴肅起來:“我可不是為了聽你說一句‘受教了’才講這些的,你得正經(jīng)請客才行!”
喬翎聽得忍俊不禁,點頭應了:“好!”
轉(zhuǎn)而又說起自己查探的結(jié)果來:“楊大郎那邊沒給準信,說是有了結(jié)果就來找我……”
崔少尹對此反倒不覺意外。
無論是楊大郎的說法,還是楊家這些年的境遇,同樣的事情見得多了,辦案辦得久了,都不稀奇了。
喬翎倒是說起另一事來:“你給我選的那個人,那個小莊……”
她沒明確地說出來,但是崔少尹已經(jīng)明白了,哈哈笑道:“不錯吧?!”
喬翎點頭:“很機靈!”
崔少尹說:“她是個可造之材,心地不壞。”并沒有說別的。
喬翎略品了品,就知道這里邊必然有些機竅,見崔少尹不愿說,也沒多問。
他跟她說得夠多了,再多,就是交淺言深了。
這檔口皇長子提著水壺從院子外邊過來了。
崔少尹原先跟喬翎說話的時候倒是還沒有覺察出來,這會兒看他提著壺過來,原本就超負荷的嗓子就再度開始冒煙了。
他有點不滿:“怎么這么久才來?”
又跟喬翎說:“你手底下這個人蠢蠢的,不機靈!”
這個評價落到地上,之于皇長子而言,簡直是當胸一刀!
喬翎:“……”
皇長子:“……”
崔少尹說完了也沒多想,接過水壺進屋去倒水,一邊倒,一邊又覺出不對勁兒來了:“哎?我看你仿佛有些面善,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皇長子耷拉著一張死魚臉,說:“有嗎?我怎么不記得呢。”
崔少尹平日里雖也上朝,但是跟皇長子離得遠,從前又沒有什么交際,這會兒皇長子換了身暗色的黃衣吏服制,就更是模糊了他那本就不算清晰的記憶。
他把水壺擱下,端起水杯來,吹了吹,若有所思地瞧著皇長子:“真是有點面善啊……”
又問:“你姓什么?”
皇長子道:“姓侯。”
“哦,”崔少尹順口叫了聲:“小侯。”
皇長子:“……”
喬翎:“……”
崔少尹還在那兒想:“我好像也不認識什么姓侯的人?你爹是誰,老侯?一點印象也沒有。”
皇長子:“……”
喬翎在旁邊強忍著笑,說:“這是我老家的親戚,你可能是看我看多了,所以才覺得面善。”
“是嗎,”崔少尹雖覺得不太是這么回事,但也沒有過多糾結(jié),再吹一吹杯中水,輕啜一口,告訴皇長子:“下次看見上官有事吩咐,就早點往前走,不要呆呆的站在那兒,你雖然是喬少尹手底下的人,但并不是只受令于她,知道嗎?”
進京兆府來做吏員,尤其是還是臨時工,怎么還不知道機靈點,多在上官面前露露臉?
難道還等著我這個少尹去伺候你不成?
真是塊朽木!
喬翎艱難地在一邊忍耐著,不要當場笑出聲來。
皇長子忍氣吞聲,卑躬屈膝地點了點頭:“嗯,知道了。”
崔少尹又提點他,說:“廚房那群人,招子亮著呢,看你是新來的,就會試你的成色。”
“我叫你去燒水,不是真的燒水,是叫你直接提一壺水過來的意思,你進門之后就說是崔少尹吩咐的,他們會馬上給你的。”
皇長子心下郁卒起來,那你不把話說清楚?
討厭所有不把話說明白的上司!
我以為真要我去燒水呢!
崔少尹是個從底層升上來的人精,一眼就瞧出來他的不忿了。
他看喬翎待這個愣頭青也淡淡的,就知道并不是十分親厚的關(guān)系,這會兒也直言不諱,搖搖頭,說:“小侯真是不太靈光!”
皇長子:“……”
喬翎:“……”
崔少尹是真的渴了,坐在那兒喝了大半壺水,才打道回府。
喬翎則領(lǐng)著皇長子往自己值舍里邊去,又叫人去喊小莊過來。
前頭諸多吏員們都在那兒候著待命,聽人說喬少尹叫小莊過去回話,就如同水面上砸下去一塊石頭似的,隨之泛起了漣漪來。
有替她在上官面前露了臉高興的,也有覺得這小娘子能鉆營的,聚頭在一起說酸話的。
“我們老資格的人都沒吭聲,她急匆匆地湊過去了,年輕人一點也不知道沉淀……”
還有人說:“蔡十三郎不是那么好對付的,喬少尹當然不怕,可咱們是什么人,有喬少尹的底氣嗎?”
“出頭的椽子先爛,她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
小莊向前走得太快,沒聽見身后人說的這些酸話。
她還年輕,臉上朝氣蓬勃,見了誰都是一副笑臉,平白就多三分親切。
進了門,行個禮,既不多說什么,眼睛也沒四下里亂轉(zhuǎn)。
喬翎正伏案在寫蔡十三郎與楊二郎糾葛的卷宗,忙里抽閑瞧了她一眼,說:“你把這案子從頭開始捋一遍,叫我聽聽,看有沒有什么遺漏了的。”
小莊清脆地應了一聲,從最早的那份卷宗開始,先說兩人起齟齬的緣由,再說喬翎發(fā)現(xiàn)的疑點,末了再將今日先跑常家、再去楊大郎鋪子里的經(jīng)過講了,洋洋灑灑,娓娓道來。
喬翎點點頭,又問她:“識字嗎,讀過書沒有?”
不去考科舉,卻到京兆府來做吏員,對于一個年輕又聰明的小娘子來說,是很劃不來的一件事情。
加之崔少尹的含糊其辭,喬翎猜測,小莊的身世或許有些難言之隱——本朝科舉,須得三代清白,還得有舉人作保才行。
她沒法子去考,所以才會到京兆府來。
而有著這樣的身世,讀書識字就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
果不其然,小莊說:“只讀過幾本啟蒙的書,會寫字,但是寫得不好。”
喬翎了然地點了點頭,卻沒再跟她說話,而是忽然間問皇長子:“你再把她剛才說的案件經(jīng)過復述一遍我聽聽。”
皇長子:“啊?!”
皇長子瞬間回到了被圣上抽查文章背誦時的恐怖瞬間。
最恐怖的是從前在御書房的時候,他前邊有表現(xiàn)優(yōu)良的大公主,后邊說表現(xiàn)優(yōu)越的二皇子。
現(xiàn)在他前邊還有個表現(xiàn)優(yōu)越的小莊……
只是小莊才多大啊,估計也就是他一半的歲數(shù),怎么能在小孩子面前輸陣!
皇長子磕磕絆絆地開始復述,雖然也有些許小小遺漏,但也算是講了個七七八八——因為案件經(jīng)過跟文章不一樣,前者是個有血有肉的真實事件,后者卻容易有大段的華麗炫技。
前者有明顯的情節(jié),所以好記。
喬翎聽了也沒作什么評價,而是同小莊介紹:“這是我的一個親戚,以后也會在京兆府當差,他比你年長一些,你叫一聲侯哥吧。”
小莊便轉(zhuǎn)過身去,笑瞇瞇地朝他拱了拱手:“侯哥好。”
喬翎也同皇長子介紹小莊:“這是小莊。”
皇長子稍有點不自在地朝她點了點頭。
小莊笑著回禮。
喬翎將手里邊的卷宗收了起來,同時道:“小莊,你侯哥初來乍到,不懂京兆府的規(guī)矩,你事無巨細地教教他。”
又說皇長子:“找?guī)妆締⒚傻臅杞o小莊看看,再給他尋幾本字帖練練字。”
兩人都點頭應了。
喬翎又問小莊:“你家里有紙筆嗎?”
小莊有點赧然地搖了搖頭:“先前崔少尹給了我一些。”
那就是有,但是不多,自己也買不起了。
喬翎聽了反而笑起來,這個年紀的小娘子,能坦蕩地向人展示自己的困窘,是很難得的事情。
她順嘴跟皇長子說了一句:“無妨,叫你侯哥一起給你置辦上。”
皇長子任勞任怨:“……噢噢,好的。”
小莊笑瞇瞇道:“那就先謝謝侯哥啦!”
喬翎起身,打算去將手中卷宗歸檔,同時朝兩人擺擺手:“你們找個地方說說話吧,今天結(jié)束了,明天見。”
小莊利落地應了聲:“是,喬少尹,明天見!”
皇長子落后一步,遲疑了會兒,也說了句:“明天見。”
喬翎沒管這倆人怎么想,去把自己的事情辦了,果斷下班了。
……
韓王府。
公孫姨母、公孫宴,乃至于白應與柯桃在這兒連吃帶住好幾日了。
韓王與世子也從最開始的頭皮發(fā)麻,到現(xiàn)在的徹底木了。
住吧,活爹活娘們。
你們能住在這兒,總比把這兒炸了來得要好……
不就是吃吃喝喝嗎,我們養(yǎng)得起!
喬翎過去的時候,就見公孫宴跟白應躺在搖椅上曬太陽,柯桃在屋子里咬著筆頭看書。
公孫姨母卻并不在。
見她過來,白應坐直身體,起身來迎,公孫宴卻是一動一動。
喬翎果斷給他來了一腳:“沒看見來人了啊!”
公孫宴從搖椅上跳起來,同時大叫道:“我們又不是沒見過,搞那些虛頭巴腦的干什么!”
喬翎理直氣壯道:“因為這里總共就只有兩把搖椅,而我也想坐!”
公孫宴更委屈了:“大夫都起來了,空了一把,你倒是坐呀。”
“那可不行,”喬翎道:“白大夫是起來迎我,馬上也要再坐回去的。”
韓王府的侍女見有客來,忙送了茶和水果過來,看少了把椅子,又趕忙另搬了一把來。
喬翎伸手從果盤里提了兩顆山楂,說起了自己的來意:“我現(xiàn)下在京兆府當差,想著尋幾個可靠的幫手,你們現(xiàn)下要是無事可做,不妨來幫幫我。”
“白太太就不必說了,是個極可靠的大夫,公孫宴你呢,也能隨機應變。”
“不過我們丑話說在前邊,編制是沒有的,你們?nèi)?#8204;都是臨時工,工資由我來發(fā),保管不會虧待也就是了。”
白應與公孫宴還在思考,房里原本坐在書案前的柯桃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窗戶前。
她兩手攥著欄桿,宛若身外囚牢,向外渴望地張望著,動情地道:“喬太太,我愿意去,我不要錢!”
喬翎:“……”
白應回過頭去,很認真地跟她說:“桃娘,你不能去,你要好好讀書,這不只是我的意思,也是你月娘姐姐的意思。”
柯桃郁郁地重又坐回到書桌前了。
而白應在斟酌之后,倒是點了頭:“原本是想在神都城里開一家醫(yī)館的,既兩次都沒有成,也就罷了。京兆府的差役么?也不錯。”
公孫宴也說:“既然沒有編制,那不就是來去自由?可以的。”
兩人當時就給出了明確地回答,喬翎有點高興,盤算了一下,說:“明天我有約了,后天吧,我再問一問另外幾個人,看大家時間方便的話,后天晚上一起吃個飯。”
馬上就要一起共事了,總得湊在一塊聚聚不是?
公孫宴與白應長日無事,自然應承。
公孫宴轉(zhuǎn)頭告訴劉管家:“凄然,后天家里可能會有客人,先預備上……”
又問喬翎:“幾桌?”
喬翎覷了神情木然的劉管事一眼,不好意思道:“在這兒吃啊?”
她原先想安排在越國公府的……
公孫宴熱情洋溢地道:“別拘束呀,在這兒就跟在自己家一樣!”
劉管事也說:“別拘束,王爺說了,在這兒就跟在自己家一樣。”
喬翎還是搖頭推拒了:“別了吧,我也算是領(lǐng)頭人了,在韓王府吃飯算怎么回事?還是得去越國公府。”
公孫宴稍覺遺憾,但是尊重:“也行。”
這事兒就此敲定下來。
喬翎將那兩顆山楂送進嘴里,不知道是品種優(yōu)良,還是的確熟的透了,只有些微的一點酸,剩下的就是軟糯綿甜了。
她問劉管事要了一小袋,揣在袖子里,騎馬回越國公府去了。
喬翎先去了正房一趟,真摯地詢問貓貓大王是否愿意加盟自己的團隊,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遂又與它相約后天晚上一起吃飯。
貓貓大王也答應了。
梁氏夫人也替她高興:“后天吃完,也該尋個空請你姨夫和那位崔少尹來家里吃個便飯的,人家用心地帶你,咱們領(lǐng)情之余,也得有所表示。”
想了想,又說:“后天吃完大后天吃,你也太忙了,我給成安和崔少尹的夫人下個帖子吧,再找?guī)讉作陪的來組局,這事兒你不用操心了,我來辦。”
喬翎清脆地叫了聲:“謝謝婆婆!”
又從口袋里拎了兩顆山楂出來:“婆婆吃山楂~”
等她走了,梁氏夫人還在端詳那兩顆山楂呢:“喬霸天也太摳門了吧,就給我這么兩顆……”
喬翎回到正院,沒進門呢,就聽見院子里的笑聲了。
還有徐媽媽無奈的聲音:“金子,你出來呀,那可不是給你準備的窩。”
徐媽媽新尋了十幾只花盆,專門揀選了松下土裝充,預備著種花。
金子原本還趴在院子里假寐,瞧見之后,就站起身,搖著尾巴到鋪完土的花盆里趴下啦!
喬翎進去瞧見,勞累了一天的心緒驟然間輕松下來。
她從口袋里取了山楂出來,徐媽媽,玉映,院子里的侍女們?nèi)巳擞蟹荨?br />
最后還剩下一顆,她沒有吃,想了想,擺到床前的柜子上了。
內(nèi)室里沒有旁人,喬翎悄聲說:“姜邁,你也來吃,一點也不酸的哦~”
這時候距離晚飯還有一段時間,她活動一下肩膀,往書房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徐媽媽來喊她:“太太,吃飯了,今晚上有栗子燉雞吃,好新鮮的!”
喬翎應了一聲,夾了張書簽在沒看完的書里,轉(zhuǎn)身出了門。
侍女們已經(jīng)擺了飯,開胃的小菜和香藥果子,燒鵪鶉,鹿雞同炒,蔥燒鯉魚,幾種菜式里邊,栗子燉雞的香味格外突出。
喬翎從張玉映手里邊接了筷子,同時奇道:“栗子熟了嗎?”
