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天地蒼茫,萬物咆哮。
死亡成了一件極其尋常的事,混亂成了常態。
從天際往地面看,血鋪就了整塊大地,形成了大地的微笑。
北境淪陷、西夏淪陷,百姓在修士的護送下拼命地逃竄著,但大多數炸成了血霧。
破道占領下的領土,邪祟橫行,這是它們的土地、它們的新生、它們的未來。
天空中探下了無數蠕動的頭顱,貪婪地望向大地。
風聲呼嘯,空氣充斥死亡和尖叫聲。
萬里屠盡,人類成了爬蟲,被踏碎、踩爛。
剩下來的人用盡全身力量護佑作為人的最后尊嚴。
活著!
他們的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念頭。
他們要活著!
林以紓睜開了雙眼,抬起手,突然捂向了自己的左眼。
其實林以紓很不習慣和人相處,她曾經多次讓復金珩變回原形和她相處。
林以紓整個人顫抖了一下。
再次睜開雙眼的時候,林以紓茫然地坐起了身。
破道顯然知道誰是她心中最重要的人。
“明明和神君一脈所出,但他們根本不一樣,神女就是個廢物。”
林以紓抬頭望著上空,深水中不停地震晃著水泡,光亮透不過水穿進來,四周都是漆黑的、冰冷的,隱約只能看到黑影在游曳。
光景又皸裂。
破道。
硝煙四散,鏡子的碎片“啪嗒”“啪嗒”掉落。
有什么東西想要透過冰霜的縫隙爬出來。
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破洞蠕動著,密不透風地蒙住了地底,化為一張絕對無法突破的繭,包裹住林以紓。
雙眼猩紅。
復金珩的手蓋住了她的整個腦袋,一捋,林以紓感覺自己的腦袋殼殼都快捋得掉下來了。
但她靈力尚可,所以在妖邪中還算能保全自己。
王兄?
僅僅是消融了一部分,莫大的刺痛從左眼內往外傳來,眼睛中像是長出了萬根刺,往外扎,血跟被擠壓一般往外噴。
四周日光如此盛烈,她最信任的人也在身邊,可她為什么覺得這么茫然。
所有的幻境都只有一個目標,徹底解封她的左眼。
祂到底在哪里!
她撫開身上扎著的鏡子碎片,站直了身。
林以紓想用這種聯系,來找到破道。
林以紓單手結印,“破!”
如此冷肅的人,耐心地站在樹下,一遍又一遍地安撫著還過于稚嫩的少女,“紓兒,下來,我會接住你。”
地底的聲音冷笑著,“我忘了,你們兄妹兩個應該有所感應,我說了一個低劣的謊言呢。”
疼。
光景晃著,林以紓眼前改變,她又變成了一只兔子?
她不再置身于深水中,而是置身于地下,如若地心的地方,四周都是漆黑的,她看不清任何東西,但能感覺到腳下的地面時游動的。
她不能沉溺于此。
她對靈力有個執念,不知道為什么,她特別希望自己能變得很強,變成超級塞亞兔,成為一腳踏出去讓天地震晃的兔
破道,在地下。
陰森的萬道聲音在林以紓的耳畔響起,“殿下,你的王兄已經死了,你不難受么?”
林以紓捂緊自己的左眼,她看向了天花板,開口念出了三個字。
樹下走來了一群宮人,著急地望向樹木,“殿下,您的身體還沒有養好,不能坐在這么危險的地方。”
林以紓摔在地上,撐著滿地的鏡子碎片坐直,大口地喘著氣,身上的衣裳濕透了。
捋毛可以,捋尾巴毛不可以!
林以紓不解地望著樹下的宮人,眼神不經意間定住,她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復金珩:“王兄幫你把綢帶解開?”
破道像是在天地之間織了一個龐然的繭,包裹而貪婪地吞食著所有的生機,在世間的每個角落留下死亡的陰森。
林以紓:“我靈力被你封住了,我怎么下來?”
