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點天光(21)
蘭山君未曾想到,郁清梧也給她寫了一本札記。
她坐在那里翻開看——從他們相識的時候,他寫下一句“疑我是故人”,到懷疑她時,寫下“山尊許以十年,我心不安”,到最后塵埃落定,又寫“一蓮而生,永生不棄”。
她低聲道:“清梧,你確實細心,膽大。”
從她的三言兩語知曉她的過去,又敢孤注一念肯定荒謬的猜想。
郁清梧卻頗為得意,“我這輩子,只探究兩件事。”
朝廷,山君。
如今想來,上天實在眷顧,朝廷他站穩了,山君他擁有了。
他感慨道:“上蒼憐我。”
當然,這里面錢媽媽的功勞也很大。她開創了蛋派和蘿卜派,讓他受益匪淺。他在札記里面,也將這兩種法子寫了進去,以備給后人留下追妻守則。
錢媽媽:“……”
她哈哈大笑,盯著郁清梧一個勁的看,最后扭頭問蘭山君,“他到底是聰明還是傻啊?”
蘭山君一邊摘花一邊道:“大智若愚?”
錢媽媽遞過去一封信,“估摸是的。公雞太大了確實看起來呆頭呆腦的。”
蘭山君抿唇笑起來,放下花接過信,也不糾正她,只笑著問,“誰的?慧慧的?”
錢媽媽:“嗯嗯。”
她道:“前日有五封信,今日只有一封,可見這一封是迫不及待寄了回來,你快瞧瞧寫了什么。”
錢媽媽如今多了一份收信的活。她是沒見過這么能寫信的人。三天兩頭的有信來,一來就有好幾封。有一回半個月沒收到信,錢媽媽還有些擔心,結果再收到信時,是用一個匣子裝的。
滿滿一匣子呢。看了信才知道當時走的是水路,半月都沒有送信的機會。
她催促蘭山君,“看看慧慧姑娘說什么了。”
蘭山君便打開信瞧,而后笑起來,“慧慧在路上碰上了蘇姑娘。”
他鄉逢故人,自然是高興的。
她道:“慧慧寫信的時候,便快到南州了。”
十一月初的時候,蘭山君再次收到慧慧的信,說她在南州買了一座宅子跟蘇姑娘以及蘇姑娘的女鏢師住在一塊。
“她們是首南州旭城的縣令請來為查病的。”
蘇合香如今很出名。去貧家行醫不收銀錢 到富家行醫只需要他們給窮苦百姓施粥。因著一片慈悲之心 被人成為蘇菩薩。
蘭山君便騰出手來給她們兩人寫信 給她們挑了些用得上的東西寄送過去。她道:“就當時送年貨了。”
但肯定來不及。
郁清梧晚間回來跟她說起修漕運的事情。
“等修好了 你們再送信就快得多。”
頓了頓又問 “山君 你再熬兩年資歷 說不得也能去蜀州幾年。”
蜀州離南州不遠。
蘭山君本在寫信的手一頓 瞧著他一臉不情不愿
笑著道:“若是能去俞州 我先去俞州軍待著。”
俞州離洛陽不遠。
郁清梧眼睛就亮了。他心軟乎乎的 拉著她的手道:“那我沐休的時候也能去找你。”
蘭山君:“說這些且遠 我想去俞州可不容易。”
她資歷還淺得很。她提筆寫下好幾個將軍的名字 “劉將軍已經在羽林軍十年了 這次怎么樣也得輪到他。”
“再有就是林將軍 他上回在宮變里面可是頭功 他也不能落下去。”
她還有得熬。
她道:“你也是從淮陵縣令一步步熬上來的 我只要走得不慢就足夠了。”
她放下筆 覺得脖子有些僵硬 剛想抬頭叫郁清梧幫她揉一揉 便看見窗外飄雪如柳絮。
她一愣 “下雪了。”
今年的雪也很早。
她推開窗戶 伸出手去接雪 突然道:“我現在……也不是那么討厭雪了。”
甚至有些喜歡。
時間真的能改變一個人的喜好。
郁清梧給她披上一件自己的厚衣裳 擔憂道:“今年的馬怕是又不好過。”
他立刻拿出算盤算了算 松了一口氣 笑起來 “只要上不昏 下不貪 這般的天災就能挺過去。”
錢媽媽端來了鍋子和小酒。她笑盈盈的道:“哎呦 時辰還早 快 吃些熱乎的燙燙心胃。”
蘭山君和郁清梧便將窗前收拾干凈了 趁著風雪未大 三個人一塊吃起蜀州鍋子來。
錢媽媽本是不愛吃辣的 如今跟著他們吃,一日比一日吃得辣,還道:“辣子入口,天長地久。
味道濃濃的在嘴里不消散,再吃一點腌菜,便是神仙日子。
她一邊吃一邊感慨,“我小時候哪里想過能有這般的好日子。
她跟兩人坦白內心,“我比老夫人小幾歲,也覺得自己能長壽,所以當時她和鄔老爺不生孩子,我還挺愁的。
她老了伺候誰去?
誰給她做主子?
蘭山君撈起一塊藕片放進碗里,好奇道:“您真憂愁過這種事情?
錢媽媽:“真真的!
做奴婢一輩子,一時間沒了主子繼承她,那她怎么辦?
她道:“我愁得喲都睡不著覺!
老夫人和鄔老爺也笑,尤其是鄔老爺,又笑得喘不過氣,捧著肚子大笑道:“茉娘啊茉娘,你要是實在擔心,你自己生個嘛,就是不愿意生,去慈幼院養個?
錢媽媽不愿意。
她說要個主子,沒想要個兒子。
鄔老爺笑得錘桌子,“那我跟你家夫人養條狗行不行?
錢媽媽也生氣了,“怎么,我老了老了,還要伺候一條狗?
郁清梧聽得悶笑不已,“鄔大人是個妙人啊。
錢媽媽頓了頓,忽然道:“他們那群人,都是妙人。
她還記得鄔老爺說,“如今世道怕是要亂了。不然怎么會有這般多比我還厲害的人出現呢?
亂世出英雄。
老和尚就是英雄。蘭山君便也笑,笑著笑著看見外頭的雪越發大,心頭突然就悄然上了一股悵然。
她站放下碗筷,起身走到門口,靜靜的站在門邊道:“你說,是不是老和尚回來看我了?
她還記得元狩四十七年十一月那場雪。
那是她剛回洛陽的第一天。
郁清梧:“你覺得是,應該就是了。
他看向外頭輕聲道:“你要相信你的感覺,你們是最親近的人。
蘭山君晚間果然夢見了老和尚。
又是古柳高槐之下,還是年幼的她。
老和尚手里拿著戒刀,正坐在長滿青苔的破廟石階上教她,“山君,再快一點,快刀才能活命。
蘭山君低著頭,手越來越快。老和尚詫異,“小山君,怎么一下子長本事了?
蘭山君抬起頭,眸眼里含著淚水,老和尚神情一愣,抬起頭摸了摸她的頭,“呀,是大山君來了啊。
蘭山君被他撫摸得低了頭,發現自己手里有很多銀子。
她就捧起銀子給他看,“師父,你看,我有銀子了,我帶你去看大夫吧。
老和尚溫和道:“我那叫壽終正寢,又不叫因病而逝。
他嘀嘀咕咕的,“所以說,這么多年,你還記著這事呢?
他將她手里的銀子拿過去,“行,既然是你的孝心,我就收下了,下輩子,我努力活長一點。
蘭山君便撲過去抱著他瘦到只有骨頭的身子,委屈的問,“師父,你怎么才來看我。
老和尚笑起來,“我來不了嘛。我是個死人呀。
他輕輕撫摸她的后背,“但是山君,沒有我,你也做得很好,我都看見了。
蘭山君抬起頭,“真的?
老和尚,“真的。
蘭山君緊了緊牽著他的手,“師父,你還走嗎?
老和尚:“走的。
蘭山君就又哭起來,不依不饒的,“你走了我怎么辦?我都想死你了。
老和尚就嘆息,“都這般大的人了……
蘭山君就在地上翻滾起來,“我不要你走,我不要你走!
下一個瞬間,她就發現自己蹲在水井前,老和尚罵罵咧咧的在洗衣裳,“造孽哦!我也是個威風凜凜的大將軍,我給你洗多少衣裳了?以后沒有我,誰給你洗衣裳?
蘭山君蹲在他的身邊,撐著臉:“郁清梧會洗衣裳。
老和尚提起水往盆子里面倒,“你就欺負人家吧!
他突然笑起來,“山君,等我走了,你別太欺負人,人家也是個小苦瓜呢。
蘭山君急起來,“你要去哪里?我跟你一塊走。
她急得哭起來,拽著老和尚破破爛爛的袈裟掉眼淚:“師父,我跟你一起走。
老和尚用破爛的袖子給她擦眼淚,“不了。
“這回,不要跟著我了。
他將衣裳晾曬在破廟里的竹竿上轉身離開,一瞬之間,已經在十尺開外。
蘭山君急得追過去,一伸手,竟真的拽住了他的袖子。
老和尚笑起來,轉身看她,“山君,傻姑娘,我這是要去輪回了。”
蘭山君抬起頭,眼眶里含著淚,“輪回?”
老和尚,“是。我送你回來,已經耽誤時間投胎啦,你再攔著我,我還怎么去投個富貴公子哥啊?”
他輕輕松開她的手,“山君,我以后就不來看你了。”
蘭山君不舍的松開手,看著他一步一步消失在廟宇里。
她委屈大哭起來。
哭得太累了,她睜開眼睛。
郁清梧正在擔憂的看著她,“山君,要不要點燈?”
