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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1  ? 第 101 章

    ◎“指甲怎么斷的?”◎

    消息很快傳到了宮中, 程崢乍聞此事,正握筆批奏折的手一頓。他撂下筆,深緩著氣從椅上起身。傳信的小太監惶惶不安, 只怕龍顏大怒殃及自身, 卻見程崢動了動唇, 身形一晃, 忽然暈了過去。

    再睜眼時,紗帳外人影晃動。

    他隱約聽見鄭昌的聲音,“圣上如何了?”

    太醫的聲音也隔著紗帳傳來,“圣上這是郁結多日, 身體本就抱恙,又一時急火攻心,這才暈過去。唉,說到底是心病, 但長此以往可不是個辦法, 還得靜養為好啊,鄭公公多勸勸吧。”

    鄭昌點著頭, “自然,還請太醫慢調吧。”

    太醫這便回太醫院開方, 鄭昌命人隨去抓藥, 這才返回內室。程崢這會兒正從床上坐起來,鄭昌忙上前扶他,“圣上醒了,可有不適?”

    程崢搖頭, 無力又掙扎地說:“你去, 派人把沈文芥給朕叫回來, 朕沒有下過什么清田的旨意, 他一個翰林院的,誰讓他出京了?”

    “圣上。”鄭昌稍頓,說:“此事恐怕不妥了。”

    程崢斜眼看他,咳嗽了幾聲說:“怎么,你也覺得公主此舉是對的,如今連你都向著公主?”

    鄭昌緩嘆了聲,說:“不是老奴向著公主,是眼下外頭已經傳開了,都說圣上是為了隴州百姓才下旨清田,此時再下旨召回沈大人,只怕落人口舌。”

    “才這么會兒功夫……”

    程崢倏地扯了下唇,喃喃笑道:“阿姐真是好本事啊。”

    眼下清田之事已經白紙黑字的定局,他不認失的是民心,認下又得罪了世家大族。

    程崢這回真是吃了個悶虧,“傳旨下去,收回朕的私印,不許公主再插手朝中事務——”

    不,這時他若再追究程慕寧的過錯反而不妙。沒了程慕寧,朝中無人愿意接手清田這個燙手山芋,屆時程崢只能被迫攬下此事,那么世家之怒,皆會沖著他一個人來。

    程崢深呼吸,咬牙說:“傳旨下去,清田既是由公主所提,那此事便全權由公主負責。還有,裴邵乃御前近臣,他今日所為并未提前呈報,罰三個月俸祿以示懲戒!”

    鄭昌應了聲是,卻并未馬上下去辦事。他從小太監手里接過一封信函,說:“圣上,眼下只怕不是料理此事的時候。烏蒙新王來信,他們將按照慣例,在今年除夕朝見天子,只怕……來者不善啊。”

    ……

    烏蒙的信函送進京時先過了裴邵的手,程慕寧在程崢之前便已經看過,信函落款岱森二字,單看那字跡便知是何等狂傲之人,未必比斯圖達好說話。

    程慕寧翹起小腿,說:“除夕就在三日后,可見這個岱森早就進到大周境內了,眼下就在京城也說不準。神出鬼沒,這究竟是個什么人,你對他有了解嗎?”

    裴邵蹲身捉住程慕寧的腳腕,揉了兩下骨頭,說:“他原本是烏蘭巴日帳下一員猛將,很得斯圖達器重,這兩年烏蒙向北不斷拓寬領土,其中一大半都是他的功勞,不過再多消息也沒有了,往年烏蒙來朝的人里,并沒有這個人。”

    察覺到程慕寧微微縮了下腳,裴邵動作輕了點,“很疼?”

    程慕寧神色自然道:“不疼啊。”

    “少來。”裴邵捏了下她的腳腕,那力道正好讓程慕寧輕嘶了聲,他說:“誰讓你出門的?”

    程慕寧“唔”了聲說:“我邀馮夫人喝茶,沒有走多少路。話說回來,你眉尾這傷……馮譽打你了?”

    裴邵眉尾有一道不深的劃痕,程慕寧俯身來看,指甲蓋的長短,傷口看著還很新。

    明知道程慕寧在轉移話題,裴邵還是配合地抬起頭,“沒有,他砸了自己的腰牌,碎塊飛濺劃到的。”

    “哦。”程慕寧摸了摸,“還好沒劃到眼睛。”

    她從裴邵的眉骨摸到眼尾,指腹輕輕摩挲兩下便要收回手,卻被裴邵摁住了手腕。

    鐵銹的味道。

    裴邵定定看向她,猝不及防地拉過她一直握拳擱在膝上的手。程慕寧怔了一下,心虛地往回扯了扯,但已經于事無補。

    裴邵挑眼看她,“敢問公主,指甲怎么斷的?”

    “嗯……”

    程慕寧還沒有想出個說辭,裴邵就說:“你去大理寺了?”

    裴邵是個洞察力極強的人,話說到這里程慕寧也不隱瞞了,說:“馮譽的宅邸就與大理寺隔著一條街,我送她夫人回府時順路去看了看。”

    圖雅等人就關在大理寺,程慕寧手上這傷怎么來的裴邵想也知道。

    他抿了下唇,沒說什么,只是熟練地進屋翻找出藥箱。偏生程慕寧這幾日傷得太頻繁,那箱子空了一半,裴邵煩躁地嘖了聲,程慕寧見狀也不敢吭聲。

    她把眼睛撇到一邊,捧起杯盞抿了口茶。

    就是這種心虛的模樣,讓裴邵恨不得上手捏她。

    裴邵忍了忍,出門吩咐周泯拿藥來,又瞥了眼里間的人,低聲說:“公主今日去大理寺,做什么了?”

    朝廷還沒有下令處罰烏蒙使臣和圖雅,是因為還沒有摸清岱森的意思,萬一現在把人殺了,這個新的年輕可汗會不會拿這件事做文章。

    程慕寧是個謹慎的人,但永昭是她心里過不去的坎,從獵場回來后她幾次夜里啜泣,嘴里還念著永昭的名字,那是沒能護住小妹的愧疚。

    這種愧疚會動搖理智,即便她醒來后神色如常。

    周泯知道事情始末,也偷偷往里覷了眼,說:“公主對圖雅動了刑,但沒讓我進去,不過我看后來小姜大人從刑房出來時臉色不是很好看,只怕下手不輕。”

    裴邵心下有了判斷,說:“活著?”

    周泯搖頭,“小姜大人看著,出不了亂子。”

    裴邵便沒再多問了。

    ……

    翌日天晴,難得無風,程慕寧約了陸戎玉賞花,卻被周泯攔在了門外。

    程慕寧挑眉,“這是軟禁?周泯,你好大的膽子啊。”

    周泯摸著腦袋說:“公主,您就別為難我們了。殿帥說了,您安心把病養好,除夕前都不許您出門,陸公子新培育的花我們都給您搬來了,喏,您瞧!”

    程慕寧一撇頭,果然見滿池塘的蓮花。

    這個季節能開出蓮花,陸戎玉還真不是一般人。而且它這個蓮葉也與尋常蓮葉不同,葉片更小更淺,花蕊又很大,乍看之下像一盞盞粉紅燈籠,銀白季節里喜慶得很。

    程慕寧看著這些花眉目舒展,片刻后說:“銀竹,你讓人將這些送到皇后那里去。”

    她說罷又道:“算了,紀芳你去。”

    一直隨侍在后頭的紀芳愣了愣,忙應下說:“是,公主真是個貼心人,娘娘是個愛花之人,看到這些必然高興。”

    程慕寧沒有再應聲,兀自回去書房翻看公文。

    紀芳扭頭看公主的身影,他知道長公主這是給他機會去宮里走動,他畢竟是個太監,離開內侍省太久難免失了地位,說到底鄭昌的干兒子也不止他一個。

    紀芳有時也不禁感慨,公主這人的確面面俱到,有時瞧著冷硬,有時卻也溫和。

    只要做好分內事,伺候她要比伺候圣上簡單很多。

    思及此,紀芳忙張羅人將蓮花小心打撈出來。

    杜藺宜就在這時候來了,他瞧見這一池塘花亦是一愣,“這是?”

    紀芳道:“嗐,陸小公子送來的,公主讓送到宮里去。杜先生,這是又來與公主談論公務?”

    杜藺宜面露訕訕,他到底是公主府的幕僚,程慕寧擬新政條案這陣子杜藺宜也沒少在旁聽著,他原本摩拳擦掌以為自己寒窗苦讀終于要有用武之地,可幾日下來卻大受打擊。

    他根本聽不懂,也無法給出中肯的意見,當程慕寧將朝政與沈文芥侃侃而談時,杜藺宜才發覺自己前二十多年猶如井底之蛙,所見所聞都如此淺薄。

    “我……對。”杜藺宜左右掃了眼,小聲問:“紀公公,殿帥可在里頭?”

    紀芳笑說:“放心,一早就走了。”

    也不知道為什么,每每他與公主說話,殿前司那位兩只眼睛就盯在他身上。說倒是沒說什么,就是怪瘆人的。聽紀芳這樣說,杜藺宜才松了口氣,長揖道謝。

    行至書房,杜藺宜叩門而進。

    程慕寧撂下筆,莞爾道:“一大早,杜先生有什么要緊事?”

    杜藺宜眼下聽著“先生”二字就心虛,忙岔過去說:“是這樣,今日公主府內外戒備森嚴,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程慕寧揚了揚眉,“沒什么大事,杜先生就是來問這個的?”

    杜藺宜尷尬地捏了捏手,才說:“我聽說沈大人是公主指去隴州的,清田從隴州開始,公主想必也是想徹底肅清當初武德侯在隴州的同黨。”

    程慕寧說:“所以呢?”

    “所以——”杜藺宜猶如第一次自薦進公主府般鼓足勇氣,道:“隴州是鄙人的家鄉,我比任何人都了解隴州的民生,沈大人雖聰明,但地方民情卻不是一日兩日能摸清的,我想若公主能指派我與沈大人同行,我定能助沈大人一臂之力。別的不說,哪怕當個引路小廝也是好的。”

    “引路小廝?”程慕寧笑了笑,“那未免也太屈才了。只是,沈文芥已經出城一整日了,這會兒恐怕已經過驛站了。”

    杜藺宜忙說:“我可以騎馬去追!”

    程慕寧道:“那馬匹和行囊準備好了嗎?”

    杜藺宜道:“我這就——”

    “銀竹。”程慕寧溫聲說:“把東西給杜先生。”

    杜藺宜一怔,就見銀竹從架子上捧來個包袱,上前遞交給他,說:“馬匹已經備好了,這是路引,杜先生要出城的話現在便啟程吧,天黑之前能趕到驛站。”

    杜藺宜遲疑地接過來,心下頓時了然。

    他朝程慕寧拜下去,“鄙人定不負公主所托,到了隴州,拼上我這條性命也要助沈大人順利清田。”

    ……

    除夕將近,鬧市人煙稠密。

    這日杜藺宜牽著馬擠了一路,好不容易擠出人群,迎面卻是一匹疾馳而來的黑馬。

    那速度如追風逐電,快得驚人!

    杜藺宜嚇得不敢動彈,直到那馬蹄在他頭頂高高抬起,杜藺宜一個后退將自己絆倒。

    緊接著,那馬背后面下來個頭戴帷帽,身著鵝黃裙襖的女子。她撫著胸口平復著呼吸,聲音里還帶著后怕和責備,“都跟你說了,不要騎這么快,又不是在草原。”

    說罷,女子又上前扶起杜藺宜。她撩開帷帽,遞上一錠銀子說:“抱歉,傷著你了嗎?這個給你。”

    杜藺宜的目光在這人臉上停了一瞬,莫名眼熟,但他一定沒見過這個人。

    杜藺宜拍了拍衣袖上的灰,說:“不用了,我沒有大礙。”

    他正想勸告這兩人京中不可快馬疾馳,可馬背上的男人目光如鷹,滿臉都寫著不耐煩。

    氣勢上倒與裴邵有幾分相似,總之看著就不是個好相與的。

    杜藺宜忙攥緊韁繩,要務在身,還是不要徒添事端。

    杜藺宜走后,女子卻還在看他。馬背上的男人不悅道:“看什么,這人瘦得像個小雞仔,有什么好看的?”

    女子說:“他手上拿的,是公主府的令牌呢。”

    【📢作者有話說】

    久等

    102  ? 第 102 章(結尾有增補)

    ◎“沒得商量。”◎

    除夕當夜, 宮中披紅戴綠,懸燈結彩。

    各國使臣都在前幾日陸續進京面過圣了,但為顯隆重, 也為表達大周愿與各國親如一家的美好企盼, 往年正式接見使臣都是在除夕家宴。這日是皇宮一年當中最熱鬧的時候, 丹鳳街上車馬駢闐, 程慕寧進宮時正好碰見張吉和馮譽。

    兩人看到她皆是臉色一變。

    張吉小心翼翼瞥了馮譽一眼,馮譽則冷哼一聲,連禮都不行,甩袖離開。張吉尷尬笑了兩聲, 拱手說:“公主勿怪,馮大人他……”

    “我知道。”程慕寧道:“馮大人還在生本宮的氣。”

    張吉又悻悻地笑。

    何止是生氣,馮譽這個人是最討厭別人跟他玩陰的,偏偏又被公主擺了一道, 如今朝中人人都以為他與公主往來密切, 即便馮譽幾次開口言明,卻都無人信他。

    而且聽說那之后兵部好幾個官吏都去了公主府拜會, 在清田的事上,各級官吏更是多有讓步。

    否則沈文芥拿著兵部的堪合出城, 一路也不會如此順暢。

    總之公主的目的是達到了, 但想得馮譽一張好臉怕是更難了。

    張吉干脆岔開此事,說:“聽說公主這兩日于府中養病,不知腳傷可有好轉?”

    “已然大好了,多謝張尚書掛念。”程慕寧食指上纏繞著帕子, 腳下步調緩慢, 說:“聽說烏蒙可汗是昨日才進京?”