她茫然地往遠處看,能看到雨霧深處的群殿。
林以紓身下的冰面陡然一震,她的身體被四周蔓延而來的黑色藤蔓層層纏繞著,“啪”得被拽入了黑水中。
黑水在退潮。
到底要怎么才能找到祂!
林以紓:“原來‘神’長這個樣子。”
不對勁。
越是溫暖,越容易在無形中殺死人。
胸口好悶,她感覺喘不過氣了,巨大的壓迫感按壓著她,讓她本能地感受到戰栗。
這次她沒有再喊破道。
一切都不對勁。
幻境
真可笑。
哪怕她現在根本不明白這兩個字的意義,可神識的深處,有一個執念不停地念著這兩個字,在她左眼的綢帶快要被解開的時候,
這是姑娘家多么隱私的地方,哥哥作為大門派的仙君,作為一條龍,怎么連這都不懂呢!
哥哥在修仙界還有個身份,他好想是個什么門派的仙君,但林以紓住不慣人類的地方,哥哥才為他們二人造了一個巢穴。
門被吱呀打開。
這才有了現在人和兔的相處。
破道告訴她了一個事實,“殿下,你再也出不去了。”
陰森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有什么可笑的。”
眼球快要炸裂的疼痛。
雙修?
她的眼神只顫動了幾下,很快恢復了冷靜,“王兄不可能死。”
眼前的光景不停地變,她看到陳娘尖叫著跑向她,想要扯開她眼上的綢帶,“是你害死我!是你害死的我!”
耳畔全然都是吶喊聲,尖叫著。
林以紓略顯怔愣地眨了眨眼睛,用力地呼吸著氧氣。
樹枝抖動,林以紓剛準備跳下去,但是耳畔響起了許多聲音。
林以紓雙眼往下不停地掉落眼淚,她淚眼朦朧地望向樹下,“王兄,你不嫌棄我嗎”
一顆胡蘿卜就啃一口,奢侈!
只有不能解封的左眼是真的。
光景的最后,身穿禮服裙的林以紓躲在房間內,外面光鮮的宴會只會讓她感受到枯燥和厭煩。
窸窣的惡意在耳畔不停地響起,她聽到重疊的聲音擾亂著她的神志,萬物修的弊端在此時暴露,太多惡意的聲音充斥她的雙耳,引誘著、嘲笑著、辱罵著、在神識內炸開,如同燒沸的水,將神識燒得震晃、炸裂。
好想,這一切,都不是屬于她的。
因為從汪洋的黑水中,不停有黏稠的蟲腳蔓延了出來,在探尋著血液的來源。
纖瘦的身體不停地下降,林以紓將左眼的冰霜再次封起來。
兔子屁股坐在復金珩的腿上,小口地咀嚼著胡蘿卜。
林以紓最終深吸了一口氣,伸出了雙手,“王兄,你一定要接住我。”
復金珩冷肅的下頜線:“為什么躲著我?”
風又吹來,她左眼上蒙著的綢帶隨風而飛。
她想起來了,她是為了躲避復金珩,才躲到花林中的。
東洲鏡應聲而破,炸裂的鏡子碎片將整個幻境割裂,幻象黑白切換,被割裂的地方不斷往下流血。
隨著這一句落下,眼前的所有光景突然破碎,皸裂地化為斑駁的碎片。
像極了大地的嘔吐物,集全了整個世間所有的惡意。
風吹起,下了一陣花瓣雨。
少女的裙擺于半空悠然地晃著,她看起來隨時都會像風箏一樣掉落。
作為一個前來還愿的人,她顯然感覺到自己吸引到了破道的注意力。
她是誰來著
林以紓扶著竹篆上,坐在冰面上,纖瘦的身影幾乎要和蒼茫的霧氣融為一體,神識飄散著。
她相信,作為讖書上的預言之一,應該沒有任何比她更吸引破道的祭祀品了。
說起來有些奇怪,她明明是個兔子,為什么她的哥哥是條龍。
曾經應答過破道的人,無論是信徒還是被誘惑的局外人,無一例外,死得都很慘。
她怔愣地仰著頭,艱難地說出了兩個字,聲音艱澀地從喉嚨中擠壓而出,“破道”
清醒過來!
