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臻把腿抽了回來。
“王爺的攝政王妃,跟孤有什么關系。”他半彎下身子,一截一截把被宗行雍卷起來的褲腿往下放,烏黑發絲隨著傾身動作下滑,掙扎間領口微敞,露出鎖骨。
玉白顏色擦著眼前過去,宗行雍眸色頓時一深。
蜿蜒鎖骨線往后的右肩,他知道那里有什么。
殷臻:“圖魯沒死,他和羌女一旦結盟,王爺的軍隊在十里之外,遠水救不了近火。”
既然給他留了信,就有商談的機會。
“此人少年時經過一場大火,腿腳皆廢,傷病纏身,需一種特定的藥材續命,藏身之處不會太遠。孤已叫人去查,今日之內能得到消息。”
殷臻:“孤猜測,西涼人頻頻來犯的原因,與王爺久留涼州城的目標一致。”
傳聞中可解百毒,治傷病的藥材,陵渠干花。
“一國太子和關外將領,不管死哪一個朝局都會大亂。”殷臻繼續說,“他恐怕起了殺心。”
死了一個嫁禍給另一個,一箭雙雕。
但烏山非去不可,圖魯不能活著回到西涼。
“說太多了,本王記不住。”
宗行雍從地上站起來,扭頭看他,用興奮夾雜詭異的目光巡視殷臻全身,簡單粗暴概括關鍵詞:“太子要跟本王一道去泡溫泉?”
殷臻一張臉精彩萬分:“……”
他磨著牙道:“你真是——”他用盡生平最惡毒的詞語要形容宗行雍,最后差點沒給自己抽過去,壓著額頭長吐氣,“……滾。”
“本王說笑罷了,”宗行雍收了玩世不恭樣子,深深看了一眼他的腿,“傷口別沾水。”他尚有事在身,沒有多待。
小腿冷得抽筋,殷臻望向窗外,內心煩躁。
他不確定宗行雍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也沒辦法冒著暴露的風險試探。試探的結果于他無益,彼此最心知肚明的解決方式是裝作什么都不知道,一切從未發生過。
他希望宗行雍做個聰明人。
三日后,殷臻的腿緩慢結痂,他謝絕了一切來看望的涼州地方官員。與此同時,一直在路上的侍郎劉升斗終于傳來消息,說他生了一場大病,要在路上休息半個月。
匪都剿了一半,人還在路上吃喝玩樂。
殷臻氣笑了。
他生氣時情緒淡得嚇人,一言不發,整個驛站都被烏云籠罩。
這種低氣壓一直持續到站在烏山溫泉別苑門口。
烏山溫泉別苑在半山腰,匾額歷經多年風霜不倒,苑中紅梅香氣撲鼻。水流聲潺潺。
前來領人的是一位啞巴婢女,她對著殷臻身后的從均做了擺手的動作,又指指自己的口。
殷臻想了想,對從均道:“你留下。”
別苑很大,且空曠,雜草瘋長。
一路除了啞巴婢女外沒有任何人。
過路猛然竄出人來,低著頭,手里拿著木盆。殷臻腳步一頓,一盆水頃刻澆濕了外衣。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十歲出頭的男童背脊單薄,匍在地上不停磕頭,“咚咚咚”,一下比一下劇烈。
圖魯要把他們分開。
一個奉命辦事的可憐人罷了。
殷臻抬起袖子,滴滴答答水往下。他蹙眉,又松開,很是頓了頓:“不必如此,起來吧。”
啞女指了指他身上,又指了指里間某處屋子。
宗行雍:“拙劣。”
“目的達成就是好手段。”殷臻道,“孤要去換衣。”
宗行雍:“未必。”
“太子去換衣,本王如何不能跟著?”