    提到烏蒙, 張吉頓時斂了笑意, 點頭說:“是,各部中烏蒙到得最晚,昨日傍晚才踩著時間進宮面圣。嗬,這是明擺著要下圣上的面子,”

    程慕寧說:“張尚書見過岱森,覺得如何?”

    張吉聞言確實難得“嗯”地嘆了聲氣,斟酌過后說:“年輕氣盛,言語中多有狂妄,看起來也不比斯圖達好說話。”

    程慕寧說:“他可有提出任何要求?”

    張吉搖頭,“就是沒有才令人不安,怕就怕他在除夕宴上折騰,讓人下不了臺。”

    程慕寧沉吟不語,片刻才說:“如若烏蒙沒有與大周交好的意思,岱森不至于親自前來,他既然來了,事情應該不至于太壞。”

    張吉背手點頭,“但愿如此。”

    前方就要到設宴之地,程慕寧還要去給皇后請安,便與張吉在此處分開。

    皇后的身孕已有七個多月,雙生子的緣故那肚子看起來大的嚇人,她如今已經到了需要臥床保胎的時候,就連多走動兩步,都有滑胎的風險。以防萬一,今日除夕自然也去不得。

    程慕寧也不敢與她說太多話,簡單寬慰幾句便退了出來。

    銀竹望了眼奉藥進去的宮人,低聲說:“娘娘這胎懷的實在兇險,孟太醫說了一個不慎只怕連……幾個月前孟太醫私下委婉勸過,這胎還是不要為好,但娘娘不肯松口,是拼了性命也要這兩個孩子。”

    “那是自然的。”𝒸𝓎 程慕寧說:“皇后這些年一直被許嬿壓著,從未當過一天真正的皇后。這也罷了,前朝后宮息息相關,她過得不好,姜家也不會好,姜覃望這些年又何曾不是處處叫許敬卿壓著?雖然如今沒有許氏作亂,但往后難保不會再有別的什么人,比如……我啊。”

    銀竹一驚,“公主?”

    程慕寧笑了一下,緩步朝甘泉宮走去,“在其位謀其事,世家大族的女子,若不能為家中博一條出路,便是負了父母的恩情,皇后是個有擔當的女子,她行事自有考量。只要能誕下皇子,無論將來是誰把政,她都是太子的母親。”

    “皇后既有防著公主的心思,公主為何還這樣護她?為了把孟佐藍送到鳳棲宮照料皇后,公主可沒少費心思。”

    程慕寧提裙上了臺階,說:“圣上可以不要皇后的孩子,但大周需要皇嗣。”

    姜亭瞳是了解程慕寧的,她知道程慕寧最在乎什么,無關品行和情誼,只要涉及江山社稷,程慕寧就一定會護她周全,所以在保胎這件事上,姜亭瞳會毫不猶豫地求助她。

    銀竹聞言也明白了,正緩緩點頭,就見不遠處姜氏父子朝此處走來,“公主,是姜家兩位大人。”

    程慕寧看過去,果然是姜覃望與姜瀾云。

    自打沒了許敬卿,姜覃望在朝中愈發說得上話,也因此公務更加繁忙,臉上肉眼可見地疲憊了不少,但卻比從前更顯干勁,反而是姜瀾云的臉色不大好,他看過來的眼神較以往有些微妙的變化。

    程慕寧并不在意,互相讓過禮后便進了內殿。

    酉時開宴,男女分席而坐,程慕寧一眼就看到了岱森。

    準確來說她并不認識岱森,但這人十分好認,那不同于常人的高大身量一看就是武將,雖然沒有圖雅那樣的異色瞳孔,但那雙淺眸傲寒凌厲,深棕色的裘皮長袍裹不住雄鷹的氣場。

    但他現在正一動不動地盯著裴邵看。

    那眼神,比起敵意,更多是較量。

    男子之間的較量。

    裴邵卻恪盡職守地掃視大殿,今夜他身上還擔著巡防要職。

    程慕寧微微挑了下眉,就見岱森后側方的侍女輕輕拉了下他的衣袖。岱森的身量將那侍女的身子遮住了一半,程慕寧的視角只能看到她半邊裙襖,再想細看,卻只能看到她臉上的珍珠面紗。

    后面幾個烏蒙侍女都是這樣的打扮,乍看并無什么不同。

    可是岱森偏過頭時繃緊的下頷都肉眼可見地柔和了,不知那侍女說了什么,只見他眉峰一皺,坐正身子時還有點不高興,但視線卻再沒放在裴邵身上。

    只老老實實吃著盤子里的花生,趁人不注意時,他又往后面塞了兩顆剝好的葡萄。

    程慕寧看得入神,銀竹忽然推了她兩下。

    “嗯?”程慕寧轉回視線,就見裴邵正面無表情盯著自己看。她一笑,低頭抿了口酒,掩唇說:“銀竹,今夜宮里可有給烏蒙可汗準備美人?”

    “自然有的,昨日禮部的王大人還特意挑了個濃眉大眼的,說是要符合草原人的眼光。”

    每年這些外邦部族來朝,都會將自己部落的美人獻給大周,大周也不例外。無論是什么時候,交換女人永遠是籠絡關系最快速最便捷的方式,即便這種關系一戳就破。

    程慕寧道:“叫禮部的人把人撤下。”

    銀竹不解,“公主,為何?”

    程慕寧剝著葡萄說:“他身邊有人了。”

    “那個侍女么?”銀竹說:“一個侍女而已,美人哪有嫌多的?”

    程慕寧道:“你見過誰給侍女剝葡萄?”

    銀竹噎了一下,不再多問。

    酒過三巡,席間氣氛已然熱鬧。王冕作為禮部侍郎,這一頓飯沒吃好,說話說得口干舌燥,嗓音已經劈叉了,“可汗似乎不怎么喝酒,可是宮里的酒不合可汗的胃口?”

    岱森說:“并非,宮里的酒醇香甘甜,一聞就是好酒,可惜我不擅酒力,唯恐喝了酒,在皇帝面前失態就不好了。”

    程崢發話說:“今日是家宴,哪有什么失不失態,自然是在家中怎么放松就怎么來。來,朕敬可汗一杯,就當是敬烏蒙與大周的比鄰之誼。”

    岱森拿起酒杯,他彎了彎唇,卻沒有敬。

    有官吏道:“可汗這是什么意思,我們圣上敬酒,焉有不飲之理?”

    岱森笑了笑,說:“我只是聽到圣上說比鄰之誼,一時感慨。王庭剛經歷過一場政權更迭,斯圖達雖與大周有姻親關系,但斯圖達死了,一切由他制定的規章標準都該埋進土里。”

    張吉聽明白了,說:“可汗的意思是,不打算繼續履行與大周的休戰條約?”

    “不。”岱森微笑,“當初你們用一個和親公主達成休戰約定,我仍愿意與你們繼續和平共處。我的意思是,同樣,你們可以再挑選一位公主與烏蒙和親。”

    話音落地,岱森身側那只手又捏住了他的衣袖,她的聲音掩藏在眾人的議論聲下,急切地說:“你干什么?”

    岱森不理她,兀自將衣袖抽出來。順著席間眾人的目光,岱森也看向女眷席位上的人。

    程慕寧捏著酒杯沒有動彈,她抬眸迎上岱森的視線,眼神并不避讓。

    岱森好像在打量她,但那并非男人對女人的打量。

    “不可能。”裴邵冷颼颼地側過眸子,“四年前永昭公主嫁入草原,斯圖達也并未完全履行休戰條約,幾次出兵試探,不久前圖雅更是以互市相逼,烏蒙邊境線上那成倍的兵力你當我們瞎?”

    “咳咳。”王冕說:“好商量,別吵別吵,可汗這不是也是隨口一說嘛,既然是和談,那自然是兩邊互相商量,哪有單憑一人說了算的?”

    “沒得商量。”裴邵摁下鋼刀,說:“烏蒙王庭根本沒有講和的意圖,幾次三番上門凌辱,王大人作為禮部侍郎,身擔邦交之責,卻不護住圣上的顏面,究竟是何居心?”

    “我——”王冕一個著急撐案跪起來,“殿帥,大庭廣眾下說話可要講證據,為人臣子,我所為皆以朝廷為先,自問無愧于心,無愧君主!”

    張吉見狀,忙出來打圓場:“唉呀,事情還沒個定論,今日是家宴,不要傷了和氣。”

    “和氣能填補張大人所管之下戶部的虧空嗎?”裴邵不給張吉面子,說:“阿日善以互市相逼時,張大人可不是這樣的說辭。”

    張吉噎了一下,捋了捋自己的胡子說:“我也沒說什么。”

    “好了別吵了。”馮譽皺著眉頭,看了看這幾個人,語氣不善道:“永寧公主是圣上唯一的親人了,要將公主送去和親,只怕圣上也不舍得。君子不強人所難,兩國邦交,只要有心和談,除了聯姻,自然還有許多其他法子。”

    岱森看熱鬧似的,始終勾著唇角。

    只是這人生得兇悍,即便彎著唇也顯不出半分和善,反而給人一種狂傲的姿態。

    他沒有立馬回馮譽的話,而是轉向了裴邵,打量他說:“聽說這位裴大人乃朔東裴氏次子?我聽說過你的父親,是個了不得的人物,這幾年他帶人將西北最強的天狼部打得節節敗退,我很敬佩。你們裴家的功夫我也早有耳聞,一直很想領略一下,不知道今日有沒有這個機會,試試裴二公子手里的刀?”

    王冕說:“使不得使不得,今夜可是除夕宴,天子在上,眾賓歡飲,怎能——”

    “好啊。”裴邵摁在刀柄上的指腹微微摩挲了兩下。

    兩個身量相仿,氣場相仿的男人,打從一對上眼就已經生出了較量,這一晚上心猿意馬,就等現在了。兩人目光相碰,無形間露出了危險的氣息。

    【📢作者有話說】

    來晚了,發波紅包

    機關槍小裴

    (上次在宴上突突懟人的還是馮譽

    103  ? 第 103 章

    ◎“他要娶的和親公主,也是你?”◎

    往年外邦來朝也有武斗環節, 但通常不安排在除夕宴上,可眼下氣氛烘托到這里,若是再拒絕反而顯得大周畏縮不前, 各雙眼睛看過來, 程崢猶豫之下也只好應了, 吩咐人去取來岱森的刀。

    大殿施展不開手腳, 裴邵與岱森攜刀到了殿外,程崢為首的一行人依次在廊下排開。

    程慕寧視線看向裴邵那邊,程崢瞥了眼她淡然的神情,“阿姐就不擔心裴邵比武敗了, 丟了大周的顏面嗎?”

    程慕寧還沒有回話,王冕就絮絮叨叨地說:“是啊,怎么就輕易應了,這岱森又不是圖雅, 這可是烏蒙王庭數一數二的大將啊!”

    程慕寧手里的帕子捏緊了, 說:“裴邵不也是御前數一數二的大將嗎,王大人這話, 把圣上置于何地?”

    王冕一哽,心虛地覷向程崢。來不及反駁, 程慕寧又說:“裴邵在御前這幾年沒有戰場博弈的機會, 但諸位不要忘了,他十六歲時就跟著裴公在戰場上真刀真槍拼過命,裴氏出將才,這可是先帝親口說的話。”

    嚯, 圣上, 裴公, 先帝。

    這一尊尊大佛, 再有人質疑下去,可就是大不敬了。

    王冕當即歇了聲,程崢也輕咳了一聲,不再多言。

    此時,裴邵與岱森已經拔刀相對。

    兩人的刀法都是極快,揮起來的片刻只能看到殘影。

    “鏘”地一聲,兇猛的力道讓兩個人都后撤了半步,但刀刃還相抵著的,誰也沒有要多退一步的想法。這變成了一場力量的較量,兩人額角的青筋逐漸暴起。

    忽然,裴邵松開力道,單手重重甩出一道銀弧,岱森側身避開,閃到裴邵身后,刀鋒掃向他的后背。裴邵背后卻像長了眼睛,反手橫掃過一刀,正正劈開岱森的刀。

    力道之大,若不是岱森夠穩,這一刀足夠將他手里的刀震飛!

    岱森邪氣一笑,然后又慢慢放平唇角,眉眼逐漸認真。他握緊刀柄,指骨都泛起了白色,猛地朝裴邵沖去。

    兩人越打越快,手里的刀逐漸看不清形狀。刀刃相撞的聲音與大殿內的樂聲融為一體。

    這種比武通常都是點到為止,但兩人絲毫沒有收手的意思,裴邵剛開始還避著點岱森的要害,但當岱森招招致命后,場上的打斗逐漸升化。

    這兩個人仿佛是打上頭了。

    眼看旁邊的一尊石獅子被劈開,碎石飛濺,雖隔著一定的距離,但廊下眾人還是下意識地后退了幾步,內侍舉起衣袖擋在程崢面前。王冕擦了擦額角的汗,虛驚一場道:“這是做什么,又不是比武招親?還是、圣上,還是叫他們停下來吧?”

    程崢鮮少看到這樣激烈的打斗,聽著刀劍鏘鏘的爭鳴聲,不由咽了咽口水,正猶豫著,就聽旁邊的程慕寧平靜地說:“衛嶙,去把殿帥叫回來。”

    衛嶙遲疑了一下,看向程崢。

    程崢這時才點頭,忙說:“對,比武切磋點到為止即可,晚宴還要繼續,莫要耽誤了眾人用膳。”

    衛嶙這才拱手下去,試圖隔著十幾步的距離叫停他二人。

    然而不知是距離太遠還是刀劍爭鳴聲太大,裴邵和岱森誰都沒有聽到衛嶙的叫喚,反而越打越兇,眼看就有你死我活的架勢,衛嶙忙走近幾步,提高音量說:“殿帥,可汗,圣上有旨——”

    兩半刀刃猝不及防地向衛嶙飛來,衛嶙反應迅速抬刀擋下,卻被這刀刃的力道震得手麻。

    那邊裴邵和岱森的刀已經砍得只剩半截了,兩人對視一眼,干脆把殘刀一扔,赤手空拳地打了起來!

