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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第一百七十一章天降祥瑞。

    也不怪李宜春會疑惑。

    這些天里,與李宜春暗中聯絡的人一直是宋敘。

    這位邱副使,他在公開場合見過對方不少次,但還從未在私底下打過交道。

    “邱副使,請坐。”

    李宜春禮數周全,命人給邱鴻振上了茶水,就等邱鴻振開口道明來意。

    結果邱鴻振好像就真的是來李宜春這里喝茶的,一邊喝著茶,一邊熱情地與李宜春攀交情。

    “我與羌戎王也算半個熟人。”

    “半個熟人?”李宜春道,“此話怎講?”

    邱鴻振道:“景元二十年,前任羌戎王叛亂時,我正好在永安縣當縣令。說來也不怕羌戎王笑話,我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了圣人,后來也幸得圣人垂青,才得以追隨圣人,有今日之風光!

    李宜春眸光一閃,順著邱鴻振的話繼續往下聊。

    兩人東拉西扯聊了足有半個時辰,邱鴻振才起身告辭。

    李宜春盯著對面已經空了的茶杯,指尖輕敲桌面。

    結合幾位正副使在朝廷的立場,他慢慢琢磨出了邱鴻振的一點意思。

    邱鴻振想要表達的是:雖然先前與李宜春聯絡的人一直是宋敘,但他才是太后的人?

    ……

    邱鴻振離開王帳后,又悄無聲息去見了桑玄清。

    他在羌戎王庭人生地不熟,想要做成那件事情,必須要借助暗衛的力量。

    而那件事情,不好對李宜春這個外人明說,卻是可以向桑玄清透露一二的。

    桑玄清聽完邱鴻振的來意,瞳孔猛地放大:“這是何人的主意!

    邱鴻振微微一笑,看到旁人驚詫,他這個已經驚詫過一輪的人,反倒顯得格外游刃有余。

    邱鴻振抬手指天,肅穆道:“此乃天意!

    “不錯。”桑玄清深吸一口氣,重新坐回椅子上,“今天我沒有見過邱副使!

    ***

    調兵的命令一送到行唐關,早已枕戈待旦的燕羽軍立刻悄悄繞行出關,借著漫天黃沙的掩護,尋找合適的埋伏地點,準備給倉促前來的大穆騎兵一點小小的軍事震撼。

    羌戎王庭里,大燕使節團和大穆使節團幾乎將面和心不和體現得淋漓盡致。

    在李宜春舉辦的宴會上,野利族長當場拂袖而去,讓局勢變得一觸即發。

    而拓跋少族長在外遇襲,不治身亡的消息,更是徹底拉開了廝殺的序幕。

    同族的血,是最好的投名狀。

    大燕要繼續沿用“羌人治羌”的政策,但州府之地的官位始終是有限的。

    誰能得到更好的職務,誰能繼續領兵一方,誰的部落能在新一輪勢力洗牌中占據更高的位置,就看誰在這場廝殺中立下的功勞更大。

    暴雨雷霆,殺人夜。

    兵鋒碰撞的嗡鳴與撕心裂肺的喊殺,都化作這場廝殺的血紅注解。

    外頭已經亂成一團,大燕使節團落腳的府邸也是燈火通明。

    沒有人能在這樣的雨夜里安然入睡。

    不過使節團成員們也不擔心自己的安危。

    早在動亂爆發前,李宜春就派了一支精銳士兵過來護衛,確保使節團上上下下不會受到亂軍的驚擾。

    “開始了。”

    不知是誰幽幽嘆息了一聲。

    他們都很清楚,等到這場動亂被徹底平息下去之時,此次出使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這場動亂一共持續了七個晝夜。

    野利氏和拓跋氏節節敗退,死傷慘重。

    僅剩的殘部在兩族族長的帶領下,原本還想硬撐,等待大穆使節團口中的援軍抵達。

    豈料他們千盼萬盼,盼來的卻是一面飄揚的黑色“羽”字旗。

    旗幟凌空招展,獵獵作響。

    旗幟下方的黑甲軍隊宛若一股黑色洪流,帶著驚天的煞氣與懾人的血氣。

    ——燕羽軍,到了。

    燕羽軍不僅自己到了,還來到了一個驚人的噩耗:大穆派來支援的騎兵,已盡數被燕羽軍截殺。

    野利氏和拓跋氏本就是殘兵敗將,如今還成了一支孤立無援的孤軍,將士們所剩無幾的戰意被徹底消耗一空。

    “投降不殺!”

    李宜春策馬而出,以羌戎王的身份高喊。

    “投降不殺!”

    他身后的將士跟著高喊,響徹四野。

    伴隨著第一個人松手丟開刀劍、卸去甲胄,第二個人,第三個人……

    野利族長和拓跋族長被親信擒下,用來作為投降的信物。

    平定完野利氏和拓跋氏的叛亂,余下一些中小部落的反抗,在眾人眼中不過是負隅頑抗,甚至都不用李宜春親自出馬,下頭立功心切的部落就已經點齊人馬,躍躍欲試。

    李宜春也不打算和底下人爭這些小功,總要分潤一些功勞出去的。

    所以在簡單打掃完戰場后,李宜春就將其余瑣碎事交給下屬,而他親自出面,設宴招待遠道而來的燕羽軍。

    宴上氣氛正熱鬧,一陣匆忙而凌亂的腳步聲打斷了眾人的交談。

    李宜春蹙起眉,放下酒樽,語氣森冷:“在貴客面前如此吵鬧,豈不失禮。”

    燕羽軍統領陳立群笑道:“不礙事,興許是有什么急事要匯報。羌戎王不妨宣他們進來問問!

    有了陳立群給的這個臺階,李宜春面色稍緩,側頭吩咐一旁的親信:“出去看看是什么情況!

    不多時,親信再次回到李宜春身邊,卻面色有異。

    他在李宜春耳畔低語幾句,李宜春臉上也浮現出驚詫之色。

    使節團的幾名正副使互相對視一眼,邱鴻振主動出聲道:“羌戎王,不知外頭發生了何事?”

    李宜春的目光在幾位使臣身上來回轉了兩圈,斟酌道:“此事是我手底下人和燕羽軍的人一起撞見的,不如就讓他們一起進來匯報吧。”

    進來稟報的燕羽軍士兵自不必說,李宜春的那名下屬剛好也會說漢話。

    兩人進來以后,李宜春的下屬就單膝跪倒:“王上,我們的人一路追擊

    那些逃竄的殘兵,好不容易在羌陽河畔追上了他們。結果就在我們準備動手之際,天邊降下一道驚雷,雷光過后,我們面前憑空出現了一塊一人多高的石碑!

    “石碑?”衛慕族長激動道,“你們都看清楚了嗎?那石碑當真是從天而降,憑空出現?”

    羌戎士兵:“我們也不知它是從何處而來,只是一陣白光過后,那石碑就出現了!

    李宜春追問:“那石碑上可有什么奇異之處?”

    這回開口的人是燕羽軍士兵:“石碑上紋路清晰,隱約是幾個文字的模樣。但它既不是漢字,也不是羌文,宛如天書一般,我們沒有人能夠認出來!

    燕羽軍士兵這番話,勾起了李宜春的好奇:“可將那塊石碑帶回來了?”

    “石碑太沉了,我們人手不足,搬不動,也怕損壞了石碑。我們兩人快馬回來報信,其他人都還留在原地看守!

    “好!做得好!”李宜春笑贊一聲,又扭頭去看周圍其他人,“不知諸位可有興趣隨我一同去瞧瞧那神跡?”

    從士兵說出“天書”二字時,宋敘心中就隱隱生出一種不詳的預感,如今聽到李宜春將那塊石碑定性為“神跡”,宋敘的心瞬間墜入谷底。

    是誰?

    宋敘的目光在李宜春臉上停留少許,又一一看向靖國公、邱鴻振、祝青云、桑玄清,就連剛抵達王庭不久的燕羽軍統領陳立群,都成為了宋敘的懷疑對象。

    太巧合了。

    這一切實在是太巧合了。

    自古以來,王朝盛世無非三件事情:開疆擴土;收復失地;萬國來朝。

    這三件事情里,但凡能夠完成一件,都足以稱得上是“王朝盛世”。

    太后的威望本就凌駕于陛下之上,吞并羌戎,開疆擴土,完成自太|祖皇帝以來都無人能完成的不世偉業,經此一役,陛下再難反抗太后的意志。

    如今羌戎大局一定,立刻天降神物。

    這所謂的神物上,還有所有人都看不懂的“天書”……

    宋敘不知這是何人的布局,也不知這些人接下來會做什么,但他知道事情接下來的發展,必將不是他、不是很多人愿意看到的。

    可宋敘又能如何呢?

    這里是羌戎王庭,不是大燕京師。

    不管眾人心里是什么想法,在羌戎王李宜春的盛情邀請下,眾人都沒有掃了李宜春的興致,深夜騎馬趕往羌陽河畔。

    月華如水,火把連天,將羌陽河畔映照得宛若白晝。

    石碑周圍,已是層層戒備,直到李宜春一行人到來,防守的士兵方才散開一條道路,請他們進去。

    高大的石碑沉于河畔,水流時而拂過碑面,將本就充滿歲月印記的碑文,沖刷打磨得愈發古樸。

    李宜春下令道:“將它挖出來,搬到岸邊。動作小心些,不能損壞了石碑!

    這塊石碑確實非常沉重,在一眾將士合力之下,才勉強將它抬起,小心翼翼放到木板車上。

    李宜春看向一旁格外沉默的宋敘:“宋副使,你是大燕使臣,又精通羌戎和大穆的文字,不如你替大家辨認一下,這是哪里的文字?”

    宋敘舉著火把來到石碑前,借著火光辨認石碑上的紋路。

    良久,他澀聲道:“這看著,并不像我們熟悉的文字,依我之見……”

    宋敘話未說完,一旁的邱鴻振突然道:“既然是天降石碑,那其上的文字,自然就是天書了。我們這些普通人認不出上面的文字也是正常。”

    宋敘抬眸。

    邱鴻振微笑,與宋敘對視。

    李宜春仿佛沒有察覺到兩人之間的暗潮涌動,高興得連道三聲好。

    他大聲宣布道:“聽聞圣人千秋節在即,這樣的神物,非天下之主不能竊居。我此去京師,當將此物敬獻朝廷,敬獻圣人,以示羌戎歸順大燕之心!

    ***

    在吞并羌戎這樣的舉國大計面前,不同黨派朝臣的分歧都被暫時壓下。

    如今太后千秋節在即,中宮皇后又有了身孕,從羌戎傳來的情報也是形勢大好,朝堂上一片欣欣向榮之景。

    季銜山昨晚歇在鳳儀宮,今天上午沒什么要事,他睡醒后陪著陸琢一起用了頓早膳。

    用過早膳,宮人進來稟報,太醫已經在外頭候著了。

    季銜山道:“前兩天不是剛請過平安脈嗎?”

    陸琢道:“我近來沒什么胃口,母后說了,讓太醫每三天來給我請一次平安脈。要我說,也不用這么麻煩。”

    季銜山道:“既然是母后的一片心意,我們這些做晚輩的,順著就是了。多請幾次平安脈也更令人安心。”

    陸琢道:“母后也是這么說的!

    季銜山也不急著走了,坐在一旁陪伴陸琢。

    待看過陸琢的脈案,確定一切無礙,季銜山才帶著人回到自己的寢宮。

    “羌戎那邊有消息傳回來了嗎?”

    “回陛下話,還沒有!

    季銜山微微頷首,坐到桌案前,原本是想開始批復公文,但不知為何,他心緒莫名有些不寧,握著奏折看了好一會兒也看不進去。

    季銜山用指腹揉了揉眉心,放下奏折,正打算練一會兒字來寧心靜神,就聽到小福子飽含歡喜的聲音:“陛下,燕西八百里加急,有捷報傳回來了!”

    “你說什么!”季銜山高興起身,袖袍沾上了一點墨跡也不在意,“信使在哪兒?”

    得知信使現在已經被請去了興泰殿,季銜山用帕子隨意擦了擦指尖:“走,隨朕去一趟興泰殿!

    季銜山興沖沖趕到興泰殿時,里頭已經坐了好幾個朝臣。

    只是不知為何,朝臣臉上并沒有季銜山想象的喜悅,而是一種混雜了喜悅、激動、震驚、遲疑的情緒,以至于殿內的氣氛顯得格外古怪。

    季銜山原本輕快的腳步也變得遲疑下來,被強行壓下去的不安再次浮至心頭。

    坐在上首的霍翎抬起眼眸:“皇帝到了。”

    季銜山給霍翎請安:“母后!

    “坐下吧。”

    季銜山走上高臺,在霍翎身側落座,才看向跪在大殿中央、滿身風塵仆仆的兩名信使。

    其中一名信使眉目深邃,身上的衣著服飾也與漢人有著明顯區別,明顯是個羌人。

    不過他一開口,就是純

    正的漢話。

    他方才應該正在匯報著什么,只是季銜山的到來打斷了他的發言。如今霍翎一抬手,他立刻接著道:

    “……野利氏和拓跋氏的族長皆已被生擒。聽聞下個月就是大燕圣人的千秋節,王上希望能親自前往洛城為圣人祝壽,獻上俘虜和稱臣文書,以及那塊天授神碑,愿圣人福運綿長!

    在聽到“獻上俘虜和稱臣文書”,季銜山臉上難掩狂喜之色。

    可就在下一刻,就在狂喜之色剛剛浮現上他的臉龐之際,“天授神碑”四個字卻令他猛地一滯。

    “朕,準了!

    身側,熟悉的聲音如此說道。

    ……

    相比起羌戎信使這有些沒頭沒尾的發言,燕西信使的發言明顯更為詳盡。

    他詳細匯報了羌戎王庭里發生的叛亂,也訴說了燕羽軍和大穆騎兵之間的血戰。

    而他最著重描述的,自然是那塊天授神碑的來歷。

    羌戎大局一定,立刻天降神碑,其上還有當世人看不懂的天書文字,這分明就是吉兆。

    季銜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興泰殿的。

    炎炎烈日,他整個人卻如墜冰窖,冷得身體一直在發抖。

    “陛下……”

    小福子伸手攙扶住季銜山,被從他身上透過來的刺骨冷意給激得打了個寒顫。

    季銜山用手掌擋住眼睛,像是要擋住刺眼的陽光,又像是在擋住自己已經瀕臨崩潰的情緒:“送朕回去!