蘭山君怔怔一瞬,而后伸出手摟住他的脖子大哭道:“老和尚走了,走了。”
郁清梧就將人抱起來哄,“沒事,沒事,沒事喲。”
他道:“你看,雪還在下呢。”
“他每年都會來陪你的。”
他牽著她的手到屋外看雪,輕聲笑著道:“山君,你別怕,我每日都會陪著你。”
——正文完
第九十六章番外
西南梧州的一座老屋里,黑漆漆不見天光。
宋知味癱軟在地上,身邊惡臭陣陣。即便已經習慣了這般的味道,他還是干嘔起來。
但因為太久沒吃東西,即便嘔吐也是干嘔,還吸入了一些難聞的氣味,讓他更加難受。
他渾身無力靠著墻而坐,又自然而然想到了死亡二字。
他想自殺。
這般的日子,他是一刻也過不下去的。
但是下一瞬間,他在聽見有放食盒聲音傳來的時候,卻立刻掙扎著一路爬過去,熟練的摸索著將食盒從一團漆黑的小洞口取進來。
他看不見食盒里面放了什么東西。
可吃久了也能知道,應該又是餿饅頭。
他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
外頭看守他的人越來越懶散,上回隔了兩天沒送飯,見他沒出事,這回索性隔了三五天。到底是三天還是五天,他不知道,因為這里沒有日夜之分,他只能估摸著去。
他餓死鬼投胎一般大口吃完了一個饅頭,又急急的喝了一口水。
剛開始被關進來的時候,他們給的吃食有很多。雖然簡陋,卻不是餿的。但過了幾日,吃食就換成了餿的。他罵過,哀求過,自殺過,但都被救了回來,吃食也成了單一的餿饅頭。
最開始,他覺得是自己活不下去的。他也確實活不下去。他再次自殺。可還是被救了回來。
他就不敢再自殺了
太疼了。還不能死干凈。
他睜著眼睛空洞的看向四周,看著這絕望的黑寂,一滴淚掉了下來。
怎么會這樣呢?
外頭突然響起了腳步聲。
宋知味一愣,而后急急的惶恐跪在地上,哀求道:“放了我吧,讓我去死吧……”
讓他死吧。
他愿意一死抵償自己的罪孽。
即便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罪孽是什么。他只知道關押自己的是蘭山君。
早在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就喊住他說了藥王身三個字。當時他雖然記在心里,卻沒有當回事,如今算是知曉滋味了。
原來是這么一個藥王身。
好似將死之人,卻總吊著一口氣。吊著吊著,就習以為常了。便已經說服自己活在痛苦之中,直到死的那一刻都是不得超生的。
宋知味哭了起來。
他磕頭道:“我得罪了你,你殺了我吧,別這樣折磨我。”
為什么要這般折磨他呢?
他當初跟她素不相識。就算他存了利用的心思,那也是皇太孫的意思,又不是他自己要娶她的。
“我沒有得罪你啊 是因為段伯顏嗎?是因為我父親嗎?”
是因為父親得罪了段伯顏嗎?
所以蘭山君為段伯顏報仇來了?
他開始咒罵自己的父親。
“好一個白眼狼 當初還得了段將軍的恩惠 最后竟然還背叛他。”
“不要臉 反叛之臣 該凌遲處死。”
罵了一會之后 見外頭沒有動靜他又開始罵得更加出格一些了。什么粗話痞話都罵 越來越不堪入耳。
但外頭還是沒有動靜。他便又罵起了鄔慶川。
罵完了鄔慶川、又罵齊王、皇帝、林貴妃。
但罵來罵去罵到最后,他心里戾氣難平,又多了幾分死意。
他這回準備咬舌自盡。
可他怕還是會被救回來,那時候應當更加生不如死。
他猶豫躊躇掙扎在生與死之間,無比痛苦。
宋知味還是決定去死。
他無法再承擔這份痛苦了。他知道這樣下去,還是一條死路。
他遲早都會死的,還不如現在給自己一個痛快。如果連舌頭咬下去都能被救活,那也是老天給他的折磨。
他舌尖在嘴巴里面打轉 卻早下不了口。這比撞墻更加讓人恐懼。
但正在他嘗試著咬下去的時候 一縷光突然從窗戶里漏了進來。
宋知味慢慢的睜大了眼睛。他幾乎是手腳并爬過去 用手用臉用身體去接觸這一縷光。
他在這縷光里待了很久 直到夕陽西下 夜幕降臨 光沒了。
宋知味心里空落落的 整個人蜷縮在一起 但心里卻升起了希望。
這是晚上了。
他終于明確的知道,這是晚上。
但下一瞬間,又因為這縷希望而痛苦起來。
他痛哭出聲 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接受這樣大的懲罰。
就算有再大的罪孽,不過一死也就罷了。竟然會有人如此惡毒,喪盡天良,想出這樣的法子來折磨人。
蘭山君——若是有朝一日他能出去,一定會想辦法將她碎尸萬段。
他一定會讓她嘗一嘗這種藥王身的滋味。
他一晚上沒睡。他在等天亮。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再見一見天光。
但是天公不作美,第二天卻沒有光再進屋子里,依舊是黑漆漆一片。
外頭在下雨。
看來只能等到晴天。
可綿綿細雨好幾天就是不放晴。宋知味開始暴躁 瘋癲。
他開始不斷的扇自己巴掌 磕頭開始咒罵父親宋國公等人。
后來,他的怨恨遷怒每一個人,只要他記起來的 都會罵一遍。
不過即便瘋瘋癲癲 也有無比清醒的時候。
他靜靜的坐在角落里,無法直視自己。
他宋知味曾經是洛陽城里面的天之驕子,受過無數人的追捧。
他年少讀書 三歲能識 五歲能詩。他是少年天才,無論是寫字還是文章,他每每出手必定會引起人的夸耀。
他知道,他有大好前程。
但父親卻不準他再出風頭。不準他過早走仕途 不準他將自己的詩詞歌賦和文章傳出去,父親要他做一個“默默無名”的人。
那一日,他坐在書房里只覺得渾身難受。
憑什么呢?
他如今依舊這樣想 憑什么?憑什么父親想要更好就得犧牲自己的仕途?憑什么不是父親急流勇退換自己去朝堂?
如何父親聽從他的意愿 讓他早早去了朝堂 說不定這時候就是蘭山君和郁清梧被關起來了。
他咒罵起來,越罵越大聲,他希望有個人來跟他對罵。
只要有個人就好。
他已經很久沒有跟人說話了。
又是一個大晴天。
那縷光如約而至。
宋知味努力抬頭看過去 掙扎著爬過去 隨著光換著位置。
今日的光好像比之前更多一點。
但今日的光并沒有讓他好過很多。
他更加崩潰。
他一下又一下的捶打自己的心臟 一聲又一聲哭泣。
最后 他下定了決心。
他咬舌自盡了。
他不愿意再多熬一日。
外頭響起了腳步聲。
迷迷糊糊中 宋知味聽見有人問 “大夫 能救回來嗎?”
“能。”
“那就好,這月銀還挺高的,我可不想他這么早就死了。”
第九十七章 番外
元狩五十七年冬,郁清梧的人頭落了地。
鄔慶川親自揮的刀。
尸體丟去了亂葬崗,他也從亂葬崗里醒來。
他曾是個怕鬼的人,但如今自己成了鬼,可能是入鄉隨俗,跟鬼魂們成了一家人,反而對他們沒有半點害怕。
只是……他捧著自己的腦袋,唉聲嘆氣的,“早知道就先藥死自己算了,好歹不用抱著腦袋飄。”
郁清梧問身邊的鬼:“借問,哪里有水啊?”
老鬼問,“河邊——你都成鬼了,還想投河呀?”
郁清梧:“不是,我想照照自己什么模樣。也想洗一洗,你瞧,我身上有許多血。”
老鬼:“死的時候什么樣,以后就都是什么樣。你這身血洗不掉。”
郁清梧再次嘆氣,“那就算了,我也不敢照了。”
多可怕啊。斷頭鬼。
他先飄去東宮里找太孫。太孫也在等他。見著他來笑了笑,“清梧,你這頭斷得……皮肉倒是不太齊整。”
郁清梧:“鄔慶川不曾習刀,砍得也不利落。”
太孫唏噓起來,“我死之后,試著去咬了鄔慶川幾口,一點用沒有。”
話本里的鬼怪之力都是騙人的。
皇太孫早郁清梧三天去世,本是想要馬上去黃泉路上找元娘的,但又要囑咐郁清梧幾句話,所以一直沒走。
他道:“清梧,下輩子,別再走這條路了。”
艱難的一輩子,到頭來連頭也沒了。
太孫別過臉去,心酸得想哭幾句,結果發現死的時候沒淚,現在也沒有淚出來。
他又將臉擺回來,道:“我現在要去黃泉了,你要一起嗎?”
郁清梧搖搖頭,“先不去。我要回蜀州一趟。我能做鬼,沒準我家阿兄也能。他若是做鬼,肯定是要帶著瑩瑩回蜀州的。”
而后好奇道:“這死后,竟然也沒有個衙役來管咱們。”
皇太孫:“鬼也不多,都是有執念的才留下來。”
他要走了。他道:“死了也好,元娘必定在等我。”
郁清梧沉默,最后說,“殿下,當初你若是跟我撇清干系,將我單純的做一把刀,今日也不會有這般下場。”
皇太孫就笑起來,“我不是為了你。”
元娘死后,他活著本就沒有樂趣了。
能搏一搏,當然是要搏一搏的。
但元娘一死,老東西就篤定了他恨他,所以一直對他有所猜忌和打壓,讓他在朝堂之上舉步維艱。
皇太孫:“咱們棋差一著,實在遺憾。但好歹馬政是變了許多。龔琩本身就是宗親,又死扛著,以后應當不錯。”
郁清梧卻突然道:“殿下,我看見她了。”
皇太孫一愣,“誰?”
