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大結局(二)
與其說是國書, 不如說是一封邀請函。
曲渡邊仔細品了下禹若的措辭。
他們兩個好像不是兩個正在刀劍相向,廝殺奮戰的國家的帝王,而是相熟已久的故友。
普普通通的赴一場春末梨花落的風雅小宴。
他將國書放在案上, 雙手交叉,抵在下顎,眉目沉靜。
他安靜的不同尋常, 溫小春看了眼葉小遠, 后者偷偷瞥了眼桌上國書的內容, 隨后眼皮子狂跳。
曲渡邊:“從這里, 到南寧皇都, 需要多久?”
溫小春又看了下葉小遠瘋狂朝他使眼色的眼睛, 沒能理解,說道:“日夜兼程趕路的話,十日。”
和驛站換馬換人八百里傳遞消息不一樣,正常趕路全程只有同一批人,需要休息的。
曲渡邊:“現在是二月中旬。”
邀約上寫的三月, 禹若還算了他在路上消耗的時間。
他既然敢約, 他為何不敢去?
“準備準備,朕要赴約。”
溫小春:“赴約?”-
自家陛下要去南寧,大周朝堂炸了。
不過他們這次炸的沒有用, 曲渡邊早早讓太醫院的人守在紫宸殿前,防止有人撞柱死諫之后搶救不及時——
上次他說要去戰場后方坐鎮, 就有個撞柱子的, 拉的晚了點, 頭上破的那一點皮, 三天了都沒好,叫他好生愧疚。
所以這次直接杜絕。
就算發生了, 也不會死人。
一個手里握著實權的帝王,發自內心想做一件事的時候,絕不會有人能攔住他的腳步。
曲渡邊令三位輔政大臣和明親王監理國政,讓方太傅親自帶奚子行,這是他選定的未來大學士。
隨后京城戒嚴,嚴進嚴出,帝王出行。
接到消息的鎮南關迅速準備了起來。
前線的徐停鳳和夏赴陽也掃出來了一條絕對安全的通道。
甚至一絲明顯的血腥氣也沒有。
曲渡邊抵達前線的時候,正好是三月份。
他對自己的實力很清楚,能跟他是對手的人現在很少,而且還有六六在他身邊保護,他本人很想騎快馬一路趕來,奈何楊太醫不允許。
朝堂上的人阻攔不住他來南寧,就把楊太醫、章太醫等幾個太醫院名醫,都塞到了他身邊。
生怕他路上出點什么事。
朝堂六部各個衙門的心聲前所未有的一致:大一統的千秋功業就在眼前,就算是先帝列祖列宗的墳被撅了,他們陛下都不能傷到一根頭發!
他們恨不得把路上的石子都鏟平,讓自家陛下走的時候順暢一點。
總之,一路勞頓,總算到了。
曲渡邊一下來,就看見了徐停鳳,他喊道:“舅舅。”
徐停鳳眼睛一彎:“嗯,陛下。”
曲渡邊:“還叫小七就好。”
徐停鳳左右一看,低聲說:“私下里喊,現在還是叫陛下。”
兩人說了幾句,夏赴陽撥開士兵從前面走過來,拱手道:“陛下。”
曲渡邊:“有動靜嗎?”
夏赴陽搖頭。
他冷聲道:“要是耍人,我一定親手割下他的腦袋。”
曲渡邊:“他的性子,不會耍人。來都來了,等一等吧。”
想必禹若一定收到了他來的消息。
他去了歇腳處,洗漱收拾,換了身衣服,耐心等待。
沒有太久。
第二天的清晨。
皇都的城門開了。
夏赴陽正欲率軍進去探查,曲渡邊抬手壓住了他的肩膀,“他沒邀請你們,朕自己進去。”
“陛下!”
“陛下不可!”