殷臻扭頭,吸了口氣,不欲開口。
“有勞。”
他跟著啞巴婢女往里走。
宗行雍毫不停頓地跟上去,走了兩步,忽然回頭,看了一眼剛剛自己所站之處的那株紅梅。
外衣濕了大半,連帶里衣也是。殷臻無法忍受地脫下外衣,總覺得忘了什么。
宗行雍直勾勾盯著他動作,毫不避諱:“太子比起四年前本王離京時清減了些。”
“……”
他跟進來后一直在那兒,冷不丁一開口殷臻猛然想起一件被遺忘的事——
一旦再脫下去,背后濕掉牡丹透出的顏色完全藏不住。
他解衣扣的手驟然一頓,呼吸急促了幾分。
宗行雍屈腿靠坐榻邊,手腕長長珠串垂下,迎上他的視線。要笑不笑地:“怎么不繼續?”
殷臻松開手,淡淡:“王爺還是出去。”
雪白里衣領口豎起,只露出一線泛著柔和玉色的脖頸。宗行雍目光在那里停留,又移開,喉結上下一滾,低笑了聲:“本王記起來,太子前兩次見到本王脫衣,神色好似都十分緊張。”
殷臻眼角抽了一下。
他張口欲言,又閉嘴,又張口,忍無可忍地想辯解。
不對。
殷臻木著一張臉想,任誰見著另一人在面前脫衣都該回避。這種事,他是腦子有毛病才要辯解。
“王爺到底走不走?”
宗行雍瞧了他一會兒,當真站起身,往外走。
屋內瞬間安靜下來。
隔著一扇門宗行雍:“太子腿傷未愈,需不需要本王幫忙?”
殷臻不動聲色觀察周邊,順手取下那套嶄新外衣:“孤是傷到腿,不是殘廢了。”
宗行雍停了停,挑眉道:“太子脫光了沒,沒脫本王就再等等,脫了本王就進——”話音未落迅速側頭,刀片擦著他鼻尖飛了出來。
但凡遲半秒他高挺的鼻梁就要多出個窟窿,宗行雍兩指一夾,嘆息:“真是一點兒都不留情。”
小半炷香時間過去,宗行雍眉頭一皺。
他直接伸手推開門,臉色一沉。
屋內空無一人。
密道通往的后苑。
圖魯在棋盤一邊,殷臻道:“孤棋藝并不精。”
圖魯一愣,繼而笑了:“無妨。”
殷臻:“你猜宗行雍多久會找到孤。”
這溫泉別院九曲回腸,迷宮重重,即使精通奇門八卦之人也會被困住。圖魯并不擔心,笑道:“怕是要得罪攝政王了。”
迷香藥效很快,殷臻渾身無力,問:“你想孤做什么?”
圖魯坐在輪椅上:“我做殺手起家,后來成了西涼王帳中一名謀士。日前有人找到我,出高價要攝政王一條命。”
殷臻:“高價?”
圖魯看了眼自己的腿,淺笑道:“殘廢之人,一個念想罷了。桓欽是宮中御醫,難以見面;闕氏曾立誓不為宗家以外的人診病,又有救一人殺一人的死規;便也只剩下藥瓠子。”
“孤能得到什么?”
圖魯:“你們中州人慣于勾心斗角,有一份布防圖遺失在我手中,若太子今日得手,此物我不會呈給西涼王。”
布防圖。
殷臻心中一凜,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手揣進袖中,緩緩道:“孤如何得知你所言真假。”
圖魯嘆了口氣:“太子沒有別的選擇。”
“聽聞太子與晉攝政王水火不容,四年前更是逼他遠走關外。”他有條不紊道,“想必有能力一擊得手。”
“此迷香又叫一炷香,一炷香后,太子可活動自如。”
“宗行雍在此地,你何不親自動手?”
圖魯坦然:“晉攝政王威名在外,九死而力挽狂瀾。整座溫泉別苑奇門八卦之術,我僅有三成把握,其中一成在殿下手中,賭殿下要他死。”
賭殿下要他死。
“孤還有一個問題。”殷臻道,“你和耶律廣目標并不一致,西涼王病重,他為羌族至寶陵蕖花而來,是也不是?”
