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眾叛親離。
誰也沒有想到,一向身體硬朗的承恩公就這么致仕了。
從花團錦簇到高樓傾倒,也不過一月時間。
父不父,子不子,霍家上演的這出大戲,讓無數人驚掉了下巴。
與太后對承恩公的處罰相比,安鴻羽、安遠侯等人受到的責罰反倒不算什么了,沒有在朝堂上掀起一絲水花。
當然,也不是沒有人不滿的。
祝青云狀告親生父親一事為何會鬧得沸沸揚揚。都說子不言父過,做父母的,即使有再大的不妥,那也不是兒女能夠置喙的。
但這些人的不滿,全都沖著跪在大殿中央,磕得頭破血流的霍澤去了。
至于太后與承恩公的關系,所有人在這一刻都默契地選擇了遺忘。
更不會有誰冒著觸怒太后的風險站出來為承恩公叫屈。
說句不好聽的,誰叫承恩公是外戚呢。
但凡承恩公是清流、勛貴、宗室……多多少少都會有人站出來為他說話。
偏偏承恩公是外戚。
偏偏要降罪于承恩公的人是太后。
忠心于太后的官員不會頂撞太后。
不是太后黨的官員,也樂得見到太后削弱外戚勢力。
等消息傳到霍世鳴耳中時,一切都已塵埃落定。
什么叫殺人誅心?
什么叫眾叛親離?
霍世鳴現在就體會到了殺人誅心,眾叛親離的滋味!
在這一場只屬于他和長女的角力里,他的妻子和兒子都做出了自己的選擇,站在了他的對立面。
他不肯認罪,兒子就替他認罪,女兒更是在滿朝文武面前釘死了他的罪行。
請罪折子不是他親自寫的,卻比他親自動筆寫的殺傷力還要大。
霍世鳴呼吸急促沉重,下一刻,他猛地用力一掃,將桌面所有東西都掃到地上。
撞擊聲、碎裂聲此起彼伏,有不少碎片在碰撞間飛濺到霍澤身上。他沒有躲,也沒有發出吃痛聲,只是
默默跪著。
霍世鳴面無表情地看著霍澤。
目光中沒有半分兒子終于回家的喜悅,而是寸寸冰冷如刀。
“怎么,前腳剛跪在你阿姐腳邊搖尾乞憐,現在又要跪在我面前尋求我的諒解了?”
霍澤額上的血還未完全擦拭干凈,聽到霍世鳴這話,本就蒼白的臉色愈發慘白。
“爹……”
“住口!”霍世鳴右手重重錘在桌案上,“我沒有你這么個兒子!”
心中的怒火噴薄而出,霍世鳴借著這股力道站起,往前走了兩步。
他原本是不擔心霍澤會出賣他的。所以一些機密之事,霍世鳴沒有刻意告訴霍澤,卻也沒有刻意避著霍澤。
但現在,霍世鳴卻忍不住開始懷疑霍澤。
忠誠不絕對,就等于絕對不忠誠。
能背叛他一次,自然就能背叛他第二次。
太后將霍澤扣在手里這么長時間,難道就沒從霍澤口中問出過別的事情嗎?
是了。
是了。
一定是這樣。
難怪太后反應這么快,他才剛上完請戰折子,還沒來得及串聯鼓動更多朝臣,就被太后禁足在府里了。
一定是霍澤出賣了他,讓太后知道了他心里的算計,太后才會如此不留情面。
以太后的智謀,都不需要霍澤透露太多,寥寥數語就能幫助太后拼湊出事情真相。
“是不是你!”
霍世鳴咬緊牙關,舌尖一陣血氣。
霍澤茫然抬頭,在對上霍世鳴視線的那一刻,他止不住戰栗。
那是怎樣一種擇人的眼神。
在那樣的眼神里,霍澤看不到半分往日的疼愛,只有濃烈的怒火,以及藏不住的……怨恨。
霍澤一直都知道父親是疼愛他的。
雖然父親一向嚴肅,對他的管教十分嚴格,只要做錯一點事情都會被父親喝罵……霍澤依舊能清晰感受到父親毫無保留的重視與偏愛。
但是,父親此刻望著他的眼神,不像是在看著兒子,不像是在看著親人,更像是在看著什么仇敵。
往日的溫情還歷歷在目,指責與咒罵的話語卻已經劈頭蓋臉向他砸來。
“是不是你向太后出賣了我的計劃?好啊,我就說我計劃得如此周密,安排得如此周全,為何太后的反應還能這么快,讓我的后續布置都沒有用武之地。原來是你這個叛徒在作祟。”
霍澤瞳孔一縮,下意識解釋道:“爹,我沒有!我真的沒有!我就只是被逼著上了那一道折子而已!”
霍世鳴卻根本聽不進他的解釋:“我對你還不夠好嗎,霍家的一切,將來不都是留給你和阿興的嗎。我倒臺了,對你到底有什么好處?”
似是想到了什么,霍世鳴冷笑一聲:“難道是你阿姐給你許諾了什么好處?來,跟我好好說說,你將我賣出了什么好價錢?”
霍澤一再搖頭。
霍世鳴看著他那副模樣,憤怒之余,又有種真切的悲哀。
既然已經決定出賣他,又為何不順帶換個好價錢。
既然已經在太后腳邊搖尾乞憐,又為何要來他面前繼續裝可憐。
難道事到如今還想尋求他的原諒?
又或者是,為了讓自己的良心過得去?
他怎么會生出這樣軟弱無能的兒子。
“廢物!”
霍世鳴暴怒,一腳踹了過去,正中霍澤心口。
方氏一直在外頭等消息,聽到霍澤的慘叫聲,頓時站不住了,推開門口的守衛沖了進去。
當看清屋內的情況后,方氏尖叫一聲,撲到霍澤面前,攔在他與霍世鳴中間。
“夠了!老爺,這是你的兒子,他被軟禁在皇宮里大半個月,好不容易出宮來,我不求你能關心他的身體,但你再憤怒,也不應該將怒火宣泄在他身上!”
霍世鳴深吸一口氣,原本在聽到霍澤的慘叫后,升起的那一絲擔心和后悔,都在方氏的指責下化為烏有。
“我還沒去找你呢,你倒是先沖了進來。方氏,這么多年來,我待你如何,待方家又如何,你居然也和他們一起背叛我。你就不曾念過我們之間的夫妻情分嗎。”
比起兒子的背叛,方氏的背叛,更讓霍世鳴難以置信。
因為方氏也好,方家也好,都是完完全全、徹徹底底依附于他的。這么多年來,他也一直在大力扶持方家。
方氏淚眼婆娑,卻用力昂起頭:“不然呢。不然你要我怎么做。要我像你一樣眼睜睜看著阿澤出事嗎。”
霍世鳴覺得她簡直不可理喻:“我眼睜睜看著他出事?他被軟禁在皇宮第二日,我就立刻進宮去救他了。要不是為了他,我會在太后最憤怒的時候求見太后嗎。”
霍世鳴對霍澤的那些指責,方氏在屋外聽得一清二楚。
她從來都不是一個多堅強的人,只要霍世鳴說上幾句重話,她就忍不住退讓服軟。
但這一回,她寸步不讓。
“這難道不是你應該做的嗎?”
方氏這意料之外的反應,反倒讓霍世鳴愣了愣:“什么?”
“阿澤為什么會被軟禁在皇宮里,又為什么會被逼著上了這樣一道折子,你心里沒有數嗎。霍家為什么會落到如此地步,你真的弄不清楚嗎。你說阿澤大逆不道,真正大逆不道的人,難道不是你嗎。”
霍世鳴目眥欲裂,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知為何,看著霍世鳴的神情,方氏心頭反而生出幾分快意來。
“我沾了太后的光,被人叫了這么多年承恩公夫人,也得為她說兩句公道話。
“我是嫁去給人做繼母的,所以你們父女之間的事情,我一向是能不插手就不插手,也免得出了力還落了埋怨。
“但太后怎么說也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我與她相處的時間,比你與她相處的時間更多。我自問,對她也有幾分了解。
“她不是那種刻薄的性子,相反,我就沒見過比她更大氣的人。”
就不提以前種種了,單說昨天兩人相見時,太后對她的態度很是溫和,沒有因霍世鳴的所作所為遷怒于她。
那不是太后為了說服她而偽裝出來的。
以太后的身份地位,根本無需向她演戲。
“娘娘沒有認識端王以前,霍家是什么光景;她進宮以后,霍家又是什么光景。你不記得了,我卻還記得。
“你的妻子站在你
的對立面,你的兒子上折子彈劾你,你的女兒降罪于你,你說說,為什么你的家人都不支持你,又是誰真正導致你落得今日眾叛親離的下場!”
方氏越說越理直氣壯。
她從地上站起來:“你說我沒有念著夫妻情分,不,正是因為念著夫妻情分,我才不能眼睜睜看著你一錯再錯。”
方氏伸手去拽霍澤:“我們走。”
方氏直接拉著霍澤離開了房間,一直到走出數十米開外才停下腳步。
看著霍澤臉上、脖子上和衣服上的傷痕,方氏心疼道:“你也真是的,你爹對你動手,你就不知道躲一躲嗎。”
霍澤這會兒還有點懵。
對于方氏那堪稱石破天驚的表現,霍澤和霍世鳴一樣震驚。
“……我就想著讓爹出出氣。”
方氏都不知道該怎么罵他了:“……他正在氣頭上,你跑到他面前讓他出氣,是存心給自己找不痛快呢。”
霍澤摸了摸自己抽疼的心口,沒再吭聲。
母子兩對視一眼,都沉默下來。
事情發展到現在,絕非他們所愿,但做都做了,看老爺/爹那個反應,怕是已經記恨上他們了。
“我倒是不怕你爹,但你爹正在氣頭上,也不知道會對你做什么。”
方氏一夜沒睡,臉上有著深深的倦意:“還有阿嬈和阿興,府里的氣氛也實在不像樣,一直這么下去,對孩子不好。”
霍澤壓下心中的復雜思緒,開口道:“我在京中還有一處宅子,比承恩公府小了許多,也能住人。我們先搬出去住一段時間。”
方氏嘆了口氣:“這樣也好。你爹這里,就讓他一個人待著好好冷靜吧。”
太后只是去了老爺的官職和虛銜,沒有收走霍家的財物。霍家多年積累,家底豐厚,只要老爺想開了,以后也能安安心心做個富家翁頤養天年。
“等你爹什么時候徹底想明白了,我們再搬回來。”
聽到方氏的念叨,霍澤沒說什么,眼中卻藏著深切的憂慮。
他爹要是能安心當個富家翁,又怎么會被太后逼著致仕呢。
不過他爹已經致仕,就算再不甘心,也做不了什么了。
……
方氏那一聲接著一聲的喝問,給霍世鳴造成了極大沖擊,以至于他都沒發現方氏和霍澤是什么時候離開的。
他在原地枯立許久,突然捂著心口吐出一大口血。
換做是以前,方氏怎么敢如此不留情面地頂撞他,霍澤又怎么敢冒著與他反目的風險出面彈劾他……就連太后,也只能壓下心中對他的不滿。
為什么他的家人都不支持他……
又是誰真正導致他落得今日眾叛親離的下場……
霍世鳴盯著地上那攤淤血,扯了扯嘴角:不過是權勢罷了。
說得那么冠冕堂皇,不過是因為他們反抗不了太后的權勢罷了。
起風了。
狂風卷著枯黃的葉子不斷敲打窗戶,一下,兩下,吵得人頭暈腦脹。
不知過去了多久,天色漸漸暗下,暴雨驟然降臨,寒意侵襲而來。
京師一夜入秋。
“老爺!”
管家匆匆跑了進來,看到霍世鳴那搖搖欲墜的身形時,腳步就是一頓。
但猶豫片刻,他還是咬著牙說出來意。
“就在剛才,夫人、少爺和少夫人他們,收拾了一些行李,帶著身邊得用的下人離開了府邸……”
霍世鳴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手掌卻一個用力,生生將茶杯捏碎。
碎裂的瓷片扎入掌心,鮮血淋漓。
***
當天晚上,霍府發生的一切,包括霍世鳴、霍澤和方氏三人間的對話,都整理成冊擺放在了霍翎案頭。
霍翎接見完新任兵部尚書,才有空翻看這本冊子。
結果在拿起冊子時,她失手打翻了一旁的茶杯。
碎裂的瓷片飛濺開,在她手背上劃開一道小小的口子,洇出點點血絲。
周圍的宮人被嚇了一跳,霍翎卻沒當回事,用手帕隨意抹了抹,就讓人過來收拾地上的狼藉。
她走到窗邊,聽見呼嘯的風聲:“起風了?”
無墨道:“回娘娘話,是下雨了。”
“下得大嗎?”
“淅淅瀝瀝。”
“那就隨我出去透透氣吧。都在這殿里待一整天了。”
這會兒并非散步透氣的好時候,倒不是下雨,而是風會卷起各種細小的東西。
霍翎手里撐著一把油紙傘,閑庭信步,恍若不覺。
她心里也沒有具體目的地,只是和朝臣議事一天太過疲倦,想換個環境繼續整理思緒。
這一路走著走著,等霍翎再抬眼時,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走到了摘星臺。
摘星臺,顧名思義,是一座視野極好的觀星臺。
摘星臺地處皇宮西北角,離壽寧宮很遠,霍翎平時很少會走到這里。
不過來都來了,霍翎撐著傘,拾階而上,來到摘星臺最高處。
雨夜自然不適合觀星,但摘星臺地勢很高,從這里向宮墻外眺望,可以看見一大片府邸。
那些府邸亮著橘紅色火光,在雨夜分外顯眼。
夜風愈發洶涌,無墨抱著外衣走到霍翎身邊,就要給她披上。
霍翎突然抬手,指著一處黑暗的地方:“你知道那座府邸里,原先住著何人嗎?”
無墨順著霍翎的視線望過去,努力辨認無果,搖頭道:“娘娘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記性。”
霍翎為她解惑:“那座府邸的上一任主人,是羌戎前任首領李向笛。你應該還記得他吧。”
李向笛,也曾是一代草原雄主。
景元二十年,他舉兵反叛大燕,被當場活捉,押送至京師獻舞謝罪。
獻俘大典后,景元帝給李向笛封了個伯爵之位,又賜下這座府邸,從那以后,李向笛就被幽禁在里面,一直到兩年前病逝,這座府邸才重新空出來。
“大燕沒有直接要了李向笛的命,是為了安撫羌戎貴族。但隨著李宜春逐漸掌握了羌戎的大權,李向笛是死是活,其實已經不重要了。
“李宜春給我行過不少方便,我想著投桃報李,就給他去了一封信,問他還想不想殺李向笛。但他拒絕了。他在信里說,讓李向笛這么慢慢老死,就是對李向笛最大的懲罰。”
無墨愕然,都不知道該擺出什么表情好。
“我起初,并沒有懷疑李宜春的說辭,后來再回想起此事,倒覺得是李宜春心軟了。”
一滴雨水穿過油紙傘沿,隨著斜風吹落至霍翎眉心。
她眉間一片冰冷。
“羌人不像漢人,沒有那么講究父子君臣,李宜春一個在羌戎王庭長大的人,卻在不斷學習漢人文化的過程中,也受到了父子君臣的影響。他能夠在一日間殺死四個羞辱自己的兄長,卻對造成自己真正處境的父親手軟了。”
以前不殺,是因為大燕留著李向笛還有用,不允許他動手。
后來不殺,是因為他不想殺了。
無墨沒有完全聽懂這番話,卻還是像以前每一次一樣,煞有其事地回應著霍翎。
霍翎抬起傘沿,看著那些亮起的橘紅色火光一點點熄滅,輕聲道:“走吧。外頭的人家熄燈了,我們也該回去休息了。”
第152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下毒。
霍翎不愿意輕易開啟北伐,是因為她不愿意平白消耗國力。
但要是實在避不開,她也不是一個畏戰怯懦、搖擺不定之人。
既然戰爭已經開啟,他們的想法也要及時做出調整,不能再被以前的策略束縛。
在給周嘉慕的密信里,霍翎明確指出,周嘉慕不用有心理負擔,該怎么打就怎么打。
他才是前線統帥,是最了解戰場形勢的人。
如果周嘉慕判斷局勢后,認為據城而守更合適,那就借著城池堡壘與敵軍慢慢周旋,莫要急功近利。
如果遇到不錯的戰機,認為可以出城一戰,盡管擺開陣仗與敵軍廝殺,無需瞻前顧后。
這一戰,要的就是化戰果為最大,盡可能殺傷敵人的有生力量。
為大燕再換來至少十年的和平發展時間。
隨著密信一起送去燕北的,還有兵部趕制出來的一百多架元戎弩以及大量糧草兵械。
一味被動接招只會疲于應對,在交代完燕北的事情后,霍翎又私下召見了幾位心腹臣子。
興泰殿內。
霍翎和季銜山一左一右坐在上首,無鋒、丁景煥、宋敘和祝青云分散著列坐下首。
幾人面色肅穆。
就連性情最為散漫不羈的丁景煥,都難得坐姿端正筆挺。
霍家發生的種種,早已在京師傳遍,沒人會在這時候給霍太后找不痛快。
相比之下,倒是身為當事人的霍翎,神情最為輕松自在。
看大家神情如此嚴肅,霍翎還開了個玩笑來活躍氣氛:“哀家今日召你們前來,只為一事——算永慶帝的死期。”
下首幾人面色古怪。
丁景煥附和道:“娘娘昨日夜觀星象了?”
霍翎唇角微彎:“哀家昨夜確實去了趟摘星臺,不過雨夜無星可觀,哀家是掐指一算算出來的。”
丁景煥眨一眨眼,瞥見霍翎唇角促狹的笑,突然反應過來了:“娘娘認為,永慶帝要撐不住了?”
無鋒恍然:“確實不無可能。”
無鋒在最初的疑惑過后,也猜到這是怎么一回事了。
“永慶帝中風暈厥遲遲不醒”確實是請君入甕的假情報,但他們得到的所有情報都是假的嗎?
這不可能。
所有情報都是假的,太容易被人拆穿了。
無鋒自己就是負責情報的。
如果他想要投放假情報釣魚的話,他一定會在眾多真情報里,摻雜進一兩條重要的假情報。
只有做到九真一假,才能讓人難以分辨。
宋敘面露沉吟:“之前我們都被永慶帝清醒、大穆興兵二十萬南下的消息給轉移了注意。”
大穆這一次來勢洶洶,幾乎將燕云十六州的兵力全部押上,以至于眾人都有一種錯覺,永慶帝的身體應該沒有情報里說的那么糟糕。
但,這會不會也是永慶帝算計的一環?
他的真實情況,也許比他們以為的還要糟糕一些?
祝青云也加入討論之中。
他們先前一葉障目,沒有往這個方向思考過,如今被霍翎點破那層窗戶紙,各種猜想被一一提出。
一番討論下來,幾人基本達成以下兩個共識:
永慶帝應該是撐不住了,就是不知道那口氣什么時候才能咽下。
雖然永慶帝強行壓下了奪嫡之爭,也已在日前冊封十皇子為太子,但是其他幾位皇子未必會心服。
祝青云總結:“如果永慶帝還能多活幾年,他應該不會倉促發動戰爭。”
就是因為知道自己已時日
無多,而太子根基尚淺,未必能壓住幾位兄長,永慶帝才會想到“用外患來解決內憂”這種激進的方式。
宋敘贊同道:“祝女官所言甚是。在永慶帝假裝自己昏迷不醒的日子里,幾位皇子早已勢同水火,根本不是永慶帝一道立儲圣旨就能夠平息所有問題的。”
霍翎靜靜聽著他們的討論,指尖輕敲扶手,心中的想法愈發明朗。
她抬手,止住眾人的話音,轉頭看向無鋒:“我們的人,有能力在大穆皇宮安排一場刺殺嗎?”
