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短暫安靜著。
久經(jīng)戰(zhàn)場的天宮戰(zhàn)神,一向殺伐決斷慣了,神情中總是帶著幾分凌厲不可近的鋒芒銳氣。即使是如現(xiàn)在這樣不動聲色的注視,也會讓人覺得壓迫感極強。
不過,與其說哪吒是在看她,倒不如說是在看那枚紅蓮印。
意識到這點后,葉挽秋很快收回視線低下頭,讓那條眉心墜垂得更低,同時收斂靈力,隱去了那抹搶眼的鮮紅色。
再次抬起臉時,她看到哪吒已經(jīng)將目光轉(zhuǎn)向了不遠處的結(jié)界縫隙:“是建木樹有異,所以青川君派人來查探消息么?”
聲音很好聽,又清又冰,還有點不知名的熟悉。
葉挽秋沒在意這點微妙的不尋常之處,只搖搖頭后解釋:“也不完全是。但我確實是被建木結(jié)界意外帶到了這里。”
說著,她看了看周圍又問:“請問三太子,這兒究竟是什么地方?”
“人間槐山。”哪吒開口,寥寥幾句便講清了這段時間以來的動亂,“也是建木主脈必經(jīng)之地,途經(jīng)冥府。魔族傀儡收集了大量重陰命格的人進行血祭,意圖借用冥府力量在這里擾亂建木結(jié)界。”
重陰命格?
葉挽秋愣一瞬間,目光望向那處血潮覆蓋的損毀祭壇,頓時便明白自己剛才聽見那些類似男女哭喊的聲音是怎么回事。
緊接著,她環(huán)視周圍,才意識到:“居然跑了。”
“什么?”
“那個用血祭啟動陣法的人傀。”葉挽秋回答,“其他的我都已經(jīng)解決,最后剩下那個應該是剛才趁亂逃走了。”
聽完她的話,哪吒指尖微動,一枚華光閃溢的太子令出現(xiàn)在他手里。
葉挽秋認出那應該是仙神用來匯聚人間祈愿的法器,青川君也有一個類似的。這種法器可以用香火信仰作為依托跨越六界,與從屬法器擁有者相互溝通。
原本每個暫時離開百花深的妖怪都必須有一個,方便隨時匯報情況。
但她此次離家實屬偶然,所以完全沒帶在身上。
正想著,太子令里忽然傳來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蕭其明在此,聽候元帥差遣。”
是南營將軍蕭其明?
葉挽秋回想起青川君曾說過,雖然哪吒統(tǒng)帥神族各方百萬天軍,但五營神將都是他親自訓練起來,所以也是他調(diào)動最多的幾支神軍。
“逃走了一個人傀,應該還在包圍圈內(nèi)。”哪吒平靜吩咐,“務(wù)必抓回來。不得留下任何魔物逃竄人間。”
“末將領(lǐng)命。”
“之前這里失聯(lián)的地仙找到了么?”
“回元帥,還是沒有。”
“魔域入口能被打開,說明這樣的祭壇在槐山遠不止一個,必須全部毀掉才能切斷連接,恢復建木結(jié)界。讓西營六戎軍和東營九夷軍守在外面,隨時應對出逃的魔物,全力保護山下城鎮(zhèn)。其他人進山搜尋是否有凡人誤入魔障被困,及時救他們出去,把剩下的祭壇清理干凈。”
“末將明白,那地仙的事……”
“本座親自去處理。如果沒猜錯,地仙所在的山神廟才是所有祭壇的中心。”
話音剛落,哪吒側(cè)頭瞥見旁邊的葉挽秋,又說:“先讓連忠宮帶兵去。你過來將青川君的人送回百花深。”
葉挽秋詫異地眨眨眼,旋即開口:“請等一下。”
她走上前,朝哪吒微微欠身行一道禮,然后說:“多謝三太子好意。但既然槐山里還有其他祭壇,地仙也至今仍舊失聯(lián),不得下落,還請三太子允許我一起去幫忙尋找。”
哪吒靜靜看她片刻:“這并非你的職責。況且你驟然不見蹤影,不怕青川君擔心么?”