    “是,奴才這就去傳輦!

    ……

    精美的護花鈴懸掛在屋檐下方,夏風洶涌,護花鈴不斷發出清越聲響,驚起隱藏在林間的鳥雀。

    霍翎站在高處憑欄,透過一片濃綠之色,看著季銜山上了御輦,乘輦遠去。

    第172章 第一百七十二章他終于明白了太后想……

    “我以為他會質問我!

    霍翎突然對一旁的無墨道。

    無墨抿了抿唇,看向霍翎的眼神里透露出擔憂之色。

    霍翎笑了一下:“如果他質問我,說明他還懷抱著一絲我會心軟退讓的想法。

    “沒有質問,說明皇帝確實長大了,知道權力不是糕點,不是他哭一哭、求一求,我就會命御膳房多為他準備一份的東西!

    護花鈴還在不斷回響,霍翎收回目光,神情變淡,仿佛方才那些感慨并非出自她口:“吏部的人到了嗎?”

    “回圣人,已經到了!

    “那走吧,羌戎初定,接下來要如何治理這片疆域,還需要多方權衡斟酌!

    ……

    “陛下,有一封宋大人的信。”

    季銜山剛一下輦,就有宮人過來稟報。

    宋敘的信只在開頭簡單提了下羌戎王庭的情況,緊接著就筆鋒一轉,說起神碑之事。

    他的話語里沒有透露出任何態度與傾向,只是從他的視角,客觀描繪了那天晚上發現神碑的過程,以及眾人當時的情態。

    不過李宜春說的那番話,宋敘一字未改,盡數記錄下來-

    聽聞圣人千秋節在即,這樣的神物,非天下之主不能竊居。我此去京師,當將此物敬獻朝廷,敬獻圣人,以示羌戎歸順大燕之心。

    淡薄的陽光斜照入內,卻剛好被桌邊那盆垂絲海棠擋住,落到季銜山身上時,只余一片拉得斜長的陰影。

    季銜山握著信紙,在陰影里枯坐許久。

    過往的記憶在眼前不斷浮現。

    母后看著他的目光,有時一如既往地溫柔,有時則帶著冰冷的審視與打量。

    在不動搖到她的權力時,母后愿意順著他的喜好與心意,繼續扮演著母慈子孝的戲碼。

    一旦他露出對早日親政的渴望,母后就會用最剛烈的手段,斬斷他伸出去的權力觸須。

    撤去垂簾,貶謫刑郎中等人,上尊號、改稱謂、改自稱……

    一樁樁一件件,確實是在立威。

    是在向朝臣立威。

    ——也是在向他這個年輕天子立威。

    可是以前的他看不穿。

    因為有的時候,母后也會適當下放一些權力。

    沒有母后的點頭,他的伴讀季三郎不可能進入白虎衛擔任副指揮使的職務,他也無法接觸到朝中日常事務。

    這些做法,總讓他在感到膽戰心驚之余,又難免生出一些僥幸。

    直到這一刻,季銜山才終于明白。

    他終于明白了這幾年里母后對他的態度為何如此古怪。

    那不純粹是一個母親對待兒子的態度。

    也不純粹是一個太后對待皇帝的態度。

    親近與提防,信任與猜忌,不吝惜心力進行培養卻又時刻進行敲打,恩威莫測,喜怒無常。

    這樣的態度,更像是……

    更像是……

    一個皇帝對太子的態度。

    他終于明白了太后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太后想要的,是他的皇位。

    這是他的萬里江山,還是太后的萬里江山。

    季銜山伸出手。

    那盆擋住陽光的垂絲海棠瞬間墜落在地,四分五裂。

    開得正艷的海棠花被泥土蹂躪,連帶著季銜山的手背上也濺到了一些塵土。

    陽光終于無遮無擋地落到了季銜山身上。

    “陛下!”

    聽到動靜的小福子匆忙跑進來。

    季銜山收起信件,起身離開桌案:“朕不小心碰倒了花盆,來些人收拾干凈!

    ***

    從燕西傳回來的捷報,在一日之內傳遍朝野。

    這個消息,無疑令許多人心頭亢奮。

    自太|祖皇帝一朝起,大燕就在不斷派人對羌戎進行滲透,但時至今日,大燕才最終完成吞并羌戎的不世偉業。

    而且在這一過程中,大燕的損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野利氏和拓跋氏的叛亂都是由羌戎內部帶兵鎮壓的。

    大燕在這一戰里最大的損失,是在截殺大穆騎兵時造成的。但因為是有心算無心,打的又是伏擊戰,傷亡也實在有限。

    當然,單單一個羌戎,是不足以令朝中有識之士如此激動的。

    羌戎自古以來就是苦寒之地,經濟并不發達,大燕所看重的,是羌戎的戰略意義。

    大片肥沃的草場,訓練有素的騎兵,驍勇健壯的戰馬……

    羌戎能給大燕帶來的,恰好是大燕最緊缺的。

    吞并羌戎,彌補的是大燕的短板,為的是日后光復燕云十六州。

    而一手推動此事的霍太后,威望日漸隆盛。

    民間本就有許多歌謠、話本、戲曲是以霍太后為原型創作的。

    在有心人的推動下,這類歌功頌德的作品越來越多,成為瓦舍茶館里的保留曲目,在每日生意最火紅的時候進行演繹。

    因著太后的千秋節將近,天南海北的商隊都帶著大量貨物抵達京師,又從京師采購各類奇珍異寶,連同這些新鮮的歌謠、話本、戲曲也一并帶走,開始傳遍天南海北。

    民間聲勢正在慢慢醞釀,而對于朝堂諸公來說,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羌戎王李宜春要進京獻俘和遞交稱臣文書。

    國之大事,唯祀與戎。

    開疆擴土這樣的大事,不僅要載入史書,還要勒石銘記,甚至可以開太廟來敬告歷代先皇。

    今日大朝會上,朝臣要商討的內容,就是到底要在哪一天舉辦獻俘儀式和遞交稱臣文書。

    當下就有一人站出來道:“圣人千秋節在即,不如就將吉日定在千秋節當天!

    然而,此人話音落下,立刻就有人站出來反駁:“不可。圣人的千秋節是一回事,獻俘儀式和羌戎王遞交文書是另一回事,豈可混為一談!

    “不錯,圣人的千秋節慶典早已定下,屆時朝臣和命婦都會前往承天殿給圣人祝壽,普天同慶,與民同樂。而獻俘儀式和羌戎王遞交文書這樣的場合,則更為嚴肅隆重,容不得嬉鬧喧嘩。”

    “依臣之見,不如令欽天監另擇一個吉日,將兩件事情分開辦,也能讓大家熱鬧上兩回!

    這幾位朝臣的話,聽起來還是十分有道理的。

    就連一開始站出來提議的那名禮部官員,都沒察覺出有什么不對。

    直到丁景煥站出來說:“有什么吉日,能比得上圣人的千秋節?”

    禮部尚書李寒松眸光一閃,也反應過來了。

    這個問題其實并不難想,只是需要稍稍拐一個彎。

    ——到底是在太后的千秋節上獻俘和遞交稱臣文書對太后更好,還是將兩個日子分開更好呢?

    在太后的千秋節上,太后才是唯一的主角。

    就連天子也會在那一日淪為陪襯。

    但要是換另一個日子,再將獻俘儀式定在諸如太廟之類的地方舉辦,那占據主動的人就是天子了。

    因為太廟是皇帝的宗廟,有資格在太廟主持祭天的人只有皇帝。

    一旦想清楚對方的訴求,那么自己這邊應該怎么做,就不需要多做思考了。

    李寒松上前一步,聲音沉穩:“羌戎王在來信上說,他希望能親自進京給圣人祝壽。

    “既是羌戎王心中所愿,又何必拘泥于場合是否過于喧嘩喜慶,是否不夠嚴肅正式。

    “羌戎歸順,羌民歸心,這不也是值得普天同慶的一件大事嗎?”

    有了丁景煥和李寒松的接連表態,即使有些朝臣還沒有想明白其中關竅,但他們已經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么了。

    原本那幾個提議要將千秋節和獻俘儀式分開來辦的朝臣,在這樣的聲勢面前,幾乎沒有招架之力。

    經過羌戎一事,霍太后的威望已經無人能及,即使是他們想要做些什么事情,也只敢拐彎抹角提議換個吉日,而非直面霍太后鋒芒。

    實在被逼得沒辦法了,那人果斷將矛頭對準欽天監監正:“我們在這里爭來爭去也沒用,不如還是讓欽天監回去算一算吉日吧!

    原本正在隔岸觀火的欽天監監正:?

    不是,這個黑鍋怎么一下子全甩到他身上來了?

    接下來幾天,明里暗里跟欽天監監正打招呼的人,比過去半年都多。

    欽天監是個清閑衙門,欽天監監正也是個沒什么油水的職務,平素官員聚會,也沒有誰會特意想到要來拉攏欽天監的官員。

    但這會兒,欽天監監正是真的體會到了什么叫做被架在火上烤。

    他算的是吉日嗎?

    他怎么覺得他算的是自己的祭日呢!

    而在欽天監監正糾結不已之時,他的同窗好友,身為吏部主事的荀鵬給他帶來了一個消息。

    “聽聞圣人有意將那幾位提議改日子的大人,都丟去未來的羌州任職!

    所謂的羌州,就是大燕定下的,羌戎那塊地盤未來的名字。

    欽天監監正大驚:“此話當真?”

    荀鵬:“過幾日任命就下來了。我在吏部當差,才能比其他人先收到風聲,趕緊告假來知會你一聲!

    監正連忙道謝。

    荀鵬勸道:“上頭的大人物較勁,我們底下人跟著摻和什么。要我說,你就順著圣人的心意來吧。”

    “荀兄說的,是哪位圣人?”

    “自然是哪位圣人勢大,就順著哪位圣人。”

    別看大家伙樂意看到大燕吞并羌戎,但要真的讓他們離開京師,前往羌州那等苦寒之地任職,簡直比殺了他們還難受。

    燕西的條件已經夠荒涼簡陋了吧,結果你猜羌州怎么著?

    比燕西還要荒涼,還要簡陋!

    欽天監監正一點兒都不想被派去羌州看星星看月亮。

    于是在送走同窗好友后,欽天監監刻就把吉日算出來了。

    是他著相了。

    丁景煥丁尚書在朝堂上有一句話說得對,還能有什么吉日,比得上太后的千秋節更好呢。

    ……

    另一邊,荀鵬在離開欽天監后,坐著馬車直接去了一趟丁府,被下人一路迎進了丁景煥的書房。

    “荀主事。”丁景煥看到荀鵬,笑著放下毛筆,命人上茶。

    “不敢,不敢!避鼯i的姿態格外謙卑,“丁大人,您吩咐的事情,下官都已經辦妥了。”

    欽天監這個清閑衙門,需要用到的時候,也不失為一步好棋。

    ……

    其實說實話,在那些朝臣招架不住,決定把鍋甩到欽天監監正身上時,這場爭執的結果就已經注定了。

    因為連他們自己都抵擋不住太后的威勢,難道還指望欽天監監正剛正不阿,一個人硬抗太后黨嗎?

    欽天監監正上折,表示最近的吉日,恰好就是太后的千秋節。如果想要換一個吉日,那就必須等到一個月后陛下的千秋節。

    霍翎看完奏折,不禁莞爾:“這欽天監監正還挺會算日子的!

    丁景煥湊趣道:“您的生辰在六月,陛下的生辰在七月,這吉日確實好算!

    霍翎將奏折遞給一旁的禮部尚書李寒松:“就照著這個日子來安排吧!

    李寒松恭聲道:“圣人放心,一切都已經安排妥當了!

    當朝堂還在為了獻俘大典的時間爭論不休時,遠在千里之外的羌戎,那些小股作亂的殘兵基本都被消滅了,反叛的部落也被悉數鎮壓。

    李宜春安排好王庭事務,命自己的大兒子留守王庭,而他則乘坐著自己的車架,帶著提前準備好的壽禮,隨大燕使節團一起前往京師。

    隨行的還有衛慕族長。

    蜿蜒如蛇的車隊里有兩輛囚車,分別關押著野利族長和拓跋族長。

    還有一輛四面敞開、由四匹馬馱著的車架,上面擺放著的正是那塊要獻給大燕圣人的天降石碑。

    車隊的護衛,一半是李宜春自己的親衛,一半則是從燕羽軍抽調出來的精銳,還有一些是派來保護使節團的人馬。

    千人的隊伍浩浩蕩蕩,裹挾著羌戎的風霜與黃沙,前往這天下最繁華富麗之地。

    他們的腳程并不快,一直到千秋節前幾日才抵達京郊外的驛站。

    皇宮的人已先一步在驛站候著了。

    崔弘益笑著上前給李宜春行禮:“奴才奉圣人之命,前來給羌戎王和衛慕族長送東西!

    崔弘益送來的,不僅有各色精美器物和吃穿用品,還有一套照著李宜春身量,提前趕制出來的公爵禮服。

    李宜春看到這套禮服,算是徹底放心了:“儀式當天,要穿著這身衣服出席嗎?”

    崔弘益道:“羌戎王獻俘和遞交稱臣文書時,只需穿著您自己的禮服。等到儀式結束,出席宴會時,再換上這一身衣服!

    李宜春微微頷首。

    他這些年一直在學習大燕的文化,所以很快就聽出了崔弘益話中的意思。

    他需要以羌戎王的身份來遞交文書。遞交完文書后,他才是大燕的臣子。

    兩套衣服,代表的是兩種身份。

    ***

    李宜春和衛慕族長需要留在驛站,一直到儀式當天才進京。

    而使節團成員們,在回到驛站的那一刻,出使任務就算是圓滿完成了。

    其它成員可以先行回府休息,幾位正副使則跟著崔弘益一起回去面見圣人。

    霍翎和季銜山坐在御書房里,親自接見幾人。

    “你們做得很好!被趑釘[手,示意幾人免禮,“此次出使能如此圓滿結束,你們當記大功!

    宋敘余光掃了一眼季銜山,發現季銜山臉上雖掛著笑,眉間卻流露出一抹與他年紀不相符的陰郁之色。

    霍翎除了問起出使的經過,還與幾人聊了聊那塊天降神碑的事情。

    “你們的奏折,我和皇帝都看過了,那塊神碑的文字,到現在都沒有人能夠破解嗎?”