無鋒:“娘娘想刺殺何人?”
霍翎:“大穆太子。”
無鋒面露些許難色。
大穆皇宮里確實安插有他們的人手,但想要執行一場針對大穆太子的刺殺,還是太勉強了。
但娘娘不會無緣無故提出此事,無鋒剛要咬牙說好,就聽霍翎道:“刺殺失敗也無妨。重點是要有這么一場刺殺。”
無鋒一愣:“娘娘的意思是……”
霍翎唇角上挑:“給大穆太子和他身后的蕭家,一個血洗京師的借口。”
幾位兄長不死,大穆太子的儲君之位很難安穩。
就算大穆太子年紀小,想不到這一層,太子背后的蕭家也會讓他明白這一點。
不管刺殺的幕后主使是誰,太子和蕭家都會第一時間將矛頭對準幾位兄長。
季銜山先是眼前一亮,旋即又提出一個不同意見:“永慶帝怕是不會同意此事。”
前線正在打仗,這時候最忌諱的就是后方生亂。
霍翎道:“所以太子和蕭家會避著永慶帝行事。”
一向沉穩的宋敘,都難得亢奮起來:“太子一旦動手,幾位皇子不會坐以待斃。屆時后方一亂,前線也要跟著出問題。”
丁景煥拊掌:“以永慶帝的剛愎自用,要是知道太子和蕭家背著他做了什么好事,會不會一口氣上不來,直接氣死過去。”
霍翎笑了一下:“能直接氣死永慶帝,自是最好不過。”
***
想要策劃一場針對大穆太子的刺殺,絕非易事。
而且大燕京師與大穆京師相距實在太遠。
為了能及時調度指揮,無鋒打算潛入大穆京師坐鎮,親自策劃安排這一起刺殺。
霍翎沒有阻止他,只是在他離開前,輕聲叮囑:“到了燕北,去見一見周嘉慕,將你的計劃全盤告知于他,讓他好好配合你。
“這一次行動,以你安全為重。若事不可為,就放棄計劃,另尋他法。
“哀家的暗衛首領,可不能在這么一件小事上折損了。”
無鋒抱拳行禮,燦然一笑:“娘娘,臣去了。”
無鋒這一去,就如魚入大海,徹底沒了音訊。
前線的戰報隔三差五就會送回京師。
眼下兩軍還在僵持階段,大穆幾番挑釁,有意讓大燕出城迎戰,但燕北軍在周嘉慕的約束下打得很謹慎,雙方交手,互有勝負。
大穆增兵。
大燕調行唐關駐軍和燕羽軍增援燕北。
臨行前,燕羽軍統領孫裕成病重,燕羽軍副統領陳立群暫待統領之職。
***
起初,霍世鳴是怨的。
怨方氏,怨霍澤,更怨自己那位鐵石心腸的長女。
偌大承恩公府,曾經花團錦簇,賓客如云,每天都有數不清的拜帖投遞到門房那里。
就連承恩公府的下人,都比其他府邸的下人要神氣三分。
但如今的承恩公府,就如同那無人打理的庭院,衰敗凋零,再無往日風光。
霍世鳴開始頭疼,失眠,甚至開始酗酒。
他以前是從不酗酒的。
身為戰場將領,頭腦要時刻保持清醒,偶爾小酌幾杯助助興就罷了,絕不可貪杯多飲。
即使是被霍翎調回了京師,霍世鳴也沒有破這個戒。
可現在,再恪守這些準則又有什么意義呢。
與其保持頭腦清醒,倒不如用酒醉來麻痹自己。
隨著前線戰況一點點傳入霍世鳴耳中,霍世鳴開始驚懼。
而孫裕成的書信,更是讓霍世鳴惶惶不可終日。
在信里,孫裕成提到兩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他在臨行前一日突然染病,渾身疼得無法下地,最后是由副統領陳立群代替他率領燕羽軍前往燕北增援。
【陳立群疑似為太后親信】
短短十個字,卻讓霍世鳴反復看了許久。
因為陳立群這個人,是在燕羽軍創立之初,招進來的第一批兵源。
小伙子生得儀表堂堂,又能文能武,很快在軍中嶄露頭角,被他和孫裕成倚重。
陳立群是燕西本地人,這么多年來,他只來過一次京師。
如果陳立群是太后的人,那他是什么時候投靠太后的?
是在嶄露頭角以后,還是……
在燕羽軍創立之前就已經投靠了太后?
他進入燕羽軍,是否出自太后的授意?
不知怎么的,霍世鳴突然想起太后曾經對他說過的一句話:
“父親可知,燕羽軍為何會叫燕羽軍?”
傳聞稱,燕羽軍是由太后提議創辦的,燕羽軍的名字來源于太后的名字……
那時候,他并未將太后這句話放在心上。
但現在想來,以太后的性子,燕羽軍與她的交集如此之深,她與先帝又怎么會不在軍中布置后手,安插釘子?
以前沒啟用后手,只是因為沒必要。
現在覺得他和他的人不可信了,就立刻開始清洗他在燕羽軍的勢力,讓她布置的后手發揮作用。
不……
不只是燕羽軍。
霍世鳴視線微垂,看向書信的下一行。
除了孫裕成,他在行唐關駐軍中的親信,大都被行唐關主將白鏡文抽調去了燕北。
這一去,短則三五月,長則一兩年,等他們再回到燕西時,燕西哪里還有他們的容身之地。
如此光明正大的鏟除異己,白鏡文怎么敢的!
若不是得了太后的首肯,白鏡文怎么敢的!
手中輕飄飄的書信宛若一塊沉甸甸的巨石,壓得霍世鳴喘不上氣。
他渾身戰栗,抬頭看著帶來書信的孔易。
“這封信,你是怎么帶進來的。”
孔易道:“孫統領應該是知道將軍出事了,這封信是通過我們的秘密聯絡渠道送進京的。
“我取得信后,想辦法將信藏在了送菜的板車里,這才得以將信帶進來。”
霍世鳴閉上眼睛,面色慘白:“你看過信了嗎?”
孔易道:“未得將軍首肯,屬下不敢擅自拆信。”
霍世
鳴心里舒服了些。
他與孫裕成有特殊的聯絡暗號。
在拿到信的第一時間,他就知道這封信沒有被人提前拆開過,而且信也一定是出自孫裕成之手,并非由他人代筆或偽造。
方才那一問,其實還帶了些試探在。
孔易自然是忠心可用的,但他如今虎落平陽,孔易心里未必沒有其它想法,難免要多試探一二。
“你也來看看這封信吧。”
霍世鳴將信遞了過去。
孔易一目十行,臉色也慢慢變了:“陳立群居然有可能是太后的人,這、這怎么會……他是何時投靠太后的……”
霍世鳴慘笑一聲:“你也覺得震驚是吧。誰能想到,太后早就在防著我了。”
孔易連忙勸慰。
霍世鳴擺擺手:“先不說這些了。
“阿易,你也跟了我這么多年,你的能力我是再清楚不過的。
“如今我已老邁致仕,你再跟在我身邊,只會浪費了你的才能。趁著我在朝中還有幾分薄面,我給你寫一封舉薦信,你拿著它去……”
“將軍!”
霍世鳴話未說完,就被孔易出聲打斷。
孔易語氣真切:“將軍于我有救命之恩、知遇之恩,當年要不是得將軍出手相助,我早已死在山匪手中,更不會有這些年的好日子過。
“我的為人,將軍還不清楚嗎。
“我孔易不是那等趨炎附勢、攀高接貴之人。今日將軍落難,我就棄將軍而去,我成什么人了。
“況且——”
孔易眼含熱淚,懊悔道:“如果不是我給將軍出了那樣的計策,將軍又怎么會走到這一步。”
孔易這番表現完全被霍世鳴看在眼里。
他暗暗點頭,心中對孔易的最后一絲芥蒂才慢慢放下。
要說沒有遷怒過孔易,那是不可能的。
剛被太后禁足在府中的時候,霍世鳴連孔易的面都不愿見。
只是這些天下來,連他的妻兒都毫不留情地棄他而去,唯有孔易還如此忠心耿耿……
霍世鳴唏噓不已:“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唉,落難之時,才能徹底看清一個人啊。”
霍世鳴扶著孔易坐下,向他詢問自己下一步應該做些什么。
“將軍還愿意向我問策,那我也有一計要獻給將軍。”
孔易開口道:“既然將軍的親信都被派去了燕北,將軍何不上書太后,請求一同前往燕北戴罪立功?”
“你以為我沒有想過嗎?”
霍世鳴捂著自己的眼睛,語氣頹唐。
他不僅想過,還跪在地上給太后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求太后恩準他重返戰場。
即使是領受最艱巨的作戰任務也無妨。
但太后不允。
無論他說什么,她就是不允。
“這……”孔易語塞,“我一時間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
霍世鳴眼中的期待一點點黯淡。
他有些神經質地咬住右手虎口,那里被茶杯碎片劃破的傷口還未完全愈合。
“我再試試……”
他的語氣飄忽:“我再去試一試……”
封妻蔭子,加官進爵,這是霍世鳴一輩子的執念與追求。
如今他妻離子散,官位也做到頭了,太后總不至于將事情做得如此決絕,連一點退路都不給他留吧。
霍世鳴懷抱著連自己都不太相信的希望,一次又一次上折。
但每一本折子都石沉大海,再無音信。
他開始整夜整夜失眠,尤其是每當聽說前線打了什么敗仗時,他更是疑神疑鬼。
這些天里,他只要一閉上眼,就仿佛在瞬息間被拉回了興泰殿。
“……從現在起,承恩公最好日日夜夜,時時刻刻祈禱邊境無事發生。如若因為你的一己之私,致使大燕與大穆開戰,戰爭所耗費的每一筆物資,犧牲的每一個戰士,我都會記在你的頭上。絕不姑息。”
那樣冷酷自持到堪稱決絕的聲音,仿佛一種擺脫不掉的詛咒,又像是一種預言般的審判。
她還會怎么對他?
罷免他所有官職,將他幽禁在府中,讓他變得人不人鬼不鬼,導致他妻離子散,還不夠她用來出氣嗎?
難道……
難道就真的要逼死他,她才甘心嗎?
這樣的念頭在霍世鳴腦海里回蕩著,盤踞著,直到這一天,霍世鳴發現他的飯菜被人投了毒。
***
三個月的禁足期早就過了,但守在承恩公府門口的禁衛依舊沒有撤走。
京師也從初秋過渡到了初冬,細雪連綿,銀裝素裹。
以往有方氏照料,有丫鬟仆人伺候,霍世鳴從來不需要操心冬天穿什么,也不需要考慮如何購買取暖的木炭。只要他想,隨時都能吃上熱氣騰騰的食物,喝上熱氣騰騰的茶水。
如今府里沒有了女主人,下人也愈發散漫懈怠,別說什么冬衣和木炭了,就連食物都很難吃上一口熱乎的。
這天中午,下人照例送來吃食,但直到食物沒有了一絲熱氣,霍世鳴也沒有動過一次筷子。
孔易過來的時候看到這一幕,難免要勸霍世鳴多保重身體。
霍世鳴看著自己枯瘦如柴的手掌,聲音嘶啞:“我心中有數。你將這些食物端出去吧。”
孔易嘆了口氣,也不再多勸,默默將食物端出去,左右看了一圈,卻找不到一個伺候的下人,只得先將食物放置在墻角。
“燕北那邊有什么新的消息嗎?”
等孔易再次進來,霍世鳴迫不及待道。
孔易看了看霍世鳴,欲言又止:“周嘉慕周將軍又打了一場勝仗,就是……就是……耿副將和榮校尉在那一戰里雙雙殉國了。”
霍世鳴瞳孔猛地一縮。
這兩人,都是他在軍中的親信,鞍前馬后跟隨他多年。
霍世鳴語氣壓抑:“知道他們是怎么犧牲的嗎?”
孔易:“據說是貪功冒進,行軍時正好撞上了大穆的主力,大燕來不及營救,就……就出事了。”
霍世鳴呼吸急促,胸膛劇烈起伏。對于這份官面解釋,他是一個字都不信的。
“耿副將和榮校尉都是跟隨我多年的老將,他們怎么會無緣無故撞上大穆的主力軍!”
霍世鳴一拳捶在桌案上,心中大恨:“周嘉慕!”
霍世鳴正要再說些什么,就隱約聽到外頭傳來一聲凄厲的貓叫。
“外頭怎么會有貓?”霍世鳴蹙起眉頭。
孔易猜測:“應該是從哪里跑來的野貓。”
“出去看看吧。”
霍世鳴和孔易是在書房的密室里進行交談的。
這可以保證他們的對話不會被任何人聽到。
兩人離開密室,才邁出書房,就看到那只奄奄一息倒在食物旁邊的野貓。
兩人面色立變。
霍世鳴快步上前,捏著野貓的后脖頸,仔細查看起來,果然在野貓嘴邊發現了食物殘渣。
仿佛是被人狠狠一錘錘在頭上,霍世鳴嚇得魂飛天外,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時被孔易拉回密室的。
“將軍!將軍!”孔易搖著霍世鳴的肩膀,“你快醒醒,現在不是猶豫遲疑的時候了!”
霍世鳴抓著孔易的胳膊,神情惶恐:“為什么,為什么,我是她的親生父親啊,她怎么能這么對我!”
“是了,是了。”霍世鳴又神經質地來回轉圈,“她就是這樣一個鐵石心腸之人。為了斬草除根,再無后顧之憂,又有什么事情是她做不出來的。”
仿佛是終于下定了什么決心般,霍世鳴停下腳步。
幾個月的幽禁,讓他整個人憔悴不已,再無以往那種魁梧精碩之感。
他的臉龐微微凹陷下去,露出明顯的老態,唯有那一雙遺傳給兒子女兒的眼睛,在暗室里閃爍著驚人的亮光。
“我不能再坐以待斃了。再這么下去,我只有死路一條。孔易,你有什么辦法能幫我化解這一次的危機嗎。”
在霍世鳴幽幽的注視下,孔易一咬牙:“為今之計,將軍想要脫身,只有一個辦法。”
“什么辦法。”
“解決太后,挾天子以令朝臣。”
第153章 第一百五十三章離愁散。
霍世鳴出生于鐘鳴鼎食之家,自幼錦衣玉食,三歲就被父親請立為侯府世子,走到哪兒都是丫鬟仆從環繞,走到哪兒都是親朋喜笑相迎。
在霍家出事之前,他吃過的最大的苦,就是練武的苦,見過的人間最大苦難,就是家中仆從的生活。
好像只在一夕之間,一切都天翻地覆了。
他最崇拜的父親打了敗仗,被押送回京,關進天牢;曾經喜笑相迎的親朋避霍家如避蛇蝎;丫鬟仆從人人自危,再也無心伺候他,甚至還有人悄悄欺負他。
霍世鳴霸道慣了,被仆從欺負,哪里能忍,當下就哭嚷開了。
仆從又驚又怒又怕,嘴上也不干不凈,罵他到了現在還敢擺侯府世子的譜。
最后還是母親匆匆趕來,將仆從直接趕出了侯府。
但在他問及父親什么時候會回家時,母親只是抱著他,一味以淚洗面。
好在,父親還是回家了。帶著滿身的傷痕。
只是從此以后,京師再也不是他的故土,位于京師的這座府邸,也不再屬于霍家。
霍世鳴被父親霍英紹牽著走出這座府邸,依依不舍回頭,卻只能看到那扇沉重的紅色大門,在他眼前緩緩合上。
他隨父親上了馬
車,一路向燕西而去。
燕西荒涼貧瘠,氣候惡劣,那里沒有豐饒的物產資源,也沒有優美的自然風光。
登高遠眺,只有黃沙漫天。
任誰突遭家庭變故,又從京師被一路驅趕至燕西,都很難用平常心對待。
更何況那時候的霍世鳴只有五歲。
霍家這一脈,其實并不只有他一個孩子。
在他下頭,還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
但最后,弟弟和妹妹都在剛到燕西的第一年,就相繼病逝。
母親聽說父親在前線打了敗仗時沒有哭,跟著父親被貶至燕西時沒有哭,在接連失去兩個孩子后,卻再也支持不住,纏綿病榻數年,還是撒手人寰。
霍世鳴那幾年的記憶,全都是灰色的。
好像從父親被貶謫以后,所有事情都脫離了原先的軌道,變得面目全非。
幸福美滿的家庭瞬息間破裂,只留下他和父親相依為命。
而父親,雖然僥幸在那一場大戰里幸存,身體卻留下多處暗傷,再也不可能重回戰場,也不可能重新返回朝堂之上。
于是,自然而然地,父親將所有期望都放在霍世鳴身上。
霍世鳴十幾歲的時候,就已遍嘗人情冷暖。
與霍家世代交好的人家,在他再次登門時,有的直接閉門謝客;
有的沒把事情做得那么絕,卻不是用對待子侄的禮節對待他,而是將他和其他人家的管事放在一起招待。
如果說這樣的人情冷暖,更多的是傷了臉面,那等霍世鳴到了出仕的年紀以后,他才真正體會到了處處碰壁的滋味。
當年那一場敗仗,陣亡了很多將士。
其中不少人都出身不凡,他們進入軍中,是想跟在霍英紹身后撈一筆功勛。
豈料大燕兵敗如山倒,這些想要去前線鍍一層金的公子哥,大都陣亡在了前線。
雖然那場敗仗不能完全歸因于霍英紹,霍英紹和霍家也已經為那場敗仗付出了沉痛的代價,但是誰叫霍英紹是主將呢。
朝廷放過了霍家,那些有親人戰死沙場的人家,卻不樂意看到霍家重新崛起。
他們都不用直接出手做什么,只要給底下人打聲招呼,多的是人樂意給霍世鳴使絆子。
無論霍世鳴如何使勁鉆營,他都沒辦法走出那小小的永安縣。
父親彌留之際,已經說不出任何話來。他抓著霍世鳴的胳膊,瘦弱的身體爆發出無窮力氣,眼睛卻死死盯著窗外。
霍世鳴不用回頭,也知道父親在看哪里。
那是京師的方向。
但那樣的力氣只是曇花一現,不過眨眼間,禁錮霍世鳴胳膊的力氣都消散了。
父親的手緩緩松開、滑落,只有一雙眼睛瞪得極大,凝望虛空。
霍世鳴顫抖著手,為父親合上眼睛。
他知道,父親死不瞑目。
……
呼嘯的北風卷著片片雪花,時不時打在窗紙上,發出尖銳的聲響。
霍世鳴清晨被冷醒時,才發現自己又夢到了從前,夢到了他一生中最深切的恐懼。
書房的被褥不如寢屋的被褥厚實。
角落里的炭盆早已不剩一絲熱氣,書房冷得像冰窖一樣,有風不時從縫隙里鉆進來,好像是昨晚睡前他忘了將窗關嚴實。
霍世鳴并不喜歡燕西,尤其討厭燕西的冬天。
燕西的冬天有數不盡的風雪黃沙,即使穿上最厚實的衣物出門,迎面吹來的風依舊凜冽如刀。
京師的冬天,自然是要比燕西溫柔許多。
但可能是早已習慣了燕西的氣候,待在京師的這一年時間里,霍世鳴反倒多有不習慣之處。
他這一生,好像就是在京師和燕西這兩個地方來回打轉。
他的榮辱悲喜,都在這幾百里的路程之間。
霍世鳴掀開被子,穿好鞋襪,只在肩上披了件斗篷。
他走到窗邊,原本是想要將窗戶關嚴實的,但余光一掃,就看到了昨天那只野貓倒下的地方。
野貓尸體已經被孔易悄悄帶走處理掉。
飯菜被投毒一事,霍世鳴也并未聲張。
承恩公府的守衛力量,已經全部被禁衛軍接管。他前腳才嚷嚷自己被投毒了,誰知道后腳會發生什么,倒不如暫時按捺,免得打草驚蛇。
外頭突然有鑼鼓之聲響起。
今日是桑家表舅五十歲壽辰,雖說前線正在打仗,但這一仗最少也要打上半年,總不能完全禁止民間的婚嫁喪娶和平時的慶賀活動。
桑家表舅原本是不想大辦這場壽宴的。
朝廷確實不禁止官員正常的慶賀活動,但桑家身份特殊,桑表舅也怕惹事上身。
還是大孫女桑玄清勸他進宮請示一下太后娘娘。
“要是其他壽辰,我也就不勸祖父了。但五十整壽是個大日子,我們才剛進京不久,立足未穩,要是連這么大的日子都不辦一場壽宴,其他人家會怎么想我們。
“他們不會認為桑家安分守禮,只會認為桑家沒有權勢,小覷了我們。
“祖父要是怕落人口舌,不如與太后娘娘說,這場壽宴收到的所有禮物,都會捐獻給朝廷,當做是桑家對前線戰事的一點支持和心意。
“這也能給京中權貴起個表率。”
桑家表舅帶著這番說辭去請示太后,果然得到太后的首肯。
今兒正好是休沐日,許多官員都冒著風雪,親自登門送禮祝壽。
宮里的賞賜也如流水般賜下,還有一道圣旨是單獨給桑玄清的。
圣旨上的內容也很簡單,獻計有功,當為貴女楷模,賜縣君出身。
席間賓客紛紛打聽這所謂的“獻計有功”是何意,心中暗罵桑家狡詐,竟然借花獻佛。
桑家的熱鬧從清晨持續到了傍晚。
霍世鳴也枯坐在院中,聽著隔壁的熱鬧,從清晨一直聽到了傍晚,滴水未進,滴米未沾。
等到桑家的熱鬧徹底平息,霍世鳴才撐著石桌慢慢站起。
他半邊身子都被凍僵了,尤其是兩條腿,凍得已經沒有知覺。
他也不在意,隨手拍掉肩上的積雪,拖著僵硬的步伐走進臥房。
他并未點燈,而是摸黑來到一處墻角,按照某種特定規律敲擊扭動,一處狹窄得僅容一人通過的密門出現。
霍世鳴緩緩上前,推開密門,取出隨身攜帶的火折子。
他目標明確,直奔密室西北角,挪走角落里半人高的柜子。
他從懷里掏出匕首,慢慢撬開一塊松動的磚石,從里面取出一個巴掌大小的匣子。
匣子里的東西,是霍世鳴還在燕西時,從西域一位商人手上獲得的秘藥。
此藥名為離愁散。
白色粉末狀,服用以后,初時癥狀與風寒無異,半個月后,病情開始急劇惡化,身體情況也會急轉直下,至多兩個月就會病入膏肓,無藥可醫。
***
承恩公病了。
據看守他的禁衛說,是承恩公一直沒有起來用膳,下人察覺到不對,推門去查看,才發現承恩公已經燒得不省人事。
不管怎么樣,承恩公都是太后的親生父親,國朝的一等公爵。
要是他就這么悄無聲息地燒死過去,滿府下人和在外頭看守的禁衛怕是都要給他陪葬。
所以在發現承恩公燒得不省人事后,立刻有人去請來京中最好的坐堂大夫,還有人騎馬趕去皇宮報信。
報信之人站在宮門口,忐忑等待著宮里的答復。
好在宮里并未降罪于他,只是派了兩名太醫隨行。
等報信之人帶著兩位太醫返回承恩公府時,正好撞上大夫從里屋出來。
“大夫,情況如何?”