    拳拳到肉,毫不留情!

    這已經完全脫離了切磋的范圍,似有你死我活的架勢。

    程慕寧眉心一蹙,驟然向前:“住手!”

    與此同時,另一邊也響起一道聲音,“岱森,住手!”

    兩道聲音重疊響起,那邊打得已經失去理智的兩個男人竟真的停下了動作。

    程慕寧倏地怔住,腦中忽然空白了片刻。

    廊下紛紛議論起來,但程慕寧什么也聽不見,她耳邊喧囂盡退,罕見地聽到了自己錯亂的心跳。她的視線緩緩轉向開口的那個烏蒙侍女。

    侍女回過頭來與她對視,少頃才緩步上前。

    她生得嬌小,步態又極其端莊,若不是穿著烏蒙的服飾,實在是不像烏蒙人的樣子。

    只見她行至御前,還沒靠近,就被周圍的禁軍舉刀攔下。侍女站定,倏地雙膝跪地,兩手交疊墊在額頭下,行了個標準的宮廷大禮,“永昭拜見圣上,此行回京,未得朝廷應允,還望圣上恕罪。”

    她說罷摘下了面紗。

    廊下驟然一陣唏噓,程崢驚得向后退了半步,若不是內侍攙扶,還險些叫大殿的門檻絆倒了,他半響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永,永昭?”

    永昭抬首,卻沒有再看程崢。

    她唇畔帶著點少女天真柔婉的笑容,“阿姐,我回來了。”

    ……

    程慕寧帶永昭回了扶鸞宮。

    裴邵把險些就要跟進宮的岱森攔在外面,“后宮不是可汗能進的地方,宮里已經給可汗備好了住處,還請可汗移步。”

    岱森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裴邵也沒好到哪去。兩人各自橫眉冷眼,岱森輕哼一聲,才抬腳跟內侍離開。

    岱森走后,裴邵正要入殿,轉頭卻被銀竹攔下了。

    銀竹道:“殿帥,公主說了,今夜要與永昭公主說話,不便讓殿帥入內。”

    裴邵“嗯”了聲,卻沒有挪步。他往殿內看了眼,說:“公主……是不是生氣了?”

    銀竹張了張唇,沉吟不語。

    裴邵便明白了,沉默片刻說:“晚些會讓人將補藥送過來,還是照舊盯著公主喝下。”

    銀竹應下,裴邵這才離開。

    殿內燈火通明。

    程慕寧牽著永昭的手往寢殿走,說:“不知道你回來了,盤玉宮幾年沒人住定是住不了人了,先在我宮里歇一晚吧。不過我也許久不在宮里住了,底下人懶怠,偏殿亂著,今夜你跟我睡,好不好?”

    永昭四處看著,笑著說:“好啊,我跟阿姐住,像小時候一樣。”

    程慕寧吩咐侍女備好換洗衣物,到了燈下才拉著永昭上下打量。四年過去了,當初剛及笄的少女已然長大,眉眼間都不像少時那樣明媚無憂了,程慕寧根本不敢去想她這些年的經歷,未免失態,趕忙說:“一路回京,路上可安全,有受傷嗎?”

    永昭被她轉了一圈,站穩才說:“沒有,我跟著岱森回來的。”

    “我原本以為你……”程慕寧溫聲問:“你為什么與岱森在一起?他欺負你了嗎?”

    永昭拉長尾音“嗯”了聲,思考后還是搖頭,“沒有吧,要不是他,我恐怕也回不來。”

    程慕寧拉著她坐下,給她倒茶,“發生了什么?”

    永昭沉吟道:“這事說來話長。”

    程慕寧說:“話長也要說。”

    永昭輕輕道了聲“好吧”,才慢慢回回想幾個月前的事。

    當時岱森又立軍功,都說功高震主,烏蘭巴日見他在斯圖達跟前愈發得勢,又聽說他與其他王子有所往來,以免養虎為患,便尋機栽贓他心懷不軌,意圖謀反。

    斯圖達本就已經病重,許多事愈發糊涂,任由烏蘭巴日將岱森關進地牢。

    但烏蒙軍中一大半都是岱森帶過的兵,一個地牢根本關不住他,沒多久他便逃獄而出,但也很快就被發現了,人還沒有出庭帳,就被烏蘭巴日帶人四處追捕。

    岱森躲藏中進了永昭的帷帳。

    那時已經入夜,永昭正側睡在榻上,她聽到帳外的動靜,也聽到了帳內的動靜,岱森翻箱倒柜許久,才在桌上找到了出行的令牌,但他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穩步朝睡榻走來。

    永昭屏住呼吸,不敢睜眼,藏在被褥里的手緊握成拳。

    岱森撩開幔帳,永昭終于忍不住了,噌地一下抱著被褥坐起來,“你、你干什么?”

    岱森輕笑,那唇畔的弧度燭光下卻顯得陰森,“我現在是逃犯,可敦看到了我,我當然應該殺人滅口啊。”

    永昭又怕又氣,“我本來都睡著了,誰、誰讓你過來的?令牌不是在桌上么,你拿走就是了,我,我又沒有攔著你!”

    “哦?”岱森俯身下來,“你該不會是故意放我走的吧?怎么,難道是烏蘭巴日設的陷阱嗎?”

    永昭簡直冤枉,她正要否認,庭帳就闖進來了一行人。

    永昭在王庭并不受敬重,底下的侍女也攔不住闖進來的兵士。這些人沒有顧忌她可敦的身份,眼看就要闖進屏風,岱森一個抬腳就躲進了床帳里。

    永昭嚇得險些失聲,卻被一把捂住了嘴。鋒利的匕首抵住她的脖頸,岱森在她耳邊輕輕“噓”了聲,永昭驚惶點頭,岱森才緩緩松開她。

    士兵搜到帳前,永昭攥緊了被褥,隔著幔帳說:“放、放肆!這里沒有你們要找的逃犯,可汗還沒有死,你們膽敢擅闖我的住處,是烏蘭巴日等不及要取他父汗而代之了嗎?若是如此,可需要我明日替烏蘭巴日向可汗轉達他的意思?”

    這些人聞言互相看了看,見帳內的確沒有他人的痕跡,才拱手退了下去。

    永昭鮮少這樣疾言厲色過,待人一走,身子便軟癱下去,緊接著就聽到岱森輕輕地笑了。

    她虎軀一震,當即又警惕起來。

    岱森沒有立即下榻,甚至手中的刀都沒有挪開,還保持著威脅她的姿勢,“可敦今日幫我,究竟有什么企圖?”

    不及永昭反駁,岱森又說:“我這人向來知恩圖報,你現在告訴我,我若能做,自然會做。”

    永昭抿了下唇,“真的?”

    岱森對她的質疑不屑地冷哼一聲。

    永昭遲疑地說:“你能不能,先燒掉王庭的糧倉。”

    岱森沒想到她會提這樣的要求,眉梢一揚,收起匕首問:“為什么?”

    永昭摸著脖頸說:“烏蘭巴日派人前往大周,有意挑起大周朝廷內亂,他們想要趁亂起兵。”

    岱森明白了,“糧倉燒毀,他們就無法發兵。”

    他笑了一下,“大周的公主,果然還是心向大周。好,我幫你,不過你放心,烏蘭巴日沒有機會實施他的計劃。因為,我會殺了他。”

    他離永昭太近了,那眸子里的殺意令人膽寒。

    永昭正害怕,岱森就已經放開她翻身下去了。不過眨眼間,人就消失在了帷帳內。

    ……

    永昭省略掉個中細節,將事情大致說了一遍,她說得口干,喝了口水才繼續道:“后來,圖雅將我丟在九毒山時,岱森一行人正好藏身于此。”

    程慕寧了然,“所以是他救了你。”

    “嗯。”永昭點頭。

    “所以,”程慕寧說:“他要娶的和親公主,也是你?”

    【📢作者有話說】

    終于寫到他倆了[星星眼]

    104  ? 第 104 章

    ◎“是你說什么都可以的。”◎

    永昭不自然地抿了下唇, 悶聲說:“不知道。”

    程慕寧觀察她的表情,又問:“那你怎么想?”

    永昭低頭不答,幾次動了動唇瓣, 半天又泄氣, 囁喏道:“我不知道。”

    沒有直接拒絕, 說明永昭并不抗拒, 但很難說她是不抗拒岱森,還是只是為了大周和烏蒙的安定,再一次選擇犧牲。程慕寧摸了摸永昭的發,說:“不想就是不想, 這次可以拒絕。”

    永昭抬眸,輕輕“嗯”了聲。

    兩人早早洗漱上了榻,面對面側臥。姐妹倆四年未見,自然是有說不完的話, 但兩人都默契地避開了這四年, 程慕寧甚至沒有過問她烏蒙的政局變化,只與她回憶了些幼時在宮里的趣事。

    其實很多事程慕寧都記不清了, 她小時候一心只往政事堂跑,不是在看書就是在寫文章, 并不愛與同齡人游戲, 即便是程崢,程慕寧更多也是跟他一同讀書學習,而和永昭在一起的時間要比程崢更少。

    永昭由她生母撫養,靜妃原本又是皇后從自己的陪嫁侍女里挑出來的, 因此對皇后格外敬重, 唯恐永昭逾矩, 她對永昭的教導尤為嚴苛, 言語間甚至有打壓的傾向。永昭也因此養成了個事事不敢的膽小性子,所以她對程慕寧這個皇后所出的嫡長姐也是望而卻步,就連說句話都磕巴。

    永昭七歲以前由嬤嬤單獨照料,七歲后才跟著程慕和程崢一起讀書識字,因為跟不上先生的速度,她常有不解之處。可即便程慕寧就坐在她左手邊,她卻連問都不敢問。要不是程慕寧敏銳察覺,永昭能把自己憋死。

    程慕寧幾次講解下來,永昭才漸漸與她生出幾分親近。

    或者說是程慕寧知道她的性子,在有意向她釋放善意。譬如她會主動叫永昭到自己宮里,兩人扯著一張被子同床而睡,談論一些時下京中流行的花樣,可即便如此,永昭也始終拿著分寸,不敢挨她太近。

    在她心里,長姐就是天上的神女,輕易不可冒犯。

    但時隔四年,死里逃生,永昭嘴上不說委屈,今夜卻貼著程慕寧很近。

    她低聲問:“阿姐,你生病了嗎?”

    “嗯?”程慕寧方才喝過藥,現在還一股藥味,她笑了一下說:“沒有,是補藥。”

    永昭松了口氣,又說:“裴邵對你很好。”

    程慕寧又笑,“你又知道了?”

    “我知道啊。”永昭說:“我就是知道,他陪著阿姐,阿姐很高興。”

    程慕寧輕輕掐她的臉,許久才說:“阿姐希望你高興。”

    “對不起,永昭。”

    ……

    許是回到熟悉的地方,永昭這覺睡得很長。程慕寧囑咐了底下人不許打攪,是以程崢等人生生等到了快晌午才見到她二人。

    昨日事發突然,又顧著外邦賓客,程崢沒能與永昭說上話,這會兒正式重逢,程崢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他臉上的笑容很勉強,起身迎上來道:“可汗都與朕說過了,你這一路回京實屬不易,朕讓內侍省重新裝扮了盤玉宮,你一會兒去看看喜不喜歡。”

    永昭看了眼岱森,福了福身說:“多謝圣上。”

    岱森早早坐在那里,臉上還掛著傷,看到人來,他下意識要撐案起身,又忍住了。

    程慕寧注意到他的動作,目光打量時瞥見了裴邵。

    他正一動不動盯著自己看,臉上肉眼可見的沉悶。

    程慕寧眉心微動,沒有去看他,而是說:“可汗的傷可好些了?昨日是我們招待不周,還請可汗見諒。”

    岱森坐得板正,說:“小傷,永寧公主不必掛懷,只是昨日沒能分出個勝負,還盼著來日能找個機會與裴大人再切磋切磋。”

    裴邵看了眼程慕寧,這回倒是沒有應承了。

    程慕寧笑了笑說:“總之多謝可汗這一路對小妹的照拂,既然到了京城,本宮定著人好生相待,可汗若有任何需求,本宮也定竭力滿足。”

    程崢也說:“對,底下人若有怠慢,朕定嚴懲不貸。”

    岱森一笑,說:“我倒沒有別的需求,就是昨日話還沒有說完。”

    程崢太陽穴一跳,生怕他再提和親,忙說:“朕覺得可汗初到京城,還是先——”

    “我此次特意來朝拜會,是帶著十足的誠意來與大周談和。”岱森打斷程崢的話,說:“當初斯圖達從延景帝手中奪走了瀛都六州,因此大周與烏蒙徹底結了梁子,哪怕和親也不能打消這種仇怨。今日大周嫁我一位公主,我將此六州盡數奉還,再與大周簽訂百年休戰條約,正式握手言和,圣上覺得如何?”

    話音落地,大殿眾人皆是一怔。

    就連幾個侍奉茶水的內侍都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

    想過將來大周的將士或許能從烏蒙手里搶回土地,但怎么也沒想到有一日烏蒙會雙手把土地奉還。

    以瀛都六州為聘,不要說一位公主了,他就是都要,朝廷也沒有不應的道理。

    這是一個值得文武百官為此大辯一場的話題。

    程崢心下亦是大驚,他果然動搖了,顧忌著旁邊的裴邵,他克制著沒有側頭去看程慕寧,只說:“先帝子嗣稀薄,如今只永寧公主未嫁,但,但是恐怕……”

    程崢察覺到裴邵的目光,嗓子眼像是被堵住了,怎么也發不出聲音。

    當初許敬卿提議將程慕寧送去和親,程崢沒有同意,一來的確是存了幾分同胞之情,狠不下這個心來,二來也是因為裴邵,他當初尚不知裴邵對程慕寧究竟用情多少,以防萬一,所以做決定時分外慎重。

    眼下也一樣,烏蒙和朔東,哪個程崢都不想得罪。

    見程崢如此為難,岱森此時顯得十分善解人意,他和氣地說:“誰說只有永寧公主,斯圖達死了,王庭改朝換代,永昭公主便是自由之身。我抱著談和之心來,無論是哪位公主都欣然接受,全看大周朝廷的意思,當然了——”

    他話音一轉,看向裴邵說:“要是永寧公主愿意,本汗也不會推拒,自會八抬大轎,喜迎公主。”

    “那才不行呢。”永昭當即說:“我阿姐是不會嫁去烏蒙的。”

    “哦。”岱森定定地望向她,說:“那你替她?”