    邱鴻振道:“回娘娘話,還沒有。”

    霍翎道:“倒也稀奇。行了,你們一路舟車勞頓,先回去好好休整幾日,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都等千秋節后再談吧!

    從始至終,除了偶爾附和霍翎幾聲外,季銜山都很沉默。

    祝青云是跟在霍翎身邊伺候筆墨的女官,所以四人一起進宮,離開時只有靖國公、宋敘和邱鴻振三人。

    三人一起走到皇宮門口,靖國公看到了自家的馬車,拱手道:“兩位,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邱鴻振也看到了他家的馬車:“宋大人,需要我送你一程嗎?”

    宋敘拱手:“我不勞煩邱大人了!

    這些天里,宋敘和邱鴻振沒有發生過任何爭執,但兩人原本還算相處融洽的關系,自天降神碑那一夜后,就變得格外生疏。

    聽到宋敘拒絕,邱鴻振也不強求,笑著一撩衣袍,上了自家馬車。

    宋敘回頭,看了眼身后巍峨龐大的皇城,輕輕嘆了口氣。

    “喲,嘆什么氣呢,莫不是看到其他兩位大人都有馬車來接,獨你沒有,所以就在這兒自哀自怨?”

    熟悉的調侃聲響起,丁景煥從馬車里探出半張臉,笑著對宋敘一招手:“走,我在樊樓約定了一桌酒席,給你接風洗塵!

    宋敘上了馬車:“你今日不上衙嗎?”

    丁景煥理直氣壯:“我都是刑部尚書了,今日提前下衙不成嗎?”

    宋敘再多的愁緒,都被這話逗得一笑。

    丁景煥說是要給宋敘接風洗塵,那確實不假,準備的菜肴和酒水味道都十分不錯,多是各地商賈趁著千秋節運來京師販賣的稀罕物。

    宋敘對美食沒有太大的追求,不過丁景煥準備了,他也不掃興。

    一直到兩人吃飽喝足,丁景煥放下碗筷,宋敘才突然開口道:“那塊石碑,是你的手筆吧!

    丁景煥詫異:“什么石碑……哦,你說羌戎王帶進京師要獻給圣人的那塊嗎。你在瞎說什么,那塊石碑是在羌陽河畔突然出現的,我這幾個月可一直都待在京師沒動彈過。靖國公的折子里不都說了,那塊石碑是天人感應降下的吉兆嗎?”

    宋敘靜靜聽完丁景煥的話,才道:“天人感應這一套,你以前是最不屑相信的!

    丁景煥道:“那時年輕氣盛,不知變通!

    宋敘知道丁景煥是在暗諷他不知變通,他也不惱,只笑了一下:“景煥,你我自幼相識,你知道你每次跟我說謊時,話總是格外的多嗎!

    “有嗎?”丁景煥聳聳肩,無所謂道,“我的話什么時候少過?”

    宋敘也不在意丁景煥有沒有承認,他繼續道:“我這些天,時常會想起老師致仕前跟我說過的那席話。

    “在娘娘和老師之間,我選擇了支持娘娘。因為我和老師不同,我并不認為女子執政有什么問題,也不在意娘娘架空陛下。

    “可是景煥,到了今時今日,你要我如何自欺欺人地認為,娘娘要的,還僅僅只是架空陛下?”

    丁景煥沉默著轉動面前的酒杯,良久,他唇邊掛起一抹哂笑。

    “你今日剛回到京師,我原本不想跟你聊這些,但你非要聊的話,那我告訴你,你知道你做得最錯的一件事情是什么嗎?

    “你做得最錯的一件事情是,至尊之位上坐著的,是太后和皇帝,你卻總是試圖用普通人家的親情去理解天家母子的關系,甚至還真的把陛下當成了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

    “太后是君,陛下也是君,而你只是一介外臣,你明白了嗎!”

    宋敘抬起眼眸,看著坐在自己對面,與自己相知相識三十余載的至交好友。

    “你說的對也不對。我確實只是一個臣子,但陛下敬我為老師,我就不能不為他多考慮幾分。

    “而且,正如你所說,陛下也是君,大義名分是在陛下身上的,太后能攝政掌權,也是因為她是陛下的生母。

    “母子之情走到今時今日這一步,你有沒有想過,這樣下去,陛下該如何自處?”

    丁景煥與宋敘對視:“你本就認可娘娘的才能,如今去羌戎走了一趟,應該更清楚娘娘的布局有多深遠。陛下不如娘娘,能夠帶領大燕光復燕云十六州的人只有娘娘,莫要執迷不悟了。”

    宋敘眼中流露出一抹痛楚,他慘笑一聲:“如果你認為支持陛下,便是執迷不悟的話,那很抱歉,我只能做一個在你眼中執迷不悟的人!

    丁景煥別開眼,也知道自己方才說得過分了些,可要他眼睜睜看著宋敘固執己見,他又做不到:“那你的抱負呢?你知道這一步踏出,就覆水難收了嗎?”

    “我不能背棄我的道!

    當年太后用母子之情來爭取他,任命他成為陛下的老師,就已經注定了他的立場與太后有所不同。

    丁景煥深吸一口氣,盡可能平靜地宣布道:“那你過些日子就去羌州任職吧。朝廷需要派遣能臣宣撫羌州,在當地進行教化和移風易俗,你熟悉羌州的風土人情,又不畏艱辛,很適合這個職務。”

    “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太后的意思!

    “自然是太后的意思!

    宋敘道:“我明白了。派我去羌州任職,確實是太后的旨意;為我接風洗塵,試圖勸說我回心轉意的,則是你自己的主意!

    丁景煥咬牙:“我真是多此一舉。”

    第173章 第一百七十三章一個人,會真心疼愛她……

    丁景煥和宋敘兩個人,注定是無法說服彼此的。

    因為他們都是聰明人。

    對于聰明人來說,權衡利弊實在是太容易了。

    根本無需旁人點破,他們就知道每一個選擇代表著什么,每一個選擇會帶來怎樣的結果。

    在明知結果的情況下,還是堅持同樣的選擇,可以說是固執己見、執迷不悟,但那也正是宋敘心中所愿。

    “寧在直中取,莫在曲中求。景煥,我與你所求取的東西并不同!

    “你是想說,道不同不相為謀?怎么,你還要和我割袍斷義不成?”

    “私交是私交,政見是政見。我不欲與你生分,你也莫要因我為難。”

    丁景煥在宋敘這里碰了一鼻子灰,更令他生氣的是,明明他都和宋敘不歡而散了,他還得讓宋敘坐著他的馬車回府!

    早知道當時來接宋敘時,就派兩輛馬車來了!

    ……

    使節團眾人剛回京,自然不需要那么急著回衙門,可以好好休息幾日。

    宋敘是個閑不住的,在家中略作修整,就開始在京師的大街小巷里穿行。

    中午最熱那會兒,他會去瓦舍看看新出的戲曲,或是去茶館聽說書人評書。

    越是到處走下來,宋敘越是心驚。

    因為光他所見到的,他所聽到的,幾乎都與太后有關。

    甚至某一日在酒館里,宋敘還碰到了從羌戎過來的商人。

    這些商人背后大都有羌戎貴族作為支持,在李宜春他們進京時,這些商人帶著大量的貨物遠遠墜在他們后頭,跟著他們一起抵達了京師。

    商人不僅帶來了西域的奇珍,還帶來了有關那塊“天降神碑”的傳言。

    短短幾天時間,“天降神碑”在民間傳得越來越廣,越來越玄乎。

    許多百姓茶余飯后都喜歡湊在一起討論那塊神碑的來歷,以及參悟那塊神碑上的天書文字。

    這無疑是有人在背后推動和刻意引導的。

    就在這種輿論的聲音越來越大之際,太后的千秋節終于到了。

    天未拂曉,文武百官已穿戴整齊,或是乘坐馬車,或是騎馬前往應天門。

    待到百官齊聚,肅穆靜候,一聲“圣人到”傳遍應天門。

    眾人齊行大禮,恭迎兩位圣人。

    象征著攝政太后身份的禮服最先映入朝臣眼底,然后才是象征著天子身份的袞服。

    “眾卿平身。”

    太后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宣羌戎王李宜春覲見!

    太后話音落下,一旁的內侍高聲喊道:“宣羌戎王李宜春覲見!

    禮部尚書李寒松出列,展開手中的祭文,將吞并羌戎一戰的始末敬告上蒼,敬告大燕歷代先皇。

    華美漫長的祭文聲中,李宜春一步步走上祭壇。

    在他身后,是兩輛囚車,分別囚禁著野利族長和拓跋族長。

    李宜春單膝跪倒在霍翎面前:“羌戎王李宜春,代表羌戎子民,拜見圣人。愿以叛臣賊子之首級,祭大燕與羌戎百年之好。”

    野利族長和拓跋族長被從囚車上帶了下來,拉到一旁臨時搭建起的刑臺。

    青銅鼎里燃燒著熊熊烈火,李寒松念完最后的祭文,將手中的書稿投入鼎中。

    刀落血起。

    血液潑濺在爐鼎里。

    火光有一瞬寂滅。

    下一刻,火焰以更猛烈的方式卷土重來。

    野利族長和拓跋族長的身份沒有前任羌戎族長李向笛那么尊貴,野利部和拓跋部的勢力也在羌戎內亂中被鏟除了個七七八八,所以對待他們,自然無需像當年對待李向笛那樣榮養起來。

    跟隨李宜春一起前來的羌戎官員出列,取出早已準備好的禮單,念出羌戎給太后準備的壽禮。

    從玉石器物到金銀珠寶,從西域奇珍到汗血寶馬。

    在琳瑯滿目的壽禮中,最引人注目的,當屬最后一件“天降石碑”。

    四名力士以人力艱難拉動車架,神碑第一次在文武百官面前亮相。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匯聚到神碑上,想要看看它是否真如傳聞中那般神異奇特。

    李宜春再次跪倒,嘹亮的聲音從祭壇之上,傳遍祭壇之下。

    “羌戎在我的帶領之下,始終沒有祥瑞現世,但就在我決心向大燕稱臣,向圣人稱臣以后,立刻天降祥瑞,想來是冥冥中的天意。

    “我以羌戎王的身份,獻出羌戎王印,以及加蓋了王印的稱臣文書,愿圣人笑納!

    霍翎揮退正要上前的內侍,親自接過羌戎王印和稱臣文書,然后將它們一一高舉過頭頂。

    “從今往后,天下再無羌戎,只有大燕的羌州!

    就在霍翎話音落下之際,天邊那輪大日驟然爆發出璀璨奪目的光芒。

    大日昭昭,其光耀人。

    ***

    天降祥瑞一說,在李宜春

    獻上稱臣文書那一刻,徹底被坐實了。

    不僅僅是因為天邊那輪大日,最重要的是,否認天降祥瑞,就意味著否認羌戎王稱臣時說的那番話語。

    否認的人存著什么居心?

    在霍太后代表朝廷收下稱臣文書后,內侍總管崔弘益出列,拿出早已擬好的圣旨,宣布了朝堂對羌州的一系列安排以及對李宜春、衛慕族長等人的封賞。

    霍翎在這道圣旨里,兌現了她對李宜春的承諾。

    李宜春受封定國公,三代以內不降等襲爵。

    李宜春再次跪下謝恩。

    有細心的人注意到他的禮節變了。

    雖然依舊是行了大禮,卻是從羌戎那邊的禮節,變成了大燕這邊臣子對君主的禮節。

    除了對投靠過來的羌戎一系官員進行封賞外,使節團成員也都各有封賞。

    而且,霍翎還以攝政太后的身份下了一道詔令,給天下各州縣減免賦稅。

    這道詔令一下,不少人更是心中惴惴。

    及至午時,冗長而正式的大典終于結束,文武百官有序退出應天門,準備回家換一身衣服,待到傍晚,他們還要攜家眷一起進宮參加千秋宴。

    這場千秋宴,既是為了慶;趑岬膲鄢,也是為了慶祝羌戎歸順大燕,因此辦得格外隆重盛大。

    其規制不僅超過了太后的壽宴,也超過了天子的壽宴。

    千秋宴上唯一的主角是霍太后。

    皇帝和皇后的桌案被安排在略靠下一點的位置。

    陸琢的肚子已經開始顯懷了,夏天悶熱,她并未穿著全套厚重的禮服,而是換了一身寬松舒適的衣服,頭上也只簡單插了幾根發簪做裝飾。

    季銜山坐在陸琢身邊,一杯接著一杯喝酒。陸琢跟他搭話,他才隨口應上兩句,用筷子給她夾了一些吃食。

    陸琢溫聲勸道:“陛下也吃一些墊墊,莫要一個勁飲酒。”

    季銜山道:“無妨,這些酒喝不醉人。”

    陸琢不算是一個特別有政治嗅覺的人,但她所處的位置,讓她比很多人都要更早意識到了宮中氣氛的怪異之處。

    只是每當陸琢試圖詢問時,無論是陛下還是太后那邊,都讓她不要多想,安心養胎才是最重要的。

    陸琢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只盼著這樣壓抑的日子能趕快過去。

    是的,很壓抑。

    即使陛下在她面前總是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但陸琢就是能感受到他身上揮之不去的痛楚。

    那是一種無法宣之于口的煩悶與痛苦,只敢在某些無人注意的時刻流露。

    “圣人!

    衛慕族長端著酒杯來到大殿前方。

    他話音一落,霍翎和季銜山都抬頭看去。

    衛慕族長對著霍翎舉起酒杯,用嫻熟的漢話說出一長串祝壽詞,表達了他對霍翎的欽佩之情。

    霍翎笑著端起酒杯:“衛慕族長客氣了。對了,早就聽聞衛慕族長心慕中原文化,怎么就沒想過給自己取一個漢人姓氏呢?”

    衛慕族長先是一愣,而后大喜。

    他立刻順著霍翎的話音道:“怎么沒想過,現在羌州成為了大燕的地盤,下官是無時無刻不想著改一個漢姓,好早日融入大燕。

    “還望圣人開恩,為衛慕氏賜姓!

    霍翎道:“定國公的李姓,乃前朝皇室所賜的國姓,本就是中原姓氏,又沿用了那么多年,無需多此一舉改動。衛慕氏是羌人中的第二大部落,你們既是真心歸附,朕就給你們賜下霍姓……”

    “母后。”季銜山突然開口,“衛慕一族世代親近大燕,在對付拓跋氏時更是立下汗馬功勞。依兒臣之見,不妨效仿前朝皇室,給衛慕一族賜下國姓,以示朝廷對衛慕一族的嘉獎!