“是早熟的品種,”徐媽媽告訴她:“大苗夫人午后使人送過來的。我讓她們剝了一些燒雞,剩下的還在那兒擱著呢。您吃著覺得好,明天再做來吃。”
喬翎問:“府里別的幾處送過了嗎?”
徐媽媽道:“老太君、太夫人、二夫人那兒我都安排人送過去了。”
喬翎點點頭:“那就好。”
板栗甜糯,雞肉鮮嫩,菜里邊加了一點辣椒調(diào)香,最后撒一撮香菜,堪稱完美!
喬翎吃了滿滿一碗,末了用茶漱了口,照舊往書房去看書了。
她今天回來得早,張玉映也不催促,跟著過去替她多點了幾盞燈,又挨著打開燈罩,默不作聲地把燈芯調(diào)得亮些。
末了,又尋了本書在旁邊坐下,也看了起來。
喬翎已經(jīng)把想看的律令條例看完了,再看一本姜邁看過的游記,又叫徐媽媽給找了幾塊木料,持著雕刻用的道具,打算雕幾個小玩意兒來練練手。
馬上就要往中山侯府去做客了,她盤算著,要不要仿照著叢叢她們的樣子,雕幾個小人兒送去做禮物?
張玉映早就知道自家娘子有這本領(lǐng),先前還收到過蘋果雕成的花兒,這會兒瞧見,倒也不覺驚奇。
兩人各有各的事情在做,氣氛融洽,如是等到了時間,又一塊往臥房那邊去。
路上,喬翎也對她發(fā)起了邀請:“玉映,你想不想到京兆府去當差?”
張玉映聽得一怔,過后稍顯遺憾地搖了搖頭:“娘子厚愛,只是我并不適合京兆府。”
喬翎有點不解,說:“可以做文書之類的工作呀!”
張玉映頓了頓,無奈道:“娘子,我是罪官之女,政審通不過。”
喬翎:“……”
張玉映瞧她滿臉郁卒,不由失笑,又說:“前不久,齊王妃使人送信過來,想找個人幫她一起打理濟善堂,我在猶豫著要不要過去……”
她有些歉然:“叫娘子失望了。”
喬翎很替她高興:“我怎么會失望?你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想做的事情,這很好啊!”
侍女們已經(jīng)準備好了沐浴的水,喬翎去泡了個澡,擦干頭發(fā)之后,便舒舒服服地躺到了塌上。
屋子里的燈都熄了,只有外間還為守夜的侍女亮著兩盞。
喬翎拉起被子蓋住自己,正準備合眼睡覺,忽然間察覺到周遭好像有點不對勁兒。
視線正對著的紫檀屏風,再遠一些的多寶架,床頭的小案,各處放置的擺件,簾幕放下之后隱約只能瞧見一角的梳妝臺,那妝臺上放置的明鏡借了月夜的光,一片瑩瑩。
好像有哪里不對?
她遲疑著坐起身來,環(huán)顧左右之后,將目光落到了床頭案上。
“翡翠!”
喬翎叫今晚守夜的侍女:“我放在床頭案上的山楂,你丟掉了嗎?”
翡翠推門從外邊進來,下意識往案上瞧了一眼,遲疑著,茫然道:“……太太,案上有過山楂嗎?”
怎么會沒有,我先前親手放上的呀!
喬翎怔住了。
翡翠也有些不明所以:“太太,是少了什么東西嗎?”
喬翎回過神來:“哦,不,沒有……”
她說:“什么也沒少。”
喬翎心想,從我把那顆山楂放下,到我洗完澡過來,中間隔的時間那么久。
侍女們來來往往,備不住就是誰過來拿走了,亦或者覺得我不想要了,所以丟掉了呢?
可是……
翡翠還停留在門前,稍顯忐忑地叫了聲:“太太,您還好嗎?”
“我沒事兒,”喬翎朝她笑了笑,說:“你出去吧。”
“噯。”翡翠輕快地應了一聲:“您要是有什么事,隨時喊我,我就在外邊。”
說完,輕輕退了出去,將門合上。
喬翎將被子重新拉起,卻是久久沒有合眼。
第 107 章
下午。
喬翎辦完該辦的事項, 便麻利地離開了京兆府。
小莊則協(xié)同皇長子一道出去,往門房那邊去簽離:“我們這類吏員上班的時間,跟官員們是一致的, 只是如若太叔京兆、喬少尹、崔少尹三位沒有及時下值,我們就得在外邊等著, 以備隨時聽候差遣。”
“這會兒他們?nèi)欢茧x開了,我們也就可以走了。”
“走的時候要在門房這邊簽離,記下離開的時間, 來的時候也得簽到才行,做到出入都有痕跡可尋……”
又跟他說了早晨上班的時間。
皇長子聽得眼前一黑:“怎么這么早?”
平日里官員們上朝的時間其實就很早了,夏天天亮的早還好一些, 到了晚上, 天不亮就得起身收拾,預備著出門!
可是京兆府這邊的吏員們簽到的時間, 居然比上朝的時間還要早半個時辰!
小莊好脾氣地笑了笑:“一直都是這么規(guī)定的呀。”
又說:“因為有些官員并不會直接去待漏院等著上朝, 或許是要來取什么公文,亦或者趕早來辦什么事情, 這就需要我們更早一些在這兒待命。”
她在簽離表上記了名字, 門吏核對之后, 表格又遞到了皇長子那兒。
他一邊寫, 一邊聽小莊問:“侯哥, 我們找家茶亭, 坐下來邊喝邊聊吧?”
皇長子自無不應。
等簽離結(jié)束, 他叫小莊領(lǐng)著, 往京兆府不遠處的一座茶亭去了。
兩人這會兒身上還穿著京兆府黃衣吏的服制, 茶亭的老板娘見了難免要客氣三分,即便那桌子是干凈的, 也忙不迭再擦了幾下。
又叫人送了茶和幾樣點心過來。
皇長子瞧了一眼,碰都沒碰。
小莊看在眼里,卻是不動聲色。
只是接著先前的話茬,繼續(xù)說:“早晨上值的時間是固定的,我們這些在喬少尹手下做事的,就得在她下朝之前把該做的做了,這一日喬少尹打算做什么,我們約莫會被分到什么活計,心里邊都得做到有數(shù)。”
“哦,侯哥,別忘了每天早晨去廚房要水……”
皇長子這輩子都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專門去要水。
水這東西,不都是連眼神都不需要浪費一個,就有人給送到手邊的嗎?
哦,其實也沒變。
就是這會兒喬少尹變成了連眼神都不要浪費一個,就有人給送到手邊的人,而他成了送水人罷了!
真是令人痛苦的轉(zhuǎn)變!
小莊還在傾囊相授:“京兆府的廚房總共就那么六七口灶臺,喝水的有多少人?更別說一旦下了朝,所有人都會同一時間回去。”
“三位上官,也就是太叔京兆和喬、崔兩位少尹,他們手底下的人是不需要去燒水的,但凡廚房有,馬上就能提到,但是那壺水是剛燒開的,還是燒開放了一會兒的,就不一樣了,不同人喜歡喝水的火候也不一樣……”
皇長子心想:哦,天吶,原來一壺破水還得講究火候?
這不都是太監(jiān)干的活兒嗎?!
差不多就得了!
這些上位的人臭講究怎么這么多!
又忍不住:我從前難道也是這種吹毛求疵的賤人?
不會吧,我真的有那么賤嗎?!
皇長子被教授了一腦袋“如何在京兆府做牛馬”的經(jīng)驗,最后懷揣著對自我階級的懷疑,搖搖晃晃地離開了。
他倒是還記得喬翎說的話,問小莊:“你住在哪兒?晚點我讓人把東西給你送過去。”
小莊不太敢相信他的記性,就沒用嘴說出來,問老板娘要了紙和炭筆,清楚地寫在條子上,雙手遞了過去。
皇長子渾然不曾發(fā)覺自己被憐愛了,和煦地朝她點點頭,付了茶錢,回家去了。
桌上的點心上來的時候是什么樣,這會兒還是什么樣。
小莊叫老板娘給包起來,然后伸出手來:“老板娘,你沒找零哦。”
老板娘臉上一黑:“小莊!那位客人也沒說要找零啊……”
皇長子剛才看也沒看,摸了塊銀角子就遞過去了。
在他的意識里,這就是零錢,甚至于這還是出門前專門找管事要的,難道還有錢能比這更零碎?
但是小莊知道,他給的那塊銀角子,起碼能在這兒喝二十杯茶,吃二十盤點心!
老板娘怨念不已地抓了一大把銅錢給他。
小莊笑了笑,只拿了一半:“見者有份嘛,姐姐。”
老板娘這才高興了,一邊幫她把那盤點心包起來,用麻繩系好,一邊問:“那是誰啊?”
小莊將杯子里的余茶喝了,一抹嘴,說:“應該是哪個富貴人家里的少爺吧,不知道怎么想的,到京兆府來了。”
老板娘又開始擦桌子了:“吃幾天苦,他自己就走啦。”
小莊笑了笑:“誰知道呢。”
她拎著點心,腳下生風地回家去了。
……
皇長子回到自己的臨時住所——先前那個被震垮了,老實說,他還在猶豫,是要重新修起來,還是干脆叫它爛在那兒算了。
只是這會兒他有事要忙,倒也顧不上那一攤子了。
他到書房去坐下,喘一口氣,使人去叫外管事過來。
趁這功夫,皇長子順勢往椅背上一靠,手往旁邊一伸,侍從就默不作聲地送了茶過來。
皇長子一下子就僵住了!
他震驚不已:“你是什么時候過來的?!”
侍從被他的情狀給嚇了一跳,瑟瑟道:“您進書房的時候,跟您一起進來的啊……”
皇長子又問:“茶是哪兒來的?!”
侍從更忐忑了:“剛剛沖泡出來的……”
皇長子再問:“我才坐下呢,你是什么時候泡的茶?!”
侍從不安極了,跪下身去:“您進正門之后,就有人遞話過來了,小人趕忙去廚房提水沖茶,給您送來……”
皇長子聲音飄忽地問:“我平時泡茶的水,有什么講究嗎?”
侍從強撐著精神,說:“您喜歡用滾了之后再燒小半刻鐘的水來沖茶。”
皇長子:“……”
我在京兆府當了半日牛馬之后,駭然發(fā)現(xiàn)原來我的確是個吹毛求疵的賤人!
他為這發(fā)現(xiàn)而震驚不已。
關(guān)鍵是今日之前,他從來不覺得這一切有什么不對勁兒的地方……
外邊侍從來報,道是外管事過來了。
皇長子回過神來,從袖子里取出那張紙條,推到管事面前去:“我新認識了個半大孩子,很有向?qū)W之心,只是家貧,你去選幾本啟蒙的書,幾本字帖,再備些筆墨紙硯給他送去——就說是侯哥給她的,不要泄露了我的身份。”
頓了頓,又補充一句:“不必送裝幀過于精美的版本,尋常樣式即可,紙張墨錠多送些,也不必太好。”
外管事恭敬應了。
皇長子為自己的機智而得意不已,差點就露了痕跡,叫人發(fā)現(xiàn)我的身份了!
這么想完了,他下意識往周遭張望一下,問起了家里的事兒來:“王妃呢,她今天干什么了?”
外管事臉上的神情顯而易見地頓住了。
皇長子見狀,心頭不由得一個“咯噔”:“怎么,王妃遇上什么事了?我回來的時候,怎么沒人說?”
外管事低下頭,畢恭畢敬道:“殿下,今天您出門之后不久,宮里邊就來了人,千秋宮傳召王妃娘娘入宮說話,這會兒人還沒回來呢。”
皇長子臉上的神情倏然間頓住了。
……
千秋宮。
這場談話,其實早在皇長子往太后娘娘面前來求助那天,就應該有的。
如若朱皇后還在,作為嫡母,也作為中宮皇后,該是她傳召皇長子妃入宮說話。
可偏偏朱皇后早已經(jīng)薨逝,宮里邊其余人,無論是貴妃還是大公主,都不太適合對皇長子妃進行說教,所以到最后,這事兒就只能交到太后娘娘手上。
皇長子妃這段日子以來過得提心吊膽,眼見著瘦了,人也憔悴了。
那一夜的驚變之后,始終沒有人對皇長子府上的變故發(fā)表評述。
宮里也好,中朝也罷,皆是不置一詞,既沒有公開追索兇手,也沒有問詢她這個惹出事端來的人,就連皇長子,都沒再說什么。
可皇長子妃顯然無法因此寬慰,只覺得愈發(fā)忐忑驚慌。
因為這意味著,皇室并不打算將此事進一步鬧大,而這種息事寧人,本身就是在告訴她——你惹到了一個非常了不得的人!
闖了禍,但是又沒有人來對她進行問責……
這簡直就像是一把劍懸在半空中,隨時都會掉下來一樣!
皇長子妃接連數(shù)日夜不能寐,清晨梳頭,都會掉許多頭發(fā),整個人驟然間蒼老了好幾歲。
這日得到千秋宮的傳召,她就知道,那把懸在半空中的劍終于要落下來了。
進殿之后,她穆然行了大禮,默不作聲地跪在地上,等待著最后的結(jié)果。
太后娘娘向來不耐煩說那些虛的,這會兒見了,便開門見山地說:“你的性情太毛躁了,還是再養(yǎng)一養(yǎng)吧。你是愿意在王府里靜養(yǎng)上幾年,還是想度為坤道,過幾年再還俗?”
皇長子妃愕然抬頭。
太后娘娘沒再說話。
林女官侍立在旁,則輕聲道:“王妃娘娘若是想繼續(xù)留在王府,就安生養(yǎng)幾年病吧。如若不然,不如舍了世俗姻緣,度為坤道,過幾年之后再嫁也好,獨享自在也好,都隨您的意。”
這就是在問她,是愿意交出主母的權(quán)柄,在王府養(yǎng)病幾年,還是就此出家,從此與楚王府再無關(guān)系了。
皇長子妃不想,也沒法選第二條。
登高過的人,再跌下去,是很痛苦的。
太后娘娘說的可不是出家離了王府,就能馬上自由自在,還是在道觀里靜修幾年,叫神都城里的人都淡忘了此事,這才算完!
她今年二十六歲,再過幾年,三十歲了,就算是再嫁,又能嫁給什么人?
神都城里二嫁三嫁的例子也不算少,但皇長子妃很清楚,如果第二次嫁的還不如第一次,那還不如獨身一人來得快意!