郁清梧:“你在陛下面前保下的那個人。”
皇太孫被賜了一杯毒酒——就跟多年前的先太子一般。
先太子在喝毒酒之前,保下了段伯顏。皇太孫喝毒酒之前,想保下郁清梧和蘭山君。
皇帝答應了后者。
郁清梧,“陛下應當是沒有賜死她的,我行刑前,她正盯著我。”
皇太孫終于安心。他道:“好歹……咱們這些人,總要留一個下來活著吧。”
他又去看過惴惴不安的孩子們,嘆息一聲,道:“清梧,我走了。”
郁清梧點頭。等皇太孫消失后,他先飄去咬老皇帝,沒咬住。又去咬鄔慶川和齊王,確實都沒有用。
他抹抹嘴巴,惆悵半晌,最后將腦袋堆在脖子上,晃晃悠悠的飄往蜀州。
剛出城門,就見一輛馬車匆匆忙忙的往蜀州方向走,車廂內傳來撞擊的聲音。
他好奇的飄過去,剛要探頭,誰知腦袋不穩,咕嚕嚕掉在車廂里,正對著三日前才見過的人。
宋知味的夫人蘭山君。
他連忙將腦袋撿起來,即便她看不見,也怕嚇著了人。
但等看清她被綁的手腳,鮮血淋淋的額頭,頓時心寒至極。
她還是沒有被放過,這群畜生。
他眸子里染上哀色。
這是當年最后的舊人了。
他坐在馬車里,沉默著看她繼續用額頭四處撞,沉默著看她終于沒了力氣,奄奄一息,起了高熱卻還是活了下來。
她沒了撞的力氣。她能活下來,都是一件稀奇事。
這般快用了一個半月,終于到了蜀州。
終于到了……他的祖屋前。
郁清梧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怎么會這樣呢?
怎么能用他的祖屋來關押她,關押段伯顏的子嗣。
實在是……諷刺至極,又悲涼不已。
等睜開眼的時候,便看見屋子里多了一位老和尚。他蹲在蘭山君的面前,正伸出手去觸摸她的臉龐,但都是徒勞無功。
郁清梧活著的最后那段時光里聽皇太孫說過蘭山君的身世,見此立刻猜出了老和尚的身份。他捧著腦袋向前行禮,“段將軍。
老和尚轉身看了他一眼,眼皮都沒有動,又轉身過去,一下又一下去觸摸蘭山君的臉。雖然碰不見,但他卻堅持著不肯放棄。
郁清梧試探性的搭話,“他們這般將她鎖在這里,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老和尚伸出去的手一顫,隨后喃喃道:“點天光。
郁清梧沒有聽說過這三個字。但是他見識到了。
隨著一日又一日的折磨,他跟老和尚看著蘭山君苦苦熬著。
熬到最后,她將那本戒刀放在手上時,一縷光恰時而至。
郁清梧心一點一點沉下去。
這就是點天光么?
他喃喃道:“若是有朝一日能夠重來,我必定要將他們碎尸萬段。
老和尚眸光哀戚,依舊喃喃自語,“小山君啊……早知如此,我就教你其他的本事了。
未曾想過,她會去洛陽。未曾想過,她會遭受這般的苦難。
又過了幾日,郁清梧發現蘭山君找到了他曾經寫的札記。她一個字一個字的去看,看得認真,看得動容。他便也跟著一塊看。
他后悔道:“早知道鄔慶川是這個模樣,我打死也不會拜他為師。
老和尚聽見這句話,再看看札記,終于拿正眼瞧他了。
他問,“你是鄔慶川的弟子?
郁清梧點頭,“是啊。
他把自己的事情大概說了說,“段將軍,太孫走時,還頗為想念你呢。
老和尚沉默起來。
他道:“這些年,我一直不能離開蜀地。
可能是他在這里殺了太多人,終究是有殺孽的。可能是他的執念太深,深得不能走出蜀州。
郁清梧若有所思,“您是為了……當年被強行拉去做壯丁的老弱病殘來的蜀州嗎?
老和尚點頭,“是。所以執念太深,便在此地一直守護著這些冤魂。
他坐在地上,后悔道:“但我卻沒能守護她。
郁清梧唏噓不已。又捧著自己的頭坐在蘭山君的身邊看札記。
他看見札記上寫年幼之時和阿兄的趣事,不免念念叨叨的,“我回來了這么久,也沒有找到阿兄和瑩瑩,估摸著他們去投胎了。
這是好事。
時間久了,他便也明白了。死后有執念不肯走不是好事。
他道:“若是……若是山君不肯走怎么辦?
這般的折磨,即便是能堅持一年,也難以堅持兩年。若是無人來救,遲早是要死去的。
老和尚眸眼里傷痛更甚,站在她的身邊靜靜的陪著。
又有一日,郁清梧捧著頭在她身側跟隨,卻見她突然喊了一句,“郁清梧。
郁清梧一顫,頭掉在了地上。
他詫異問,“你看得見我了?
卻見她眼神無光,根本沒看他,只是突然喊,“郁清梧,你死了,是要歸故里的吧?這是你的宅子,你回來了嗎?
“你要是回來了,你幫我逃出去好不好?我出去以后肯定給你收尸,就算你在亂葬崗里只有一具白骨,我也能找出來葬下立碑。
“郁清梧,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只要你救我出去,我一定為你伸冤。
郁清梧心中酸澀起來,他歉意得很,“可我不能救你出去。
書中的鬼怪有異力,能起風,能殺人。他做個鬼,什么用也沒有。
他嘆了一口氣,走過去撿起腦袋,剛起身,就見她抱著札記縮在了角落里一言不發。
哦,這是害怕。
她跟他一般,也是怕鬼的人。
他就把頭按在了脖子上,盡量像個人樣在屋子里面飄著。
秋日,蘭山君的精神更加差了,冬日,她幾乎難以進食。
但郁清梧看著,日日陪著,發現她真的一滴淚也沒有掉。
他看她的眸眼越發柔和,輕聲道:“她怎么能這般的……堅韌呢?
這般的倔強,不可服輸。
他還是第一次碰見這樣的人。
他坐在她的身邊 輕輕的用手撫摸她的頭 嘆息道:“山君啊……”
老和尚瞧了他一眼,到底沒說什么。
而后眼神一凜,看見了蘭山君放在手腕上的刀。
郁清梧也看見了。
他和老和尚對視一眼 都又陷入了沉默。
是割下去好還是別割好 他們都不知道答案。
但蘭山君自己卻知道答案。
她一直都沒有拔出刀鞘。
她咬牙撐著、撐著……終于有一日,外頭大雪紛飛,她沒撐住。
她沒熬到春日里。
她沒有用刀割破手腕但是她的身體到了極限。
她閉上了眼睛 嘴里委屈著喃喃喊師父。
郁清梧便覺得此生最遺憾的事情 是自己被砍頭的時候應該哭一哭。
此時也好為她哭一哭。
他怔怔道:“我該為你而哭的 山君。”
我若是有淚,一定為你流。
屋子里,老和尚不見了,山君去世了。
外頭的人沒有進來收尸,而是封起了院子。
院子里面更加寂靜了。
郁清梧的心越發枯寂。
他靜靜的守著她的尸體 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
日子變得索然無味起來 執念也成了痛苦。
于是就這般坐著,也不知道坐了多久,一縷光照了進來,他睜開眼睛,發現光芒越盛。他再次回神的時候,發覺自己正于茫茫雪地里朝著前方的驛站走去。
他回到了上輩子。
他還在驛站里看見了蘭山君。
眼睛亮亮的蘭山君。她不經世事 眸子里沒有小屋里的空蕩 而是填滿了希冀兩個字。
郁清梧驀然笑了起來。
這是上輩子剛要入洛陽的時候嗎?
她好奇的看過來 他朝著她點了點頭。
她膽兒大得很 走過來問 “你認識我?”
郁清梧笑起來 “嗯 認識。”
他道:“你是山君。”
她的眼眸越瞪越大 謹慎得很 “你怎么會認識我?”
郁清梧:“我有一位阿兄,叫蘇行舟。”
他道:“你師父死時 他曾和我家小妹瑩瑩一塊 為你師父買過棺槨。”
她臉上就露出了笑意。
她不好意思的道:“我當時一味渾渾噩噩 只記得這件事情 卻好似做了個噩夢一般 沒記住他們的名字。”
她就說起謝禮來。
她實在是個活潑的姑娘。
這般的她實在太好。
他道:“山君姑娘。”
她看過來 “嗯?”
郁清梧笑了笑 :“出門遇同鄉 實在是巧。我和阿兄在洛陽住著 若你有事 可互相幫扶。”
她就點了點頭 :“嗯!”