    永昭一哽,咬住了唇。

    程慕寧沒有說話,她的視線在這兩個人之間轉換,便知道岱森的真正意圖了。

    程崢這會兒也回過味來,不由暗自驚訝,永昭嫁過斯圖達,岱森竟然不介意,或許他和談之心不是假的。

    這么片刻的功夫,程崢心下已有主意,說:“茲事體大,朕需召群臣再議,左右可汗還要在京城停留幾日,朕改日再給可汗答復。”

    岱森應下了。

    幾人又說了會兒場面話才散開。

    ……

    “你、你松開!”

    出了大殿,岱森用烏蒙侍女將永昭騙了過來,拽著她的手往自己暫居的宮殿去。

    一入宮室,他便將門關上了。

    屋內暗下來,永昭驚懼地貼在墻上,眼看岱森走近,她一雙杏眼瞪圓,“你又干什么?”

    岱森卻把藥瓶塞進她手里,挑眉說:“上藥,能干什么?”

    說到上藥,永昭說:“你昨日做什么為難裴邵?”

    岱森坐下說:“誰為難他了,切磋武藝而已。”

    “才不是。”永昭自然而然地倒出藥水給他上藥,說:“我雖然不會功夫,但也看得出來,你分明就是在挑釁他,你還打得那樣兇,他顧忌你的身份,又不能還手。”

    “他還沒有還手?”岱森聞言又站起來,陰惻惻地說:“你是說,昨日沒能分出個勝負,是他讓著我?”

    他身量高大,站在面前像根沖天柱。永昭咽了下唾沫,心虛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不是要上藥,快坐下吧。”

    “哼。”岱森說:“你不是說裴邵是天下最好的男人嗎?我看也不過如此,昨日若無人阻攔,我定能打得他跪地求饒。”

    “……”

    永昭小聲反駁:“我阿姐看上的男人就是這天下最好的,即便你打贏了他,他也是最好的。”

    岱森一把拍開永昭的手,“你不要忘了,是我救了你。”

    “那……”永昭底氣不足道:“那也是一開始我先給你令牌放你走,否則你也不能順利離開。要不是這件事,圖雅也抓不到我的把柄,我就不會在九毒山,總之我們之間早就還清了,我不欠你的。”

    這個人膽子不大,說話卻一套一套的,岱森氣急,“哦”了聲說:“好啊,那你就眼睜睜看著永寧公主嫁到烏蒙——”

    他冷漠地勾了下唇角,“我一定讓她生不如死。”

    “你——”永昭惱怒,她舉起手想藥瓶往他胸膛砸,最后卻只是重重擱在了桌上,說:“岱森,你簡直不可理喻!”

    岱森彈了彈衣襟,他居高臨下,一字一句地說:“在九毒山,你是怎么求我的?永昭公主,是你說什么都可以的,我岱森從不輕信他人,我既然信了,你就算是胡說八道,也得給我變成真的。”

    【📢作者有話說】

    久等~

    105  ? 第 105 章

    ◎“他若是非要娶你,我就殺了他……”◎

    程慕寧回扶鸞宮的一路, 裴邵就在后面跟著。腰間的佩刀和甲胄碰撞的聲音不容人忽視,臨近宮門的那一刻程慕寧頓步停下,回頭道:“你不在御前, 跟著我做什么?”

    左右還有宮人, 裴邵面不改色地說:“巡防, 護送公主回宮也是巡防要務。”

    程慕寧輕輕哼了聲, 也不說什么,由他跟著進了宮苑,邊走邊說:“你知不知道你昨日太沖動了,岱森萬一有個三長——嗯、”

    程慕寧踏入殿門, 剛轉過身,就被裴邵抵在門板上,銀竹一行人猝不及防地被關在殿外。男人烏壓壓的身影將程慕寧整個人罩住,他低下頭說:“岱森能有什么事, 有事的是我, 我受傷了,你看不到嗎?”

    程慕寧的腰被掐得有點疼, 她輕嘶了聲,這么近的距離, 她能很清晰地看到裴邵臉上的傷口。岱森下手也真的沒有客氣, 程慕寧還是頭一次看到裴邵這么狼狽。她抿了下唇,忍住沒有上手去摸,停頓片刻說:“你昨日,是不是想殺他。”

    裴邵眉峰微動, “沒有。”

    “你有。”

    若說刀光劍影程慕寧或許還看不清楚, 但拳腳相向的時候, 裴邵的拳頭幾次都是往岱森太陽穴砸去。要不是岱森反應快, 就裴邵那一拳頭,人當場就能咽氣。

    兩人對視僵持半響,裴邵眸色暗下來:“對,他若是非要娶你,我就殺了他。”

    程慕寧蹙眉,“事情都沒弄清楚,而且除夕家宴,大庭廣眾,御前行兇,你不要命了?”

    “所以公主現在要問我的罪嗎?”

    裴邵就這么幽幽地盯著程慕寧。盯得程慕寧無言以對。

    裴邵這個人看著兇冷,但骨子里卻很正,那是武將世家刀槍劍戟下磋磨出的硬氣,他一直以來給程慕寧的感覺都很靠譜。大抵也是顧著朔東和裴氏,無論是剛入京還是執掌殿前司后,裴邵在人前說話行事都很謹慎,即便偶爾露出的桀驁自恃,那也是在權責范圍內,幾乎讓人抓不到把柄。

    像昨日那樣不管不𝒸𝓎 顧下狠手的情況,實在罕見。

    程慕寧抿了抿唇,抬手摸上他破損的嘴角,口吻軟下來說:“疼嗎?”

    “現在才問。”裴邵說:“你說疼嗎?”

    程慕寧拇指指腹在他傷口邊沿打圈,須臾踮腳用唇輕輕碰了一下,“怎么不上藥?”

    裴邵不爽地哼了聲。

    程慕寧笑了,“你至于嗎,我與永昭四年未見,你讓讓她怎么了?”

    裴邵還是這么盯著她。

    程慕寧被他這么架著有點累,索性把兩手搭在他肩上,說:“岱森這件事,你怎么看?”

    “他有病。”裴邵不假思索地說。

    程慕寧輕輕踢了他一下,“我是問你烏蒙議和的事。”

    裴邵斂了神色,他松開程慕寧,說:“岱森愿意把瀛都六州歸還大周,他知道這個條件一出,大周朝廷絕不會拒絕,他講和的誠意的確十足,但也說明眼下和談于他有益,否則作為一個開疆拓土的武將,已經入嘴的肥肉他怎么舍得吐出來?”

    程慕寧想了想,說:“雖然岱森殺了斯圖達,但王庭內亂并沒有就此停歇,他名不正言不順地坐上王位,只會掀起更大的亂子,眼下他已經沒有余力能應付與大周的紛爭。”

    裴邵緩步往里走去,他擱下刀,邊倒茶邊說:“何止,瀛都六州歸還大周也不是岱森一個人可以抉擇的事,烏蒙內部總有人不依。”

    程慕寧一怔,明白過來,“屆時這些人就會與大周起沖突,大周要想順利拿回瀛都,就得配合岱森料理內亂。”

    說到這里,程慕寧扯唇笑了,“原來是這樣。岱森剛剛稱王,憑他自己,恐怕壓不下烏蒙王庭那些老人。”

    裴邵唇角的傷口被茶水燙得一皺眉,他又擱下杯盞說:“朝廷不會拒絕的,能順利拿回瀛都,無論如何對大周來說都不是虧本的買賣。”

    “但我不會讓永昭再去和親的。”程慕寧漠然道:“他們讓永昭嫁了一次,還想嫁第二次?滿朝文武,站在太和殿上個個都是頂天立地的大男人,卻逮著一個姑娘揮霍,我看他們的老臉往哪里擱。”

    “萬一是郎情妾意呢?”裴邵坐下道:“剛才怎么不見永昭公主?”

    程慕寧微頓,她方才似乎是見永昭往瑤華臺的方向去了。小丫頭跑太快,程慕寧都沒來得及叫住她。

    她微一皺眉,“你是說,永昭對岱森……”

    “我不知道。”裴邵道:“但我知道,昨日興頭上能把岱森叫停的,不是一般人。”

    程慕寧聞言陷入沉默。

    的確,昨日兩個人打紅了臉,衛嶙上前喊停都險些被誤傷,但永昭一開口岱森就停手了,可見永昭在他心里,至少分量不一般。

    思及此,程慕寧想到什么,倏然一頓。

    她側目看向裴邵,裴邵也正挑眼看她。

    程慕寧一笑,彎腰摸他的唇角,“是我不知好歹了,殿帥。我給你上藥吧,上完藥好當差。近來宮里多閑雜人等,你差事重,就不要回公主府來回折騰了,我留在宮里陪你呀。”

    “少來。”裴邵一把將她拽到腿上,逼近她說:“陪我還是陪永昭?”

    “陪——”

    程慕寧話還沒說完,就被他吻住了唇。她舔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裴邵輕輕地咬她。

    ——

    岱森是外男,只在宮里的瑤華臺住了一宿,此后便搬去了之前烏蒙使臣住的宅子。朝廷很快就接受了岱森的議和方略,但就是這和親公主的人選實在令人頭疼。大周沒有將一個公主送去和親兩次的先例,老家伙們也開不了這個口,至于另一位公主嘛……沒人敢提。偏偏岱森日日進宮來,催著程崢問和親的人選,朝臣不知道岱森怎么想的,程崢還能不知道嗎,他只好背著程慕寧把永昭叫到跟前再三試探。

    先是打聽永昭的意愿,再是提一提朝廷的難處,幾天下來,永昭的耳朵都快磨出繭子了。

    這日入夜,盤玉宮剛熄了燈。

    永昭正翻了個身,就聽窗外“吱呀”一聲,她警覺地坐起身,下意識摸出枕下的匕首,屏住呼吸,待那黑影走近,朝幔帳那邊刺過去。

    但下一瞬,手腕就被捉住了。

    匕首也落到了來人手上。

    岱森“嘖”了下說:“不是都教你了嗎,快準狠,你猶豫什么?”

    “我——”這人又倒打一耙,永昭偷偷翻白眼,翻了一半又怕他發現,忙說:“我哪知道宮里禁衛森嚴還會有刺客,你是怎么進來的?外面的禁軍呢?”

    岱森把匕首收好,坐下說:“誰知道,有人故意的吧。”

    永昭立即推他,“你不能坐這里。”

    “嗤。”岱森勾唇,“現在說這個晚了吧?這一路你跟我同車而眠好幾回了。”

    “你別說了。”永昭頭皮發麻,說:“我感謝可汗送我回京,大恩大德沒齒難忘,但、但你也不能這樣肆無忌憚吧,這是在宮里,你再不走,我可喊人了。”

    岱森說:“喊吧。”

    永昭繃直了嘴角,“算了,你要坐就坐吧,我不睡了——”

    她說著就要伸腿下榻,岱森卻踢走了她的鞋。永昭瞪眼,索性光腳踩在地上,岱森拉她的衣擺,讓她跌坐了回來。兩人大腿挨著大腿,這樣近的距離,永昭身體不自覺繃了起來。

    岱森沒有察覺,反而離她更近了,“你到底應不應?”

    永昭不答。

    岱森說:“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見,你要知道你如今沒有選擇,皇帝拖著時間,不過想要你主動答應,他免得再做一次惡人,但無論如何,他都由不得你不應,你——”

    岱森忽然發覺永昭在發抖。

    他愣了愣,反應過來,“你怕我?”

    岱森松開她,退開了距離,半響才說:“你把我當成了誰,斯圖達嗎?”

    永昭搖頭,艱難從喉間擠出兩個字:“沒有。”

    她的聲音帶著令人難以察覺的細微哭腔,但岱森聽出來了。他面無表情,有點生氣,但那怒氣卻不是沖著永昭。他緩了緩,平靜地說:“我不是斯圖達,也不會像斯圖達那樣對你。你不想,我不碰你。”

    “我知道。”永昭的聲音更低了。

    她相信岱森,從九毒山到他稱王,再到回京,這一路岱森有很多機會,卻都沒有碰過她。

    永昭埋下頭,“我只是……對不起。”

    “不用對不起。”岱森說:“我還是不會放過你,你最好明天就同意。”

    “……”

    永昭在昏暗里看了他一眼,把眼淚收回去了。

    岱森今夜是借口與皇帝商議和談條約來的,送他出宮的內侍長時間找不見他定會鬧得闔宮皆知,他不能久留,于是起身說:“我走了,這個給你。”

    “這是什么?”永昭看不清,只從他手里接過來一團油紙袋,一打開,竟然是……糖人?

    “這是個……”

    “哦,原本是個兔子。”岱森說:“你在烏蒙不是說這東西好吃嗎,我試了試,一般,粘牙。”

    “哦……”永昭捧著這已經只剩半個腦袋的兔子,忍了好久才沒有笑,“謝謝你,岱森。”

    106  ? 第 106 章

    ◎“永昭接旨,跪謝圣恩。”◎

    歲首的七日休沐過去, 程崢當朝宣布了和親事宜。擬好的圣旨剛出政事堂,程慕寧緊跟著就推門進來了。內侍不敢攔她,碎步跟在后頭, “公主, 里頭在議事, 您不能……圣上, 這……”

    殿內站著好幾個議事的大臣,見程慕寧這樣闖進來,就連平日疾言厲色的馮譽都只是低頭撇開。幾個老臣也紛紛摸著鼻子轉開眼,個個臉上都是心虛的神情。

    程崢起身, 抬手揮退了內侍,“殿內議事,公主逾矩了。”

    程慕寧冷眼看過去,“圣上下旨令永昭和親, 可事先知會過永昭了?”