她上哪兒去找一個比皇長子更好的婚嫁對象?
若是不嫁……
她要是沒有婚嫁的心思,還在閨中的時候就干脆出家做女道士得了,何苦忙活這近十年,最后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場空,又重回原點?
皇長子妃只能選第一條。
起碼,她還是皇長子妃。
且皇長子此時唯一的子嗣,也是這一代的皇長孫,是她的陪嫁侍女生的,尤且養(yǎng)在她的膝下,就算真的靜養(yǎng)上幾年,有大義名分和皇長孫在手,總是能卷土重來的。
皇長子妃想通了這一節(jié),便畢恭畢敬道:“孫媳婦愿意在王府靜居幾年,修身養(yǎng)性,為皇祖母和皇父祈福,也為自己恕罪……”
這話說了,太后娘娘便點點頭,又告訴她:“過段時間,皇帝會給大郎再選一位側(cè)妃入府理事。皇長孫那邊,也會重新選個妥當?shù)?#8204;人來撫育他。”
皇長子妃靜居養(yǎng)病,側(cè)妃夜柔既身懷有孕,又是異國公主,當然不能把府上的一干事項交付給她。
更別說,皇長孫尚且年幼……
府上沒有人主事,再為皇長子選一位側(cè)妃,就是理所應當?shù)?#8204;事情了。
然而這話叫皇長子妃聽著,心里是什么滋味?
退居養(yǎng)病幾年,王府后宅只怕就成了兩位側(cè)妃的天下了!
更別說太后娘娘還明說要把皇長孫也奪走!
這怎么行?
那是她的兒子!
皇長子妃心中涌出一陣酸澀,憤意翻涌,她忍不住抬起頭來,失聲道:“殿下不會答應的!”
太后娘娘平靜道:“他為什么不會答應?”
皇長子妃一時語滯。
好半晌過去,她終于流下淚來,抽泣著說:“他答應過我,只會娶我一個人,愛惜我一個人的,可是他卻違背諾言,娶了那繁國女,難道現(xiàn)在他要第二次違背諾言嗎?!”
太后娘娘淡淡道:“是啊,他違背了諾言,可你不也沒有虧待自己嗎?”
皇長子妃聽得一怔,轉(zhuǎn)而變色,毛骨悚然!
她臉色原就蒼白,這會兒簡直是一點血色都沒有了,嘴唇張合幾下,什么都沒說出來。
太后娘娘輕嘆口氣,說:“我對你可是夠?qū)捜莸?#8204;了。”
窗外陽光正好,她卻無心再跟皇長子妃說下去了:“就這樣吧。”
太后娘娘站起身來,向林女官道:“傳旨,度楚王妃為坤道,叫她在宮外修身養(yǎng)性三年,此后婚嫁隨意。送她出去吧。”
……
第二日是個晴天,瞧著倒是適合出游。
喬翎照舊去上了朝,繼而打卡上班,她到那兒的時候,小莊與皇長子已經(jīng)送了水過去。
前者瞧著精神抖擻,后者卻是有些萎靡。
喬翎起初還不知道是為什么,等一上午的工作結(jié)束,中午京兆府的人聚在一起吃飯的時候,才聽太叔洪說:“楚王妃上疏自陳與楚王紅塵緣盡,出家修道去了。”
喬翎吃了一驚:“什么?!”
崔少尹也覺驚詫:“這……實在有些突然了。”
朝中也沒正經(jīng)提起此事啊。
太叔洪老神在在道:“我消息靈通,所以知道的早。”
喬翎倒是有些猜測——八成還是先前那事的后續(xù)。
皇室的手腳倒是真的很快。
除了這位前皇子妃先前兩次使人去砸白大夫的店,喬翎與之便沒什么別的交際了。
雖然這位出身趙國公府的前王妃實際上喬翎太婆婆的侄孫女,但是神都城內(nèi)勛貴高門結(jié)親太多,侄孫女雖然聽起來不遠,但實際上也不算是很親近的關(guān)系了。
她沒再關(guān)注此事。
結(jié)束了一上午的工作,喬翎沒再留下加班,收拾完之后去簽個離,同時告訴小莊和皇長子:“明天晚上去我家吃飯,我另外找了幾個人,到時候介紹給你們認識!”
小莊笑著應了。
皇長子卻有點遲疑:“這,方便嗎?”
小莊知情識趣,看他有話要說,主動道:“少尹,我家里邊還有事兒,您這兒既簽了退,那我就先走一步啦!”
喬翎笑著應了聲:“好。”
小莊又跟皇長子招了招手:“我走了啊侯哥,謝謝你的書和紙筆!”
等她走了,皇長子才猶豫著問:“我這個身份,去越國公府……”
會不會太高調(diào)了?
他問:“你找的其余人,認識我嗎?”
喬翎想了想,不太確定地說:“有的認識,有的不認識?”
貓貓大王應該是認識的吧?
表哥跟白太太,卻不知道是否認得了。
皇長子偶像包袱很重:“有人認識我,萬一因此覺得拘束,叫小莊看出來不對勁,怕就不好了……”
“噢,那你放心吧,”喬翎很肯定地告訴他:“我們團隊里,沒有任何人會因為你的身份就格外高看你!”
皇長子:“……”
不知道為什么,隱隱開始覺得不安了呢。
……
喬翎下了班,早早回府去了,換了一身衣裳,便協(xié)同玉映一道往包府去接包真寧。
她應承了要赴中山侯府的約。
小羅氏早早地打點好了,該帶的禮物也都帶上了,見到之后留喬翎吃了一盞茶,便親自將兩個孩子送上了馬車。
中山侯府那邊,中山侯夫婦早早使人傳話過去,年輕人聚在一起玩兒就是了,不必專門過去請安。
連同世子庾言,也叫毛叢叢給攆走了:“我們姐妹們在這兒說話,不叫男人過來礙事!”
諸多來客當中,毛珊珊去的最早。
毛叢叢是她嫡親的堂姐,到了中山侯府,她也算是半個主人家。
喬翎與包真寧,乃至于費家的嘉平娘子幾乎是一起到的。
四公主來的最晚。
園子里的桂花都已經(jīng)開了,人在樹下坐著,不覺染了香氣上身。
樹下擺了數(shù)張搖椅,上邊毯子都是新晾曬過的,軟綿綿、熱騰騰地鋪在上邊。
主人跟客人們一起坐下,酒水跟香藥果子都是早早備好的,分門別類地擺在伸手可及的長條桌上,不遠處新搭的臺子上上演神都城內(nèi)最新興的劇目,眾人歪在搖椅上瞧著,間歇里說一說八卦。
最叫喬翎詫異且驚喜的是,園子里居然還有七八只小鹿!
是梅花鹿,褐色的皮毛上生著深色的斑點,那眼珠又黑又亮,睫毛濃密細長,呦呦地叫著,來找人要東西吃!
多可愛啊!
四公主剝著花生,說:“真沒想到,大哥跟大嫂就這么著結(jié)束了,實在是……”
毛叢叢道:“先前楚王府發(fā)生的那事,想來應該跟甘氏有些牽連。”
嘉平娘子贊同她這說法:“兩件事的時間離得太近了點。”
毛珊珊脫掉鞋子,整個人無力地癱在了搖椅上,把話題給帶歪了:“訂婚真的好累好累啊_(:з」∠)_”
最近廣德侯府還在籌備這事兒呢。
包真寧莞爾道:“訂婚要是累的話,后邊成婚算什么?”
連來客帶主人,齊齊笑了起來。
毛叢叢又問喬翎:“京兆府上班感覺如何?”
喬翎這會兒新鮮勁兒還沒過去:“我覺得挺好的!”
她一邊剝花生喂小鹿,一邊把自己新辦的兩樁案子講了出來:“多多少少也是幫了兩個人嘛!”
嘉平娘子提醒她:“蔡大將軍護短,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往好處說,這是義氣,往不好的地方說,就是包庇。親友同僚尚且如此,更何況是親弟弟?”
她的父親是刑部尚書,同蔡大將軍打過幾回交道,武人的頑固,也頗叫人頭疼。
包真寧倒是知道蔡十三郎:“他比我小一屆,也在國子學讀書,文墨平平,倒是騎射,據(jù)說極為出色,跟同窗打過幾次架,最后還是聞氏夫人來替他收拾爛攤子的。”
“這兩年見得少了,據(jù)說已經(jīng)入仕了……”
毛珊珊冷笑道:“他這是想鉆空子呢!”
四公主好奇地問了句:“鉆什么空子?”
包真寧輕聲告訴她:“依據(jù)本朝律令,沒有過獲官經(jīng)歷的白身,一旦有了入獄的經(jīng)歷,便不得走科舉和武舉的門路入仕了。要論恩蔭呢,蔡大將軍還有嫡子和嫡女,怕是輪不到他。”
“蔡十三郎大概也是怕過去的事情被翻出來,所以才急著入仕的,如此一來,即便楊家的事情被翻出來,他已經(jīng)有了官身,只要釘不死他,就有機會東山再起……”
四公主在旁聽了,忍不住道:“這種爛人,就該叫他一輩子都當不了官!”
喬翎扭頭去瞅了她一眼。
四公主被看惱了:“喂,姓喬的,你這么看著我是什么意思?!”
喬翎毫不客氣道:“你還好意思這么說蔡十三郎?忘了我頭一次進宮的時候你往我茶杯里放黃連的事情了是吧?!”
四公主被她說得漲紅了臉:“……那不都過去了嗎,你跟太夫人當時罵我罵的可兇了,那碗水后來也是我喝了,不是——你這人怎么翻小賬啊!”
喬翎一抬下巴:“哼。”
四公主怒了:“你哼什么哼……”
毛叢叢在旁看得忍俊不禁,往喬翎手里邊塞了把毛豆,又給四公主遞了把花生:“吃吧吃吧,都歇歇嘴!”
幾人在中山侯府吃吃喝喝,耗了一下午才算完。
事后喬翎想想,也沒干什么正事,不知怎么,卻有種給金子洗完澡,曬干毛發(fā)之后的蓬松又溫暖的舒適感。
也許這就是朋友的意義?
回去的時候,她問包真寧:“怎么樣,還不錯吧?”
包真寧笑道:“都是很好的人呢。”
一整個下午,她說話并不多,因為無所求,所以也不拘束,反而自在。
中山侯府那邊,毛叢叢也在同自己的手帕交說起包家娘子來:“如何?”
嘉平娘子說:“秉性溫柔,行事妥帖。”
既不怯懦,也不逢迎,像是能交朋友的樣子。
又說:“喬太太也真是個熱心腸呢,圣上安排她去京兆府,極為妥當!”
熱心腸的喬太太送了包真寧返回包府,小羅氏順勢留她吃飯:“新采的蘿卜和青菜,拿來蘸醬吃剛好……”
小包娘子坐在欄桿上,晃悠著自己的兩條腿,聲音清脆:“表嫂,留下吧!醬是我阿娘自己腌的,比神都這兒的都要好吃!”
喬翎也不客氣,使人往越國公府送個信,留下來敞開肚子吃了一頓晚飯。
小羅氏看她吃得高興,自己也覺得歡喜,給她裝了一小壇子醬,叫她帶著回去:“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吃個新鮮。”
喬翎謝了她,抱著壇子,吹著口哨,趁著夜色回去了。
大概是因為這一日過得太順,到第二日再往京兆府去,收到了楊大郎送來的書信之后,先前一日積攢的好𝔀.𝓵心情瞬間消失無蹤了。
楊大郎信里邊說的很客氣,首先感激了喬翎事過幾年還惦記著弟弟的案子,愿意為弟弟主持公道。
其次,再說事情的確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弟弟在外地也已經(jīng)娶妻生子,過上了平和安寧的生活,他不想再打破這種局面了。
最后,說他已經(jīng)慎重地考慮了整件事,當初不肯跟家人一起離開,非要留在神都城里繼續(xù)做小買賣的自己,行事當中也有著極為幼稚的地方,對于一個年過三旬,妻子的丈夫、幾個孩子的父親來說,其實是很不應該的。
信的末尾,楊大郎很真摯地再次感謝了她。
喬少尹,你是個好人,但我有家有小,已經(jīng)是個懦夫了。
我把鋪子賣了,打算帶著妻子和兒女離開這兒,去找移居他鄉(xiāng)的父親和弟弟,全家團聚。
祝您諸事如意,好人一生平安。
喬翎將這封不算太長的信看完,心也跟著慢慢地墜了下去,好像有什么東西堵在喉嚨里,叫她隱隱地喘不過氣來。
崔少尹打門外經(jīng)過,瞧著她神色不太對,屈指在門扉上敲了兩下,自來熟地走了進來,拿走了她手里邊的那張信紙。
他從頭到尾迅速瞧了一遍,蹙起眉來。
喬翎看著他,說:“有人給蔡家通了消息,蔡家人去找他了。”
事情都過去幾年了,難道蔡家的人還會再繼續(xù)盯著楊家不成?
是京兆府這邊的差役泄露了消息。
崔少尹淡淡一笑,將那張信紙放回到桌上,繼而說:“別怪他。”
楊大郎只是一個尋常人。
他有父親,有弟弟,有妻子,也有兒女。
他有責任。
責任使然,他不能,也不敢卷進京兆府少尹和蔡大將軍弟弟之間的交鋒當中。
兩塊石頭要硬碰硬,碰到最后,說不定也不會有什么損傷。
只有他是雞蛋,他輸不起。
所以他要走了。
已經(jīng)是幾年前的案子了,楊家這個苦主不肯去告,京兆府還有什么理由死咬著不放?
先前無人幫扶的幾年里,他還能在神都城里做小生意,賴以糊口,但是當喬翎決定重啟這樁案子的調(diào)查,尋求公道之后,他反而待不下去,要遠走他鄉(xiāng)了。
真是太諷刺了!
……
楊大郎坐在鋪子的門檻上,默不作聲地抽著旱煙。
張氏在屋子里收拾細軟,間歇里路過門口,瞧著丈夫的背影,紅了眼眶:“當家的,真的要走嗎?”
楊大郎說:“走。”
幾年前,張氏是希望跟公公和小叔子他們一起離開神都的。
何必呢,別人都走了,就自家?guī)卓谧尤诉死梗著脖子在這兒。
為了爭一口氣?
