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調兵遣將需要御筆親批,程崢拖著萎靡的身體蓋了章。
原本只是開春落下了點無傷大雅的風寒,病是早就好了,但為了躲事裝病,他這陣子都沒敢出過御乾宮的大門,曬不著太陽,又思慮過度,眼看膚色蒼白了不少,握著玉璽的手都顯得吃勁。紀芳正拿眼偷偷覷他,就聽他忽然問:“阿姐的身子近來可好?”
紀芳當即彎下脖頸,回話道:“長公主挺好的,太醫院盡心盡責,每日都來請脈,說是公主的身子在鄧州沒養好,眼下需要慢調!
程崢喝了口水,“沒別的?”
別的什么?紀芳正尋思著,程崢倏然轉了話題,“她一入夏胃口就不好,要吃酸甜口的開胃,你盯著點后廚,讓他們每日換著菜式做!
紀芳忙應下,“欸,圣上寬心,奴才記得公主的喜好!
“是啊,你打小跟著朕,也跟著阿姐,你是最了解她的,否則也不會讓你去侍奉她。”程崢說話間起身繞到了旁邊的軟塌,坐下問:“這趟何進林升了官,調遣何進林之后,她打算如何處置武德候?”
“今早公主就給大理寺遞了話,下令賜死趙宗正,大理寺及隴州州府涉事官吏一律扣押待審。至于侯爺……”紀芳頓了頓,揣摩著程崢的神色,說:“侯爺身為轉運使,未能督查賑災糧分發,有瀆職之嫌,公主懿旨,革去其轉運使一職,罰俸兩年,命其閉門思過,這會兒大理寺大概已經放人了!
程崢沉默,趙宗正年前才到任,此事深究起來他參與最少,這番不過是做了武德候的替死鬼。程慕寧肯在這件事上輕輕揭過,那只有一個可能。
她知道了武德候與宮里的銀錢往來。
程崢靜了靜,說:“陳旦幾日前死了,阿姐很生氣吧?”
“呃!奔o芳還想瞞一瞞,“陳旦是失足落水……”
程崢瞥他一眼,“行了,用不著你做和事佬,朕沒有怪她,朕知道阿姐也是為了朕,她……”
他說罷,又頓了頓,“她可還說什么了?”
紀芳自然明白圣上的憂慮,如實回答道:“公主什么都沒說。”
什么都沒說才是最壞的情況。
換做從前,阿姐早就大發雷霆,必定要趕來責問訓斥他,可眼下她只默不作聲地處理掉了陳旦,只怕心里是失望至極。
程崢迎她回京時就沒有想過這些無厘頭的爛賬能瞞她多久,也早就準備好了對峙的說辭,無非就是再低個頭而已,可程慕寧這次卻連低頭的機會都沒有給他。
他抿了抿唇:“阿姐只字不語,這是在誅朕的心。”
“怎么會!奔o芳趕忙說:“圣上多慮了,公主自打回宮后,扶鸞宮案頭的公文就沒有少過,她不過是找不到時機與圣上談心罷了,況且公主放了侯爺不就是護著圣上嘛,說到底,公主打小與您最親啊!
“可她不懂朕。”程崢低落道:“她沒有坐過朕這個位置,她不知道皇帝有多難當。不說別的,這宮里宮外,上到百官下到仆婢,個個嘴上都是赤膽忠心,可哪個又沒有點別的心思,若不加以恩賞,如何叫他們忠心于朕?這每逢年節流水一樣的賞賜,朕不擔,難道要讓戶部來擔?人人都體諒戶部難,卻沒人體諒朕的難。”
程崢說著,甚是委屈。
紀芳絞盡腦汁寬慰他,“圣上身居九五至尊之位,自然要比旁人顧慮得多。公主懂不懂得圣上不要緊,只要公主顧念姐弟情誼,能替圣上周全就夠了。”
程崢聞言又是一嘆,“也是。阿姐到底是姓程的,打斷骨頭還連著筋,等她氣消了,朕再與她一敘。對了,她與裴邵近來如何?”
提到這個,紀芳斟酌著說:“近來許是太忙了,不見公主與殿帥往來呢!
程崢憂心道:“裴邵明里暗里跟朕提了幾次步軍司的事,都被朕岔過去了,這會兒給了何進林,只怕他心里不快。朝中那些武將都與裴氏交情匪淺,眼下又正是用兵打仗的時候,可不要生了嫌隙才好!