    原本還在吵吵嚷嚷的宴會,在一瞬間變得落針可聞。

    霍翎循聲看向季銜山,季銜山卻并未與她對視,只是盯著衛慕族長,笑著又重復了一遍:“衛慕族長,朕愿賜國姓予你衛慕一族,你還不速速謝恩?”

    衛慕族長這下是真的大喜過望了,他萬萬沒想到衛慕一族還有能被賜予國姓的一天。

    丁景煥眉心微蹙,正要起身說些什么。

    霍翎擺了擺手,止住丁景煥的動作。

    “多謝圣人。多謝圣人!毙l慕族長對著霍翎行了一禮,又連忙給季銜山行了一禮。

    “蠢貨!崩钜舜河镁票瓝踝∽约旱淖欤p輕吐出兩字。

    結果李宜春剛剛放下酒杯,就被霍翎點了名。

    “定國公!

    李宜春起身出席:“圣人!

    “我與定國公相識多載,定國公無需如此客氣。”

    李宜春可不敢再拿兩人以前的相處方式來套現在:“君臣有別,這是臣應該做的!

    霍翎聲音溫和:“今后羌州的軍事,還要多仰仗定國公。”

    李宜春既是以前的羌戎王,又是主動投誠過來的,于情于理,大燕都不好直接奪了他的兵權。

    所以在商議過后,李宜春依舊會執掌一軍,但燕羽軍的駐地也會從行唐關移到羌州,與李宜春形成制衡,不讓李宜春在羌州一家獨大。

    李宜春連忙表態:“不敢,臣一定竭盡所能!

    霍翎笑了一下,道:“說起來,與定國公搭班子治理羌州的羌州知府,你也是相熟的!

    李宜春詫異道:“臣所熟悉的同僚,也就是使節團的幾位使臣了!

    霍翎頷首,平靜道:“不錯,宋副使乃治世能臣,我有意將他派往羌州宣撫一方!

    季銜山猛地抬頭,難以置信地看向霍翎。

    ……

    “祖父!

    千秋宴結束后,眾人都各自打道回府。

    陸淮扶著陸杭上了馬車,待到車簾落下,陸淮就迫不及待開口:“今日之事,您怎么看?”

    陸杭閉目養神:“不急,有什么事,回到府上再說!

    陸府,書房。

    不等陸淮再次開口相問,陸杭直言不諱:“你做好準備,過兩天上折子,自請前往羌州任職。”

    陸淮驚訝:“祖父!”

    陸杭道:“你是皇后的親生父親,身份太敏感了。趁現在能脫身,盡早脫身吧。帶你媳婦一起去任上。”

    陸淮還是難以置信:“何至于此。”

    陸杭道:“不要往壞處想,你可以往好處想想。

    “羌州雖是苦寒之地,但也正因為它百廢待興,才更能做出一番事業來。你出身富貴,仕途平順,比旁人少了一番磨礪,這是好事,卻也是一件壞事。

    “而且只要我一日不從吏部尚書的位置退下去,你就始終無法當上衙門主官,倒不如離開京師,天高海闊!

    陸淮道:“可是岳母的身體越來越不好,連今晚的千秋宴都無法出席,我媳婦未必愿意在這個時候離開京師!

    陸杭道:“你媳婦實在走不了的話,就讓她繼續留下來吧。但你得離開。”

    “是!标懟磻酶纱啵拔疫@就回去寫折子。”

    等陸淮離開后,陸杭獨自一人坐在書房里,幽幽嘆了口氣:“這朝廷啊,還真是一刻也清閑不了!

    ***

    在季銜山突然出聲,說要給衛慕族長賜國姓時,宋敘就暗道一聲不好,而太后當著大庭廣眾的面直接宣布他的任命,更是坐實了宋敘的猜測。

    宋敘擔心季銜山會受到刺激,第二日一早,宮門剛開,他就立刻遞了折子進宮求見季銜山。

    昨日的喜慶與熱鬧還帶著些許余韻,而太和殿里,唯余一片冷清。

    季銜山坐在窗邊。

    先前那盆垂絲海棠被摔碎后,宮人就換了個位置擺放盆栽。

    陽光打在季銜山的手背上,他問宋敘:“宋老師,你能不去羌州嗎?”

    宋敘苦笑:“怕是不行,這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季銜山沉默片刻,痛苦道:“都是因為我昨晚的自作主張惹怒了母后,才連累了宋老師!

    宋敘一驚,連忙否認:“陛下怎么會這么認為呢!

    宋敘直接將丁景煥的那番說辭挪過來用:“朝堂需要派遣能臣宣撫羌州,在當地進行教化和移風易俗。臣熟知羌州的風土人情,又不畏艱辛,很適合這個職務!

    季銜山搖頭:“不,我了解母后。她將我的人一個個貶謫出京,現在連宋老師也要被貶出去了。明明你才剛立下一個大功!

    宋敘上前兩步,將手掌搭在季銜山的肩膀上:“陛下,慎言!

    “慎言……”季銜山自嘲一笑,“朕在皇宮里,在自己的寢宮里,都需要慎言了嗎!

    “我去求母后!奔俱暽酵蝗徽酒饋,“我去求她,讓她改變心意。”

    “陛下!彼螖⒗〖俱暽,“不是我不讓你去找太后,而是你現在的情緒有些激動,難免容易說錯話,傷及母子感情。還是先冷靜下來為好。”

    “我沒有辦法冷靜,我不知道母后為什么要這么對待我。”

    “您與太后,畢竟是血脈至親,如果有什么矛盾與誤會……”

    宋敘說著說著,就有些說不下去了,這樣的言語未免蒼白無力。

    一般的矛盾與誤會,都可以想辦法化解開,但是,權力之爭,要如何避免,又有誰肯退讓?

    政權交替之下,還能容得下多少溫情脈脈。

    “血脈至親……”季銜山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眶濕潤,“是啊,我與母后,畢竟是血脈至親……”

    已經被深深埋藏在心底的記憶再次復蘇,天狩九年到天狩十年的除夕夜,那場風雪殺戮在他眼前徐徐展開。

    那是他一生中最大的秘密,也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夢魘。

    “母后當真疼愛我嗎?”

    季銜山喃喃自語,像是在問宋敘,又像是在問自己:“一個人,會真心疼愛她的工具嗎?”

    他在母后心目中,到底是她的親生孩子,還是她弄權的傀儡?

    如果母后真心疼愛他,那她的疼愛,為何會讓他如此痛苦?

    第174章 第一百七十四章[日月合璧,九鼎歸鳳……

    秘密之所以是秘密,就是因為它不足為外人道也。

    季銜山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那天晚上看到的事情,即使現在情緒再崩潰,他也沒有對宋敘吐露過哪怕一個字。

    宋敘絞盡腦汁,才勉強勸住沖動的季銜山。

    他在宮里待的時間已經很久了,宋敘不好再繼續逗留,但看著季銜山那副失神的模樣,宋敘還是有些不放心。

    還是季銜山開口勸他:“宋老師,你回去吧,我已經無礙了!

    宋敘輕嘆:“那臣就先告辭了。”

    “嗯!奔俱暽接檬终普谧⊙劬Γ贝俚暮粑鼌s暴露了他的心緒,“還有,方才問你能不能不去羌州,是我情急之下的氣話,你莫要因此為難!

    宋敘腳步一頓,回頭看向季銜山。

    幼時那個跌跌撞撞跑進母親懷里撒嬌的孩童,與此時這個痛苦自哀的青年身影,幾乎完全無法重疊在一起。

    宋敘一直不相信老師文盛安致仕前對他說的那番話,但看著這一幕,那番話就自然而然浮現在了他的心頭-

    至尊母子,與尋常人家的母子,豈能一樣?你所看到的太后和陛下的關系,也許只是太后想讓你看到的-

    娘娘只有陛下一個孩子,但娘娘是君父,陛下卻非太子-

    國朝可以有二十年不掌權的太子,焉有二十年不親政的天子?

    “臣知道了,陛下也要好好保重,莫要再像以前那樣貪涼多吃冰碗!

    季銜山聲音里帶出一點兒笑意:“宋老師,我已經不是小孩了。而且你這話聽著,怎么這么像辭別前的叮囑?你還沒離開京師呢!

    “陛下說的是,那臣過兩日再進宮。或者陛下想出宮散散心的話,也可以直接去找臣!

    ……

    “陛下,要傳膳嗎?”

    夕陽西斜,太和殿內沒有點燈,小福子輕手輕腳走進來請示季銜山。

    季銜山緩緩抬起頭:“不了,擺駕去鳳儀宮,朕去看看皇后!

    陸琢看到季銜山出現,有些驚喜:“我還以為陛下今晚不過來了。”

    季銜山吹了一路的夜風,情緒平復不少,至少在陸琢面前,他已經能重新揚起笑臉。

    他扶著陸琢坐下,看了眼榻上各種適合小嬰兒用的玩意兒,問道:“是岳母進宮了嗎?你怎么也不派人去和我說一聲!

    “和你說這些干嘛,娘親就是進宮來看看我,順便跟我哭訴一下。”

    季銜山想歪了:“是大長公主那邊……”

    “不是!标懽猎緵]打算和季銜山抱怨的,但季銜山問起來,她也就順口說了,“是我爹。他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突然就說要去羌州任職,還問我娘要不要和他一起去。你說說,我正懷著孕,外祖母又病著,我娘哪兒肯在這個時候丟下我們離開京師啊,偏我爹鐵了心……陛下,你沒燙著吧!”

    茶杯打滑,滾燙的茶水潑濺到季銜山的手背,他像是沒察覺到疼痛一樣,愣愣盯著陸琢:“你說什么?”

    陸琢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怎么了?”

    季銜山抿了抿唇,別開臉掩飾道:“我只是有些意外,岳父在大理寺待得好好的,怎么會突然要去羌州那等苦寒之地!

    陸琢憂愁道:“誰說不是呢。”

    季銜山轉移話題:“你用晚膳了嗎?”

    “用過了,陛下用了嗎?”

    “還沒呢!奔俱暽綔芈暤,“阿琢陪我再用一些吧!

    陸琢自然不會拒絕。

    這個點用膳已經有些晚了,陸琢命自己的宮人趕緊去張羅些好克化的吃食,免得夜里積食。

    季銜山垂下眼眸,指尖反復摩挲著袖袍上的金絲龍紋。

    他是真的沒想到自己的老丈人會自請前往羌州。這是不愿牽扯進他和母后的爭斗里,還是不看好他和母后爭斗的結果……

    ***

    從羌州千里迢迢運來的神碑,在當眾展示過后,就被送去了欽天監,由欽天監的人和京師各大寺廟道觀的得道高人一同進行參悟。

    釋空法師是慈云寺的住持方丈,早已年過九十。

    他被請到欽天監后,獨自在神碑面前盤坐一夜。

    翌日一早,釋空法師表示他已勘破神碑上的玄機,不過仍需閉關七日清修,才能徹底領悟。

    欽天監眾人心下覺得玄乎,但也不敢怠慢,給釋空法師準備了一間空房。

    七日后,小沙彌恭恭敬敬進屋請示釋空法師,片刻,小沙彌托著一個銀盤走了出來。

    銀盤上擺著一張字條,而字條上只有一句話——

    [日月合璧,九鼎歸鳳]

    小沙彌聲音清脆:“法師說,這就是他從神碑上勘破的天命讖言!

    ……

    昔日大禹治水建立夏朝,將天下劃分為九州,又以九州為原型鑄造九鼎,寓意九州一統。

    夏失九鼎,天命歸商。

    武王伐紂,鼎遷于周。

    及至春秋時期,楚莊王北伐至洛水,向周王室問鼎之輕重,被王孫滿斥責:“周德雖衰,天命未改,鼎之輕重,未可問也!盵注:《左傳》]

    千百年來,何人問鼎中原,何人逐鹿江山,又是何人定鼎天下。

    九鼎早已消失在歷史長河之中,但九鼎所承載的“天命所歸”的含義,是所有人都清楚的。

    如果說日月合璧、陰陽共主的寓意還有些隱晦的話,那九鼎歸鳳,幾乎就是在直指天命轉移。

    在屋外候著的欽天監眾人都呆愣住了。

    然而,有人呆愣住,也有人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釋空法師閉關參悟天機的事情早已傳入宮里,圣人一直在關注這件事情,及至七日時限一到,信遠侯無鋒親自領著一隊禁衛來到欽天監,與眾人一同在外頭等候。

    如今聽到小沙彌的話,無鋒手掌一揮,下令道:“將這張讖言小心收好,我要帶進皇宮獻給圣人!

    等下屬收好字條,無鋒看向小沙彌:“釋空法師情況如何,可否與我一道進宮面圣?”

    小沙彌雙掌合十:“釋空法師說,他強行參悟天機,怕是有損壽元。自今日起,他會回到慈云寺閉死關,再不過問紅塵俗務!

    無鋒雙掌合十回以一禮:“法師高義!

    一直到無鋒帶著下屬離開,欽天監監正才恍惚回神。

    他看了看無鋒一行人遠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身后緊閉的房門,一絲

    明悟浮現心頭。

    天降神碑的奇景他沒能親眼所見,但千秋節當天,在圣人接過羌戎的稱臣文書后,天空那輪大日驟然爆發出璀璨的光芒,這可是他親眼所見。

    這樣的異象,不好好解讀一番,簡直是他這個做欽天監監正的失職!

    欽天監監正開始了他的奮筆疾書。

    與此同時,這句由釋空法師參悟出來的天命讖言,也開始從皇宮傳至朝廷,傳至民間。

    在千秋宴結束后,李宜春這位前任羌戎王、現任定國公就暫時變得無所事事起來。

    這是他第一次來到京師洛城。

    洛城是天底下最繁華的城池,它的繁華,有一半建立在那條貫通南北的大運河上,即使是大穆的中京也絲毫無法與洛城媲美。

    所以這些天里,李宜春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帶著親衛在洛城里游玩。

    負責陪李宜春吃喝玩樂的人是邱鴻振。

    畢竟李宜春的身份擺在那里,就算他每天不干什么正事,朝廷也不好隨便派個人來打發他。

    天命讖言傳揚開的時候,李宜春和邱鴻振正在樊樓里吃飯聽曲。

    聽到底下人的議論和吵鬧,李宜春翹著二郎腿,掃了一眼身旁的邱鴻振。

    邱鴻振笑得一團和氣:“定國公,今兒樊樓新出了一款點心,你可要嘗嘗?”

