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玉碎
商憑玉入了宮, 還未行至垂拱殿,新登基不久的趙折桂便已走出來迎。
自登位后,新圣上的討好殷勤他都看在眼里, 不過他并不認為這圣上真就將他視為自己人。
反倒更像臥薪嘗膽,伺待時機再張開獠牙將他吞噬殆盡。
不過他并不介意趙折桂的心懷鬼胎, 兵權在手,他有絕對的力量可以將其壓制。
只要不妨礙他想做的事, 趙折桂要怎樣的君臣和睦, 他都樂意奉陪。
“您親自來宮里一趟, 可是有甚要事?”
趙折桂端的謙恭,在隨商憑玉踏入殿內, 腰背都跟著彎折起來。
商憑玉抬手作揖,依照禮數拜過后, 才緩緩開口:“臣府中失竊, 請求封鎖整個汴京城, 尤其是齊國公所居驛館,臣要親自帶人前去徹查一番。”
趙折桂挑眉,御亂王府失竊, 顯然只是個幌子。
他拂手理了理衣擺,面上顯出幾分為難, 輕嘆口氣, 回道:“您也曉得朕初登皇位不久,若只因一王府失竊便動輒封鎖皇城,這傳出去難以服眾。”
商憑玉站直身軀,沉沉然的眸子浮上幾分銳利。
“圣上是不答應了?”
趙折桂沒急著接話, 抬腳走去龍椅上坐下,待他沉吟片刻, 忽地噗嗤輕笑一聲。
“殿前司都虞候明啟是個可用之才,朕想封他為殿前司都指揮使。”
趙折桂語氣懇切,說話間將姿態放得極低,不像圣上對臣子,倒更像學生對老師。
不過饒是那話語再怎么的謙恭有禮,商憑玉還是一眼覺察出他用意。
明啟作為商憑玉的人,亦是除商憑玉之外在三司最有實權之人。
趙折桂是盤算著,捧明啟登高位,如此不僅挑撥兩人之間的關系,讓商憑玉失去一個親信,更是試圖以此在朝堂建立一股新勢力,與商憑玉相抗衡。
商憑玉看透他用意,下一瞬,迎眸與趙折桂對視,抄手恭身回:“明啟確實是個可造之材,但殿前司都指揮使一職,實在位高權重,明啟恐不能勝任。”
自立朝來,歷代圣上唯恐臣子專權,設三司的長官都只授封到副指揮使,從無正使。
趙折桂此舉也算孤注一擲,為了壓制他,是也不顧被旁的官員奪了權的風險。
不過明啟是怎樣的人,商憑玉清楚得很,便是登上高位,也不足為懼。
可面上他還是強烈反對升明啟的職。
趙折桂聽他說完,不緊不慢說著任用明啟的理由。
再三周旋過后,商憑玉才故作勉強妥協。
“既然圣上極力保薦,那臣也相信圣上一回。圣上要記得,臣是站在您這邊的。”
趙折桂聞聲,眉開眼笑,至于商憑玉最后一句話,他是不信的。
“那便多謝愛卿體諒,既如此,愛卿所求之事,朕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也替你頂著。”
趙折桂漂亮話說得極好。
可明眼人一眼便知,方將商憑玉和趙折桂二人是做了交換的。
總的來說,誰都不虧,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
齊國公驛館內。
梁照晨送走容消酒后,獨自回了驛館。
他準備著待今夜齊國公回壽州,跟著一道兒回。
然而沒收拾多久的行李,便有小廝迎他去見齊國公。
梁照晨推門踏將進齊國公房內,房中除齊國公外,還有一他頗為熟悉的身影。
“父親?”
梁照晨說著,快步上前,頗恭敬地行禮問安。
不過沒有人知曉,他跪下的雙腿此刻忍不住的打顫。
他來汴京許久,還未將霜桐居士帶回壽州,想來他父親也等不及了,應該對他失望至極,才會親自過來。
他這般思量著,心跟著一沉。
直到父親梁鳴抬腳走到他跟前,雙手將他從地上拉起,沉沉道了句:“來汴京一趟苦了你了。”
梁照晨聞聲,整個人愣在原地。
不等他開口,梁鳴看著齊國公又開了口:“若非國公爺告知為父你在帶霜桐居士回壽州的路上身受重傷,你是不打算同為父講了?”
“國公爺說你一路跟著他,鞠躬盡瘁替他辦了不少事。”
梁照晨同樣轉眼看向站在一旁捋髭須的齊國公。
他當時受傷多虧齊國公收留,如今又在他父親面前替他說他好話。
可他與齊國公以往在壽州并沒太多交集。
那這人何以做到這地步?
他自是不信這齊國公能這般好心,只是他還不知道這人究竟要怎樣的報酬。
梁照晨一直未開口,就聽齊國公笑吟吟開了口:“補茂這小子著實聰慧,不愧是咱壽州首富梁鳴的兒子。”
“今日還替老夫辦了件大事。”
大事?什么大事?
梁照晨詫異凝眸,他今日都忙著幫容消酒離開汴京,并未替齊國公辦甚事。
全程他都帶著這疑惑,與兩人談了半個多時辰。
直到梁鳴離開,房內只剩梁照和齊國公二人時。
齊國公開了口:“今日實在辛苦你,將那商大娘子送上了船。”
梁照晨心一驚,這事他可從未告知過齊國公,甚至就連容消酒還活著一事,他都沒有說。
可沒想到這人竟都知曉。
“您從何時知曉的此事?”
梁照晨心里縱使再震驚,面上依舊佯裝著淡定。
齊國公輕咳一聲,不著痕跡看他一眼:“比起問老夫何時知曉此事,不如問問老夫知曉此事后,如何謀算的。”
說到“謀算”二字,梁照晨擰緊了眉,他之所以不將容消酒還活在世上一事告知于他,便是不希望容消酒被迫拉近他們的謀算之中。
“一定要商大娘子卷入你們的斗爭中?”
齊國公沒看他,只輕敲了下拐杖:“你聽聽你的稱呼,商大娘子。”
“商,御亂王商憑玉的正妻,她既然處在這個身份,便不可能不被卷入斗爭中去。”
梁照晨瞇眸,體內怒火中燒。
只是還不等開口,齊國公又繼續道:“總之,老夫多謝你了。便與你多說幾句,那船并非駛向壽州。”
“換句話說,你親手送了她最后一程。”
“最后……一程。”
聞聲,梁照晨只覺五雷轟頂,驀地,他撲通跪地。
“國公爺,放過商大娘子吧,總歸留著她的命,也比殺了好。”
他有預感,既然齊國公一直裝作不知曉容消酒還活著一事,便不會輕易教她死去。
死了,便毫無價值。
若活著,便可借容消酒威脅商憑玉。
可齊國公這樣的人,一向都是等著別人來求饒的角色,就連威脅商憑玉,也需要旁人去引導商憑玉主動來找他。
而那個旁人,便是他,梁照晨。
果不其然,下一瞬,齊國公拍了拍他肩膀,“要她活命去找御亂王,你知道該如何做。”
“你父親那邊,老夫會替你周旋,不出半年鹿嶼書院的家主非你莫屬。”
梁照晨心下冷嗤,這人不愧在官場混跡數十載,眼神毒到,一眼猜中他最想要的東西。
梁照晨微頷首,“補茂深謝國公爺大恩。”
說罷,他抬腳離去。
*
梁照晨剛出驛館,便被圍個正著。
“別來無恙。”
來人端騎馬上,半低著身子居高臨下朝梁照晨沉聲開口。
“王爺大駕光臨,草民有失遠迎。”梁照晨又端回以往落拓公子的模樣,揚著笑,語氣帶著幾分隨意。
商憑玉斜睞他一眼,一撩長袖大跳下馬。
“梁照晨。”
他語氣倦懶,雙手環抱,長指在手臂上敲擊著。
梁照晨看著他直直朝自己一步步走來,面上卻平靜無波,不帶一絲情緒。
思索間,就見商憑玉拿出一印章,其間懸墜的朱砂墜,一眼便識出,這印章曾是他之物。
“你。”
梁照晨還沒來得及說話。
商憑玉又晃了晃手中印章,“是個好東西,可惜主人不是本王。”
“可本王又喜歡得緊……”
他說著,只聽“啪”地一聲,印章應聲碎了一地。
看著一地玉碎,梁照晨皺緊眉彎。
那是他熬了無數個夜晚,寫廢一雙手才換來的印章,他苦苦珍藏了十數年的物件,就這般被摔碎了。
就聽跟前人笑出聲:“這下好了,本王得不到的東西,任何人都不許得到。”
梁照晨咬牙,揮起拳頭便用力往商憑玉臉上揮去。
可他如何是這人對手,只一招便被制服。
“商憑玉,注定不屬于你的東西,便永遠不屬于你,縱使你摔碎也不屬于你,你少自欺欺人,做出這般可笑行徑。”
商憑玉拍了拍手,似恩賜一般,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說得好。”
話音剛落,他不知何時從袖中掏出一把匕首猛地刺上梁照晨的大腿。
梁照晨下意識驚呼出聲,瓷白面色噌地紅了起來。
他疼得冷汗直冒,卻盡力抿住嘴不發出一點聲音。
商憑玉卻只淡漠瞟了一眼手中沾上的血漬,飛快將匕首拔出。
這一用力又使得梁照晨悶哼出聲,疼得倒地來回打滾。
商憑玉冷眼瞧著,哼笑出聲:“你算什么東西,敢同本王爭。本王要想弄死你便如同踩死一只螞蟻,不自量力。”
話落,他又看了看匕首上的血,嫌棄的將匕首往地上一丟,生怕沾上半點污痕。
第52章 暢快
梁照晨咬牙忍著痛, 忽而猙獰的面色浮出一抹笑。
“呵,你這算惱羞成怒?除了拿這物什撒氣,你也沒甚本事。”
越說他越興奮:“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御亂王竟連個女人都搞不定, 傳出去可笑至極。”
商憑玉英眸微瞇,抬腳朝他靠近, 一腳踩在梁照晨大腿傷口處。
“她在哪兒?”
梁照晨還以為要與這人多周旋一會兒,不成想這人當著眾人的面能這般直接。
“她?誰啊?”
梁照晨滿臉壞笑, 在世人眼里, 容消酒是已然被就地正法的死刑犯, 世上再無此人。
那么商憑玉說的她又是誰吶。
他就是想看商憑玉敢不敢當眾喚出容消酒的名姓。
他正抱著看戲的態度,等待商憑玉的答復。
卻不想這人全然不按他想的來。
只聽商憑玉伸出手, 長呵一聲:“拿鞭子來。”
話音剛落,一直候在身旁的隨侍雙手將長鞭奉上。
長鞭狠狠落在梁照晨身上, 那皮肉撕裂聲, 聲聲溢血。
商憑玉沒想過避諱眾人, 他就是要梁照晨在眾人面前丟盡臉面,再沒有尊嚴可言。
“不說?倒也無妨,那本王就打到你說為止。”
言罷, 商憑玉沒有絲毫手軟,繼續揮鞭朝他身上擲去。
好半晌, 齊國公自樓階處走來。
“補茂好歹是個書法大家, 王爺如此大動干戈,唯恐寒了天下文人的心。”
齊國公說著,又跺了跺拐杖,面上端的是寬和, 單看著便似個慈祥老人。
商憑玉停了手,卻沒有轉頭, 而是走到梁照晨跟前伸出手指頂著他腦門,強迫他抬起頭。
“常言文人有風骨,這書法大家的骨頭更硬。”
他語氣悻悻帶著挑釁,全然沒有顧及齊國公的樣子。
直到齊國公走到跟前,商憑玉才松了手,象征性的轉頭,朝齊國公看去。
若論身份,商憑玉當下的身份倒是比齊國公高一個等級,故而他也沒行禮。
反倒睞著齊國公,眼神示意他率先施禮。
可齊國公走到他跟前后,便站定不動,兩人面對面再無旁的舉動,似乎都在有意等著對方低頭,一時間暗流涌動,兩人僵持在原地。
“王爺帶兵來此,如此大張旗鼓,想來是聽從圣上吩咐,不知可有圣旨?”