林以紓站在冰面之上,抬頭望向天空,天際不停地下垂,冰渣在空中揚灑,黑水中漂浮著大量的眼球。
林以紓狠狠地咬著自己的嘴唇,血從齒間往下流淌,她不斷點著身上的穴位,封住破裂的靈脈,讓自己平復氣息,吐出濁血。
大陸,漆黑。
胡蘿卜是她的哥哥給她帶回來的,她只不過是說想吃一顆胡蘿卜,但是醒來的時候,巢穴里面滿地都是胡蘿卜。
作為所謂的天命之人,如果連她都放棄了,那讖言還有什么反轉的余地。
她瞳孔緊縮,環顧著陌生的四周。
她有些驚訝地望著復金珩。
靈線扎入四面八方,匍匐而行,卻怎么都找不到破道的真身。
回憶突然襲來,好多人在她耳畔窸窣著,“廢物。”
她現在就是個負擔。
陰森的聲音響起,“你真的決定要直視我了么?”
清醒過來。
林以紓點頭的力度更大了,“好。”
她太沉溺了。
身后傳來熟悉的聲音,“為什么藏在這里?”
林以紓在強烈的困意中,逐漸閉上了雙眼,被拽入深水中的幻覺中。
“殿下!”
她的左眼受傷了么?
復金珩彎下身,將兔子給撈到手心。
眼前的幻覺又開始湮滅,化為碎片掉落,林以紓往后退了幾步,左眼疼得厲害,她掙扎著想從幻境中走出來,但一股莫大的力量拖拽著她,將她拽入一個又另一個的幻境。
她捂住了腦袋,努力忽視這些讓她動搖的絕望之感。
她現在沒有靈力,跳下去,可就要摔成殘廢了。
但復金珩壓著她,已經開始解開她眼上的綢帶,力氣之大,林以紓根本無法躲開。
她道,“我錯了,你別罰我。”
這要如何
還沒撓出個什么,一道高大修長的身影走來,蓋住了她所站的地方的光影。
“廢物。”
她到底在哪里。
不對勁。
復金珩?
雖然想法中二了點,但是變強總是對的。
風吹過來,林以紓突然覺得有些空蕩。
四周日光盛烈,她坐在梨花樹上,花瓣飄灑,空氣中彌漫著難以想象的、磅礴的靈氣,云霧繚繞,有若仙境。
左眼的冰霜流滿了血,不停地滴落在冰面。
雙修是什么?雙修可以吃嗎?
鏡子如同疙瘩一般密集地長滿了幻想的四壁,形成一場爆炸,將四周炸出硝煙。
林以紓疼到手背的青筋暴露,她強忍著將自己眼睛封起來的沖動,等待著。
是破道給她準備的一場幻覺。
林以紓和這些眼睛對上視線后,身子一彎,七竅往外流血,她用竹篆撐在自己的身體。
她曾經回應了破道的聲音,讓祂幫她解開了金線。
她感覺自己被地心包裹住了。
眼前不斷切換畫面,她變成不同的人,遇到記憶中的舊人,她在光景中不停地奔跑著,躲藏著或是溫溺或是暴躁的陷阱。
她應答破道,是故意的。
看到林以紓捂向自己的左眼,復金珩望向她,“想解開靈力嗎?”
林以紓抬起爪子,撓著自己垂下的雙耳。
是幻境!
直視不可直視之物,所謂‘神’,將再也沒有機會再撤身了。
林以紓皺起了眉,不知道這些人在說什么,她突然縮住了身子,朝樹下說, “別、別過來。”
林以紓手捂著的地方,左眼表面的冰霜消融了一部分,往下滴落冰水。
有那么幾瞬,林以紓的整個身體都無法移動,僅僅是被地下之物盯著了,她也無法挪動。
綢帶,左眼?