她搖搖頭,一雙天生含笑的杏眼中透出眸光堅定,清澈毅然:“不解決槐山這里的事,建木結(jié)界無法恢復,百花深還是會受到影響。何況爺爺從小告訴我,保護人間眾生是百花深每一個孩子的責任,我理應留下來幫忙。”
那頭蕭其明聽了她的話,有點猶豫要不要出言勸阻。
他跟在哪吒身邊幾千年,最是清楚哪吒向來戒心極強,除非征戰(zhàn)在外,平時從來不愛與人同行。
于是他躊躇著開口:“要不還是讓我……”
“可以。”哪吒同意道,然后又對還沒搞清楚發(fā)生了什么的蕭其明說,“你和連忠宮一起。”
他錯愣一瞬,迅速回神答應:“末將領(lǐng)命。”
結(jié)束聯(lián)系后,太子令在哪吒手里重新消散成無數(shù)光點泯滅。
他偏頭,似乎是在對葉挽秋說話,但視線并沒有真正落在她身上,只道:“先去槐山山神廟。”
“好。”
葉挽秋跟上哪吒朝槐山深處走去,一路上兩個人都沒再說過話。
山中樹林茂密濃翠,灑下連綿不斷的陰影覆蓋在山路上。他們的影子在這片樹影中流動著,像是兩尾輕快的游魚。
氣氛漸漸安靜得有些沉悶。
這還是葉挽秋第一次和百花深以外的生靈同行。她沒經(jīng)歷過這種情況,不知道是該主動找對方開口聊聊天,還是繼續(xù)保持沉默比較好。
尤其哪吒對她來說既是完全陌生,又是相當熟悉。
畢竟普天下,六界內(nèi),恐怕沒有誰沒聽說過這位少年神的傳說。
即使葉挽秋自幼在百花深成長起來,三百年里雖從未去往過霧水對岸的人類城鎮(zhèn)。但發(fā)生在本家附近的大小紛爭也有參與過許多回,聽聞過的各方消息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
而在這無數(shù)傳言中,除了自家百花深的名字,她聽得最多的就是這位來自神界的紅蓮三太子。
有說他是天賜將星,注定命格不凡。
幼時鬧海屠龍后,他自毀肉身以還雙親恩情,斬斷塵世間最無法擺脫的血緣束縛,只留魂魄以孤清高潔的蓮花作為依托重生而來。從此成為鎮(zhèn)守各方安寧,護佑世人的天道正神,受無數(shù)信徒崇敬愛戴。
也有說他是殺性極重的兇神。
從當年的東海浩劫,到后來受封成為直屬天帝之下,萬神之上,手握神界兵權(quán)的中壇元帥。這幾千年來,他總是征戰(zhàn)在各方戰(zhàn)場上,為保神冥兩界與人間祥和,槍下?lián)魵⑦^的妖魔精怪可謂不計其數(shù)。
其戰(zhàn)場上更是出了名的囂煞決絕,手段強硬利落,對待敵軍絲毫不留情。
在創(chuàng)下戰(zhàn)功顯赫,遠揚六界的同時,說他以一己之力,為冥府生死簿劃來了一半名單也不算太過夸張。
因此,不止百花深里的妖怪們一提到這位威名赫赫的少年戰(zhàn)神,就是一副畏懼至極的萎靡模樣。就連神界的部分同族也時常覺得,天帝將這樣一尊烈性難馴的兇神留在身邊,還委以掌兵重任,實在是養(yǎng)虎為患。
葉挽秋初次聽到這些言論的時候感覺很是驚訝。
好像這位三太子既是位垂愛凡世的仁心之神,但同時也是殺伐果斷,冷心漠情的戰(zhàn)場修羅。