    李宜春輕敲桌面,與邱鴻振相視一笑:“盛情難卻,那我就嘗嘗吧。吃慣了樊樓的美食,等回到羌州,我怕是沒那么好的口福了!

    邱鴻振道:“怎么會呢。定國公要是喜歡,只管跟圣人開口,請圣人為你賜下幾個廚師!

    ……

    李宜春吃著新鮮出爐的溫熱點心,耳邊是如春水般的江南小調。

    他閉著眼,指尖有節奏地在膝上敲打,仿佛完全沉醉在琴曲里,他的腦海里,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前不久發生的一幕——

    那天晚上,他領兵回到王帳,正在包扎肩膀上的劍傷,邱鴻振突然造訪,語出驚人。

    “……羌戎王應該不會讓圣人失望吧。”

    天降神碑,天命讖言,一切的發展都是如此順理成章、水到渠成。

    不過……

    霍翎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應該沒有考慮過那位小皇帝的想法吧。

    “定國公!

    李宜春正胡思亂想著,突然聽到有人在叫他。

    他睜開眼睛,發現來人有幾分眼熟:“崔內侍?”

    崔弘益笑道:“哎,沒想到定國公還記得奴才。您可叫奴才一通好找?旄胚M宮吧,圣人要召見您!

    第175章 第一百七十五章權力是權力,情感是情……

    御花園,八角涼亭。

    霍翎面前擺放著幾本奏折。

    這幾本奏折里,有陸淮的,也有其他一些官員的。

    要說這里面唯一的共同之處,就是這些人都在奏折里自請前往羌州任職。

    “也罷,既然不畏艱辛,愿意前往羌州苦寒之地為國效力,那就都去吧。”

    霍翎看得出來這些人的打算,無非是察覺到了端倪,不愿再待在京師這是非之地。

    既然如此,成全他們又何妨。

    霍翎剛批復完這幾本奏折,李宜春就到了。

    霍翎沒有在興泰殿之類的正式場合召見李宜春,而是選擇在御花園接見他,就意味著此次見面并非談論正事,只是單純的敘舊。

    正值六月,御花園里姹紫嫣紅,不遠處的參天大樹傳來蟬鳴陣陣。

    李宜春站在涼亭邊上,環顧著周遭的景致:“這里瞧著可真氣派,真不愧是大燕皇宮。”

    霍翎道:“看習慣了也就這樣!

    李宜春回頭看向霍翎,身體倚著石柱:“你如此不以為意,是因為你是這座皇宮的主人。”

    霍翎露出訝異之色:“這么多年不見,你居然都開始會恭維人了。”

    這句平淡的感慨,卻在一瞬間戳破了兩人間的生疏。

    李宜春總算找回了些相處的自在:“我們上回見面,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要是還一點兒長進都沒有,我怕是早就死在羌戎王庭里面了。”

    不過,要李宜春說,他的長進再大,和霍翎相比,都顯得不值一提。

    他只是人間尋常資質,機緣巧合當上了羌戎王,但霍翎,是生生蹚出了一條血路。

    霍翎微微頷首,認同道:“你能平安活到抵達京師,向我覲見,可真是不容易啊!

    李宜春扯了扯唇角,總有種霍翎在嘲諷他的感覺。

    于是他謙虛道:“你能平安活到我進京向你覲見,才是真的不容易。”

    霍翎笑了一下,移開話題:“聽說你這幾日一直在京師里游玩?”

    李宜春看夠了風景,腳步一跨,重新坐回霍翎對面:“是啊,千里迢迢進京給你送神碑、俘虜和稱臣文書,可不得趁機到處轉悠轉悠。下回再來,就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

    霍翎道:“下回也不會太久。邊境將領每隔三年要進京述職!

    “也對!崩钜舜旱溃安铧c就忘了這回事!

    霍翎問他有沒有看到什么新鮮事,李宜春就將他這幾日的趣聞都說了一遍。

    “想不想看一些更特別的東西?”

    霍翎賣了個關子,還真把李宜春的好奇心給勾了出來。

    “什么特別的東西!

    “兵部近來又研制出了一些新式武器,還有禁衛軍那邊,每月月底都有比試,你感興趣的話,可以讓邱鴻振帶你去瞧瞧。”

    李宜春有理由懷疑,霍翎這是在趁機敲打他。

    當然,他沒有傻到將自己的懷疑說出口,但霍翎還是輕松看了出來:“難道你不想去看看嗎?”

    “行吧!崩钜舜弘p手一攤,“我確實想去看看。”

    霍翎笑了笑,給他一記定心丸:“無需多想。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是大燕的定國公,又熟知兵事,今后也會常年駐扎在邊境領兵,我只是想讓你趁著這個機會多與兵部、禁衛交流一二!

    說罷,霍翎將一塊腰牌遞給李宜春。有了這塊腰牌,李宜春出入兵部、禁衛都會方便許多。

    敘過交情,霍翎又留李宜春用了頓飯,李宜春這才告辭離開。

    結果李宜春前腳剛走,無墨就進來稟報,說是陸杭求見。

    霍翎用手指按了按眉心。

    那句天命讖言已經傳開,她不意外朝臣會進宮求見,只是沒想到第一個進宮求見的人,居然會是陸杭。

    “讓他進來吧!

    不多時,陸杭被請了進來。

    他懷中還抱著一幅畫卷。

    “給圣人請安!

    陸杭已經七十出頭了,整日忙于公文俗務,如此費心費力,即使保養得再好,這兩年看起來也老了許多。

    霍翎給他賜座,詢問陸杭的來意:“陸卿怎么來了!

    陸杭道:“臣昨夜做夢夢到了不少從前的事情,就想著來圣人這里討杯茶水喝,順便與圣人說些閑話!

    陸杭年輕時從長相到性格都十分討喜,上了年紀,也是個討喜的老頭,霍翎聽他這么說,也不拂他面子,命人下去沏茶。

    “我看到陸淮的折子了,他怎么會想著要去羌州?”

    陸杭這樣的人精當然不會完全說實話,但也不會說假話:“他自小就被家族寄予厚望,這些年一直在京師里打轉,缺乏地方上的歷練。如今羌州百廢待興,他身為皇后的親生父親,自是責無旁貸。”

    霍翎也就是隨口問問,根本不指望能從陸杭口中聽到什么新鮮答案。

    等到茶水泡好,她直言道:“行了,與我說說你昨晚都夢到了些什么吧。還有你懷中這幅畫卷,也別藏著掖著了!

    陸杭原本還想鋪墊一番再進入正題的,聞言只得苦笑:“臣昨晚,夢到了先帝。”

    霍翎道:“不算意外。然后呢。”

    陸杭唇角苦笑更深,圣人這是一眼就看穿了他在玩什么把戲。

    陸杭只好故作可憐:“圣人好歹給

    臣留些面子……”

    “如果你是真心實意來與我一起回憶先帝,我愿意好好聆聽你的夢境。但如果不是的話,你直接道明來意吧。多年君臣,就算你的話說得再不中聽,我也不至于聽不進去。”

    霍翎這一番話,算是打亂了陸杭的安排。

    他沉默片刻,低頭展開懷中的畫卷。

    畫卷上,是一座掩映在石榴花叢的宮殿。宮殿上的牌匾寫著“鳳儀宮”三字。

    每個擅長丹青的畫師,都有自己獨特的筆觸和用色。不熟悉的人未必能認出來,于熟悉的人而言,卻不難辨認。

    更何況,在畫卷的右上角,還并排蓋著兩個印章,落款分別是“閑云居士”和“洛水閑人”。

    先帝因名字里有個“鶴”字,便取了“閑云野鶴”中的“閑云”二字作為別號。

    而“洛水閑人”這個別號,以及這枚“洛水閑人”的印章,都是先帝為霍翎所取、所刻。

    霍翎伸出手,輕輕撫摸著畫上的石榴花。

    鳳儀宮是沒有栽種石榴花的,這幅畫上,卻畫滿了石榴花。

    因為石榴象征著多子多福。

    “這是我懷孕三個月時,先帝親手所作。沒想到他將這幅畫賜給了你。”

    陸杭回憶道:“陛下剛出生那段時間,先帝一直有些患得患失。

    “因為第二日就是大朝會,先帝直接歇在了太和殿。正好那天晚上,臣在宮中值夜,先帝就將臣叫了過去,與他一起飲酒聊天。

    “在陛下出生之前,或者應該說,在娘娘進宮之前,先帝夭折過幾個孩子。

    “一方面,他很高興自己有了陛下這個親骨肉,江山有了繼承人;另一方面,他又很擔心陛下會像前幾個孩子一樣夭折。這樣的憂慮,他無法對娘娘您這個做母親的道出,只能在閑聊時與臣述說一二。后來酒醒了,先帝就將這幅畫賜給了臣!

    陸杭也沒想到,先帝賜給他的這幅畫,最后會用在了這里。

    當先帝賜下這幅畫的時候,可曾想過會有這一日呢。

    “先帝臨終前最放心不下的,除了江山社稷,就是娘娘和陛下。尤其那個時候,陛下是如此的小,如此的懵懂無知,江山社稷和陛下安危全都在一瞬間落到了娘娘身上。”

    霍翎靜靜聽著,突然開口:“你這老狐貍,明哲保身了一輩子,還特意讓陸淮上了外任的折子,又何必來淌這趟渾水!

    陸杭道:“為了皇后,也為了圣人您!

    “這話聽起來有些意思!被趑岬,“為了我?”

    陸杭道:“別人不知圣人,我知。圣人待陛下之心,勝我待皇后之心千萬。陛下是您十月懷胎、一手撫養長大的孩子,您怎么可能不疼愛他呢,看到他痛苦,您只會比他更痛苦。”

    霍翎道:“你知我待陛下的心,我也知我待陛下的心,可唯獨他不知。”

    陸杭輕輕一嘆,還是太年輕了啊。

    陛下將權力和情感混為一談,所以會因母親的掣肘、強勢、苦苦相逼而茫然無措、進退失據。

    太后卻早已將情感和權力切分開。

    她疼愛自己唯一的孩子,卻不會對與自己爭搶權力的年輕天子手下留情。

    權力是權力,情感是情感。

    像太后這樣站在權力至巔的政治生物,在個人情感上必然無法盡善盡美,甚至會在權力和情感沖突之時,做出令人難以接受的冷酷選擇。

    陸杭知道自己無法阻攔太后的野心,他今日特意進宮,為的也不是阻攔太后。

    他只是想喚醒太后對陛下的母子之情,讓太后在行事之時,能多考慮陛下的處境。

    作為政治生物,太后的做法無可厚非。

    作為一個母親呢。

    “臣老了,其實已經不大記得先帝年輕時生得什么模樣,但每次看到陛下,臣都有種先帝復生再站在自己面前的感覺。

    “陛下的相貌并不十分像先帝,倒是更像娘娘一些?伤男郧,與先帝是極像的。

    “陛下被娘娘教導得極好,如果先帝能看到陛下這副模樣,一定會非常欣慰。他是個情深義重的孩子,也正因為情深義重,才會為母子之情而輾轉反側。

    “臣斗膽說一句,娘娘,陛下要是說了什么讓您不高興的話,您也莫要放在心上,只當他是一個孩子,在向自己最敬仰的母親發脾氣就是了。”

    霍翎垂下眼眸,看著面前的畫卷:“陸卿知道我最欣賞你的一件事情是什么嗎?”

    陸

    杭腦海里閃過了他在霍翎手底下干的不少事情:“還望娘娘明示。”

    “當年先帝有意立我為后,柳國公他們將德妃推出來與我打擂臺,你身為德妃的大伯,代表德妃上書,堅決推辭了皇后之位,不愿讓德妃牽扯進立后的泥潭里。”

    陸杭面露訝異,顯然沒想到會從霍翎口中聽到這樣一個答案。

    這在他整個政治生涯里,只能算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我欣賞這樣有人情味的做法。”

    霍翎慢慢收起畫卷,聲音平和,態度卻很堅決:“行了,你回去吧。阿琢是皇后,她和皇帝的孩子,會是這天下未來的主人。這是我對你的許諾,你也莫要令我失望。”

    陸杭知道,這已經是太后能做出的最大表態。

    他心中五味雜陳,起身行禮,往外走了幾步,突然想到什么,回頭看向霍翎:“娘娘,我的畫……”

    霍翎泰然自若地將畫收起:“既然都帶進宮了,那就物歸原主吧!

    第176章 第一百七十六章母疑子,子怨母!

    盛夏的天,總是說變就變。

    一團陰云不知何時飄到壽寧宮上方,原本還算涼爽的風,在吹到人身上時,也變得粘稠起來,空氣中更是凝結著一種令人煩悶的感覺,壓得人呼吸不順暢。

    這是暴雨即將落下的征兆。

    無墨用手掌護著火折子,點燃幾盞長明宮燈,讓殿內重新恢復明亮。

    霍翎站在畫卷前,靜靜欣賞了一會兒,才對不知何時走到她身邊的無墨道:“皇帝還沒見過這幅畫,趁著現在還沒下雨,你親自走一趟,送去太和殿。

    “正好阿琢也在孕期,皇帝擅畫,可以讓他照著這幅畫的意境,也給阿琢畫上一幅。”

    無墨高興道:“圣人想通了?”

    霍翎道:“我有什么想不通的。我只怕他想不通。”

    母子間的關系越來越僵,無墨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別人不敢勸霍翎,無墨卻沒什么顧慮,尋著機會勸了霍翎幾次,讓她找時間和季銜山好好聊聊。

    霍翎對于無墨的提議,卻總是興致缺缺。

    尋常母子矛盾,可以敞開了溝通,可以想辦法化解。

    骨肉之情是無法斬斷的。

    皇位之爭,要如何化解?

    天無二日,國無二主。

    她是圣人,皇帝也是圣人,偏偏至尊之位是這天底下最擁擠的地方,容不下兩個圣人。

    是她愿意主動退一步,從此安心當個太后,在后宮頤養天年,還是皇帝愿意主動退一步,禪位給她這個母親,成為太子?