齊國公繞過施禮,直接問出口。
商憑玉歪頭,全然沒了之前對齊國公的謙卑姿態。
當時之所以謙卑,是曉得這人曾是容消酒母親的恩師,如今容消酒不告而別,他正氣憤,不想再顧及容消酒的存在,便也懶得跟這齊國公再裝謙卑。
“本王府里遺失寶物,國公方將來府中作客,為了避免牽連到國公你,不如讓本王入室查看,以此洗清嫌疑。本王自宮里來,自是知會了圣上,可惜沒有圣旨,若國公不信,可待本王搜過,一道兒入宮面圣,咱們當場對峙。”
齊國公輕笑一聲,似是并未將他的話放在心上。
看他的眼神,只當是看一小輩在自己跟前胡鬧。
“公宜說笑了,老夫哪里會在意你是否請示過圣上。只是不管請沒請示過,這當眾搜老夫的寢間是否有失禮數。”
他說到最后,停頓半刻,又繼續道,“畢竟老夫活了這幾十載,半截身子已入土,還未有誰搜過老夫寢間。”
言罷,他皮笑肉不笑,眼神難得浮上幾分狠厲。
他在等商憑玉松口,可顯然,他想多了。
下一瞬,商憑玉挑眉,“那便趁國公入土前,讓你享受一次這好待遇。”
齊國公聞聲,皺緊了眉頭。
他心中燒起怒火,可礙于此地是汴京,而非壽州。
所謂強龍不壓地頭蛇,況且這人不僅是汴京的地頭蛇,更是盤踞在朝堂上的一尊強龍。與這人面上過不去,怎么著都是不利的。
可他有國公爺的威嚴要堅守,若被商憑玉帶人搜了寢間,那這傳出去勢必教人取笑。
他絕對不允許自己的威信受到挑釁。
于是,在商憑玉下令眾人入驛館搜查時,齊國公抬起拐杖,攔住了排頭士兵。
“王爺不就是丟了寶物,若老夫說了那寶物所在何處,是否便可不用搜查?”
“那是自然。”
“補茂說吧。”齊國公輕嘆口氣,看向梁照晨,不等對方回應,他又道,“說來慚愧,老夫也是后來知曉,這補茂扮成小廝隨老夫入了王府,誰料竟是別有居心,盜走了寶物。”
商憑玉瞇眸,這人嘴上帶著愧疚,眼底卻只有算計甚至還有幾分得意。
“如今瞞不住了,補茂你便說了罷。”
齊國公說完,仰頭直嘆氣。
在旁觀的百姓看來,只以為商憑玉真的是來尋寶物。
于是在得知梁照晨偷盜寶物后,皆震驚的面面相覷。
這一瞬間,什么壽州第一書法大師,此刻便淪為汴京第一大盜。這次摔了印章,還讓梁照晨名聲掃地。
看著周圍看客對梁照晨投出的異樣眼光,商憑玉心頭一番爽快,這可正合了他的心意。
不過這尚且不夠,他要讓容消酒親眼看著因她逃走,與她有接觸的人都是什么下場。
不過這下場要在問出容消酒下落后,再施行。
梁照晨臉上也掛了彩,此刻半張臉上盡是鮮血。
他疼得眼神迷離,嘴唇泛白,額角也跟著溢出冷汗。
只是在聽見齊國公言語時,他視線更冷。
可想到容消酒,他還是毫不猶豫告知了商憑玉,“她隨國公爺送舞姬回壽州的船離了汴京。”
商憑玉皺緊眉梢,“送舞姬的船?”
忽而想起之前容消酒曾跟他說過的計劃,便是待她扮成舞姬,一路留下印記,叫他的人再一路跟著印記得知舞姬被運輸的路線。
可是他并未瞧見甚印記,只當容消酒是不告而別。
他有些懷疑是否是自己遺漏了什么。
思及此,他心頭有些許煩躁。
齊國公卻驚呼出聲:“哪里來的送舞姬的船?可是晚上那只貨船?”
他眼底扮著無辜,說完急切的用拐杖捶了捶地面。
“那貨船上裝的是廢品,都是要拿去江邊銷毀的,甚至就連那船也是廢船需要一同銷毀。若是他們不知曉船上還有人,怕是那人也要跟著一起沉入江底了。”
商憑玉面色一沉,他就知曉這人沒安好心。
“那船駛向何處?可還有辦法與船上人聯系?”
“那船駛向的是與壽州相反的方向,想來此刻早已行過半程,聯系不上。”
商憑玉心頭一凜,問清了路線,帶著眾人離去。
只是剛吩咐眾人隨他一同去,又忽地抬腳走向齊國公。
“既然是國公家的船,帶上國公自是沒錯的。”
他打著要齊國公陪葬的算盤,試圖向齊國公施壓。
不等齊國公開口,便被商憑玉的人抬去了驛館外。
商憑玉瞥向梁照晨,像是在看一只螞蟻,只隨手一指,急吼吼開口,“將此人一并帶上。”
*
暮色漸沉,船泊在江面上,越往前行風聲越緊。
一山山的浪有力的洶涌著,癲得船只止不住的搖晃。
容消酒看了眼已掙脫束縛的眾舞姬,自己率先走出房間。
剛出門,正巧與朝此而來的曲六子碰上面。
曲六子謙和頷首,難得收攏起痞性,“容大姑娘怎出來了,瞧著入夜了,這江上寒氣可小瞧不得,教人無防備間便染了風寒。”
容消酒佯裝著得體,朝他莞爾一笑,“多謝曲叔叔提醒,奴家正要去尋你,那壯士頭上的血止不住的流,實在無計可施,你且隨我前去一觀。”
曲六子沒懷疑,抬腳便隨容消酒往房內趕。
只是剛推開門踏將進去,一直躲在門后的舞姬抬起燭臺從背后將他砸暈。
曲六子捂著后腦勺,僵直著身子倒了下去。
容消酒有種不真實感,她怎么也想不到會這般輕易就將這頭子干掉。
眾人探了探曲六子鼻息,所幸還活著。
滯后將曲六子捆將起來,與那壯漢擺一塊兒。
容消酒又故技重施,將一個壯漢引去包房內,將三個壯漢處置好,只剩下掌舵的一名壯漢。
她們十幾個人雖說人多,卻都不會駛船,要想讓船往回開,便只能拿刀威脅那掌舵壯漢配合。
容消酒思索著,便帶著幾個舞姬往掌舵壯漢那處去。
見著人,二話不說執起從曲六子身上搜刮來的短刀,便抵在那掌舵壯漢的脖頸處。
眾人趁機踹彎他的腿,迫他跪下。
“不想死,便教船原路返回。”
容消酒怒吼著,兩個舞姬桎梏這人站起身,逼迫著人轉動船舵。
眼見著將自己圍成團的幾人來勢洶洶,壯漢咽了咽口水,不敢多加反駁,只得賣力調轉船舵。
總是這人十分配合,容消酒和幾個舞姬也依舊沒有絲毫松懈,全程將他死死盯住。
時過兩個時辰,離汴京越發近了。
天色已完全暗淡下來,江上披了霜的清冷,在寒風的侵擾下,眾人身子止不住的打顫。
忽聽一聲驚雷,一道形如枝杈的閃電臨空劈下,一時間,白晝驟現,又伴著轟隆聲驀地沉寂。
彼時風又刮了起來,眾人的衣衫發絲被吹得凌亂,甚至有身形瘦小之人快要被風吹倒。
“照這形勢,怕是要下暴雨。”
舞姬輕嘆口氣,提醒道。
容消酒絲毫沒被干擾,只朝那掌舵的壯漢又吼:“再快些,若是半個時辰后還到不了汴京,你也不必活了。”
只是她這般說著,也曉得若是下起暴雨來,半個時辰不一定能到。
只聽風聲越發緊了,船只搖晃的越發厲害。
猛地轟隆一聲巨響,像是老天泄下一口悶氣。
不移時,天上拋下大顆大顆的珠子,墜進江面,飄在眾人身上。
雨珠越來越大,越來越密,到最后幾乎像是摔砸一般,落在身上帶著刺骨的疼痛。
“去拿傘,看看船艙內可有傘。”
其中一個舞姬朝旁人吩咐。
縱是下大雨,她們也是不能松懈的。
眼見幾個人走將進去,守在壯漢身邊的只剩三人。
他眼神一轉,在船只一個顛簸后,趁勢撞向一舞姬。
抓起她頭上發簪,便插入她脖頸。
儂艷的血登時溢出,與雨珠交融后,那傷口顯得越發觸目驚心。
“你們再過來,我便殺了她。”
壯漢大吼著,總是腿止不住顫抖,卻也虛張聲勢的高喊起來。
容消酒瞇眸,“你想做什么?我們這么多人你殺的完嗎?若你留她一條性命,或許我們還會饒了你,若你不留,你也活不了。”
壯漢冷啐一口,“老子不怕你們,區區幾個女人還想制服我們兄弟幾個?”
說著他越發得意。
此時,房內傳來數聲驚呼。
一聽便知是舞姬們的慘叫,容消酒心頭一沉。
很快,除了最開始被容消酒拿燭臺砸傷的壯漢,其余壯漢都安然無恙的走將出來。
容消酒臉色一白,身子下意識僵在原地。
那幾個壯漢身上盡是血跡,想來那些入房內找傘的舞姬已遭殺害。
曲六子正捏著上襦擦拭手上血,看向容消酒的眼底帶著得意,“快到汴京了,便也不陪你們幾個演戲了。”
容消酒擰眉,看著朝她越走越近的曲六子,她握緊手上的匕首,“你這是何意?你從頭到尾都是在演戲?”
曲六子并不在意她手上利刃,走得越發近,“至少我對你母親的態度并未騙你,我欽佩你母親,也連帶著對你也施禮三分。”
“只是可惜,我有主子,無論再怎么感激你的母親,我也不會背叛我的主子。”
容消酒僵硬的扯出冷笑:“那你的主子要你對我們做甚?”
“若是這船上只有她們幾個,便是連人帶船投入這江水。但這船上有你,那所有人都能多活些時日,這船也便要再重返汴京。”
容消酒聞聲,松了口氣,總歸她們不會現在就死。
“那在知曉我的存在后,直接將我與她們一同綁起來便可,為何還要與我假意友好,而后還要裝作被我們制服的模樣。”
“那自然是…好玩。”曲六子說著,玩味一笑,“我們兄弟幾人可是許久沒玩過這般有趣的游戲。看著你們絕望又升起希望,而后又失望的樣子,心頭實在暢快。”
“女人嘛,本來就是玩物,而你們這些舞姬更是。”
他說罷,已然走到容消酒跟前,只輕輕招手,全然沒有絲毫警惕。
“容大姑娘,舉著怪累的,放下吧。”
容消酒抿緊紅唇,她心一橫,執著匕首劃過去。
曲六子沒設防,手臂被劃傷,他垂眼看了下傷口,只是輕蔑一笑,“容大姑娘這拿匕首的姿勢漂亮極了,只是力氣太小,如何傷得了人。”
就在他要上前一步時,船猛地搖晃起來。
一陣狂風吹來,三下五除二,直接將船掀翻。
眾人隨之落入江水。
第53章 捉拿
商憑玉一行人乘船找上來時, 正巧遇見船翻。
那船如一大團玄云,激起巨大的浪花。
伴著轟隆雷聲,在這黑壓壓的夜里, 渾似惡龍出世,惹得眾人心驚神駭。
齊國公站在商憑玉身側, 瞧著面色倒比商憑玉還要焦急。
他抬手,還不見商憑玉吩咐, 便自行高呼命令起來:“還不快下去救人。”
候在商憑玉身后的將士有盧浩州, 他還并未知曉自己的頭兒是來找容消酒, 真以為是來找會遺失的寶物。
故而,他只看向商憑玉, 聽著齊國公的吩咐卻沒有絲毫動作。
“王爺。”盧浩州抬腳走到跟前,小聲詢問, 試探商憑玉的意愿。
好片刻, 商憑玉才微歪頭, 似是醒過神。那模樣在外人看來便是對那沉船上的“寶物”并不甚在意。
商憑玉抬抬手,“既然國公都發話了,那便照國公吩咐的來。”
齊國公見他這隨意的模樣, 心下一沉,頓覺自己押錯了人, 或許這商憑玉真對容消酒并無多深厚的情誼。
正思索著, 跟前少年眉梢一動,唇邊竟然勾起笑,在昏黃的馬燈下竟顯得幾分明燦,倒與四下飆風涷雨的癲狂氛圍割裂開來。
“這風雨來得急, 江面也不甚太平,若非看著國公的臉面, 本王即刻便要掉轉船頭,離開這顛簸之地了。”
商憑玉說著,拿起身后人替他撐的傘,走去了房內。
齊國公薄唇緊抿,執著拐杖跟了過去。
他心中憤懣,雖說他有意設計容消酒,想借她來要挾商憑玉。但卻并無心思要容消酒性命,甚至若容消酒與商憑玉沒有瓜葛,他是希望容消酒能活著的,畢竟他對施桃花懷有極大的虧欠。
“再怎的說容丫頭都是王爺您的結發妻子,那是八抬大轎明媒正娶來的娘子,如今她置身險境,王爺怎可見死不救?”
