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從椅子上跳下來,隨手拍拍微皺的裙擺,拿起梳妝臺上一條繡著羽葉交織的細細發(fā)帶,對著鏡子開始梳妝打扮。
哪吒以為他能通過女孩的雙眼,在鏡子里看到她的臉。
然而他看見的卻并不是屬于女孩的稚嫩臉龐。
而是他自己的。
一樣的紅衣束袖,一樣的鳳眼朱唇。
鮮紅神紋舒展在極為白凈的肌膚上,艷烈似紅蓮盛開在眼尾。高束的黑發(fā)長如潑墨,被一支鑲玉寶簪挽起來,固定在銀色的蓮花發(fā)冠中,烏黑鳳眼正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瞧。
那道視線好像可以穿透鏡面,穿透這層祈愿帶來的陌生記憶,直直釘在哪吒的靈魂深處。
他被這道目光籠罩著,忽然感覺自己胸腔的某個地方忽然猛地顫縮一下,開始不斷空虛地鼓動著。耳邊響起一些細碎的,類似言語般的哀鳴,在朝他低低訴說著什么。
哪吒閉上眼睛試圖掙扎,卻只能躁郁地發(fā)現(xiàn)自己仍舊無法脫離這段記憶。
接著,他發(fā)現(xiàn)了一些不對勁的地方。
鏡中少年雖然看起來和自己幾乎是驚人的相似,但再看之下便能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的眉眼輪廓還是有著明顯區(qū)別的。
尤其他眉心間烙印著的并不是朱砂痣,而是紅蓮印。
所以,那個人不是他。
哪吒這么想著,再度睜開眼睛,面前畫面忽然再次變得黯淡褪色,直至全部消失。
他依舊坐在自己的三鳳宮里,窗外是廣袤無邊的漫漫蓮海,掌心間浮動著一絲尚未消散的祈愿。
這樣的時光,一直持續(xù)了三百年。
每隔十天,一定會有新的祈愿出現(xiàn),恰好代替上一縷快要耗盡的愿絲繼續(xù)為哪吒緩慰出珍貴的寧靜松快。
而每次葉挽秋所帶來的記憶場景也都各不相同:
從山間的清澈河水和無邊森林,到隨處可見的萬千繁花和鳥獸蟲魚。
從起霧天的黯淡蒼白,到雨季來臨時的潮濕灰綠。還有春日的繁花,夏季的驕陽,深秋的紅楓,寒冬的霜雪。
時隔數(shù)千年,借著她的眼睛,哪吒再一次找回了能在放松狀態(tài)下,以平常心態(tài)去看賞世間萬物,感受四季輪回的能力。
但不管他怎么嘗試,想要從這些祈愿和記憶里找到與對方有關(guān)的信息,卻都沒能成功。就像是有一股力量在干涉著,操控著,故意不讓他找到一樣。
她就像個白色的幽靈,每次都只會在哪吒最需要的時候出現(xiàn),替他將所有烈癥帶來的痛苦輕輕抹平。
而哪吒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面容,身份,唯一記得的只有聲音。
格外的甜脆悅耳。讓人忍不住想到春雨打落在花朵上,緩慢流轉(zhuǎn)著沾上蕊心深處的淡薄香氣,爾后又一滴滴墜在指尖的清涼感受。
他以為這種日子會一直漫長地持續(xù)下去,也時常猶豫是否要在下一次祈愿出現(xiàn)時,直接裝作沒看到。
畢竟已經(jīng)習慣了的事,突然多一個既不相關(guān),也不知底細的人出來改變——即使是在朝好的方面轉(zhuǎn)變,那也不見得就一定是好事。
更何況,軟肋示人,變數(shù)不穩(wěn),是兵家最忌諱的兩種情況。
但不知道為什么,他在這件事上似乎很難維持本該有的堅定。
回想自己經(jīng)歷過的這數(shù)千年時光,哪吒自覺幾乎從未這樣舉棋不定過,這種莫名其妙的變化讓他不安。
因為他能感覺到,那并不是自己想要主動選擇接受這些祈愿以消除痛苦,更多的是一種來自身軀的本能反應(yīng)。
就像凡人餓了會想要吃飯,渴了會想要喝水一樣。這副蓮花身也在本能渴望著這些來歷不明的祈愿,好像那是唯一可得的撫慰與給養(yǎng)。
可它們,或者說那些祈愿的主人,到底是誰?
這個無法得到回答的問題長久困擾著他。
為此,哪吒甚至去冥府找過陰律司的崔玨判官,想讓他通過生死簿在尋找這些祈愿的主人。
然而尋找許久后,崔玨卻告訴他,生死簿上并沒有這么一個生靈。
至此,所有能用的辦法都已經(jīng)用過,哪吒仍然找不到那些祈愿的來源。
那些每隔十日就必定出現(xiàn)的祈愿里,從來沒有透露出過足夠讓他猜測與尋找對方身份的訊息,只是一些對方的碎碎念。
不過慢慢的,哪吒倒是在這些碎碎念里逐漸了解了她的個性——明快聰慧,心地善良,最在意自己的家人們。
三百年時光流淌而去,他似乎已經(jīng)有些習慣了這樣一個既重要,但又從未謀面過的,幽靈般飄忽朦朧的人存在。對這些祈愿的態(tài)度也從一開始的猶疑抗拒,變?yōu)樽匀唤邮堋?br />
只是時常想起來時,他還是會忍不住思考對方到底是誰,在哪里,為什么能有如此特殊的靈識祈愿。
直到人間槐山出現(xiàn)建木結(jié)界松動事故,哪吒領(lǐng)旨前去平定,并在那里隨手救下一個白衣少女。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葉挽秋,卻是第無數(shù)次聽到她的聲音,早已熟悉無比。
因此幾乎是在她開口的瞬間,哪吒便立刻驚覺回頭,看到她正朝自己抬手行禮。
少女身量高挑,面容極為姣麗明艷,一身雪色衣裙上點綴著楓色的花葉刺繡,即使站在那里不動也是風姿娉婷的美麗。
一朵格外鮮紅的蓮花印盛開在她眉心間,牢牢勾著哪吒的視線。
恍惚間,他連眼前少女到底長什么樣都沒認真看清,只覺得那朵蓮花印像是一團火,直燒得讓他胸腔深處的某個地方也跟著猛地顫縮一下,進而開始不斷空虛地鼓動著,發(fā)出類似言語般的哀鳴:
[就是這個。]
哀鳴來源于那塊由本體靈珠替代著將其填充,應(yīng)該已經(jīng)毫無縫隙的地方。此刻卻像是又重新變得空洞無比,亟待被真正合適的東西去完全補滿,發(fā)出的絮絮呢喃:
[就是這個。]
盛開在少女潤白似玉肌膚上的紅色蓮花,鮮艷如一顆剛被摘取出來的心臟。
[分離的……丟失的……]
[終于找到了。]
他徹底回想起來。
那年在葉挽秋記憶中,在鏡子里看到那個與自己像得驚人的紅衣少年時,耳邊莫名響起的絮絮低語究竟是什么。
它在說,
終于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