    霍翎曾經和自己的血脈至親對峙過,她很清楚這種對峙的走向會是什么。

    如果雙方無法說服彼此,又沒有人肯主動退一步,那對峙到最后,注定一地雞毛。

    何必呢。

    ……

    無墨剛將畫卷收起纏好,外頭突然傳來一陣喧嘩聲。

    季銜山穿著一身玄衣常服,神情冷厲,對著攔住他去路的內侍道:“滾開,朕有事要見母后!

    內侍滿臉難色,既不敢推搡季銜山,又不敢真的讓他這么闖進去:“陛下、陛下,按照規矩,奴才要先進去請示圣人。”

    “規矩?”季銜山繼續往里闖,“朕的話,就不是規矩嗎?”

    吱呀一聲,緊閉的殿門被人從里面打開。

    無墨站在門內:“讓陛下進來吧。”

    “無墨姑姑!眱仁谭路鹂吹搅司刃,連忙把路讓開。

    “陛下。”無墨屈膝行禮,“圣人請您進去!

    季銜山邁過門檻,越過無墨,直直杵在大殿正中央。

    他沒有開口,也并未行禮,只是倔強地抿著唇,昂著頭,凝望著端坐在大殿上方的霍翎。

    霍翎只在他進門時掃了他一眼,隨后便不再看他,一心品嘗茶水。

    比拼耐心,季銜山是無論如何也比拼不過霍翎的。

    最后還是無墨看不下去,走回霍翎身邊,給霍翎重新添上茶水,又問季銜山要喝什么,是喝茶水還是要來一杯梨汁潤潤嗓子。

    季銜山仿佛沒有聽到般。

    “我看皇帝要的不是潤嗓子!被趑岬,“去給他熬些敗火的茶,降降他的火氣!

    無墨看了一眼季銜山,見他還是沒什么反應,笑著打了個圓場。

    “圣人這是在跟陛下開玩笑呢。陛下來得真巧。方才圣人讓我去太和殿給你送東西,你猜是送什么,是先帝在圣人懷孕三月時作的一幅畫,畫上滿是石榴花,圣人還說,要讓你照著這幅畫……”

    “無墨姑姑。”

    季銜山終于開口:“我想單獨和母后聊一聊,能麻煩你先避開嗎!

    無墨也不想夾在母子之間,只是季銜山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明顯是帶著情緒來的,她實在擔心季銜山激動之下會口不擇言,說出什么傷及母子情分的話語。

    還是霍翎發話:“無墨,你出去吧!

    無墨帶著滿臉的糾結與難色退出大殿,將殿門帶上,又命守在外頭的宮人都退遠點,給里面那對至尊母子留出足夠的談話空間。

    她站在門外,來回踱步,視線不時飄向大殿。

    “可千萬別出什么事啊。”

    ***

    “如果我求母后……”

    季銜山聲音嘶啞,語氣里卻滿是鄭重,仿佛這句話已經在心頭盤旋過千百次。

    “如果我求母后開恩,將宋老師留在京師……”

    茶杯與木質桌案碰撞,發出不輕不重的聲響,恰好打斷了季銜山后續的話語。

    “開恩?皇帝何出此言。

    “羌州乃大燕新設州府,多族混居,又剛歸順,情況復雜,必須要一個有能力、有手腕、能任事也敢決斷的官員前去坐鎮。

    “宋敘是第一任羌州知府,代朝廷宣撫一方,他的職權會比其它任何一個州郡長官的職權都要大,這難道還不能證明我對他的看重嗎?”

    季銜山抿緊唇角,還是換了一種說辭:“那母后能讓宋老師留在京師嗎?”

    “這道任命是在千秋宴上公布的,斷無更改的可能!

    季銜山慘笑一聲:“連這點兒小事,母后都不肯讓我做主,也不肯為我退讓嗎?”

    “這不是小事。”霍翎忍了忍脾氣,還是多解釋了一句,“代天傳召,宣撫一方,推動燕羌的融合,為日后光復燕云十六州做準備,皇帝,這在你眼里算小事嗎!

    “不是小事!奔俱暽街貜土艘槐,“將宋老師調去羌州任職不是小事,獻俘儀式不是小事,接受羌戎王的稱臣文書不是小事,那塊天降神碑不是小事,那句天命讖言更不是小事!”

    季銜山將這段時間發生的種種一一道出,原本還算平穩的聲調驟然高昂。

    “母后心中裝著的,哪一樁、哪一件,不是大事!你又何曾在意過那些小事呢!”

    霍翎道:“所以,你現在是在為了宋敘頂撞我嗎?”

    季銜山質問:“是因為宋老師,卻也不僅僅只是因為宋老師。母后心如明鏡,為何故作不知。”

    霍翎依舊冷靜自持。

    在這場母子的爭斗之中,游刃有余、勝券在握的人一直是她,茫然無措、進退失據的人一直是季銜山。

    她沒有理由彷徨,更沒有理由失態。

    “你在不滿什么,又在憤怒什么呢?當年你父皇意外駕崩,端王和柳國公起兵謀逆,邊境也大軍壓境,若不是有我護持,你早已失了皇位。”

    “是,這些年里,我與母后相依為命,一直是母后在保護我。但母后要是口口聲聲說全都是為了我,未免也太可笑了。母后確實是為了我,可不也是為了你自己嗎。

    “如果真讓端王和柳國公竊居皇位,如果真讓大穆攻打燕北奪下三關,如果真讓文盛安這個權臣壟斷朝綱,母后焉能有今日掌權的風光!

    霍翎笑了一下,仿佛是聽到了一個不懂事的孩子的無端指責,于是臉上便露出了一點無奈與苦惱。

    “我從不曾苛待過你,護持你平安,陪伴你長大,教導你成為一個出色的人,不讓其他任

    何人欺辱你。我自問,已經盡到了一個母親應該盡的責任。

    “也許在你心目中,只有將江山完整交到你手里,在你大婚后立刻還政給你,我才算是你心目中的好母親。

    “但這也正是我作為母親,給你上的最重要的一課——永遠不要試著去依賴任何人,權力更不能指望任何人的讓渡,即使面對的是你的親生母親!

    季銜山深吸一口氣,近乎一字一頓道:“母后的教導,我自是銘記于心,一刻也不敢忘記。”

    醞釀多時的暴雨終于鋪天蓋地砸落下來。

    樹葉被風吹動的嘩啦聲,豆大雨水砸在地面、墻壁、屋頂的悶響,以及偶爾穿插著的陣陣雷聲,構成了天地間唯一的聲音。

    季銜山終于還是將深埋在心底許久的問題問了出來。

    “母后當真疼愛我嗎?”

    霍翎并不想回答這種無聊的問題:“這個問題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重要。很重要!

    霍翎無法理解,于是她反問道:“你問我到底愛不愛你,那你呢,你對我這個母親的愛又有多少。我做不到將權力還給你,你捫心自問,你能將皇位讓給我嗎!

    季銜山反駁:“母后錯了!

    “我錯在哪里!

    季銜山垂下眼眸,看著自己空無一物的手掌。

    他虛虛一攏,掌心里什么都沒有。

    “我從來沒有奢望過母后能立刻還政給我,甚至,我已經做好了母后會一直把持朝政的心理準備,可是,母后要的,不僅僅只是權力。

    “……其實我從來都沒有選擇的機會。真正能夠做選擇的人是母后。權力從來都不在我的手里,我要如何選擇?我只能坐在皇位上,眼睜睜看著母后步步緊逼,眼睜睜等待著母后的選擇。因為母后的選擇,決定了我接下來的命運!

    霍翎走下臺階,一步步來到季銜山身邊,用手掌輕輕撫摸季銜山的臉龐。

    溫熱的觸感在臉龐蔓延開。

    季銜山視線一片朦朧,他眨了眨眼,才發現自己已不知何時淚流滿面。

    “皇帝,你是在怨我嗎?”

    季銜山渾身的氣勢,在聽到這句話后,頓時如同一戳就破的紙老虎,迅速衰敗下來。

    他下意識退后半步,想要拉開和霍翎的距離,仿佛只有這樣才能重新喘上氣。

    但霍翎扣住了他的胳膊,不允許他退開。

    她凝視著他的眼睛,等待著他的答案。

    季銜山努力不讓淚水再落下,他隔著朦朧的淚眼,看著這個自己最敬仰、最親近、也最怨懟的人。

    “……那太后娘娘,不也是在猜忌我嗎?”

    第177章 第一百七十七章“我看見了。”……

    霍翎神情微變:“你叫我什么!

    季銜山目光空洞:“我聽無墨姑姑說過,我出生后開口說的第一個詞,不是父皇,不是母后,而是娘娘。我應該沒記錯吧。

    “娘娘,太后,圣人,承天皇太后……

    “這么多稱呼,我叫一聲太后娘娘,太后娘娘的反應又何必如此大!

    母子感情好的時候,無論他用什么稱呼,她都只當他在玩鬧,不會放在心上。

    也只有像現在這樣,母子之情里摻雜了太多的怨恨與猜忌,才會開始在意一個稱呼的改變。

    因為彼此都心知肚明,一切已經回不去了。

    “你果然是在怨我,不然也不至于連一聲母后都不肯再叫了!

    季銜山不甘示弱,進行反擊:“太后也果然是在猜忌我。如果不是猜忌我,為何要一點點鏟除我的羽翼,打壓我的親信;為何一定要堅持派宋老師去羌州,即使我親口哀求也無濟于事!

    “如果你氣勢洶洶沖到壽寧宮,就是為了在我面前發一頓脾氣,向我表達你的不滿與怨恨,那你已經做到了。你可以回去了!

    霍翎下了逐客令,背過身不再看季銜山。

    季銜山沒動。

    “還不走嗎?”

    “我今日過來,是為了從太后口中聽到一句真心話!

    “真心話?什么真心話?”

    “已經到了這一步,已經是日月合璧、九鼎歸鳳了,太后又何必再遮遮掩掩,不肯將一切挑開了說。”

    屋外的雷聲一陣接著一陣,在漫長的沉默后,霍翎再次轉過身,重新看向季銜山。

    她的眼神并不冰冷,語氣也不譏誚,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平靜。

    “皇帝,你確定要聽我的真心話嗎?你確定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挑開了說嗎?”

    季銜山一咬牙:“不錯!

    霍翎雙手挽袖,“真心話最難聽,你不會愛聽的。我說了以后,你肯定要崩潰!

    季銜山堅持:“那母后不妨一說!

    霍翎頷首:“好,既是你心中所求,那我就成全你。我告訴你,如果你真的要自私地將宋敘留在京師,只會毀了他的仕途。

    “送他出京,是丁景煥向我求來的,就為了讓他避禍,讓他免受你的牽連。”

    季銜山瞳孔驟縮,下意識向后退了半步,又強行讓自己穩住身形。

    他想要開口反駁,但一想到自己老丈人陸淮做出的選擇,又不知該如何反駁。

    霍翎看到他這個反應,只覺意興闌珊:“你看,我只是隨便說了一個事實,你就受不了了;实郏灰偃涡粤。”

    季銜山只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在抽疼。

    那股從靈魂深處蔓延上來的痛楚,讓他不由自主地弓起身,手掌死死抵在胸口處。

    “在太后眼里,我是不是很天真,是不是依舊像個沒長大的孩子一樣。

    “我的痛苦與憤怒,在太后眼中,就只是任性嗎?”

    霍翎冷靜道:“你在得知那句天命讖言后,因為痛苦與憤怒,所以絲毫不顧及后果,直接沖到我的寢宮來質問我,這種做法,既不理智,又無意義!

    季銜山仰起頭,他看著霍翎,他能聽出霍翎這句話背后隱含的意思:這樣不理智不成熟的做法,難道不是任性嗎。一個合格的皇帝,不應該被感情左右,沖動行事。

    “我對你來說,到底算什么呢?我是你的孩子,還是你弄權的傀儡?”

    霍翎嘆了口氣,依舊無法理解他對這些問題的堅持。

    但是,見他如此堅持,霍翎這一回還是給予了正面的回答:“你是我唯一的孩子,這是任何人都無法改變的事實。禪位于我,我登基后,你是太子,我百年后,江山依舊是你的!

    季銜山道:“太后終于不再回避了。”

    霍翎道:“你看,我給出了我的答案,可你還是不滿意。這個問題,你不應該問我,你不如問一問自己吧。

    “皇帝,如果你覺得自己是我的孩子,那我就是你的母親;如果你覺得自己是我攝政的傀儡,那我就是你的敵人。很多事情,你要自己考慮清楚啊。”

    “考慮清楚什么呢?這實在是太可悲了!奔俱暽綋u頭,“我想繼續做您的乖兒子,但做您的乖兒子,就做不了大燕的皇帝。而我人生最可悲之處在于,從我有記憶起,我既是您的兒子,也是這大燕的皇帝!

    霍翎道:“你知道你為什么這么痛苦嗎。因為你一定要將權力和情感混為一談,為什么到現在了,還不肯認清現實呢,為什么到現在了,都還在糾結我到底是不是真心疼愛你呢!

    季銜山用袖子狠狠抹去臉上的淚水,他聲音喑啞,在這昏沉的殿宇里響起,有種莫名的幽靜詭異。

    “那當年,太后就沒有糾結過這個問題嗎?”

    “什么?”

    驚雷聲乍響,霍翎沒有聽清季銜山說了些什么。

    “當年,太后與霍世鳴決裂時,難道就不曾糾結過這個問題嗎,難道就沒有想過問一問他,到底有沒有真心疼愛過自己這個女兒嗎!

    霍翎一怔,原本臉上的平靜和不解,也在這一瞬間緩緩凝固成冰冷。

    季銜山提高了聲音:“當年,太后也是這樣的痛徹心扉吧,F在,太后可以理解我的心情了嗎。”

    霍翎深吸一口氣:“我不想與你聊那些陳年舊事!

    季銜山逼近了一步:“是不想聊,還是不敢聊?為什么太后要對我如此心狠?”

    “你要指責我作為一個母親的心狠,皇帝,你的孝道呢。這些年里,你跟著宋敘學習《孝經》,學習行孝為國,他就是這么教導你的嗎!

    季銜山忍不住發出一聲自嘲:“我與太后之間的事情,何必攀扯上宋老師!

    “宋老師確實教導我要行孝為國,可是我能為國嗎?

    “臣子可以為天下殫精竭慮,我要是為天下殫精竭慮,第一個坐不住的人,應該就是太后了吧!”