祂不是喜歡血脈、喜歡重生么
“你能做得了什么”
她正吃著胡蘿卜,腦袋后的綢帶突然被解開,她吃胡蘿卜的動作頓時慢下,直接蹦了下來,用爪子捂住快要掉落的綢帶。
兔子低著頭,用爪子給自己洗臉,而后艱難地用兔牙啃著滿地的胡蘿卜。
復金珩抬起頭,“我不罰你,你下來。”
但只有這樣,才能和破道建立最深的聯系。
這種沉重感讓她佝僂著腰,跪在了冰面上。
她想拿回自己的靈力,變得足以站在王兄身邊。
“她是個廢物。”
可正是這樣的破道,一次一次地帶來了世間的浩劫。
“你怎么這么沒用”
天幕下垂,鎮壓而下,讓人不禁懷疑不久之后,天空就會像遠古一樣和大地重新融合在一起,重新形成死寂的混沌。
復金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伸出手,按在了她青絲后扣著的綢帶上。
水中,邪祟游行,蠕動著圍聚向她,連他們都跟不上她下降的速度。
這和人類信仰螞蟻有什么區別?
這絕對是幻覺。
東洲鏡是掌管幻覺的祟地,沒有任何東西比東洲鏡更適合用來對抗幻覺。
不對勁。
可笑。
原來那么多人信仰的新生,就是這么個模樣,他們知道,自己信仰著什么嗎?
令人窒息的水壓擠壓著她的肺部,林以紓嗆水可隨著,強逼著自己不去反抗四周襲卷而來的觸角,讓這些黏稠的藤蔓拽著她墜入深水中的深淵。
復金珩往前站了幾步,“跳下來,我會接住殿下。”
聲音從下方傳來,她往后退了幾步,“不可能”
復金珩牢牢地接過她,將她抱緊了。
即使她經常看不懂王兄看向她的眼神。
她會永遠待在王兄身邊的。
林以紓懵懂地點了點頭,“想。”
在徹底陷入日光之前,她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
一切都是幻想。
復金珩:“你是我的妹妹,我怎么可能如此看待你。”
林以紓被抱著坐在了花樹下,復金珩檢查著她有沒有受傷,林以紓看著王兄,內心是無限的信任。
她要找到破道。
“哥哥”少女抬起了眼,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不自然地躲開了復金珩,想要離開這個房間。
她是一個修煉百年的兔子精,在兔子精中還是個未成年的存在,化形很艱難。
其實她如果拼盡全力,不是沒有辦法解開金線,但林以紓不可能將所有的靈力耗費在這種事上。
林以紓的雙眼逐漸適應了地底的昏暗,她低下頭,看向破道。
等等,他是誰來著為什么給她感覺這么熟悉
整個地面上,鋪滿了一層瘡疤般的表皮,緩慢地蠕動著,表皮里混雜著無數凡人和邪祟的血肉,粗糙而厚大、龐然的地皮上長滿了眼睛,上萬、上億的眼睛在地皮里蠕動,轉動,以不同的角度眨著眼。
雖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是個兔子。
林以紓逐漸恢復了墜入深水的記憶,面對幻境中的變化,她僵硬而艱難地掙脫著。
地面之上,人們尖叫著逃跑,被碩大的眼球盯著,踉蹌地摔倒,被地皮掀翻,卷入了地底,化為了一灘灘的血。
林以紓用手捂住自己的左眼,手心傳來汩汩的熱血,沿著手腕往下流淌。
她緊皺起眉,心里只有一個念頭。
她被拽著往深水中下墜、向下、向下,再向下,在黑水正中央形成一道急劇下降的水道長線。
哥哥最近給了她一個提議,說雙修可以極快地提高她的靈力。
自從她的哥哥將她認回去后,她就過得更加自在了,幾乎可以在修仙界橫著走。
林以紓明明只有一個人站在了冰霧之下,卻覺得自己的雙肩沉重無比。
她道,“東洲鏡。”
但變了幾次后林以紓就老實了,復金珩的原形太大了,每次變回原形,林以紓都感覺自己還沒辦法給他塞牙縫,一種來自種族的壓制讓她看到復金珩根本不敢動,直接嚇出了高燒。
這一切,不應該如此平安而美好。
盛烈的日光、溫暖的觸覺,都隱藏著無限的惡意。
戳穿破道似乎沒有任何用,她只會一次又一次地陷入新的幻境中。
到這個時候,林以紓卻不需要再撤身了,她低下了頭,望向了地底——
東洲鏡叮鈴應聲,從納物囊中飄飛出來。
血肉化為碎片,在風中飄蕩。
林以紓的耳畔,全然都是尖叫聲。
但比起對兄妹的承認,他更無法忍受林以紓獨自落淚。
復金珩不可能如此對她。
現在除了找到破道,滅亡破道,這個世間沒有任何一個其他的解法。
這是幻覺。
她掙扎著,“放開我!”