可這口氣爭得太可笑了。
對蔡十三郎來說,這是個再滑稽不過的笑話。
那時候她哭過,也罵過他,打過他,可他就是不肯走,反而叫她帶著孩子跟公公和小叔子一起走。
可她最后也沒走。
罵罵咧咧的,跟丈夫一起留了下來。
可是現(xiàn)在,京兆府有人要來重新查這案子,他反倒又要走了。
張氏提著包袱在門里呆站了會兒,忽然恨恨地將手里的東西丟到了地上!
連同她自己,也被自己丟到了地上。
“憑什么這么欺負人啊……”
她放聲大哭:“憑什么!”
昨天夜里,蔡十三郎的奶兄弟趁著夜色登門了。
環(huán)顧了這間簡陋的鋪子之后,輕飄飄地丟下了三千兩的銀票:“十三郎寬厚,叫我來把你們賣祖宅的錢送來,你們當年只賣了一千五百兩,這可是整整三千兩銀票!”
他說:“做人呢,得知道見好就收,你爹年紀大了,幾個孩子又都還小,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怎么辦?”
他拍著楊大郎的肩膀,也瞧見了楊大郎臉上的神情,因而不屑起來:“別太貪心了,拿上錢,再也別回來了!”
……
京兆府。
崔少尹曾經(jīng)也是個熱血青年,經(jīng)歷過的,見過的多了,心思也就改了,滿腔熱血也就漸漸地涼了下來。
他能夠理解楊大郎,也明白喬翎此時心中的不忿。
崔少尹說:“這不是你的錯,喬少尹。”
喬翎聽得笑了,笑完之后,理直氣壯道:“這當然不是我的錯!我有什么錯?!”
我不該重審冤案,還是我不該去替苦主主持公道?!
崔少尹:“……”
喬翎覷著面前那張信紙,臉上笑意逐漸幽冷了起來:“蔡十三郎,我要跟你講法律,你這個賤貨,跟我玩陰的是吧!”
崔少尹:“……”
崔少尹柔聲道:“喬少尹啊,你先冷靜一點……”
喬翎霸總似的牽動一下嘴角,繼續(xù)幽冷地笑:“知道上一個觸怒我的人是什么下場嗎,蔡十三郎!”
崔少尹:“……”
崔少尹開始不安了:“蔡十三郎這么做當然是小人行徑,我也很氣不過……”
喬翎站起身來,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崔少尹,我懂!”
緊接著說:“別生氣了,我馬上找人弄他!”
崔少尹:“……”
我不是這個意思啊喂!
崔少尹崩潰不已,跑到門邊開始搖人:“太叔京兆?太叔京兆,你趕緊過來啊!”
第 108 章
太叔洪聞聲而來, 覷一眼屋內(nèi)情狀,奇怪道:“出什么事兒了?”
崔少尹迅速將事情說了,末了道:“京兆府這邊怕是有人走漏了消息, 蔡十三郎迅速掃了尾,喬少尹氣不過, 要收拾他呢……”
“是嗎?”太叔洪微覺詫異地動了動眉頭,繼而到屋里去,拍了拍喬翎的肩膀, 低聲叮囑:“做得干凈點,別露了痕跡!”
喬翎鄭重地朝他點一下頭:“京兆,你放心!”
崔少尹崩潰大叫:“我是讓您來說這個的嗎, 太叔京兆?!”
太叔洪冷笑一聲:“蔡十三郎算是個什么東西, 居然也人五人六地進了衙門當差?這種人,沒入仕的時候就能逼得楊家人變賣祖產(chǎn), 遠走他鄉(xiāng), 你知道他一旦得勢,會做出什么來嗎?”
“沒法子收拾他也就算了, 現(xiàn)下有人有法子收拾他, 為什么不收拾?”
崔少尹看看喬翎, 再看看太叔洪, 實在無奈:“喬少尹才剛領(lǐng)著人去見了楊大郎, 蔡十三郎也知道這事兒, 他要是這幾日間再遇上什么意外, 即便拿不到證據(jù), 怕也是要懷疑喬少尹的吧?”
太叔洪理所應當?shù)?#8204;:“所以我說叫喬少尹把事情做得干凈點!”
喬翎在旁道:“我會的!”
太叔洪作為主官, 在外向來強硬,這會兒就告訴喬翎:“你收拾蔡十三郎, 我不插手,蔡和要是敢站出來替他這個假兒子出頭,圣上面前,我替你一力擔著!”
喬翎很感動:“好!”
崔少尹欲言又止:“京兆……”
太叔洪很黑/道、很大佬地一抬手:“別管!”
崔少尹:“……”
唉!
……
喬翎暫且將楊家的案子擱置下,開始翻閱檔案房里邊別的卷宗。
京兆府其實就相當于是一個小一號的朝廷,諸多刑事和民事案件其實只是日常公務的一部分。
其余的諸如公共道路的維護和修繕,神都城內(nèi)諸多學院的政治性撥款,乃至于戶籍的遷出和進入,等等等等,都在職權(quán)范圍之內(nèi)。
喬翎當下看的是刑房里的積年卷宗,連著重審了兩樁案子,雖然沒有涉及到什么石破天驚的大事,但總歸也算了做了一點善事。
不說楊家,起碼龐氏的命運得到了改變,不是嗎?
喬翎尋了新的卷宗開始翻閱,倒叫小莊和皇長子吃了一驚。
只是前者訝異之后,很快歸于了然。
皇長子卻有些難以置信:“他都已經(jīng)在這兒堅持好幾年了,哪怕父親和弟弟們都離開,他也沒有走,好容易有人要替他主持公道了,他反而要走了?!”
小莊很肯定地說:“蔡十三郎的人去找他了。”
皇長子不能理解:“可是喬少尹都答應替他做主了啊!”
這位可是把他的王府搞爛最后都能不了了之的人,她會收拾不了區(qū)區(qū)一個蔡十三郎?!
小莊眉宇間短短地浮現(xiàn)出一抹陰翳,她說:“可是楊大郎賭不起啊。”
哪怕是贏的概率有萬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他也不敢去賭。
因為天平的另一端,在他心里的分量太重太重了。
他怕那個“萬一”。
皇長子聽得默然,好半晌過去,忽的道:“蔡十三郎怎么會知道我們?nèi)フ伊藯畲罄桑y道他這幾年來一直都叫人關(guān)注著楊大郎?他怎么知道京兆府查到了他身上的案子?”
小莊看著他,心想,真不公平。
我要是有他的出身和家世,哪怕一半,也心滿意足了……
可命運這東西,哪里是輕易求得來的?
她暗嘆口氣,告訴這個到現(xiàn)在都沒反應過來的人:“想必是日前同行往楊大郎處去的某個吏員泄露了消息。”
這案子就算是查明白了,蔡十三郎被懲處了,之于那吏員來說,有什么好處?
什么都沒有。
榮譽是屬于喬少尹的,正義是屬于楊大郎的,上司的賞識歸屬于小莊,就連面前這個暫且不知來路的侯哥,攫取到的利益可能都要比他多。
因為這明擺著是個關(guān)系戶。
還不如去蔡家送個信兒,起碼能得到不少的賞錢。
皇長子氣壞了:“這不是吃里扒外嗎?!”
“是啊,”小莊說:“這就是吃里扒外。”
皇長子叫她這理所應當?shù)幕卮鸲碌?#8204;憋了一肚子氣!
說起來,這還是他頭一次親力親為地開始辦案子呢,回府之后還像模像樣地寫了工作日志,天殺的——今天來一聽,才知道案子爛尾了!
小莊看他一副氣悶不已的樣子,心下暗笑。
想了想,說:“侯哥,如果你有人手的話,我倒是有法子能抓住這個吃里扒外,給蔡家送消息的家伙……”
……
喬翎不知道小莊領(lǐng)著皇長子出去干了什么,即便知道了,也不會十分擔心。
崔少尹是個穩(wěn)妥的人,小莊要是靠不住,他不會推薦給自己,惹火燒身的。
至于皇長子——好歹是圣上的傻大兒,難道皇室還真能叫他一個孤零零地在京兆府當自由牛馬?
必然還是有專人暗中保護著的,更輪不到她來操心。
喬翎重又搜羅了樁案子出來。
兩年前,神都城內(nèi)緝捕賊匪,將人擒住審訊之后,發(fā)現(xiàn)此人劣跡斑斑,竟犯下了七八起案子,明正典刑,是年秋后問斬了。
喬翎這會兒還有功夫,便挨著將相關(guān)檔案都尋來了,有幾份不夠詳盡的,又使人往案發(fā)地衙門去取相關(guān)記檔。
中午吃飯的時候跟崔少尹說起此事來:“我覺得不太對勁兒。”
她推敲著那幾樁案子發(fā)生的時間和地點,說:“神都這邊的案子,是有證人瞧見他犯的,抵賴不得,別處那幾樁,手法上雖有些相似,可時間上挨得太近了,短短幾日之內(nèi),他難道能在幾個縣內(nèi)來回流竄作案?這不合常理。”
崔少尹嘆口氣,告訴她:“這就是衙門經(jīng)常有的李代桃僵了。借一個死刑犯來消除懸案,百姓們看見兇手伏誅,安心了,上官看見積壓的案子都理清了,高興了,只有死人稀里糊涂,但是沒法兒張嘴說冤枉。”
喬翎將那份卷宗擺了出來,說:“因為是大案,經(jīng)手的官員不少呢,除了先前被處死的那位京兆,還有其余的官員尚且在朝……”
崔少尹瞧了一眼卷宗上的經(jīng)辦官員留名,再瞧一眼目光明亮如刀的喬翎,由衷地再嘆口氣:“喬少尹,也就是你喬少尹敢干這種事了。”
喬翎不明所以:“嗯?”
崔少尹吃了一筷子醋溜白菜,咽下去之后,說:“要是我出頭查這案子,備不住明天就會被家中老妻發(fā)現(xiàn)我躺在自家臥房里,身中七刀,自殺身亡了……”
喬翎笑道:“不至于不至于。”
崔少尹誠懇道:“至于的,至于的。”
喬翎于是就向他承諾:“真有那天,我替你報仇!”
崔少尹“嗨呀”一聲:“呸呸呸!這多不吉利?快別提了!”
兩人說笑著吃了飯,倒是太叔洪照舊來得晚了,一邊吃一邊簡單問了幾句,午飯之后各自散去歸家了。
……
衛(wèi)尉寺。
蔡十三郎下值的時間,同喬翎是一樣的。
但是他簽離的時間,卻又比喬翎要早。
因為他沒有留在衛(wèi)尉寺那邊用午膳,而是在到了下值的時間之后,就徑直回府去了。
蔡十三郎問自己的奶兄弟丁七:“楊大郎一家人走了?”
丁七搖頭:“還在收拾東西。”
蔡十三郎聽得一聲嗤笑:“他哪里是要收拾東西?他是想收拾我,又缺乏膽色,所以才如此躑躅!”
丁七覷著他的臉色,低聲道:“他們那祖宅也就賣了一千五百兩,十三郎慷慨,雙倍賞了他,他還有什么好不知足的?再不肯見好就收,就是貪心不足蛇吞象了。”
蔡十三郎面露郁郁,心煩不已:“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心慈手軟,打蛇不死,今日反受其害!”
又問丁七:“京兆府那邊有什么動靜嗎?”
丁七眼見著遲疑了一下。
蔡十三郎發(fā)覺了,臉色沉了下去:“出什么意外了?”
“倒也不算什么意外,”丁七頓了頓,說:“先前給我們送消息的那個小吏,今上午被打了,罪名是玩忽職守。”
“您說派兩個人在京兆府外邊候著,萬一有什么消息,叫他及時再報,越國公夫人那邊沒什么動靜,倒是他出事了……”
蔡十三郎有些心悸:“好快的手腳!”
他問:“楊大郎是什么時候去京兆府送信的?”
丁七緘默了一下,說:“今天上午。”
蔡十三郎沉著臉,點點頭,又問:“是越國公夫人下令打的?”
“不是,”丁七試探著說:“是跟著她的兩個小卒子把人給抓出來的,十三郎——要不要去教訓一下那兩個人?!”
蔡十三郎心煩意亂道:“你是覺得我現(xiàn)在的麻煩不夠大嗎?”
要叫楊大郎閉嘴,是因為楊家的案子的的確確能牽連到他身上,甚至于連帶著還涉及到了同前一位京兆之間發(fā)生的黑色交易,如果沒有動作,任由越國公夫人去查,必然得傷筋動骨,前途盡毀。
可那兩個小卒子同他有什么利害關(guān)系,何必平白再去拉仇恨值?
事實上,楊家的事情,已經(jīng)叫他很懊悔了。
前幾年年輕氣盛,火氣也旺,到了現(xiàn)在,再遇上過同樣的事情,楊家想必也不會被整治得要背井離鄉(xiāng)了。
至于當下,他只想叫這件事消弭掉,別再掀起風浪來了。
越國公夫人,那是好惹的嗎?
要不是跟楊家的案子早早地就橫在了那里,他真的不想去跟這一位作對。
只是,幾年前他放話說神都城里有他就沒楊家的時候,哪知道后邊還會再冒出來一個越國公夫人啊!
蔡十三郎想到這兒,只覺得頭隱隱作痛,進門去脫掉身上官袍,這才低聲問丁七:“二公主的人都安置好了?”
丁七小心地觀察了周遭,再三壓低了聲音:“都安置好了。”
他有些不安:“十三郎,難道越國公夫人還真能帶著人過來刺殺你不成?”
蔡十三郎輕輕一笑:“小心駛得萬年船。”
又不無悵然地嘆了口氣:“但愿二公主的人真的可靠吧。”
……
右威衛(wèi)大將軍府,正房。
聞氏夫人瞧見陪房在門外等候,也沒著急,先教導兒子將手里邊的課業(yè)完成,這才起身出去。
陪房輕聲告訴她:“丁七昨天去了二公主的別院,今天又領(lǐng)了好幾個臉生的人從偏門到了十三郎的院子里……”
她試探著問:“夫人,您要不要去跟大將軍說一聲?”
“跟他說了,然后呢?”
聞氏夫人淡淡道:“叫他知道十三郎從前犯的事發(fā)了,去庇護十三郎,跟越國公夫人針鋒相對?”
遑論誰輸誰贏,一旦蔡大將軍插手,戰(zhàn)線是一定會被拉長的。
而依據(jù)她對十三郎的了解,倘若事情有變,到了不可轉(zhuǎn)圜的時候,他一定做得出來去殺楊家人泄憤的事情!
而向來護短的丈夫,到時候真的能冷眼旁觀,不去救他?