大夫搖頭:“情況不太好,老夫給他扎了幾針,燒一直沒退下去。”
兩位太醫也不耽誤時間,朝著大夫略一拱手,就繞過他進了里屋。
年紀最長的胡太醫負責給承恩公把脈。
手指剛搭到脈相商,胡太醫就忍不住抬頭,看了眼承恩公的面相。
他也曾與承恩公打過照面。
那時的承恩公,雖然上了年紀,但身材魁梧,聲如洪鐘,走
起路來大步流星,一看就是常年駐守邊境的武將。
但如今的他,身材消瘦,面頰凹陷,食欲不振,還有郁結于心癥,也難怪感染風寒后會病得如此嚴重。
好在承恩公以前的身體底子不錯,病癥起初看著兇險,但在施了針,又硬灌進去一碗藥以后,額頭終于沒那么滾燙了。
胡太醫對著伺候的下人道:“只要后半夜不再反復,病情就算是穩定了。”
方氏是在第二天才收到消息的。
霍世鳴病情最兇險的時刻已經過去了,但人還虛弱著,一直沒有清醒過來。
得知此事后,方氏頓時坐不住了,命人收拾東西準備回去照顧霍世鳴。
霍澤也說自己要跟著回去侍疾。
還是方氏勸住了他。
“我和你爹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他生了重病我還不回去,我成什么人了。
“至于你這個做兒子的,你爹的病情已經穩定住了,還不需要你在他跟前侍疾。我回去能夠幫忙打理家里,敲打一些不安分做事的下人,你回去能做什么。
“你就和你媳婦安心待在這里,我先回去幫你試探你爹的態度。要是他消了氣,等到過年的時候,你再帶著你媳婦兒子回去一起吃團圓飯。
“就算是看在阿興那孩子的份上,他也不能把你直接掃地出門啊。”
霍澤這才沒有再堅持。
霍世鳴從病中清醒過來,看到靠坐在床邊的方氏,還以為是自己眼花了。
用霍世鳴后來的話來說就是:
“那時候,我真以為自己要死了。唉,人在鬼門關走了一遭,還有什么事情是看不開的呢。富貴權勢,都是過眼云煙,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要是為了這些東西鬧得和親人反目成仇,才是不值得啊。”
方氏被他這話說得眼淚都下來了:“老爺能想明白就好。”
生死關頭走一遭,人確實容易大徹大悟。
等太醫宣布霍世鳴的身體已經沒什么大礙,他立刻鉆進書房,在里面一待就是一整天。
方氏擔心他的身體,中途還進去看了一眼,勸他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情都等身體好全了再說。
霍世鳴長嘆一聲:“這事耽誤不得。”
方氏問:“還有什么事情能比你的身體更重要?”
霍世鳴沉默良久,方才道:“我打算親自給娘娘寫一本請罪折子。”
他放下毛筆,揉了揉發酸的手腕。
“之前那本請罪折子,是阿澤代我寫的,總歸有些名不正言不順,朝臣難免要念叨娘娘幾句。
“還是得我親自寫了,才不會讓我這個罪人累及娘娘的名聲。”
“你……”
方氏張了張嘴,終究沒有再勸,只是默默讓人給他多添了一盆炭火,免得他再著涼。
霍世鳴將自己關在書房里整整三天。
因為他還在禁足,這本長達萬字的請罪折子,最后是由門口的禁衛代為送入皇宮的。
宮里收下了折子,卻沒對此發表任何看法。
霍世鳴也沒喪氣,他對方氏說:“定是我以前傷透了那孩子的心,她不肯原諒我,是我這個做爹的活該。”
方氏心道這病了一場,人也變得太多了。
不過,總歸是好事。
不管老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面上都不應該對太后娘娘有任何怨懟。
——這也是,老爺以前勸過她的話啊。
***
無鋒那邊遲遲沒有音信傳回,不過在過年前,燕北前線倒是傳回了好消息。
周嘉慕于城外設伏穆軍,副將馮信中計身死,穆軍大亂,三萬軍隊最后只逃回去了四千人,余下的要么被俘,要么戰死。
而且周嘉慕早就與無鋒通過氣,知道無鋒潛入大穆是為了什么,所以在砍下馮信的首級后,他命人在大穆散布謠言。
主將蕭國英是大穆太子的親舅舅,副將馮信是大穆二皇子的老丈人,兩人因儲君之事早就多有齟齬。
馮信原本不應該落入大燕的圈套之中,但蕭國英為了削弱馮信的勢力,特意將最難啃的一塊骨頭交給馮信。
在馮信被圍困以后,蕭國英又見死不救,不肯派兵增援。
馮信突圍無果,以身殉國。
……
反正蕭國英沒有派兵增援是事實,馮信戰死也是事實。
周嘉慕在事實的基礎上添油加醋。
對方要是信了,也不是因為這個謠言有多真實可信,只能說是對方本就心存懷疑。
蕭國英在軍中連斬數人,才勉強將這股猜忌之風壓制下去。
……
朝廷看到這份戰報后,皆是大喜不已。
季銜山滿臉喜氣,私底下對霍翎說:“周將軍有將帥之才。
“還有這位叫秦虎的將領,果真人如其名,是我朝的一員猛將。”
秦虎是當年的武試頭名,追隨周嘉慕去到燕北以后,一直是周嘉慕的左膀右臂,頗為悍勇。
這一回,正是秦虎領兵沖鋒,沖亂敵軍的陣容,又一戟將馮信斬于馬下,殺得敵軍魂飛膽顫,毫無戰意,燕北軍才能以近乎全殲的方式取得這場漂亮的大勝。
霍翎道:“秦虎的表現確實出彩,當為頭功。”
還有周嘉慕的離間計,也用得頗合她心意。
眼下正值年關,宮里每年除夕都會設宴款待朝臣命婦,如今有了這場大捷,本就熱鬧的氛圍更添三分喜慶。
負責宮宴的人還是貴太妃和淑太妃。
按理來說,兩位太妃配合著籌備了這么多年的宮宴,早已熟悉宮宴的流程,沒什么事情能難倒她們的。
但還真有一事,讓貴太妃和淑太妃頗覺鬧心。
那就是,這場宴會到底要不要邀請承恩公和承恩公夫人啊!
太后和霍家的關系很有些微妙,她們一點兒也不想在除夕這么大好的日子給太后添堵。
但論身份論品階,承恩公和承恩公夫人都在受邀之列。
不僅在受邀之列,席位還相當靠前。
最后還是貴太妃一咬牙,直接去了趟壽寧宮請示太后。
貴太妃去得快,回來得也快。
淑太妃一直在等消息,看到她回來,趕忙迎了上去:“娘娘怎么說?”
貴太妃長舒一口氣:“娘娘說,只管照著規矩來辦。”
那就是點頭同意承恩公和承恩公夫人一起進宮赴宴了。
***
宮里擬定好受邀名單后,就給各家發放了帖子。
方氏得知自己也在受邀之列,有些意外,又有些驚喜,連忙張羅著要找裁縫來量制新衣。
霍世鳴道:“參加宮宴要穿國公夫人的禮服。”
方氏白他一眼:“我當然知道。”
霍世鳴道:“那你量制新衣做什么。”
方氏道:“我們家今年都沒請裁縫上門量制新衣,這就要過年了,總得給你我做兩身新衣服吧。”
方氏被霍世鳴問得不耐煩了,擺擺手將他打發:“行了行了,這些事情有我操心,你去休息吧。”
霍世鳴隨便找了個借口前往書房,又命人去叫來孔易。
孔易容貌清雋消瘦,一如既往溫和有禮。
霍世鳴看著他,眼底卻有些晦澀復雜。
孔易被盯得有些莫名其妙,忍不住出聲提醒。
“將軍?”
霍世鳴掩去眸中的異色,平靜道:“我們的人手,能將那樣東西神不知鬼不送進皇宮酒窖嗎?”
孔易道:“將軍放心,我已經賄賂好了那些人,保證能萬無一失。”
霍世鳴閉上眼睛,半晌,他沉沉吐了口濁氣,從抽屜里取出自己的令牌:“那就讓我們的人手都動起來吧。”
孔易拱手應是,看霍世鳴沒有其它吩咐,他保持著行禮的姿態默默退出密室。
一直退到密室外頭,孔易才重新站直。
他用指腹一點點撫平自己的袖口,原本文質彬彬的面容,驟然浮現出幾分譏誚涼薄之色。
***
宮宴一向是盛大有余,熱鬧不足,即使是年宴也不例外。不過因為前線剛打了一場大勝仗,大家出席宴會時,面上笑容都格外真切。
待到入了席,眾人才發現這里頭還有熱鬧瞧。
同為外戚,承恩公的席位與桑家人的席位是相鄰的。
這是自那場大朝會后,承恩公第一次出現在人前。
眾人一邊喝茶聊天,一邊不自覺將目光投向那頭,想要看看“仇人”見面是否分外眼紅。
出乎眾人意料的是,霍世鳴表現得頗為溫和,還主動敬了桑表舅一杯酒。
“早就聽說表弟回京了,只可惜我前些日子一直待在府中靜養,無緣與表弟相見。來,我先敬表弟一杯,給表弟賠禮道歉。”
桑表舅不知道霍世鳴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但還是跟著舉杯,連稱客氣。
今年的宮宴沒有歌舞表演,只有教坊司的樂師在一旁撫琴助興。
樂師彈奏的曲子,不僅有宮廷樂音,還有慷慨激昂的破陣曲。
季銜山的藝術造詣明顯遺傳了先帝,不過比起先帝喜愛書畫之流,他對樂曲更感興趣。
他側耳欣賞完整首曲子,正好看到吏部尚書陸杭上前敬酒。
有陸杭打了頭陣后,不少人也跟著離席,上前給太后和天子敬酒說祝酒詞。
桑表舅也十分意動。
他看了眼旁邊的霍世鳴,想了想,還是邀請道:“承恩公可要一同前去?”
霍世鳴面露苦澀:“表弟先去吧,我……唉,罷了,我就不去了。”
桑表舅一時間腦補了霍世鳴的很多心理活動,識趣地不再多勸,起身走到太后面前。
霍翎看到他,溫聲道:“有段時日沒見到表舅了,前段時日表舅母和玄清進宮,我還問她們,表舅怎么沒跟著她們一起來。玄清說,表舅去給我準備年禮了?”
桑表舅生得富態,笑起來時像是彌勒佛般溫和:“桑家能有今日,全賴娘娘恩典。我原想著給娘娘搜羅一些好東西,但桑家的一切都是娘娘賜予的,要是用娘娘賜給桑家的銀子去買東西送給娘娘,豈不是讓我白得了一個好名聲。”
做生意的,別的不一定厲害,但基本都是能說會道。
桑表舅道:“桑家是做酒水生意的,這些年也網羅到了不錯的酒水方子。我親自忙了幾天,釀得幾壇酒水,想請娘娘品鑒一番。”
“既是表舅的心意,那來人,去取酒水。”
大臣們送來的年禮,早已分門別類放置進庫房里。聽到太后吩咐,有宮人匆匆前往酒窖,不多時就帶了一小壺酒水回來。
無墨想要上前斟酒,卻被霍翎揮退。
她主動斟了兩杯酒,溫聲道:“既是表舅親自為我釀的酒,那我就親自敬表舅一杯。”
桑表舅又是激動又是惶恐,連忙伸手去接離自己最近的那杯酒。
霍世鳴坐姿端正,視線余光一直落在霍翎和桑表舅身上,看到霍翎端起酒杯,他垂在膝上的左手慢慢收緊,端著酒杯的右手也下意識加重了力道,捏得指尖泛白。
但直到霍翎喝下那杯酒,霍世鳴都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
他只是默默將捏得生疼的拳頭再次松開,一口喝完了杯中的美酒,用力放下杯盞。
“好酒!”
方氏被他嚇了一跳:“好酒就好酒,你嚷嚷什么。”
霍世鳴拎起酒壺,還欲再飲,里頭卻沒酒了。
一旁伺候的宮人注意到這幕,連忙送來一壺新的酒水。
宴席后半段,霍世鳴哪里也沒去,一味坐著自斟自飲。
他揉了揉發脹的額頭,對方氏道:“我去解個手,再透透風。”
方氏扶著他,抱怨道:“宴席都要散了。”
霍世鳴擺擺手,不耐道:“你先去馬車等我。”
方氏還要再說什么,那名為霍世鳴添酒的宮人已經上前扶住霍世鳴:“夫人放心,奴才知道路,奴才領著承恩公過去。”
霍世鳴被人扶著往外走了一段路,漸漸遠離嘈雜吵鬧聲。
霍世鳴還沒完全醉糊涂,眼看兩人越走越偏,四周昏暗沒什么人影,立刻警惕起來:“還沒到地方嗎?”
宮人微微一笑。
下一刻,霍世鳴只覺后頸一疼。
***
霍翎一向不耐煩參加宮宴,每次都會中途離席,這次也不例外。
喝完桑表舅敬的酒后,她就不勝酒力離開了。
朝臣見怪不怪,調轉火力,逮著季銜山一個人敬酒。
宮宴結束時,天邊最后一抹余暉正好被黑暗吞沒,季銜山帶著小福子在外頭閑逛醒酒,一抬頭,就看見漫天星斗。
他興致頓起,打算先去一趟摘星臺觀星,然后再趕去壽寧宮和母后一起守歲。
結果,在穿過一條昏暗的小徑時,小福子突然停下腳步,將季銜山護在身后。
“怎么了?”季銜山輕聲道。
“前面好像有些不對勁。”小福子道。
“你過去看看。”
小福子身手靈敏,沒有發出任何動靜,他去得快,回來得也快,臉色卻有些古怪。
季銜山問:“看到了什么?”
小福子吞吞吐吐,在季銜山的催促下,才道:“奴才看到兩名內侍,架著一個人往冷宮方向去了。奴才沒有看清那人的面容,但他身上的衣著,好像是……是一等國公的禮服。”
季銜山微微一怔。
一等國公……
大燕朝,可沒幾個一等國公爺。
季銜山突然道:“將墜在后頭的宮人都打發了,就說朕要去摘星臺觀星,不想有太多人跟著。”
“陛下,這……”
“快去!”
***
霍世鳴從疼痛中迷迷糊糊醒來時,耳畔傳來隱約的對話聲。
“人已經在里頭了吧?”
“承恩公夫人那邊呢,打發她離開時,她有沒有發現什么異常?”
“行,看好他,我去請娘娘。”
娘娘……
娘娘!
霍世鳴猛地睜開眼睛,借著投照進來的朦朧月色,隱約能看出自己正身處于一座陌生的殿宇。
他倒在地上,雙手雙腳被牢牢捆住。
指尖艱難動了動,摸到厚厚一層灰。
原本還混沌著的意識瞬間回籠,當霍世鳴回想起自己昏迷前都發生了些什么后,寒冬臘月天,他生生嚇出一層冷汗,整個人驚疑不定。
他還在皇宮嗎?
是誰將他綁到此地?