大雪停了 她要跟著蘭三前往鎮國公府。他站在驛站廊下送她 見她頻頻回頭 便隔著茫茫雪地 朝她清晰可見的揮了揮手。
他曾見過她苦難的一年 曾見過她熬到最后也沒有自裁的堅韌。他確信她這般的姑娘 只要借自己一點力 就能上青云。
今日相逢,重回洛陽,遙望君好。
第九十八章 番外
元狩三十一年九月,段伯顏到了淮陵淮山縣。
這是入蜀的第五個縣。也是他一路祭拜過的第五個被抓壯丁的縣。
后頭還有十三個縣要去祭拜。但他覺得自己心中那口氣快要沒了,想找個地方靜靜地死去。
死在路旁,未免有些不體面,還容易嚇著人。他準備死在山中老林,依著樹而眠。
當然,這也會嚇著山間的獵戶。所以他還準備寫一塊牌子,上書:“前有死人,生者避諱”。
不過考慮到獵戶大多不識字,他便畫了一個上吊而亡的人掛在樹上以示警戒。
這樣就萬無一失了。
他笑著進了山。
能死在蜀州,倒是沒什么遺憾。他曾經在這里打過一仗,死過無數的同胞,還有他家的阿明。
蜀州于他雖不是故里,卻也算是最好的魂歸之處。
就是有些放心不下生者。
阿虎和元娘太小,曾經跟隨他和太子的人太多,慶川還不足以支撐起整個太子黨,還有……
他驀然停住,慢吞吞退回幾步,從偏僻的樹叢中看向不遠處的山中大路。
路中間,正放著一個嬰兒。
也不知道放了多久,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命。也不知道他停留的這一瞬間,有沒有錯失她活命的機會。
他這個人就是這樣,猶豫著,踟躕著,還是會走向生者。
段伯顏邁開腿,從荊棘叢生的林間一步一步踏過叢草而出。
他入林中時,刻意沒有走大道,而是選了沒人的小道。他以為自己其實已經入密林深處,但這般看,他與大道的距離,還不過幾步。
他步子大,不過二十余步就走了出來。
段伯顏唏噓地抱起嬰兒看了看,是個閨女。
附近沒人,她又穿著粗麻布破衣,身上臟得很,一看就知道是哪個窮人家遺棄的。
他嘆息,準備給她找個好人家。
這般的世道,附近人家估摸著是不愿意多養個人的。
他想了想,抱著她爬到半山腰的道觀里,敲開了門。
里頭有個老道。段伯顏請他照顧孩子,卻見他盯著自己好一會兒才說:“我可養活不了,這道觀里只有我一個人——但山上有個和尚廟。
段伯顏便道了謝,又抱著孩子去山頂。山頂確實有座和尚廟,卻破破爛爛,半個人沒有,已經是座荒廟了。
他只能帶著孩子再次下山。
但剛轉身,女嬰就哭了起來,小小的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袖子。
可能是餓了。
段伯顏眉頭緊皺。他沒養過孩子。說來實在慚愧,他常年南征北戰,兒子阿明是妻子一手帶大的,他甚至沒有見過阿明的小時候。
他是對不住妻兒的。尤其是妻子。
他站在那里好一會兒,心中的死意又浮出來,但孩子的哭聲卻讓他有了些許遲疑。
他低頭,看著她在懷里哭鬧的模樣,知道自己若是放手,她估摸活不了。
戰亂年代,不敢胡亂送人。
他猶豫著不知道怎么辦,但等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到了山腰的道觀前,請老道士給些吃食。
老道默不作聲,關起門來,回去拿一碗米粥遞過去。
他道,“莫再來了。
段伯顏抬頭:“怎么?
老道:“自裁之人,道祖不喜。
段伯顏沉默,“是嗎?
老道:“去和尚廟吧,他們講究渡人。
這般時候了,段伯顏還有一絲好奇:“道觀不講究?
老道:“愛渡不渡。
他把門關上了。
段伯顏便一手抱著人一手端著米粥,又晃晃悠悠的回到了破廟前。
這么一打岔,死意消散了些,倒是又多了個責任。
他坐在破爛的佛像前靜靜地坐了很久,懷中嬰兒又開始哭了。
他只能抱起來又去道觀前要吃食。
老道又給了一碗小米粥。
他說:“這是最后一碗了,別再來。
段伯顏再次道謝答應。
晚上又敲響了門。
老道士沒有拒絕,罵罵咧咧地給了一碗小米粥。
但第二天早上段伯顏再來的時候,他道:“不尋死了?
段伯顏沉聲嗯了一句,“不過一晚上,好像又多了口氣。
他本也不是尋死之人,只是覺得活氣到這兒了,想要尋個死地而已。
他回到了破廟前,將嬰兒放在佛像之前挽起袖子開始收拾。
其實死在廟宇里也不錯。
若是能救活一條命再死,那就更不錯了。
等她大一點,自己要死的時候騙戶好人家胡謅一頓,再送人就會好送一些吧?
村民總是對和尚有些信任的。
但也不知道山下哪家人好。他還得下山尋摸尋摸。
就這樣,他抱著女嬰在破廟里度過了第二晚。
和尚廟開始有些樣子了,雜草已經被鏟除,也收拾出了一個地方睡覺。
最后,他想了想,拿出戒刀把頭發削掉,徹徹底底成了個和尚。
第三天,有個婦人偷偷摸摸地到破廟前探頭探腦,被他發現后跑得飛快,瞬間不見了蹤影。
但她身上的粗布麻衣倒是跟女嬰身上的一樣。
段伯顏嘆氣,揣測這是孩子的母親。
然后頓了頓埋怨道:“好歹也要把你叫什么名字告訴我呀。”
他抱起小閨女 逗她:“你想叫什么呢?”
取名也是他的弱處。他這輩子只給兩個人取過名字。一個是自己的兒子 他取了明字 便得到了妻子的嫌棄。
兒子剛開始也不喜歡。他道:“他們叫我小明——頗有些難聽。”
后來叫阿明才好聽些。
再有就是猛虎。這孩子哭著鬧著要換名字 也嫌棄不好聽。
段伯顏嘆氣再嘆氣 最后想了想 笑著道:“不若你叫山君吧?”
山君,猛虎也。
他在林中看見她 被她引到生路上 猶如寅時天光。
他伸出一根手指頭戳了戳她的臉 “小山君呀——也不知道我能陪你到什么時候哦。”
陪到第三年 他頻頻吊口氣 但就是死不了。還得任勞任怨地養孩子。
當年的破廟雖然依舊很破 但卻不荒了。廟宇里開始有人過來拜祭 能收些香油錢 雖然不多但也足夠兩個人活下去——為了收這點香油錢 段伯顏努力地學怎么做個和尚。
要念經 要解卦 要會點長明燈轉生燈和做法事 更要會些簡單的醫術。
他每天都活得很匆忙。
但無論如何 村民們都相信他是個和尚了。
段伯顏還開墾了幾塊地種上菜,還養了一些雞,但他不敢直接養在廟里,特意在后山圈了一塊地養。
這是給山君吃的。
每隔一月他都要給山君殺一只雞熬成雞湯補一補,生怕她長不高,他當時可是親眼瞧見的,山君的母親并不高大。
九月二十日,這是山君的生辰。他特意去后山挑了一只肥雞,準備用來做成熏雞吃。
小山君卻不理解,她在一旁練刀,“為什么要熏?像以前那樣吃不好嗎?”
段伯顏:“肉有多樣,做法也不一樣。又不僅僅只有燉雞。”
這么多年只記得自己吃過雞肉的可憐小閨女好奇問,“還有什么肉呀?”
“豬牛狗馬羊,都是肉。河里有魚蝦,也是肉。”
“做法又有燉炒烤煎,好吃得很。”
山君忍不住流了口水,“師父,為什么咱們沒吃過呢?”
段伯顏:“咱們窮。”
小山君握拳頭,“我要賺銀子給師父買肉吃。”
段伯顏高興的一顫一顫,“哎喲,那你今天才四歲呀。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得著。”
不過給她多些肉吃是可以的。他親自帶著她去捉魚。
她站在清澈的溪水中,拿著他做的魚叉學著抓魚,一抓一個準。
段伯顏都驚訝起來,“山君,真查不出,你還是叉魚的一把好手。”
山君捧著魚得意地笑,“今晚我要吃五條魚!”
那可不行。段伯顏搖搖頭,“會撐住的。”
山君不肯,“我就要吃五條!”
她沒有吃過魚,她就要多吃一些。
段伯顏沒辦法,只能給她燉。但她坐在廚房里嗷嗷叫喚,“不是說還有煎,烤,炒嗎?”
為什么五條魚都燉?
她一叫喚起來段伯顏頭都要大一圈,抱怨道:“祖宗,知道了知道了,你去外頭吧,別在這里礙手礙腳的。”
但沒一會兒,她就惹出了禍。這個貪心不足的小閨女還想去捉只雞吃,結果把雞都放了出去。
段伯顏又要去捉雞。
哎!這日子怎么就過成這樣了?
他一邊抱怨一邊過,到過年的時候,還得去帶著她捉魚。
過年是要有個年樣的。以前她記不住事的時候,他都是隨隨便便過的。
但今年山君大了一歲,他就要教她如何過年了。
“最簡單的呢,就是捉條魚吃,然后把魚尾剪下來掛在門上,這就是年年有余了。
山君認真記住,又跟著學其他的本事。
學得最多的是刀。而后路過學堂的時候,想要學字。
向來有求必應的老和尚卻搖了搖頭,他說,“等你再大一點,再大一點……
山君五歲的時候,已經很懂事了——也很懂得去吃。她下山跟著去化緣,便站在人家的豬圈前不走。
段伯顏笑得不行,“那是人家的豬。
山君:“我想吃!
段伯顏:“那你得養。
養雞已經夠累的山君搖搖頭,“可以不養去吃嗎?
段伯顏:“也行。反正你會用刀,用刀去殺豬也合適。
他說,“去別人家里吃殺豬飯的人,一是村子里面的親戚,二就是殺豬匠了。
山君眼眸越來越亮,“我不是他們的親戚,我想做殺豬匠!