齊國公語氣激動,話剛說完,嗓子眼鉆進一陣寒風,猛地咳嗽個不停。
不遠處的盧浩州聞言,聽見是容消酒,心下一驚,趕忙加快步子,帶著眾人往江邊去。
商憑玉不著痕跡用余光瞥了那處一眼,遂即冷聲朝齊國公開口:“國公善心大發,可也該知曉這容消酒,先是我朝罪犯,再是我商憑玉的妻子,她早該死的。”
“就是不知是何緣故教她茍活了下來。”
好好好,真真是個薄情寡義的郎君。
齊國公心口梗上一口氣,吐也不是咽也不能。
不等他繼續開口,這人朝他頷首,邁開長腿入了船艙。
他背影挺闊,行姿瀟灑,背著齊國公,懶怠怠開口:“國公一把年紀,這風雨連天的,可別凍壞了那一身老骨頭。”
*
秋雨落入江水,沁在人身上長刀錐骨般的冷。
容消酒幾乎是摔進江水,整個身子包括耳內皆被江水裹挾。直到身子撞到江內礁石,真切的疼讓她瞬間清醒。
她盡力睜開眼睛,借著最后一絲力氣往上游。
所到之處,染上一片秾艷的紅。
待她掙扎探出江面,江水伴著腥氣一道涌入鼻腔,惹得她胃里一陣翻騰。
雨水如細密的針,直直拍打在容消酒面上,生疼。
這還沒完,彼時涼風奔過,攝魄般的掠奪她身體殘存的余溫。
容消酒睜不開眼,本能抓住一懸浮的物件兒,便不撒手。
盧浩洲離了齊國公和商憑玉的視線也不管甚得體,面上擔憂顯露無疑。
他一直從未忘記在京郊初見的乖崖庵的小尼姑,哪怕后來得知這一見鐘情的小尼姑是自家頭兒的未婚妻子,心頭那被激蕩起的軟火依舊不可以磨滅,只能抑制。
如今容消酒有難,他便是豁出性命也要護她無恙。
此時大雨癲狂,大江翻涌,沉江的多數人只覺大限將至。
“大娘子?”
盧浩洲帶人乘上小舟,不顧滅頂的雨,執著馬燈搖搖晃晃地在江面高喊。
容消酒抱緊浮木,察覺到有人叫喊,卻聽不真切。
她皺緊眉彎,盡力睜開雙眸,朝朦朧的光線處望去。
“有人,此處有人。”
她聲音沉沉,明明整個身子都浸潤在潮濕的江水里,嗓子卻干澀的可怕。
忽而,腳底被一只手往下一拽,她整個人沒入江水之中。
那人死死將她往下拽,她頓時心下一驚,這人是用了死力,要置她于死地的。
許是絕境使人生出力量,容消酒急中生智,伸手摸到江中碎石,用力握緊朝腳下砸去。
腳下人漸漸松了手,容消酒也趁機浮上岸去。
一場場驚心動魄,讓她越發清醒,也顧不上后背的傷和刺骨的雨。
她咬緊牙關往光源處去,此時除了她自己,誰也幫不了她。
借著浮木,她慢慢往前行。
不知過了多久,她灌了水的耳目變得清明。
“大娘子!”
盧浩洲不停歇地喚著。
這熟悉的叫喊聲,惹得容消酒眉梢一動,心頭涌出一線生機。
她篤定這聲“大娘子”,是喚她的。
遂即用盡全力回話:“我,我在這兒。”
細微的聲音幾乎要被江上波濤聲響給湮沒。
盧浩洲卻還是聽見,面上染上欣喜,催促著眾人往前行去。
瞧見容消酒時,她已然奄奄一息,身上浸滿泥與血。
盧浩洲鼻頭酸澀,一時腦熱便跳下江去,親自朝容消酒那處游去。
“大娘子,我等奉王爺之命來解救于您,您且挺住。”
盧浩洲游到她跟前,便將她扶住,邊恭敬開口。
容消酒頷首,跟著人往商憑玉所在的船只去。
只是剛行過沒幾步,便遇上同樣抱著浮物求生的曲六子等人。
容消酒此時已在小舟上落座,身上披著斗笠。
她冷冷朝那處看了一眼,腦中盡是他們殘忍殺害舞姬后,滿身是血的模樣。這種不把女人當人的男子,容消酒厭惡極了。
盧浩洲皺眉,他亦是明白這行人不是甚好人,正要見死不救,示意劃船士兵繼續前行時,容消酒卻忽的開了口。
“讓他們上來吧。”
容消酒語氣平靜,只是她面上語氣越是沉靜,心里便越冷,甚至眸中一閃而過幾分殺氣。
這些人殺了那么多舞姬,若是只教他們自生自滅,實在輕縱了。
只是曲六子幾人卻不知曉容消酒心中真實想法,嘴上連連道謝。
盧浩洲眼睛并未離開容消酒身上分毫,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殺氣,自然是盡收眼底。
只是既然容消酒并未挑明,盧浩洲沒有要拆穿的打算。
*
下去救人的小舟不止一艘,幸存的三個舞姬亦被解救。
三人見容消酒自小舟上船來,皆快步跑將過去慰問。
畢竟幾人也算一道出生入死,情誼早在險境中慢慢加深。
容消酒瞧著擁上來的人,眼底不著痕跡的將幾人從頭到腳打量一遍。
因為她依稀記得,那拉她腳踝迫她下水之人,是位女子。
在她執起礁石砸向那人時,她聽見一聲女子的悶哼聲。
容消酒只曉得那是女子,其余的一概不知,甚至都不知是因何事得罪了那女子。
故而她下意識后退一步,本能的與幾人隔開距離。
“酒丫頭,可算是找著你了,實在萬幸。”
正此時,齊國公自一側走來。
猛烈的風雨依舊在侵襲每個人,他也不例外。
縱是穿著蓑衣,有人跟在身后撐傘,可那身上依舊沾濕一片。
顯而易見,這齊國公并未入船艙躲雨,而是一直站在船外,等著容消酒被救出。
在士兵將齊國公已在船外等待許久的消息,告知容消酒時,她有些詫異。
曲六子是齊國公的手下,既然曲六子一直知曉她的身份。那便代表齊國公亦是知曉的。
如今卻又扮得這般熱心,這讓容消酒有些不知所措。
容消酒面上端的得體,朝齊國公頷首一禮。
齊國公欣慰一笑,拉著她便要往船艙去。
“外頭冷,咱們上艙內談話,真真是苦了你了,若是你有甚三長兩短,我該如何向桃花交代。”
聽見自己母親姓名,容消酒臉色一僵,她才想起,自己之所以登船去壽州,也是為了查清母親去世真相。
可是誰能想到,會上錯船以致如此境地。
瞧著齊國公真心實意為自己擔憂的表情神態,容消酒有些糾結,是否可以將她想問的直接問出口。
思索間,她已被帶到艙門處。
只是還不等齊國公的隨侍開門,那門便自內里打開。
開門的是商憑玉,他眸光沉靜無波,幾乎像是一灘死水,教人望一眼便只覺心死。
他身姿高挑挺拔,只一人便將整個艙門占據。
“來人,容消酒早已被判處死刑,如今無故出現在此,便是在逃死刑犯,即刻捉拿歸案。”
他聲音冷冽不帶一絲溫度,就連面色也涼薄的似看陌生人。
“想來是梁家那位公子幫的你,既如此,那梁家公子便是包庇罪犯,按例當斬,屆時與你一同行刑。”
商憑玉不緊不慢的朝容消酒開口說著。
話落,便有士兵走來,將容消酒桎梏住。
齊國公瞇眸,顯然沒想到商憑玉為了與容消酒撇清干系,竟敢出這般大義滅親之事。
“王爺還真是鐵面無私。”
齊國公咬牙開口。
商憑玉眉梢上揚,唇角微微勾出弧度:“多謝國公夸獎,這容消酒雖說是本王妻子,卻不顧律法,若非怕人說本王落井下石,本王早就想休了容氏。”
第54章 動人
商憑玉沒有招呼手下直接將容消酒帶走, 而是叫人將梁照晨帶了過來。
迎著大雨,容消酒被迫站在門外,周身不免被澆透。
商憑玉卻視若無睹, 直到梁照晨出現,他在像是施舍般, 舍得在容消酒身上停留一瞬間。
“瞧瞧,這好雨, 將梁公子面上的血漬都清洗了個干凈, 省得再洗臉了。”
商憑玉挑眉打趣。
容消酒卻是心頭一頓, 這話她覺得似曾相識。
可只一瞬間,她的注意力全被梁照晨吸引。
此時的梁照晨傷痕累累, 周身只著了件輕薄白衫,那白衫上還留著鞭痕, 只是上面的鮮血已不復存在。
想來是商憑玉派人脫下他的外衫, 將他丟入雨中澆了好些時候, 這才能將那鞭痕上的血洗凈。
容消酒不用深想,便知道梁照晨變成這般皆因她而起。
她急忙快步過去,也不顧自己也淋著雨, 將身上僅存的擋雨蓑衣替他披上。
眾士兵看著,面面相覷。
他們知曉了容消酒的身份, 便也清楚這是他們家主子明媒正娶的大娘子。
如今公然替別的男人擋雨, 實在有損自家主子的臉面。
可他們見商憑玉只站在門邊,但笑不語,又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沒得到準確的指示,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只能強迫自己像個石柱子一般,站在原地, 不聽不看。
在場只有盧浩洲清楚,商憑玉越是平靜,便代表他心中怒火越是熾然。
一旦商憑玉生氣便是甚渾事都干得出來的,盧浩洲心內閃過商惟懷被亂箭射殺的場景。
若那時容消酒跟著一道出來,怕也是逃不過被亂箭射殺的下場。
思及此,盧浩洲開始為容消酒捏一把汗。
像他主子那樣的人,最是狠戾。
對于認為是自己的人或物,便是咬死不松手。但若是那或物還是被旁人奪了去,那他寧愿將那人或物給毀掉。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若他得不到的,旁人也休想得到。
“好個情深意重的一雙人。”
商憑玉笑著開口,語氣明明隨性愉悅,眼底卻是越發冷漠。
容消酒背對著商憑玉,聽他開口,沒答話。
只抬手替梁照晨理著蓑衣,用著兩人才能聽得見的聲音朝他道了聲“對不住”。
說罷,她深吸口氣,轉身朝商憑玉看去。
“放過他。”
容消酒說得懇切,甚至帶著幾分示弱。
商憑玉長眉一動,掀眸與她直視,眼神冰冷的似能量她整個身子都凍結。
他輕挑一笑,“你知道,本王不會答應的。”
“只要放過他,我隨你處置便是。”
商憑玉像是聽見一個笑話,大笑出聲:“上回你也是這般說的,你食言了。”
不等容消酒繼續開口,他忽而走上前,在眾人無留意之際,一腳踹在梁照晨身上,那力度直接將人踹倒在地。
不等有人阻攔,商憑玉一腳踩在梁照晨胸口處。
此時的梁照晨本就元氣大傷,此刻又受他全力一擊,身子疼得動彈不得,只得任由自己摔在地上,承受著商憑玉的折辱。
“廢人一個,死了不可惜。”
商憑玉邊說,邊伸手自腰間抽出軟劍,抵在他喉嚨口。
容消酒早被他突如其來的一踹,驚得腦中一片空白。
待她反應過來時,梁照晨已軟劍在喉,只要商憑玉稍稍一用力,那劍便可如刮泥一般,輕易要了梁照晨的命。
容消酒呼吸跟著停下來,她伸出手,高喊著“住手”。
一遍遍喊著,生怕商憑玉一個用力真就結束了梁照晨的命。
只是她不清楚的是,比起任人折辱,梁照晨寧愿一死。
他生來便是眾星捧月的少年天才,是壽州第一才子,風光無限,前途無量。
可商憑玉多次辱他,當眾摔他玉佩,甚至對他用刑。
他是極體面的一人,如今受這般多的折辱,已然到了人盡皆知的地步。
他的父親自然不會忍受這樣一個當中丟盡臉面之人繼承家主之位。
既如此,生死又有何區別。
他此刻只想不讓容消酒去為了他求人。
故而閉上眼睛,道了句“我寧愿死,也不愿看你求他。”
話音剛落,他一咬牙,仰起脖頸朝劍刃湊了過去。
在這生死時刻,商憑玉凝眸收了下劍柄,在眾人以為他心軟之際,用力執劍插在梁照晨胸口處。
此時,容消酒已走到跟前,想都沒想伸手便去接軟劍。
鮮血順著劍刃一路往下,與雨水一道落在梁照晨身上。
梁照晨尚不知是死是活,容消酒垂眼去看,正要開口說些什么,手中緊握的劍刃猛地被抽出,疼得她悶哼出聲。
商憑玉抽劍的手一頓,面上浮現一絲凝重,卻只一瞬,他便恢復往常的冷漠。
看著軟劍上的血,他有片刻愣神。
直到盧浩洲走到他跟前,嘴上喝著:“大娘子冒犯王爺,卑職這就帶人將大娘子捆起來。”
他語氣說得冷漠,實則是在趁機帶容消酒離開這是非之地。
商憑玉看他一眼,也明白這人的真實意圖。
只揮揮手,示意他將人帶走。
容消酒此時半跪在梁照晨身側,全然顧不上自己受傷鮮血滿溢的傷口,伸出另一只手替他當臉前的雨。
“請你活下去,我們都要好好活下去。”
她不是沒看見梁照晨方將赴死的決心,若是真死了,她一輩子都將活在愧疚之中,至于商憑玉,她這輩子都不會再原諒他。
梁照晨瞇著眼,奄奄一息的嘆出一口氣:“容姐姐,答應我,莫要為了我求他。”
容消酒連連點頭,眼淚隨之落下來。
她對梁照晨起初只當他是可以帶她去壽州的好幫手。
可漸漸的,在梁照晨送她印章,帶她逃離汴京時,她已然將這人視為好友。
今日若不能并肩平安活下去,那一同赴死也算全了梁照晨對她的情誼。
又或者說,此時此刻,她除了陪著他一起同生共死,已然不知該拿什么報答梁照晨。
梁照晨原本木然的神色,在看到容消酒面上留下一滴淚時,有片刻怔愣,那美人眼底噙著的淚,此刻深深刺進他心里,他想便是此刻命喪于此,能得她為自己哭一場,此生無憾了。
商憑玉皺緊眉彎,余光瞥見站在一側看戲的齊國公。
齊國共此時也走上前來,語氣帶著不容反駁的威壓:“再怎的說,梁公子和酒丫頭還未重新定罪,待他們見過圣上,是死是活還輪不上王爺您來做主。”
商憑玉沒有看齊國公,只瞥了眼梁照晨方向微歪頭,居高臨下看著梁照晨兩人,戲謔一笑:“本王也玩夠了,便看在國公爺的面上暫且放過你們。”
說完,嫌棄一般,將軟劍拋給身后隨侍,頭都不回地邁著長腿進了船艙。
*
容消酒被單獨關在一處貨艙內。
室內逼仄又潮濕,時有涼風自甲板的縫隙中鉆入內,帶著“吱呀”的聲響,在室內肆虐。
容消酒手上傷口被粗略的拿紗布包住,只是那紗布滲出的血異常觸目驚心。
她衣衫還未更換,衣擺還在滴水。
只蜷縮著坐在角落,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冷風將衣衫吹干,周遭的清寒令她齒間止不住的打顫。
忽而門被推開,來人執了盞馬燈,昏黃的光將容消酒照徹。
容消酒并未抬頭,在門被闔上后,只覺門前人的腳步越來越近。
“好姐姐,怎就落得這般下場?”商憑玉將馬燈整個伸到她臉前,刺目的光惹得她雙目緊閉,皺緊眉彎。
他語氣悻悻,帶著幾分挑釁。
話落,甚至嘖嘖出聲,審視也似的執燈將她周身照個透徹。
容消酒討厭被這般凝視,轉過頭不去看他。
“姐姐就沒甚想說的?”