就在這時,緊閉的大門被人從外面推開。
有人披星戴月,提著燈籠,緩步走入。
角案燭火亮起。
來人抬起手掌,摘掉那遮擋住大半面容的兜帽,露出一雙靜水流深的眼眸。
霍世鳴掙扎著抬起頭,艱難與來人對視。
沉默。
還是沉默。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又像是在這一刻無限延伸,從過去到當下,一幕幕自眼前
浮現,又自眼前破裂,最后化作一層灰白的翳。
在這樣的對視間,所有的未盡之語,又好似都道盡了。
第154章 第一百五十四章“真正想置將軍于死地……
父女一場,走到如今這一步,還有什么好說的呢。
還有什么能說的呢。
霍世鳴扯了扯干裂的唇角:“你是什么時候發現的。”
“在回答承恩公的疑惑之前,承恩公不妨先見一位故人。”
霍翎兩手抬起,鼓了鼓掌。
方才押送霍世鳴過來的兩名內侍,垂著頭走入殿內,手上還挾持著一名容貌清雋的男人。
內侍膝蓋一頂,男人踉蹌幾步,失去平衡,倒在霍世鳴身側,腰腹處蔓延出大片血色。
他倒在地上,喘著粗氣,神情狼狽,毫無血色的唇卻噙著志得意滿的笑,一雙眼眸在燭光映照下有種懾人的明亮。
“將軍。”
孔易輕輕啟唇,又話鋒一轉:“還有,太后娘娘。初次見面,久仰大名,您果然如傳聞中一般風采過人,”
霍世鳴的視線,下意識從霍翎身上移動到孔易身上。
霍翎道:“聽孔軍師這話,似乎很期待與哀家相見。”
孔易動了動身體,勉力讓自己坐起。
他的背脊貼在墻柱上,蒼白修長的手掌死死捂著自己腹部的傷口,讓血不至于流失得太快。
“娘娘不認得我,我卻與娘娘神交已久。娘娘是個聰慧過人的對手,我對您這樣的對手,自是抱以十二萬分敬意。”
“孔易,蒼陽撫化人,父母是做布匹生意的,自小就有神童之稱,還得到過蒼陽知府的召見和夸獎。成年之后,沒有選擇直接出仕,而是告別父母親人,外出游學去了。
“景元二十四年,途徑燕西時,被山賊所擒,后為承恩公所救。
“不久,承恩公組建燕羽軍,你帶著名帖投奔至其麾下,起初并不受重用,后因才華出眾,料事如神,料敵于先,被其引為心腹。”
孔易神情溫和,在這種情況下,依舊維持著良好的風度:“娘娘所言無誤。”
霍翎道:“起初,哀家以為你是在游學途中殺死了孔易,替換了孔易的身份。只有這樣才說得通你有如此才華,卻甘為幕僚,一直受人驅使。
“哀家對你頗感興趣,為了進一步查清你的身份,派了一隊人馬前往蒼陽,然后查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東西。”
孔易唇角噙著的笑漸漸凝固:“沒想到娘娘為了我,如此興師動眾。是易之榮幸。”
“五年前,你的父母妻兒要從蒼陽前往燕西與你相聚。未出蒼陽,不幸遭遇攔路搶劫的山匪,反抗時惹怒山匪,尸骨無存。
“承恩公大怒,責令蒼陽知府即刻派兵剿匪,為你父母妻兒報仇雪恨。
“承恩公待你,既有救命之恩,又有知遇之恩,還為你的家人報仇雪恨。如此種種,你愈發感激承恩公,承恩公也愈發信重倚仗你。
“不過,在暗衛想要重新審理你父母妻兒遇害一案時,卻發現三年前發生過一場大火,將很多卷宗都付之一炬。你家人遇害一案的卷宗也在其列。”
霍翎凝望著孔易,下了定論:“如此大費周章幫他們假死脫身,說明你對你父母有感情,這就排除了你是中途換人的可能。”
孔易閉著眼睛,喘了兩口粗氣。
殿內沒有地暖,也沒有炭盆,他因失血過多而渾身失溫,只覺周遭冷得如冰窖一般。
霍翎問:“你的父母妻兒,被接去了哪里?”
在聰明人面前,狡辯是無意義的,只會讓自己落入下乘。
沉默一瞬,孔易道:“太后娘娘足智多謀,難道猜不出來嗎。”
霍翎道:“原本哀家還不能肯定,但你一動,大穆埋伏在洛城的密探也跟著動了起來,哀家就知道答案了。”
頓了頓,霍翎方才道:“你不會以為,他們逃去了大穆生活,從此就能高枕無憂了吧。血債需要血償,更何況,你的父母,本就不是大燕子民。”
孔易再也不能保持鎮定,猛地睜開眼眸,卻因動作太大扯到腹部的傷口,疼得眉心一抽。
他的心一路沉至谷底,沒想到大燕連如此隱秘的陳年舊事都查出來了。
霍翎慢條斯理地打量著孔易:“事到如今,你還是執意不肯開口嗎。
“像你這樣才華橫溢的人,原本可以堂堂正正出仕,造福一方百姓,甚至是加官進爵,封妻蔭子。卻因身份之故,一輩子都只能躲在他人身后,以軍師幕僚的身份為他人出謀劃策。
“不會有人知道你做過什么,也不會有人記得你這樣一個籍籍無名之輩。你就要死了,難道你甘心帶著自己的所有秘密、所有謀劃踏進陰曹地府嗎。”
孔易冷笑一聲,在那張謙謙君子般的溫和面孔下,藏著的一直是桀驁不馴與憤世嫉俗:“不甘心,又能如何呢。”
霍翎淡淡道:“你不是自認為與哀家神交已久嗎。這里有你的舊主,有你認為的對手,在你臨死之前,有我們作為聽眾陪你最后一程,你該慶幸。”
孔易知道霍翎是激將法,也知道霍翎提及他的父母妻兒,是為了攻破他的心防。
他的偽裝一向不錯,每次行事,都是隱在承恩公后頭,借承恩公之手來推動局勢。
太后可能早就聽說過有他這么一個人存在,但在他做出什么不利于她的事情之前,她最多就是簡單查一查他,查到他明面上的信息就停止了,根本不可能特意派人前往他的老家,將他查個底朝天。
派人前往他的老家,應該是在承恩公上書請求北伐以后。
如果太后的人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就將那些陳年爛谷子的舊事都查得水落石出,根本沒必要再與他這樣一個小小的敵國密探多費口舌。
最好的應對之策,其實就是緘默,帶著所有的秘密下地獄。
但是……
但是……
太后有一句話說得不錯。
他確實是極為不甘的,也確實是極想傾訴的。
一手推動了文盛安的致仕,挑撥天家母子關系,挑動承恩公與太后反目成仇,還在暗地推波助瀾,加快燕穆兩國的戰事爆發……
他這樣的毒士,要是到死都不曾揚過名,那這一生,也太無趣。
眼前二人的身份,足以成為最好的傾訴者。
“我的父母確實不是大燕人。”
準確地說,他的父母都出生于燕云十六州,被選中成為密探,經過數年培養,被派往大燕。
兩人以逃避戰亂為借口,一路逃至蒼陽,以夫妻的名義行事、經商,后來還違反組織紀律生下孔易。
孔易自小聰慧,堪稱過目不忘,在學堂里深受夫子看重,后來還意外得到蒼陽知府的賞識。
按照他原本的人生軌跡,他應該是在自己二十歲加冠禮后,想辦法尋求出仕的機會,從此躋身仕途。
但在他十八歲那年,發生了一件改變他一生命運的事情。
他無意間,從父親的書房里,發現了父親和大穆暗中往來的書信。
他與父母攤牌,大吵了一架。
可他既無法狠下心揭發父母,也不能做到認同父母、倒向大穆,只得以游學之名離開家鄉,逃避真相。
在外游歷多年,孔易結識了一位至交好友。
一直到很久以后,孔易才知道,自己的這位至交好友竟然是大穆密探副首領,專門負責對大燕的情報收集工作。
對方早就知道了孔易父母的事情,甚至孔易會發現那些書信,也是對方故意設計好的-
“你的身世,就是時時刻刻懸在你頭頂上的利刃。除了投靠大穆,你別無選擇。除非你甘愿一輩子都當一個普通人。”
種種威逼利誘之下,孔易最終還是妥協,徹底倒向大穆。
而就是那個時候,京師方向傳來消息,中宮皇后有孕,大燕有意在燕西建立一支騎兵,由皇后的親生父親執掌這支騎兵。
景元帝膝下沒有其他皇子,皇后肚子里的這個孩子,極有可能是大燕的下一任天子。
皇后身處后宮,搭上她的線很困難,但想要接觸承恩公就容易多了。
大穆密探副首領意識到了其中的好處,提前布局,將孔易派往燕西,命他牢牢扎根在霍世鳴身邊,獲取霍世鳴的信任。
此后十余年,霍世鳴的身份地位水漲船高。
孔易能接觸到的情報等級也越來越高。
在霍世鳴被調回京師后,大穆安插在大燕京師的力量,也都交由孔易執掌支配。
……
這段并不冗長的講述,耗盡了孔易的氣力。
他輕輕一笑:“施恩者用起受恩者來,總是格外放心的。在承恩公看來,他對我恩重如山,我沒有任何理由去背叛他。”
霍世鳴從他話中聽出了輕蔑之意,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罵道:“孔易,我可曾虧待過你分毫。難道是我不允許你出仕嗎,難道我沒有問過你要不要再朝中任官嗎,你好狠的心,恩將仇報,挑撥離間,竟巴不得置我于死地。”
孔易眉梢挑得極高,仿佛聽到了什么難以置信的回答般:“將軍這番指責,我可不敢受。我為將軍出的計策,全都是急將軍所急,想將軍所想。如果將軍沒有采納我的計策,就算我有滔天智謀,也無濟于事,不是嗎。”
“況且——”
孔易歪了歪頭:“將軍把令牌和毒藥一起交給我的時候,不是就猜到了嗎?”
霍世鳴氣息微滯:“什么?”
孔易目光中有種奇詭的光,他重復道:“將軍把令牌和毒藥一起交給我的時候,不就猜到我是大穆的人了嗎。”
在兩國交戰的關鍵時刻,他突然提出“解決太后,挾天子以令朝臣”這樣明顯更有利于大穆的計策,任誰都會忍不住在心里泛起嘀咕,懷疑一下他的身份吧。
就算霍世鳴再信任他,在他提出這個計策后,霍世鳴也肯定能意識到不對。
“將軍在京師有多少人手,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才對。憑著將軍在京師的勢力,是絕無可能悄無聲息將毒藥送入皇宮,摻進那壇酒水里的。
“只是將軍要裝聾作啞、自欺欺人,我配合著也就是了。”
孔易又嘆了口氣,似乎很是可惜:“我為了幫助將軍,可是動用了手底下的好幾個暗樁。那幾個暗樁,潛伏在大燕皇宮幾十年,如今寸功未立,就都成了棄子。”
霍世鳴渾身輕顫,那是一種心思被人挑明后的條件反射:“不……我……你在胡說什么……”
孔易表現得很是善解人意:“一國承恩公,借助敵國密探之手毒害當朝太后。這樣的事情,將軍不敢承認也是人之常情。
“而且,將軍方才有一句話說錯了,真正想置將軍于死地的人可不是我,而是——
“太后娘娘啊。”
第155章 第一百五十五章第二卷完。
“孔易!”霍世鳴怒目圓瞪,“死到臨頭,你還敢行挑撥離間之事,你當真不怕禍及父母妻兒嗎!”
他的呵斥,與另一道清冷的聲音重疊在一起。
“你說得不錯。”
霍世鳴的動作驟然僵在原地。
巨大的荒謬如海嘯般席卷而來,沖擊得他心臟向下墜落,耳畔有嗡鳴聲持續回響,他幾乎以為是自己幻聽了。
可是孔易猖狂的大笑聲,以及扯到傷口后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又是如此清晰。
他僵硬地、遲鈍地轉過身,看著站在角案燭火旁,一身銀灰色繡金線斗篷的霍翎。
太后不喜參加宮宴是出了名了,所以她在宴會中途離開,也就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從宮宴離開后,她回了趟寢宮,從容換了一身尋常衣服,又讓無墨留在寢宮為她遮掩,才避開眾人耳目來到冷宮。
霍翎手腕微動,從桌案拿起一只酒壺。
細頸圓腹,青釉獸紋,端的是華貴典雅,也端的是……
眼熟。
霍世鳴認得它。
他喝完席上的酒水后,那名扶著他去更衣又將他打暈帶走的宮人,曾給他送來一壺新的酒水。
——盛酒的器具,正是此物。
這樣一只普通的酒壺,被人特意從宴席上帶了過來,本身就能說明很多東西了。
酒壺,或者應該更準確一些,酒壺里的酒水有問題。
孔易方才咳得上氣不接下氣,這會兒氣息還沒完全喘勻,但不妨礙他繼續開口:“將軍為何這般情態?難道只允許將軍對太后娘娘動了殺心,不允許太后娘娘對你也動了殺心嗎?”
怒火與恐懼,好似在一瞬間找到了宣泄口。
霍世鳴對孔易吼道:“真正在飯菜里投毒,毒死那只野貓的人,是你對不對!你讓我誤以為太后要殺我,所以我才會……才會鋌而走險。”
孔易道:“如此粗劣的挑撥離間,就能讓將軍中計。這不能證明我的本事,只能說明將軍早有此意。”
霍翎冷冷道:“你該說的話說得太少,不該說的話說得太對。”
孔易道:“我可是在為娘娘叫屈。娘娘心里就不曾委屈嗎。”
霍翎沒有被他激怒,也沒有被他這番攻心之言帶偏思路:“你的時間不多了,將你藏著的那些秘密都說出來吧。”
“娘娘還想知道什么?”
“你是聰明人,不該問出這種愚蠢的問題。”
孔易抿了抿唇,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般,抬頭望著霍翎:“我手里確實有一份名單。
“里面不僅包含大穆安插在大燕京師和皇宮里的所有密探,還包含大穆安插在蒼陽和燕西兩地的密探,甚至還有密探副首領的畫像與詳細情報。
“這份名單被我藏在一個極隱秘的地方,我可以將它交給娘娘,但我有一個條件。”
孔易咬緊牙關,語氣里泄露出濃烈的恨意。
“送名單上的所有人,尤其是那位密探副首領,下地獄為我陪葬。”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密探組織的家法。
他一口氣葬送了大穆安插在大燕京師和皇宮里的所有密探,再加上人已經被俘,沒有利用價值,那位副首領一定會將他的家人推出去泄憤頂罪。
既如此,就沒什么好顧慮的了。
他對大燕沒什么好感,對大穆也沒任何歸屬之心,之前會為大穆做事,只是因為他很清楚,他想要出人頭地,干出一番事業的話,只有
這么一條路可走。
他屈從了副首領的威逼利誘,但這不代表他心里沒有憎恨。
反正他和他的家人都活不成了,那他又何必去管死后洪水滔天。
孔易的瞳孔已經開始有些渙散。
其實有一件事情,太后猜錯了。
他根本沒想過讓家人假死脫身,前往燕云十六州生活。
但隨著他越來越受霍世鳴重用,副首領也越來越看重他的價值。只有將他的家人都捏在手里,副首領才能相信他是真心為大穆做事,也才能放心重用他。
所以在他的家人前往燕西探望他的途中,副首領派人假扮山匪擄走了他的家人,還將他們都送去了燕云十六州。
等他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一切都晚了。
他為了掩蓋真相,才命人放了一把火,燒掉家人遇害一案的卷宗。
一步錯,步步錯,從他屈服于副首領的威逼利誘,混到承恩公身邊當間諜后,他就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
“如果……”
孔易艱難發出聲音。
他仰著頭,自下而上仰望著霍翎。
其實他的視線已經無法聚焦,眼前一片模糊,但他還是維持著“看”這個動作。
“如果我沒有為大穆所用,而是投靠了娘娘。娘娘知道了我父母的身份后,還敢重用我嗎……”
當孔易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希望得到什么答案。
“使功不如使過,這天底下,還沒有哀家不敢用之人。”
孔易突然笑了,帶著幾分釋然,幾分解脫。
換另一個人來說這話,他是不信的。
但如果說這話的人是霍太后,他信。
縱觀這位太后的掌權之路,非有此大氣魄,不能至今日。
孔易爽快報出一個地址。
霍翎拎著酒壺,淌過已經結成薄冰的血跡,緩緩行至孔易面前,將酒壺塞到孔易的手里:“這壺酒,黃泉路上,為你踐行。”
孔易嗅了嗅酒香,突然道:“娘娘早已識破了我與承恩公的計謀,自然不會再飲用那壇下了毒的酒水。這壺酒,不會就是從那壇毒酒里倒出來的吧。”
霍翎道:“將死之人,何必再糟蹋好酒。”
“娘娘真幽默。”孔易忍不住笑嘆,“也罷,我一介階下囚,死前能有一壺酒作伴已是幸事,又何必去挑剔它是美酒還是毒酒呢。”
孔易拎起酒壺,高仰著頭,冰冷的酒水灌入喉嚨,混著血淚一并飲下。
他閉上眼,放任自己墜入黑暗之中。
青釉酒壺滾落在地,四分五裂。
在極致的寒冷里,暖意突然開始自腳底蔓延至全身。
孔易仿佛回到了蒼陽的初夏。
烈日高懸,蟬鳴細碎,周遭一切都色調清麗,美得如夢似幻,不可思議。
他坐在學堂靠窗處,聽著夫子郎朗念書聲。
那時候,他以為他的未來,一片光明,不說青史留名,也必然能在朝堂上占據一席之地。
他這一生,原是徒勞。
***
孔易死了。
不是死于那壺酒,而是死于失血過多。
狂風洶涌,大雪紛飛,天地間嘈雜不休。
唯有殿宇之內,一片肅殺沉寂。
奇異的酒香和濃重的血氣混雜,在密不透風的殿宇里發酵,給人以作嘔之感。
被中斷的沉默再次延續。
孔易的到來、傾訴,都好像只是這場沉默對峙里的少許注腳。
他用自己的死亡,將原本并不明朗,甚至是難以啟齒的真相剖陳開來。
最先開口打破沉默的人是霍世鳴:“孔易說酒里有毒,對嗎?”
霍翎道:“酒里有沒有毒,承恩公應該比哀家更清楚。
“哀家可從來沒有指示過任何人在酒里下毒,只是給宮人下了一道命令:
“在哀家喝下桑表舅敬的酒后,就將承恩公為哀家準備好的酒,送給承恩公。”
霍世鳴唇角微微顫抖,神情逐漸扭曲起來。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離愁散的效果。
至多兩個月,服下離愁散的人就會病入膏肓,藥石無醫。
即使他今日能從皇宮里逃出去,他也活不長久了。
霍翎居高臨下,審視著霍世鳴的神情,一點點火上澆油:“那一壇酒,承恩公一個人就喝了大半壇,只剩下最后一壺留給孔易。
“可見承恩公精心準備的毒藥,確實是無味的,溶于酒水后也沒有影響了酒水的風味,才能讓你如此暢飲。”
霍世鳴猛地抬頭,一雙眼睛透著血紅,戾氣橫生:“你早就知道了。
“你早就知道孔易是大穆安插在我身邊的密探,但你為了引蛇出洞,挖出大穆安插在京師和皇宮的人手,才沒有立刻拿下他,還眼睜睜看著他……
“看著他鼓動我給你下毒。”
霍翎垂下眼眸,與霍世鳴對視。
在霍世鳴那雙布滿戾氣的血紅眼睛里,霍翎看清了自己的身影。
她是冷靜的,是淡定的。
但在那雙血眼里,她周身好似也縈繞上了一層揮之不去的血氣。
“你不敢承認嗎?”
“挖出大穆密探只是順帶。哀家真正在等的,是你會在孔易的鼓動下做出怎樣的選擇。”
霍世鳴滿腔的怒火與怨恨都滯了一下,他幾乎無法在第一時間組織起語言來:“……你、你非要逼著我走上絕路,才肯善罷甘休嗎?”