夏赴陽抿唇:“臣帶一隊人跟著陛下。”
曲渡邊默許了。
他把國書邀請函從懷中掏出來,走進了敵國皇都。
夏赴陽以及他身后一隊士兵腳步輕輕的跟著,暗處的乙十二感應了一遍,懸著的心稍微放下。
這里,真的沒人。
大周的國花是寒蘭,南寧的國花是梨花。
其實大周人不怎么喜愛梨花,因為長在大周的梨樹開花,花朵聞起來會有一點淡淡的腥味兒。
南寧卻對它很推崇。
曲渡邊第一次聞見南寧梨花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品種不一樣,這里的梨花氣息是一點淡淡的清甜。
地面卷著清風,梨花的花瓣在他腳底下旋轉一圈,又飄向別處了。
梨花開的最美、最旺盛的地方,就是飛仙樓。
位于整個皇都的最中央,是皇都最高、最壯麗的地方。
比大周觀星司的九層高臺還要高上許多許多。
飛仙樓有十三層,對于常人來說,爬臺階爬上去就足夠累,對身上有功夫的人來說,自然不算什么。
曲渡邊停在下面,抬頭遙望飛仙樓。
“老夏,你在下面守著,我上去赴約。”
夏赴陽:“我也去。”
曲渡邊:“聽話。”
“……”
夏赴陽沒吭聲,但也沒阻止了。
曲渡邊微微往后撤了一步,內力提起,足尖點在旁邊梨樹的樹枝上,飛身而起。
十三層飛仙樓,逐層變窄,方便曲渡邊借力。
臨近最上面一層的時候,他聽見一句含笑的:“攀樓而來,陛下,不太雅觀。”
曲渡邊一頓,落在第二層,做足一個應約而來的禮貌客人模樣,正經走了樓梯。
樓梯旋階而上,直到最上面那一層。
頂樓上,禹若一身素雅白衣,坐在地面,前面是個小小的烤架。
地方還算寬闊,十七八平米的樣子。
頂樓的風好像更加舒適,往下眺望,是滿城雪白的梨花飛舞,純白無瑕。
曲渡邊:“應約而來。”
他盤腿坐在禹若對面,將寫在國書上的邀請函推了過去。
禹若分給他一半烤兔子,半熟的,“你自己的這份,你自己烤。”
曲渡邊挑眉:“不是吧,我來這里做客,你就這么招待客人?”
說著,他還是拿著串兔子的兩根鐵簽,在鐵網上滾了一下,熟練地給兔子涂上了一層油。
禹若:“本來想邀請你喝酒的,”他指了指旁邊的那一壇酒,“但是想起你不愛喝酒氣太重的酒,可惜,沒有新鮮的果酒請你,就只能臨時烤了只兔子。”
“大周兵臨城下,你是大周的皇帝,有的吃就不錯了,還挑三揀四。”
他也在烤兔子,看起來快熟了。
曲渡邊:“皇都里面的人呢。”
“士兵,在東西兩都的軍營,百姓么……都被遷到了離你們進來的城門最遠的地方,他們很安全。”
曲渡邊:“上一封國書,還是你父皇寫給我的,以士兵和百姓威脅。”
禹若平淡道:“嗯,所以我殺了我父皇。”
曲渡邊手一頓。
禹若:“只有皇帝,才能命令士兵和百姓,”他將自己做的事慢慢道來,“士兵之中,有以死報國者,愿意在自己死之前,拉個大周人當墊背的。”
曲渡邊眉峰微微下壓,目光落在禹若臉上。
“不止士兵,還有朝臣…那些往日罵我血統不純的老臣,竟然說,敬佩我敢在這個時候當皇帝,要與我一同共赴國難。”
禹若輕笑。
“他們迂腐至極,卻也算得上是這個王朝挺直的脊梁。我把這些士兵和臣子,聚攏起來,昨晚,給他們喂下了蒙汗藥。”
“我親手拔除了南寧最后的利爪,抽出了它最后的硬骨頭,然后打開大門,迎接敵軍踏入王朝領土。”
“你說,后世史書,會如何記載今日這一幕?”
曲渡邊道:“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你有可用之兵,可用之臣,殊死一搏,大周必定有損。你開城門相迎,是不想在見戰火。”
“如此,是少了很多死傷,但是剝奪了那些甘愿為國戰死的人的信念,他們會怨恨你到極致。”
禹若將自己手中的烤兔子翻面,切下來了一小塊,嘗了嘗。
隨后皺了皺眉,把那壇酒打開了,倒進兩個小杯子里,一杯給了曲渡邊,一杯他自己混著肉喝完。
咽下去兔子肉后,他說:“他們想成就君臣百姓共同赴死的美名,但是,也有很多人,想好好活著。”
“那些文人士子、平頭百姓、清官文吏…他們被大義裹挾著,說一句‘我不想死’,就成了懦夫。”
他想起從百姓巷口扔出來的石頭,想起來跪下來的老漢。
父皇自私地讓他們死,他自私地讓他們活。
他這個皇帝做出了選擇,他們就不必在大義和茍活之間做選擇了。
他們都是忠臣、是義士,叛國的是君王。
不僅那些被他下了蒙汗藥的,就算原本心中覺得投降更好的人,也可以指著他的脊梁骨,心安理得的說一句:“我們都要誓死守城的,但是陛下背叛了南寧,我們沒得選擇。”
再老一些,還可以對自己的子孫后代說:“老祖宗我本來是要守城的,但是,唉…陛下背叛了南寧,我們沒得選,你們以后,可千萬不要當叛國的孬種。”
無可辯駁。
禹若作為末代君王,會被踩進爛泥坑里。
真正想與南寧共存亡的人,甚至恨不得會生啖其血肉。
曲渡邊安靜片刻,道:“所以,你邀我來,是獻國。”
“還劃算吧?”禹若說,“雖然奔波周折,但是免去了兩方的死傷。換了別人,我一定不會,因為我不信他們。但是,你不一樣。”
“你會好好對待南寧的百姓。”
他又喝了一杯酒。
“這酒,叫梨花白,是不是很應景?”