“或許姐姐求求我吶。”
他話是這樣說,卻也明白,容消酒那般性情是絕不會放下身段委身求人。
果不其然,便見眼前人仰起臉,瓊面上滿是倔強。
燈罩下的豆點火苗隨風搖動,那流動的光亮落在她眸中,閃著堅毅的光。
她櫻唇輕勾,齒間溢出冷笑:“做夢。”
商憑玉居高臨下睞著她,不可否認,這樣的容消酒倔強、坦蕩、難以駕馭,卻也更動人。
望著那雙明眸,他毫無懸念地再次心動,淪陷。
透過她這張臉,商憑玉腦中回想起兒時,她喂他吃蟹釀橙的模樣。
那時他與她并不熟悉,甚至還剛因一只喜鵲吵過一架。
所以那時的容消酒喂他,十分別扭。面上端著冷漠不容靠近,可那手上卻執著湯匙一勺勺將蟹釀橙喂他吃下。
商憑玉再次看見她這般不容靠近的模樣,心口忽的一滯。
想來,她大抵早就忘了。
思及此,他自嘲一笑。
也因這一笑,他釋然了。
總歸一直是他在奢求些什么,她本就是這般性情之人,他喜歡的也是她的這般性情。
她不需要變,他也不愿她為了哪個人而改變。
任何人包括他都不值得讓她舍棄自己,做出改變。
商憑玉傾身靠得更近,他仔仔細細將那張朝思暮想的臉觀摩一遍。
“姐姐真是好本事,每每都惹得本王失去理智。”
他說著,伸手挑起她下巴,強迫她與之平視。
“姐姐沒有心,本王待姐姐不好嗎?為何要逃?”
容消酒皺眉,不明白他這話意思。
只是還不等她問出聲,商憑玉輕舒口氣:“還是本王太心軟,讓姐姐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戰本王的底線。”
容消酒瞇眸,正要說甚,忽而他不知何時伸出手帕,趁她無留意之際,捂在她鼻間,迫使她很快暈了過去。
第55章 謀殺
容消酒再醒來時, 便感覺自己周身被繩索捆縛,嘴上塞著棉布不能說話,就連眼睛也被人用黑紗蒙上。
她挺了挺酸軟的腰背, 正試圖用耳朵探聽當下處境。
忽而,面上撫上一只手, 那指腹輕輕在她臉頰上摩挲。
容消酒皺緊了眉梢,下意識身子往后傾倒。
想問他是誰, 此刻卻說不出口。
只聽面前人幾不可聞地輕嘆口氣, 才緩緩開口:“姐姐, 對不住了。”
這人話音剛落,容消酒只覺雙手被往上一拽, 身子猛地騰空。
粗糙的繩索直接將她手腕勒到極致,只覺手腕將要斷開。
容消酒心臟還砰砰作跳, 這種不知自己將面臨何種境地的恐懼感席卷全身。
方將那人的聲音, 她一瞬間便聽出是商憑玉的聲音。
在沒有聽見這聲音之前, 她都沒有想到是商憑玉將她捆住,哪怕她在清醒前,便是跟商憑玉在一起。
許是還對他心存善念, 認為他不會對自己作出甚過分的事,可現在很顯然, 是她想多了, 這人并沒有她想象中的那般善良。
正此時,那蒙眼的紗布不知何時被吹開。
她真真切切看到商憑玉的身影。
而此時的她,被懸掛著,吊在船帆處, 看樣子是要將她處死。
此時風停雨散,船穩穩往汴京方向駛去。
腳下的人除了商憑玉便是幾個士兵, 可沒有盧浩洲的身影。
容消酒想,這商憑玉定是也知曉她與盧浩洲相熟,故而有意不讓他過來。
不過她也無所謂,總歸今日命喪于此,她心頭卻莫名變得平靜,死到臨頭,腦中一片空白。
她只靜靜轉眸看向商憑玉,眼底不帶一絲情緒。
此時此刻,商憑玉也望著她,那眼神淡漠的如同看一個陌生人。
他朝身側的士兵伸出一只手,很快,一柄弓箭出現在他手上。
容消酒凝眸,依舊一眨不眨的盯著他。
容消酒心下了然,看樣子這人是要親自送她去死。
只見那人擺好箭矢,張弓對著她看過來。
眼神里帶著殺氣,唇邊帶著似有若無的笑,甚有狩獵時的悠閑自在。
容消酒屏住呼吸,雙眸直直看著他,等待那蓄勢待發的箭矢,穿破自己的胸膛。
深秋的天,江風又緩緩吹起。
可商憑玉額角卻滲出汗來,大顆大顆往下頜處流。
眼見瞄準容消酒,左手一松,箭矢“嗖”的一聲,朝容消酒去。
“住手!”
箭矢與聲音齊發。
許是這一聲高喝,惹得射箭之人手上一顫,原本正中容消酒眉心的箭,此刻一個失手,擦過她耳側,只刮破淡淡一層皮。
“御亂王此舉是要越過皇權,私自用刑不成。“
齊國公被盧浩洲攙扶著,盡力加快腳步走到商憑玉跟前。
看見被吊著的容消酒,齊國公長長嘆了口氣,“好姑娘,老夫便是豁出這條命,今日也要將你保下來。”
他說罷,看向商憑玉,面上不再和藹可親,鄭重其事的問道:“究竟要如何你才能放過酒丫頭。”
商憑玉哼笑出聲:“國公爺就不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畢竟這船上除了你,便都是本王部下,誰也不會將今日之事說出去。”
“酒丫頭所犯何罪,要你非置她于死地不可。”
“若是讓旁人知曉我那犯了謀殺罪的娘子還活著,難免不將本王牽扯進去,到時本王便是那包庇罪犯的奸佞,為了本王的清白,她非死不可。”
齊國公攥緊拐杖,看了眼容消酒,沉吟片刻,在心中下個決定:“只要老夫不將此事外傳,誰又知曉酒丫頭還活著。”
商憑玉聞聲,直直看向齊國公,正色問:“您是非要保她一命?”
齊國公微微一笑,眼神透露著幾分示好:“總歸王爺賣老夫一個薄面,日后若有甚需要幫襯的,都好說。”
齊國公盡力讓自己笑起來,他都拋棄了施桃花一回,這次絕對不能就此放棄容消酒,算是他對施桃花能做的最后彌補。
商憑玉眼中閃過狡黠,他將弓箭遞給隨侍,單手叉腰,笑道:“國公爺這是有意與本王聯合之意?”
齊國公眸光一閃,“王爺此話,怎的說?”
商憑玉看了四下人一眼,隨手將眾人遣散了去。
齊國公卻在盧浩洲離去前叫住他,吩咐他將容消酒帶下去。
盧浩洲早巴不得將容消酒解救下來,得了齊國公的吩咐,也不管商憑玉準不準允,便往容消酒那處去。
容消酒被帶下去全程,商憑玉都未曾朝她那處看一眼。
反倒是齊國公一直不停詢問著她的身體狀況,眼神直到容消酒背影消失在船帆外時,他才收回視線。
在離了齊國公與商憑玉之后,容消酒朝著正為她松綁的盧浩洲道了聲“多謝”。
她想,這商憑玉不在貨艙動手,偏要迷暈她,悄悄將她帶到船帆處處置,如此小心翼翼,想來是不想被齊國公撞見。
想必若非盧浩洲向齊國公通風報信,這齊國公不會來得這般及時。
盧浩洲只輕舒口氣:“萬幸大娘子您無大礙。”
他時刻保持著基本的禮數,也提醒著自己兩人之間的界限。
這一聲大娘子教容消酒面上浮出冷笑。
畢竟她那媒妁之言的夫君方將要置她于死地,這“大娘子”三字實在有些諷刺。
盧浩洲見她瓊面上的難堪,有些不自在的撓撓頭,“王爺只是一時氣急,總歸是將您放在心上的,只要他消了氣,便也知曉今日他所行之事有多荒唐,到時定會向您道歉的。”
容消酒眸光一冷,“我這條命本就是被他從牢獄里撈回來的,要殺要剮,隨他便是。”
她話是這么說,可語氣帶著明顯的不滿。
盧浩洲也不知再如何開口,只嘆了口氣,便帶人離去。
另一邊,待容消酒一走,商憑玉眸子晦暗下來。
“本王知圣上有意拉攏國公爺,不知國公爺可是還想再造一位明君?”