段伯顏沒有拒絕,笑吟吟的,“好呀,這也不錯。”
他牽著山君去這戶有豬的人家化緣。這也是他為山君選的好人家。
夫妻兩個只有一個兒子,心地良善,也有手藝。丈夫會做木工,妻子會織布,山君手也巧,無論跟誰學都是好的。
果然,夫妻兩個對山君很喜歡。給吃食的時候就道:“這般好看的女娃娃,實在是讓人歡喜。
段伯顏這時候本要說一句“若是你們喜歡,就養在你們家 。
但一低頭,就見山君抬眸驕傲的朝著他看求夸贊,他又什么都說不出來了。
五歲了,已經記事。就這樣把她送出去,她會不會記恨自己?
自己的身體雖然一直不好,但總覺得還能多活幾年。
萬一能活到她嫁人呢?
那就不用讓她去別人家寄人籬下了。
山君鬧騰得很,還是養在自己身邊比較好。
于是沒送出去,他還拿著銀子去買藥了。
多活一年是一年。
但隨著山君越來越大,要的也越來越多。比如說讀書識字。
段伯顏罕見的猶豫起來。
他是愿意教她的。但教完之后呢?
他這輩子也教過不少人 但都沒有好下場。
他就怕自己也教壞了她。
他不知道怎么樣才是對她好的。困于市井之間 那些大道理真的好嗎?
他試探地教了幾個字 山君果然學得又好又快 還問他 “師父 什么是忠和義?”
段伯顏恍然回神 隨后閉口不言。
他還是沒有教她詩詞歌賦 只讓她學刀。等再大一點 他再教她一些常用字 于她的一生也就夠了。
但這個姑娘 也不知道是不是像自己 實在是太倔。他不教 她就自己去乞書。
段伯顏一顆心酸酸澀澀 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抱著書氣沖沖地往回走 他跟在后面 像做錯事的孩子 什么話也不敢說 也不敢叫住她。
還是她突然停下來狠狠地跺腳 “師父 你還要在后面多久!”
哦 原來她知道自己跟著呀。
他走出來 面色羞愧。她卻歡歡喜喜地跑過來 拉著他的手道 “咱們快回家吧 我給你做肉吃。”
段伯顏更加舍不得死了。
他學了一手好廚藝 簡簡單單的菜也做得好吃。還學會了給她編頭發。
過年的時候 他給山君買了頭繩 買了好幾套新衣裳——這個調皮孩子 新衣裳剛開始還會珍惜 后頭一不如意就在地上打滾 他就要洗衣裳。
有一回洗著洗著 她因著自己不教她作詩 心里又不如意 都沒有衣服換了 還往地上打滾。
段伯顏無奈地大聲咆哮 “好幾天大雨呢。到時候你一件衣裳也沒有,看你怎么辦。”
山君卻不管不顧 在地上滾來滾去 “我就要讀書 就要就要!”
最后還要把衣裳脫下來扔到水盆里。
段伯顏連忙答應 “讀讀讀,你喜歡就讀吧!”
他本來就打算教她幾個字的。
他又開始想著 要不要干脆就教她讀書算了?
萬一將來用得上呢?
但他得知了鄔慶川來蜀州的事情。
段伯顏一時之間不確定是老皇帝在敲打自己還是其他人有意為之。
他看著坐在凳子上吃雞腿的山君還是食言了。
算了,普普通通地過一生,也許才是最好的。不然將來洛陽怪罪,她若是有些見識,那些小心眼的人未嘗不會對她下狠手。
他了解皇帝,知道他會殺掉一個擁有他傳承的人,卻不會殺掉一個無知的殺豬匠。
他甚至還會寬恕她。
但山君卻很生氣。足足好幾天沒有理他。
段伯顏給她做豬肉包子,辣椒炒豬肉,叫花子雞,紅燒魚片等等,都沒有把她哄高興。
段伯顏嘆息,“山君……你別恨我。”
他終于病倒了,一病不起。好不容易活過來的時候,就見她小小一個人蹲在他的面前,哭得直抽抽,大聲道:“師父,我以后再也不氣你了,你別死。”
段伯顏眼眶紅潤,卻又沒有辦法答應。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熬幾年。
山君變得懂事多了。她知道,開始攢銀子給他抓藥,還打起了買宅子的主意。
她勾著手指頭算,“如果我一個時辰殺一頭豬,那我一天就能殺十二頭豬。”
“一個月就是三百六頭豬。”
“一年就是……”
她算來算去,算不清楚了。
她張開手臂,“一年能殺很多頭豬!這樣要殺三年,是不是就能在鎮上買一座宅子?”
段伯顏笑得不行。哎呦!
他捧著肚子大笑:“你想得倒是很美,就算你能日夜不停地殺豬,但人家也沒有那么多頭豬給你殺呀?”
山君就氣得不行,“你還笑我!我也是為了你好!”
段伯顏見她真生氣了,不敢再笑,只好問,“怎么就氣成這樣。”
山君委屈地道:“咱們住得這么遠,上回你病了,我去叫大夫,就用了很久。”
“但我們住到鎮里面去,大夫就能很快來。”
所以她才要買座宅子。
段伯顏的心軟得不成樣子,他開始后悔了。
其實該早點把她送出去的。這樣就不會讓她在這樣的年紀想為一個將死之人去買宅子。
山君這些年跟著他吃了不少苦。
可這時候再往外面送,非但她不愿意,他也不愿意了。
熬著吧,沒準還能活呢。
他果然又活了幾年。
連他自己都放松了警惕。
山君十二歲了。
他想 沒準我還能再活幾年。
但要提前給山君找一個好婆家。
他勾著手指頭算 如果他還能再活十年 山君都有孩子了。
他還能給她帶帶孩子。
憑什么不能活到那個歲數呢?洛陽城里 那個老不死的不也好好的嗎?
段伯顏越來越想活著。
這年九月 他張羅著給山君買新衣裳 買頭繩 買吃食。
他笑著道:“明年九月 你想要什么生辰禮啊?”
山君扒口飯 “師父 明天我想自己開個豬肉鋪子。”
這樣來錢快。她之前怎么就沒有想到這個好辦法!
臘月初十,她冒著風雪下山盤了一個豬肉鋪。
臘月十一,天降大雪。
臘月十二,山君揣著手嘆氣 “哎封路了。”
第九十九章 番外
錢媽媽早早起床,高高興興準備做飯,結果剛跨進門檻,就發現郁清梧在廚房偷蛋吃。
錢媽媽:“……”
她真服了。
她沒好氣地問,“怎么,昨晚睡的時候還跟山君好好的,一晚上就吵架了?”
郁清梧苦惱,“是啊。”
錢媽媽也猜得出他最近鬧別扭的緣由。便翻個白眼,“你活該!”
矯情得厲害。
她道:“那胡將軍滿臉胡子,又黑又胖,山君會看上他?不過是走得近了些,都是正常的,你醋這個做什么?”
郁清梧:“他拿得起兩百斤的刑天錘!”
錢媽媽:“你會哭啊。”
她哄,“男人要白白凈凈的才好看。有本事的男人多了,像你這般好看的倒是少。”
郁清梧這般一想,“也是。”
他哭起來梨花帶雨,那胡將軍哭起來像只黑熊精。
咦~不忍直視!
他頓時有了自信,揣著兩雞蛋出門了。
錢媽媽惱恨,“如今雞蛋越發貴了,真是的!”
什么人家,敢這樣吃雞蛋。
她急匆匆的做好了一頓簡單的早膳。
燉玉米,豬肉包子,一盤餃子。
先給兩個要上值的人吃飽,然后就要忙著去買菜。
山君喜歡吃豬蹄,清梧喜歡吃鴨掌。
她自己什么都喜歡,不忌口,所以沿街一路買了核桃酥,梅花餅,清涼竹筒飲,鹵雞翅。
中午還去下了館子。
孩子們不在家里吃飯,她也不愿意做,索性就在外頭吃了。
她吃館子也有自己的喜好——非但要好吃的,還要態度好的。
一分錢吃出三分錢的價,這才叫會過日子。
這里的掌柜跟她是老相識了,見她來了,親自招待她,笑著道:“錢媽媽,還是老一套?”
錢媽媽點頭,“行。”
掌柜的送了她三個菜,一壺好酒。錢媽媽便招呼他坐下來一起吃。掌柜的道:“再過兩個月,我便要回老家了。”
人老了就要歸故里,掌柜的賺了一輩子的錢財,算不得少,想要回鄉頤養天年。
錢媽媽很是羨慕,“還是你好。哪里像我,哎,勞碌命。”
掌柜的給她倒酒,“您要是愿意,洛陽城里幾座宅子都能買得起。”
他夸起來,“您可是郁大人和蘭將軍的主心骨,誰人都知道,去年冬日您病了,兩人紛紛告假回去伺候您——”
錢媽媽得意極了,卻又要說幾句體面話,“哎呀呀,那是主子的好意,我哪里敢自大呢?”
正說著,就見底下一對賣唱的父女進門,想要央求掌柜的給個吃食。
錢媽媽正是興頭上,將自己沒動過的一盤菜給他們,“讓伙計端下去吧,再添兩碗飯。可憐見的,瞧那閨女瘦瘦小小的,肯定是餓著了。”
父女兩便千恩萬謝,要上來磕頭。
錢媽媽可不受這個,趕緊擺手,“不過是一碗飯罷了。”
女兒就哭起來,說道:“這一路上,也就是碰上您這般善心的人多,不然我們怎么活下去?”
老的道:“咱們命苦,索性天不絕人路。阿暖,這就到洛陽了,咱們去告官,官老爺會給咱們清白的。”
掌柜就問,“什么清白?聽你們這話是有冤屈啊?”