況且這幾個月裴邵決口不提御敵之事,程崢難免有所猜忌,朔東十五萬大軍,若是要反,屆時來一個里應外合,只怕比鄞王還棘手。
紀芳知道程崢的意思,可這兩個人,哪個都由不得他到跟前去說和,只能囫圇應道:“男女之事,急也急不來,不過依奴才看,公主與殿帥還是有苗頭的!
“你沒有經驗。”程崢說:“男歡女愛向來講究的是一時情動,但這些年我觀他二人沒有書信往來,只怕當年那點情誼也已經所剩無幾了。”
紀芳撇撇嘴,“那……”
“朕倒是有個主意。”程崢略有猶豫,“只是……要委屈阿姐了!
……
午后兵部的調令就下來了,程慕寧命人把文書給衛嶙送去,與此同時,還另有一份賞賜。
這東西紅錦翻箱倒柜,找了好久才找到。
是一把匕首。
紀芳瞧著它眼熟,想了想,方想起來這是公主從前的私物。圣上剛登基那會兒宮里不比現在安生,公主周遭更是刺殺頻頻,這匕首就是那會兒特命名匠打造的,用料珍貴,是個稀罕物,怎么賞給衛嶙了?
紅錦把匕首放進匣子里,道:“公主說了,衛將軍此行是為了朝廷,途中多艱險,此物賞給他防身用,要他千萬小心,差事辦好了,回來還有別的賞呢!
看來公主有重用衛嶙的意思,紀芳若有所思地“唔”了聲,又瞇眼笑說:“廚房煮了酸梅湯,我去瞧瞧公主午覺睡醒了沒有!
自打上回那賬本的事后紀芳就愈發殷勤,紅錦翻了個白眼,轉頭囑咐跑腿的內侍,“早去早回,路上莫要耽擱。”
小太監是內侍省剛調來的,年紀小精力足,“欸”了聲撒腿就跑沒影了,半個時辰的路程,快馬抵達京營。
那匕首確實是個稀罕物,懂兵器的行家一看就知道是山止大師的手筆。衛嶙從前在裴世子麾下,一不沾美色二不貪錢財,那一身當地特產的浩然正氣,看起來無隙可乘,卻唯獨有個收藏各類名家兵器的私癖,且其中最崇尚的名匠便是山止大師。
這事只身邊幾個親近的人知道,長公主這番賞賜不知是巧合還是刻意為之,總之這正正好打在衛嶙的七寸上了。他面上不顯,謝過了禮,又恭敬地將內侍送出京營,待人走遠了,便忍不住拔出刀身端詳。
“光看這刀光就不是凡品!
旁邊的周泯卻嫌惡地說:“平白無故的,定有圖謀,指不定刀鋒粹了毒呢,你揣身上的時候可要小心!
衛嶙看了他一眼,無奈地搖搖頭。
不過雖說周泯對長公主有成見,但他所言并不全然夸大,公主送這么個匕首來,想來也不是毫無用意。衛嶙琢磨了會兒,轉頭撥開了營房的門帳。
以往程崢身邊離不開人,裴邵要負責御前巡防,但近來程崢不要人守,他閑下來便到營地盯梢。衛嶙進來時,他正站在那面掛著輿圖的墻前,圖上密密麻麻的線條,都是眼下南邊的路況。
裴邵擱了筆,說:“過來看看!
衛嶙看了看,那朱筆圈起來的城池鏈接姚州和京城,曲折回繞,并不是兩地之間最近的路線,他思忖道:“何家運送了那么多贓款,他們往常的路線應該更快捷!
如今這個時局,爭的就是時間。
裴邵從桌上隨手拿了塊帕子擦拭掌心的墨漬,坐下說:“但他們以往的中轉地必經徐州,現下這個地方挨著鄞王的據點,人還沒到就要挨打!
衛嶙思忖道:“殿帥想得周全,是要我接下兵部的差事?”
“這不是兵部的差事!迸嵘壅f:“那是御筆親批的調令,沒有你不去的道理!
衛嶙也知道輕重,只略有點不甘地說:“此番何進林入了步軍司,往后就能在禁軍分一杯羹,這趟他要立功,倒是費了我們在后頭出力氣。”
裴邵聞言卻不以為意,抬眸看他手里的匣子,食指在桌上點了兩下。衛嶙頓了頓,把匕首呈到案前,就聽裴邵道:“這趟兇險,他出京城時是步軍司的頭兒,但這位置想坐得長久,也得他回得來才行。”
他斜眼看向那把匕首:“這不是都給你遞刀了么?”
衛嶙怔了怔,瞬間領悟過來,竟是這個意思。
他遲疑道:“可只有何進林能順利調動姚州的私庫,便是要動手,也只能在回程途中,我此行還擔著押運糧草的重任,他若是在半道上死了,我只怕脫不開身去鷺州!