齊國公明白他意圖,沒想到陰差陽錯間,正好合了他的意。
他本來就是想借容消酒拉攏與他,但不想自己高估了容消酒對商憑玉的重要性,正愁無物拿捏商憑玉,再難找到旁的契機與他聯手。
不曾想這人反倒自己送上門來,他簡直樂意至極。
不過面上他矜持起來,捋了捋髭須才不慌不忙的開口。
“王爺多慮了,老夫年事已高,自是再沒了輔佐明君的心力,只盼著能覓得一依靠,保一保我這晚節。”
言語之間,他開始向商憑玉表明自己的立場。
他自是心知肚明,當今圣上年幼,出身不好又無親信,留一位虎視眈眈的御亂王在身邊,怕是這輩子都擺脫不了做傀儡的下場。
他不傻,與其投靠那有名無實的圣上,不如與商憑玉結個交情。
商憑玉輕咳一聲,朝齊國公走進幾步,驀地拱手作揖:“晚輩早知國公爺深謀遠慮,最是識大體之人,若是國公爺能替商某解決容家大姑娘,日后商某便與國公爺同氣連枝,在朝堂上相互照拂。”
商憑玉端的恭謙,說話時腰身也下意識往下彎了半分。
聽他提到容消酒,齊國公輕嘆口氣,“若是王爺擔心因為酒丫頭尚在人世一事,影響自己的仕途。不如便將她交給老夫,比起殺了她,不若為她平平反,到時王爺也消了位殺人犯妻子不是。”
商憑玉英眸一轉,唇邊笑意更深:“國公爺這是要將那容大姑娘保到底了。”
齊國公頷首:“說來,這丫頭的母親與老夫有些淵源,不如王爺給老夫這個薄面。放心,老夫定不會讓她影響你半分仕途。”
商憑玉雙手環抱,似是在思考,指尖輕輕敲著胳臂,好片刻他才道:“本王是實在不知該拿那女人如何處置,便麻煩國公爺了。”
他這話便是松口,將容消酒的命交給齊國公。
齊國公眉梢一揚,這莫名其妙的,既保下了容消酒,又與商憑玉締結盟友。
正正好遂了他的意。
他巴不得馬上應下,卻又怕商憑玉看出他內心的急切,遂而裝著矜持,不疾不徐道:“那便多謝王爺,至于酒丫頭老夫自有安排。”
兩人又隨意道了幾句,商憑玉臨走之前頗感慨道:“這容大姑娘究竟有何價值,竟得國公爺如此維護。”
齊國公彎唇,呵呵一笑,展露一副和藹和氣來,“不過是想全了故人的心愿罷了。”
*
容消酒被帶回貨艙,不移時,便有人進來帶她離開。
來人正是曲六子,他先是朝看守之人拿出齊國公的令牌,遂即看了眼容消酒,只片刻,看守放行。
容消酒被他拉著朝外去。
她被帶去一間還算整潔的房內,一路上兩人全程無話。
直到曲六子關了門,房內只剩她二人。
曲六子掏出匕首,玩樂似的朝容消酒脖頸比了比。
“容大姑娘長得與你母親實在相像。”
他嘴上感慨,卻沒了之前提起她母親時的敬意。
甚至走上前,開始解上身的扣袢。
容消酒瞇眸,她十分清楚這人是齊國公手下,如今能用齊國公的令牌大張旗鼓將她接出貨艙,想來她是被齊國公保下的。
想到這兒,她沒了絲毫緊張,哪怕曲六子拿匕首指著她,便是已然抵在她脖頸處,她也并不擔心自己性命不保。
面上,她紅唇淺笑,朝這人伸出自己被捆縛的雙手:“先替我解開再說。”
曲六子皺眉,看著她,并未有任何動作。
容消酒同樣仰臉與他直視,趁他不注意,反手掙脫手上繩索,將手腕藏著的匕首用力往他眼上扎去。
利刃扎進曲六子左眼,惹得他聲嘶力竭的叫著。
容消酒握了滿手的血,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可只一瞬,她眼神又堅定下來。
能有這般下場,都是這人自找的。
第56章 和離
容消酒看著滿手的血, 嘴上念了句“阿彌陀佛”。
只是面上卻毫無悔意,凌厲的眸子冷冷睞著疼得倒地打滾的人,明秀眉宇間倒展出幾分英氣來。
不移時, 曲六子疼過勁兒,咬牙站起身, “臭婆娘,敢陰老子, 老子要你吃不了兜著走。”
說著, 順手抬起一旁的軟凳便要朝容消酒砸過去。
只是正砸過來時, 一柄長箭率先穿透他眉心。
一箭致命,曲六子倒地, 身子蠕動兩下便再沒了動靜。
容消酒親眼見人死在自己眼前,心頭下意識一顫, 臉色也跟著蒼白起來。
她抿唇, 說不出一句話, 轉頭看向長箭飛來的方向。
那是房門口,門處除了執彎弓的商憑玉還有齊國公。
容消酒皺了下眉頭,這商憑玉方將還要殺她, 如今卻又救她,這種種行徑實在矛盾。
她轉頭看向這人, 只見這人卻像有意錯開她視線, 轉臉看著齊國公,倦懶地笑道:“國公爺,又欠本王一個人情。”
容消酒這才明了,他這意思便是救她, 是出于齊國公的情面。
容消酒站一旁,沒再說話。
倒是商憑玉走上前來, 與她咫尺近。
由于身高差距,容消酒微昂首,可以看到他高挺的鼻梁,忽而輕嗤一聲。
那幾乎既不可聞的痞笑,卻真切的傳進容消酒耳內。
惹得她腦子猛地斷了根弦一般,愣在原地。
正此時,一只冰涼的大手抬起她手腕。
容消酒顰眉,正要將手抽回,跟前的人又握緊了幾分。
容消酒心生不適,此時此刻她不想同這人有一絲一毫的觸碰。
畢竟誰會想跟要殺自己之人,走得這般近。
可這人并沒給她猶豫的機會,握住她手腕的手忽而往前攥住她手。
她這手上尚有拿把刺傷曲六子左眼的匕首,只見身側人就這般拉著她走到曲六子尸體跟前。
一個用力拽著她蹲下,匕首順勢落在曲六子胸脯上。
曲六子還未死透,感受到匕首的刺痛,身子顫了顫。
容消酒見狀,驚了個踉蹌,心臟幾乎要從心口跳出來。
她瓊面蒼白,不停咽著口水迫使自己鎮定下來。
就在她還在恍神之際,耳畔傳來一聲笑。
商憑玉輕咳一聲,斂了笑,正色道:“姐姐下回直接刺這個位置,要比刺眼睛好使,又疼死得又快。”
他語氣帶著玩味,越說到后面,咬字越重。
顯然已把殺人當作一場游戲。
容消酒卻覺那聲音極刺耳,甚至帶著對她的挑釁。
她下意識看向這人,這人也正看著她,眼底幾分不經意的笑,仿佛將她視作不熟的陌生人。
容消酒看不見他眼底真實情緒,只一口氣堵在心頭。
他明明以前不是這樣的。
正思量著,這人已抽回手站起身。
容消酒背對著他,只聽他朝齊國公道別一句,朝抬腳離去。
商憑玉一走,容消酒站起身,朝門邊的齊國公施一禮。
“對不住,我知道這曲六子是您的人,卻還是……”
她甚至還沒說完,便被齊國公打斷:“這六子傷了你,他該死。”
容消酒不解齊國公對自己究竟是如何看待。
想用她的生死來威脅商憑玉,臨到最后,在她即將死在商憑玉箭下時又救下她。
瞧著方才商憑玉的模樣,大抵是與他談了一番交易。
趁著此處沒人,容消酒直接問道:“國公爺與我有何淵源,竟能以身相護。”
齊國公應該不只是與她母親相識這般簡單,容消酒想。
齊國公看著她,像看自家小輩一般:“按理說,你還叫我一聲師爺爺。”
容消酒瞇眸,正要繼續問,忽而跟隨曲六子的部下走了過來。
“國公爺。”壯漢作揖施禮。
那壯漢容消酒也認得,只淡淡瞥了一眼便收回視線,連帶著將嘴邊的話也咽進肚子里。
齊國公朝房內曲六子的方向指了指,沉聲道:“處置了。”
壯漢面上閃過詫異,走將過去發現是自己頭兒,遂即上前叫喊著。
齊國公敲了拐杖,聲音越發冷硬:“死便死了,隨意拖出去拋了便是,只是這房間必須打掃好。”
說罷,面向容消酒時,又溫和起來:“此地不宜久留,酒丫頭給老夫來。”
容消酒不知他是何用意,此刻卻也管不得許多,頷首扶著他離去。
*
船帆處,商憑玉又回了這處。
他看著地上原本捆縛容消酒的繩索,莫名蹲下身去,拿在手上摩挲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盧浩洲走將過來。
他來時便已做好被商憑玉懲戒的準備,畢竟是他擅作主張去請齊國公。
到商憑玉跟前,他照常施禮。
難得的,面前人背對著他,沉沉回了句“免禮”。
之后,便再無其他。
越是這樣,盧浩洲心中越是惴惴不安,他僵著身子站在原地,不敢吭聲。
不知過了多久,他只覺周圍的空氣都窒息起來,面前人才緩緩啟唇:“這繩子瞧著,應該不疼吧。”
盧浩洲聞聲,挑眉詫異。聽著他家主子的語氣,好像并未生氣,甚至…還問了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啊?您說什么?”盧浩洲只覺自己幻聽,嘗試再聽他說一遍。
此時,商憑玉站起,轉過身看向他,將那繩索遞到盧浩洲跟前,又朝一旁兩個隨侍招了招手:“將他給我架住。”
話音剛落,聽命的隨侍快步過來,將盧浩洲兩個胳膊給桎梏住。
盧浩洲心口一顫,他其實怕極了接下來未知的懲罰,可一想到容消酒,他心又生出一股勇氣。
他咬緊牙關,閉上眼。
等待商憑玉接下來的懲戒。
殊不知,商憑玉展開繩索正要捆住他雙手時,又收回。
嘴上念叨了句:“你不配用這個。”
啊?
別說盧浩洲愣住,就連兩個桎梏盧浩洲的隨侍均摸不著頭腦,面面相覷,嘗試了解自家主子話中意思。
就在這時,他們主子將將繩索綁在自己左手上,極用力的勒緊。
兩個隨侍再次愣住,面色僵硬的互看一眼。
還不等他們知曉商憑玉是何用意,商憑玉揮了揮手,示意兩人放開盧浩洲。
兩個隨侍得令,放了人又站回一邊。
盧浩洲睜開眼,看著安然無恙的自己,長舒一口氣。
正心中慶幸,商憑玉湊到他跟前,“今日你擅作主張,請來了齊國公,實在該殺。不過看在盧剛的面子上,本王饒你一命。”
盧浩洲忙噗通跪地,不管他認為自己有沒有錯,磕頭謝罪就對了。
少頃,商憑玉才又再次開口:“既然你這般信任齊國公,甚至不怕違背本王意愿,那自此刻起,你便去伺候齊國公。”
盧浩洲有一瞬間恍神,總覺得商憑玉別有深意。
這是借此打發他去保護容消酒?
畢竟容消酒此刻跟齊國公一路,保護齊國公便是保護容消酒。
盧浩洲抬頭悄悄看他一眼,故作為難的應下。
商憑玉拍了拍他肩膀,“你在齊國公那處若是干得好,必定也是平步青云,云程發軔的。”
說完,再沒看他一眼,拿著繩索離去。
*
另一處,容消酒隨齊國公去了他所居的船艙。
艙內已有三個舞姬候在此處。
齊國公看了幾人一眼,又朝容消酒道:“日后你便是她們中的一員,回了京為了掩人耳目,你暫且與她們幾人同吃同住。”
容消酒了然頷首。
齊國公朝幾人擺手,示意眾人離開。
艙內只留容消酒與他二人。
齊國公才道:“今后你便是我齊國公的人,你放心,但凡有我在一天,便護你一日。”
“本來是要離京回壽州的,老夫現下又決定,解決了你身份的事再離開。”
容消酒更加費解,她與這人非親非故。
不等她反應過來,齊國公又道:“老夫曉得你并未害過人,至于那殺人犯身份,老夫會為你平反,到時你便憑著容消酒的身份堂堂正正跟老夫一道離開。”
他說的這些,著著實實戳中容消酒的想法。
不過,一想起這人也許是殺她母親的兇手之一,容消酒整個人如同醍醐灌頂般清醒。
或許她可以從這人身上入手,找出母親離世的真相。
她這般思索著,齊國公卻以為她有甚顧慮。
遂即擺擺手:“至于商憑玉那邊,你放心,明日,老夫便讓他寫一封和離書,放你自由。”
容消酒聽他說著,明明都是自己夢寐以求的,可如今聽他說著,卻并不開心。
她只覺這人在釣她胃口,一定有甚陰謀。
不過面上,她還是端的感激涕零,三叩九拜謝他大恩。
船靠岸,容消酒早已提前換好舞姬裝扮,卻并未同另外三人一道離去。
而是扶著梁照晨下船。
梁照晨傷口并未好全,走路一步一停。
瞧著一直攙扶著自己的容消酒,他只覺愧疚。
嘴上暗自嘆口氣,有些過意不去:“勞煩容姐姐了。”
于容消酒而言,哪里是勞煩,忙溫和一笑,道了句“客氣”。
齊國公行在兩人身前,轉頭看了眼,爽朗一笑:“瞧這好一對兒金童玉女,老夫旁觀著都覺心情舒暢。”
他聲音極大,不遠處走來的商憑玉自然也聽得見。
他只朝這處看了眼,像是不在意,唇邊甚至掛著笑。
他正要往別處走,齊國公卻朝他招了招手,“王爺,何不來老夫驛館一敘?”
剛下船,便邀請商憑玉。
商憑玉也沒推脫,視線掃了眼容消酒和梁照晨。
“好啊,本王正巧有事與國公爺相談,待本王回宮復命后,一定到場。”
說罷,商憑玉頷首,先一步離去。
齊國公看了眼他離去的背影,倏爾轉頭,“今夜,老夫便替你要了那和離書。”
第57章 緣分
橫舟早等在岸邊好些個時辰, 見商憑玉來,忙牽著馬待命。
他瞧見自家主子與齊國公溫和交談著,在越過齊國公后, 那張掛著笑的臉登時聳拉下來。
橫舟輕嘆口氣,瞧著是生氣了。
不過他離得遠, 并未聽清商憑玉跟那邊的人講了甚,致使這般生氣。
在商憑玉走到他跟前時, 他面上揚起笑, 極熱情的朝他問好:“王爺, 一路可好?東西了找回來了?”