曲渡邊點頭,“這里的梨花確實很美。”
禹若站起來,走到欄桿邊上,往遠處眺望。
入目梨花瓣紛飛。
曲渡邊也側頭看過去。
禹若輕聲道:“我回國前,你跟我說,有個國家,士農工商,人人平等。我很多個晚上都想做夢夢到,但是,如何也想象不到那是什么模樣……”
他看了片刻,轉過身來,靠著一角的柱子,緩緩坐下,倚靠在柱子上。
似乎是累了。
曲渡邊離開了那個世界二十年,有些生活細節已經開始在他記憶里模糊,“是個去了,就再也不想回來的地方,”他說。
禹若實在想象不到,努力了一會兒后,放棄了。
“有個盒子,你打開看。”
酒壇旁邊還有個小盒子。
曲渡邊打開一看。
里面是傳國玉璽,還有一份亡國皇帝的罪己詔,以及投降迎敵的懺悔書。
最后一張,是個契約。
禹若讓他承諾,吞并南寧之后,要將南寧的百姓和大周的百姓平等對待,還準備好的印泥。
“既然如此,你不打算活下來,監督我嗎?”
他不知心里是何滋味,明明他對禹若并沒多少好感,但此刻他真真切切的為禹若的選擇感到可惜和難過。
禹若給他的兔子肉沒毒,但他自己烤的那半塊兔子肉上有毒。
幫禹若翻面的時候,手指一接觸,模擬器就有反應了。
曲渡邊問了禹若,可是心里卻已經有了答案。
對方不會答應。
他將自己變成了大周大一統的最后一塊帝骨,踩在這塊帝王之骨上,大一統的江山才會在臣民百姓對他的唾罵之聲中誕生。
禹若果然搖了搖頭。
“原來你發現了,別救我,這是我自己的選擇。”
他在某些方面,也是很自我的人。他阻攔忠臣清官拉著滿城百姓殉國,在皇都最高、最美的地方,獻國于敵國皇帝。
出生懂事,了解了自己有一半北疆人血統,不可能繼承皇位之后,禹若就知道,他這輩子都不可能會成為一個百姓愛戴,賢臣輔佐的君王,青史留名。
他想,當個輔佐皇帝的賢臣也可以。
可是最終,他還是當了皇帝。
注定會被史官,用濃墨重彩記錄在史書上的亡國皇帝,他的死,帶來的是大一統的黎明。
一身白衣,梨花滿城。
今日應該是他禹若名聲最‘干凈’的一天。
“曲渡邊,我真的很羨慕你。”
“羨慕我什么。”
是啊,羨慕什么?
禹若也不知道。
他就是在曲渡邊身上,看見了自己向往的模樣。
他好像永遠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理智衡量,明白自己會付出怎樣的代價,然后堅定往前,直到達成自己的目標。
少時隱藏實力,披著羊皮裝乖巧,心思狡詐但想法單純,后來為了他阿姐,剿匪、爭權、出征北疆、飲下毒藥,乃至后來,好不容易自由一生,卻選擇勤王救駕,重返皇城,登基稱帝。
一直走到今天。
這或許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但一定是他堅定選擇過的。
這種感覺,很吸引人。
所以他身邊才會有這樣那樣的人支持、追隨,堅定不移。
禹若閉上了眼,羨慕什么,到底沒說出來,卻說了一句玩笑話。
“你一定能創造出大一統盛世,做你的敵人很難受,或許做你的臣民會很舒服。我現在早點死掉投胎,十八年后,就出生在盛世里了,希望你堅持的久一點吧……”
“別讓我轉世之后,提筆罵你昏君……”
他嘀嘀咕咕又說了兩句。
呼吸漸止。
許久。
曲渡邊才說:“那你抓緊排隊,我培養完繼承人,約莫二三十年,就退休去浪跡江湖了,遲了的話,你罵我,不一定能趕上。”
他將盒子里的契約書拿出來,拇指在印泥上按了一下,壓在南寧百姓和大周百姓一視同仁契約書上。
飛仙樓上。
一人坐靠在木柱上,一人端坐于中間。
一人似睡了,一人還醒著。
皇都空空寂寂,無人親眼見證這場三月梨花酒的春日邀約。
和多年前屋檐觀月一樣。
禹若給曲渡邊倒的那杯梨花白,他剛才還是沒喝。
現在,他慢慢拿起了那杯酒,抵唇飲盡。
零落的雪白花瓣穿過高高的飛仙樓,落在酒壇邊緣和地上的衣擺上。
唇齒間滑過酒氣后,只留下一點澀,不苦,卻也沒有回甘。
“果然,還是不喜歡喝這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