這般矛盾的兩種特性,居然能夠兼具于一身所在,讓人不由得敬畏又好奇。
倒是青川君每次聽到這些言論都甚為不喜,并嚴厲呵斥百花深上下所有生靈,不準跟著外面的流言蜚語妄議三太子。
誰若是敢起頭,誰就得受到重罰。
葉挽秋知道爺爺師承女媧始祖,和太乙天尊自萬年前便已經(jīng)相熟結(jié)識。
因為不喜歡神界的諸多規(guī)矩,爺爺在遵循女媧意志來到百花深為她看護人間后,便鮮少與神界來往,唯一會經(jīng)常去拜訪相見的就只有太乙天尊與幾位古神。
不過說來奇怪的是,盡管兩家交情匪淺,甚至連葉挽秋的小字“仙箬”也是由太乙天尊親自賜名。可從小到大,她卻從來沒見過這位大名鼎鼎的尊貴神仙,也沒見過三太子,只有一座神像。
考慮到三太子是太乙天尊最為寵愛且唯一的親傳弟子,爺爺會不愛聽這些風言風語也是應該的。
不過青川君卻告訴她:“我不喜歡這些話,是因為我厭煩這種看似滿心慈悲,實則只是為了爭權(quán)斗利,勾心斗角的偽善之言。”
“有的神仙在云頭上待久了,早就已經(jīng)忘記這下界是何模樣。”
“這些話看似是在針對三太子,但其實只是針對在每一個功高位重,卻又不肯與他們交結(jié)同謀的潛在威脅罷了。”
“他們百年千年地享用著香火供奉,青煙迷眼,卻也日漸沾上凡人天性里的無盡貪欲,看不見人間無數(shù)疾苦。”
“耳邊只有九重天上的仙樂繚繞,習慣了周圍小仙的蜜語恭維,聽不見凡塵無辜百姓被妖魔肆意屠戮,被天災折磨至家破人亡時的悲泣慘叫。”
“他們當這六界之內(nèi)的太平盛世是怎么來的,自己是為什么能在云榻上如此悠閑自在?難道在敵軍當前,家國安.定岌岌可危時,這滿嘴虛空的仁義道德能夠打動想要取你性命的仇敵?”
“懷有一顆慈善之心是好事。但不分對象,沒有底線的盲目仁慈就是對那些無辜枉死的受害者的最大殘忍。”
葉挽秋點點頭,從此記住了爺爺?shù)慕陶d,并且一直都非常聽話地努力修行,以有朝一日能出百花深,去人間維護安寧為最大目標。
不過和其他妖靈們都必須去重時宮外,在一片深山古林中練習法術(shù)不同。
葉挽秋從小就是在建木樹下,由青川君親自引領(lǐng)著修養(yǎng)自身靈識。
她一身法術(shù)皆如渾然天成,每次只需稍加點撥便能悟透其中玄理,精進飛速,自小便是爺爺最放心的孩子。
也是最擔心的孩子。
葉挽秋不知道爺爺在憂心什么。
但她知道,每當爺爺瞧見她眉心中那朵天生紅蓮印時,都會有些神情郁郁。
那模樣,似乎是想告訴她些什么事,但又不知道該怎么說,只能默默半晌后反復念叨:“你從來是個性善的好孩子。如今能有百花深這些從小陪你一起長大的生靈真心愛護你,也是欣慰。”
葉挽秋不是很理解他時常念叨的這句話,卻也半開玩笑著調(diào)節(jié)氣氛道:“爺爺這話說得。難道您不是嗎?”
青川君一聽就不樂意了,兩條濃白眉毛豎得老高:“我還用說?!你摸著你的良心問問,從小到大,這整個百花深上下眾多娃娃,我向來最偏愛的是哪個?”
葉挽秋笑得眉眼彎彎,知道爺爺這是情緒好轉(zhuǎn)過來了,于是連忙湊上去撒嬌安撫道:“爺爺當然最偏愛我,孫女一直都知道的。”
“知道就好!哼!”