他笑著詢問,提到“東西”二字, 商憑玉的臉越發陰鷙。
橫舟心里一咯噔,暗道不妙, 自己說錯了話。
商憑玉沒答話, 飛身上馬, 便要離去。
橫舟朝跟著商憑玉的隨侍招招手,示意他們乘其余馬跟上。
行至半路,隨侍發覺這方向并非往皇宮去。
遂即以為商憑玉行錯了路, 便試圖追上前去提醒。
奈何白顛馬非尋常馬,他們硬是追不上, 只能跟在后面高喊“王爺, 走錯路了”。
可前頭的人充耳不聞,直到抵達侍衛馬軍司的牢獄,商憑玉才停下。
他大跳下馬,一手將馬鞭甩給守門人, 快步入內。
獄卒上前施禮,“商指使, 您怎來了?”
他們早聽聞商憑玉府中失竊,已乘船離了汴京。
可沒想到,才幾個時辰,便又回來了。
商憑玉冷著臉沒答話,腳步不停走到關押死囚的牢房內。
商憑玉指了指兩個死囚,沉聲啟唇:“將這二人帶過來。”
獄卒弓著腰,頷首連連。
不等他再說些什么,商憑玉已轉身往刑訊室去。
折返回去時,正巧遇上追過來的幾個隨侍。
隨侍跪地擋住他去路,為首的隨侍恭聲開口:“王爺,您不是要入宮復命,怎來了此地?”
商憑玉歪頭,居高臨下睞他一眼:“本王的事何時輪到你們問了。”
“讓開!”
他語氣不容置喙,隨侍不敢再說話,紛紛站起身,為他讓路。
商憑玉去了刑訊室,內里潮濕陰暗,四下散著刺鼻難聞的血腥味。
他卻愛極了這氣味,只要聞著身體血液就忍不住翻騰起來。
待到死囚被帶進刑訊室,商憑玉正坐在中央太師椅上。
他單手托腮,見人來,朝獄卒擺擺手,示意他關門離開。
獄卒見怪不怪,他不是沒見識過商憑玉的狠辣,一旦被帶進刑訊室的死囚,必死無疑。
室內,兩個死囚孑身站在原地,顫巍巍看向不遠處站起身的商憑玉。
“本王允許你們還手。”商憑玉說著,邁步走上前。
*
約莫半個時辰,商憑玉拉開了刑訊室的門,他手拿巾帕擦拭著指尖上的血。
“清理干凈。”他丹唇輕啟,眼眸仔細端詳著還未擦凈的手。
獄卒弓身頷首。
早候在一旁的幾個隨侍跟著商憑玉離開。
他們都清楚,他們家主子這是氣極了,才會來這牢獄靠殺死囚紓解心情。
只見面前人掀眼,又恢復以往的清冷神色。
“進宮吧。”說話時,他語氣都沉靜下來,沒了剛過來時的盛氣凌人。
幾個隨侍暗地里松一口氣,看來是情緒緩和了。
*
平夷大道驛館內。
容消酒扶著梁照晨上了二樓,卻與梁鳴撞個正著。
“父親。”
梁照晨垂下首,率先開口。
梁鳴“嗯”聲,視線落在容消酒身上。
“父親,這位便是那霜桐居士。”
梁照晨見四下無人,遂直接將容消酒真實身份說出口。
話罷,將容消酒往前推了推。
容消酒順勢斂衽作禮。
梁鳴眼前一亮,肅穆的神色緩和下來,“不想竟是霜桐居士,當真是年輕有為。”
他一直以為這霜桐居士是位大氣磅礴的男子,不曾想竟是這文文弱弱的女嬌娥。
心底涌上一層復雜心緒,不知是對霜桐居士并非男子的失落,還是對霜桐居士是這般好模樣的女子而震撼。
或許兩樣都有。
梁鳴一來,親自將梁照晨扶進房間。
房內也只剩這父子二人。
“這霜桐居士竟是女人?”
“區區一個女人竟能畫出那般大氣舒展的畫作。”
梁鳴嘴上不停嘀咕。
梁照晨溫和一笑,語氣恭敬,卻隱約帶著幾分辯駁:“自然,霜桐居士貴為女子,畫技卻遠超諸多男子。”
梁鳴點頭附和,雖說對霜桐居士是女子一事心有芥蒂,卻也不得不承認其畫技之精湛。
“如此也好,女子可比男子好擺布。只要你多獻殷勤,不愁霜桐居士不入我梁家門。”
梁照晨不著痕跡地輕笑一聲,女子好擺布。
誰說女子好擺布的。
若是好擺布,他還會落得這副模樣?
不過面對自家父親的話,他也不好多反駁,只抄手一禮,乖乖稱是。
“趁著為父也在,便助你早日挽住霜桐居士的心。”
梁鳴邊說邊撩袖,頗有要大干一場的架勢。
梁照晨心下冷嗤,助他?不對,是助整個梁家。
他父親一向沒甚好心,不然他被商憑玉當眾鞭打時,怎不見出現。
梁照晨早對這人沒甚期望,自然也不會因為父親沒有替他出頭而黯然傷神,他亦不需要父親那虛假的聊勝于無的幫助。
*
天色燒熟了太陽,淌出漫天霞光。
驛館徐徐點起燈盞,照得整個高樓氣派非凡。
商憑玉乘馬停在驛館外。
早有守門人前來迎,十分順利的上了二樓。
室內除齊國公外,還有容消酒、梁鳴和梁照晨。
商憑玉像是沒瞧見坐在一處的容消酒和梁照晨。
揚著得體地笑與齊國公攀談,臨說到梁照晨父親,他輕笑一聲,問道:“不知這位是?”
梁鳴呵呵一笑,他亦知曉商憑玉是個不能得罪的主兒,處處端的謙和有禮。
“回王爺,草民壽州鹿嶼書院梁鳴是也。”
商憑玉挑好了眉頭,“梁公子的父親?”
聽到商憑玉提起自家兒子,梁鳴忙頷首附和:“正是正是,難為王爺還記得犬子梁照晨。”
梁鳴此時對梁照晨與商憑玉的恩怨,全然不知。
就連霜桐居士便是商憑玉妻子一事也不知曉。
商憑玉唇角勾出一抹笑:“自是記得清清楚楚,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梁照晨站一側抿唇不答話。
他被商憑玉當眾用刑,他父親沒站出來說情也便罷了,如今竟還與商憑玉攀談起來。
梁照晨只覺恥辱,心口不由得憋悶,深吸一口才緩過勁來。
正此時,眾人一并坐下。
容消酒瞧出他心頭不爽,破天荒地替他夾了菜。
“不論有何事,吃飽了再計較。”
容消酒聲音極低,只梁照晨能聽清。
落在旁人眼里,卻像是二人在耳鬢廝磨。
商憑玉下意識看過去,梁鳴注意到,笑著打趣:“王爺是也覺得我兒與這小娘子般配?”
他話音未落,商憑玉的眼神便刷地看向他。
梁鳴被看得一愣,明明那眼神漫不經心,他卻總覺得帶了幾分殺氣。
思及此,梁鳴輕咳一聲,又繼續道:“不知王爺可識得這位小娘子?”
商憑玉執起酒杯,身子往前傾向梁鳴那邊,面上淡淡一笑:“識得。”
其余人見狀,察覺商憑玉的異樣。
容消酒正要向梁鳴解釋自己與商憑玉的關系,不曾想正要開口,便被梁照晨按住肩膀止住。
容消酒轉頭看他,便見他面色凝重地搖搖頭。
容消酒有些詫異,若是此時不說,梁鳴便要當著商憑玉的面,調侃商憑玉的妻子和他兒子了。
如此,必然得罪商憑玉。
畢竟不管一個丈夫愛不愛妻子,都不會任由妻子被旁人調侃打趣。
容消酒自然也知曉,可見梁照晨堅決不允她出聲,便也噤了聲。
總歸梁鳴是梁照晨的父親,想來梁照晨自有對策。
容消酒這般想,卻不知梁照晨與他父親的真實關系。
他可巴不得自己的父親栽個大跟頭。
梁照晨面上平靜,只旁觀著不言語。
梁鳴卻笑容越發燦爛,朝商憑玉笑道:“那您想必曉得這小娘子是名動天下的霜桐居士,一個技藝高超的畫師,與我兒這書法大家甚是般配。”
“梁老所言確實在理。”說著,商憑玉仰頭喝下一杯酒。
梁鳴卻不知自己性命越發堪憂,繼續接話:“王爺也覺得草民所言極是,那不知王爺可有替人保媒的興趣?”
梁鳴試圖借此,拉近與商憑玉的關系。
商憑玉笑意更深,彎曲指節敲擊著桌面:“要如何保媒?”
“擇日不如撞日,不如趁這良辰美景,請王爺為我兒保媒,讓霜桐居士嫁進我梁家來。”
商憑玉聞言,直接笑出聲。
周身的氣息也越發冷冽起來。
容消酒下意識出口反駁,“梁伯伯說笑了,我與梁公子沒那緣分。”
“怎會吶,你們不管是從外貌年紀、身份地位上哪里就沒緣分了。”
梁鳴笑著回話,他今日是下定了決心要努力撮合霜桐居士與自家兒子的。
不等容消酒開口,商憑玉先一步,執起銀箸敲了下酒盅,隨意開口:“若要你兒子與霜桐居士成就一段好姻緣,先得讓霜桐居士與本王和離。”
他說完,丟掉銀箸,面帶微笑地看著梁鳴。
“真不趕巧了,本王和霜桐居士還未想過要和離。”
第58章 包庇
聽商憑玉說完, 梁鳴的心一下沉入谷底。
“這…這這……”難得他一張巧嘴,在此時卻一句話也堆不出。
他轉頭朝梁照晨看去,試圖求救, 不曾想自家兒子低著頭咳嗽,與他錯開視線。
他只得咽下一口氣, 噗通跪地,連聲求饒。
商憑玉唇邊蕩漾著玩味的笑, 拍了拍衣襟上的褶皺站起身, 徑自走到他跟前。
“不知者無罪, 梁公快快請起。”
梁鳴哪里敢抬頭,只拱手繼續表達歉意。
“草民言語無狀, 還望王爺恕罪。”
商憑玉沒再扶他,視線落在不遠處梁照晨身上, 像是挑釁一般, 說道:“本王與霜桐居士乃是從小定下的娃娃親, 這樁婚事兩家盼了十幾年,你說這樣的姻緣要拆散嗎?”
梁鳴看著地面,全然不知商憑玉此刻反應, 為了讓他消氣,毫不猶豫點頭附和:“這樣好的婚事怎可拆散, 您與霜桐居士才是名副其實的般配。”
聞聲, 商憑玉呵呵一笑,眉眼都朗暢起來,他視線一眨不眨的看著梁照晨,見著梁照晨臉上浮出一抹僵硬, 他心情越發愉悅。
“說得好。那您那公子竟妄想與本王的妻子締結良緣,豈非違背人倫綱常, 這樣看來貴府家教不嚴,家風不正。”
梁鳴聽他這話,一臉窘相,卻不敢反駁,只嘆口氣,找補道:“王爺放心,犬子不是那樣的人,斷不會行此荒唐事,有草民在,草民定會好好管束于他。”
話音還未落,商憑玉突兀又大聲的應了一聲“好”。
他拍了拍手,吩咐門邊的隨侍:“將本王的長鞭拿過來。”
隨侍應聲,拿著長鞭走上前,雙手遞到他手上。
梁鳴在這時仰起頭,看著眼前人象征性的拽了拽長鞭,那長鞭發出“噼啪”地聲響。
“您…您這是……”要做甚?
