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澹澹,月彎彎。
晉園的女使們忙活著給寢間那位大娘子送晚膳。
“一個人而已,哪里吃得十幾道菜。”
隨在隊伍最后的女使端著食盒低聲抱怨。
她旁側的女使抬起食指“噓”了一聲:“畢竟是大娘子,你還是管好自己的嘴巴。”
“怕是很快便不是了。侯爺今日跟公主在一處的消息,可是傳遍了汴京城的。”
“這個時辰侯爺早下值了,怎會不回府,大抵是與公主花前月下去了。”
她話剛說完,背后便有人自她身側經過。
一抬眼,正是容消酒。
容消酒頭也沒回,先女使一步入了寢間。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徐媽媽輕輕嘆了口氣,見她并無任何反應,自己也只好佯裝著若無其事。
直到女使收了餐盤,容消酒都沒說一句話。
眼見著二更天,都不見商憑玉回府。
徐媽媽揪緊了手指,正思索著如何向容消酒開口。
她先開了口:“天色不早了,我該歇息了,媽媽昨晚守了我一夜,今晚便早些回吧。”
容消酒面色平和,語氣也不疾不徐,教人品不出甚異常來。
可徐媽媽早從翠羽口中曉得,這大娘子是親眼目睹了侯爺為公主牽馬的。
“奴先侍奉了您洗臉后再走。”徐媽媽溫和一笑,起身去盛熱水。
她家侯爺吩咐她要悉心照料這位大娘子,即便侯爺不喜歡這大娘子,她也是要盡到本分的。
溫水洗去容消酒面上淡妝,也抹去她脖頸上掩蓋紅痕的鉛粉。
雪白肌膚上生出這一圈紅痕甚是惹眼。
徐媽媽見狀,眉梢一蹙,小聲囁嚅:“怎瞧著不見好。”
容消酒抬手撫上脖頸上突兀的紅痕,沉沉回:“才過一日,哪里就能消了。”
不過她也不慌,想來在她離京那日,這紅痕也便消散不見了。
“大娘子,侯爺回來了。”在容消酒思索之際,門外有女使走進來報信兒。
容消酒眉峰輕皺,沒作回應。
徐媽媽拉了拉她衣袖,低聲提醒:“大娘子可別只顧著吃味,將侯爺越推越遠。”
容消酒彎起唇角,神態自若。
起初她是有些情緒的,不過并非吃味。而是瞧見關系還算融洽的友人與欺辱過她的公主在一處,覺得刺眼和心寒罷了。
所幸過幾日,她就離京了,再忍忍便是。
思及此,她坦然舒眉,溫聲回:“我犯不著吃味的。”
“便是他將公主帶進府,我也沒甚接受不了的。”
話音剛落,就聽不遠處的珠簾洋洋灑灑晃蕩起來,發出嘈雜脆響。
室內兩人同時轉眼望過去,只瞧見一抹紫色殘影疾掠而過。
徐媽媽登時瞪大雙眼,一時焦急,嘴上都有些磕巴:“是…是侯爺。”
容消酒了然挑眉,面上并不甚在意。
“怎的走了。”徐媽媽念起容消酒說的話,遂即又道:“難不成是因為您方才的話?”
在她聽來,容消酒方才說的話,是氣話是反話。是為了氣她家侯爺,故意為之。
容消酒并不糾結這問題,轉過身朝榻上去:“我實在委頓,媽媽你出去時,幫我將蠟燭都熄掉。”
還真是干脆。
徐媽媽凝視著她背影無奈搖頭。
瑩白的光從菱花窗縫隙傾瀉入床帳上,清波似的光影在帳面涓涓流動。
帳內人兒沉沉睡著,額上紅痣在月魄映襯下格外旖旎。
她正夢得酣甜,忽覺脖頸一陣涼意。
那涼絲絲的觸感滲入肌膚,又生出暖意來,惹得渾身舒暢。
這種感覺越發真切,迷迷糊糊間她睜開眼。
借著帳外鉆進來的月光,她瞧見一人半跪在床榻前,正伸手在她脖頸間涂抹些什么。
正要看清他面容時,這人正巧也轉眸朝她看過來,一時間兩雙眸子撞在一處,雙方都愣在原地。
好片刻,容消酒美目圓瞪,下意識深吸口氣便要驚呼出聲。
眼前的人眼疾手快地捂住她嘴巴:“噓,別出聲。”
他傾身湊到她耳邊輕聲低語,那溫軟的氣息順勢噴灑在她脖頸處,惹得紅痕那一片越發灼熱。
容消酒下意識放緩了呼吸,點了點頭。
果然,她一點頭,這人便松開了她。
兩人都沒再開口,四周一片沉寂。
商憑玉山眉輕顰,垂著眸認真瞧著她脖頸紅痕。
他手上擦藥的動作極輕柔,輕柔的像一片鴻毛,淺淺掃過肌膚,惹得心頭跟著癢癢起來。
容消酒現下是十足的窘迫。她不敢抬眸,生怕一個轉眼又與他四目而視。她也不敢呼吸,用力憋氣來放緩呼吸次數。
那口腔內因緊張冒出許多唾液,梗在舌根處,吞吐不得。
冗長的夜變得越發冗長。
風吹月落,香燒燭動,一切的一切,都驟停在此刻。只馀下兩人彼此的呼吸心跳,鮮活又動聽。
*
容消酒再醒來,哪里還有那人半分影兒。
若非枕頭邊放置的藥盒還在,她都要懷疑昨晚上發生的一切,會否是場大夢。
“大娘子今日醒得早,瞧著頗有精氣神,想來昨晚睡了個好覺。”
徐媽媽一大清早就端著薰好的衣物入了寢間。
她放下衣物,抬頭朝已撩開床帳的榻上人朗聲開口。
容消酒坐起身,心情沒由來地爽暢,連說話的語氣都輕快不少:“大抵是的。”
“今日您要歸寧,還是早些起身拾掇比較好。”
容消酒頷首,順勢趿著鞋站起身。
“大娘子今日可要多與侯爺培養感情,這新婚夫婦哪有天天分房而居的。”
容消酒剛坐到妝奩跟前,徐媽媽湊上來,拍著她肩膀叮囑道。
容消酒望著鏡中那張芙蓉面,驀地低眸看向脖頸處的紅痕。
昨晚商憑玉幫她上藥后,如今確實好了不少。
這般想著,她又開始恍惚起來。
這人近日對她好生冷淡,昨晚那個溫柔細致的少年真是他?