    “況且——”

    季銜山是真的覺得很可笑,覺得這場對話很可笑,覺得自己的人生很可笑。

    于是他就真的笑了出來。

    “我這難道不都是跟母后學的啊!

    “你但凡能學到我三成本領,你今日都不會跑到我面前自哀自怨。”

    霍翎已經不愿意再繼續這個沒完沒了的對話了。

    談話到最后,除了互相指責與埋怨,還剩什么呢,難道還真能求得一個相互理解嗎。

    “我最后再說一遍,出去。”

    季銜山閉上眼睛,突然道:“我看見了!

    霍翎沒有回頭,也沒有再回應,繼續向里殿走去。

    “我看見了,我的親生母親,殺死了她的親生父親!

    第178章 第一百七十八章全部,從頭到尾。……

    仿佛于無聲處落下一道驚雷,霍翎腳步頓住。

    只是一瞬間。

    就在季銜山話音落下的瞬間,霍翎的眼神變了。

    季銜山劇烈喘著粗氣,一句簡單的話語,幾乎用盡了他畢生的力氣。

    看著霍翎陡然僵住的背影

    ,季銜山才后知后覺意識到,自己方才都說了些什么。

    他做了一件最錯誤、最愚蠢的事情。

    不是在聽說那句天命讖言后就不管不顧地沖到壽寧宮與太后對峙。

    而是,他將一個本該永遠埋葬的秘密,捅了出來。

    在最錯誤的時機,捅了出來。

    窗外的風雨愈發大了,大殿之內,只有沉重的喘息聲以及滴漏的滴答聲在回響。

    “皇帝。”

    霍翎聲音溫柔而克制:“你在說什么?我怎么聽不大明白!

    霍翎轉過身,唇畔含笑,笑意卻不及眼底分毫。

    “這樣要命的大事,怎么能夠胡言亂語呢。就算是與我鬧脾氣,也該有個限度吧。”

    季銜山心底原本已經生出悔意,只是,當他對上霍翎不帶笑意的眼眸,看清她眼底的戒備與警惕后,那絲悔意就煙消云散了。

    他實在太了解太后了。

    他曾經無數次坐在太后身邊,看著她與朝臣對峙、斡旋。

    有很多連太后自己都未必注意到的小習慣,他都盡收眼底。

    “太后不相信嗎!

    季銜山道:“還是疑心我在詐你的話!

    霍翎不解道:“你外祖父出事時,你不是去過霍府,了解過他出事的來龍去脈嗎,怎么會突然說出這種話?”

    她緩緩抬步,走下一級臺階:“你是不是從哪里聽到了什么風言風語?是有什么人在你耳邊亂嚼舌根嗎?”

    看到母親再也無法維持那副游刃有余、冷靜自持的姿態,季銜山笑得渾身都在顫抖。

    這樣才對。

    在這場對峙之中,為什么只有他在痛苦,為什么只有他在崩潰。

    明明他已經如此難受,母后看著他的眼神,就仿佛在說“你怎么這么天真、這么不懂事”。

    作為名義上的皇帝,朝中的軍政大權都被母后牢牢把持,他無法反抗母后的意志。

    作為她的親生兒子,她可以質問他的孝道在哪里。

    他對上母后,是如此地無力反抗。

    但是,季銜山一直很清楚,他手里還握著一把最鋒利的刀。

    這是一把傷人傷己的刀,一旦出手,就必然要玉石俱焚。

    他以前從來沒有想過要用出這把刀,只想讓它成為一個被時間徹底埋葬在過去的秘密,但是——

    但是——

    被情緒裹挾之后,他已經什么都顧不上了。

    如今話已出口,秘密暴露,覆水難收。

    霍翎等了又等,沒有等到回應,終于再次開口:“當年刑部和暗衛調查出來的結果,你不是也看過嗎?這些年里,我一直在命人沿著河流兩岸搜尋你外祖父的尸體,你不是也知道嗎?”

    季銜山笑得實在太夸張了,他笑著笑著,又捂著胸口劇烈咳嗽起來。

    一直到那股咳嗽勁過去,他才嘶啞著聲音道:“刑部也好,暗衛也罷,都是太后的地盤,你想要什么真相,就能得到什么真相。所謂的結果,不過是用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的工具罷了。不然,太后要如何解釋一國承恩公在出席完除夕宴后,就突然暴斃了呢。

    “失蹤,找不到尸體,才是最好的處理手段!

    霍翎原本還以為季銜山是在詐她,但聽到他如此肯定的話語,心中也開始驚疑不定起來。

    垂在寬袖下的手一點點緊握成拳,指尖捏到泛白,疼痛從指骨處傳來,霍翎繼續試探。

    “在承恩公出事之前,他已經給我寫了一本長達萬字的認錯書,正是見他認錯態度良好,我才解除了他的禁足,讓他進宮赴宴,一家團聚!

    季銜山渾身力氣都已經消耗得一干二凈,他再也顧不上儀態,任由自己癱倒在地上,原本挺直的背脊也微微佝僂,不堪重負。

    “太后以前都是稱那本折子為認罪折子的,怎么現在突然就改口成了認錯呢。認罪與認錯,可是完全不同的。”

    季銜山抿了抿干裂的唇角。

    “我知道太后想說什么。你是不是想說,那是你的親生父親,你已經與他達成了和解,又有什么理由對他痛下殺手呢。”

    他抬起頭,眼底一片血紅。

    “除夕夜、冷宮、毒酒、弓弦!

    季銜山每吐出一個詞,霍翎的神情就冰冷一分。

    “承恩公認為當年對我的疼愛發自內心,今日卻恨不得置我于死地。我今日與承恩公刀劍相向,就讓你開始質疑我當年的真心……”

    “夠了。”

    “還有,承恩公臨終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克母弒父,殘暴無度……”

    “我說夠了!”

    霍翎的聲音驟然拔高:“皇帝,你沒聽到我說的話嗎!”

    季銜山閉上了嘴。

    霍翎的記憶,幾乎在一瞬間,被拉回了那個風雪殺戮的除夕夜。

    她從未想過,原來在那個風雪夜里,她的孩子也在現場。

    “……你藏在哪里!

    “屏風后面!

    “……聽到了多少。”

    “全部!

    “全部?”

    “從頭到尾!

    霍翎猛地抬頭,看向季銜山的神情里,滿是難以置信之色,仿佛今天第一次認識他一般。

    全部,從頭到尾,八年,整整八年,這個秘密,他居然整整瞞了八年-

    克母弒父,殘暴無度,霍翎,你這一生,活該被至親背叛。

    霍世鳴臨死前的詛咒言猶在耳。

    時隔八年,真相變成了一把致命的利刃,被她的孩子拿來與她同歸于盡。

    霍翎想要開口說些什么,喉嚨卻仿佛被一團布堵住般,發不出任何聲音。

    唇齒開始顫抖,然后這股輕微的顫抖,開始一點點蔓延至手指,最后終于蔓延至她的全身。

    霍翎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卻忘了她的身后就是臺階,于是她被臺階拌住,重重摔在了石階上。

    “他臨死前,臉上帶著詭異的笑……”

    “最后一眼,他看見了我。”

    “原來如此!被趑峄腥淮笪,一滴淚從她的眼里滑落,“原來如此!

    第179章 第一百七十九章“你在害怕!薄

    失控了。

    今夜的對峙,進行到這個時候,已經徹徹底底失控了。

    “大年初一那天,你發了高熱,你身邊伺候的人說你是在摘星臺吹了冷風……”

    “我沒去摘星臺,我是……受了驚嚇。”

    “為什么要去霍府?”

    “想去看看。”

    “看什么?”

    “好好看一看,太后是如何善后的。”

    眼淚滴落在手背上,暈開一片灼熱;趑岬拖骂^,看著自己還在顫抖的指尖。

    無數紛雜的念頭自霍翎腦海里掠過,她想要重新站起來,卻發現自己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霍翎偏過頭,看著同樣癱倒在地上的季銜山。

    兩人相顧無言。

    “皇帝,你瞞得可真好啊。這么多年了,我居然一點兒都沒看出來。這些年里,每天都要面對著我,與我扮演母慈子孝的戲碼,你的內心一定很痛苦吧!

    “不錯!奔俱暽綉K笑,“我一直在想,到底是青天白日里那個溫柔關心我的母后是真實的,還是深夜噩夢中那個狠心決絕的母后是真實的!

    然后過了那么多年,那個青天白日里會溫柔關心他的母后,終于與深夜噩夢中的那道身影開始慢慢重疊。

    他又一次深陷于噩夢之中。

    “皇帝,你有對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情嗎?”

    聽到霍翎的問題,季銜山居然一點兒都不意外,甚至因為一切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再次發出笑聲:“太后,你看,你果然在猜疑我。你已經無法再信任我了。你在擔心我會將這個秘密捅出去。因為這個秘密對你來說是致命的。”

    “皇帝,我在問你話呢。”霍翎道,“告訴我,你還有沒有對任何人透露過這個秘密。”

    “朝臣可以容忍一個母親竊取兒子的皇位,天下人也不在乎是母親坐上皇位,還是兒子坐上皇位,但沒有人能容忍一個殺死自己親生父親的女兒坐上皇位。太后,你終于也害怕起來了!

    “皇帝,我相信你不會那么傻,這個秘密說出去,對你我來說都不是什么好事。既然這是一個秘密,既然已經死死隱瞞了八年之久,那它就應該永遠是個秘密,你說對吧!

    幾乎像是之前的翻版,之前是季銜山一心要霍翎給出正面的回應,現在輪到霍翎一心要季銜山給出正面的回應。

    季銜山眼中再次噙滿淚水。

    在那無數個噩夢纏身的夜晚,他常常從夢中驚醒,因為害怕驚動到宮人被母后知道,他就這么靜靜躺到了天亮,連啜泣聲都不曾發出。

    現在,他終于能在秘密的當事人面前,放肆袒露自己的脆弱。

    反正對他來說,情況再糟糕,也不可能更糟糕了。

    他就這么看著霍翎,在她一聲接著一聲的追問甚至是逼問中,他反問道:“母后現在終于明白我的感受了吧,終于知道我為什么要一再追問你到底是不是真心疼愛我了吧。”

    “所以,你在害怕什么!被趑岬难凵瘢┩噶思俱暽剑辞辶怂麧摬卦谛牡鬃钌钐幍目謶峙c不安,“你在害怕,有朝一日,我會像對待他一樣,對待你嗎!

    原來她在她的孩子心目中,竟是如此的鐵石心腸嗎。

    季銜山神情麻木,他將一直積壓在心底最深處的恐懼全部掏出來。

    “這些年,我一直在翻來覆去地思考很多事情。

    “你還記得嗎,你小的時候,第一次學騎馬時,因為人還沒有馬高,最后是霍世鳴抱著你上了他的馬背,帶著你跑了一圈。

    “你第一次學弓箭時,用的弓箭也是他送給你的。

    “你曾經說過,有朝一日,你要成為像父親那樣的人。”

    說到這兒,季銜山扯了扯唇角,似乎是想露出一個笑容,卻因為臉上肆意流淌的斑駁淚痕,這個笑容格外難看。

    “這些小事情,你還有印象嗎。你是不是覺得有幾分熟悉。

    “我提筆寫的第一個字,是你握著我的手教我寫的;我開始學騎馬射箭,是你抱著我上馬,手把手帶著我學習的。

    “即使再忙,你還是會抽出時間,把自己小時候和父親一起做過的,又或者是想做卻始終沒機會做過的事情,全部都陪著我一起實現了。

    “我也曾經說過,有朝一日,我要成為和母后一樣的人!

    他弓著身,用手掌死死捂住自己的臉龐,滾燙的淚水和抽泣的哽咽從指縫里不斷溢出。

    “當年的你,肯定想不到,自己的親生父親,會對你痛下殺手吧!

    霍翎有些明白了,卻寧愿自己不明白:“你是在害怕,我會成為他!

    季銜山道:“太后只有我這個兒子,你還需要我繼續當這個傀儡,所以對于太后的保證,我是相信的。如果我禪位于你,我會成為太子,但是,這個太子之位,該是何等的如履薄冰。

    “太后姓霍,而我姓季,我當了整整十八年的皇帝,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現實。

    “如果我與宗室的人來往過密,如果我與那些效忠大燕的舊臣接觸過多,如果我想要參與朝政,在朝堂上發出自己的政見,并且底下有一幫人都在支持附和我……太后不會害怕嗎,太后能保證自己永遠不疑心我嗎?”

    季銜山放下手掌,眼淚已經徹底模糊他的視線,他只能勉強分辨出霍翎所在的方向。

    “不,甚至都不需要等到日后了,就在現在,就在眼下,太后會一再追問,不是就在疑心我嗎!

    霍翎沉默不語。

    季銜山知道,自己說中了。

    “母子之情再重,重不過江山社稷,更重不過一個帝王的疑心;饰,會讓一個兒子,背叛他的母親,也會讓一個母親,變成一個怪物的!

    骨肉相殘,親人反目,這是權力的詛咒,也是帝王家的宿命。

    母疑子,子怨母,再也,回不去了。

    季銜山用袖子狠狠抹掉自己臉上的淚水,他猛地從地上站了起來,跌跌撞撞走向殿門。

    大門打開,呼嘯的風雨同時襲來,徹骨的寒冷。

    無墨立在不遠處的廊下,看到他出門,立刻上前兩步:“陛下!”

    季銜山好似沒有聽到她的呼喚,踉蹌著闖入大雨里。

    “陛下!”

    無墨看了看季銜山遠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身后黑洞洞的大門,對不遠處面面相覷的宮人喊道:“快撐傘送陛下回去,別讓陛下著了涼!”然后就轉身進了大殿。

    大殿角落的宮燈被風一吹,熄滅了好幾盞,原本就算不上明亮的大殿,頓時更幽暗了幾分。

    無墨下意識抬頭,向著大殿正上方尋找霍翎的身影,那里空無一人。

    無墨視線移轉,才發現了倒在臺階上的霍翎。

    “圣人!”

    無墨箭步沖到霍翎面前,想要伸手扶她起來:“地上涼……”

    霍翎眼神落在虛空處,過了好一會兒,她的視線才在無墨臉上聚焦。

    看著無墨臉上的焦急與擔憂,霍翎張了張口。

    哽咽已經逸到了她的舌尖,可最后,她只是伸出手,握住了無墨的手臂,將全身的重量都壓在無墨身上。

    “我沒事!