越國公夫人的脾氣,聞氏夫人是知道的。
如果她心里的正義無法通過明面上的律令來實現(xiàn),她絕對不會介意自己去充當夜色之中的行刑者,到那時候,興許整個蔡家都會被蔡十三郎拉下水!
憑什么要叫家里的其余人,為這個混賬東西的腌臜過往付出代價?
嫁過一次的女人,已經(jīng)能夠深深明了婚姻的艱難,而半路夫妻,就更是難上加難。
蔡大將軍沒有正經(jīng)地娶過妻,他跟聞氏夫人成婚的時候,還算是頭婚。
但是他那年都二十九歲了,行軍在外,早納了幾個妾,連同蔡十三郎一起,有好幾個庶子庶女。
他擔心聞氏夫人這位嫡妻苛待他先前的孩子們,所以就要格外愛護孩子們幾分,沒叫正妻撫育那幾個孩子,而是讓自己的母親蔡氏夫人照看。
聞氏夫人先前嫁過一次,也有一個同前夫生的女兒。
她憐惜這個早早失了親生父親,又跟隨自己來到蔡家、寄人籬下的可憐孩子,也怕蔡大將軍那幾個一看就透著點刁氣的兒女欺負自己的女兒,所以就要格外庇護自己的女兒幾分。
一道細細的裂痕,就這么產(chǎn)生了。
沒法說誰對誰錯,只能說誰的孩子,誰自己知道心疼。
聞氏夫人不插手前邊那幾個孩子的具體事情,蔡大將軍也不過問妻子從前生的那個女兒,夫妻倆維持著一種表面上的平和。
在那之后,他們又有了一雙兒女,蔡大將軍的品性也還不算壞,日子也就看似平和地繼續(xù)下去了。
蔡大將軍可以恩蔭兩個孩子為官,依據(jù)本朝律令,這兩個名額只能給他與正室夫人聞氏所出的兒女,所以蔡十三郎現(xiàn)下才悔不當初。
他年少的時候太蠢了,甚至于根本沒有好好地考慮過以后——如若還沒入仕的時候就在檔案里留了坐牢的那一筆,那他這輩子都別指望武舉為官了!
幸運的是那時候他雖然蠢,但是尤且氣盛,假模假樣地去京兆獄走了一趟,當天就出來了,甚至于那邊的記檔,都是殘缺的。
可事過留痕,總歸是消不去的。
一旦楊大郎再次出首狀告,當年的案子被重查,他是一定要吃排頭的!
更倒霉的是,那案子的追溯期還沒過,彼時他尚且不是官身,真的被翻出來,哪怕只是象征性的以傷人罪去坐上一年半載的牢,追尋案發(fā)時間,也仍舊能夠以非清白之身剝奪掉他做官的資格!
有這么一座山壓在頭頂上,蔡十三郎怎么敢叫楊大郎去翻案?!
權(quán)衡利弊之后,他使人去向二公主求助了。
這里有一個抓住越國公夫人把柄的機會,殿下難道不想要嗎?
蔡十三郎篤定,即便楊大郎不再繼續(xù)狀告,越國公夫人也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的!
越國公夫人抓他,是螳螂捕蟬,二公主隱藏于簾幕之外,是黃雀在后。
可是簾幕之外,還有一心過安生日子的聞氏夫人呢。
陪房小聲問:“我使人去給越國公夫人送個信兒,叫她警惕一些?”
聞氏夫人搖頭:“無謂顯露出痕跡來。找人假借周遭府上人的口徑去京兆府報案,就說,發(fā)現(xiàn)靠近十三郎院子的街道那邊有形跡可疑的人,便足夠了……”
……
越國公府。
徐媽媽知道家里邊有客人要來,早早地就開始準備了。
還問喬翎:“是不是得再請幾位陪客?”
喬翎果斷否了:“沒那么麻煩,又不是外人。”
仔細數(shù)數(shù),也就是喬翎,公孫宴,白應,皇長子,小莊,外加一位貓貓大王,五人一貓罷了。
五個人都算是年輕人,表面上看起來最老的皇長子,今年也還不到三十歲。
喬翎本也不是個愛講規(guī)矩的人,這會兒也就沒有辦得特別隆重,叫人準備了烤架,殺一口羊,一只小乳豬,另外備了些鮮蔬,乃至于幾樣下酒菜,大家聚在一起吃一頓得了。
皇長子是跟小莊一起來的。
他最近沉浸在這場名為京兆府牛馬小侯的大型人生cosplay當中,為了防止泄露痕跡,還叫人專程去買下了一座稍顯偏僻的兩進院子,里頭置辦了諸多日用之物——唯恐哪天小莊等人想去侯哥家做客,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甚至于為了今天赴宴,還專程備了一輛極其簡陋的馬車,一路過去顛得屁股都該青了,還得裝成安之若素的樣子。
小莊:“……”
馬車到了小莊租賃的房舍外邊,彼時她就已經(jīng)在門外等著了:“院里簡陋,就不請侯哥進去喝茶了。”
皇長子向里邊瞟了一眼,就見里頭還有幾個比小莊小幾歲的孩子,大的兩個領(lǐng)著小的兩個,警惕地對上了他的視線。
皇長子楞了一下:“是你的弟弟妹妹?”
小莊回身去朝他們招了招手,笑著說:“是我的家人。”
皇長子畢竟還是有眼力見的,見狀也沒再問。
馬車一路到了越國公府,到偏門處停下。
皇長子很有偶像包袱,唯恐被人發(fā)現(xiàn),繼而在小莊面前點破自己的身份,然而現(xiàn)實是等他到了越國公府,一路從門外進去,到了前廳,都沒有人認出來他……
喬翎挽著袖子在往羊身上涂抹香料,貓貓大王矜持地坐在臺階上。
小莊瞧見它之后,眼睛微微亮了一下。
喬翎發(fā)覺了,就叫她:“盆里有魚,小莊去切點給我們項鏈吃!”
皇長子都沒有反應過來,手里邊就被塞了兩頭蒜:“別在那兒傻愣著了,趕緊給剝出來!”
皇長子下意識地應了:“啊,好的……”
白應與公孫宴是一起過來的,來的時間又要比皇長子和小莊再晚一些。
外邊侍從領(lǐng)了他們過來,來得早的兩位客人不約而同地望了過去,目光在兩人身上逡巡。
相貌都挺出挑,衣著卻素簡,前者神情溫吞,后者眼瞧著是個活潑性格。
喬翎挨著給介紹了一下:“這位是白應白大夫,我的表哥公孫宴。”
又向他們示意早來的兩個:“小侯,小莊。”
幾個人挨著點頭寒暄了幾句。
喬翎又到臺階前去,鄭重其事地將貓貓大王領(lǐng)了出來:“這位是我們貓貓大王,喚作項鏈,是一只極有本領(lǐng)的帥氣貓貓!”
貓貓大王神氣十足地叫了一聲:“喵~”
小莊看出來白應不是個愛言語的性格,見他始終溫和地保持著緘默,也沒有主動上前,而是同公孫宴天南海北地聊了起來。
皇長子在當剝蒜小弟。
白應目光四下里瞧了瞧,尋了蒜臼來,就著他的忙碌結(jié)果開始搗蒜,預備著待會兒用來烤茄子吃。
皇長子見那邊兩個人聊得熱絡,自己這邊連個聲兒都沒有,難免覺得不太自在,再想著這位白大夫是跟越國公夫人的表哥一起來的,卻不知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份?
趁著那邊小莊和公孫宴不注意,他小聲叫了句:“白大夫。”
白應抬眼看他,露出一點詢問的神色來。
皇長子小聲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白應慢慢道:“我知道,喬太太方才說了,你是小侯。”
皇長子“嘖”了一聲:“我的意思是,你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嗎?”
白應點點頭:“我知道,你是皇長子妃的丈夫。”
皇長子妃的丈夫啊……
皇長子叫他這話給觸動了情腸,一時黯然起來,曾經(jīng)夫妻一體,如今已經(jīng)勞燕分了。
黯然過后,他又覺得有點不對:“哪有這么稱呼人的?我才應該是被稱呼的主體吧?”
白應溫和道:“我只跟皇長子妃打過交道,沒跟你打過交道,但是我知道你……嗯,就是這樣的。”
皇長子納悶了:“你還跟甘氏打過交道?”
白應停了搗蒜的動作,烏黑的眼珠注視著他,過去好一會兒,終于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皇長子瞧著他那張溫和靜秀的臉孔,心頭忽然間靜生出一種不祥之感來!
白應慢騰騰地告訴他:“雖然我們先前沒見過面,但是你應該聽說過我,你的皇子府,是我搞塌的……”
皇長子:“……”
皇長子世界名畫吶喊.jpg
皇長子難以置信道:“可越國公夫人說是她干的啊?!”
“哦,是嗎?”
白應起初有些詫異,想了想,又點點頭:“也對,是我們大家一起去做的。”
皇長子心頭不祥之感愈發(fā)濃郁起來:“這個‘我們’——”
白應便挨著向他示意了一下今晚的聚餐團隊,排除掉小莊之后,告訴他:“我們。”
皇長子:“……”
皇長子語氣飄忽,懷著最后一點希望,顫聲道:“貓沒參與吧?”
貓貓大王在不遠處自豪地叫了一聲。
白應肯定地點點頭,說:“參與了哦!”
皇長子險些一口血噴出來:“……”
關(guān)于我進入新部門第一次參加團建,發(fā)現(xiàn)他們上一次團建是砸爛我家這件事……
第 109 章
皇長子像只上了發(fā)條的青蛙一樣, 緊繃著嘴角,盯著白應。
白應視若無睹,旁若無人地繼續(xù)搗蒜。
如是過了好一會兒, 終于還是皇長子先挺不住了。
他小聲說:“好歹道個歉吧,白大夫?”
白應看了他一眼, 語氣溫和,軟綿綿地道:“我沒有錯,不道歉。”
“……”皇長子難以置信:“我都沒讓你們賠償, 就是道個歉都不成?”
“我沒有錯,為什么要道歉?”
白應蹙起眉頭來,想了想, 又說:“我不喜歡跟人爭吵。”
皇長子:“?”
他頭頂上緩緩冒出來一個問號。
緊接著, 就聽白應軟綿綿地繼續(xù)說:“但是,如果你真的想吵一架的話, 我就喊公孫宴過來。他喜歡跟人吵架。”
皇長子:“!”
白應善意地提醒他:“我覺得, 你最好別這么做。你吵不過他。”
皇長子像是頭一次見到似的,滿臉震驚地瞧著他。
白應視若無睹, 旁若無人地繼續(xù)搗蒜。
皇長子徹底拜服了——有生以來, 他還是頭一次見到這種人設(shè)!
軟綿綿的鐵板, 超硬的一團棉花!
早先覺得越國公夫人有點奇怪, 混進這堆人里邊, 驟然間就變得不奇怪了, 果然人是群居的動物啊!
皇長子憋屈地愣住, 憋屈地緊盯著白應, 白應察覺到了他的視線, 說:“蒜不太夠,再剝兩頭吧。”
“……”皇長子憋屈地應了:“噢, 噢,好的。”
那邊公孫宴半蹲著身體把炭給點上了,瞧著那一團黑色當中冒出來一點紅光,這才問小莊:“京兆府那邊現(xiàn)在在辦什么案子?也來跟我說說,免得明天去了兩眼一抹黑……”
小莊就把自己跟隨喬翎之后參與過的三樁案子一一講了出來:“龐氏的案子已經(jīng)了了,楊家的案子,怕是要不了了之,現(xiàn)下在辦的這個……”
“不是,”公孫宴止住了她的話頭:“小莊,你先等等。”
他問喬翎:“楊家的案子不辦了啊?那姓蔡的王八蛋,就這么放過他?!”
小莊默然不語。
白應默然搗蒜。
貓貓大王不明所以。
只有皇長子憤慨地附和了他:“就是,姓蔡的王八蛋把楊家害慘了,怎么能就這么放過他?!”
喬翎嘴里邊叼著一根牙簽,坐在旁邊剝栗子,聞言冷笑道:“怎么可能?今晚上我就去弄他!”
公孫宴振奮不已:“我跟你一起去!”
白應慢騰騰道:“怎么弄他?”
皇長子也心想:怎么弄他?
喬翎微微一笑,卻沒有直說,只道是:“山人自有妙計!”
公孫宴那邊已經(jīng)把火生起來了,眼瞧著炭燒得到了火候,便協(xié)同喬翎一起把羊給架上了。
皇長子與小莊一起拿著鐵簽子烤五花肉,白應卷著袖子往簽子上穿蘑菇。
五人一貓里邊,除了皇長子,其余幾人幾乎都是動手達人,這會兒只是簡單地吃個燒烤,當然不算麻煩,徐媽媽在旁斟酌著時間,叫人送了酒菜過來,在院子里設(shè)了桌,就近吃喝。
小莊沒有操持過這種事,倒是覺得很新鮮,不急著吃,反倒包攬了烤串的活計。
徐媽媽看她還是個半大孩子,衣著也分外簡樸,袖子洗得都發(fā)白了,在旁邊問了句,知道她家里邊還有弟妹,便悄悄使人去備了些炭和燒烤時候能用的東西,等她回去跟家里人一起再烤,也算湊趣。
架子上的羊肉開始變色,伴隨著香料和羊肉的香味,表皮被炙烤地散發(fā)出一種淺淺的金黃。
五花肉串熟的更早,已然吱吱響動著出現(xiàn)在了盤子里。
喬翎親自給眾人倒了酒,就連貓貓大王面前,也像模像樣地放置了一只酒杯。
“我這回進京兆府,倒是也沒什么特別大的志向。”
她說:“咱們聚在一起,多幫幾個好人,多抓幾個壞人,叫這個世道因為我們變得好一點,哪怕只有一點,也就夠了。”
喬翎領(lǐng)頭,眾人舉杯共飲,繼而不再廢話,大快朵頤:“沒什么好說的啦,吃吧!”
夜風微冷,眾人坐在烤架前,倒是不覺得涼。
間歇有酒水暖身,不時地言笑幾句,卻也有趣。
皇長子沒有體會過這種感覺,摒棄掉自己的身份,跟三五好友(?)一同在夜色里大口吃肉。
小莊也沒有體會過這種感覺。
她那短暫地十幾年生命里充斥著顛沛流離,何曾有過身在公府,與人大快朵頤的經(jīng)歷?