老的就要跪下去說。
錢媽媽深呼吸。
錢媽媽端起碗筷將盤子里面的菜都掃到碗里吃起來。
她動作很快,本就吃得差不多了,這般大口大口吃三五口,碗里的飯菜立馬一掃而空。
她把碗筷往桌上一丟,在掌柜的和賣唱父女還沒有回過神來的時候撈起菜籃子就跑。別看她年歲大了,但她腿腳好啊。她跑得飛快,等跑得沒影了掌柜的才回過神來。
掌柜的:“……”
賣唱的:“……”
兩人對視一眼,苦笑連連。
這下糟了。
確實是糟了。
錢媽媽對著郁清梧和蘭山君怒罵掌柜的,“我給他花了多少錢!別人家的菜照樣好吃,我為什么不去?不就是瞧著他老了也有一番雅韻,說話又好聽,還時不時就送我幾個菜嗎?”
竟然敢讓她做包青天了。
幸虧她嘴巴大,做不成包青天,但能包飯菜一掃清,一顆米飯也沒有浪費。
“若是花了銀子沒有吃完,我就要發脾氣了!”
蘭山君好笑,“你怎么看出來的?”
錢媽媽:“哼哼,我一雙眼睛利得很!”
再說了,正常人也不會吃了她一碗飯就要哭訴自己的冤屈啊。
“若是真的進京來告御狀,必定有仇家,他們躲著藏著還來不及,怎么會這么快就跟陌生人說起過去?還跟我說。我算是個什么牌面上的人哦~”
且即便不是冤屈,是自己的傷口,也是不愿意在別人面前輕易揭開的。
所以她斷定有詐。
郁清梧大夸道:“雖然是沖著我們來的,但因有您這樣智慧的老人家,才讓我們輕松了許多,沒攤上許多糊涂事。”
錢媽媽再次得意,“你也不看看我是誰。”
她年輕的時候就跟著鄔老爺和老夫人,一直都是宰相門前七品官。她經歷的事情多得很呢。
而后又問蘭山君,“慧慧今日還沒有來信嗎?”
蘭山君點頭,“對。但估摸著快要回來了。”
之前是去看南州的,如今看完自然要回來。
蘭山君道:“也有兩年未見了。”
她很是想念慧慧。果然沒多久,慧慧就回了洛陽。
此時是元狩五十五年春日。洛陽城里四處有賞花宴,她一回來,就收到了不少請帖。
慧慧通通拒絕了。
朱氏高興得不行,哭了好幾日,抱著慧慧心肝長心肝短,連著半個月都睡在一起。
等到半月后,慧慧才有空出來給大家說南州的風景人情。
她道:“那里確實很不一樣,我一過去,就見很多姑娘和婦人在外頭。有的賣瓷,有的賣茶,還有的賣布。”
好像人人都能做生意。
“我也盤了一家鋪面,還不知道做什么,等過去的時候再說。”
朱氏又要開始抹眼淚了。她問,“一定要去啊?”
慧慧點了點頭,“嗯。”
這回她的未來夫婿也跟著來了。兩人合得來,時時刻刻想要黏在一起。朱氏見了,便也妥協。
她道:“如今,我也不求別的,只求你高興就好。”
慧慧就道:“母親,若是你想去南州,跟著我去也可以。”
外面的天地寬了,也許于母親也是一種解脫呢?
但朱氏卻不愿意。她道:“你祖母年歲大了,我要盡孝。你哥哥們的孩子也大了,我還要幫著看顧。”
慧慧便也不勉強,她道:“那我常寫信回來。”
朱氏:“你給你六姐姐常寫信就行,如今她是宮里面的紅人,你們關系好,有她在,誰都不敢欺負你。即便是嫁到南州,折家也要捧著你。”
慧慧笑著哎了一聲。等去郁家的時候跟蘭山君道:“要是你能去看一看就好了。”
南州真的很好。
錢媽媽過來送吃食聽見了,好奇問,“聽聞南州每家每戶都供奉著茶山夫人,這是真的嗎?”
慧慧點頭,“確實是真的。”
如今,茶山夫人也是她敬仰的前人了。
錢媽媽:“那您的夫婿家里是她的后人?都姓折嘛。”
慧慧卻搖頭:“茶山夫人沒有后人。”
她看過茶山夫人的傳記。
史料記載她出身三百年前的折家旁支,因家世低微,便嫁給京都某世家公子為續弦。但因頗愛種茶,得圣令去南州經營茶園。而后等在南州站穩腳跟后,一點一點做起了南州茶馬,越州青瓷的生意,讓當年的南州女子多了許多活做。
大概十幾年之后,她有所成就,不用靠著夫家之名與當地世家和官員打交道時,便跟夫婿和離,一生留在南州傳茶道。
因年代久遠,夫家是誰已不可考,但茶山夫人四個字卻流傳下來,成了南州種茶百姓供奉的名字。
慧慧很是憧憬她的一生。
“我也想試試。”
她也有很多想要做的事情。
蘭山君笑著道:“若是愿意,便盡管放手去做,我在洛陽能幫的,就會幫你。”
慧慧撲進她懷里撒嬌,“六姐姐,我就知道你對我最好了。”
而后一轉身,就見六姐夫在不遠處不情不愿的道:“山君,胡將軍來了。”
蘭山君聞言立馬道:“我這就來。”
等人走了,慧慧好奇問,“胡將軍是誰?”
郁清梧:“一只黑熊精。”
慧慧閉嘴了。
她回去跟三嫂嫂道:“六姐姐跟六姐夫感情真好。”
三少夫人抱著女兒玩鬧,笑道:“他們兩人確實好。”
經歷過生死的夫妻 總是情意深重的。像她和蘭三這般 倒是如同一棵樹上的兩片葉子掉在地上 因被掃帚掃在了一起 便綁在了一處。
好在她還有孩子。
童言稚語 總是能寬慰她的。
晚間 她剛要抱著女兒睡覺 就聽見外頭有吵鬧聲響起。三少夫人連忙叫丫鬟過來抱著女兒 她披上衣裳出門 正好碰見大嫂從屋子里捂臉跑出來。
“大嫂,這是怎么了?”
大少夫人委屈道:“夫君要納妾。”
若是納別的妾室也就罷了 偏偏是魏王那邊的人。
她道:“六妹妹跟咱們家本來就不好 若是他納了那邊的妾室 我怕六妹妹翻臉。”
三少夫人不由自主的翻了個白眼。
她道:“這一家子 名字真的取太好了。”
蘭摯 蘭璋 合在一塊 不就是智障么?
她搖搖頭 “放心吧 納不起來的。”
大少夫人抽噎問 “何以見得?”
三少夫人:“你三弟如今老實得很——他可沒少挨打。”
果然沒幾日 蘭摯就被揍了。
他沒跟郁清梧相處過 不知道實情 還叫嚷著要去報官。倒是朱氏攔住 支支吾吾的道:“算啦 家和萬事興。”
她苦惱道:“你也是 以后別跟他作對。他這個人 打起來人可狠 你三弟深受其害——你沒發現這兩年阿璋見了他就避開嗎?”
這是被打怕了。
蘭摯氣得拍床 “三弟就不反抗嗎?”
慧慧樂滋滋的道:“反抗了,但是打得更狠。”
蘭摯:“……”
他這才罷休。
郁清梧打了這邊 也沒有放過魏王。
他參了魏王好幾本折子 說他籠絡朝臣 結黨營私。
皇帝很是滿意。他其實瞧魏王也很不爽。
齊王給他使絆子 魏王當然也使絆了。只是齊王狠辣 魏王手段就蠢了些。
比如說他現在籠絡別人是給人家送妾——多年前他想從皇帝這里搶人 也是給他們送妾。
郁清梧笑 “嘖嘖 這么多年 怎么也不變通一下。”
皇帝卻突然問 “魏王當年給你送過妾室嗎?
郁清梧不敢笑了:“陛下,您可別亂說。這話可說不得。
皇帝便嘲笑道:“聽胡將軍說,你對他很是刁難?
郁清梧擺手,“臣如何刁難他?
“他那么大一個,跟只黑熊一樣,臣能打得他過?
皇帝:“但你給人家取諢號本來就不對。
如今外頭的人都叫他黑熊將軍。
郁清梧:“這不好聽嗎?別人還叫我玉面郎君呢。我又說過什么。
皇帝哭笑不得,“好歹你給人家賠個禮道歉。
郁清梧不情不愿地應了。
他跟錢媽媽說,“您幫我買一些豬小肚,再幫我買一些雞腸。
“到時候混在一起炒,我要請客呢。
錢媽媽納悶:“這是要請誰呀?吃小肚雞腸宴?
不是得罪人嘛。
自然請的胡將軍。
胡將軍又去給皇帝告狀了。
皇帝也煩。他索性避而不見,回去抱著元娘睡覺。
元娘最近身子好多了。但因為當年的損傷,每日還是睡得比別人久一些。
皇帝每次看見她睡覺都很擔心。
有一回沒忍住拿手捏她的鼻子,被她醒過來罵了好一會兒。
“你是不是有毛病!
皇帝訕訕說:“我就想看你會不會起來打我。
他其實是想探探她有沒有氣息。可又覺得這樣做很是忌諱,索性捏了捏鼻子。
元娘便對著山君道:“你說他是不是有病?