她頓了頓,往下一躍,少女纖細的身軀從梨花樹上掉落,“砰”得陷入了溫熱的懷抱。
“哥哥”“王兄”“皇兄”她遇到了不同的復金珩和自己。
這一切都太不對勁。
“砰”的一聲,復金珩將她推到了林以紓推倒在床上,將她禁錮在床上,少女的裙擺在床上鋪展開。
她正吃著呢,短短的尾巴突然被修長有力的手摸了一下,兔子整個跳起來,晃著尾巴。
她知道這是一場死契。
身體明明還有下降的感覺,但黑水不見了。
復金珩看著她的臉上出現驚慌的神情,神情一滯,“紓兒,下來。”
她快要及笄了,她不想一直被王兄保護著,也想成為守護王兄的存在。
不對。
他道,“靈力反噬不是你的錯,你現在的身體不能修煉靈力,也不能待在那么高的地方,下來。”
但、一切都是假的。
林以紓艱難地說出兩個字,“破道”
“殿下!”
氣泡在黑水的表面產生而破滅,林以紓墜入了深水中。
逐漸的,眼前竟然出現了光亮,四周傳來溫暖的觸感。
不能不能沉溺進去,都是假的。
蕭瑟中,她突然笑起來,纖細的身軀震晃著。
林以紓現在甚至敢吸復金珩的靈力了。
哥哥造的巢穴超級大,她每次出門都會迷路。
正準備解開的那一瞬間,林以紓突然按住了王兄的手。
說出‘妹妹’二字地時候,復金珩的神情不自然地停頓了一下。
她在哪里?
以后試試。
她聽見自己對樹下的人,有些害怕地說了一聲,“王兄。”
對了,眼睛。
林以紓有些恐高,雙手雙腳抱住復金珩的手腕。
林以紓原本對這個憑空而來的哥哥很是忌憚,但他們一起相處了很多年,復金珩已經成為她身邊最親近的人。
林以紓也不知道為什么,樹下的男人看起來如此冷肅可怕,卻讓她打心底地信任他。
林以紓蒼白地環顧四周。
“你知道你的王兄現在為了鎮守東洲,受了多重的傷嗎”
“你如此渺小,真的能守護的住你的王兄,守護的這世間了。”
“別掙扎了,順應我吧。”
“順應我吧。”
“順應我吧!”
“順應我!”