事實上,哪怕此時正坐在越國公府,陪伴在越國公夫人身邊,她也有種冷靜的抽離感,肢體在院子里吃嚼,靈魂卻在半空中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自己。
皇長子有點喝醉了,左手抓著公孫宴,右手拉著白應,嗚嗚嗚哭了起來:“我的房子啊——你們知道那是花多少錢修起來的嗎?你們什么都不知道,你們沒有心!”
公孫宴嗯嗯啊啊著敷衍他:“啊,好的好的……”
貓貓大王試著用舌頭嘗了嘗杯子里邊的酒水,辣得直吸氣,在院子里亢奮地跑來跑去。
喬翎用盤子端了一只剛烤出來的蒜泥茄子送到小莊面前去:“有點燙,涼一涼再吃吧。”
小莊趕忙道了聲謝。
喬翎自己也拿了一串五花肉,一邊吃,一邊道:“小莊,我們跟你不一樣,我們這些人的根不在朝廷里。你侯哥呢,你應該也看得出來,他就是純粹來體驗的,他們的名字都不會出現(xiàn)在京兆府的編制名單里。”
小莊若有所思,正色看了過去:“少尹……”
喬翎笑著朝她擺了擺手:“別這么嚴肅,吃飯呢。”
又說:“崔少尹叫你到我手底下來,是不忍心明珠蒙塵,他自己是寒門出身,所以不想叫你吃他吃過的苦。”
“我喜歡聰明的女孩子,當然也喜歡你啦。”
“不能考科舉也沒什么,先做吏員,在京兆府好好當差,假以時日有了成績,我來保舉你入仕,只是有一條,心一定要是正的。”
小莊鄭重其事地答應了:“我明白的,喬少尹!”
喬翎點點頭,又說:“不過呢,我也知道,在我手底下辦事難免會有危險,就像這一回,如若不是蔡十三郎還沒到魚死網(wǎng)破的境地,或許他會去尋你的麻煩……”
小莊了然道:“喬少尹,您放心吧,貓有貓道,鼠有鼠道……”
“這不是道不道的問題,我在前頭惹了事兒,不能叫你跟著承擔風險啊。”
喬翎說:“我給你找了個新的住處,你帶著你的弟弟妹妹們,明天就搬過去吧。”
小莊為之怔然,回過神來,一股暖流涌上心頭:“喬少尹,我——”
喬翎擺了擺手:“什么都別說啦,明天叫他們倆跟你一起搬家,以后你們就得一起住了!”
她指的是公孫宴和白應。
小莊笑著應了:“噯,謝謝您了。”
這頓飯吃到了半夜,好在喬翎自己就是京兆府少尹,不怕宵禁——她能開條子呀!
皇長子有點喝高了,喬翎叫他的車夫好生送他回去,另尋了越國公府的馬車送小莊回去。
徐媽媽悄悄說:“太太,我給小王娘子車上放了一點炭,還有一套燒烤的東西,倒不是不想放別的,就是怕她臉面上過不去……”
“您給她這個干什么呀,她明天就搬家了。到時候反而累贅。”
喬翎好笑道:“都搬下來。”
想了想,說:“您去賬房那兒給她支一百兩銀子,再叫她寫個欠條,到時候按利息還我也就是了。”
雖說居神都,大不易,然而如果摒棄掉房租和吃飯,剩下的其實也花不了多少錢。
一百兩,對當下的小莊來說,綽綽有余了。
徐媽媽有些遲疑:“這……”
喬翎果斷道:“就這么辦,她什么花哨的東西都不需要,就是缺錢。”
徐媽媽低聲道:“倒不是舍不得這么一點錢,我怕王小娘子羞窘。”
喬翎搖頭道:“她不是那種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
事情就這么辦了。
晚點臨走的時候,徐媽媽悄悄把事情說了,小莊訝異之后,果然沒有推辭。
借了筆墨鄭重其事地寫了欠條,最后又正色向徐媽媽行了一禮:“您老人家心腸好,憐惜我,可惜我現(xiàn)在沒什么法子報答您。”
徐媽媽“嗐”了一聲,笑著說:“我也就是說說話,跑跑腿兒,不值當什么的。”
送她去坐馬車,又塞了兩盒點心,叫拿回去給弟妹們吃,最后說:“好好干呀,王小娘子!”
小莊清脆地應了一聲:“好!”
……
月色正好,馬車達達向前,小莊的心緒也是輕快的。
越國公府的人送她回到那個簡陋的小院。
小莊提著徐媽媽給的兩盒點心下了車,目送車夫離開之后,才轉(zhuǎn)身推開門,進了院子。
兩個小點的孩子熬不了夜,已經(jīng)睡下了。
倒是大一點的兩個,還支著眼皮子在等,見她回來,又困又欣喜地迎過去:“小莊姐姐!”
小莊把手里邊的兩盒點心拆開,各自拿了幾塊遞給他們:“吃吧。”
不是舍不得分給他們,只是時間有點晚了,從前又沒吃過太多油水,忽然間進了肚子,只怕消受不了,要難受的。
大一點的女孩子問她:“小莊姐姐,你吃了嗎?”
小莊順手摸了摸她的頭:“我吃過了,這是人家專程給我,帶回來給你們的。”
那女孩子高興起來:“真好!”
男孩打了水過來,小莊鞠一把洗了臉,又問他們:“我給你們布置的課業(yè),都完成了嗎?”
那男孩兒頓時躑躅起來,女孩兒怕他挨罵,說:“小莊姐姐,金庫沒有偷懶,只是真的記不太住……”
名叫金庫的男孩兒紅著臉,說:“我不如金鎖聰明。”
天資這東西,本來就是因人而異的。
小莊并沒有胡亂地寬慰他什么,她只是說:“我領(lǐng)到俸祿了,明天咱們就搬家。到時候,我給你們都找個學堂,正經(jīng)地念書去。”
她是幾個孩子當中資質(zhì)最好的一個了,其余幾個皆是中人之姿,也就是金鎖稍微出色一些,但這份出色,并不足以支持她考中神都城里排名靠前的學堂,更不必說中進士了。
小莊知道,但是也不覺得失望。
人并不是只有讀書這一條出路。
叫他們?nèi)ツ顜啄陼苈晕⒍┑览恚瑢能養(yǎng)活自己的正經(jīng)活計,就很不錯。
哪有那么多人中龍鳳啊,更多的始終都是人間牛馬。
金鎖成熟的早,腦子也比金庫好使,聞言有些忐忑:“又是搬家,又是送我們?nèi)プx書,小莊姐姐,你有那么多錢嗎?”
又說:“其實你教我們也很好,別去花那個冤枉錢了……”
小莊的態(tài)度卻很堅決:“我已經(jīng)決定了,就這么辦。”
“好啦,”她溫和卻又不容拒絕地道:“吃完點心去洗洗手,早點睡吧,從前那么難都熬過來了,現(xiàn)在還有什么好怕的?”
寂靜的黑夜當中,有梆子聲自遠處傳來,是金吾衛(wèi)巡夜來了。
小莊知道他們往這邊來,也就意味著現(xiàn)下時間不早了,不由得打個哈欠,繼而催促著他們回房:“都去睡吧,有事兒明天再說!”
梆子聲由遠及近,短暫停留之后,又如同水面上的漣漪一般,向遠處蕩漾而去。
……
蔡大將軍府上,東門附近。
二公主府上的幾位門人,此時正悄無聲息地隱藏了身形,等待著深夜里可能會有的來客。
之于二公主和蔡十三郎來說,這是一樁兩全其美的買賣。
蔡十三郎得到了庇護,而二公主……
有了抓住越國公夫人小辮子的機會!
蔡十三郎威逼利誘,迫使楊大郎離開神都城,以此避開楊家對自己過往罪責的指證,這當然是不合理的,可是有誰能拿到他的錯處?
他也沒把楊大郎夫妻倆怎么著啊,甚至于他還極大方地給了那夫妻倆整整三千兩銀票!
這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
就算是叫人知道,也沒什么好說的。
而越國公夫人覺得蔡十三郎是在用楊家人來威脅楊大郎撤訴,那是你越國公夫人自己的想法,可不能強行套到別人頭上!
什么,你越國公夫人看不過去,既然無法用法律來懲治蔡十三郎,你要動用私刑?
倒也不是不行,但前提是,你要做的干凈!
所有人都知道是你干的,但是沒人能拿得出證據(jù)來證明是你干的,那這就不是你干的!
可你要是被抓了個人贓并獲,那行刺朝廷官員的罪責,咱們可就有的說道了!
這才是二公主愿意出手的原因!
越國公夫人不是向來自詡有著她自己的行事準則嗎?
如若被我拿住了錯處,你可別再換一副臉孔,翻臉不認賬!
蔡十三郎住在蔡家的東邊院子里,離東門最近,這幾人自然就得守在東門附近,以防萬一了。
天色將暗的時候,他們就在這附近等著了,不久之后,月上柳梢。
他們或者藏身在東門外那茂密的樹冠之中,或者隱身于隔壁府邸的院墻之后,亦或者是守在蔡十三郎的臥房之外……
眼瞧著天上那輪明月如同被吹了氣似的,晃晃悠悠,一直從柳梢頭升到頭頂上去了,可他們在等待的越國公夫人,卻始終不見人影。
難道越國公夫人不打算來了?
還是說這位來找蔡十三郎晦氣的時間,并不是今天晚上?
須得知道,明日楊大郎夫妻倆就要帶著孩子離京了啊……
金吾衛(wèi)巡夜的梆子聲近了,細聽那聲音,約莫再有個一刻鐘時間,就該到蔡大將軍府上的東門外了。
幾個門客或多或少地放松了心緒。
越國公夫人若是想要趁著夜色來對付蔡十三郎,必然是要隱藏痕跡的,金吾衛(wèi)就在眼皮子底下,她怎么會公然犯禁?
相應地,他們也可以暫時緩一口氣。
長時間全神貫注地警惕著,也是很容易疲憊的。
鐵手背靠著楊樹上一根手臂粗細的枝干,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周遭,那是通往蔡大將軍東門的必經(jīng)之路。
雖然金吾衛(wèi)負責巡夜的人眼見著到了近處,但他仍舊沒有松懈。
他知道,真正的高手對決時,眨眼的一個瞬間,就足以決定生死。
深秋時節(jié)的夜風卷走了楊樹上的一片落葉,就在那片黯淡的黃色從他眼前飄落的那一瞬,一道影子從不遠處街道旁閃過,徑直往東門處去了!
來了!
鐵手心神一凜,下意識抓住了今夜發(fā)現(xiàn)的第一絲端倪——他幾乎要把身形從楊樹那未曾落盡葉子的樹冠當中探出了,卻在這一瞬間,看清了那一道影子究竟是什么東西。
鐵手心頭短暫地閃過了一抹惱怒。
真晦氣,原來是只野貓!
心神短暫地松懈了一瞬,下一個剎那,他心頭驟然間警鈴大作!
不好,危險!
一股暗風自身后迅猛襲來,鐵手不得不棄了他隱藏了幾個時辰之久的樹冠,顯露出身形來。
也就在這個瞬間,他耳膜當中傳入了一陣弓弦拉緊的鳴顫聲,下一瞬,數(shù)箭齊發(fā),勢如奔雷,齊齊直奔他面門而來!
后有追兵,前有猛箭,鐵手心中暗暗叫苦,硬生生扭轉(zhuǎn)身體,挪開了那數(shù)支足以致命的箭矢,同時回身還擊——
鐵手撞到金屬打造的兵刃上,下一秒火花四濺,夜色當中,絢爛如一團幽冷的煙花。
那劍刃緊擦著他的臉頰劃過,鐵手閃身躲開,旋即便覺臉上一熱,有暖流汩汩流出。
見血了。
下一瞬,一股重力裹挾著寒風自身后襲來,鐵手想躲,卻也晚了!
一支冷箭穿破了空氣,徑直釘上了他的后背,他猝不及防,身體下墮,重重地砸到了地上,驚起一片塵土!
喬翎穩(wěn)穩(wěn)地落到地上,同時歸劍入鞘。
金吾衛(wèi)中郎將庾言令下屬將他心愛的軍功章卸掉胳膊,枷鎖關(guān)押,仔細叫這江湖高手跑了。
鐵手掙扎著叫人制住,看一眼喬翎,又扭頭去看此時尚且持著弓箭的庾言,怔然道:“金吾衛(wèi)……”
他明白過來,當下苦笑:“原來今晚的梆子,是專門打給我們聽的。”
同來的幾個人也已經(jīng)就擒。
鐵手技不如人,不得不服輸,只是與此同時,也難免有些氣惱。
“要不是那只該死的野貓……”
貓貓大王生氣了,跳過去在他臉上狠抓了一把!
天殺的,你這野人在胡說什么?!
鐵手猝不及防,“嘶”地吸了一口冷氣!
他余光瞧見,那只野貓往不遠處那年輕娘子腳邊去了,視線順勢上移,終于望到了一把熟悉的劍。
鐵手嘆一口氣:“原來是越國公夫人當面。”
喬翎微笑著朝他拱了拱手,轉(zhuǎn)而同庾言道:“我沒說錯吧?的確有一股不知來路的敵人陰謀潛入神都,欲行不軌!”
她點了點附近的幾家人:“蔡大將軍府,兵部曹侍郎府,還有那邊的王中丞府上,各自都有賊人潛藏,這幾位皆是朝廷棟梁,這幾個妖人陰藏于此,是想做什么?”
喬翎神情凝重,語氣嚴肅:“只怕是所圖甚大,背后說不定有一個不遜色于無極的淫/祀組織!”
鐵手:“……”
鐵手大驚失色!
喂你不要胡亂往人頭上扣屎盆子啊!!!
我們是在這兒守你的,可跟另外那幾家人沒什么關(guān)系!
就是借用一下他們家的院墻遮擋,根本沒往里邊去!
庾言轉(zhuǎn)頭吩咐下屬:“各自帶一隊人去這幾位府上問問,看是否失竊了什么要緊東西,亦或者還另有妖人的同伙潛藏?小心無大錯!”
鐵手:“……”
鐵手再驚失色!
喂你個王八蛋不要為了搶占功勞隨便往我們頭上扣屎盆子啊!
我們跟另外那幾家人根本沒什么關(guān)系的!
鐵手心知他們是故意要把事情鬧大,有心阻止,偏又沒法出口。
這叫他怎么說?!
說我們不是陰謀潛入這幾位朝中要員家里,我們是想潛入蔡大將軍府上,在這兒蹲守可能來襲的越國公夫人?