    程崢視線游離, “朕……已經與她談論好多次了。”

    程慕寧說:“她應了嗎?”

    程崢也惱道:“國之大事,豈容她不應?瀛都六州是父皇的心愿, 他臨終還在牽掛此事,阿姐難道忘記了?”

    程慕寧說:“父皇要你收復的不是大周的國土, 而是大周的臉面, 你卻一而再地拿公主去換取安定,荒唐!”

    “那阿姐有什么好主意?”程崢說:“千萬將士的命不是命嗎?朕為了最大程度降低傷亡有什么錯?”

    程慕寧驀地扯了下唇:“四年前你對烏蒙卑躬屈膝,也是為了降低傷亡嗎?程崢,這四年你在做什么?”

    “公主!”不待程崢說話, 馮譽就聲色俱厲地打斷她, 提醒道:“公主慎言, 口舌之爭無濟于事, 再辯下去,可就是大不敬了。”

    幾位臣僚不約而同地屏住呼吸,公主素來溫和,鮮少有這樣疾言厲色的時候,這不由讓人想起四年前,公主最后插手朝政的那段時間。

    也是站在政事堂上,日日和圣上吵得不可開交。

    為緩和氣氛,張吉也開口道:“公主也是為了永昭公主,說到底是護妹心切,倘若此次還是像四年前那般與斯圖達簽訂個不痛不癢的和談條約,我等定不會再應,可這次……岱森以瀛都六州為聘,是帶著誠意來的,圣上有一句話說得對,萬千將士的命也是命。公主,大局為重啊。”

    程崢難得扳回一局,聞言甩袖而坐。

    程慕寧胸前起伏不定,她久久不言,袖中的手捏成了拳頭。

    這時殿外傳來腳步,永昭聞訊趕來,“阿姐!”

    永昭隔著袖子攥住程慕寧的手,發覺她的小臂已然繃到僵硬。她朝程慕寧搖了搖頭,才捧著圣旨跪了下來,“永昭接旨,跪謝圣恩。”

    話音落地,殿內長久無言。

    張吉等人連頭都不敢抬。

    程慕寧眼神逐漸放空,逐漸沒有情緒。

    此時,岱森正在去大理寺獄的路上。程崢已然答應將關押的幾個烏蒙使臣都交給他,姜瀾云不久前接到口諭,這會兒正等在獄寺門外。見岱森勒馬走來,他上前拱了拱手,“人都在里頭了,可汗請。”

    岱森在除夕宴上見過他,笑說:“有勞姜大人,不過我并非是要刑訊審問,姜大人把人提出來即可。”

    姜瀾云稍頓了頓,“有的人,可能提不出來。”

    岱森揚眉,“什么意思?我方才問時,你們那位裴大人可是與我說人都活著,一個不差的。”

    姜瀾云抿了下唇,“的確是都活著,只是……”

    “算了。”岱森略有不耐,將韁繩交給侍衛,“我進去看看,外頭等著。”

    他到底謹慎,斜眼瞥了眼姜瀾云,說:“一炷香的時間。”

    剩下的話不必言明,一炷香的時間他若沒出來,侍衛便可帶著人殺進去了。

    姜瀾云聞言也不多辯解,只側身做了個請的姿勢,在旁給岱森引路。獄里一股腥臭味,岱森走得面不改色,這與他平素所見的尸山血海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行至一間封閉牢房外,姜瀾云示意獄卒開門。這里守備森嚴,顯然不是關押尋常犯人的地方,岱森進到里面,果然是阿日善一行人。

    阿日善面色灰敗但平和,見到岱森來,眼里最后一絲亮色也熄滅了,只輕輕閉上了眼。倒是其余幾個年輕使臣便噌地便起了身,“你、岱森,你這個叛賊!你把可汗怎么了?”

    岱森背著手掃視一圈,沒有答話,反問姜瀾云,“圖雅呢?”

    姜瀾云頓了頓,“可汗隨我來。”

    “岱森!你回來,你把話說清楚!”

    見岱森抬腳要走,使臣高聲叫囂。岱森則充耳不聞,他看著姜瀾云推開旁邊那扇門。待走近,血腥味直沖鼻息,饒是岱森這樣見過大場面的都不由皺了下眉。

    這是野獸的血味,混著人血。

    他腳下遲疑,緩步入內。

    入眼即是一灘已經干涸的血,幾只山狼的死尸躺在地上,還有幾片撕扯下來的肉,在封閉的空間里散發著腥臭。角落里蹲坐著個衣不蔽體的女子,她渾身都是凝固的血,小腿被撕咬得露出了白骨,手里握著匕首,身體緊繃,一副隨時準備防衛的狀態,但視線卻不往聲音的方向看,分明是已然神志不清的樣子。

    岱森瞇了瞇眼,“那是……”

    姜瀾云收回視線,說:“是圖雅公主。”

    岱森回過神,側目說:“你們對圖雅動刑了?”

    姜瀾云說:“圖雅與那日蘇有刺殺天子之嫌,長公主審訊時的確動過刑。不過可汗放心,公主有分寸,并未傷及圖雅性命。”

    分寸,岱森把這兩個字放進嘴里嚼了嚼,然后緩慢地瞥了圖雅一眼。

    下一刻,他卻忽然笑了。

    姜瀾云一怔,抬眼看他,“可汗?”

    岱森勾了勾唇,“挺好的,告訴你們永寧公主,我一定謝她。這些人便請大理寺替本汗代為看押吧,待整隊離京時,我自會將人料理干凈。”

    他說罷,便闊步離開。

    姜瀾云拱手恭送,卻是一臉不解,他側首望了眼圖雅的方向,眉頭緊皺成“川”字。準確來說,當時公主并未審訊,她從始至終都站在門外,聽著里面的人慘叫連連。

    程慕寧很清楚圖雅的極限,所以連放進去的狼的數量都算得剛剛好,她并不讓圖雅死,她只是在折磨圖雅,讓她恐懼,讓她瘋。待到圖雅失血過多快死時,還要請太醫救治她。以圖雅現在的傷勢,身上的肉都掉了好幾塊,已然是生不如死。

    姜瀾云入大理寺也不是一年兩年了,自認什么酷刑沒見過,但卻從未……

    從未用過這樣殘酷折磨人的刑罰。

    也從未見過那樣的長公主。

    姜瀾云一直以為的公主聰明智慧,溫柔神圣,卻沒想她折磨人時如此的,冷漠。

    最叫人膽寒的倒也不是她的手段,而是她面無表情站在一旁的模樣,讓姜瀾云感到無比的陌生。

    那一瞬間,姜瀾云覺得畏懼。

    ……

    程慕寧打了個噴嚏。

    一連半個月,宮里從賀新歲到籌備和親事宜,紅綢粉緞沒斷過。永昭趕忙撂下手里正在過目的陪嫁物件,“阿姐,屋子里燒了這么多爐子,阿姐怎么還冷?從前沒見阿姐這樣怕冷啊?”

    這張燙金喜帖寫壞了,程慕寧握著筆說:“前不久冬狩著了風寒,沒好全。”

    永昭說:“阿姐別寫了,讓禮部忙去吧,這些不打緊的。”

    程慕寧擱筆,說:“永昭。”

    “嗯?”

    程慕寧起身坐到她旁邊,說:“岱森在烏蒙的狀況并沒有看起來那么好,所以他才急于與大周達成合作,我們的確想要瀛都,也的確不想開戰,但眼下是他有求于我們。”

    “嗯……”永昭說:“阿姐是想說,我可以拒絕和親。”

    程慕寧握住她的手,“是,還來得及,只要你不想,我一定不讓你去。當年我無能為力,可如今——”

    “可是阿姐。”永昭打斷她,低聲說:“我喜歡岱森,我愿意嫁給他。”

    程慕寧眉心一蹙,懷疑地打量她的神色,“你是真的喜歡岱森嗎?烏蒙那么遠,你死里逃生好不容易回宮,你是真的愿意為了他,再次離開京城嗎?”

    永昭唇畔微翹,淺笑說:“嗯,岱森他對我很好。他和斯圖達不一樣,不會欺負我的,阿姐不要擔心。”

    程慕寧依舊不信,“可是——”

    “公主!”銀竹推門而進,神色驚慌,看了眼永昭,又緩聲說:“政事堂來人了,圣上宣召。”

    程慕寧頓了頓,“知道了,天氣冷,備轎吧。”

    永昭起身拉住程慕寧,擔憂道:“阿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程慕寧搖頭笑,拍了拍她的手背,說:“能出什么事,你在宮里等著我,晚膳備了你喜歡的菜式。岱森的事,你再好好想想,我們回來再談。”

    永昭抿了下唇,說:“好……那,阿姐千萬別再為了我頂撞皇兄。”

    “好。”程慕寧應下。

    永昭看著她離開,臉上擔憂不減。她拿起那張喜帖看了看,愁容滿面地咬住了唇,眸光一點點淡了下去。

    程慕寧站在廊下,臉上的笑意驟然消失。待銀竹把門闔上,她才問:“出什么事了?”

    轎攆到了,銀竹扶著程慕寧上轎,說:“隴州幾個世家干擾清田,鬧了起來,亂中死了個人,正好是晉國公李家的人,眼下那幾個世家聯名上奏,告到了御前。公主,這下麻煩了。”

    【📢作者有話說】

    久等!

    107  ? 第 107 章

    ◎“來人,拿下。”◎

    幾個大臣等在政事堂, 追著程崢要一個說法。程崢派人去請了程慕寧,便到暖閣里來躲清靜。侍女端茶進來,程崢捧起茶盞, 他近來總口渴, 三兩口就飲了大半, 說:“眼下也是難辦, 外面這些人都是先帝時期的老臣,朕也不好太拂他們的面子,鄭昌你說呢?”

    鄭昌余光掠過那侍女一眼,才答道:“事情發生在隴州, 且事出有因,沈大人的來信里也解釋了緣由,這事非要算在公主頭上,是不是, 太勉強了些。”

    “事出有因也死了人, 怎么說都是沈文芥辦事不力。”程崢說:“沈文芥是公主派去的,她當初先斬后奏, 現在出了問題,她不擔誰擔?”

    鄭昌知道程崢在想什么, 這波清田他本就是被趕鴨子上架, 公主的新政他也并不同意,眼下隴州出了事,世家老臣們又逼得緊,這是取消清田最好的時機, 順便還能趁機問長公主的罪。鄭昌心下雖不認同程崢此舉, 但未免惹他不悅, 也不在此事上多辯, 只問:“那圣上想要如何處置公主?”

    “也不是朕想處置公主,主要還是為了平息老臣們的怒氣。如今是止戈興仁的好時候,朝廷不能再生亂子了。”程崢招呼侍女來添茶,說:“還是先聽聽公主如何解釋吧。”

    話音落地,便聽門外有人喧嘩。

    內侍推門進來,“圣上——”

    程崢已然起身,他抻了抻身上的龍袍說:“知道了。”

    程慕寧剛一入內,那幾個老臣便圍了上來。那個家中死了人的晉國公袖手在旁,由著其余幾個老臣聲嘶力竭地聲討。這些人原本都受許敬卿庇護,與程慕寧本就是新仇里帶著舊怨,說話也沒有客氣。

    程崢停步在屏風后,聽其中一人道:“老臣實在不知道,公主推行清田究竟是為國為民,還是打著清田的旗號打擊異黨!我等早年與許相往來頗深,如今也不同意公主干政,所以公主便從隴州下手,有意刁難晉國公嗎!那接下來,是不是就該到我們了?要不公主給個痛快,殺了我們幾個老家伙得了,也免得費人費力地搞什么清田!”

    其余幾人紛紛附和,“是啊,我等死了不要緊,可盼公主莫要再拿國政開玩笑了!”

    群情激奮,張吉在旁試圖阻攔,“唉呀,也不至于……”

    奈何聲音很快就被蓋了過去。

    程慕寧站在大殿當中,只抬眼看著屏風下投落的影子,一聲未辯。程崢稍候了片刻,沒有等到她的辯詞,只好走了出來,喧嘩忽止。程慕寧連同諸臣行過禮,程崢始終望著程慕寧,只見她身形端正,神色一如平常,看不出半點波瀾。

    她永遠是這樣,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

    少時程崢喜歡她這樣,每每驚惶時見她在旁,程崢總是覺得心安,可如今只讓他覺得挫敗。

    還沒有開始就已經失敗的感覺,讓程崢分外不平。

    好在這時有人朗聲道:“圣上,臣等請圣上,還晉國公府一個公道!”

    程崢頓時握了下拳,坐下說:“好了,都冷靜一下。朕也沒想到清田會鬧出人命,此事公主怎么看?是不是先召回沈文芥,好好審一審?”

    “我覺得不妥。”眼下召回沈文芥,清田勢必中斷,再先起頭就難了,程崢明知他們的意圖卻還要助長他們的威勢,程慕寧又如何不知他的打算。程慕寧與他對視中并不退讓,說:“敢問圣上,沈文芥出行隴州是否已得圣上允準?”

    提到這事,程崢眸色不免幽沉,那旨意上蓋著程崢的私印,偏偏私印是他早前親自授給她的,他也早將事情認下來了,現在還能反口嗎?

    “可看起來,沈文芥和公主,都并未將此事辦好。”

    程慕寧道:“按理來說,清田事宜應由沈文芥親自上報,再不濟,也是同行的戶部官吏來上報,再再不濟,此事也應由隴州衙門呈奏,怎么倒是晉國公與幾位大臣先得知此事?是已經拍板定案了嗎?”

    此言一出,立馬有人辯駁,“公主的意思,是我等有意為之,陷害沈大人不成?”