“承恩公又錯了。”霍翎道,“把你逼上絕路的人,從來不是我。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選擇。我只是沒有出手阻止而已。”
父親的生死,皆在他自己一念之間。
父親做出了自己的選擇,生死便已有定數。
“你真可怕。”
霍世鳴看著從頭到尾都異常平靜的霍翎,忍不住道:“做出弒父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你居然還如此平靜,甚至有臉親口承認。你就不擔心天下悠悠之口嗎。”
霍翎不僅平靜,她甚至還輕輕笑了一下,像是不明白霍世鳴為何能如此理直氣壯地指摘她。
“這才過去了多久,承恩公就忘了嗎。哀家喝下了那杯酒,是你——”
霍翎強調:“是你親眼看著喝下的。”
她知道自己喝下的那杯酒里沒有毒。
但承恩公不知道。
十余年榮華富貴,位極人臣,為人子女,她已還盡他的養恩。
那一杯酒喝下的,是她欠他的生恩,也是她對他最后的父女情分。
既不欠生恩,也不欠養恩,更無半分舊日情分可言,為人臣者膽敢弒君,她又何必手下留情,她又為何不能痛下殺手。
這世間,從來沒有只允許一個人舉刀的道理。
如果只允許一個人舉刀,那也只能是她。
“圣人言,不教而誅謂之虐。
“這滿朝文武,在哀家面前只有一次犯錯的機會,膽敢再犯,哀家絕不輕饒,更不會再重用。
“人人都可以道哀家鐵石心腸,手腕狠辣,唯獨承恩公沒有資格這么說。
“我對你說過多少句勸告,為什么你從來不放在心上,甚至將那些勸告敲打,視作我對你的威脅,反生憎惡。
“在你對我動了殺心,痛下殺手的時候,就沒有考慮過會有今日嗎。我給過你多少次機會,但凡有一次你選擇停下,選擇回頭,都不會落得今日的下場。”
那本長達萬字的請罪書,只是為了消解她戒心的惺惺作態。
承恩公行事敢如此不計后果,不就是仗著有“太后生父”這塊免死金牌在嗎。
可是,父親的身份,從來都不是什么免死金牌。
當他開始仗著父親的身份,欲望和野心無限膨脹時,他們之間就注定無法善了。
因為至親的背刺,會比敵人的算計,造成的影響可怕無數倍。
“承恩公想知道哀家對你的懲罰嗎?”
霍翎對霍世鳴的懲罰很簡單,除爵,死后葬回燕西永安縣。
“在你死后,霍澤會為你扶靈回鄉。然后他會留在永安縣,擔任你曾經擔任過的六品校尉一職。
“不過只有虛銜,沒有實權,更不可執掌兵權。此生無詔,不得踏出永安縣半步。
“他的兒子,孫子,皆不可出仕,更不可離開永安縣半步。”
霍世鳴半生執念就是離開燕西,離開永安縣,帶著全家人重新回到京師。
在他實現這一切并功成名就后,霍翎一道詔書,就能讓他一生徒勞。
甚至更慘。
三代以內不可出仕,霍家以后還有什么前程可言。
被困在永安縣不得離開半步,永安縣就是一座天然的囚籠。
這是殺人以后還要誅心。
霍世鳴喉間一陣腥甜,他張開口,還未來得及說話,先噴出一口血來。
有一滴血,飛濺到霍翎的手背上。
溫熱,粘稠,惡心。
“沒有關系。”
他說,像是在勸慰自己,又像是在激怒霍翎。
“不是還有你嗎。你可以打壓阿澤,打壓阿興,但你自己呢。你無法否定自己的出身,更無法更改自己的血統。大燕朝的攝政太后是我的女兒,今后王朝的每一任皇帝體內都流淌著我的血脈。”
霍翎垂下眼眸,用帕子輕輕拭去那滴血:“我年少之時一直在想,父親為何不選我來振興霍家。
“現在我終于想明白了,選擇的權力,從來都是掌握在那個更有權力的人手里。
“父親不選我,我可以讓父親沒有選擇的機會。
“天
狩八年頒行的《新刑統》里,有一條是允許女子立女戶來繼承家業。只可惜推行一年多來,去衙門立女戶的人寥寥無幾。
“我這位太后,會站出來以身作則,成為因這條律法而受益的其中一人。
“立完女戶,我會以霍家家主的身份召開一次族會,將你、霍澤和霍幸逐出族譜,而我會過繼到那位三歲就早夭的小叔叔名下,成為他的女兒,為他祭祀傳承。
“從今以后,你們都不能再代表霍家,只有我才能代表霍家,只有我才是霍英紹一脈的后人。
“是我恢復了霍家的榮光,我會傳承霍家先祖的遺志,有朝一日,收復燕云,一統山河,以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靈。”
霍世鳴看著霍翎的目光,像是在看著一個十惡不赦的瘋子。
她不僅想要他的命,還想要將他打回原型,甚至還要將他逐出族譜,從此成為被宗族拋棄的孤魂野鬼。
這一刻,霍世鳴無比痛恨霍翎這副仿佛萬事萬物擺在面前都巋然不動的冷靜自持。
正如霍翎知道如何懲罰霍世鳴才最誅心,霍世鳴也知道如何咒罵霍翎才最戳她心肺。
“當年生你之時,你母親難產出血,還沒出月子就病故了。我尊重你母親的意愿,為你取名一個翎字,后來去為你算命時,算命先生說你的名字殺伐太重,結合生辰八字,有克父克母之相,我還道那算命先生是個江湖騙子,險些派人將他打出縣城。現在想來,你還真應了那句批命。”
霍世鳴用他所能想到的最惡毒、最傷人的話語咒罵道:“我恨自己當年太放縱疼愛你。似你這般虛情假意、鐵石心腸的人,我當年真應該直接溺死你。”
霍翎驟然攥緊了手中的帕子:“承恩公認為當年對我的疼愛發自內心,今日卻恨不得置我于死地。我今日與承恩公刀劍相向,就讓你開始質疑我當年的真心。你我二人之間,真正虛情假意、鐵石心腸的人到底是誰。”
月色漸深,子夜將近。
至親之人,互相捅起刀子來,才最致命。
“父女一場,就這樣吧。”
霍翎意興闌珊。
她深深凝望了霍世鳴最后一眼,而后利落轉身,提起桌案上的燈籠,打開殿門。
漫天星光如流水,與風雪一并撲入她的懷中。手中燈籠輕輕搖曳,霍翎重新戴上兜帽。
寬大帽沿遮擋住她大半張面容,她朝著把守在遠處的兩名暗衛招了招手。
她的聲音從兜帽后傳出來,略有些失真。
“承恩公到現在都不肯向哀家低頭認罪。里頭墻壁上掛有一把弓箭,是承恩公為哀家準備的十六歲生辰禮,這些年哀家一直都小心珍藏著。你們進去收拾的時候,將弓箭取下來,拿去給承恩公看看,再問他一句,他可知罪了。”
兩名暗衛對望一眼,為首一人抱拳行禮,小心越過霍翎,走進殿內。
霍翎站在門口,背對著大殿。她抬起頭,仰望天上那輪彎月。
在星光璀璨的夜晚,月亮總顯得黯淡。
冷月清輝,孤照幽懸。千百年來,唯有這輪月華,還是舊時模樣。
一名暗衛取下弓箭,來到霍世鳴身后,手腕用力,拉開一半弓弦。
另一名暗衛鉗制住霍世鳴。
冰涼的弓弦穿過頭頂,落于脖頸,一點點收緊。
尖銳的疼痛先窒息一步到來。
掙扎,哀嚎,詛咒。
熟悉的音色,凄厲的聲音,如鬼魅般穿透萬家燈火團圓喜樂,響徹在這寂寂長夜之中,如同附骨的詛咒。
“克母弒父,殘暴無度,霍翎,你這一生,活該被至親背叛。”
霍翎指尖輕輕動了一下,但這動作太過輕微,甚至沒有燈籠隨風晃動的動作大。
只要回頭就能看見,只要回頭就能阻止。
她終是沒有回頭,也沒有離開此地,就這么背著身站在門口,聽著殿內發生的一切。
掙扎之間,桌案傾倒,燭臺滾落至屏風一側,被幽風一吹,火光明明滅滅。
“霍翎……”
“你這一生……”
霍世鳴摔倒在地,他的視線,下意識追逐起那明滅的一絲火光,卻在燈火掩映間,看到屏風底下露出的鞋子一角。
霍世鳴用盡最后一絲氣力,掙扎著抬起頭,對上屏風后一雙驚懼的淚眼。
季銜山躲在屏風后,雙手死死捂著自己的嘴,淚水早已打濕他的臉龐。
對視之間,他下意識想要往后退半步,將自己藏得更深,卻又被霍世鳴那扭曲興奮的眼神釘死在原地。
“活該被至親……”
背叛。
霍世鳴唇角微微上挑。
似乎是笑了一下。
那樣詭異的,痛苦的,自得的,癲狂的笑,只一眼,就深深鐫刻在了季銜山的腦海里。
燭火徹底黯淡,周遭陷入永恒的黑暗與寂靜。
屏風之內,大門之外,一墻之隔。
“娘娘。”
暗衛回到霍翎面前,單膝跪地,雙手捧著弓箭。
“屬下問承恩公可知罪,承恩公點了頭,還示意奴才解開他手上的束縛。結果束縛剛解開,承恩公就……就……”
暗衛垂下頭:“就一把搶過弓箭,然后用弓弦自刎謝罪了。”
霍翎垂下眼,才發現弓箭的弓弦,不知何時斷開了。
月色映照下,有血紅暗色在斷弦上流轉。
霍翎伸手握住弓箭,用指腹捻起弓弦的斷裂處,任由尖銳的斷口在她指腹處劃開一道口子。
鮮血滾落,滴入弓弦,與弓弦上原本的血色完美融合在一起。
“承恩公死得可安詳?”
暗衛下意識側了側眼,望著承恩公圓瞪的雙眼,以及唇角詭異的微笑,語調低沉:“承恩公求仁得仁,死得其所。”
霍翎拿出那塊沾染了血污的手帕,拭去自己指尖血,隨手遞給暗衛:“拿此物,為承恩公覆面。”
月亮還是舊時的月亮,染血的斷弦,卻再難續上。
父女一場,正如此弓此弦,就此——
徹底做了了斷-
第二卷完-
第156章 第一百五十六章承恩公墜河。……
冷宮并非特指某一座宮殿,而是泛指這一片年久失修的宮殿群。
在打發走了那些遠遠墜在后頭的宮女內侍后,季銜山和小福子才慢慢接近冷宮。
那兩名扛著人的內侍早已不見蹤跡,不知道是進入了哪座宮殿。
好在今早剛下過一場大雪,早先的活動痕跡被大雪覆蓋,不久前留下的活動痕跡又一目了然。
季銜山命小福子留在外頭等他。
而他自己,在確定那兩名內侍的大致行蹤后,特意繞著宮殿群外圍轉了一圈,從另一個截然相反的方向進入冷宮,免得被那兩名內侍發現有人在后頭跟蹤。
小福子當然不肯獨自留在外面,偏偏在這件事情上,季銜山表現得格外固執。
“找些樹枝之類的東西,清理掉我們來時的足跡。
“還記得我們來的路上,看到的那座假山嗎。你就躲里頭,無論聽到什么動靜都不要出來張望,等朕回去找你匯合。”
小福子只得應下,簡單清理好兩人的腳印,然后在假山后頭找了個隱蔽的,背風且背光的角落縮著。
不知等了多久,小福子終于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兩眼一酸,險些急得落下淚來。
陛下可算是回來了。
這眼看著就要到子時了,陛下還要趕去和太后娘娘一起守歲呢。
待季銜山走得近了,小福子上前攙扶住他,才發現季銜山渾身冷得和冰塊一樣,密如鴉羽的睫毛覆上了一層薄薄的碎冰,身體也在不自覺戰栗。
小福子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道:“陛下,您沒事吧,是不是凍著了。”
季銜山答非所問:“什么時辰了。”
“還沒到三更天。”
“我們立刻回宮。”
季銜山呼出一口白霧,眼神還有些空洞:“朕今天晚上一直待在摘星臺觀星。任何人
問起,都要這么回答。你明白嗎。”
小福子能成為季銜山的心腹,聞弦歌而知雅意的能力是極強的。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季銜山的意思。
這個“任何人”,也包括太后娘娘。
小福子心中一凜。
原本對于冷宮中發生的事情還有一兩分好奇,這下子,他是連最后那一兩分好奇都不敢有了。
想要在皇宮里活得長久自在,不僅要足夠聰明,還要懂得克制自己的好奇心。
明白什么事情是自己可以知道的,什么事情是自己絕對不能打聽的。
***
“派人去太和殿一趟,和陛下說,哀家今日受了涼,有些乏了,就不與他一道守歲了。”
壽寧宮燒著地暖,霍翎沐浴過后,穿著單薄的里衣,披著半濕的發倚在榻上。
宮人領命退下,無墨端著梨汁上前,眸光中暗含擔憂。
霍翎從她手里接過梨汁,輕輕抿了一口。
無墨連忙提醒:“娘娘,小心燙。”
“無妨,也能入口。”
霍翎將杯子放到一旁,隨口閑聊般,突然道:“承恩公死了。”
無墨愣在原地,像是沒有反應過來這句話所代表的含義。
良久,她眨了眨眼睛。
只一瞬,淚水便盈滿她的眼眶。
她沒有哭出聲,只是伸手抱住霍翎,將臉埋在霍翎的肩膀上。
淚水打濕霍翎的肩膀,霍翎問:“怎么還哭了。”
“我為娘娘哭。我心疼娘娘。”
霍翎抬起手掌,落在無墨的頭頂:“我生來就是父母親緣淺,不必太為我難過。”
此話一出,無墨哭得更兇了。
怎么能不難過呢。
她曾經親眼見證過娘娘對承恩公的孺慕之情,見證過父女間溫情脈脈的相處時刻,也見證過父女兩是如何從齊心協力返回京師,再到一步步走向生死絕路。
這一路走來,積攢了多少失望,才足夠平靜決絕。
才會認為,自己的親生父親死了,遠比活著更好。
霍翎見她實在是哭狠了,輕輕嘆了口氣,手掌從她的發頂落到她的脊背上,輕輕拍打:“他與霍澤,是我血脈上同宗同源的親人。而你,是我為自己選定的親人。我平時不連名帶姓叫你,你就忘記自己其實也是姓霍了?”
“是。”無墨哽咽,“我就是娘娘的親人。”
***
過年期間,絕大多數衙門都閉了衙,不再受理任何公務。
當然也有例外。
那就是京兆府。
京兆府負責的是京師治安問題,過年期間,集會活動多,又天干物燥,不時就會發生些踩踏事件或者走水事件。
京兆尹莊安易一大早就坐著馬車來到了衙門。
結果連一口熱茶都沒來得及喝上,就見下屬匆匆走了進來:“大人,有更夫過來報案。”
京師護城河是一條穿城而過的水系,昨天三更時刻,更夫路過龍津橋時,遠遠瞧見一輛馬車橫沖直撞,最后摔進了河道里。
等更夫趕過去時,馬車已沉了大半。
“那更夫說,天兒太黑太冷,他也不敢下水,只在河邊等了又等,但一直等到四更天,都沒人從河里爬出來。
“他想著馬車里的人應該是兇多吉少,就先回家了,一早上才過來京兆府報案。”
莊府尹扶額,忍不住在心里哀嘆。
大年初一發生命案,這真是太倒霉了。
“先派兩個人跟著更夫去案發地,看看能不能確認那輛馬車是誰家的。”
莊府尹原以為大年初一攤上一樁命案就很倒霉了,但他沒想到的是,人倒霉起來從來都是沒有下限的。
當派出去的下屬再次回到莊府尹面前,哆哆嗦嗦說出那輛馬車好像是承恩公府的馬車時,莊府尹險些失手摔了自己最心愛的硯臺。
“能確認嗎?”
“馬車打滑時,先是撞到了附近的石柱,才整個橫翻墜入護城河。我們去到的時候,馬車已經散架了,但從打撈上來的東西看,確實有承恩公府的標志。”
莊府尹問:“有找到馬車里的人嗎?”
下屬搖頭。
對于這個答案,莊府尹也不意外。
洛城水系極其發達,尤其是這條穿城而過的護城河,上游接北護城河,下游流經龍津橋、宣武門至崇文門匯入永寧河。
龍津橋那一段暗流,出了名的曲折湍急。
人掉下去,不能在第一時間從水里爬出來,基本就是兇多吉少,甚至連尸體都不知道會被暗流卷去何處。
莊府尹知道,自己必須要親自往承恩公府走一趟了。
***
承恩公府
方氏獨自一人坐在廳堂里,手邊的茶水換了又涼,涼了又換,她卻沒心思去喝一口。
“這都什么時辰了,就算是去和同僚喝酒,也該回來了吧。”
方氏實在坐不住了,急得原地來回踱步。
可一直到子時徹底過去,方氏也沒等回霍世鳴。
婢女躡手躡腳進屋,詢問方氏是否要回屋就寢。
方氏打發了婢女,心頭卻沉甸甸的,總有種不詳的預感。
熬到后半夜,方氏實在是熬不住了,手撐著額頭睡了過去,結果下巴一點,人又驚醒。
看著外頭已經泛白的天色,方氏緊了緊身上的衣服,招來婢女詢問:“老爺回來了嗎?”
“夫人,夫人。”
長廊上傳來急促的跑動聲。
門房滿臉急色:“京兆府來人了。是莊府尹親自登門。”
方氏一夜未眠,本就精神不濟,聽到門房這話,一股熱氣直往腦門上沖,沖得她眼前陣陣發黑。
老爺一夜未歸,而京兆尹突然造訪,這可不是什么吉兆。
……
當聽到門房說,承恩公一夜未歸時,莊府尹臉上強裝出來的一抹笑容徹底垮了。
壞了。
最壞的情況真的發生了。
太后娘娘的親生父親,大燕的一等承恩公,在參加完除夕宮宴后,驚馬落水,生死不知!
“夫人請放心,我馬上派人去找。”
莊府尹哆哆嗦嗦,臉色比方氏還要慘白。
不知情的,還以為死了親爹的人是他呢。
方氏愣了好一會兒,才點了下頭:“那就勞煩府尹大人了。承恩公府也有一些人手,我讓他們跟著京兆府的人一起行動。”
莊府尹道:“本官打算親自去一趟皇宮,向娘娘和陛下稟報此事。夫人這邊要不要也派個人走一趟。”
按理來說,最適合跟著莊府尹走一趟的人是霍澤。
但霍澤現在不在府中,只好先讓管家跟著莊府尹走一趟了。
***
霍翎昨夜很晚才睡下。
結果剛睡下沒多久,太和殿那邊就有人過來報信,說是陛下在摘星臺待得太久,受了風寒,半夜發起熱來。
“請太醫了嗎?”
霍翎披衣而起。
祝青云道:“已經派人去請了。今夜值守在宮中的人是陳太醫,他給陛下施了針,說是沒什么大礙,娘娘不必擔心。”
霍翎本就沒什么困意,這會兒突然被吵醒,再躺下也是睡不著了。
她想了想,還是打算親自去一趟太和殿。
她到太和殿的時候,陳太醫還沒有離開。
這位陳太醫,是燕西永安縣人,與霍翎是多年舊識。在霍翎入宮以后,陳太醫也被宣召進太醫院,跟在太醫院院正身邊學習。
“娘娘。”陳太醫余光掃見霍翎,連忙停下手中動作,行了一禮。
霍翎道:“陛下情況如何?”