少女捂住雙耳,雙眼猩紅,竹篆掉落在地面。
她尖叫著。
她跪在地上,在上萬眼睛珠的凝視下,手伸向了自己的左眼。
纖瘦的手腕不停地顫抖著,冰霜從自己的左眼褪下。
就在這一剎那,血從左眼噴射而出,幾乎是汩汩地噴了出來,噴灑向半空。
蠕動的地皮從她的左眼穿過,貫穿而出。
第107章
靈魂發出尖叫聲。
林以紓跪在地上,仰著頭,血汩汩地從眼中流出,隨之鉆入她身體的,是無盡的黑氣。
疼痛撕裂著她的四肢百骸。
她緩慢地彎下了身,潮濕地墻壁上,倒映著她身后龐然的黑氣,這些密集的黑氣壓在她的背上,壓彎了她的脊椎骨,讓她不斷咳出血來。
淚水和血從雙眼不斷地往下滴落。
就算如此,她還是盡力地用雙手撐住自己的身體,可重壓太大,她的骨頭被壓得一截一截斷裂。
沾滿血的雙手,指節發白地攥緊了地上的沙土。
原來這么疼啊
好疼啊
林以紓的身軀“砰”得被黑氣和破道壓倒在地,只有一只手還緊攥著泥沙。
她的半張臉全都是血,還有半張臉還能依稀看出來真容。
林以紓顫抖的手最終握住了那只竹篆,握住了,卻十分費力地難以拔出來。
她想起了陳娘對她說過的話,“好、好、活、著。”
《破道》對于她的起點,是攥住了一根竹篆。
為什么要抵抗
鮮血噴滿了整道墻面,形成末世的終章。
風聲嗚咽,鐘聲回蕩,送走亡靈。
破道用力地掙扎著,地皮撕拽著林以紓的左半邊身子,將她的肢體扭曲成駭人的角度,左半邊肢體快要剝離了。
靈線收縮,虛空中的鐘聲越敲越響。
她費力地撐起身子,一寸寸往前挪動,又不斷地被巨物給壓倒。
她已經盡力了。
金紋爬滿了她的右半身,沐血的她似神似鬼。
為什么要做不切實際的抵抗
曾經明亮的雙眼半睜著,已經無法再閃動,一點一點地發灰。
一開始,人們是驚駭的寂靜,像是不相信這一切,但逐漸得,迎面而來的、溫暖的風讓他們清醒過來。
萬道聲音重疊著陰森響起,“你是故意的?”
陳娘就站在黑暗的角落,一會兒是人形,一會兒是紅肉的形態,并不說話。
萬物在尖叫。
林以紓:“難道我是什么救世主——什么大英雄嗎——為什么選我啊?”
聽到這話,林以紓又笑了幾聲,血從齒間往下流。
她又不合時宜地想。
“解。”
通萬物的通永遠不是通過控制來控制萬物,而是通過與萬物共情來體悟萬物。
血陣,一個以人的鮮血和性命而獻祭的陣法。
人到死的時候,似乎很容易回想起自己生前的點點滴滴。
林以紓望向了遠處的熔漿,熔漿中,破道的殘骸如同蛇一般游動著靠近。
她的身上,爬出了本來只會出現在復金珩身上的金色紋路。
林以紓怔怔地看著。
林以紓的神識已經有些恍惚了,疼痛讓她感到麻木。
重要嗎?
她突然覺得虛無。
長睫顫動著,林以紓往遠看,久違地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還真是殘忍啊。
靈光從地底、從汪洋炸向青空,破道的尖叫聲越來越大,天底下,所有的地面都在震晃、皸裂。
既然是鏡面,那就由她來代替復金珩,來結束這個無盡的輪回。
“九霄雷動震山海,四極齊封斷歸路。”
那時林以紓初來乍到于《破道》,對一切新奇而害怕。
“雖然你會死去,但你的身體將會和我一起永存,成為不滅的神明。”
四境的天空之上,若有若無地響起了沉悶的鐘聲,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抬頭往天上看。
身負金紋的人,將會和破道同歸于盡。
為什么選定她來穿書啊?
所有人的靈魂都在尖叫。
是不是,死亡了,一切就湮滅了,一切就都不重要了。
就算到了臨終的時候,還在想生的意義,想死的意義。
林以紓被破道吞噬的同時,用自己的血作了這個陣法,沒有任何比血陣更適合她的陣法了。
疼到極點,林以紓甚至有些想笑,但確實是笑不出來了,一笑,血就控制不住地往外流淌。
萬物修,可通萬物。
左眼里的破道如同漩渦一般扭動,但祂出不去,因為祂現在已然是林以紓的一部分。
死。
作為破道的右半身,她太知道破道想干什么了。
破道的黑氣一開始還能在巖漿中掙扎、嗚咽,震動聲由大轉小、再轉小,最后小到了微乎其微。
祟雨停了。
一寸、兩寸、三寸
林以紓低聲呢喃著,“都說人要有始有終”
林以紓的身體兀然爆發起驚人的力量,她撕扯著周身的地皮和黑氣,猛然站起了身,她撐住竹篆,用沾著血的手抵住自己的額心。
“不愧是殿下。”
在她徹底趴下之前,她的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
“你是故意解封左眼的?”