梁鳴嘴皮子止不住顫抖,話都沒說完,跟前的人蹲下,將長鞭伸到他面前。
眼前人長了一張俊格面,眸光沉沉,張揚著壞笑,舉手投足間盡顯少年傲氣。
“您不是要正家風,這犬子不打哪里改得了。”
他說著,眸光閃出期待的光,余光瞥了眼梁照晨。
果不出他所料,這人臉色極差。
梁鳴一臉驚恐,表面還是裝著笑,笑呵呵打馬虎眼:“這…您說笑了,犬子今日不才剛被您打過。”
他難得替自己兒子說話,為的是不讓梁家的顏面掃地,畢竟梁家的少主說被打就被打,豈不是太軟弱了些。
正當他準備咬牙不松這口時,商憑玉甩了甩長鞭,冷不丁開口:“您身為父親心疼兒子,可以理解。”
梁鳴沒想到商憑玉這般好說話,忙頷首:“謝王爺體恤。”
商憑玉瞥了他一眼,視線落在長鞭上:“常言道,子不教父之過,既然您兒子打不得,不如您代他受過,如此亦更彰顯您的舐犢之情。”
梁鳴腿頓時癱軟下來,額間冷汗直冒,“王爺您大人大量,饒了草民。”
商憑玉沒回,徑自掀眼看向梁照晨:“你來選,你是要自行受罰,還是由你父親代為受罰。”
梁照晨瞇眸,酒案下的雙手緊緊攥成拳。
他兩個都不想選,既不想自己受這鞭刑,也不愿選梁鳴受,并非他多心疼自己的父親,實在是還不能和梁鳴撕破臉。
梁照晨陷入兩難,容消酒站起身,她不卑不亢,朝商憑玉緩緩啟唇:“想來梁伯伯也是無心之失,王爺該大人大量,放過他們,畢竟我這當事人還不甚介意,您又何必過分介意。”
商憑玉蹙眉,臉色冷下來,快步走到她面前,冷聲回話:“你不介意?是啊,你無需介意,或許你就想著要與梁照晨雙宿雙飛,你自是不介意這般調侃。”
容消酒迎眸與他直視,直截了當接話:“王爺這般說,有失偏頗。你我不過有夫妻之名,一向沒甚感情,不若趁今日,有旁人做見證,你我和離好了。”
商憑玉臉色總算掛不住,大手一揮,將她桌案上的杯盞盡數掃擲到地上。
突如其來的劇烈聲響,惹得容消酒肩膀一顫。
商憑玉卻視若無睹,傾身過,隔著桌案伸手捏起她下巴。
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齒道:“你再說一遍。”
容消酒不知為何,全然不怕他的目光里的陰鷙,正色回:“你我和離。”
商憑玉捏著她下巴的手收緊,恨不得將她下頜捏碎。
連將她嚼碎吞入腹中的心情都有。
“本王還沒玩夠,這和離只有本王可以提,你什么身份,竟敢主動與本王和離。”
因他捏著她下巴,容消酒被迫仰臉,看著跟前人眼中滿布著怒氣,那氣勢瞧著便是有一片汪洋也澆不滅。
“王爺在船上都要殺我,此刻何必又這般大的反應。畢竟若沒了我,您還有更多更好的女子相配。”
她說得平靜,面上只靜靜看著他,不帶一絲情緒。
商憑玉唇瓣微抖,只一瞬,他皺緊眉頭,嘴角又噙上笑:“你說的也是,不過本王為何要成全了你?”
他說著,又硬氣起來,不緊不慢道:“若是不和離,你大概要急瘋了吧,本王就喜歡這般刁難別人,就樂意看你抓耳撓腮,卻又無能為力的模樣。那對我可是一大樂趣啊姐姐。”
容消酒抿唇,顯然因他的話,有些惱怒。
齊國公見狀,拍了拍手,被人扶著站起身,:“各位何必鬧得這般僵,咱們幾個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商憑玉背對著齊國公拂了拂手,肅聲接話:“誰跟你們一根繩上的螞蚱。”
齊國公毫不介意他的怨懟,面上帶笑,示意他松開容消酒:“王爺一身好武藝,哪能用在女子身上,若掐疼了酒丫頭,怕是有失您堂堂御亂王的風度。”
商憑玉沒聽進去,依舊沒收手。
齊國公輕咳一聲,又道:“王爺將那和離書給了又何妨,若是王爺能給,老夫便對你我的交好更踏實些,您就當這和離書是送予老夫的見面禮。”
商憑玉歪頭,雙眸幽深,直至看向容消酒,認真問話:“這和離書你非要不可?”
容消酒不帶一絲猶豫,“是,請王爺成全。”
商憑玉另一只貼在裙擺一側的手死死攥緊,他冷冷盯著容消酒,就好似要將她周身盯出一個窟窿。
容消酒感受到他灼熱視線,卻只當作視而不見。
她覺得這人就是來跟她作對的,看這樣子,殺不死她,也要讓她活受罪。
商憑玉沒有在她臉上看出一絲猶豫,忽而他豁然開朗一般,松開桎梏她下巴的手。
“好啊,那這和離書就當是本王遞交的投名狀。”
他說著,甩袖,回到自己位置上。
齊國公寬和一笑,忙吩咐人去拿筆墨,又朝著容消酒提醒道:“酒丫頭還不快謝過王爺寬宏大量。”
容消酒頷首,身子轉向商憑玉斂衽一禮:“多謝王爺成全。”
商憑玉沒正眼看她,只徑自端起杯盞一飲而盡。
齊國公笑得越發爽暢,執起酒杯朝向商憑玉:“王爺爽快人,這杯老夫敬你。”
商憑玉輕笑,十分得體的執起酒杯回敬。
女使很快端來紙筆,遞給商憑玉。
商憑玉撩了撩袖,執筆寫了起來。
他寫得極快,沒等多久,一張紙幾乎寫滿。
齊國公捋了捋胡須,一邊旁觀。
容消酒和梁照晨則都露出翹首以盼的目光,那表情恨不得走上前,盯著商憑玉寫完。
只剩梁鳴跪在地上,跪到腳麻,卻咬著牙仰頭去看商憑玉寫和離書。
腿別說麻了,便是廢了,也擋不住他看這熱鬧。
商憑玉最后一字藏鋒后,下意識抬眸看向容消酒。
此時容消酒正興興看著他,沒有防備的,兩人視線遙遙相撞。
容消酒莫名的,在這人眼中窺探到一絲酸澀。
只一眨眼,又消失不見,她只覺自己眼中出現幻覺。
商憑玉拿起和離書默讀了一遍,方對著所有人道:“寫完了,勞煩國公爺檢查一下,是否言語有誤。”
其上明晃晃寫著:二人成婚數月,感情不增反減,郎無情妾無意,同床異夢,實在有緣無份,無力攜手一生……
齊國公瞧完,將和離書遞還過去,面上端著得體的笑:“無誤無誤,王爺說到做到,老夫深感寬慰。”
商憑玉拿回和離書,剛簽上自己名姓,門被人從外一腳踹開。
一行侍衛兵列隊闖將進來,把幾人圍住。
商憑玉端坐在原位,他不驚不懼,甚至淡定的將和離書疊起來,收進廣袖內。
“各位好興致,這熱鬧明某也來湊一湊。”
來人大步流星自隊中央走進來。
“明啟,你來做甚?”
商憑玉抬腳,一只胳膊搭在腿上,頗隨性問道。
這人是他請來演戲的,這時候來正好,這和離書最好能送不出去。
正思量著,明啟從胯間蹀躞拔出佩刀,遞在容消酒脖頸上。
“私藏罪犯,死罪。在做的每一位都逃不掉。”
說完,他又朝侍衛兵招了招手,“先將這死刑犯給我捆上。”
誰是死刑犯,眾人心知。
容消酒被迫配上了枷帶了鎖。
商憑玉端坐著,瞧熱鬧一般,無動于衷。
倒是齊國公站起身,“明大人這般倉促而來,沒帶任何圣旨手諭,匆匆拿了人,真就不怕王爺怪罪?”
聰明人如他,將話茬引到商憑玉身上。
商憑玉微歪頭,自袖中掏出和離書,鄭重其事道:“本王與容家大姑娘已簽署和離書,這人是死是活,與本王何干。”
第59章 軟肋
商憑玉話落, 揚起下巴又看向明啟,毫不在乎的擺手:“抓了人快些走便是。”
齊國公臉色一凜,明啟同樣板著臉。
“商指使, 除去你爵位,也不過是個副指使, 如今明某的職位在你之上,又如何聽你差遣?”
明啟挺直腰桿, 擺出高人一等的姿態來。
如今他已不是都虞侯, 而是殿前司指揮使, 論職位要比商憑玉這侍衛馬軍司副指揮使要高一階。
商憑玉單手敲著桌面,后背往后一倚, 長身斜坐著,頗有幾分隨性恣意。
“明大人還要抓了本王不成?”
論職位他是低了一階, 可這爵位足夠將明啟碾壓住。
明啟擰眉, 他忙抄手作揖端的恭敬, 可說出來的話依舊咄咄逼人:“太子犯法尚且與庶民同罪,王爺您理應比明某更曉得這道理。”
齊國公輕嘆口氣,視線一直落在商憑玉身上, 試圖讓他解決此事。
商憑玉回看他一眼,遞過去一個勝券在握的笑。
“明大人坐這指揮使一日不到, 便開始在本王面前耀武揚威起來, 是嫌這官太大,要本王幫你脫下這層官帽嗎?”
他邊說,邊邁著步子走到明啟跟前。
兩人身高明明相差不大,但由于明啟躬著身子, 瞧著氣勢上矮了商憑玉一頭。
明啟本能仰了仰頭,不卑不亢繼續回:“王爺這算是仗勢欺人?”
說著, 他笑出聲:“我這般多的弟兄都在此處,若要賄賂明某,是否該換個場地?這點規矩王爺不用明某教吧。”
聞言,商憑玉淺笑出聲,“賄賂你?”
話落,那手上還拿著的長鞭此刻揮在了他身上。
明啟疼的皺緊眉頭,咬牙帶著恨意看著商憑玉。
眼神頗有動手的意思,可過了好片刻,他都再沒了旁的動作。
商憑玉執著長鞭點了點他肩膀,挑釁道:“還手啊?”
“本王一向不賄賂,只威逼。”
明啟低了頭,沒了話。
商憑玉歪頭,轉身背對著他,走回自己原先的座位。
邊走邊慢悠悠開口:“沒有圣上口諭,在本王面前你做不得任何主。”
“念在你曾經跟過本王的份上,本王準你將這容消酒帶走,至于旁人,你休想。”
明啟一臉為難,終于抬起頭,正要辯駁幾句。
商憑玉先一步揮袖,道了句“滾”。
幾個侍衛兵都看向自家頭兒。
明啟沉吟片刻,帶著眾人離去。
容消酒被他帶走,帶走前,梁照晨站起身,撐著病弱的身子追上去。
“容姐姐,保重自己,等我想法子救你。”
商憑玉同樣聽見他言語,不屑冷哼。
待容消酒離開室內,梁照晨轉頭指著商憑玉控訴:“你好狠的心,為了報復容姐姐,還真是好一個見死不救。”
商憑玉抬手支著額角,如觀戲子一般,任由他罵也無動于衷。
好片刻,齊國公也輕嘆口氣,“王爺讓他們隨意帶走酒丫頭,她怕是兇多吉少。”
商憑玉卻不以為然接話,“本王在,她不會有事。只不過,本王一向不做虧本買賣,國公爺該拿什么交換?”
齊國公面色一冷,他沒想到這商憑玉這般功利,事事都要求個回報。
不過他還是照常回道:“王爺可有甚看中的?”
總之,若是商憑玉提出要交換的東西太貴重,他便只有舍棄容消酒了。
商憑玉沒有立即開口,反倒看向一直跪著的梁鳴:“梁公也跪累了吧,后面的事你們父子二人不能聽,請回吧。”
說著,朝門邊的隨侍招手,示意他們將人扶出去。
室內一時間只剩商憑玉和齊國公兩人。
商憑玉低聲率先啟唇:“當今圣上年幼無知,難成大器,若是將這大好江山交予他手上,本王不甚安心啊,倒不如攥在自己手上穩當。”
齊國公一臉凝重,嘴上說著“王爺言語實在大不敬”,卻是拄著拐杖站起身,在他身側坐下。
商憑玉揚眉,繼續開口:“國公爺難道不這樣認為?”
“只是可憐本王雖有此志,卻一無皇家血脈,二無外援,實在是舉步維艱,只得做為空想。”
齊國公咽了下口水,沒有再反駁,接著他的話直接開門見山:“那王爺是要老夫做為外援,扶持您登位?”
商憑玉彎唇一笑:“本王知曉國公爺同東溟國主交情甚深,不知可否引見一二,若得比助力,本王必然事半功倍。”
齊國公轉了轉眼珠,再次看向他,頗為難道:“這…恐怕不太好,東溟國主雖說與老夫交情好,可這殺頭甚至背上滅國的大罪,他哪里擔得起。”
歸根到底,是沒有利益。
商憑玉忙接話:“本王曉得他們東溟人崇尚中原文化,若是本王稱帝,那東溟人也不必派遣舞姬暗中渡種,可明目張膽來,甚至本王也可按月派遣官員前去東溟交流學習。”
齊國公沒想到他會知曉渡種一事,手下意識攥緊拐杖。
既然這人已然知曉,那他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殺了面前人,另一條則是與他合作。
兩相權衡利弊后,齊國公選了后者。
他其實并不在乎誰成為君王,但若是那君王能助他維持渡種一事,那是最好不過。
他心里盤算完,嘴上卻說著沒有準信的話:“那這得容老夫好好思索一番。”
能從齊國公口中聽到這樣的回答,商憑玉已覺得十拿九穩。
他恭敬抄手:“那便請國公爺謹慎考慮,早日給本王答復。”
兩人又隨意找了些不相關的話茬,直到半夜,商憑玉才搖晃著身子醺醺然離去。
剛被隨侍扶上馬,商憑玉便趴在馬背上睡了過去。
待到馬停在商府,商憑玉沒有下馬,只是眼神恢復清明。
他冷聲開口:“你們幾個先進府,不必跟過來。”
話罷,他揚轡高喝一聲,縱馬離去。
約莫一盞茶時間,白顛馬在殿前司的牢獄前停下。
商憑玉大跳下馬,裙擺荷蓋也似的在空中旋了半圈。
他腳步匆匆,加上沉俊的臉,看起來氣勢洶洶。
守門侍衛見他來,登時行禮問安。
跪在原地,故意堵住他去路:“王爺您是不是走錯了路。此處由殿前司管轄。”
商憑玉也不生氣,只沉聲道:“去叫明啟出來。”
侍衛有些為難,瞧著商憑玉的模樣來者不善,若是叫了他們頭兒,怕是有一場惡戰。
可是不叫又……
正當他糾結之際,明啟自獄內走出來。
“等你好些時日了,可算來了。”
明啟隨意說著,又朝侍衛罷了罷手,示意他起身。
商憑玉隨明啟走將進去,明啟一路上開始抱怨起來。
“是你說叫我去鬧上一番,將你家大娘子大娘子抓過來,你倒好,竟當眾給了我一鞭。”
“你可知那一鞭打碎我多少臉面,得賠我。”
商憑玉連連頷首,“放心,事成以后定會補償你。”
“只是我家大娘子怕是要長久的居于此地,我要你給我看好,護她無恙。”
明啟拍了拍胸脯:“放心好了,我這人最是靠譜,你知道的。”
兩人邊走邊說著,只是在走到容消酒那牢房時,商憑玉的面色又沉下來。
他依舊偽裝著冷漠,走將進去。
天知道,他在看到容消酒倚在牢房柵欄上時,有多心疼。
此地燈光晦暗,地面又潮濕,她定然住不習慣。
心里這般想著,他面色裝得薄情寡義,無動于衷。
甚至嘴上揚出嘲諷的笑:“姐姐落得此下場,可滿意?”