“鷺州的事我另有安排!迸嵘蹖λf:“接過何進林的差事,他的位置就是你的位置!
衛嶙心頭一凜,明白了這其中的用意。
裴邵道:“這幾日無需入宮來,把手頭的差事交給周泯,兵部等不及,最多三日就要點兵啟程!
“是!毙l嶙再沒疑問,應聲就要退下。
裴邵叫住他,“路線圖!
衛嶙止步上前,匆忙將墻上的圖紙收走,只是臨走前他腳下有剎那的停頓,目光忍不住往桌上那把匕首上瞟,又試探地瞥向裴邵,卻見他已經靠著椅背翻看剛遞來的軍報,半天沒有其他表示,衛嶙抿抿唇,只好忍痛退了下去。
……
三日后,程慕寧在城樓上觀禮。
兵部的馮譽主持發兵事宜,早早地就來了,難得是今日與戶部無關,張吉卻也跟著忙前忙后,拉著兩個將軍到旁說話,聲情并茂道:“朝廷困難,此行是為救國救民!還請二位千萬當心,務必要將錢和糧穩穩當當地送進京,朝廷會記你們的功勞,我張吉,也在此先謝過了!”
張吉說罷就要深鞠一躬。
何進林與衛嶙實在惶恐,扶住他說:“尚書大人言重了……”
張吉還要說話,眼看就要錯過發兵的時辰,馮譽只好上前將他強行打斷,何衛二人趁機跨馬而去。
張吉在后頭看著兵馬揚塵而去,簡直要淚流滿面,感慨道:“這下總算能睡個安穩覺了!
馮譽往城樓上走,拿著腔調說:“軍費是第一步,行軍打仗才是重中之重,還沒到能把心放進肚子里的時候。”
張吉揣手,覷他一眼說:“知道了,你是最為朝廷著想的人,旁人都沒你想得深遠!
馮譽哼了哼,卻也忍不住笑了。
兩人一改瓊林宴上的劍拔弩張,就連馮譽那張平日里總橫眉豎眼的臉,今日看著都分外和氣。直到上了城樓,張吉對著那道身形喜笑顏開道:“公主何時來的?”
馮譽臉上的笑瞬間淡了下去,跟著張吉拱了拱手。
程慕寧回以一禮,笑說:“本宮見二位大人忙著,沒敢叨擾。這陣子也實在辛勞,待事情了結,本宮必定在圣上跟前給二位大人請功。”
張吉擺手,“這說的什么話,都是應該的——”
“功勞與否都不要緊。”馮譽冷冰冰地搶過話,“圣上盡快恢復早朝才是正經事,總不能勞煩公主掌一輩子的私印,這恐怕有違禮法祖制,不是長久之計。”
程慕寧笑了一下,“馮大人還是和從前一樣快意直言,本宮定會規勸圣上,以朝綱為重!
“那是最好!瘪T譽說罷,無意與她攀談,冷冷走到了一旁。
張吉頓了頓,對程慕寧尷尬一笑,而后抬腳跟上馮譽,道:“我說你,唉!我知道你一向對公主有成見,可這回若沒有她,事情焉能這般順利?你方才那態度實在不好!
馮譽冷嗤了聲,說:“我并非對公主有成見,我不過是實話實說。四年前政事堂里給公主留了一把椅,我當時就說要出大事,你看,后來是不是出事了?”
“那是從前!睆埣f:“你我都是先帝時期的老臣了,都是看著公主與圣上長大的,當年若非永昭公主的事讓他們姐弟生了嫌隙,何止如此?現在他們重修于好,圣上相信公主,公主也能幫襯圣上,兩人和和睦睦的,出了事也不至于沒人擔,不比前幾個月咱們當無頭蒼蠅的好?”
“我該說你天真!瘪T譽止步,說:“嫌隙已生,哪那么容易重修于好?現在這是圣上用得到公主,可之后呢,仗總會打完,事情總會解決,那時圣上還能像現在這般?何況,從前好不好的全在圣上愿不愿意信任公主,如今卻也要看公主的心意,你想和和睦睦的,恐怕沒那么容易!
他說罷,遠遠看向程慕寧,“有時候心太大,也不是什么好事!
……
程慕寧回宮時已至日落,御乾宮的內侍早早等在門內,鸞架剛落地,他便上前道:“公主,圣上差奴才來傳個話,讓您往政事堂去一趟!
程慕寧一頓,稀罕,程崢竟然主動露面了。
她問:“可說是什么事?”
內侍搖頭道:“圣上只說有要事與公主商議,還請公主不要耽擱,即刻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