“大娘子?大娘子?”
見容消酒愣神,徐媽媽重復喚著。
容消酒轉了下眼珠,斂回思緒,沒聽清她方將說了甚,只順從地點了點頭。
“侯爺。”候在門外的女使朗聲唱喏。
容消酒眸光一亮,偏頭瞧向門邊。
少年一身石青圓領袍,身姿端的肅肅,撩開珠簾朝室內走來。
珠玉凌亂地碰撞著,雜亂無章的聲音攪得容消酒心頭也跟著七零八落起來。
“你們做你們的事,不必管我。”他語調沉沉,眼神孤冷不帶半分柔情。
只見他在短凳上落座,再沒了旁的言語。
很快,女使們悉數入了寢間,開始各自忙活起來。
除了最初徐媽媽為商憑玉添了杯茶,便再沒人去理會過他。
他只靜靜倚在椅背上,長指輕捏著山根。
直到容消酒妝扮好,他也不過淺淡朝她瞥了眼,瞬間收回視線,掛著一副毫沒興趣的表情。
“你放心,既然要去容府,我自會給你幾分薄面,與你扮一對恩愛夫妻。”
他站起身,漫不經心開口。
容消酒心中詫異他的反差,明明這人昨夜還幫她上藥,今日竟又變回一副淡漠疏離的姿態。
她心中再詫異,卻也沒問出口,而是揚臉與他直視,順著他的語氣,客套回:“那便多謝了。”
容府與商府挨得極近,沒幾步路就到了。
一整車的禮品被容府小廝拉去后門,兩人在女使的跟隨下自正門而入。
縱是上回商憑玉與容岸鬧了不愉快,此次再見,雙方面上都端著溫和。
前廳除容岸在,還有容汀蕓。
她難得好臉色地向容消酒行禮唱喏。
見著商憑玉也一口一個“姐夫”,叫得酥甜。
“姐夫,這茶是賠罪的,上回是我言語莽撞,都是我不好,下回再不會那般了。好姐夫把這茶喝了,原諒了我罷。”
她雙手捧著盞托,說話時堪堪盈出幾滴淚,襯得那眸子越發澄澈明凈,教人心生憐愛。
容消酒不著痕跡地挑了下眉。
她實在沒想到這容汀蕓不僅變臉變得極得體自然,撩撥起人來也這般游刃有余。
站在她旁側的商憑玉,在容汀蕓靠近時,后退半步,借著余光去瞟容消酒的反應。
見她一點也不生氣,甚至可以說是毫不在乎,登時心頭一凜,只得深吸氣壓下胸中憋悶。
他又轉眼看向那高舉的茶盞,只片刻,便察覺不對。
他不動聲色地瞇眸,那本就清冷的眸子越發涼薄起來。
下一瞬直接伸出大手攬住容消酒肩膀,用力往自己懷里撞。
“娘子,這茶我可該喝?”他低眸死死盯著她唇瓣。
便見那豐潤的丹唇輕啟,聲音瑯然:“既然蕓妹妹賠話了,你自然是該喝的。”
商憑玉眉梢一動:“我聽姐姐的。”
說罷,接過那茶盞一飲而盡。
容汀蕓瞧著他一飲而盡,懸著心總算落到肚子里。
在商憑玉與容岸在閑談之際,容汀蕓拉著容消酒出了門。
兩人走遠了些,去了風鈴院。
風鈴院內,柳七蝶雖說還沒離去,卻自那天起再不能外出。只等到七日后才啟程離京。
容汀蕓朝容消酒擺了擺手,示意她自己入內。
室內只柳七蝶一人,瞧那端坐在短凳上的架勢,想必已等候多時。
容消酒揪緊衣袖踏將入內,身后的門瞬間被外面的人關上。
“我還得多謝你,愿意將侯府大娘子的位置讓給蕓兒。”
柳七蝶看向她莞爾一笑,言行舉止間瞧著還算真誠。
“不過各取所需罷了。”容消酒冷聲回。
“好個各取所需,看你這般不在意,我也便放心了。過了今日,你想后悔,可沒后悔藥吃。”
柳七蝶說完,頗含深意一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容消酒覺出不對:“你們要做什么?”
“不過是在茶里摻了些東西,你不說我不說,這事必定能成。”
容消酒擰眉,想起容汀蕓的賠罪茶,唇邊噙出冷笑:“你們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是我一人所為,蕓兒她不知情,出了事我一人承擔便是。”
她怎舍得讓自家女兒帶著負罪感去追求心中所愛。所有的錯,她來承擔便好。
她早打聽到,容消酒與商憑玉從未行過周公之禮。只要她的蕓兒得逞,諸事便可水到渠成,饒是容消酒不愿讓出侯府大娘子的位置,也不得不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