圖魯第一次抬頭。
“殿下聰穎。”他贊道。
“給孤一把匕首。”殷臻看著他,說。
秋風掃落葉。
圖魯從輪椅上抽出一柄短刃,橫越棋盤,遞給他。
殷臻垂眸,伸手。
變故陡生。
在殷臻觸到匕首剎那,他翻手迅速扣住圖魯命脈,狠狠往前一拖。
匕首“咣當”砸在棋盤上!
圖魯愕然看向他,繼而一哂,右手朝輪椅扶手上狠狠一拍,無數細如牛毛銀針頃刻飛射,殷臻抬袖便擋,系數卷進袖中。
“你沒中迷香?”
殷臻:“看來不是一炷香,你讓孤殺宗行雍,當孤敵我不分?”他嘲諷道,“愚蠢。”
層層卵石上出現一條輪椅軌道,圖魯一擊未得手,迅速后滑。
殷臻站穩,眼皮都未抬:“宗行雍。”
“多年未見,你腿和腦子還是一樣不好使。”宗行雍幽靈般出現在他身側,感慨道。
圖魯一頓,看看他又看向殷臻:“看來傳言不實。”坐下輪椅飛射出十支飛箭,箭上沾毒,直沖一人而去。
殷臻提劍,呼吸急促。
他一邊擋一邊疾速后撤,不知不覺退出一大截。
后面是湖。
冬日湖水刺骨,更別提他身上還有傷。
宗行雍當機立斷收手,朝湖邊掠去。
殷臻踉蹌兩步站穩,眼睜睜看著圖魯順著滑道消失在宅中。
“……”
他手中匕首未收,當頭刺向宗行雍。
“太子想殺本王?”宗行雍危險地瞇眼。
殷臻被整個壓進懷中,雙手被縛,抬腳就往他下三路踹。圖魯被放跑他快氣瘋,雖然布防圖大概率是假的他還是氣不打一處來,冷靜全無:“你不是也想殺孤?”
宗行雍一時不察差點被他踹到,往后趔趄了一下。他身后正好是草地,一邊抵擋殷臻毫無章法的攻擊一邊還要避讓他的腿,實在分身乏術,不由得帶著人滾在地上。
殷臻對任何可躺的地方有天然的警醒,立刻就要起身。
下一刻他腰間一軟往下栽,渾身一震,不可思議地抬頭看宗行雍。
宗行雍將人抱了滿懷,順著雪白綢衣領口往里的視線有瞬時的幽深。他仰面躺在地上,一雙綠到發黑的瞳仁緊緊咬住對方。
“太子。”他指尖幽幽拂過殷臻眉眼,嘆道,“你最好別動。”
“本王硬了。”
他手指往下,在殷臻逐漸睜大的眼睛里勾住他外衣領口,松了松,再松了松,直到露出一片雪白皮肉才止住,湊近飲鴆止渴般著迷地嗅了嗅。
“讓本王抱一會兒。”
殷臻不用動都能感受到身下異狀,臉色變了又變,變了又變,看起來有一百句臟話要說,最后咬緊了后槽牙。
“本王提醒你一件事。”
良久,久到殷臻僵直身體到腿麻,頭頂才再度傳來沉而喑啞的聲音。
“五年之期將至,你還欠本王一個人。”
“不管太子還給本王什么——”宗行雍指腹溫熱,不經意滑過他脖頸。殷臻沒忍住瑟縮,換來一聲極輕的笑,“等本王把他抓回來……”
宗行雍慢條斯理地將他領口一點點攏好,動作很緩,也很磨人。
“臨走那杯酒,和未做完的事。”
“還請太子代為轉達。”他將殷臻身上垂下的發絲攏至耳后,幽碧瞳仁深如海,里面倒映出一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