    程慕寧撫了撫袖子上的褶皺,道:“這話可不是我說的,大抵是沈大人和隴州衙門的馬,跑得都沒諸位大人的快吧。這可不行啊,地方辦事效率如此低下,看來也得好好整改一番。”

    “你——”那人一甩衣袖,“哼,公主不必顧左右而言他,此次死的是晉國公祖家的公子,他生父李泉曾是瀛都一戰戰死的功臣,先帝親自追封的大將軍!這樣的身份,難道不值得將沈大人召回審問嗎!”

    “此事自然要查,本宮也想知道,沈文芥奉旨清田,李家究竟為何要攔?晉國公身為朝廷要員,不會不知道抗旨是什么罪名吧?”程慕寧看向程崢,說:“只是山高水遠,此事又在隴州發生,單召回沈文芥也未必審得明白,依我看,不如讓大理寺著人核實過,再行審查。”

    “公主好口舌,我晉國公府死了人,怎么反而被扣上抗旨的罪名了?”晉國公終于開口,“況且一來一回多費時,公主是在包庇沈文芥,還是擔心問出點什么,牽連自身?”

    他跨上前一步,拱手說:“沈文芥因私徇公,臣懇請圣上,速速著人緝拿沈文芥歸案!且不說公主與此事牽連甚廣,祖制不可違,本朝以來,從未有公主干政的先例!清田一事,理應暫且擱置,再另行安排他人接管。”

    蔣則鳴此時慢悠悠地接過話:“誰來,誰能當這個差?隴州是國公你的家鄉,你也不適合辦這差事啊。”

    晉國公道:“朝中數百官員,難道除了公主推舉的沈文芥,就沒有別人了嗎?”

    蔣則鳴瞅了瞅周遭幾個老家伙,“有誰愿意接管?”

    眾人紛紛撇開頭。

    當初不就是估量著沒讓愿意接這燙手山芋,圣上才會不得已讓公主接手嗎,這會兒自然也不會有人站出來。

    但這些世家舊貴本也不是為了讓旁人接手,而是想就此將此事壓下去,再也不提最好。

    于是有老臣道:“一碼歸一碼,該由誰管,那是圣上的考量,總不能讓沈文芥在隴州繼續無法無天!”

    張吉撫須說:“這話說得言重了,事情還沒個說法,怎么就給沈文芥定罪了,此次清田兵部也參與其中,不若叫個兵部官吏回京問話好了。”

    馮譽斜眼看了張吉一眼。

    果然經張吉一點,馮譽手下幾人忽然紛紛替程慕寧說起話來。

    在這些人眼里,馮譽早已經是公主麾下的人,馮譽效勞的人,自然也是他們要維護的人。

    盡管馮譽解釋了數次,但聽其言觀其行,他明里暗里都在維護清田,分明是站在公主那頭。

    見馮譽袖手旁觀不阻攔,這些人扯著嗓子便與舊貴們吵了起來——

    “清田是利國利民的好事,怎么到諸位大臣嘴里,倒成了打擊異己了?誰存有私心,誰自己知道。”

    “只說沈文芥辦事不力召回受審,沒說不讓清田,難道沒了沈文芥這田還清丈不得了?這天下,莫不是公主說了算?”

    “胡言!公主乃奉旨接管清田事宜,與我等一樣,都是為君分憂。”

    “公主乃龍血鳳髓,怎能與我等相比!且不說公主屢屢插手政務和不合規矩,就說她與裴邵的艷聞滿天飛,又置皇家顏面于何地,我看抓緊定下親事,成婚才是公主的當務之急!”

    “這、這艷聞怎可當真……”

    提到公主這樁艷聞,兵部官吏也是無話可說。

    政事堂一時間仿佛回到了四年前,程慕寧依舊站在大殿中央,程崢依舊站在她上首。

    程崢緊緊盯著她,想從她臉上看到一絲慌張。

    哪怕是一絲。

    然而程慕寧卻始終面無表情垂著眼。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她掩在衣袖一端的手緊緊攥住。

    她回京時正是朝中舉步維艱的時候,彼時插手政務無人敢過多置喙,后來又接二連三扳倒了許家的勢利,更是沒人敢吱聲,但此事若要擺在明面上分個是非黑白,那便大為不同了。偏偏這件事越不過去,也不能越過去。

    程崢當年可以用公主干政這條罪名將她驅逐出京,只是如今沒有了許敬卿這個倚仗,再想故伎重演,就得再三考慮了。

    所以他不能再次堂而皇之將程慕寧軟禁,他現在必須要有所憑據,必須要將一個實打實的罪名,摁在程慕寧頭上。

    有裴邵在他不敢動她,但他至少可以扣下沈文芥。

    那么程慕寧為推行新政做的一切努力,都會白費。

    絕對不行。

    “依我看。”程慕寧忽然抬眸,殿內倏然一靜,只聽她高聲道:“所有干擾清田之人,都該以抗旨之罪論處。”

    “公主此言——”

    “四年了。”程慕寧沉聲說:“若不是有一群蛀蟲啃食大周,國庫怎會空虛至此,前有阿日善欺我等無力對戰要朝廷讓出互市,后有岱森議和,朝廷又再次將永昭送去和親,倘若大周國富力強,我們何至于如此被動?眼下清田也是為了充盈國庫,這些擾事之人究竟存了什么居心,危害國祚,危害圣上,即便是兩朝元老,也該當即罷黜收押!”

    “你、區區一個公主,怎敢如此大放厥詞,簡直反了天了!圣上,臣懇請——”

    忽然“砰”地一聲,殿門倏地被推開。力道之大,令在場眾人皆是一驚。

    唯有程慕寧繃直的肩頸緩緩沉下。

    只見裴邵踏入殿中,他身后涌出兩列禁軍,從兩邊圍住了政事堂,那甲胄碰撞的颯颯聲叫人頭皮發麻。

    程崢噌地一下起身,“裴邵!你這是做什么?”

    馮譽也擰眉,警告道:“裴邵!”

    裴邵面不改色地說:“臣查細作一案,查到晉國公等人與聞嘉煜,也就是那日蘇多有往來,其中關系錯綜復雜,臣身擔巡防要職,必須確保圣上的安危。來人,拿下。”

    108  ? 第 108 章

    ◎“我這位小主子啊,天生不是帝王命。”◎

    裴邵話音落地, 禁軍便沖上前去拿人。晉國公等人沒料到天子眼皮子底下,裴邵竟敢如此逾矩,嚇得驚慌失色, 幾番掙扎下, 場面頓時混亂起來。

    只聞方才聲討公主的世家老臣大喊, “圣上、圣上!”

    張吉被碰歪了帽檐, 一個踉蹌險些撞到程慕寧,裴邵伸手攙了他一把,張吉連連道:“多謝多謝……”

    裴邵和程慕寧對視一眼,發覺她鬢角滲出點汗。

    程崢也沒見過這種場面, 一時懵住了,直到那幾個老臣被按在地上,儀容不整,程崢才大聲喝道:“住手!都給朕住手!”

    禁軍訓練有素, 令行禁止, 然而聽的卻不是程崢的命令。程崢的叫喊對他們全然無用,而真正能發號施令的人此刻卻背著刀站在大殿中央。

    “聽到沒有, 還磨蹭什么!捂了嘴押下去,驚了圣駕拿你們是問!”

    “朕、朕是說讓禁軍住手!”程崢氣血上涌, 臉都紅了, “裴邵,殿前司拿人也要經過朕批允,何況這是在御前!那日蘇偽裝成大周臣民在朝中行走,朝臣與他來往也實屬正常, 通敵可是大罪, 你這般大動干戈, 可得有切實證據!”

    裴邵側目, 示意衛嶙捧上卷宗,“這是審問那日蘇的案卷,還請圣上過目。”

    內侍接過遞上,程崢一把奪了過去。那卷宗好幾頁,密密麻麻全是與那日蘇往來人員的名單,裴邵還貼心地將晉國公等人的名字用朱筆圈了起來。

    程崢捏皺了紙頁一角,“你是說這么多人,都與細作有干系?”

    “暫且無法斷定。”裴邵說:“只是為了圣上的安危,需得盡快排查。國公等人與那日蘇往來甚密,且不單是公事的往來,還有銀錢上的往來。”

    “那是——”被摁下的一個老臣說:“那是因為他是御前新貴,又是外鄉人,我們對陸小公子不也一樣、一樣周到嗎?殿帥想以此定我們的罪,未免太過兒戲!”

    “說起陸戎玉,上回御史臺彈劾諸位行賄之風,此事還沒個眉目。”裴邵說:“我倒是忘了還有這一樁,小姜大人要不一并查了?”

    姜瀾云在角落攙著險些跌倒的姜覃望,聞聲一怔,他迅速掃過殿內的情況,需得在短時間內就眼下情形做出個判斷。程慕寧沒有看他,反倒是程崢緊緊盯著他。這一刻,他要替姜家做一個抉擇。

    忽然,姜覃望的手不動聲色地握了下姜瀾云。

    姜瀾云眼眸微抬,盯著上首帝王緊迫的目光,出列說:“臣以為正合適,這事原本說大不大,御史臺彈劾過也就罷了,只是如今牽扯到細作一案,未免漏掉些重要的內情,理應細細審問。”

    他說罷拱手道:“臣聽憑圣上吩咐,愿協助殿前司辦案。”

    “你們、你們——”

    程崢腳下踉蹌,鄭昌前去攙扶,又被他重重甩開。

    偏偏是今天,偏偏是這個時候,裴邵執意要帶走這些人,以這樣粗暴的方式,究竟是這些人真與細作有關還是他存了別的心思,程崢心知肚明。

    這何嘗不是一場盛大的,冠冕堂皇的逼宮!

    再看張吉等人垂首不語,雖未言辭,行為舉止上卻黨派分明。程崢竭力想要平復呼吸,胸口卻還是起伏不定,“事有輕重緩急,朕今日若是執意要先查清田死人的案子呢?”

    裴邵淡然道:“事有輕重緩急,無論何時,圣上的安危都是頂頂重要的事,旁的事再大,也越不過去。”

    “那你的意思是,即便朕不同意,你𝒸𝓎 今日也要抗旨?”程崢握拳,“裴邵,你不要忘了你裴氏滿門的榮辱!”

    “臣不敢。”裴邵拱手說:“裴氏滿門忠貞,護的就是大周百姓與天子,此前圣上受歹人蒙蔽,以至細作行走御前,臣有失察之罪,斷不能容此事發生第二次。若眼下為求自保而棄圣上安危于不顧,也絕非忠臣良將所為,為了圣上,臣愿接受御史臺的彈劾。”

    他說罷抬頭,“如今宮里不安全,衛嶙,送圣上回宮。”

    “是!”衛嶙應聲,一列禁軍整裝待發。

    程崢被架在那里,御案擋住了他發軟的雙腿,他幾乎要撐著桌子才能站穩。

    可他難得沒有退!

    他知道退了這一次,往后便次次都要退了。

    從前有許敬卿和程慕寧站在他身后,如今他身后卻空無一人,失控和失權的恐懼感已經淹沒了程崢的膽怯,他穩住呼吸,說:“朕再問一次,裴邵,你可是要抗——”

    話未落地,程崢忽然一陣氣短,剛撫上心口,喉間血腥味往上竄,緊接著竟嘔出一口血來!

    “圣上!”

    諸臣大驚,鄭昌上前攙扶。

    殿內立馬亂了。

    ……

    太醫在內殿診脈,程慕寧獨自站在廊道角落吹風。

    裴邵從里間出來,還沒有走近程慕寧就聽到他的佩刀響,側首問:“如何了?”

    “氣血攻心,太醫正施針。”裴邵拿出她寬大衣袖里的手,“手涼,冷的?”

    眼下正是化雪的時節,但今日是個難得的晴天,程慕寧沒說話,只搖了搖頭。

    裴邵目光巡查了下四周,趁人不備,將程慕寧攔腰提到了拐角處,捂著她的手吹了幾口熱氣。這個位置正對著御乾宮的西窗,太醫和鄭昌說話的聲音還清晰可聞,裴邵嗓音也壓得低,說:“不是冷的,那就是嚇的。”

    程慕寧莞爾,用同樣低的聲量說:“是啊,他們人多勢眾,我不能害怕嗎?”

    她的語氣里帶著玩笑的口吻,但裴邵卻沒有笑,他深深凝了程慕寧一眼。

    其實把沈文芥放出京的時候,這些結果都是程慕寧早就設想過的。清田不可能順順利利,隴州一定會出問題,她能夠義無反顧,所賭的就是如今朝中愿意支持她的泰半大臣,賭的是程崢不敢動裴邵的心上人。

    但這其中有一項最令人為難的變數,就是裴邵。

    倒不是裴邵這個人,而是他背后的裴氏。

    裴鄴抵京時的態度很明確,裴氏可以放任她大逆不道,卻不可能與她“同流合污”,裴邵不能違背裴氏頭頂的這個“忠”字,他必須當好天子的盾。

    他所作所為都必須有所估量,必須合情合理。

    這個分寸極難把控,至少他方才帶兵闖進政事堂,就已經踩了紅線了。

    裴邵松了松她的指骨,說:“你是怕我不來嗎?”

    程慕寧屈了屈被他捏住的指節,看他靈活地擺弄自己的手指,說:“我只是在替你煩惱,明日御史臺要是真彈劾你,程崢借題發揮怎么辦?裴二公子,你要怎么跟家中交代呢?”

    裴邵知道她根本不是在擔心這個,只配合地嗤笑道:“幾鞭子而已,我受得住。受不住的話,公主再替我擋一擋。”

    “好啊。”程慕寧靠在墻上,換了一只手給他,說:“我是公主,他們不敢動我。”

    “嗯,你是公主。”裴邵捏了捏她柔軟的手指,“那公主,送你回宮嗎?”

    程慕寧搖頭,正好瞥見太醫從里頭出來,“我進去看看,不必著人送我。”

    裴邵讓開路。

    然而程慕寧剛走兩步又停下,她忽然回頭抱住了裴邵。裴邵眉峰微挑,“做什么?”