容消酒仰頭看他,面上一臉平靜:“你來做甚?”
這人脾氣古怪,殺她又救她,今夜又舍棄她不顧,她實在不知該如何看待這人。
商憑玉靠近她跟前,蹲了下來,眼里打量著她周身是否還有別的傷口,甚至想悄悄她后背和那只握刀的手是否好一些。
可他又不好明說,被迫壓下心內的擔憂,嘴上又開始違心的奚落起來,“自是來瞧姐姐下場有多慘的。這明啟可不是個憐香惜玉的,入了殿前司,至少扒你一層皮。”
說著他傾身過去,“姐姐怕不怕?”
他本能想與容消酒親近,恨不得即刻便將她抱住,帶她離開。
可他不能,他還有事要做,而容消酒待在這兒,比跟著他要安全。
他不能讓人知道他的軟肋,故而以囚禁的方式將她藏于此地。
思及此,他嘆口氣,垂了頭去。
他實在說不出也不想說出甚狠話,惹得姐姐不開心,只好沉默下來。
時間一點點過去,他只想就這般在此處多待上一時半刻也好。
忽而,容消酒輕輕啟唇,打破周圍沉寂。
“那封和離書,可否給了我?”
只這一句話,商憑玉一顆心涼了下來,他俊臉一僵,壓制著喉嚨間的顫抖,咬牙應聲:“姐姐當真好記性,這時候竟還不忘找本王要和離書。”
容消酒一雙美眸沉靜無波,紅唇緊抿,就這般注視著他。
商憑玉冷笑一聲,猛地撲上前捏住她肩膀:“容消酒,你是真蠢還是真狠心?”
他那么明顯的愛慕,是看不到嗎?
還是說她看到了,假裝視而不見。
商憑玉殺人的心都有,眉頭皺成川字,用力捏著她。
第60章 夜宴
容消酒瞇眸, 眼神警惕的睞著他,忽而這人俊臉在她瞳孔中放大,下一瞬雙唇被抵住。
冰涼的觸感驚得她睫毛一顫, 面頰忍不住瑟縮一下。
這人將她擁得極緊,難以掙脫。
直到舌尖傳來痛感, 她忍不住悶哼出聲,雙手抵在他胸口處, 更加用力掙脫。
不知過了多久, 面前人移開臉, 埋進她頸窩。
溫熱的鼻息癢癢的,帶著一陣酥麻涌上心頭。
容消酒有些討厭這般異樣的反應, 偏過頭去繼續伸手推搡著他。
商憑玉反手將她手腕握住,嘴上嚶嚀一般的低聲道:“別, 只片刻而已。”
容消酒有些不解這人用意, 明明要殺她, 如今又同她這般親密接觸,這其中究竟是何目的。
商憑玉此時半跪在容消酒身前,只這一個動作便維持了好半晌。
他腿沒麻, 容消酒的肩膀倒快受不住了。
就在容消酒將要掙脫時,商憑玉湊在她耳側輕聲呢喃:“姐姐, 會一直記得我的吧。”
他試探地問, 帶著些許委屈。
是了,就是委屈。
容消酒心頭一愣,手下意識將他往外推。
這次,十分順暢的將人推開。
商憑玉后退半步, 站起身,抬手擦了擦唇角上沾的血, 面色恢復以往的清冷。
“不出意外,姐姐要在此處待上一段時日……”他原本說得隨性,可話說一半又頓住,沉吟好半晌,才淡淡吐出四個字:“有緣再會。”
一聲“有緣再會”,好似有千鈞重,他說完轉身,沒再回頭。
容消酒不明白他這奇怪舉動,只慶幸他終于離開。
她剛松一口氣,一低頭卻瞧見不知何時,商憑玉竟將和離書放在了地面上。
容消酒拿起那和離書,又看了眼他離去的方向,總覺得越發不對勁。
*
明啟跟著商憑玉一道離了殿前司的牢獄。
剛走將出去,明啟便再也憋不住笑出聲,“沒想到您堂堂所向披靡的御亂王竟擺平不了一個女人。”
商憑玉看他一眼,朝向白顛馬方向的腳步一頓。
明啟跟著停下步子,詫異地朝他看去。
便見他從脖間取下一玉墜,那玉墜貼身戴著,還保留著他的體溫。
明啟就站在一側愣愣看著,只見商憑玉將玉墜遞將給他,低聲道:“若我此次不幸殞命,此物便由你交給我家大娘子。”
“還大娘子啊?你們不是和離了。”明啟故意打趣,往他心頭澆火,也算清算了那一鞭之債。
商憑玉瞥了他一眼,指著玉墜冷冷開口:“拿好了,若丟了,我便是做鬼也不放過你。”
明啟收了嬉皮笑臉,正色問:“當真一定要以身犯險?”
商憑玉抿唇,片刻,道:“你也瞧見了齊國公那行人何等狡猾。”
“不以身入甕,怎能抓得住大鱉。”
明啟撩袖,瞧了他一眼,有些不解的直接問出口:“為了個女人這般,你就不后悔?”
明啟都看在眼里,明明老皇帝一死,商憑玉便可萬事大吉,高高做起那攝政王,成為顛倒乾坤,攪弄風云的政治家。
可他在得知齊國公是容消酒殺母仇人后,便開始籌備著如何滅掉齊國公一黨。
商憑玉瞥了他一眼,哼聲,抬腳朝前去,“至死不悔。”
*
次日,一大早商憑玉剛出府便遇見一牽馬小廝。
小廝看樣子在府門前站了良久,就等他出來。
小廝握著韁繩抄手作揖,恭敬啟唇:“王爺,我家主子請您乘此馬一敘。”
小廝沒說去何處,只讓商憑玉乘馬,由著馬去何處。
商憑玉毫不猶豫飛身上馬,雙腿夾緊馬腹,馬匹登時飛奔起來。
一路上,經過街衢鬧市,往壽安寺方向去。
待到馬匹停在壽安寺門前,商憑玉隨之下馬,早有人等在門處,快步過來替他牽過馬兒。
“大人您只需朝里直行。”那人說完,朝他頷首一禮,牽著馬離去。
商憑玉入了壽安寺,剛到羅漢殿前,就有一和尚將他叫住。
“商檀越,請隨老衲來。”
商憑玉微歪頭,這和尚瞧著眼生,他沒見過。
可這和尚卻能準確知曉他姓商。
面上商憑玉合掌一禮,配合的跟著他朝禪堂去。
和尚將他繞過一處假山,抵達一類似山齋之地。
和尚推開齋門,伸手作請狀:“商指使請。”
商憑玉挑眉,卻沒說甚跟著走將進去。
房內齊國公早等在此處,除他之外,還有一女子。
那女子他見過,是之前在船上隨容消酒一同落難的其中一位舞姬。
那女子此刻少了曾經的怯懦,此刻端坐著,揚起的下巴帶著幾分冷凝,“王爺還真敢一人前來。”
“你能代表東溟?”商憑玉斜倚在門邊,不屑問道。
女子站起身,單手放在左胸口,朝他行一東溟禮:“自然,我乃東溟長公主廂月,這次隨齊國公入京,是特意為你而來。”
商憑玉沒接話,只瞥了眼為他引路的和尚,一時眸光一閃,唇邊輕笑道:“拿寺廟做藏匿,真真是個好法子。”
他曾經追查過那些舞姬被帶入京后,被安置在何處,整個汴京都搜羅遍,卻是忘了這佛門清凈之地。
廂月眉目舒展,莞爾一笑:“多謝夸獎。”
她早就聽過商憑玉殺戰神的事跡,如今當面瞧著,這人除了有那些人人傳頌的戰績,還長了副奪人心魄的皮囊。
與他交談,語氣不由得放緩,眼神下意識溫婉下來。
商憑玉雙手環抱,走到齊國公和廂月之間的長椅上坐下。
“說說吧,你們將如何助我,而我又該幫你們做些什么。”
他長身斜倚著,坐不端正,語氣是聽得出的懶怠。
齊國公一側旁觀著,朝廂月使個眼色,示意她開口。
廂月了然,親自為商憑玉斟茶,順道開了口,“我東溟雖說地方小,卻也是養了幾萬精銳的,若是能憑此助您登位,您是否該給予我們些地方,讓我們東溟能再寬敞些。”
商憑玉眉梢輕挑:“那你們是瞧上了哪塊地界?”
不等對方回話,商憑玉早有預料一般,回:“明州。”
被說中心思,廂月眼眸燦燦,邊笑著,邊雙手為他奉茶,“望您成全。”
商憑玉單手支著額角,眼眸落在那盞茶上,沒接。
廂月依舊保持著奉茶的動作,繼續開口:“只要您答應,那我東溟愿奉舉國之力助你直上,日后也定會以您為尊,絕不敢多加造次。”
商憑玉輕哼一聲,好片刻,才接了那盞茶。
邊接邊伸手抬起她下巴,“本王答應,不過本王怕你們言而無信,不如便將你留在身邊。”
廂月心口一跳,按耐住欣喜,掀眸朝他望去。
面上佯裝著淡定,回了聲:“好。”
商憑玉很快抽回手,正色道:“既然條件談妥,接下來該說說這皇位該如何謀得。”
廂月長長吸了口氣,壓榨心中躁動,拉回理智,開始答話。
齊國公更像一個旁觀者,全程只有商憑玉和廂月相互交流。
待到商憑玉離去,齊國公才徐徐開口:“公主當真信了他?”
廂月面上冷峻,沉聲回:“信與不信,又如何。”
她是看上了這個人,不管這人究竟是不是心懷鬼胎,她都要得到。
齊國公皺眉偏向廂月,唇邊溢出冷哼:“國主的叮囑望你謹記,莫要為了兒女私情……”
他話還沒說完,便被廂月不耐煩打斷,“本公主知道,國公爺沒必要一遍又一遍啰哩啰嗦。”
她是瞧上了商憑玉,卻是將他看作有興趣的玩物,這人生數幾煩心事,難得得一興趣,她當然樂意多玩一會兒。
只是想到商憑玉的妻子,她歪頭又看向齊國公:“容消酒必須掌控在我們手上,若是不能,那她死了比活著好。”
齊國公下意識擰眉,卻也答應了。
*
商憑玉離開壽安寺,并未回商府,而是去見了明啟。
“已和他們談好,中秋之夜便有所行動。”
商憑玉直接將與廂月商量的話告知明啟。
明啟倒吸一口冷氣,“這算算日子不到半個月,確定他們來得及組織人?還是說……”他們早就在汴京周圍埋伏了不少人。
他話沒說完,商憑玉便點了下頭。
明啟輕笑一聲,面上頗有大干一場的勁頭,“亂世出英雄,我這要做英雄的日子快到了。”
*
半個月的時間里,汴京一派風平浪靜。
眼見著中秋夜宴將近,不論是民間還是宮里都將精力放在迎接中秋佳節之上。
在中秋夜宴前一晚,商憑玉回了商府。
廂月早換上中原女子的衣物,等著他回府。
見著他入室來,廂月十分熟稔的替他褪下披風。
“王爺近日辛苦,過了明日便算熬出頭了。”
商憑玉看向她,眼底盡力裝得柔和:“是熬出頭還是自此死無葬身之地,還未可知。”
廂月輕笑出聲:“自是熬出頭,王爺放心好了,我們的人已安排好了,只待您一聲令下,便一擁而上。”
商憑玉聞聲,報以一笑,抬腳朝榻上去。
邊走邊朝廂月開口:“明日夜宴,有你陪我,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