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正文完】
沸騰的水聲咕嘟咕嘟, 有人走了幾步,嘀的一聲,像是小電鍋關火的聲音。
林暮疲倦地睜開眼, 右邊胳膊壓得有些麻, 他換了個姿勢, 一雙長腿套著黑色長褲,出現在他的視線里。
不清醒, 可有種安心的熟悉,跟身上的酸痛融在一起, 好像也有滿足。
“醒了?”
陳淮蹲下靠近林暮, 伸手貼了貼他的額頭, 溫度很正常。
又小聲問他:“喝口水, 再睡一會?”
水杯遞到旁邊,是適口的溫度, 咕咚咕咚喝干凈, 林暮又鉆進被窩里睡過去。
再醒過來, 是聞到了滿屋子的飯香味, 林暮揉揉眼睛, 剛想坐起來, 動作僵在一半,他齜牙咧嘴地換了個方向, 膝行著,爬到貼著床邊的桌子旁。
林暮抓抓頭發, 完全記不起昨天晚上被人折騰到什么時候, 又是怎么重新洗干凈抱回來。雖然提前做過心理準備, 但陳淮遠比他想象中的還要瘋些。
桌上擺著外面叫的飯菜,是林暮熟悉的那家大飯店, 他渾然不知自己半邊臉上頂著壓出來的紅印,呆坐在那神游。
陳淮剛彎腰,林暮兔子炸毛一樣,立馬捂著陳淮的嘴把人推開。
林暮表情格外正經:“陳淮,我認為我們以后有必要保持安全距離,你覺得呢?”
陳淮:?
林暮沒理他質疑的眼神,推他一把,跑下床去洗臉刷牙了。
陳淮跟過來站在門口,林暮抓起牙刷,一臉戒備地指著陳淮,嘴角掛著泡沫,嗆了一口:“咳,保持,保持距離啊!”
對面人半天沒說話,抬起手,張開,掌心放著疊好的白色內褲。
“……”林暮后知后覺感覺涼颼颼的,這才發現自己只套了件陳淮的襯衫,很寬松,下面掛著空擋,一把將人手里東西搶過來,念叨著“起開起開!”,然后當著陳淮的面把門關上。
“疼嗎?要不我幫……”外面問。
林暮沒讓人把話說完——
“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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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幾日后的一個好天氣,林暮提著水果與補品,去見了那兩位論起來勉強能算作他“曾經”親屬的人,畢竟林暮的戶口在剛成年就遷出來自己單開一本了。
這是他第一次去兩個老人的家拜訪,在一個老小區的三樓,水管與樓道墻壁上糊滿了各式各樣的小廣告。
敲敲門,等了一會,門打開,小時候看起來威武高壯的成年男人,現在衰頹得像顆干枯的老樹。
一時不知道叫什么,林暮只禮貌地說了句:“您好。”
沒見另一個老人的存在,林暮不免張望。
“她在屋里,不愿意出來,是我自作主張叫你來,先坐!崩先苏f。
待人坐下,老人給林暮倒了杯水。
“我們就這么一個兒子,突然沒了,她接受不了,我也是,不知道怨誰,只能怨你媽和你!
林暮沒出聲,他們把自己趕出去的事,在林暮心里,其實沒留下太重的情緒。
他跟這兩位接觸的少,早就知曉他們不喜歡自己和媽媽,分開生活反而是最好的安排,林暮從沒指望過他們會養育自己。
但他們不讓自己知道林曉依的墓在哪,林暮過去真切地怨過。
事到如今,轉念一想,繼父會出意外,難道能說跟母親沒有一絲一毫的關系嗎?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不比孩子失去母親的痛輕,林暮不想再有什么怨言。
今天他選擇出現在這,除了想知道母親的消息,也是想給面前的這位老人的一些尊重。
老人沒說太多,只進去房間,拿出一枚三十公分左右的黑色相框。
坐在林暮對面,老人陷入回憶,念叨著:“小寶沒了,他生前總是在我們面前講你,把你當親生孩子。我們怎么對你,是我們的錯。”
老人隔著擦得很干凈的玻璃,摸著黑白照片里面男人的臉,“他只剩你這一個,如果你還認,就把照片帶走,以后我們不在了,他也好吃到香火。如果不認,我也沒話說!
照片放在林暮面前的桌子上,里面的男人與女人帶著微笑,永遠停留在年輕的時候,而畫面之外的老人頭發花白,渾身布滿皺紋,人生的長河已經快要走到盡頭。
“認的。”林暮這樣說。
走之前林暮將自己身上所有現金卷起來,塞進了桌布下,用杯子壓住。
抱著遺像下樓,陳淮倚在門邊等他,幫他打開車門,坐到駕駛位問:“他們難為你了?”