    程慕寧側臉貼著裴邵冰涼的甲胄,長長緩了口氣說:“多謝你。”

    裴邵摁著她的腰沒讓走,“就這樣謝?”

    ……

    太醫已經走遠,鄭昌正著人煎藥,迎頭與程慕寧打了個照面,他行過禮說:“公主還沒有走?”

    程慕寧看了眼里面半卷的帷幕,說:“本宮聽聞圣上這陣子暈過幾次,這回又嘔了血,實在放心不下。”

    鄭昌說:“圣上這是氣急攻心,太醫說是情緒激昂所致,還需靜下心慢調,可這一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圣上心下焦慮,脾氣難免也大了些,還望公主多體諒圣上難處,不要與他計較。”

    “公公哪里的話,他是本宮的君上,也是本宮的弟弟。”

    鄭昌緩緩頷首,“公主只要還記得他是公主的弟弟,老奴也就放心了。”

    程慕寧微頓,又朝他半屈了屈身,說:“無論如何,多謝公公。”

    這沒頭沒尾的道謝鄭昌卻并未追問,只躬身退了下去。

    小廚房里吊了參湯,田福隨行鄭昌身后,說:“干爹何必親力親為,自有宮女看著火候,再不濟差遣兒子就是。”

    鄭昌搖頭:“參湯旺心火,圣上醒來必要大發雷霆,換茶吧。”

    田福說:“還是干爹想得周全。也是,圣上就愛喝您泡的茶。”

    此時鍋爐的火已經歇了,田福掀開門簾,只見一個侍女背身站在爐子旁,手里的聲響窸窸窣窣。田福一頓,輕輕“嘖”了聲,那侍女聞聲一駭,轉身過來擋住了桌案,“公、公公……”

    鄭昌緩步入內,繞過她瞥了一眼,那鍋里的粉末都還沒有攪拌均勻,半數都撒在鍋口,鄭昌抽出她手里攥著的紙包,說:“御前行事如此莽撞,是要掉腦袋的。”

    綠蘿撲通一聲跪下,磕頭說:“公公饒命!”

    鄭昌攪勻參湯,說:“先溫著吧,夜里再給圣上端去。”

    綠蘿不可置信地抬起頭,“公公?”

    鄭昌不愿多說:“去吧。”

    綠蘿屏住呼吸,半信半疑地起了身,這走出小廚房的幾步猶如行尸走肉。

    田福探頭看了眼鍋爐,好心地替她擦去桌上殘余的粉末,嘟囔說:“真是,這丫頭毛手毛腳,要不是干爹她早死上一百回了。不過,干爹這樣替公主周旋,就不怕……”

    鄭昌盯著鍋爐,說:“公主手里有分寸,她不會要圣上的命。”

    他說罷一嘆,“我這位小主子啊,天生不是帝王命,奈何先帝就他這么一個兒子。退下來歇一歇,也好。”

    109  ? 第 109 章

    ◎“我眼瞎,是個收破爛的?”◎

    程崢一連病了三天, 這三天里朝野上下人心浮動。裴邵用那樣強硬的手法帶走了那些世家老臣,必定令人難安,未免殃及自身, 不少人趕在殿前司動手前就已經上奏彈劾。此事又與清田脫不開干系, 打蛇打七寸, 眼下朝中質疑公主這項新政的聲量愈發高昂。

    從太和殿辯到政事堂, 這些人吵急眼時甚至動了手。

    銀竹邊磨墨邊說:“御前那個田福拉架時還撞破了腦袋,圣上干看著也不加以阻攔,分明是有意想將事情鬧大。”

    程慕寧在給陸楹回信,眼下鷺鶴驪三州的軍防重建已初見成效, 陸楹顯然放開了手腳,連字跡都眉飛鳳舞的,程慕寧見此不由一笑,聞言又略斂了唇角, 說:“如今沒有許敬卿在前朝替他張羅聲勢, 他只能放任事態發展來達到目的。事情一旦大到六部幾位大人都兜不住,他就有贏的機會。”

    眼下她和程崢都在賭。

    賭誰的聲音更大, 誰先捱不過去。

    程慕寧筆尖微頓,說:“殿帥在哪里?”

    銀竹回話道:“在刑房, 還在審那幾位大人。”

    程慕寧偏首, “沒有動刑吧?”

    銀竹搖頭,“都是世家老臣,沒有確鑿證據,殿前司不能動刑, 強行扣押已經引得御史臺議論紛紛, 眼下只能口頭問詢, 只怕過不了多久, 就得把這些人放了,公主,我擔心……”

    “不打緊。”程慕寧撂下筆,折好信封說:“他們雖然比不得武德侯那般貪贓枉法,但這么多年總有錯處,殿前司關上他們一陣還不是問題。兩封信,一封回給陸楹,一封快馬加鞭送到隴州,催促沈文芥把李家田地的清丈情況上報,我要確鑿的罪證。”

    晉國公等人既然這么快就對沈文芥下手,說明隴州田地有極大的問題,只要能拿出世家的罪證,這殺雞儆猴的一局,程慕寧就能占得上風。

    見程慕寧這般冷靜,銀竹也漸漸緩過神來。她不敢耽擱,福身退了下去。

    殿門推開的剎那,永昭一個轉身藏到柱子后。

    她擰眉望了眼扶鸞宮的內殿,一臉的心事重重。

    翌日太和殿商討和親事宜,岱森也早早到了。這幾日朝中事多,一來二去倒把正事耽擱了,不過這也不是朝廷第一次與烏蒙和親,禮部按照上回的規制,操辦得得心應手。

    唯有一件事尚未明了,就是議和條約。

    按照此前與斯圖達的簽訂那份條約有諸多于大周不公之處,朝廷定然是要一改再改,就這件事商討了好幾日,難得是岱森竟然意外好說話,每每張吉蓄力要與其爭個高低時,岱森都欣然應下。

    一來二去,諸臣對岱森的態度也有所緩和。

    卻在即將商定時,一直分外配合的岱森驟然出聲,“稍等。”

    王冕正要捧著條約要遞給內侍,聞言手一頓,那內侍伸過來的雙手也跟著停在半空。上首的程崢近來沒有睡好,撐著額頭問:“可汗還有何要議?”

    “的確還有一事忘了談。”岱森說:“烏蒙與大周邊境素有軍府駐扎,互市也由知州打理。”

    張吉頷首,“這有什么問題?”

    岱森說:“我要求邊境事宜,都交由永寧公主全權接管,包括互市。”

    “什么?”

    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程崢也凝神正坐起來,蹙眉說:“此事一向由兵部與戶部負責,從未有公主接管的先例,可汗難道是信不過我朝廷官吏?”

    岱森笑說:“朝廷近來好像也不太安生,據我所知,就這半年,大周官場更迭頻繁,誰知道今日在這殿上商談之人,明日又會不會淪為階下囚?”

    這話說的,眾人滿臉晦氣,卻又不知如何反駁。

    有官吏不滿道:“條約上白紙黑字,即使朝廷有什么變動也不會影響我們與烏蒙的關系。”

    岱森說:“既然白紙黑字沒什么影響,由公主接管又如何?公主到底是皇室中人,有公主出面,足以見大周的誠意,我烏蒙王庭以瀛都六州為聘,大周皇室難道連這點體面也不肯給?”

    這根本不是體面與否的問題,邊地屯兵數萬,互市又是長年累月的交易,一旦程慕寧接管此事,朝廷若想與烏蒙保持長久的和平,就不能輕易動她。

    程崢捏緊了袖袍,遲遲沒有松口。

    岱森斂了笑,“看來,皇帝并非誠心與烏蒙講和。罷了,和談之事,還是往后再議吧。”

    “等、等等——”王冕忙出列說:“圣上,公主行事穩重,雖未有此先例,但也不防一試,這些與和談相比,實乃小事,圣上切勿因小失大啊!”

    眾人聞言,有點頭附和也有搖頭否決。

    程崢怔怔坐在上首,耳邊嗡聲不絕,他垂著的雙目逐漸失神,只覺得頭疼得快要炸了。

    忽然,他一拍扶手,“好了!”

    大殿驟然安靜。

    須臾,程崢平靜地說:“王冕,依可汗所言,加上這條。都散了吧。”

    王冕一怔,“欸,欸!”

    程崢當下看起來很冷靜,只有身后的鄭昌看到他因為克制而微微發抖的身體,連帶著臂膀都緊緊繃著。

    待人散去,他才搖搖晃晃地跌在椅上,顫聲道:“鄭昌,阿姐究竟要做什么……”

    ……

    “下個月就要臨盆了,阿嫂怕不怕?”

    姜亭瞳這胎已經九個月了,身子重到連腰都直不起來,前陣子多走幾步還見了血,眼下只能臥床保胎。永昭這幾日不是在扶鸞宮就是在鳳棲宮陪她說話,姜亭瞳倒是很喜歡她,每每見了永昭,臉上也有笑。

    “怕,阿嫂也是頭一回懷胎生子。”

    永昭摸她的肚子,動作很輕很輕,“阿嫂別怕,太醫穩婆都備好了,我還抄了好些經文,讓人拿去崇圣祠供著,阿嫂與小皇嗣們定會平平安安。”

    永昭說得很認真,神色看起來比姜亭瞳還要緊張,直把姜亭瞳給逗笑了。

    但笑著笑著,姜亭瞳的眼神逐漸哀傷。

    先帝三個孩子,唯有永昭性情最為簡單純良。

    實在太可惜了。

    永昭傾身道:“阿嫂怎么這樣看我,是我哪里說錯了?”

    “沒有。”姜亭瞳回過神,說:“就是累了。”

    看姜亭瞳的臉色的確不好,永昭起身替她掖了掖被角。這時恰有侍女挑簾入內,低聲喚她:“公主。”

    永昭微頓,詢問地看過去,那侍女卻別別扭扭地使眼色。姜亭瞳便說:“去吧。”

    永昭收回手,頷首道:“那我明日再來看阿嫂。”

    退出宮殿,永昭妥帖地闔上門,走下臺階才說:“出什么事了,是阿姐——”

    岱森抱臂倚在鳳棲宮的宮墻外,永昭一腳剛踏出來就叫他嚇了一跳,她慌張地四下張望,“這是后宮,大白天的,你怎么又來了?”

    岱森挑眉,“又不是偷情,你緊張什么?我進宮議事,迷路了,煩請永昭公主給我帶個路,不行嗎?”

    永昭皺眉,“岱森。”

    岱森彎了彎唇,他喜歡永昭用這樣毫無威懾力的警告喊他的名字。岱森一個借力抵墻站直了身體,走近她兩步說:“你要我做的事我已經辦好了,永昭公主,沒有獎賞嗎?不帶這么過河拆橋的吧。”

    永昭抿了抿唇,揮手屏退侍女,把岱森拉到一旁的涼亭下,說:“圣上同意了?”

    岱森說:“有瀛都六州作餌,我就是讓你阿姐嫁到烏蒙他也得同意——”

    見永昭又要皺眉,他緊接著“嘖”了聲,“我又沒讓她嫁,說說不行?”

    永昭下頷繃緊,“不行。”

    岱森眉峰微動,靜了須臾說:“既然你覺得嫁到烏蒙是件這樣糟糕的事,糟糕到哪怕有一絲可能發生在永寧公主身上都不行,那你為什么同意?你就不怕嗎?”

    永昭咬唇,腹前的兩只手緊緊扣著,“岱森,你答應過我的,你會——”

    “對,我會照你說的做,這于我不過是張個嘴的事。”岱森垂目看人時壓迫感十足,他的身形能把永昭整個人籠罩在陰影里,“但你為了幫她,愿意做到這個份上?就只是為了幫她嗎?”

    永昭偏過頭去,垂下的雙目藏著不為人所見的苦澀,她盯著荷塘里殘敗的綠葉,聲音很輕地說:“我本就是大周送出去的和親公主,王庭政權更迭,斯圖達死了,按照草原的規則,可汗要我,我就得給。有幸回到故土,我已經很滿足了,區區殘花敗柳之身,還能為阿姐做——”

    “夠了。”岱森聲色肉眼可見地冷淡下來。

    永昭遲疑地轉過身,卻見他不知什么時候站在自己身后,距離之近,僅半步之遙,永昭嚇得一個退步,“你,干什么?”

    岱森面無表情地俯首看她,“你自詡殘花敗柳,那我是什么?我眼瞎,是個收破爛的?”

    永昭一怔,“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岱森逼問。

    永昭又露出了愁眉苦臉的表情,憋了半響才低下頭說:“對不起……”

    岱森深吸一口氣,這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覺讓拿慣了刀槍的人分外無力,“算了。”

    他說罷抬腿就走。

    永昭追上他,“你去哪里?”

    “出宮。”

    他身高腿長走得快,永昭要小跑著才能追上他,“可是你走錯了,宮門的方向在——”

    岱森猛地剎步,永昭一時不查撞上他的小臂。

    正這時,鳳棲宮那邊跑來個內侍,橫中直撞的,因為著急連跌了好幾個跟斗,岱森一把拎住他的領口,永昭問道:“慌慌張張的,怎么回事?”

    內侍扯著嗓子道:“娘娘,娘娘發動了,流了好多血,公主,快叫太醫和穩婆吧!”

    110  ? 第 110 章

    ◎“可以心甘情愿,為你做很多事。”◎

    “怎么提前了?這才九個月, 穩婆和太醫呢?”

    程慕寧的轎攆正往鳳棲宮趕,銀竹匆匆跟在旁,“穩婆一直鳳棲宮偏殿候著, 太醫也已經趕過去了。皇后這胎本就懷得危險, 這陣子常常腹痛落紅, 太醫說了, 提前月余生產也是有可能的。”

    程慕寧道:“知會圣上了嗎?”