陳太醫回答得很細致,但大意與祝青云說的差不多。
霍翎又招來近身伺候的小福子:“陛下怎么會突然發熱?”
小福子瑟瑟發抖:“陛下昨天在宮宴上吃醉了酒,在外頭閑逛醒酒時,突然說自己要去摘星臺觀星,一直在摘星臺待到將近子時才回宮。”
“摘星宮夜風洶涌,他吃醉了酒,怎么還在那里待那么久?”
小福子跪下請罪:“奴才辦事不利,請娘娘責罰。”
霍翎微微擰眉:“你是陛下身邊最得用的人,等他醒來親自罰你。你先退下吧。”
霍翎越過眾人走進殿內,掀開黃色床幔,看清了躺在床上,燒得面色漲紅的季銜山。
他眉心緊擰,額上出了一層薄汗。
霍翎坐在床邊,親自絞了一塊熱帕子,為他擦拭額頭。
擦完額頭,霍翎又幫他擦了擦掌心,將他的胳膊重新塞回被子里,捻好被角。
“娘娘,京兆尹和承恩公府的人求見。”
無墨昨晚哭得太兇,眼睛都哭腫了,她不想讓人察覺出異常,就沒有跟著霍翎過來。
所以這會兒進屋向霍翎匯報的人,還是祝青云。
“京兆尹和承恩公府的人怎么會湊在一起?”霍翎道,“帶他們進來吧。”
霍翎也沒走遠,就在外殿接見莊府尹和管家。
管家一見到霍翎,就如同找到主心骨般,跪下痛哭:“娘娘,國公爺他,他出事了,您救救國公爺吧。”
霍翎眸光一凝,命人將管家扶起:“怎么回事。”
見管家情緒激動,霍翎點了莊府尹的名:“你來說。”
莊府尹提著一口氣,將他知道的事情都一五一十說了出來,不敢有絲毫糊弄,就怕觸了太后娘娘的霉頭。
如果可以的話,他才不想大年初一進宮給太后娘娘找不痛快呢。
霍翎看向一旁的祝青云:“你配合莊府尹,查一查昨夜承恩公是何時離開的皇宮,這一路上又遇見過什么人。”
霍翎又吩咐莊府尹:“京兆府
加派人手去找。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莊府尹用袖口擦了擦額角的汗,連聲稱是。
“哀家累了,你們全都退下吧。”
霍翎擺了擺手,命眾人都退下。
她閉著眼,獨自一人枯坐了片刻,打算進去看看季銜山的情況。
結果剛回頭,就看到季銜山站在屏風旁,神情有些怔愣。
“吵醒你了?”
季銜山點點頭又搖搖頭,聲音帶著病后的喑啞:“睡夠了。”
“都聽到了?”
季銜山走到霍翎身邊,他渾身無力,步伐也有些踉蹌:“昨夜那么冷,人掉進河里,怕是不太好了。”
霍翎“嗯”了一聲。
季銜山沒有坐到椅子上,而是在霍翎腳邊坐了下來。
他蜷縮著,握住霍翎的手掌:“母后,你難過嗎?”
“不要難過。”霍翎沉默了下,又重復道,“不要難過。”
季銜山靠在霍翎的膝頭,像是小時候那般,突然淚流滿面。
霍翎掏出帕子,遞給季銜山:“怎么還哭了。”
“……我也不知道。”
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他到底在為何而哭,在為何而難過。
“別哭了。”霍翎想勸,又不知道該如何相勸,最后默默收回手帕,用手輕輕拍了拍季銜山的后腦勺,“你還病著呢。”
溫熱的手掌落在頭頂,帶來撫慰人心的力量。
季銜山卻不期然想起,他躲在屏風后面,看到的那道紋絲不動的背影。
“母后,我想去承恩公府看看。”
“你還病著。”
“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服過藥后,已經沒什么大礙了。母后要是不放心,等過兩天身體好全了,我再出宮。”
“……也好。”
***
霍澤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時間,就帶著妻兒回到了承恩公府。
“怎么會這樣。”
霍澤對方氏道:“昨兒晚上,我還說今天要過來給你和爹拜個早年。好端端的,人怎么就……就……”
方氏已經狠狠哭過一場。
她嘴上說著“你爹肯定能吉人自有天相”,實際上她已經默默換了一身素凈的舊衣。
那些為了過年而準備的喜慶裝飾,也都被下人一一收回庫房。
這會兒沒有立刻布置靈堂換上孝服,無非還是因為那句“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霍澤嘆了口氣。
不管父子兩鬧得有多不愉快,那都是他爹啊。
他爹在除夕夜出了事,現在還尋不到蹤跡,他心里也不好受。
“我看外頭有不少衙役,他們都是哪個衙門的?”
方氏道:“是京兆府的。一開始也是京兆府最先發現了你爹出事。”
霍澤看了看神情憔悴的方氏,又看了看年幼懵懂的兒子,對妻子關氏道:“你留在這里陪伴母親,我帶著府中的人,跟京兆府的衙役們一起去搜尋父親的蹤跡。”
關氏道:“也好。這是咱家的事情,總不能只讓京兆府出力。”
說實話,關氏對自己那位公爹的觀感,非常一般。
甚至“非常一般”都是往客氣了說。
原本多好的一手牌啊,硬是給打成了如今這副鬼樣。
要是公爹自己遭了報應也就算了,還連累了她相公和她爹。
她娘家傳承幾代的爵位丟了,她爹娘沒有怨她,但她大哥和大嫂那里,不知道說了多少戳她心窩子的話。
可關氏又能怎么辦呢。
在這件事情上,確實是她公爹不占理。
她大哥大嫂吃了那么大的虧,嘴上抱怨幾句,連她爹娘都不好說什么。
再加上那段時間霍澤一直被關在皇宮里,關氏是日日以淚洗面。
如今聽說公爹出事,關氏心里一點兒也不難過。
不過看霍澤和方氏這么難受,她也不會說風涼話就是了。
關氏想了想,又補充道:“我再讓人拿筆錢財,去酒樓置辦一些吃食糕點。
“這大過年的,他們為了咱家的事情忙前忙后,總該讓他們吃上幾口熱乎的。那糕點也能讓他們拿回去給家里人。”
霍澤道:“這也是應有之義。”
霍澤帶著府中下人趕到龍津橋附近時,突然被人出聲叫住。
霍澤回頭,發現叫住他的人竟然是丁景煥。
“丁大人。”霍澤面上難掩訝異,“你怎么會在這里。”
丁景煥道:“我住的地方離此地不遠,聽說出了事,就過來瞧瞧熱鬧。國舅爺怎么帶著這么多人過來?”
消息也瞞不住,霍澤猶豫了下,還是簡單說明情況。
丁景煥道:“國舅爺介意我跟你走一趟嗎?”
霍澤忙道:“不介意,丁大人請自便。”
兩人一起到了馬車墜河的地段,霍澤也就顧不上丁景煥了,湊到莊府尹身邊,詢問有什么事情是自己能幫上忙的。
莊府尹給霍澤分配了一條河段,讓他帶人去那條河段打撈搜尋,才看了眼跟在霍澤身后,東摸摸西走走,不時還要找衙役問上幾句話的丁景煥。
“丁大人。”莊府尹湊了上去,殷勤道,“什么風把您給吹來了。”
莊府尹在丁景煥手底下干了好幾年活。
后來丁景煥去了刑部任右侍郎,莊府尹才接手京兆尹一職。
丁景煥摩挲著下巴,神情嚴肅:“情況有些不對,我得進宮一趟請示娘娘。”
霍澤心頭一沉,想要追問,丁景煥卻已大步離去,只留下霍澤與莊府尹面面相覷。
這段小插曲,霍澤并未告訴方氏。
他帶人在河邊打撈了兩天,都一無所獲。
倒是第三天上午,下游某個河段傳來消息,說是打撈上來了一具中年男性尸體。
可一細問,那尸體的特征和他爹對不上。牽扯到的是另一樁案子。
霍澤都不知道自己是該松一口氣還是嘆一口氣了。
他揉了揉發漲的額頭,剛要命人繼續搜尋,就見管家撥開人群,匆匆小跑到面前:“少爺,夫人請你速速回府。咱們府上來貴客了。”
“哪位貴客?”
管家湊到近前,輕聲道:“陛下。”
“陛下怎么突然來了?”
“這就不知道了。夫人身體不適,不方便出面招待,只得派我來請您回去。”
霍澤在河邊待了一上午,鞋子和衣擺都沾有泥漬。
他騎馬趕回承恩公府,原本是想著先回后院換一身干凈衣服,再去前廳拜見季銜
山。
還是小福子制止了他。
“陛下說了,國舅爺不必多禮。”
霍澤只好作罷,跟著小福子一起去了前廳。
他走進前廳,發現里頭不僅坐了陛下,還坐了丁景煥丁大人和宋敘宋大人。
霍澤原本還以為丁、宋二人是跟著季銜山一起來的。
結果他剛給季銜山行完禮,丁景煥就站了起來。
“國舅爺,我今日登門,是來做惡客的。請問你們府上,是不是有一位幕僚,名叫孔易?”
“是。他是我父親最信重的幕僚,這些年一直在我父親麾下效命。”
丁景煥問:“他現在可在府上?”
霍澤都多久沒回過承恩公府了,哪里答得上來:“丁大人稍等,我找人問問。”
霍澤問的,自然是管家。
霍世鳴被調進京師后,孔易就跟隨霍世鳴來到京師,住進承恩公府。
但孔易并不會一直宿在府里,為了方便給霍世鳴辦事,他偶爾也會住在外頭的宅子。
所以這些天沒看到孔易,下人們也都是見怪不怪。
霍澤小心翼翼詢問:“丁大人,可是孔易犯了什么事?”
丁景煥道:“陛下,國舅爺,我奉娘娘之命調查承恩公馬車落水一事,可能需要去搜查一下孔易的住處。”
霍澤還沒來得及答話,坐在上首的季銜山突然開口:“朕和宋老師隨丁老師一道去看看。”
第157章 第一百五十七章身后事。
霍澤聽到這里才弄明白:原來陛下和宋大人是一起過來的,而丁大人是奉太后之命過來的。
兩撥人只是剛巧撞上了。
無論是太后還是陛下的命令,霍澤都不敢違抗。
霍澤這邊剛一點頭,丁景煥就去叫人了。
丁景煥說自己是登門做惡客的,那真是一點兒都沒夸張。
他不是自己一個人來的,還帶了一群下屬。只不過這些下屬都在外頭候著,霍澤進屋時心事重重,才沒有注意到。
霍澤看丁景煥這副架勢,心情頓時七上八下,一邊在前頭領路,一邊琢磨著孔易這個人身上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才能引來刑部的探究和追查。
等等……
丁景煥方才說他在追查“承恩公馬車落水”一事。
難不成,孔易和他爹落水一事有關系?
他爹的落水不是意外,而是人為!?
丁景煥突然開口:“國舅爺,你應該不介意我們將孔易的東西都搬走帶回刑部吧。”
霍澤當然說不介意。
丁景煥手一揮,吩咐下屬:“好好搜查,將可疑的東西都裝箱帶走。不要驚擾了府中女眷。”
“是!”
霍澤有意打探消息:“丁大人,方便透露你們這是在查什么嗎?”
丁景煥神情嚴肅:“國舅爺,此事涉及刑部機密,暫時不便告知。不過你放心,等到事情查清楚了,刑部自會給國舅爺一個交代。”
連“機密”二字都搬出來了,這和“無可奉告”有什么區別。
霍澤只得識趣閉嘴。
“大人,有發現。”一名下屬突然從書房窗戶里探出頭來。
丁景煥眼前一亮,對著季銜山拱了拱手:“陛下,臣就不作陪了。”
季銜山沒有跟著丁景煥過去湊熱鬧,卻也沒走開,就在院中看著刑部的人辦案。
一直到刑部查抄完畢,丁景煥要帶著這些物證回衙門,季銜山才問霍澤這兩天都在忙些什么。
霍澤嘆氣:“沿著河道搜尋打撈。”
打撈什么,不言而喻。
他爹生存的希望實在渺茫。
大家嘴上不敢說得太死,實際上已經在朝著“尋找尸體”這個方向去努力了。
季銜山沉默了下,安慰道:“盡力就好。”
霍澤揉了揉臉,擠出一抹苦笑:“盡人事聽天命,也只是如此了。”
季銜山出宮前,從庫房里拿了不少滋補的藥品。他沒有和方氏打照面,只是放下禮物,就開口讓霍澤帶他去馬車落水的地方看看。
落水處附近,早已被京兆府的衙役包圍起來,不允許老百姓靠近。
衙役認得霍澤,自然不會攔著霍澤不讓進去。
霍澤問衙役:“你們家大人在這兒嗎?”
衙役殷勤道:“在,在。國舅爺,您找我們家大人?”
霍澤低聲道:“有貴人來了,速速請你們家大人過來。”
能被國舅爺稱為貴人的少年郎,還能有誰?
衙役也是個機靈的,立馬小跑著去給莊府尹通風報信。
“陛下怎么來了。”
莊府尹聽到衙役的稟報,只覺一個頭兩個大。
承恩公落水一事,太后關注,陛下也關注,偏偏他這里一點兒進展都沒有。他這京兆尹的位置,不會一下子就坐到頭了吧。
好在陛下并未責怪他,還很體恤他的辛勞,讓他不必有負擔。
莊府尹那顆在政壇上撲騰了十幾年的老心,都忍不住動容了。
陛下小小年紀就如此禮賢下士,寬宏大量,當真是有明君之相。
季銜山看到莊府尹那明顯是松了一口氣的模樣,也隱隱能猜到他在想些什么。
但莊府尹根本不必有那么大的心理負擔。因為下達搜尋命令的人,比莊府尹更清楚,這場搜尋的結果。
季銜山道:“莊府尹,你結合周邊的環境,再給朕說說,承恩公出事那晚的情況吧。”
這可是表現自己辦案能力的大好機會。
莊府尹從案發當晚的情況,說到周圍馬車沖撞留下的痕跡,再說到收集來的目擊證人的口供……
莊府尹還特意介紹了京師護城河的具體情況,以及龍津橋這段暗流的湍急曲折。
就為了證明不是自己辦事不利或者不夠盡心,而是事情確實難辦。
季銜山心不在焉地點點頭:“莊府尹費心了。”
宋敘溫聲道:“陛下,這里風大,你的身體才剛痊愈,不如去找家茶館歇會兒,如果還有什么要問莊府尹的,也可以在茶館里垂詢。”
莊府尹一拍腦門,懊惱道:“臣該死,都是臣疏忽了。”
季銜山道:“無妨,朕想知道的事情已經知道得差不多了。你自去忙吧。”
季銜山不僅打發走了莊府尹。
他連霍澤也一起打發了。
霍澤離開時一頭霧水,從始至終都沒弄明白季銜山是為何而來
——不過陛下關心他爹的安危,總歸是件好事。
“老師陪朕去龍津橋看看吧。聽聞那座橋修了有幾百年,是全京師留存最久的一座橋。朕還一直無緣得見。”
宋敘落后季銜山半步,與他一起朝著龍津橋走去。
龍津橋周圍沒有熱鬧的街市,平日里來往的行人本就不多,如今出了事,天又冷雪又大,人跡就更罕至了。
季銜山站在橋中央,向著西北方向遠眺。
宋敘順著季銜山的視線看過去,正好能看到馬車落水的地方。
“陛下的心情,似是不佳。”
季銜山抬起頭,接住紛紛揚揚落下的雪花:“朝廷這兩年不太平,朕如何能歡喜得起來。”
宋敘不由看了季銜山一眼,有些意外于他的回答。
并不是說季銜山不夠聰明。
事實上,季銜山的資質是很好的。在天章閣上課時,他多是一點就通。偶爾遇到一些難題,多花費些功夫,也就掌握了。
不錯的資質,當世一流的老師,季銜山在很多事情上的表現,都足以令朝臣滿意。
但是,也許是因為太后娘娘的性情比較強勢,朝堂的波詭云譎,各方勢力的暗潮涌動,都被太后以鐵血手腕強行鎮壓,不容旁人置喙。
宋敘既是臣子,又是外人,無法評價太后對陛下的保護是不是有些過了,但他也得承認,陛下在政治上的應對是不夠成熟的。
換做是以前,在他問出那句“陛下的心情似是不佳”時,陛下應該會順勢聊一聊自身的煩惱。
但現在,陛下已經可以將話題牽引到更宏大的命題上。
陛下學會了隱藏自己的真實心情。
——即使是對著自己最親近的老師。
但這又不能算是在說謊。
——邊境戰事不休,承恩公在除夕佳節驚馬落水,里面似乎還牽扯到了承恩公最信任的幕僚。任誰看了,都得承認朝廷這兩年確實不太平。
十二三歲的少年,身量如抽條般拔高了一大截,立于風雪之中,蒼勁挺拔,如松如柏。
許是剛剛病愈,唇色還有些蒼白,緊緊抿起時,給人以一種倔強之感。
宋敘有些心疼,但更多的還是欣慰:“陛下今日突然出宮,為的就是承恩公落水一事?”
季銜山應了一聲:“朕想看一看。”
“陛下想看什么。”
季銜山目光放空,聲音很輕,被風一吹,就消散在了蒼茫雪色間。
“朕想看一看,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他想好好看一看,母后是如何善后的。
以及,在只有極個別人知曉的真相之外,大眾所能知曉的真相,又是怎樣的。
***
與此同時。
霍澤在和季銜山分道揚鑣后,沒有重新返回河段監工,而是直接回了承恩公府。
他屏退下人,蹲到方氏身邊:“娘,這段時間,爹和孔易有沒有發生過爭執?”
方氏皺眉回憶,搖頭道:“沒有。你也知道,你爹有什么事都是在書房和孔易單獨商議的。就算他們發生過爭執,我也未必清楚。”
霍澤想了想,又換了個問法:“那這段時間,爹和孔易身上有沒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孔易再受霍世鳴信任,也是外人。
方氏久居后宅,與孔易接觸不多,對孔易的了解不深。
但霍世鳴身上最不對勁的地方……
方氏問:“你爹大病過一場后,就知錯認錯了,這算不對勁嗎?”
霍澤:“啊?”
方氏抿了抿唇,像是在回答霍澤,又像是在勸說自己:“也沒什么不對勁的。你爹就是想跟太后緩和一下關系。不說這個了,今天是什么情況,陛下怎么來了?
“刑部又怎么會突然上門查抄孔易的住處?”
霍澤嘆了口氣,將他的猜測告訴方氏:“我懷疑,爹出事和孔易脫不了干系。”
方氏一驚:“怎么會?”
霍澤煩躁地抓了抓頭發:“反正孔易這個人肯定有問題。”
孔易有沒有問題,有什么問題,霍澤和方氏都無從得知。
他們現在所能做的,就是一邊等待刑部的消息,一邊繼續在沿途河段搜尋打撈。
只可惜,這場轟轟烈烈的找人活動持續了整整十天,從大年初一持續到大年初十,都沒找到承恩公的蹤跡,只在京郊外的河岸邊,發現了承恩公的一只鞋子。
其實大家心里已經默認承恩公去世了。
尸體遲遲沒有找到,要么是被沖去了更下游的地方,要么是被卡在了某個狹窄的河段。
無論哪一種情況都很難辦。
而且京兆府是朝廷衙門,即使有太后的命令在,也不可能無限制地散開人手去幫承恩公府撈人。
再這么下去,京兆府的日常公務還要不要辦了?