王兄對不起
林以紓深深地吐了一口氣,雙手攥住竹篆,用力地往外拔。
是破道。
林以紓眼前恍惚著,越來越黑。
她曾經在電視上看過一只羚羊被獅子咬破了肚囊,還拖著腸子拼命地往前爬的場景。
破道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就算你拿起竹篆了,你還能干什么呢。”
她望向不遠處倒插著的竹篆。
這就是她在讖片中看到的內容。
只要死了,就不疼了。
她現在就像極了那只破開肚囊的羚羊,僅剩的意志支撐著她往前爬行。
破道發出尖叫聲,萬道吶喊重疊,祂想掙扎著出去,但祂無法逃離林以紓的左眼,更無法逃離她以性命寫下的血陣。
隨著這一句落下,整個地底散發出龐然的靈光,地表之下,一直掩藏著的靈線展露出來,層層疊疊地包裹著林以紓自己。
訣尾落下,虛空的鐘聲長久地震晃,汪洋倒流,巖漿從地底往上鉆,地心中的靈光轟炸。
只要死了就好了。
“蒼天不覆幽冥息,萬物歸寂鎮玄圖。”
四周無人,她將手舉成喇叭狀,朝空闊處喊,“老天啊我問問你,為什么是我啊?”
破道發出最后一道吶喊聲,林以紓被竹篆貫穿的身體緩慢地、僵硬地墜落。
“乾坤逆轉天為鑒,日月無光寂萬年。”
她跪坐著,額頭抵在了地面上。
破道顯然不懂她為什么笑,祂不是人,永遠無法理解人到底在想什么。
陣眼被拔出的那一剎那,整個時間、空間似乎都凝固了幾瞬。
“你不要命了?”
終點,顯然也是一根竹篆。
她的血,可以吞噬邪祟。
生生死死之間,作為萬物修,要愛萬物,愛自己。
林以紓蒼白地抬起了眼。
這段時間的雙修,她就是為了將這些金色的紋路給引到自己的身上。
“山河倒影封邪祟,萬靈歸靜天地安。”
林以紓很想對陳娘的幻覺問出口,可她的肺腑似乎已經裂開了,她說不出半句話來,她只要一張口,就不斷地往外吐血。
是啊,為什么是她啊。
她的半個身子開始破道化,被裹上了沙礫般的地皮,變得僵硬無比,破道寄居在她的左眼,占領了她的左半身。
“天亮了!!”
人活著到底為了什么
以前的那八個輪回,王兄也是這么疼嗎
她的命,可以代替王兄的宿命。
林以紓緊緊地攥住了竹篆。
“天亮了!”
如果痛苦,是不是死了就夠了。
好累啊。
邪祟消散了。
林以紓的身體被血陣耗著,虛弱地撐著竹篆,跪了下來。
當時的那個少女不明白,現在的她還明白。
天地闊大,她很渺小。
林以紓不認為自己是什么救世主,是什么大英雄。
祂想反撲。
“天、天亮了?”
林以紓已經聽不見任何聲音,破道的聲音,在她耳中,和耳鳴已無兩樣。
生命的最后,人的身體似乎會發冷,她的身體顫抖著,感覺到寒意沿著她的每個手指往上爬。
“轟隆”聲中,破道被徹底地撕扯、破碎,眼睛珠子被巖漿給吞噬成灰燼。
天地震晃,破道的湮滅讓渾濁的天地徹底亮了起來,天光大亮,邪祟在日光下魂飛魄散,百姓們不可置信地走出了家門。
對啊,就算她拿起竹篆了,她還能干什么呢。
天地間,不再有破道,也不再有林以紓。
陳娘。
她是什么時候對《破道》這個世界有實感的呢大抵是在她踏入處暑閣的時候,她坐在偌大的處暑閣中,天花板上墜有上千條竹篆,她落座后,一條竹篆自動飄到她手旁。
地底,萬丈的靈線從林以紓的周身暴漲而出,將整片地底、乃至整片汪洋的大海全都包裹住。
祂只知道,今日過后,將會迎來一個新的文明,新的時代,一個屬于祂的時代。
纖細的手將竹篆越握越緊、越握越緊,就像是握住了自己最后的生命。
潛意識似乎在做一種臨終安撫,讓林以紓更能坦然地接受接下來的死亡。
她已經沒有什么氣力了。
她只是在做她認為自己該做的事,走自己選擇的路。
眾人激動地相擁,“天亮了!”