    銀竹頷首:“差人去稟報過了,但圣上才從太和殿退下來,正犯頭疼呢。公主,要不要再派人去催一催。”

    “不必, 讓人時時報信就是。”落轎了,程慕寧剛下轎,永昭就提著裙擺從里頭小跑出來,走近了臉上都是淚, 她慌張道:“阿姐、阿姐——”

    “怎么回事?”程慕寧扶住她, 望向后面的宮女,“娘娘如何了?”

    宮女福了福身, 同樣是一臉驚慌,搖頭說:“娘娘流了好多血, 孩子怎么也出不來, 穩婆也束手無策,奴婢正要去宮外請幾位生過孩子的命婦進宮來。”

    程慕寧往里走,“太醫呢?”

    “娘娘身子不好,幾位太醫也不敢用重藥, 正商量著……公主, 里面您不能進。”宮女攔住她, 說:“污穢之地, 公主還是止步吧。”

    正這時,殿內姜亭瞳的痛呼聲逐漸低弱。

    程慕寧在原地蹙了蹙眉,須臾擋開宮女,徑直推門入內。

    屋里血腥味沖天,宮女一盆血水一盆血水地往外端。帷幕之外,孟佐藍與幾位太醫捧著醫書和藥方急得抓耳撓腮,總算見到個能做主的人,忙圍上來說:“公主,眼下我們有兩個方子,一個方子用藥較輕,可暫時吊著皇后的性命,但她若遲遲使不上勁兒,恐有誕下死胎的風險,另一個方子用藥較重,可保子嗣無恙,只是恐怕,恐怕娘娘有血崩之難……此等涉及子嗣與鳳體的大事,我等實在不敢抉擇,還請公主示下。”

    程慕寧太陽穴跳了兩下,“你們就沒有兩全的法子?”

    孟佐藍嘆氣,“若是有,我等也不必為難了……眼下皇后已然暈過去,再不施藥怕是皇后與皇嗣都無法保全,還請公主速速決定吧。”

    “保皇嗣。”門外忽然踏進一人。

    “鄭公公?”眾人一怔,幾位太醫滿懷期待地朝門外看,“那圣上……”

    “圣上頭疼,不宜下榻,差老奴過來看看。”鄭昌朝程慕寧道:“公主,可否借一步說話。”

    程慕寧不放心地瞥了眼安靜的帷幕,隨鄭昌走到角落,“可是圣上有要緊事交代?”

    “時間緊迫,老奴就開門見山了。”鄭昌道:“公主應該知道,娘娘腹中的皇嗣對如今的朝廷來說意味著什么。圣上不是個好皇帝,別看眼下外蕃議和,朝廷眾志成城,可一個沒有希望的君主,終究還是要面對朝綱的崩壞,太傅當初為何要告老還鄉,為何在國危時閉門不出,正是因此。儲君才是穩定局勢的關鍵,也只有有了儲君,公主想要走到臺前,才更容易,這不正是公主暗中替皇后保胎的緣故嗎?何況,皇后是個明事理的人,豁出性命替姜家生兩座靠山,也是她的選擇。”

    程慕寧沉吟道:“圣上不想要這個孩子,公公一而再地幫我,是為什么?”

    鄭昌緩聲道:“公主不必疑心,老奴侍奉兩代帝王,也只會效忠于帝王,所做之事,自然是為了圣上好。有些事圣上當下還想不明白,但來日他會明白的。”

    程慕寧垂目不語。

    鄭昌道:“其實公主心里早已有了抉擇,公主想要的位置,容不得人心慈手軟,無論是對永昭公主,還是對皇后。”

    程慕寧倏地抬眸,定定望向鄭昌。

    帷幕里傳來微弱的哼聲,孟佐藍上前催促,“公主,得盡快拿主意了。”

    程慕寧沉默,面上神色漸冷,少頃握住了指節,“用藥,保皇嗣。”

    “欸!”孟佐藍與眾太醫松了口氣。

    但下一刻,孟佐藍的衣袖被拽住。

    程慕寧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那神色冷得很,直看得人毛骨悚然。孟佐藍剛緩下的一口氣不由又提了起來,他正色道:“臣明白,皇嗣平安之余,臣等也一定竭盡全力保皇后性命。”

    程慕寧僵硬地松開手,眉頭始終沒有松動。

    她忽然側目看向廊下焦急不安的永昭。

    ……

    程崢僵坐于案前,怔怔地看向窗外。

    內侍一陣一陣兒地來報信,一會兒說皇后難產,一會兒說皇后暈過去了,一會兒又轉達太醫的話,什么死胎血崩的,程崢腦袋嗡嗡直響,做不出任何反應。

    內侍也不敢催他,氣氛安靜得詭譎。

    角落里陡然傳來陸戎玉的聲音,“我母親就是生我的時候難產去世的。”

    程崢像是被人拉回了思緒,緩慢地轉開視線。

    陸戎玉還是程崢的禁衛,這個人真是沒心沒肺,在御前當官也沒長半點心眼,程崢曾幾次挑撥陸戎玉與殿前司的關系,可陸戎玉像團棉花,從來都一笑置之。

    程崢才逐漸明白過來,原來當初裴邵并非受他扶持才坐到了如今這個位置。

    他無法將陸戎玉變成第二個裴邵。

    但程崢卻還是留陸戎玉在身邊當差,他刀抗不利索,花卻養得極好,倒春寒的時節,外面雪還沒化盡,宮里已經花花綠綠。看著一片盎然生機,程崢連日憋悶的情緒也能舒緩些。

    程崢看著他手里那盆吊蘭,啞聲說:“陸夫人……去世得很早,是陸指揮將你帶大的。”

    “那倒不是。”陸戎玉擱下花盆,說:“父親執掌一州軍政,忙得很,我一年到頭也見不到他幾回,我和阿姐都是府里的嬤嬤帶大的,后來阿姐長大了些,便是她和嬤嬤一起帶我。其實我阿姐就比我長兩歲,但她懂得比我多,少時我都跟著她玩,不過后來我就不愛跟她玩了。”

    程崢問:“為何?”

    陸戎玉跟著程崢久了,規矩也沒那么重,他拍了拍手上的塵土,順手跟宮女討要了一塊帕子,說:“因為我阿姐喜歡舞刀弄槍,我不喜歡,也不擅長,久而久之就不愛跟她玩兒了。不過她舞她的刀,我養我的花,也挺好。”

    程崢垂目:“朕少時也是這樣,阿姐喜歡讀書寫字,朕不喜歡,便常常與伴讀的幾個公子玩耍,他們住在宮外,知道的新鮮事也多,朕常常想,要是朕不是太子就……”

    說罷,程崢一頓,抬頭道:“但你就不怕,有朝一日陸楹會取代你在陸家的位置嗎?”

    “我的位置?我的位置不過就是父親的兒子,我巴不得阿姐能接替我的位置呢。”陸戎玉懶懶地說:“什么時候父親不再執著要我接管軍中庶務就好了。”

    程崢諷笑道:“朕年少時,也是你這般想法。”

    但總會有聲音在耳畔繚繞——

    太傅告訴他:“殿下,你是太子,是儲君,你要挑起這天下人的擔子。”

    其他講師又小聲議論:

    “當初讓圣上充盈后宮開枝散葉,圣上偏是不肯,這下好了,就這一個皇太子,還不是個當皇帝的料子。”

    “噓,別說了,太子雖然比不得公主,好在年歲還小,還能再教導。”

    “造化弄人,公主當真是生錯了性別,若是能換換……唉!”

    后來許敬卿說:

    “圣上謹記,公主與殿下從前是姐弟,如今卻是君臣,臣不能越君而去。君主失權,則性命堪憂。”

    “臣知圣上與公主姐弟情深,但倘若公主有一絲一毫顧念著同胞之情,便該懂得收斂鋒芒,也不至將圣上至于如此難堪的境地。公主當真,沒有二心嗎?”

    “有朝一日公主越權,圣上又該如何自處呢?”

    ……

    ……

    “圣上?”陸戎玉見他呆住,狐疑地喚了兩聲。

    程崢剛回過神來,田福就扯著嗓子從卷簾外跌了近來,“圣上、圣上!皇后,皇后她——”

    程崢心下一緊,起身時碰掉了硯臺,他屏住呼吸說:“皇后怎么了?”

    “生了!皇后誕下一對龍鳳胎,奴才恭喜圣上,賀喜圣上!”田福歡天喜地地跪下來,抹著眼淚說:“天佑我大周啊!”

    程崢怔住,松了口氣的同時又攥住了手心。

    是啊,如今連儲君都有了,他如何自處呢?

    ……

    夜已深,鳳棲宮燈火通明。

    皇后產后血崩不止,幾位太醫使出了渾身解數,才堪堪將她最后一口氣吊了回來。

    闔宮上下都松了一口氣。

    程慕寧看過兩個嗷嗷啼哭的孩子后便回到扶鸞宮,剛一進內殿,就腿軟得險些跌下去。

    銀竹趕忙將人攙住,“公主站了一整天,熱水備好了,奴婢伺候公主沐浴吧。”

    程慕寧的裙袖上全是血,點頭說:“嗯。”

    “公主——”那邊紅錦得知喜訊,正歡欣鼓舞地推門而出,卻見銀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朝她搖頭使了個眼色。紅錦反應極快,嘴角一收,正色道:“公主,水備好了。”

    待程慕寧進了湢室,紅錦才低聲問:“公主這是怎么了?皇后與皇嗣不是都平安嗎?”

    銀竹搖了搖頭,嘆氣道:“殿帥在哪兒呢?”

    一整日提心吊膽,程慕寧身心俱疲,沐浴后便早早睡下。但她睡得并不安穩,一連做了好幾個夢,驚醒時卻什么都不記得,只怔怔望著昏暗的光影,腦中空白了許久,身體才漸漸反應過來。她身后像是抵著堵墻,腰間被松松桎梏著。

    “裴邵……”

    程慕寧緩過神,很輕地翻了個身。

    裴邵睡著了,察覺到動靜也沒有睜眼。大抵也是很累了吧,他的氣息依舊緩慢,只從喉間擠出一道短促的聲音以作回應,搭在程慕寧腰間的那只手收緊了些。

    燭火已經快燃盡了,光亮微弱得幾乎看不清他的臉。

    程慕寧伸手去碰他的鼻梁,仰首吻他的唇。

    “嗯……”裴邵似醒非醒地回吻她。

    親吻逐漸深入,又逐漸緩慢,呼吸交纏中裴邵睜開了眼,他嗓音干啞,道:“怎么這個時辰醒了?”

    程慕寧吻夠了勁兒,稍稍退開點說:“你怎么過來了?”

    “輪值,困。”裴邵說:“懶得出宮了。”

    程慕寧笑了一下,“我是不是吵醒你了?那你再睡會兒。”

    裴邵已然清醒過來,一手將程慕寧往上帶了帶,擦去她嘴角的水漬,說:“怎么,鳳棲宮一切順利,還不高興?”

    程慕寧似是覺得悶熱,雙手從被褥里掙出,平躺著說:“高興啊。”

    裴邵沒有追問,也沒有出聲。

    兩人的呼吸清晰可聞。

    程慕寧能感覺到裴邵在昏暗中注視著她。須臾,她長吁一口氣,說:“裴邵,我今日為了保下皇嗣,舍去了皇后。”

    裴邵說:“嗯,大局為重,應該的。”

    “不全是。”程慕寧盯著頭頂的幔帳,說:“我同永昭說,只要她不愿意,就可以不去和親,但是你讓禁軍幾次給岱森放水進宮,我知道,你怕再生事端,想讓岱森順利娶走永昭,其實我都看在眼里,卻沒有阻止。我看得出來岱森對永昭有情,我妄圖利用那幾分情誼,推動這場和談能落到實處,也為我在與程崢這場周旋中增加勝算。我盼著永昭能真心喜歡岱森,這樣我就可以毫無負擔地送她和親。這些,都不全是為了朝廷。”

    裴邵沒有說話。

    程慕寧的聲音逐漸沒有情緒:“我惱程崢沒有做好這個皇帝,我怨他不爭氣,但我并不恨他當初逐我出京,因為他下意識的恐懼并沒有出錯,比起扶持他,我的確,很想代替他。我甚至,有點嫉妒他。”

    嫉妒他什么都不必做,光是站在那里,就可以得到所有人的支持,他可以輕而易舉就做到很多程慕寧想做的事。

    所以與其說是程崢趕走了她,倒不如說是她放任程崢一個人在京城糜爛了三年,就是為了等一個天下大亂的契機,來向所有人證明程崢的軟弱無能,再讓所有人崩潰絕望,包括太傅,也包括像馮譽這樣耿直不屈的忠臣。

    打碎他們的希望,才讓他們重新審視和抉擇。

    她才有機會,站在所有人面前。

    而不僅僅是政事堂后面的一把長椅。

    但程慕寧不敢將這樣純粹的欲望宣之于口,她只能假裝被動,假裝自己是個救苦救難的救世主。

    “裴霽山。”程慕寧側首說:“我或許,沒你想得那么好。當初我為了贏過程崢,可以拋下你,現在也可以放棄永昭,可以不顧及皇后的性命,或許來日,還會有舍棄你的一天。”

    “不會。”裴邵斜眼看她,“我如今不止有裴氏這個姓,還有手里的數萬禁軍,整個京城,你找不到第二個比我更好的。”

    程慕寧一笑,“你怎么……你不生氣嗎?”

    裴邵道:“氣什么?”

    “你當初不是很生氣嗎,氣我利用你。”

    裴邵移開視線,看著頭頂說:“我以為你很聰明。”

    程慕寧道:“什么?”

    裴邵說:“有人臨走前將我算計得干干凈凈,卻連個計劃都不肯吐露,公主,你不信我。”

    他說罷,燭火恰在這時燃盡了。

    裴邵正要起身點蠟燭,剛坐起來就被程慕寧摁住了手背,“我要是不信你,就不會讓你做這些。”

    “你相信我的能力和敏覺,可以辦好你的差事。”裴邵默然,他停了片刻,在一片昏暗里說:“但你不信我愛你,可以心甘情愿,為你做很多事。”

    【📢作者有話說】

    久等,這章寫得有點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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