但他還是有著沒說出口的莫名顧慮。葉挽秋也知道。
于是在修行到能夠?qū)⒆陨盱`識熟練運用后,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將眉心間的紅蓮印隱藏起來,只有在她催動靈力時才會重新浮現(xiàn)。
這樣爺爺就不會總是瞧見了那紅蓮印便心有憂慮。
不過說起來,哪吒剛才好像也一直在盯著那枚印記看來著。
葉挽秋邊想邊伸手摸了摸自己眉心,忽然聽見哪吒主動開口:“青川君近來可還好?”
她有點愣。
并不是因為他的問題本身,而是他居然會主動朝她搭話這件事讓葉挽秋非常驚訝,同時也隱約冒出一種猜測,也許對方并沒有外界無數(shù)傳言中那么冷淡難近。
“謝三太子掛念,爺爺他一切都好。”她回答。
“百花深最近還有其他異常么?”
“沒有了。只是有聽聞最近霧水對岸的僰道城不太安寧,所以爺爺讓留冬帶著其他幾個孩子出去看看,是不是有妖魔作祟。建木樹有異是今早發(fā)生的事,二姐和畢方先去查看情況,我去找他們,結(jié)果碰上結(jié)界失控。”
她說完又問:“方才聽三太子說,槐山這里途經(jīng)建木主脈。難道今早百花深出現(xiàn)的異常,也是因為建木主脈被人傀用重陰命格的人血祭影響造成的嗎?”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總能感覺到自己似乎正被一束目光給似有若無地籠罩著。
那目光與任何柔軟意味都無關(guān),只有純粹的審度,仿佛是看到了什么需要被關(guān)注的,完全無法理解的未知異常。
但當她有些困惑地循著這縷微妙感應轉(zhuǎn)過頭,看向一旁的哪吒時,卻又半點沒捕捉到他的視線,只望見對方平靜得看不出任何情緒的側(cè)臉。
少年本該是夭桃秾李的容色,被森林半明半暗的光影一映,愈發(fā)透出內(nèi)里的神寒骨清。
“槐山本就靠近魔域和冥府,建木樹又連接六界,往往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但也輕易無法被撼動。”哪吒說,“能做成如今這樣局面,顯然他們行動已經(jīng)不是一兩天。”
“怪不得連此處的地仙也失聯(lián)了。”
她點點頭,聽見哪吒又問:“結(jié)界失控的時候,你是一個人在那里么?”
“是。我讓畢方先帶著我二姐回去找爺爺。”
“后來你做了什么?”
葉挽秋不明所以地歪下頭,發(fā)出一個疑問的單音節(jié),沒理解對方的意思。
哪吒掀起眼睫,烏黑鳳眼眨也不眨地看著她,聲音平穩(wěn):“建木結(jié)界的確會因為外力影響而失控。不過能被已經(jīng)失控的結(jié)界力量完好無損帶到另一個地方,倒是第一次見。”
他是在懷疑自己嗎?
雖然理性上,她覺得哪吒這樣極為警惕的反應其實完全可以理解。但葉挽秋心里仍然有些古怪地翻騰幾番,身體不自覺緊繃。
不是因為這看似懷疑的態(tài)度,而是哪吒此刻落在她身上的視線。
極度的專注與冷靜,讓人很容易想到進入狩獵狀態(tài)的獵鷹。
他甚至不用刻意調(diào)整什么言語,只是稍微凝起眼神就能給旁人這種難以忽略的心理壓迫。
葉挽秋望著他。
兩人之間的距離并不算多近,但她還是能輕易聞到來自哪吒身上的清晰蓮花香,緩緩浸透入心。
冰涼而淡薄,似雪似霜,十足十的距離感,和他這個人一樣。
也是這時候,她才忽然發(fā)現(xiàn)一件詭異的事——眼前這個紅衣少年神的身影,和她剛才在鏡魔眼中見到的那個紅色影子真是相似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