這種話怎么能說!
他不能說,可其余人想說啊!
越國公夫人明擺著跟金吾衛(wèi)的那個將軍有些交際,這會兒也是擺明了要給他們下套,現(xiàn)在不實話實說,難道還真等著被扣上個所謀甚大,甚至于背后還有個反朝廷武裝組織的罪名?
鐵手尤且還在憤憤,同行的便有人叫喊出來:“我們并非是蓄意潛入那幾位要員家中,我們此來是為了蹲守……”
“哦?”喬翎笑瞇瞇走上前去,語氣輕柔,問:“是來蹲守什么的啊?”
那人瞬間意識到自己方才險些就要掉進陷阱里去了——要說是蹲守越國公夫人,就要把她和蔡十三郎的齟齬牽出來了,而一旦這場齟齬被掀開,那后邊的事情可就難藏了!
他馬上改口:“我等是到蔡家去做客的!”
喬翎旋即追問:“你們是蔡家府上,誰的客人?!”
那人頓了一頓,不得不道:“是蔡十三郎的客人。”
他反問:“怎么,難道有哪條律令規(guī)定了,我們不能跟蔡十三郎做朋友嗎?!”
“當然不是啦。”
喬翎笑吟吟地給出了否定的答案,緊接著便道:“你們是蔡十三郎的朋友,深更半夜來找自己的朋友,只是卻沒有進蔡家,而是進了蔡家附近曹侍郎府上,進了王中丞府上,是這樣吧?”
那人立時就愣住了:“啊,這……”
與此同時,喬翎厲聲道:“蔡十三郎勾結(jié)妖人在前,令江湖妖人深夜?jié)撊氤⒁獑T家中在后,這個王八蛋想干什么?”
她神情凝重,語氣之中大有深感風雨欲來的沉重感,當下向后招了招手:“事關(guān)重大,我以神都城京兆府少尹的名義下令,立即拘捕蔡十三郎歸案!”
第 110 章
深夜時分, 以蔡大將軍府的東門為圓心,附近幾家人都被驚動了。
公孫宴帶著京兆府的人,協(xié)同金吾衛(wèi)的一隊衛(wèi)率, 往蔡大將軍府上拿人。
只是他們雖是沖著蔡十三郎去的,卻沒有從東門進去, 而是走了正門,先去拜會蔡大將軍。
與此同時,自有人往兵部侍郎曹家和御史中丞王家去報信。
庾言使人押著那幾個江湖高手離開, 轉(zhuǎn)而瞧著喬翎,低聲道:“這就成了?”
“成啦,”喬翎語氣輕快道:“接下來咱們什么都不用管, 只等著看好戲就是了!”
彼時已經(jīng)是深夜, 蔡大將軍與聞氏夫人都已經(jīng)睡下,若是等閑小事, 自然無人敢去驚擾。
可現(xiàn)下京兆府協(xié)同金吾衛(wèi)一同來人……
管家不敢遲疑, 當下親自去正房外邊通稟。
蔡大將軍是武人,即便是身在夢里, 較之常人也要警醒得多, 外邊剛有動靜, 他就醒了。
而聞氏夫人對于今晚的變故早有預料, 本也睡得不深, 丈夫既起, 她也就隨之坐起身來。
管家小心地把事情講了:“京兆府和金吾衛(wèi)聯(lián)合巡夜, 在咱們家東門外、王中丞、曹侍郎府上分別拿到了幾個賊人, 據(jù)賊人供述, 他們是來見十三郎的。京兆府的喬少尹與金吾衛(wèi)的庾中郎將一同在外,使人來拿十三郎……”
蔡大將軍粗中有細, 一聽便察覺到了其中蹊蹺:“既然是來尋十三郎的,怎么又牽扯到了王中丞和曹侍郎?”
管家為難地搖了搖頭:“這就有所不知了。”
緊接著又道:“人這會兒就在前邊等著,是否要去請十三郎來?”
蔡大將軍心知此事蹊蹺,事態(tài)未明之前,冒昧鬧起來,怕是討不到好。
京兆尹太叔洪,金吾衛(wèi)朱正柳,這兩位哪有一個是好惹的?
未知事態(tài)全貌,便急著出面,一來容易稀里糊涂、貽笑大方,二來,也先自失了身份,丟了先手。
蔡大將軍沉吟幾瞬后道:“叫十三郎過來。”
聞氏夫人見狀,便吩咐管家:“叫前廳那邊看茶,對人家客氣些,請他們稍待片刻,十三郎更衣之后即刻過去。”
管事應聲而去。
蔡十三郎今晚也沒睡——他怎么睡得著?
有人在身邊保護是一回事,能不能保護得住,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蔡十三郎斷斷續(xù)續(xù)地喝了一壺茶,深更半夜,卻是一絲睡意也無。
二公主的一個門人與他一道在屋子里等著,四目相對,皆是無言。
如是一直到了深夜時分,遠處傳來金吾衛(wèi)巡夜的梆子聲,蔡十三郎知道這會兒該是已經(jīng)過了子時,心想:難道越國公夫人竟是不打算來尋自己晦氣了?
哪知道沒過多久,便見與自己同處一室那門人變了臉色,叫他待在屋子里不要出去,獨自推開門到院中去觀望,不多時,又大驚失色地折返回來。
蔡十三郎并非武林里的絕頂高手,相隔較遠,更聽不到東門處發(fā)生的斗爭聲,可那門人卻是聽得清清楚楚!
若只是有斗爭聲與交戰(zhàn)聲也就罷了,可他還聽到了數(shù)道弓弦之聲——難道越國公夫人來尋蔡十三郎晦氣,還會帶一個弓箭隊不成?
再去想先前聽到的梆子聲,他便會意到,必然是金吾衛(wèi)的巡夜衛(wèi)率到了!
壞了!
原以為今夜上演的是守株待兔,沒成想竟變成了甕中捉鱉!
那門人生生給驚出一頭冷汗來。
逃吧,外邊全都是金吾衛(wèi)的人。
不逃,就這么留在這兒……
怎么留得住啊!
來人既然拿到了外邊幾個,還會不進來尋蔡十三郎嗎?
到那時候,又叫他往哪兒藏?!
那邊蔡十三郎看他臉色灰敗,就知道事情要糟,心懷忐忑地問了出來——懸著的心終于死了!_(:з」∠)_
怎么辦?
怎么辦!
那幾個人埋伏在外邊,原本是為了守株待越國公夫人的,可越國公夫人沒來,他們卻成了金吾衛(wèi)眼里的靶子,這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深更半夜,宵禁時分,你們幾個江湖高手蹲守在朝廷要員的府上,意欲何為?!
巡檢神都,本就是金吾衛(wèi)的職權(quán)之一,說破大天去,也沒人能挑到他們的理!
如此一來,事情可就要被鬧大了……
蔡十三郎不由得開始懊悔起來,早知如此,他去找二公主干什么?
嫌自己的麻煩還不夠多?!
正焦躁不安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冷不防正院那邊來了人,蔡大將軍的心腹管事在外頭等他:“大將軍令十三郎即刻過去!”
蔡十三郎還沒剎住的冷汗立時進一步澎湃起來,胡亂用袖子抹了一把,叫那門人且再次暫待,自己隨從那管事去了。
蔡十三郎過去的時候,蔡大將軍與聞氏夫人業(yè)已穿戴整齊,夫妻二人坐在上首,等著訊問給家里邊惹了禍的不孝子弟。
蔡大將軍大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并不同他啰嗦,開門見山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要是不想死,最好別糊弄我!”
蔡十三郎心知這是自己的救命稻草,既伸到了面前,哪里有不抱的道理?
只是……
他遲疑著看向了聞氏夫人。
一直以來,他同這位名義上的嫂嫂、實際上的嫡母都十分冷淡,如若叫她知道了此事……
蔡大將軍見狀,當時就罵了一句蠢貨:“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不明敵我?事情牽扯到了王中丞和曹侍郎,你——”
蔡大將軍作為十六衛(wèi)的武將之一,是屬于武官體系的,而今夜被蔡十三郎同伙潛入的兩戶人家,王中丞與曹侍郎,可都是文官體系的!
聞氏夫人出身的聞家,曾經(jīng)出過好幾位宰相,她的伯祖父老聞相公還是當今初登基時候的宰相,正是要指望聞家人刷臉,幫忙撈你的時候,你怎么敢當著聞氏夫人的面露出這種神情來?!
事情眼見著已經(jīng)發(fā)了,還在這兒婆婆媽媽,稀里糊涂,看著也真是叫人生氣!
蔡大將軍罵人的話才剛出口,聞氏夫人就站起來了。
蔡十三郎信不過她,她反倒高興呢!
我的臉難道不是臉嗎?
情面這東西,就只有那么多,留著給我的孩子用不好嗎?
憑什么去替蔡十三郎出頭!
她果斷地打斷了蔡大將軍的話,溫婉一笑,善解人意道:“我在這兒,十三郎反倒不自在呢,你們兄弟倆且說話,我到前邊瞧瞧去。”
極為體貼地離開了。
蔡大將軍瞠目結(jié)舌,慌忙叫她,伸手作挽留狀:“夫人……”
聞氏夫人恍若未聞,迅速出了屋子,旁若無人地緊了緊身上的披風,同陪房抱怨:“今晚的風可真冷!”
蔡大將軍的手臂就這么僵在了半空中:“……”
他把到了嘴邊的話給咽了下去,轉(zhuǎn)而看向蔡十三郎,滿面怒色,沒好氣道:“好了,人走了,現(xiàn)在你能說了吧?”
蔡十三郎小小地躑躅了一會兒,終于將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
從楊家的風波,到越國公夫人在其中發(fā)揮的作用,最后再到二公主和今夜的這場變故……
蔡大將軍聽完之后,只覺得腦袋嗡嗡的響:“你是不是人頭豬腦啊,本來沒多大事兒的,叫你這么一搞,事情徹底大發(fā)了!”
越國公夫人要查當年的案子,就叫她查啊,傷了人而已,頂破天不就是賠償,再去坐牢?
楊家受傷的那個郎君只是傷了臉,依據(jù)本朝律令,就算是坐牢,也不會很多年的!
至于此后不能入仕,這有什么,你是個活人,有手有腳,不能像老子當年一樣去投軍闖蕩一番,再建功業(yè)嗎?
可是這個蠢貨主動去找了二公主,把事情攪和成了現(xiàn)在這樣,可就不是坐上幾年牢就能解決的了!
蔡十三郎其實也怕了,單單京兆府也就罷了,可現(xiàn)下連金吾衛(wèi)都驚動了。
再加上金吾衛(wèi)也就罷了,還牽連到了王中丞和曹侍郎兩家……
他跪在地上,膝行上前,哭著抱住了蔡大將軍的大腿:“大哥,阿耶——你一定得救我啊阿耶!”
蔡大將軍心煩意亂,抬腿把他踢開,說:“總而言之,你先去坐牢,不要胡亂說話,京兆府要是審訊你,就實話實說……”
蔡十三郎聽得怔住,繼而大驚失色:“阿耶,實話實說,我,那二公主——”
“你當時找人去聯(lián)系二公主的時候,沒想到有一日也會被她反噬嗎?還能滿天下的好事都是你的不成!”
蔡大將軍面籠寒霜,告誡他:“不要胡編亂造!你編出來一個謊話,為了圓謊,就要再編造無數(shù)個謊話去圓,到那時候,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蔡十三郎偷雞不成蝕把米,再聽了蔡大將軍的話,臉色徹底黯淡下去,神情隨之瑟瑟起來。
蔡大將軍見狀,不由得暗嘆口氣,站起身來,恨鐵不成鋼道:“走吧,我跟你一道往前廳去。”
……
不只是蔡大將軍府上,王、曹兩家也幾乎都給驚動起來了。
喬翎與庾言在外邊街道上耐心等待著,兩家陸續(xù)使人前來回話,家里邊沒發(fā)現(xiàn)丟了什么要緊的東西,倒是在墻根和門邊那兒,的確發(fā)現(xiàn)了生人的痕跡。
喬翎令人小心保留痕跡,以備來日之需。
庾言抱著刀站在旁邊,搖頭道:“蔡十三郎這回算是栽了。”
喬翎冷笑道:“他自找的!”
夜風將一道笑聲送到他們耳邊,兩人微微變了神色,循聲去看,當先瞧見了一道極為高大魁梧的影子。
蔡大將軍年過四旬,身量卻仍舊挺直如一棵青松,須發(fā)濃密,淵渟岳峙。
他走上前來,客氣地稱呼一聲:“庾中郎將,喬少尹,深夜巡查,真是辛苦了。”
庾言抱拳還禮:“職責所在,豈敢言苦?”
喬翎同樣行了禮,繼而說:“既在其位,當謀其職。”
蔡大將軍聽出了另外一重深意,不由得神色微變,很快又恢復如初。
他笑道:“我將十三郎這個不成器的東西給帶過來了,叫兩位深夜操勞,實在是這小子的過失!”
不等兩人說話,他便當先問了出來:“王家與曹家可曾有人傷亡,亦或者損失了什么財物?我馬上便去賠禮道歉。”
庾言看向喬翎。
喬翎倒是沒有瞞著他,直言道:“卻沒有聽說有人傷亡,亦或者損失了財物。”
蔡大將軍聽她如此直言不諱,顯然無意在這件事上拿捏十三郎一把,倒是有些訝異,轉(zhuǎn)而微覺欽佩。
他客氣地拱了拱手:“既然如此,那這幾人的罪責,就該是犯夜,乃至于私自潛入他人府邸了吧?”
喬翎應了聲:“不錯。”
蔡大將軍放下心來,轉(zhuǎn)而低下頭,同面前二人商量:“既然并沒有發(fā)生什么大事,也就無謂將此事宣揚出去了,王、曹兩家,老夫自去請罪,今夜來此的兄弟們,我也另有酬勞,今晚之事,就到此為止,如何?”
喬翎笑了:“蔡大將軍,公開賄賂朝廷官員,我是可以連同你也一起扣下,請你往京兆府去喝茶的。”
蔡大將軍見她不肯買賬,臉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依喬少尹的品階,想要扣下我,怕還不成吧。”
右威衛(wèi)大將軍是正三品,品階上與宰相是一致的,京兆府少尹從四品下,差著好幾個品階呢!
喬翎聽后不氣不惱,臉上笑意愈濃:“既然如此,蔡大將軍是否需要我使人去請?zhí)?#8204;叔京兆,叫他親自來提您呢?”