林暮搖搖頭,說:“沒有!彪S后講了一個地址。
這是一片家族墓地,陳淮沒有陪林暮進去,想把第一次祭拜的時間留給林暮自己。
林暮從山上下來時已經傍晚,眼睛有些腫,大概率哭過,陳淮什么都沒問,安靜地帶人回家。
好在林暮很快調整好了心情,他們一起去羊淮山走了一圈,新面孔增加很多,很多是見了之前的新聞過來的,想要挖掘這里更深層的故事。
拐賣村的印象根深蒂固,村里的人堅持否認,可這些人的否認太沒有說服力了。
最終由林暮與村長牽頭,本地公安授權,公開透明地為全村女性進行了一場DNA集采。
有一些意料之外的結果出現,但信息被很好地封存。
幸運的是,全村上下,沒有任何女性的DNA與現存走失人員的DNA數據庫中的信息吻合。
這個消息讓一些千里迢迢跑過來,意圖大做文章的人掃興而歸。
山中逐漸恢復平靜。
林暮暫留山中授課,陳淮陪同半月后,接到一通京北的電話,先行離開。
春節小年前一天,林暮接到張希顏的電話,告知她們次日抵達北城,林暮掛斷電話后搭乘便車出山,路上收到陳淮的視頻。
陳淮那邊的背景像是在公司辦公室,他放下筆,問林暮:“出來了?”
“嗯,快過年了,山里沒什么事了!绷帜焊糁聊豢慈,發覺自己有點想他了,想問他什么時候回來,猶豫再三,還是選擇不問了。
陳淮跟自己不一樣,他的家人還在世,都在京北那邊,跟家人一起過年,挺好的。
“你別太累了。”林暮講話很小聲,“也不用擔心我,我這邊都挺好的!
陳淮嗯了聲,也一直在看屏幕里的林暮,圍著圍巾,頭發又長了,很像當年那個高中生。
轉頭看眼日歷,陳淮想起今天開會結束后搭乘電梯,偶然聽到旁邊兩個小女生在討論的新年檔的電影。
他打開網頁,找到北城電影院,定了兩張票,屏幕中央提示訂票成功,時間大年初一。
“林暮!
“怎么了?你要開始忙了嗎,忙就先掛,晚點打。”
“等我回去,我們去看個電影吧。”
林暮沒反應過來,過會才呆呆地問:“看什么?……我來訂票!
“我訂好了!标惢辞脫糇烂,語速沉緩,“《小木頭歷險記2》!
晚上躺在小屋床上,林暮跟陳淮連著語音,裝作已經睡著,打開瀏覽器搜索電影簡介。
上面寫著:“八年后,小木頭重返地球,踏上了尋找人類朋友的全新旅途……”
忘記問陳淮訂的是哪天的票,林暮想。
如果問了,他就能知道自己跟陳淮將在哪天見面,想念的感覺大概會因此緩解很多。
春節前一天上午。
林暮去商場挑選了很多食物,糖,干果,蔬菜,在陳淮的視頻輔助下選擇了一套非常漂亮的對聯。
“如果你方便的話,我們可以視頻跨年!绷帜哼@樣說。
陳淮沒等說話,視頻被一通來自張希顏的電話中斷:“老地方不見不散!我跟圓圓出門啦,剛剛給月月打過電話,就差你啦!”
老地方是林暮原來工作過的那家飯店,張希顏對那里產生了很特殊的感情,認為那里承載了他們高中時期最后的快樂。
林暮沒有往家折返,直接拎著東西打車過來。
原來的新職員現在已經晉升為店長,竟然還能認出林暮,給他們包間贈送了涼菜與果盤,還有——四箱酒。
“這個可不是送的哦~”張希顏對服務生綻開笑臉,出來打寒假工的小男生面色通紅,“麻煩小弟弟幫我把這些,這些,這些,全——部打開,謝謝!”
白酒啤酒擺滿了整個桌子中心,林暮跟林望月交換眼神,沒等他們說話,張希顏起身,笑嘻嘻地給他們倆面前各擺了一瓶。
“先來一瓶熱熱身,嗯?失蹤的月?失聯的一?你們這個表情,是有什么意見嗎?”
圓圓沒有阻止,那便是支持的意思,只說:“林望月剛出院沒多久,少喝一點吧,江清囑咐過我。而且他忙完就來!
林暮偷偷郁悶,張希顏還火上澆油地問:“你家大老板呢?人不出現那不得給買個單什么的?媽耶,上次視頻他突然冒出來可嚇死我。”
“我當年膽可真肥啊,現在才明白圓圓總攔著我是為啥!
“……”林暮喝了一口酒,苦得皺皺眉,“陳淮在京北,公司有事,過不來!
“那他不陪你過年。可锻嬉猓铱梢砸_始勸分了!”
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能說的林暮都挑著說了,另外三個人也是。
幾個朋友分開的那些年,那些時光,仿佛重新匯聚在一起,在這個房間里飛速倒帶重演,又重新融進彼此的生活里。
配著酒聊著天,時間過得很快,桌上的酒瓶空了一半,林暮沒想到張希顏這么能喝,實在頂不住,上洗手間緩了一會,沖了把臉。
明天就三十了,陳淮這是,真回不來了吧……
身邊靠近個人,林暮下意識往后讓開,被人攔腰扶住。
“喝了多少?”略沉的男聲,因為嗓子受過傷,總是掛著點啞。
聲音擦過林暮的耳朵,他立馬直起腰,看到剛剛在腦子里打轉的人,瞳孔放大,臉上的意外與欣喜多的快溢出來。
“你怎么回來了?什么時候到的呀,怎么沒給我打電話?”