    霍翎用力咬住舌尖,竭力保持冷靜:“我沒事!

    無墨小心翼翼道:“圣人,我扶你回去里殿休息吧,我們睡一覺,有什么事情,都等睡醒了再說,好嗎。”

    “不。”霍翎搖頭,“扶我去桌案坐著!

    看著擺放在桌案上,還未來得及送去太和殿的畫卷,霍翎道:“收起來吧。”

    無墨這會兒什么都不敢問,順著霍翎的意思將畫卷收好,又回到霍翎身邊,找了個角落蜷縮著。

    霍翎枯坐在桌案前,目光落在角案那一豆燭火上,久久不曾移開,也沒有挪動過。

    無墨看了看霍翎的側臉,學著她的動作,盯著那明明滅滅跳躍的燭火。

    不知過了多久,無墨雙手環抱膝蓋,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又被夜里的涼意凍得清醒過來。

    她揉了揉眼睛,發現周遭一切都還是如她睡著前一般。

    她默默站起來,去里殿拿了兩件外衣,一件披在霍翎肩上,一件給自己披好。

    霍翎看了她一眼,用手將外衣攏緊。

    無墨重新蜷縮回原來的角落,用左手撐著自己的臉龐,繼續與霍翎一起盯著那盞燭火。

    霍翎突然開口,聲音沙啞而平靜。

    “這一幕,你有沒有覺得很熟悉!

    無墨看向霍翎。

    霍翎道:“先帝駕崩那一夜,我抱著驚魂未定的安兒枯坐了一夜,你也是這么守在我的身邊!

    無墨不知道該說什么安慰的話,她只是保證道:“我會一直守在圣人身邊的!

    “我從不相信任何人的承認!

    無墨一急,就聽霍翎繼續道:“除了你!

    霍翎俯下身,用自己的手掌護住豆大的燭火,免得洶涌而入的夜風將它吹滅。

    微弱的火光催生出淡淡的暖意,自掌心處蔓延開,驅散了將明未明時分的寒涼。

    “十八年過去,他二十歲,要行加冠禮了。但我總覺得他還是個孩子,還是不夠懂事。”

    “別說圣人了,我每次看到陛下,也覺得他還是個孩子。做父母、做長輩的,不都是這樣嗎!

    “可經過昨夜,我才發現,他其實遠比我以為的要通透,要看得清楚!

    她確實是,再也信不過他了。

    就像皇帝說的,也許她現在沒有對他生出防備和殺意,卻說不準以后會如何。

    也許皇帝現在還沒想過要用那個秘密來對付她,但是把柄落在他人手里的滋味,事情不受掌控的滋味,實在是太難受了。

    她會心軟,卻不能手軟。

    “我少時心心念念回到京師,這一路走來,才知風刀霜劍,萬般艱辛。”

    “圣人后悔了嗎。”

    “不。我這一生,即使重活一次,也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走上同樣的道路。只是人生,難免缺憾!

    窗外的風雨不知何時停了下來,天邊泛起一線魚肚白,刺目的光穿過狹窄的窗縫,恰好照在霍翎的眼睛上。

    她用手背擋住這縷陽光。

    “天亮了,宣信遠侯無鋒進宮。”

    無鋒來得極快。

    今日恰好是他輪休,所以他起得比平日晚了不少,宮人過來傳喚他時,他才剛起身梳洗。

    他來到壽寧宮外,就見到了等候在宮門口的無墨,快走兩步來到無墨身邊,低聲問道:“圣人一早傳召,所為何事?”

    無墨搖頭:“我也不知,你進去吧!

    無鋒心頭一跳,連無墨都不知道所為何事?

    無鋒推開殿門,走進里面:“圣人,臣到了。”

    霍翎已經重新梳洗過,除了面容略顯憔悴外,看不出任何的異樣。

    “宋敘那邊,我會命他即刻動身離京,前往羌州任職。他的身邊,要安插人手,如果他與京師聯系,我要第一時間知道。

    “還有宗室宗親,你的人手全部調動起來,將他們嚴密監視,謹防串聯。誠郡王府,肅郡王府,寧信大長公主府,樂平長公主府,陽安長公主府,重點監視。

    “最后,還有太和殿——”

    霍翎抬起頭,目光徑直落在無鋒身上,聲音幽深縹緲:“我要知道皇帝都在和什么人聯絡。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無鋒強忍著心頭的震動,沉聲應道:“臣明白,臣立刻去辦!

    第180章 第一百八十章決斷。

    夜色已深,暴雨如注,除了遠處的幾座宮殿依舊點著燈籠,撐起一方明亮,周遭都是黑暗。

    季銜山跌跌撞撞地走了許久,衣擺、膝蓋、手肘處都有污泥,是方才被腳下的臺階絆了一下,狠狠摔了一跤蹭到的。

    從壽寧宮追出來的

    宮人原本是想上前為季銜山撐傘的,但在被他一把推開后,也不敢再強行上前,只能不遠不近地墜在后頭,一路護送著季銜山回去。

    季銜山回到太和殿時,全身都被雨水打濕了,他渾身力氣好似都在這一刻耗盡,就連衣服都是宮人們架著他重新換好的。

    小福子讓人趕緊去給他熬些驅寒的姜湯,這會兒雖是夏秋之交,算不上冷,但淋了這么一場雨,難保不會受寒生病。

    小福子的擔憂也確實是對的,到了黎明時分,季銜山果然發起高熱。

    小福子讓人趕緊去請太醫,又讓人去請皇后,還不忘叮囑:“你與皇后娘娘說話的時候仔細些,可別嚇著娘娘,明白了嗎!

    季銜山好像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夢里一片潮濕。

    隱約間,他感覺到有人在用熱帕子為他擦拭額頭和臉龐。

    季銜山輕輕張了張嘴,想要發出那簡短而熟悉的稱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陛下、陛下……”

    有人在他耳邊不停地叫他。

    夢境慢慢褪去,刺目的光亮籠罩在眼前,季銜山睫毛劇烈顫抖,終于睜開了眼睛。

    他看著坐在自己塌邊的陸琢,久久沉默。

    陸琢用手掌在季銜山眼前晃了晃:“陛下怎么不說話,是魘著了嗎?”

    季銜山渾身黏膩:“我睡了多久?”

    “快一天了,你還在發熱。陛下先起來吃些東西,喝完藥再繼續睡吧。”

    季銜山換了一身干凈的里衣,又用了些養胃的小米粥,身體還是虛弱無力,稍微使些勁,眼前就一陣暈眩。

    陸琢扶著他重新躺下:“陳太醫說陛下這病來得急,要好好養上一段時日才能痊愈!

    季銜山輕應了一聲,閉上眼睛,微微側過頭,好似睡著了。

    陸琢面露糾結,有些猶豫自己要不要開口。

    在得知季銜山生病后,她派自己的大宮女去了趟壽寧宮,但壽寧宮那邊并未派人過來,只是讓大宮女帶了句話回來。

    ——“既然皇帝還病著,那就不必勉強自己每日去壽寧宮晨昏定省了。在太和殿里好好養病,就是最大的孝順了!

    陸琢一聽這話就知道不對勁。陛下生病了,母后那邊就算不親自過來探病,也該派人來慰問一二才是。

    她用這件事情逼問小福子,才知道昨天一天發生了那么多事情。

    陸琢心中擔憂,又不知該如何是好,更不敢在這個時候把事情告訴季銜山,讓他無法安心養病。

    結果季銜山主動開口詢問:“壽寧宮那邊,知道我病了后,是什么反應!

    陸琢迅速調整好臉上的表情,為季銜山掖了掖被角,溫聲道:“陛下剛用過藥,先睡一覺,有什么事情都等身體痊愈以后再說吧!

    季銜山道:“無妨,你直接說吧!

    陸琢猶豫片刻,還是一五一十說了。

    季銜山依舊閉著眼睛,面上看不出什么異色:“你別留在這里守著我,我得了風寒,怕傳染給你。太和殿有那么多宮人,他們能照顧好我的。”

    ……

    季銜山昏睡了一天,等到第二天稍微有了些精神,他立刻命小福子出宮一趟,去請宋敘進宮。

    結果小福子跑空了,宋敘已經于今日一早出發,赴任羌州。

    “宋府的人說,為防羌州生變,宋大人要盡快前往羌州坐鎮,沒辦法留在京師慶賀陛下的千秋節。

    “不過宋大人已經提前為陛下準備好了加冠禮,奴才給陛下帶回來了。還有這封信,也是宋大人離京前連夜寫給陛下的!

    季銜山接過信件,沉默著翻閱。

    這封信極長,足足有五頁紙,字跡比平時的潦草不少?梢姶_實是宋敘急急忙忙之下寫就的。

    在信里,宋敘說了不少勸慰開解他的話,還讓他先不要著急,耐住性子靜觀其變。

    季銜山合上信:這句話,宋老師說晚了。

    小福子看他情緒不佳,笑道:“陛下要不要給宋大人回封信?奴才可以為您代筆。宋大人才剛出京,寫好信后快馬送去,頂多一日就能送到宋大人手里!

    季銜山垂下眼:“不必了!

    京師現在就是一個大泥潭,宋老師已經跳了出去,他又何必再寫信給宋老師添麻煩呢。

    小福子撓了撓頭,又提議道:“不如奴才把宋大人準備的加冠禮,帶來給陛下看看吧?”

    季銜山頷首:“也好。”

    他睡了整整一天,這會兒雖然還是沒什么精力,但已經不想再躺在床上了。

    結果禮物還沒看到,倒是樂平、陽安兩位長公主一起來探病了。

    “大姐姐,二姐姐,你們怎么來了!

    樂平長公主微微一笑:“聽說你病了,我和二妹妹就進宮來瞧瞧。怎么下床走動了,身體好些了嗎?”

    季銜山道:“在床上躺了一天,實在是躺不住了,就下來活動活動!

    陽安長公主將手里提著的食盒放下:“來看看我給你帶了什么好東西!

    季銜山也不掃興,配合地打開食盒,看到里面的荷花酥,他笑道:“淑太妃還記得我最愛這一口!

    陽安長公主道:“是啊,母妃原本也想進宮來探望你的,不過我說你還病著,要是一下子去太多人,反倒打擾你養病!

    季銜山請兩位姐姐坐下。

    少許,陸琢也聞訊過來了。

    陽安長公主道:“屋里都是藥味,阿琢肯定聞不習慣。大姐姐,阿琢懷孕五個多月了,你有經驗,該多和阿琢說說這個月份的孕婦要注意些什么!

    樂平長公主一聽,笑著起身去挽陸琢的胳膊,語氣親昵:“確實,屋里不透風,別說阿琢了,連我待久了都有些難受。阿琢要是不介意的話,不妨隨我去庭院里坐坐,我給你說說我的經驗。那都是幾十年的老嬤嬤總結出來的經驗,是極有用的!

    ……

    支走樂平長公主和陸琢后,陽安長公主扶著季銜山回里頭休息。

    她左右看了看,確實四下無人,才低聲道:“我這回進宮,除了來探病,最重要的是來問問你是怎么想的。”

    季銜山神情不變。

    陽安長公主道:“你是我的親弟弟,在你和母后之間,我肯定是站在你這邊的。”

    季銜山沒有立刻表態,而是問道:“二姐姐是代表自

    己來問我,還是代表了其他人一起?”

    陽安長公主道:“不錯,還有誠郡王、肅郡王他們。只要你點個頭,我還可以代你去聯系寧信姑媽。她肯定也是支持你的!

    那句天命讖言,宛若在深淵里投入一塊巨石,瞬間激起千層浪。

    那些原本還想暫避鋒芒,不敢在太后威望最高時站出來反對她的人,這下是徹底坐不住了。

    所有人都從中嗅到了不同尋常的味道。

    日月合璧,九鼎歸鳳,這樣的讖言,置天子威嚴于何地。

    太后已經多次僭越朝廷禮儀,不僅處處比肩天子,還猶有過之。

    如果他們再不站出來說話,那制同天子的下一步,可就是九鼎歸鳳了。

    也許對很多朝臣來說,上頭坐著的人是太后還是皇帝并無太大區別。反正這么多年來,一直坐鎮朝堂的人都是太后。

    但是對宗室來說,上頭坐著的人是太后還是皇帝,差別可實在是太大了。

    宗室的權力來源于血緣,來源于他們和天子是一個老祖宗,大家都姓“季”。

    他們可以坐視太后把持朝政,但要是太后生出牝雞思晨、取而代之的想法,那對于宗室眾人來說,可就是大大的不妙。

    尤其是近幾年來,太后隱隱間一直在壓制宗室的勢力。

    不少原本身居要職的宗室都被慢慢邊緣化,這讓宗室對太后越發不滿。

    可以想見,要是真讓太后坐上了那個位置,她第一個要拿來開刀的,肯定就是季姓宗室。

    陽安長公主也叫霍翎一聲“母后”,她與霍翎的關系,也比樂平長公主與霍翎的關系要更親近些。

    但這份關系再親近,也不如陽安長公主和季銜山的關系更親近。

    更何況,到底是與自己沒有血緣關系的母后掌權,自己得到的權力更大,還是自己支持親弟弟掌權親政,成為鎮國長公主后,得到的權力更大呢?

    這根本就不用糾結。

    季銜山沉默片刻,低聲問:“你們想要做什么。”

    “逼宮,兵諫。”

    季銜山眸光一凝:“皇宮內外都是太后的人,想要逼宮成功,非常難。”

    陽安長公主道:“四支禁衛軍里,許多中上層將領都是直接聽命于太后,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忠于太后。有少部分將領是我們可以想辦法拉攏過來的。

    “逼宮需要的人手并不多,只要有一部分禁衛與我們里應外合,配合著我們打開宮門,包圍壽寧宮,擒住太后,再隔絕太后和宮外的所有聯絡,解決掉那些效忠太后的文武心腹,剩下的事情,就不難辦了。

    “畢竟,你才是皇室正統,你才是名正言順的皇帝。”

    陽安長公主握住弟弟的肩膀,深深凝視著他大病未愈,蒼白到毫無血色的面龐。

    “我知道陛下在顧慮些什么,太后是我的嫡母,這些年里對我也多有照拂,難道我會傷及太后的性命不成?只是想請太后從壽寧宮退回慈寧宮頤養天年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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