只要死了,一切就不重要了。
人似乎,總是想太多。
林以紓感覺自己身體里的所有內臟都破裂了。
青空在尖叫。
為什么還要拯救自己,拯救他人呢。
原來最后這個違背承諾的人,原來是她。
林以紓低聲念著。
祂只是模仿著人類的情緒,但永遠無法共情。
只要一米、只要一米、她就能拽住那根竹篆。
是希望。
她抬起竹篆,毫不猶豫地扎向了自己的胸膛,身體震晃,竹篆就這般扎了進去。
屋角潮濕地往下滴落著積水,日光將一切晦暗都驅散。
明月樓的上空,似乎還飄蕩著少女的吶喊聲,地底在靈線的包裹下徹底地爆裂,炸碎。
萬物生時則她生,萬物死時則她死。
往前走,便沒有再回頭了。
她站在九樓的望臺上,看著天上的月色和夜幕星辰。
她剛撐起上半身,身體又被“砰”得砸落,胸腔中發出沉悶的碎裂聲。
所以她死后,也會回歸于土壤,回歸為萬物中。
但林以紓不會給破道再一次輪回的機會了。
原本被祟氣壓制的草木都逐漸復蘇了起來。
神、神這就是神么
獻血順著林以紓的青絲往下流淌,林以紓麻木地再次撐起身子,繼續往前挪動。
上萬的眼睛珠不甘地朝上看,怨恨地翻滾著。
在生命的最終,林以紓悟出了萬物修的最后一個道義。
自從離開北境后,她已經好久沒有幻視過陳娘的出現了。
巨物壓制在她的身上,如高山,如傾軋的落石。
林以紓困住自己,就意味著困住了祂。
陳娘在生命的盡頭,吶喊著讓她活著。
一切結束吧
并不重要。
卷宗里的王爺可以為了妻子,在夏日給她下滿城的雪,她也可以。
畫面的最后,定再了明月樓九樓的望臺上。
她找到一個辦法,可以證明沒有情竅的人,也能訴說愛意了。
林以紓的身體震動著,她不再想了,手指撐著地面,深陷泥沙中,麻木的意識支撐著自己撐起身子。
陰森的聲音如蛇般響起,不斷重疊。“真好啊,這幅身體。”
可活著,有什么意義嗎?
竹篆立著的地方,正是血陣的陣眼。
靈光在尖叫。
“啊啊啊啊啊——”大地在尖叫。
是新生。
包裹住她自己,也意味著包裹著已經寄居在她身上的破道。
當初她是跟著陳娘學會血陣的,真的沒想到竟然會用到自己身上的時候。
生命的最后,眼前亮起了跑馬燈,不停地閃爍著不同的光景。
她看著地面上縱橫的血跡,隱匿了多時的血陣亮起。
百姓們擁抱著,流下了劫后余生的淚。
大地上,幡旗在日光下高高地舉起,修士們、兵士們吶喊出了歡呼聲。
“天亮了!”
讖書上的預言被改變了。
天空又開始下起了雨,但這次下的不是祟雨,而是靈氣所化的血雨。
如果有人熟悉林以紓的靈氣,他們會發現天地之間,鋪天蓋地而墜落的,正是林以紓生命所化的靈氣。
血雨帶著驅邪的暖意揚灑向大地,藏匿著不明顯的、對萬物的愛意,還有——對王兄的愛意。
夏日的雪,林以紓做到了。
蒼茫的血雨下了三天三夜,飄落不盡,滋潤著枯萎而重生的萬物。
仲元九年,破道滅,人們供奉已故的天都王女,稱其為司管萬物的‘神’。
仲元九年,世間誕生了第一個神。
仲元九年,神隕——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