蔡大將軍冷笑一聲:“太叔京兆也不過是從三品,有什么資格提我入京兆府?想這么干,咱們怕是得去圣上面前打打官司了!”
喬翎從善如流:“好啊,需要我去請?zhí)?#8204;叔京兆來,明天就這事兒,咱們一起去朝上打打官司嗎?”
蔡大將軍:“……”
蔡大將軍險些原地破防!
越國公夫人你怎么這么討厭啊,差不多就得了,怎么還非得把人逼到死角里去叫人低頭?!
不就是口頭行賄嗎,你不肯答應就算了,怎么還追著殺?!
他堂堂正三品大將軍,難道還真能為了這么一句話,去圣上面前扯皮?
即便是圣眷深厚,也不是這么個用法啊!
蔡大將軍臉色鐵青,一口氣憋在喉嚨里,好半天都沒能說出話來。
喬翎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問:“所以說到底去不去圣上面前打官司啊,蔡大將軍?”
蔡大將軍:“……”
蔡大將軍憋屈不已:“不去了!”
喬翎語氣輕巧地“哦~”了一聲,繼而道:“那我這可就把蔡十三郎提走啦?”
蔡大將軍沒好氣道:“你們在這附近拿住了𝔀.𝓵人是真,十三郎可是安安生生的待在府上,難道那些賊人出言指證,就能證明十三郎真的參與其中?如若這是誣陷呢?”
出門之前,他已經(jīng)問的很清楚了,十三郎與二公主是各取所需,并沒有留下書信之類的憑據(jù),今夜這變故是否真的會牽連到十三郎身上,猶未可知!
他很冷靜地拋出了詢問府上師爺之后給出的答案:“喬少尹,依照本朝的律令,三天之內(nèi),如若你拿不出切實的證據(jù),證明他與那幾人有所關(guān)聯(lián),就得放他出來!”
庾言不由得皺起一點眉頭,扭頭去看喬翎。
喬翎卻好像聽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東西,微微帶著一點好笑的意味,說:“蔡大將軍,誰說我是單為這一樁案子來拘他的?”
蔡大將軍臉色頓變!
不只是他,連同他身后的蔡十三郎,都面露駭然之色。
喬翎拍了拍手,身后諸多衛(wèi)率自動分開了一條道路。
人到中年,臉上被市井煙火氣熏染得有些焦紅的楊大郎,出現(xiàn)在了眾人面前。
蔡大將軍雖不知道他是誰,但也猜測出了幾分。
蔡十三郎又氣又惱:“你沒走?!”
復又怒道:“我賞給你整整三千兩銀子了,你還要怎樣?!”
楊大郎從懷里取出那三張一千兩的銀票,低頭看了看,笑著搖了搖頭。
他說:“十三郎,你賞的太多了。”
說完,他將那折疊在一起的三張銀票撕開,走上前去,塞了一半到蔡十三郎的腰帶里。
蔡十三郎愣在當場。
楊大郎捏著手里邊剩下的三張殘缺銀票,說:“我們家的祖宅,只賣了一千五百兩,現(xiàn)在,我也只要一半。”
蔡十三郎愕然回神,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楊大郎目光平和又堅定地對上了他的視線。
終于,還是蔡十三郎先低了頭,他瑟縮著,低聲問:“你到底想要多少錢?開個數(shù)吧!”
楊大郎面帶一絲嘲弄,搖搖頭,并不說話。
蔡十三郎狠了狠心:“我給你一萬兩,此事到此為止!”
楊大郎仍舊不曾言語。
蔡十三郎追加了個數(shù):“兩萬兩!”
楊大郎緘默著,一聲不發(fā)。
蔡十三郎眼底閃過憤憤,忍不住道:“姓楊的,做人別太貪心了!”
楊大郎輕輕說:“這些年,我不是為了錢,才留在神都城里的。”
蔡十三郎面露不解之色。
楊大郎看著他,說:“我是為了賭一口氣。這一口氣,千金不換!”
三千兩很多嗎?
真的很多了。
可如果天平的另一端,是弟弟原本光潔的臉孔,是祖輩世代打拼傳下來的祖宅,是全家人原本順遂安泰的生活,是楊家上上下下將近二十口人的尊嚴和臉面呢?
三千兩很多嗎?
一點也不多!
……
楊大郎曾經(jīng)短暫地動搖過,可是很快,他又后悔了。
妻子的那句話點醒了他。
常言講人活一口氣,佛爭一炷香,自家人又沒有什么錯,憑什么任由蔡十三郎搓圓搓扁,隨意揉捏?!
他豁出去了,也要把蔡十三郎搓扁,揉捏這狗東西一回!
楊大郎第二次遞了信過去,沒多久,便有個年輕郎君奉喬少尹之名,去鋪子里接他們一家。
那年輕人自稱名叫公孫宴,叫他們一家人上了馬車,繼而載著他們在神都城內(nèi)穿行了約莫三刻鐘,終于在某座恢弘大氣的府宅門前停下了。
有個神情木然、管事模樣的中年人在外邊迎接他們。
公孫郎君問:“給楊家人住的院子收拾出來了嗎?”
那中年管事點了點頭。
公孫郎君又說:“我表妹說了,明天還有一家人要搬過來,別忘了再收拾一個院子出來啊!”
那中年管事臉上的神情更呆滯了,他木然點點頭:“……噢,噢,好的。”
……
蔡十三郎被帶走了,原先聚攏在蔡大將軍府上東門處的金吾衛(wèi)衛(wèi)率們也迅速撤走了。
蔡大將軍眼瞧著王、曹兩家院子里還亮著燈,猜想兩家的朝中同僚該當還沒睡下,馬上便使人帶了厚禮,前去致歉。
倒不是他不想親自登門,而是事態(tài)未明之前,不去來一個面對面,那此后無論是好是壞,都還有個緩沖的余地,與此同時,也是對對方態(tài)度的一種試探。
很快,試探的結(jié)果出來了。
王家也好,曹家也罷,都沒有接納蔡大將軍使人送去的道歉禮物。
只是用官樣文章把人給打發(fā)了:
事情究竟如何,尚不清楚,蔡十三郎是否是被冤枉,也未可知,如若真的收了東西,豈不是坐實了蔡十三郎有罪?
輕巧地把人給頂回來了。
這本身其實就是一種相當冷漠的反饋了。
王中丞也好,曹侍郎也好,對待這件事的態(tài)度都是一致的。
別管你蔡十三郎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別管那個偷偷潛入我家的江湖賊人本意是否只是短暫地借用一下我家的地方遮掩行跡——一個外人暗中潛入我家,這本身就是一件極其冒犯的事情!
你算什么東西啊,就跑到我家來?!
把我們家當什么地方了?!
什么叫只是進了門,沒往內(nèi)院里邊走,敢情你們沒往府宅里邊深入,我還得謝謝你們嗎?!
王八蛋,真該死啊你們!
蔡大將軍自己是個大老粗出身,同文官交際得少,與王、曹兩家雖是鄰居,但真正與之走動得多的,其實還是妻子聞氏夫人。
他只得厚著臉皮,低三下四去向妻子求助:“竹君,王中丞和曹侍郎兩家那邊……”
聞氏夫人這會兒已經(jīng)重又躺下了,聞言懶懶地掀起眼皮來,說:“是我去告發(fā)十三郎的。”
蔡大將軍猝不及防:“什么?”
聞氏夫人于是就把話說得更加清楚明白了一些:“十三郎去找了二公主,還領(lǐng)了二公主的人回來,我知道,然后令人把這個消息捅給越國公夫人了。”
蔡大將軍腦子里又開始嗡嗡的響了:“你為什么……”
聞氏夫人真的很困了,她拉起被子蓋上,打個哈欠,問:“你生氣嗎?”
“?”
蔡大將軍楞了一下,才怒道:“我不該生氣嗎?你胳膊肘往外拐,你——”
聞氏夫人打斷了他的話:“你別說話了,我不想跟你吵架。我困了,想睡覺。”
她說:“事情我已經(jīng)做了,我一點也不后悔。你要是看不慣,并且最終還是決定分開的話,就去擬一份和離書吧,中間那些口舌和爭吵,我們直接都省略掉,多好?”
“你要是能忍的話,我們就繼續(xù)湊活著過。別吵了,好煩。”
說完,合上眼開始睡覺。
蔡大將軍氣個倒仰:“你給我起來!”
聞氏夫人躺在榻上紋絲不動。
蔡大將軍當場破防:“你這是什么意思,我跟你說聞竹君,你不能總是這樣!每次吵架你都不吭聲,搞得好像是我在無理取鬧一樣!”
“你是不是早就看十三郎不順眼,也看我不順眼了?!”
聞氏夫人心煩不已地翻個身,背對著他:“你非要這么想,那我也沒辦法。”
“……”蔡大將軍瞠目結(jié)舌,愕然良久之后,終于怒氣沖天道:“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你把十三郎給坑了,然后連句解釋的話都不肯說?!”
聞氏夫人沒有做聲。
過了會兒,蔡大將軍遲疑著近前去聽了聽。
呼吸平穩(wěn),喘氣均勻,她居然睡著了!
蔡大將軍氣個半死,陰郁地在屋子里走來走去,直到天亮。
第二天上朝之后,他目光如鷹一樣四下里搜尋,終于尋到了目標,迅速往左驍衛(wèi)將軍向元凱面前去了。
開口就是:“你知道昨天晚上我們家發(fā)生了什么事嗎?!”
向元凱抱著笏板,漠然道:“能發(fā)生什么事,你又跟你女人吵架了?”
蔡大將軍喋喋不休道:“我忍無可忍了!你知道她干了什么嗎?她居然胳膊肘往外拐,幫著外人收拾十三郎巴拉巴拉……”
向元凱漠然地聽著,不僅不為所動,還想打個哈欠:“你頭一天跟姓聞的女人做夫妻嗎?我已經(jīng)說過很多遍了,我對你夫妻倆之間的那點破事不感興趣,對你們之間的分分合合更是厭惡至極!除非你決定和離,不然不要跟我說你們倆之間的任何事!”
蔡大將軍定了定心,慨然道:“我已經(jīng)想好了,我要跟姓聞的婆娘和離!不過了!”
向元凱心神震動,眼神里終于有了點光彩:“真的?”
蔡大將軍斬釘截鐵道:“真的!”
說完又開始嘩啦啦傾吐苦水:“這倒霉婆娘連話都不肯說,她干了這種胳膊肘往外拐的事,還不許我說話?天底下還有這種蠻不講理的人!你都不知道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向元凱耐心聽了全程,終于欣慰道:“你跟我羅里吧嗦抱怨了那么多年,終于要邁出這一步了,你也真是慫,叫姓聞的女人管成這個樣子……”
又說:“中午別在官署吃飯了,去我家喝酒,慶祝一下!兄弟真是替你高興!”
蔡大將軍干脆利落地答應了:“好!”
一上午當值結(jié)束,他先回府去更換衣服。
進了正房,就見聞氏夫人手持一把腰扇端坐在官帽椅上,半闔著眼睛,聽底下人回話。
看他回來,稍顯訝異地說了聲:“今天回來的倒是早呢。”
蔡大將軍冷哼一聲,沒有理她。
小蔡娘子在旁瞧見她,清脆地叫了聲:“阿耶!”
“哎呦,我的乖乖!”
蔡大將軍上前去捏了捏她的小辮子,彎下腰,將這小丫頭抱了起來:“你這頭發(fā)扎的可真好看!”
再瞧著自己粉雕玉琢的女兒,忍不住低頭在她臉上親了一口:“長得也漂亮呢!”
小蔡娘子咯咯笑了起來,小手胡亂地拍打他:“阿耶,你的胡子扎到我啦!”
蔡大將軍依依不舍地把女兒放下,轉(zhuǎn)過身,狀若不經(jīng)意地瞟了聞氏夫人一眼:“我出去跟人吃飯。”
聞氏夫人云淡風輕地點了點頭:“知道了。”
蔡大將軍就心想,這婆娘雖然驕橫了一點,但好歹也給我生了兩個聰明又漂亮的孩子呢!
走出去幾步再回頭瞧瞧,也不得不說,這婆娘長得好看,難怪生的孩子也好看!
又想,都過去一晚上了,她應該也深刻地反省過了。
常言說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夫妻過日子不都是這么回事嗎,湊活著過下去得了!
想通了這一節(jié),他果斷出門,騎上馬,尋向元凱去了。
向元凱今天也沒再衙門用飯,又早早傳話出去,叫自家廚房置辦上酒席,還叫夫人把自己珍藏的好酒拿出來了,就為了慶賀老伙計歷經(jīng)數(shù)年糾結(jié)之后,終于鼓起勇氣脫離苦海!
向夫人簡直要煩死了:“你少管人家閑事!蔡家兩口子過日子,人家冷暖自知,礙著你什么了?”
向元凱冷笑道:“不想讓我管,倒是別跟我說啊?每回吵完架都要來我這兒嘀咕一遍,我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說著,重重將酒壇子拍在案上:“每回都說要分,每回都分不成,怎么,我是什么很賤的人嗎,生來就是為了聽他吐苦水的?”
向夫人也煩呢:“姓蔡的跟你吐苦水,你不也一樣跟我吐苦水?他折磨你,你回來折磨我!我還煩呢!”
向元凱有點不好意思了,轉(zhuǎn)而拍了拍自己夫人的手,哈哈笑道:“好啦好啦,這就是最后一回了,他都說了,這回一定要和離了……”
向夫人嘆一口氣:“人家都是勸和不勸分,你倒好,唉!”
向元凱不以為然:“你懂什么啊!”
他打開酒壇的蓋子,先給自己倒了一杯,美美地喝下肚。
這會兒外邊有人來報,蔡大將軍來了。
向元凱與他相熟,也不起身,又給自己倒了杯酒,舉起來暢快地飲了一口。
再抬頭,就見蔡大將軍面有赧然,嘻嘻笑著,不好意思地近前來,在自己身邊坐下了。
向元凱瞧見他這副要死的神情,毫不夸張地講,當時心里就是“咯噔”一下!
蔡大將軍哈哈笑了笑,覷著他的神色,嬉皮笑臉,小心翼翼道:“元凱,我跟你說件事,你別生氣啊……”
向夫人:“……”
向元凱險些一口血噴出來!
蔡大將軍趕緊扶住他:“元凱,元凱!你冷靜點!”
向元凱仰天長嘯,壯懷激烈:“蔡延明!我恨死你跟那個姓聞的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