只不過沒有人敢主動站出來,說要停止這場無意義的搜尋行動。
唯一能主動站出來的人,只有方氏。
她對霍澤道:“就這樣吧。”
霍澤還有些不甘心:“可是……”
他唇角顫了顫,垂下頭:“總該找到尸體,讓爹入土為安吧。”
方氏道:“找肯定還是要找的,但不能讓京兆府幫我們找了。我們自己出錢請人繼續打撈,再拿出一筆豐厚的銀錢作為懸賞。”
要霍澤這個做兒子的直接放棄搜尋他爹的下落,他做不到。方氏提出的這個辦法,總算讓霍澤心里好受了一些。
“那我們是要現在辦喪事,還是等找到爹的尸體再辦喪事?”
“現在辦吧。”方氏別開臉,“找不到尸體,就先立衣冠冢。”
霍澤吐了口濁氣,重重點頭:“我這就去辦。”
他先去和莊府尹打了聲招呼,讓莊府尹不必再派衙役去尋人了。
莊府尹愣了愣,才道:“京兆府是奉娘娘之命去尋人的,沒有娘娘口諭,本官不敢擅自將人召回。”
霍澤道:“大人放心。我已經往宮里遞了報喪的折子。”
霍澤還對莊府尹表示了感謝。
雖然沒有找到尸體,但京兆府在辦這件差事時,確實是極用心的。
“我夫人從樊樓那里訂購了一批糕點,不日就會送去京兆府。”
直接送錢不合適,給每人準備兩盒糕點一身衣服什么的,惠而不費,也讓人心里更慰貼。
等宮里批復了霍澤的報喪折子,下人們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靈堂布、挽幛等物,開始布置靈堂。
方氏、霍澤等人也都換上孝服,派人去給親朋好友及鄰里報喪。
禮部尚書李寒松那邊一收到消息,收拾收拾就進宮了。
他要詢問太后對承恩公的喪事可有什么章程。
依照朝廷慣例,一等國公過世,朝廷是要為其擬定謚號,蓋棺定論其一生功績,再賜下一些治喪用的奠儀和銀子,以示死后哀榮。
如果朝廷愿意加恩,還可以追封虛銜。
反正人已經死了,追封虛銜主要是能讓身后事更體面。
但是——
所謂慣例,只是約定俗稱,不代表一定要遵循。
如果上頭的大人物不愿意給這份體面,朝臣也沒什么好說的。
李寒松知道太后與承恩公徹底鬧翻了,也知道太后未必樂意加恩于承恩公。
但是他怎么都沒有想到——
太后一上來就說要罷免承恩公的爵位,不允許他以一等國公的身份治喪、下葬。
這完全在意料之外的處置辦法,令李寒松大驚失色。
“娘娘,血濃于水,承恩公怎么說都是您的親生父親,他的身后事要是太過簡薄,您也會面上無光。”
霍翎平靜道:“哀家的榮光,并不來自于家族。”
李寒松語塞,想了想,又道:“娘娘,賜爵與除爵都非兒戲,是要經
過朝堂決議的。您要罷免霍大人的爵位,總要給禮部一個理由。”
李寒松嘴上說得硬氣,實際上這會兒已經改口稱霍大人而非承恩公了。
霍翎道:“禮部的規矩,哀家自然是清楚的。”
她朝一旁的祝青云示意。
祝青云捧著一本折子上前:“請李尚書過目。”
霍翎給李寒松看的,正是霍世鳴生前所寫的那本長達萬字的請罪折子。
霍翎道:“哀家本不欲宣揚家丑,但李卿乃哀家的肱股之臣,你有一問,哀家也不欲瞞你,使我君臣生分。”
李寒松既受寵若驚,又坐立不安。
我的太后娘娘哎,您這話說得,倒叫我不知道自己是該看還是不該看了。
職責所在,還是看吧。
請罪折子很長,李寒松全部看完需要一些時間。
霍翎將他打發去了偏殿慢慢看,又命人去傳召丁景煥和莊府尹。
結果丁景煥和莊府尹還沒到,季銜山先一步趕了過來。
季銜山一身鶴氅,滿身風雪。
他進入殿中,隨手解開脖頸前的繩結,將大氅遞給一旁的宮女,快步行至霍翎面前。
霍翎問:“聽說了?”
“是。”季銜山道,“聽說承恩公府往宮里報了喪,我就趕緊過來瞧瞧。”
他唇角輕輕一動,似有許多話想說,但此情此景,最適合說出口的,也唯有那句:
“母后,節哀。”
霍翎溫聲道:“坐下吧,我讓人給你倒一杯梨汁暖暖身子。”
祝青云進來請示:“娘娘,丁大人和莊府尹已經到了。”
霍翎道:“請他們進來。還有,去偏殿請李卿過來。”
等三人行禮坐下,霍翎先點了莊府尹的名,稱贊他辦事用心,恪盡職守。
“這段時間,你們都受累了。給京兆府的人都加三個月俸祿。走哀家的私賬。”
莊府尹連忙起身,為下屬們謝過太后的恩典:“屬下辦事不利,多謝娘娘寬宏。”
霍翎看了眼李寒松,想了想,也不急著點他的名,隨手一指丁景煥:“你前些日子進宮,說承恩公落水一事頗多蹊蹺之處,需要仔細追查。過去了這么多天,查得如何了?”
丁景煥道:“啟稟娘娘,我已查明,承恩公落水一事并非意外,而是大穆密探所為。”
此話如石破天驚,殿內眾人紛紛向丁景煥投去目光。
“大穆密探?”莊府尹驚道,“丁大人此話何意?”
丁景煥手掌微抬,虛空向下按了按,示意莊府尹稍安勿躁:“這件事說來話長,我就長話短說了。
“兩人大人肯定都知道暗衛的存在。
“暗衛是我朝對外情報組織的名字。而在大穆那邊,也有一個與暗衛職責相近的組織,名為密探。
“這些年里,密探組織一直在源源不斷派人潛入我朝。多年滲透下來,他們在京師里也發展了一些下線。
“去年九月,大穆與我朝開戰,密探組織在京師活動頻頻,想盡辦法刺探我朝軍事情報。
“刑部和暗衛聯手捉拿了不少密探,還從這些人口中審問到了一個重要情報。
“他們組織的首領在朝中地位極高,不僅能打聽到各種軍事機密,還能打聽到邊境的兵力布防圖。”
丁景煥瞅了眼霍翎,似乎是在糾結該不該繼續往下說。
直到霍翎端起茶盞,淡淡道一句“這里沒有外人”,丁景煥才一咬牙,唉聲嘆氣起來。
“滿朝文武里,有資格接觸到軍事機密和邊境布防圖的人,一只手都數得過來。
“還沒等我繼續深入調查,承恩公就出事了,而承恩公最信任的那位軍師幕僚也不知所蹤。”
丁景煥深諳說話的藝術,言盡于此。
李寒松和莊府尹卻忍不住浮想聯翩。
承恩公身邊最得用的軍師是大穆密探,那承恩公和大穆……
不不不,承恩公完全沒理由和大穆勾結。
大穆也出不起價格來收買一國承恩公。
但他身邊那位軍師,仗著承恩公的信任,肯定能接觸到不少軍事機密……不管怎么樣,承恩公一個“失察”的罪名肯定是跑不掉了。
“娘娘。”李寒松斷然道,“此事與娘娘名聲有礙,一旦宣揚出去,就連皇室都要跟著聲望受損,萬萬不可宣揚出去。”
莊府尹也立刻起身表態。
霍翎捧著手爐,沒有做聲。
丁景煥道:“李尚書,莊府尹,你們放心,我豈是那等口無遮攔、心無成算之人。”
丁景煥朝著上首的霍翎抱了抱拳:“承恩公出事以后,娘娘就覺得其中頗有蹊蹺,命我在暗中徹查此事。
“我多方打聽以后,發現承恩公出事前,曾經與孔易那廝有過口角。而巧合的是,在承恩公出事以后,孔易也不見了蹤跡,他書房的火盆里,還有書信燃燒后的殘頁。”
李寒松倒抽冷氣:“難道……”
莊府尹更是用自己辦案的經驗反復推敲:“莫非……”
“沒錯!”
丁景煥給予兩人肯定的眼神,還不忘用力點了點頭:“真相就是你們想的那樣。”
李寒松問:“抓到賊子了嗎?”
丁景煥面色難看:“賊子狡詐,依舊潛逃在外。好在也不是完全一無所獲。我們從他屋中搜到了一份還沒完全被燒干凈的名單,想來是那廝逃跑得匆忙,沒有善后干凈。
“我已將名單殘頁交給了暗衛,由暗衛的人實行抓捕緝拿。”
李寒松和莊府尹對視一眼。
他們聽到這里,都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肯定是承恩公發現了孔易的身份有問題,所以孔易一不做二不休,在承恩公的馬車上動了手腳,利用承恩公失蹤一事來吸引朝廷的目光,好為自己爭取逃跑時間。
李寒松道:“一定要想辦法將此人緝拿歸案啊。”
莊府尹道:“一想到大穆的賊人在我朝京師如此猖狂,還膽敢出手謀害承恩公,真是令人毛骨悚然。”
丁景煥重重點頭:“兩位大人放心,賊人肯定逃不掉的。”
……
“只是清繳大穆密探還不夠。”
一直安靜坐在上首的季銜山突然出聲。
“大穆膽敢如此算計我朝,我朝一定要讓它付出血的代價。
“只有在前線徹底擊潰敵軍,方能震懾大穆,揚我大燕國威。
“母后,冬天快要過去了,我們往燕北增兵吧。我有預感,這場戰爭的最終決戰時刻就要到了。”
第158章 第一百五十八章霍家族譜。
季銜山的突然表態,讓眾人都有些詫異。
但他這樣旗幟鮮明的態度,又不會顯得突兀。
一國承恩公被敵國密探謀害,如果大燕不盡快做出回應與反擊,皇家威儀還要不要維護?
以后這樣的事情還會不會繼續發生?
“皇帝說得對。”
霍翎開口,先贊同了季銜山的提議:“孔易需要捉拿,密探需要清繳,燕北也要增兵。”
霍翎話鋒一轉,又道:“不過增兵之事暫且不急,過兩日哀家會召集朝臣商議。眼下要緊的,還是承恩公的身后事。”
“李卿。”
霍翎終于點了李寒松的名字。
“那本折子,你應該已經看完了。丁侍郎說的話,你方才也都聽到了。哀家的提議,你考慮得如何了。”
李寒松面露難色。
太后素來賞罰分明,在孔易一事上,霍世鳴負有失察之責。這是無可辯駁的。
換做任何一個人,光憑這一項罪名,就足夠罷官除爵了。
但是,“孔易是大穆密探”這件事情是不能宣揚出去的,旁人又不像他們這些在場之人一樣清楚內情。
“人死為大,如今承恩公下落不明,尸骨未寒,旁人不清楚其中內情,只怕會說娘娘對霍家過于苛責。”
“哀家倒要看看,誰敢說哀家對霍家過于苛責。霍家的爵位,不是來自于承恩公的功績,是因哀家而來。現在哀家不想給了,那大燕就可以沒有承恩公。爵位給出去難,想要收回來,還不容易嗎。”
皇后需要母儀天下,所以皇后娘家的出身不能太低。
承恩公一爵,本質上是朝廷對于皇后娘家的封賞。
皇后想要坐穩六宮之主的位置,也需要得到來自娘家的支持,當然不會將好處往外推。
這么多年下來,也就形成了慣例。
但現在霍翎不想給了,她想要將這個好處往外推……
李寒松都要被霍翎的“高風亮節”給整不會了。
不過霍翎有一句話沒說錯,爵位給出去難,想要收回來,卻要容易許多。
霍翎已經拋出很多道驚雷,也不介意在這時候繼續拋出一道:“莊府尹,自從天狩八年頒行了《新刑統》后,前往京兆府立女戶的人有多少個。”
京兆府有一項職責,就是管理京畿百姓的戶籍。
京畿百姓要遷移戶口或自立門戶,都需要前往京兆府做登記,由官府做見證,出具文書,這樣才具有朝廷效力。
莊府尹道:“臣沒有具體統計過,但想來是不多。”
霍翎道:“這項制度的本意是好的,但推行起來困難重重。還有許多閨閣女子都不曾聽聞過這項制度的存在。”
莊府尹有意表現自己,他積極道:“娘娘的意思是要想辦法推行這項制度。”
霍翎道:“這么說也不算錯。只是傳統的推行辦法力有不逮,哀家有意以身作則,自立門戶。”
莊府尹目瞪口呆,幾乎以為自己幻聽了。
莊府尹僵硬地扭了扭頭,發現一旁的李尚書也是滿臉震驚。
所以,太后娘娘真的打算立女戶?
可是霍家還有男丁啊。
而且霍澤都已經娶妻生子,傳宗接代了。
“娘娘的意思……”
莊府尹斟酌片刻,開口道:“臣不太明白。”
霍翎道:“這件事情說來也簡單。”
莊府尹覺得這件事情一點兒都不簡單。
“李卿和莊府尹都是我朝棟梁,熟讀大燕律法。哀家問你們,如果承恩公不是哀家的親生父親,以他犯下的罪過,該受何等懲罰。他還能保留他的爵位嗎?他的身后事還能風光大辦嗎?”
確實。如果承恩公不是太后的親生父親,朝廷完全秉公執法的話,只是除爵,都算朝廷念在承恩公的過往功績上法外開恩了。
但是……
但是血緣關系擺在那里。
承恩公與太后血脈同宗同源,這是剪不斷理不清的啊。
李寒松和莊府尹都忍不住將目光投向丁景煥,想要給自己拉攏一個盟友。
但看著丁景煥那一臉無所謂的模樣,再想想丁景煥一向以太后馬首是瞻的行事作風,兩人都死了找他一起勸說太后的心,轉而將目光投向陛下。
現在這個時候,能夠勸動太后改變心意的,也就只有陛下了吧。
但季銜山并沒有看他們。
他默默垂著頭,指尖勾著袖口的金絲龍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寒松忍不住開口叫了季銜山一聲:“陛下,您勸勸娘
娘吧。我們……我們也是為娘娘的名聲著想啊。”
李寒松不算是一個純粹的太后黨,但他的立場,一直是偏于太后的。
可即使是他,在了解了這些內情后,仍然有些無法接受太后的行事。
季銜山微微抬眸,先是看了一眼李寒松,然后才將視線轉到霍翎身上。
霍翎也在看他。
她已經做好了他會開口勸說的準備。
但季銜山的反應,出乎李寒松意料,也出乎霍翎意料。
“朕明白李尚書和莊府尹的顧慮。民間有句俗話,叫人死債消,霍大人已經死了,如今還尋不到尸體,按理來說,朝廷應該寬宏大量,不要過分追責。
“但是,世人不知道霍大人做了些什么,朕不知道嗎,李尚書不知道嗎,莊府尹不知道嗎。
“如果這件事情有損大局,確實應該更慎重一些。但霍大人的身后事,對大局并無影響。
“至于李尚書所擔心的名聲問題,朕知道李尚書一派好意,母后也知道李尚書滿腔赤誠,但母后心意已決,朕不會阻攔母后,李尚書也不必再勸。”
李寒松原本是想讓季銜山去勸說霍翎的,哪成想,季銜山居然還反過來勸說他。
他以手撫額,一時啞然。
算了。
那是太后娘娘的親生父親,又不是他的親生父親。
太后娘娘都不在意承恩公的身后事,他又何必一味和太后娘娘唱反調,給承恩公爭取身后榮光呢。
“如若娘娘執意如此,禮部會遵照娘娘的吩咐辦事。”
莊府尹左看看右瞧瞧,也默默轉變了自己的立場:“立女戶的事情,還需要先和霍家那邊打聲招呼。”
而且朝廷要削去霍世鳴的爵位,那么霍世鳴就不能再以一等國公的身份布置靈堂、舉辦葬禮、進行吊唁。
這都得趕緊與霍家那邊溝通。
丁景煥道:“我之前與霍少爺說過,刑部會給他一個交代。既然如此,我也隨莊府尹走一趟吧。”
“還有我,我隨兩位同去。”李寒松懷著復雜的心情開口,“除爵的旨意,還要經由禮部擬寫頒布。”
……
三位大臣行禮退下,霍翎端起手邊的梨汁,慢條斯理喝了一口,側頭看向一旁的季銜山。
季銜山不明所以:“母后?”
霍翎捧著杯盞:“我以為,你會為你外祖父和舅舅說話。”
季銜山垂下眼眸:“我與外家再親近,也親近不過母后。同理,母后對外家的感情,也只會比我對外家的感情更深。
“在母后做出決定前,一定已經深思熟慮過,我又何必站出來勸說母后,令母后傷心為難。”
他還有很多很多事情沒有理清楚想明白。
但有一件事情,季銜山是可以肯定的。
如果母后堅持要罷免霍家的爵位,甚至不愿意繼續做“霍世鳴的女兒”,他不會反對。
畢竟,無論如何,除夕宴上的那杯毒酒,都是確確實實存在的。如果母后沒有提前察覺到不對,而是喝下了那杯毒酒,后果將不堪設想。
霍翎笑了一下,也就揭過這個話題。
***
丁景煥、李尚書和莊府尹這三位不速之客抵達承恩公府時,靈堂已經布置好了大半。
霍澤披麻戴孝,正在和管家商量著明日客人登門吊唁的事情。
聽說三人一起登門,霍澤眉頭一跳,心中隱隱泛起不安。
他主動迎了出來:“三位大人突然造訪,有失遠迎,還望海涵。”
丁景煥沒有跟霍澤拐彎抹角。
反正不管他話說得有多客氣,他接下來要說的事情都是非常討嫌的。
“霍公子,我們是奉娘娘和陛下的旨意前來。請霍夫人也一起過來吧。”
霍澤心頭震顫,喉舌發苦。
丁景煥稱呼的變化實在是太明顯了,他想裝作自己沒聽見都不行。
等方氏到了以后,丁景煥看了看旁邊兩位同僚,輕咳一聲:“那就先由我來說吧。我要說的事情,與那位幕僚孔易有關。”
當聽說霍世鳴的落水是孔易所為后,霍澤和方氏臉上的表情還算穩得住。
但是,當聽說孔易是大穆密探后,霍澤猛地站起:“這不可能。”
霍澤目光緊緊盯著丁景煥。
丁景煥坦然與霍澤對視:“我知道真相令人難以接受,但人證物證俱全。沒有人敢在這件事情上污蔑霍家。”
良久,霍澤輕輕向后倒退兩步,渾身卸力,栽倒在椅子上:“……孔易何時投靠了大穆?”
丁景煥道:“他當年就是奉大穆之命接近霍大人。”
霍澤抬手,捂住自己發燙的眼睛:“宮里怎么說?”
李寒松接話道:“娘娘的意思是,霍大人的喪事不必大辦了。這是娘娘頒給霍家的懿旨,霍少爺自己看吧。”
霍澤展開懿旨,居然出乎意料的平靜,甚至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懿旨上都寫了些什么。”方氏出聲催促霍澤。
看他呆呆愣愣似乎沒有聽到的樣子,方氏只好走了過去。
當她看清懿旨上的內容后,她也沉默了。
她忍不住想,老爺真的知錯了嗎?
如果老爺真的知錯了,太后為何非要追究到底。
可是如果老爺沒有真的知錯,那他寫的那本請罪折子,他生前表現出來的言行態度……
不!