口齒還算清晰,沒喝多。
“剛到!标惢凑f,“你從包間出來的時候我剛進來!
“那你還走嗎?”林暮睫毛上墜著水珠,其實多少還是上頭了,沒發現自己語氣中希冀明顯。
陳淮拇指擦去林暮眼睛上的水,輕吻一下:“不回了!
林暮臉上紅撲撲的,興奮的不行,還要裝模作樣地藏著,假裝鎮定:“我們回去吧,帶你去見我朋友。”
推開門,里面氣氛靜了一瞬,張希顏搬著凳子,往王媛身邊湊了湊,尋找安全感。
江清也來了,坐在林望月邊上。
大家都不是第一次見,可這么正式的面對面,卻是第一次。
林暮忘了把手撒開,牽著陳淮,給在座的一圈人介紹:“這是陳淮,我……我男朋友!
手被用力抓了一下,林暮驚慌回頭,以為自己說錯話,卻見陳淮表情平常一般,仿佛剛剛只是他的錯覺。
他禮貌地與在座各位打招呼:“你們好,陳淮。耳東陳,水隹淮,很高興認識你們。”
氣氛霎時松動,王媛張羅著他們坐下,張希顏安靜幾分鐘,聲音逐漸恢復正常。
陳淮的反應比林暮想的好太多太多,基本有問必答,嘴角始終掛著柔和的笑,這大概給了張希顏好相處的錯覺,灌酒罰酒的手段一股腦砸過來,林暮杯子里的基本也都進了陳淮的肚子。
最后白酒都莫名其妙喝下去大半瓶,林暮終于忍不住,不讓喝了。
陳淮面色不改,林暮的臉還要比他紅一些。
張希顏偷偷倒酒,抿一口換陳淮一杯,林暮有自己的小心思,沒主動戳破,陳淮肯定也知道。
林暮只要說不用,喝陳淮就不會喝了,但既然林暮想看他喝,陳淮也就配合著。
分開的時候一桌人都挺精神的,服務員看著滿地空酒瓶,又看看一桌行動如常的人,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睛。
陳淮結賬,沒人搶,張希顏把林暮偷偷拉到一邊:“變態,太變態了……小一你真不考慮考慮我說的……”
遠處的人一回頭,張希顏立馬改口:“謝謝陳總款待,我們家小一交給你,我放心!”?
這人變臉還能再快一點嗎?
陳淮開車來的,林暮沒駕照,留在飯店停車場了,道別后打車回家。
上了車林暮才感覺到不對,陳淮幾乎沒怎么說話,但整個人都貼在自己身上,把自己抱得很緊,全程閉著眼睛。
林暮叫他,他就低聲回應,但不主動說話。
下車之后陳淮主動拎著兩手的東西,跟在林暮身后走,林暮腳步一停,陳淮就撞到他身上,撞完站著,林暮不動他也不動。
“喝沒喝多啊?”林暮伸出兩根手指,問他,“這是幾?”
啪,袋子落地,兩根手指被陳淮抓到一起,送嘴邊嘬了一口。
林暮:?
怎么問都不說話,林暮基本確定這人狀態不正常,他把掉在地上的東西拎起來,那兩根手指還被陳淮攥著,拿不出來。
塑料袋的聲音嘩啦啦,踩在雪上咯吱咯吱,林暮還想把人灌醉問問題的,看來是不行了。
走到拐角,手突然被人松開,陳淮孤零零站定,啞著嗓子叫林暮名字。
“怎么了?”林暮轉身,看見陳淮站在拐角處的陰影里。
陳淮目不轉睛看著林暮,又不吱聲了,過會才慢慢說:“這原來有個垃圾堆。”
“嗯!绷帜喉樦傅姆较蚩,“沒了,前段時間整改被清走了!
陳淮又開始漫長的沉默,執著地盯著那個原本是垃圾堆的角落,在林暮又問他怎么了的時候,陳淮說:“我也沒了!
“為什么……這么說?”
外面有點冷,林暮很有耐心地陪陳淮站著,心臟不知道為什么開始咚咚跳。
陳淮垂眼看林暮,想了想,失望地小聲說:“你不要我了。”
林暮愣了好一會,放下東西,慢慢靠近,把人拉出來,抱住像是陷在過去里走不出來的陳淮。
“要的,怎么不要呢?”林暮說。
“真的嗎?”陳淮小心翼翼,“我不是很好的人,生病了,會很壞,會做你不喜歡的事,讓你留在我身邊!
“當然是真的。”林暮墊腳吻他,像是無奈,又像是包容,“我都知道,沒關系,我喜歡,也愿意的!
在陳淮回抱住自己的時候,林暮覆上他的手,牽起。
遠方空中炸起不知道誰提前點燃的煙花,月光下的眼眸裝滿另一個人的身影,是寒冷冬季也掩蓋不住地明亮熾熱。
陳淮耳邊似乎有兩道聲線慢慢重疊,一道來自過去,一道來自現在。
問他:“陳淮,要不要,跟我回家?”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