蘭山君:“……
她可不敢說這句話。
她趕緊拉著阿蠻道:“咱們去練刀。”
元娘好笑,“你跑什么,我又沒讓你跟著一起罵他。
但姐妹之間一般都會說一句:“他確實有病,我早就跟你說過了。
蘭山君笑出聲,“可見因為陛下,咱們之間的關系都差了一層。
元娘笑個不停。
阿蠻坐在一邊犯困,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而后想了想突然問,“母親,姨母,什么是點天光呀?
蘭山君一愣,“誰告訴你的?還是在哪里看見這三個字了?
阿蠻:“我宮里面的景玉說的。她說,因姨母恨逝去的逆王,所以把他點天光了。”
元娘冷了臉,“她人呢?”
阿蠻:“我讓人去審了。”
雖然是裝作無意之間說的,又跪在地上解釋緣故,但是阿蠻還是覺得此人欲擒故縱,引著她私下去查。
可是這樣的事情,為什么要私下去查?
“我直接問你們不就得了。”
蘭山君便笑起來,“對,你直接問我就好。”
她如今再說起這三個字,也不會覺得可怕了。她道:“點天光啊——是齊王想要對別人,也就是我的師父,你父親母親的舅祖父的刑罰。”
“但因為我們贏了,所以這刑罰不在我們身上,反而落在了他自己身上。”
阿蠻有些懂了。
元娘則直接說,“你姨母是為我報仇,當年齊王想要我的命——如今我的身體還不好呢。”
阿蠻點頭,這個她是知道的。
她想了想,不解問:“為什么她要找我說這件事呢?雖然她跟了我很多年,像姐妹一般,可我也不會因為她而傷害姨母。”
蘭山君:“是想讓你覺得我這個人心狠手辣?”
此時不覺得她有錯,但將來一旦有了矛盾,她是這樣性子的偏見就進了阿蠻的心里。
元娘厭惡道:“這才幾年,怎么,又要攪弄風云了嗎?”
當年肯定還有漏網之魚的。元娘安撫蘭山君道:“我一定讓他們查出來。”
蘭山君卻溫和看向阿蠻,“多謝你信我。”
阿蠻依舊懶洋洋的,“我覺得他們好傻哦!我從來都沒有懷疑過景玉,若是一直待在我的身邊,沒準能有更大的用處。”
元娘卻罵道:“發生這樣的事情,你竟然沒告訴我,還讓四處瞞著我!”
阿蠻就笑道:“我就是試一試自己有沒有這樣的本事。我和姨母都在學兵法,可是兵法也不一定要用在打仗上面呀。”
能用的地方就用嘛。
她站起來,“我去找哥哥玩。”
阿貍正在練字。相比于阿蠻跟著蘭山君四處學自己想要學的東西,阿貍就苦多了。
作為皇太子,他除了要跟著郁清梧讀書之外,還有其他的先生。
一天十二個時辰,他能休息三個時辰就已經很不錯了。
雖然苦,但他也不敢懈怠。父皇母后身體即便比之前好很多,卻也比常人差一些。
他知道,自己要盡快挑起這個擔子。他性子沉穩,字也寫得穩當,一筆一劃,都是規規矩矩的。
一個果子丟在了他面前的案桌上。阿貍笑起來,不用抬頭也知道誰來了。
他擱筆走到窗前,“怎么啦?
阿蠻:“姨父請胡將軍吃飯,煮的全是小肚雞腸。
阿貍哈哈笑起來,伸出手摸摸阿蠻的頭,“再去聽一聽,若還有別的好笑事就回來告訴我。”
阿蠻點頭走了。
阿貍繼續回去寫字。郁清梧從外頭進來,阿貍抬頭朝著他揶揄笑:“太傅,你也太小肚雞腸了。
郁清梧問:“殿下,今日的文章背了嗎?
阿貍垮了臉,“哎,還沒有呢。
郁清梧:“快些吧!待會兒你姨母就要回去了,臣還想跟著走呢。”
第一百章 番外
魏王四處給人送妾被郁清梧參了之后,也氣得血性了一次,覺得自己活得實在窩囊,干脆敲鑼打鼓的給郁清梧送了五個妾。
郁清梧:“……”
行嘛,那我可不客氣。
他把那五個妾室又敲鑼打鼓的送到蘭山君鋪子里去做事,便死死咬住魏王不放。
咬了差不多一個月,魏王死死撐著,魏王世子卻撐不住了,摸著自己傷痕滿滿的頭道:“父親,當年你就跟我說郁清梧這個人不好惹,一惹必發狂疾,你怎么忘記了。”
魏王嘆息,“不然呢?就這樣窩囊的活著?”
魏王世子道:“大勢已去,皇太孫都快長成了,咱們還有什么機會呢?還是走吧,離開洛陽,到外邊自在的活著不好嗎?”
不在皇帝面前杵著比什么都強。
魏王想來想去還是答應了——再不答應,兒子真能被打成傻子。他親自寫折子上書去偏僻小地就藩。
皇帝點了頭。
洛陽城里面還要再次清理一遍。
郁清梧就忙了起來,好幾日沒有歸家。結果一回去,發現家里又來了一位李將軍。
好嘛,走了一個胡將軍,又來了一個李將軍。
狐(胡)貍(李)精們!
他矜持的走進去,發現此人確實有點顏色,但沒有他高。
郁清梧拿腔拿調的,“李將軍剛來洛陽,可有什么不便?盡可跟我說。”
李將軍道:“還真有事要求大人。”
他道:“我剛來洛陽不久,尚且未曾有宅子。這段日子四處尋摸宅院,很是喜歡醋魚胡同那邊的一座小院子。我聽人說那是郁大人的,所以才登門問問。”
郁清梧便擺擺手,“那間宅子不賣。”
李將軍就看向蘭山君。蘭山君笑著說,“此事我聽郁大人的。”
李將軍很是遺憾,“既然如此便算了。”
他再次看向蘭山君,“蘭將軍,后日整兵,還望您多提點提點。”
蘭山君點頭,卻沒有說什么。
李將軍走了。
郁清梧撇嘴,“他肯定不懷好意。”
蘭山君:“想要攀關系嘛,又覺得自己有幾分姿色——可他跟你比起來,猶如沉泥,根本看不見顏色。”
郁清梧本要嘴一嘴李將軍的,結果聽見這話頓時歡喜起來。他就說嘛,山君如此聰慧,怎么會看不破這點小手段?
他就不嘴李將軍了,直接嘴上了山君。
嘴嘴嘴,嘴嘴嘴……
蘭山君喘不過氣來,氣息不穩道:“你別這樣……青天白日的,錢媽媽還要過來呢。”
郁清梧只好等晚上。
白天哪里懂夜的好,可是白日漫漫,從白天等到晚上何其艱難。
院子里面人來人往作事,山君還要去書房看書,好不容易等到晚上,還要吃晚飯!
郁清梧憋著一口氣,一關門就急得不行,又開始嘴嘴嘴,嘴嘴嘴。
他這些年學有所成,但凡嘴過之處,必定有所痕跡,讓人心曠神怡。
又想起新婚第一夜自己沒撞對地方,實在丟臉,便又想要彌補當年的錯處,十分得意的道:“如今我準吧?”
他也開始練刀了,力氣變大,渾身有勁使不完,用在此處最好。
用完了力氣,他心滿意足了,整個人都有些興奮,便又想起了李將軍。
他道:“想來仗著自己有幾分姿色,便想送上門來。”
蘭山君打哈欠,“我明日跟他說清楚就行。若是還言行無當,便下一下他的面子,這樣就清靜了。”
郁清梧極為滿意她的態度。他道:“我建議你直接下他的面子。”
蘭山君:“不好吧?他也沒有明說。”
郁清梧:“你不去我去!”
蘭山君:“那還是我去吧。”
她隱晦的跟李將軍說,“郁大人最近脾氣不好,又在練刀。可他刀法不好,昨日刀一掉,竟然殺掉一只雞,雞頭直接掉了。”
李將軍:“……”
他脖子縮了縮,心里發涼,急急道:“我知道了。”
等蘭山君走了,有同鄉過來斥責道:“你招惹誰不好,偏偏去招惹蘭將軍。她是正人君子,也不是走后門進來的,人家是真真正正的有本事,哪里看得上咱們這些人。”
李將軍發愁,“你說,我還能給誰自薦枕席去?”
同鄉:“貴婦人多得是,一個不行就換一個。”
反正不是貴女就行了。
招惹貴婦人能活命,招惹貴女要喪命。
兩人就又合計著哪個貴婦人風流些,可以讓他們當入幕之賓。
但很快就鬧出了事情來。錢媽媽最先知道!
她高興的說:“哎喲,淮北侯爺親自抓著的,在白馬寺呢!真真的,我去晚了一步沒看著!”
哪里有熱鬧哪里就有錢媽媽。
她后知后覺的想起了李將軍之前也來過家里!
她老人家看看郁清梧,“你沒被騙去吧?”
郁清梧本在聽熱鬧,結果熱鬧到了自己身上,他連忙道:“我能被他騙?”
又覺得不對勁:“為什么是我被騙?”
錢媽媽翻了個白眼,“他跟淮北侯世子一塊廝混,被抓了個正著呀。”
這回連蘭山君也詫異了,“淮北侯世子?”
錢媽媽點頭,“對啊。”
她立馬發現這里面有隱情,立刻跑出去查熱鬧。然后回來說:“哎喲,原來是去勾引淮北侯夫人的,結果人家夫人看不上他,倒是讓淮北侯世子看上了。”
她唏噓道:“沒賣成前面,倒是賣后面去了。”
郁清梧咳嗽再咳嗽!
錢媽媽翻了個白眼,“山君又不是不懂。”
蘭山君確實懂。因著錢媽媽成了書鋪的大主顧,書鋪掌柜每年都偷偷的給錢媽媽送書來。錢媽媽給郁清梧摳摳搜搜偷送幾本。后來就光明正大,大大方方地給蘭山君看了。
蘭山君因此長了許多見識。
郁清梧嘆氣,“這種書不能多看!”
錢媽媽:“你也沒少看!”
她急匆匆走了——淮北侯家還在鬧呢。
被揭了老底的郁清梧:“……”
蘭山君摸摸他的頭,“沒事,既然大家都看,那以后就一起看。”
郁清梧捂著臉笑了起來。
山君啊……他低頭去牽她的手,“你怎么能說的如此正經呢?”
他在晚間的札記里寫道:“山君正經,我得多使些手段。山君不正經,我更要多使些手段。可見山君正經不正經,我都是受益匪淺之人。”
寫完了,又鎖起來不給人看。
之前寫札記,不敢寫山君之名,只敢用山尊而替。現在寫札記,能寫山君之名了,卻不敢給山君看。
畢竟是“經驗之談 。
寫下來自己時時進步就行。
晚間用完經驗之后,他突然道:“咱們是佳偶天成吧?
蘭山君很是無奈,“對。
郁清梧這個人,其實很是記仇。因為當年做過假偶,所以對這兩個字十分介意。
最后想來想去,覺得假偶的日子在他們的生命中所占太少,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應當把假字改成佳字,這樣便是佳偶天成了。
又說起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的前世今生,覺得他們還算是天作之合。
蘭山君在他懷里翻個身,好奇問:“這些字眼于你重要嗎?
郁清梧:“為什么不重要?
他是個細心的人!
蘭山君好笑問,“那你最在意的字眼是什么?
郁清梧想了想,“太監。
蘭山君悶聲而笑,捧腹大笑。
她道:“郁清梧,你從前原來想得這般多……
因著淮北侯家的事情,白馬寺的香火都受了影響。
蘭山君去拜祭老和尚等人的時候,主持愁眉苦臉道:“也不知道是誰瞎傳的,說寺里被抓的只有這么一起,但其實暗地里有不少。
蘭山君時常過來,跟主持都有些交情了,道:“百年寺廟,怎么會因著這些流言蜚語而傷著根本呢?等這段時間過去,便無人計較這些。
主持倒是不擔心這個,而是擔心其他的,“一旦有流言而出,慧者不會理會,但愚者卻會找上門來。
果然一語成讖。沒多久,就有獵奇者去白馬寺里頭“獵奇 。
主持不堪重擾,借口修葺佛堂閉門謝客,好歹清凈了些。
錢媽媽唏噓不已,“沒想到最后竟然是寺廟里受害最大。
然后余光一撇,就見蘭山君拿著一封蜀州的折子看。
她好奇的看了眼,發現是蜀州駐守將軍調去了云州。
錢媽媽頓了頓,沒有發問。但等郁清梧回來的時候道:“怎么,山君想要去蜀州啊?
郁清梧詫異,“您不知道啊?
錢媽媽著急,“哎喲,我當然知道她想回蜀州看看。但也沒有想過她要去蜀州駐守啊。”
郁清梧其實也舍不得 但是早去早回嘛。
他寬慰道:“山君總要出去歷練歷練的 去了地方上才知道民生二字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今陛下是她一根同出的 對她很是寬待。但以后的君主呢?
阿貍雖然好 到底還是隔了一層 不知道日后秉性。所以山君想做的事情 還是盡早做才好。
錢媽媽抹眼淚 “你是真舍得啊。我可告訴你 我要跟著山君走的。”
老夫人之前是把她留給了山君 可不是郁清梧。
郁清梧 “您就是不說 我也想求您跟著去的。這么多年 山君哪里吃得慣別人做的菜?”
錢媽媽:“那你呢?”
郁清梧:“我隨便對付幾口嘛。”
他道:“你們也不去太久 還是要回來的。”
洛陽城的兵才是重中之重。
錢媽媽想通之后就不哭了 還有些期待 “我好像沒有出過洛陽啊。”
若是能在這種年歲還能跟著出去走走 實屬是幸運了。
她立刻高高興興的收拾行李。
郁清梧連忙攔著 “還不到時候 還不到時候呢。”
直到半年后調令才下來。
郁清梧看著調令就紅了眼眶。
蘭山君也頗為不舍 她道:“你等我回來。”
郁清梧一邊抹眼淚一邊道:“去三年吧?”
蘭山君點頭 “嗯。”
郁清梧:“你別怕 盡管去做 我在朝堂里站著呢。”
又道:“你是陛下派去整兵的 這回朝堂齊心 誰都別想阻攔。但你也要注意 別讓瘋狗咬了。”
而后頓了頓 兇狠狠道:“我也會咬他們的!”
蘭山君抱著笑個不停。
他們又一塊去白馬寺里面為蘇行舟和瑩瑩辦了法事 請了他們的魂燈入蜀。
郁清梧跪在地上燒紙 輕聲道:“阿兄 瑩瑩 我暫時回不去蜀州 便請了山君送你們回去。”
“等我有機會了 一定回去看你們。”
燈火搖曳得厲害 主持也稀奇。郁清梧一愣 而后問 “阿兄 瑩瑩 是你們回來了嗎?”
燈火搖曳不停。
郁清梧笑起來 “你們高興就好。”
蘭山君去了蜀州。接管蜀州兵有空之時,她第一時間回了淮山廟宇。
當年道觀里的老道寺也去世了,只剩下一座空蕩蕩的道觀。
老和尚的墳前一直有人清草,這是蘭山君請的人。
她坐在干干凈凈的墳前給老和尚包豬肉餃子吃。
她道:“我帶了銀子回來,都是我的俸祿……這回,我要在鎮上買最大的那座宅子……您要是回來了,就住在那里吧?”
“我有時候其實覺得你一直陪著我……你聽得見我說話對不對?”
她起火蒸餃子,“師父啊,我如今有好多錢,可以給你看病了。”
她笑笑,“我從合香那里拿來了許多藥方,也不知道能不能治好你的病。但我都要來了,便燒過去給你看看。”
老和尚也是懂一些醫術的。越是亂世,和尚要懂的本事就多,只會念經可不行。
村子里的人希望他什么都會做。
老和尚確實會做很多事情。
做板凳,竹編,養魚,建房,甚至是種菜,養花,他都很厲害。
所以那些年雖然窮困,可他卻從沒有餓著她。
蘭山君嘆氣,“師父,你怎么也不多活些年頭。”
餃子熟了,她給一半給老和尚,自己吃一半。等走的時候,哭累了,又把給老和尚的那一半吃了。
“我替你吃了,你跟著我走好不好?”
她真的買了最大的一座宅子,在里面布置成老和尚喜歡的樣子才離開。
如今朝堂四海皆明,她在蜀州并沒有碰見太過刁難的事。
事情順順利利的做了起來。
但也有不順利的。蘭山君寫信給郁清梧,“世家不合,總有摩擦。強龍抵不過地頭蛇,確有其事。”
她也不著急。只要大樹的根部是好的,就能一步一步去做。
她在蜀州盡心盡力三年,確有成效。可此時卻還不能走。
她又多留了一年。
郁清梧寫信埋怨道:“從前人稱我玉面郎君,如今人稱我洛陽望妻石。”
從一個人變成一塊石頭,可想而知經歷了什么。
蘭山君看得好笑,回信道:“我請錢媽媽給你做了許多吃食寄回,望歡喜。”
錢媽媽簡直是個寶。一來蜀州就吃遍了蜀州的吃食,然后自己琢磨著做了出來。
她用油封住炒好的肉,催著蘭山君快些送出去,“沒準送到洛陽還能吃呢。”
郁清梧回信是能吃的。就是每次吃完肚子不舒服。
錢媽媽嚇一跳,狠狠罵:“怎么說是每次吃完?第一次吃完就不該再吃了!”
等到終于要回洛陽的那天,她老人家遺憾的道,“哎,這回回去出不來咯。”
她終于服老了。
蘭山君給她準備了寬大的馬車,總是騎著馬在她身邊,給她說一路上的風景。
錢媽媽白了她一眼,“我是老了,又不是瞎了。而且我記性好得很。”
來的時候看過一遍,已經記在心里。此時看見總會回憶起來,就更加清晰了。
她扒著窗戶問蘭山君:“當初你從蜀州到洛陽也是這條路嗎?”
蘭山君聞言一愣,然后搖搖頭。
錢媽媽:“不是這條路?”
蘭山君:“是不記得了。”
真的不記得了。
時間太久了。
她只記得,初次到洛陽的時候有一場大雪,是個冬日。
但這次回來,是個春日。
她笑了笑,“但這回記住了,一路風景,極為不錯。”
郁望妻石正在城門口等她。
明顯是打扮過的,一身的玉石,頭上還插了一朵花。
好看是好看——但洛陽風俗變成這樣了嗎?
她下馬大步朝著他走過去,然后被他一把抱住,狠狠的摟著不放。
后面還有她的部下呢!
但此時掙扎,往后的日子就難過了。她笑著任由他抱,輕聲道:“我們回去。”
郁清梧這才去扶錢媽媽下馬車。
誰知剛走到她的身邊,就被她狠狠瞪了一眼,隨之打了個噴嚏,嘆息道:“郁少爺,我敢斷定,你起碼熏了十把香薰!”
郁清梧:“我怕一路過來香味散了嘛!”
他忐忑轉頭問:“山君,我很香嗎?”
蘭山君認真點頭,“嗯,很香,骨頭也是香的。”
郁清梧就笑起來。
果然,正經和不正經,他都是歡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