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不管老爺是真的知錯,還是假的知錯,答案都已經隨著老爺的去世變得不重要了。
真正重要的永遠都是活著的人。
莊府尹重重咳嗽一聲,吸引方氏和霍澤的注意。
比起丁景煥和李寒松,莊府尹的話語要委婉順耳多了。
但再委婉再順耳,話里的意思都不會中聽到哪里去。
因為莊府尹提到的是戶籍問題。
“娘娘的意思是她要自立門戶。至于具體如何行事,娘娘并未透露。不過娘娘也說了,戶籍的事情暫且不急。眼下最重要的還是霍大人的身后事。”
……
丁景煥三人說完正事,就直覺離開了,沒有繼續留下來礙眼。
霍澤癱坐在椅子上,良久,他麻木站起,對方氏道:“我先去和管家說一聲,讓他重新布置靈堂。”
原本霍家是要去通知親朋好友,讓親朋好友上門祭拜,然后再送些奠儀之物,做足排場。
但現在霍世鳴已經不是承恩公了,他身上的官職也早已被罷免,那么他葬禮的排場規格就要有相應的削減,不能
逾矩。
親朋好友和鄰里剛收到消息時,還有些奇怪。
但當除爵的消息傳遍朝野,所有人在恍然之余,又都震驚了。
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絕大多數人都茫然不解,又找不到人打聽消息。
但是像吏部尚書陸杭、戶部尚書曲百川這樣的朝中重臣,他們心中有疑問,沒有第一時間進宮去詢問太后,而是先去了禮部尚書李寒松的家里。
李寒松早就在家里候著他們了。他也很光棍,面對誰都只說三句話。
“我勸不住太后和陛下。”
“承恩公最信任的幕僚是大穆密探。”
“承恩公的死與大穆有關。”
短短三句話,愣是讓自詡見慣風浪的陸杭和曲百川等人都震驚了,一時間也不知該從何說起,從何問起。
“可是……可是……”有人猶豫著開口。
李寒松咬死了道:“霍家的事情,是太后娘娘的私事,而非國事。”
太后娘娘到底是要孝敬她親爹,還是不孝敬,那都是她自己的事情,朝臣就別多嘴了。
方才說話的那人被李寒松噎了回去,很想大吼一句:攝政太后的任何家事,也都可以是國事。
但……那人沉默片刻,開口道:“李尚書說得對。”
而宗室宗親那邊,還沒來得及問到霍翎面前,就先被季銜山給打發回去了。
宗室宗親也就沒有繼續討嫌。
反正那是姓霍的,又不是姓季的,陛下不讓他們多說,他們閉嘴就是。
在這樣詭異的氣氛下,霍家開始辦起了喪事。
***
貼著“奠”字的白色燈籠高高懸掛在大門兩側,隨風晃動。
紙錢撒得滿地都是,被雨水打濕后,與地面融為一體。
偶爾有一兩張紙錢被風吹揚而起,又很快在雨水的摧殘下墜落在地。
門口那對矗立了幾十年的石獅子,在這樣的冷清落寞下,也不如以往威風凜凜。反而透出幾分衰敗。
一輛外表平平無奇,內里卻布置華美的馬車從遠處緩緩拐入巷口,最終停在了霍府門前。
馬車里,有人用手撥開窗簾一角,目光先是落到隔壁那座富麗堂皇的桑府上。
桑府門口有人進進出出,一切都顯得井井有條,熱熱鬧鬧。
與桑府相比,霍府就顯得冷清多了,幾乎沒什么人上門吊唁。
大門上懸掛著的“承恩公府”的牌匾已經被取下,新的牌匾卻沒有被重新懸掛上去。
如果不是大門還很新,偶爾路過這里的人,怕是會誤以為這座府邸已經荒廢了。
“娘娘,要下去看看嗎。”
馬車里,無墨靜靜等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詢問霍翎。
霍翎微微頷首:“我在京師待了這么多年,還從來沒有踏足過這座府邸。”
無墨對著外頭的人說了一聲,踩著木箱,先一步跳下馬車,親自為霍翎打傘。
霍翎是微服私訪,并未刻意做什么打扮,只穿了一身素凈的衣裙,長發用一根玉簪隨意挽起。
門口沒有守衛,但門房還在。
聽到動靜的門房探頭出來看了一眼,有些疑惑。
旁邊的禁衛將一塊令牌塞給門房。
門房雖然不知道霍翎的身份,但看著霍翎的排場和架勢,就知道霍翎非富即貴。
而且這會兒上門的,大都是來吊唁的賓客。
所以門房也沒有多加阻攔,將令牌還給禁衛,就把路讓開了。
霍翎帶著幾名宮人禁衛,順著紙錢鋪灑的方向,往里頭走去。
管家端著香爐從靈堂走出來,正好迎面撞上霍翎一行人。
“太后娘娘!?”
霍翎道:“你們家夫人在哪兒?”
方氏被管家叫出來時,還有些懵。
霍翎道:“哀家有些話要和夫人說。”
方氏立刻反應過來,鎮定道:“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請娘娘隨我來。”
方氏將霍翎帶到了一處靠近后宅的涼亭,又命人趕緊去沏茶。
“不必了,哀家就說幾句話,不會久留。”
“娘娘請講。”
霍翎道:“夫人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方氏平靜道:“我一向沒有太大的主見。娘娘對霍家有什么安排,只管吩咐就是。”
“既如此,哀家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等靈堂擺夠七七四十九天,就讓霍澤扶靈回燕西永安縣。從此以后,無詔不得離開永安縣半步。”
“好。”
“他生前偶爾會提起自己早夭的弟弟,還想過要從遠方旁支里過繼一個孩子到弟弟名下。在你們離開京師之前,開一次族譜,將我過繼到二叔名下。”
“好。”
“二叔這一脈,會成為霍家主脈。他那一脈,會直接遷出霍家族譜,從此不得以霍英紹后人自居。”
方氏驚愕,沉默片刻,還是應道:“好。”
霍翎看著方氏:“不問為什么嗎。”
方氏搖頭:“娘娘的決定,自然有娘娘的道理。”
有的時候,人活得糊涂一些,老老實實按照吩咐辦事,其實也不是一件壞事。
反正她也糊涂著糊涂著,走完了自己的大半輩子。
這對父女之間的事情,她以前沒有插手過,如今就更不會去過問和置喙。
霍翎道:“夫人是性情中人。”
方氏驚訝地看著霍翎,似乎不明白她怎么會這么評價自己。
霍翎卻沒有解釋。
她以前一直覺得方氏和方建白這對姑侄并不像,但其實,方氏和方建白都是一樣的重感情。
如果方氏更看重利益的話,她不會因為方建白的婚事埋怨上她,也不會因為方建白的死而疏遠她。
這樣不聰明的做法,在以前看來覺得糊涂,也不夠討喜。
但和那些清醒理智,用冷冰冰的利益去權衡情感的人相比,又何嘗不是一種真性情?
霍翎道:“我會收回我給予霍家的一切地位,包括這座府邸。
“但有兩樣東西我不會收回。”
景元二十年,羌戎叛亂,霍世鳴奉命攻打羌戎,浴血奮戰,死里逃生,最終生擒了前任羌戎首領李向笛。
為犒勞霍世鳴的功績,景元帝給方氏封了四品恭人的誥命,給霍澤封了六品校尉的出身,還給霍翎賜下了一座郡君府和一座溫泉宅子。
霍翎會收回承恩公夫人的誥命,罷免霍澤在禁衛軍的職務,但不會收回四品恭人的誥命和六品校尉的出身。
這對方氏來說已經算是意外之喜。
她原本以為整個霍家都要徹底淪為平民之家。
方氏面露感激之色:“多謝娘娘。”
霍翎靜靜打量著方氏。
方氏會表現得如此識趣,答應得如此痛快,應該是隱約嗅到了一些不對勁的地方。
這樣也好,不必她再多費口舌。
“夫人的輩分和誥命,在霍方兩家都是最高的。回到燕西以后,夫人好自為之。”
方氏不是個聰明人,但也不笨。
霍翎話里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人與人的情誼,是不能一刀斷個干干凈凈的。
方氏雖是繼母,對她卻有養育之恩。她與霍澤的姐弟情分早已如流水般消逝,但她與方建白自小一道長大的兄妹情誼總不是假的。
念在過往的情分上,她不會對霍方兩家趕盡殺絕。霍方兩家可以靠著這些年的積蓄富甲一方,但也僅限于此。
霍方兩家以后要是敢打著她的名號惹是生非,她絕不輕饒。
“娘娘放心,我今后一定會好好約束他們,不會讓他們再來打擾娘娘,更不會讓他們給娘娘添麻煩。”
涼亭外的雨勢漸漸轉小。
該說的話,都已經說完了。
霍翎起身向外走去,路過靈堂時,她腳步一頓,還是拐了進去。
霍澤看到她進來,微微一愣。
霍翎并未看他,只是環顧四周。
靈堂里,擺放著一口嶄新的棺木。
棺木旁,是一塊嶄新的紅木牌位。
霍翎的視線在牌位上停頓片刻。
——顯考霍公諱世鳴府君之靈位,孝子霍澤敬立。
她突然上前一步,從香筒里抽出三炷香,遞到燭臺上點燃,揮滅明火后,插進香爐里。
而后,她轉身離開靈堂,就像是一位前來吊唁的普通賓客一般。
那些復雜的,愛與恨完全糾纏在一起,怎么梳理都無法梳理清楚的情感,放得下也好,放不下也罷,看得開也好,想不明白也罷,在這一刻,都已定格成一段過去。
而她的人生,只會不斷向前,一直向前。
***
霍翎立女戶的事情并未隱瞞,相反,為了鼓勵大燕女子去衙門立女戶,這件事情還被大肆宣揚了一番。
但是霍翎開族譜,過繼到早夭的小叔名下,還有霍世鳴一脈被逐出霍家族譜的事情,只有極少數人有所耳聞。
短時間內,這件事情都不宜聲張。
莊府尹是那極少數的知情人之一。
他不僅知情,還是立女戶、改族譜的經手人。
族譜重新修訂好后,莊府尹第一時間送到霍翎面前。
霍翎將族譜遞到無墨面前,示意她打開看看。
這還是無墨第一次看到霍家的族譜,她一口氣翻到最后頭,一眼就看到了霍翎的名字。
在霍翎名字下方,無墨還看到了一個更熟悉的名字。
——霍無墨。
心臟劇烈鼓噪,在意識回籠之前,淚水已先一步打濕眼眶,無墨語帶哭腔:“娘娘,我的名字怎么會在族譜上?”
霍翎對無墨道:“你不介意我給你找了個爹就好。”
無墨被這話逗得一笑,眼中的淚水要掉不掉。她用力抹去眼淚:“反正我和親爹娘早就斷絕了關系,換一個爹也沒關系。”
開了個玩笑,無墨又感慨地低下頭,用指尖撫摸著自己墨跡嶄新的名字。
“我沒想到。我真的沒想到娘娘會把我的名字記在族譜上。”
祖父霍英紹名下,原本有兩個兒子,一個是長子霍世鳴,一個是早夭的次子霍廷玉。
但現在,族譜上,霍英紹只有一子霍廷玉。
而在霍廷玉的名字底下——
長女霍翎。
次女霍無墨。
霍翎道:“你我本就情同姐妹,現在只是越發坐實了姐妹關系。”
霍翎還賣了個關子:“而且成為霍家二小姐還有一個好處。”
無墨瞪大眼睛,配合著霍翎:“還有什么好處。”
霍翎道:“好處就是,那座霍府,現在已經記在你的名下。如果你不想留在宮里伺候我,隨時都可以出宮去享福。”
無墨捧著臉:“我在宮里從來就沒受累過。那座府邸還是讓它繼續空著吧。我偶爾出去住住就行了。不然這么大的府邸讓我一個人天天住在里面,也怪不自在的。”
“都隨你。”
在霍翎進宮以前,她曾問過無墨以后有什么打算。當時無墨的回答是一輩子都不打算嫁人,要跟著霍翎進宮。
幾年前,霍翎又問了一次,但無墨的心意依舊沒變,霍翎也就隨無墨去了。
雖然她自己是按部就班嫁人生子的,但她并不認為一定要嫁人生子的人生才算圓滿。
反正有她在,這皇宮里,沒有人能虧待了無墨。
就算有朝一日她先行離開了,她也會在離開前,為無墨安排好一切。
第159章 第一百五十九章“令周嘉慕回京述職,……
族譜的事情解決后,霍澤就帶著一大家子人扶靈離開了京師。
他們走得很低調,沒有引起太多人的關注。
京師向來如此。
當你風光之際,你的一舉一動都會引來無數人的注目和揣測。
當你落魄以后,他們投注在你身上的目光也會很快散去,根本無所謂你的去留。
因為你的去留根本無足輕重。
季銜山沒有出宮祭拜過霍世鳴,但在得知霍澤一行人離京的消息后,還是命人收拾了一些東西送去。
這一別,怕是就無再見之日了。
當霍家的馬車漸行漸遠,當洛城陷入連綿不絕的春雨,當壽寧宮外的垂絲海棠重新探出新芽,遠在大穆的無鋒,終于傳回了消息。
去年年底,無鋒奉命潛入大穆,在詳細策劃籌備了大半個月后,他在宮宴上布置了兩場針對大穆太子的刺殺。
兩場刺殺都以失敗告終,而刺客留下的線索,分別指向了大穆二皇子和七皇子。
正如霍翎當初所預料的那樣,不管刺殺的真正幕后黑手是誰,太子和他身后的蕭家都會把刺殺的帽子扣在幾位兄長頭上。
彼時二皇子的岳父馮信還在前線領兵作戰,太子和蕭家的人也知道暫時不能動二皇子,所以他們決定先拿七皇子開刀。
就在這個時候,二皇子收到前線密報,自己的岳父馮信戰死了。
據說在馮信被燕軍圍困住以后,曾經派人求援過,但蕭國英說一旦派兵增援,就會中了燕軍的計策,所以選擇了見死不救。
二皇子當即就坐不住了。
自己的岳父被太子的舅舅弄死了,太子和蕭家現在又是一副絕對不肯放過七皇子的架勢。
等太子搞死老七以后,下一個是不是就該對他動手了?
畢竟他這個做二哥的,可比老七有威脅多了。
在死亡的威脅和權力的引誘下,二皇子打著清君側的名號反了。
太子和蕭家一時不察,被二皇子打了個措手不及。
永慶帝的身體本就撐不住了,他如今還活著,完全是靠虎狼之藥吊著最后一口氣,連處理朝政、面見朝臣的精力都沒有了,很多政務都是下放給了太子去辦。
等七皇子的母妃帶人沖進寢宮,哭著喊著將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告訴永慶帝,求永慶帝給七皇子做主后,永慶帝氣急攻心之下,當場就咽了氣。
永慶帝是在眾目睽睽中倒下的,即使太子和蕭家想盡辦法封鎖消息,永慶帝的死訊還是泄露了出去。
無鋒確認情報無誤,立刻命下屬盡快返回大燕,將情報送到周嘉慕手里。
他自己則繼續留在大穆京師,想看看能不能從中渾水摸魚。
周嘉慕收到情報后,就知道自己反攻敵人、重創敵軍的時機到了。
蕭國英是個領兵奇才,又深得麾下將士信任擁戴,是一個極為難纏的對手。
要是兩人正面抗衡,周嘉慕也不敢保證自己一定能贏過蕭國英。
但戰爭從來都不是兩個將領謀略的比
拼,而是國與國之間的交鋒。
周嘉慕背后沒有拖后腿的人,打的又是防守戰,一直在以逸待勞。
反觀蕭國英,背后全是拖后腿的豬隊友,后方的人還三不五時來信催促他盡快打贏勝仗班師回朝,處境那叫一個糟心。
周嘉慕為對手鞠一把淚之余,決定為對手的悲慘添磚加瓦。
他想辦法將永慶帝的死訊宣揚了出去。
與永慶帝的死訊一起宣揚出去的,還有“太子式微,蕭家想要將蕭國英召回京師,為太子登基保駕護航”。
副將馮信已經戰死,要是主將蕭國英再離開前線,那前線還怎么打仗?
此消彼長,燕北軍士氣大振,而大穆人心惶惶,士氣低落,被燕北軍抓住機會打出一場精彩的大捷。
蕭國英為了穩定軍心,忙得焦頭爛額。
更令蕭國英頭疼的是,周嘉慕猜對了。
太子和蕭家真的給他來信,催促他盡快結束前線戰事,帶著大軍回京為太子保駕護航,讓太子順利繼承皇位。
而最可悲的是,一個將領的理智,讓蕭國英知道他不應該在此刻離開前線。
但如果他不盡快率兵趕回去,如果太子沒有順利繼承皇位,太子、蕭家和他都會大禍臨頭。
這個選擇很艱難,但答案也很明顯。
蕭國英是肯定要趕回去的,但在趕回去之前,他還是想盡力扳回一城,打出一兩場勝仗,再盡可能保全軍隊的實力。
周嘉慕都猜到了他的處境,又怎么會讓他如愿呢。
周嘉慕不僅沒有中計,還借著蕭國英的急迫心理,反手給蕭國英挖了兩個坑。
要換作其它時候,蕭國英一定不會上這個當的,但這一回,他結結實實把兩個坑都給踩了。
而太子和蕭家八百里加急送來的催促信,已經有足足十二封,可見京師事態之緊急。
蕭國英悵然一嘆,從信使,同時也是自己族弟手里接過第十三封催促信:“我給你調一萬人,你今夜帶著他們先趕回京師。”
“七哥!”族弟急切出聲,想要開口勸說。
蕭國英擺擺手,頹然道:“放心,我就晚你大半天出發,不會誤了大事。”
蕭國英留出的這大半天時間,就是為了帶領主力部隊盡快撤回燕云十六州。
大穆軍隊已經沒有多少戰意,等他一走,大穆最后一點士氣也會崩潰。
這些士兵要是全部折損在了前線,燕云十六州就無兵可用了。
戰爭失敗還能接受的范圍內,要是燕云十六州丟了,那才是真完了。
蕭國英這邊一撤退,周嘉慕那邊就知道了。
說實話,蕭國英一心要回撤,周嘉慕還真沒辦法把他留下來,但周嘉慕也不可能讓蕭國英舒舒服服撤退。
他即刻調動大軍,命大軍從三路壓上,盡可能殺傷敵人的有生力量。
雙方的交鋒你來我往,十分激烈,而這一切都是在短短幾天內發生的。
朝廷這邊剛收到永慶帝的死訊,沒過幾天就收到了一封接著一封的捷報。
在最后一戰里,燕北軍至少殺傷俘虜了四萬余名敵人,而燕北軍只付出了極小的代價。
從戰損比來看,這絕對稱得上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
滿朝震動。
周嘉慕打出的戰果實在是太喜人了,多少年了,大燕與大穆相互對峙、你來我往多少年了,何曾取得過如此漂亮的戰果。
因為大穆擅騎兵,而騎兵來去自如、轉進如風,所以絕大多數時候,兩國之間的態勢都是穆攻燕守。
可現在,大燕一口氣殺傷了大穆那么多有生力量,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里,大穆都只能收縮防守,再也無力南下侵擾燕北。
有些個腦子比較發熱的朝臣,還喊出了要繼續向北打,趁著大穆局勢混亂,一口氣打進燕云十六州,光復失地的口號。
別說,放在半年之前,朝臣都認為大燕可以試著收復燕云十六州了。
現在取得了如此大的優勢,收復的機會好像就更大了。
不過因為霍世鳴的前車之鑒猶在眼前,大家也就是試探性地開一開口,不敢再像以前那樣串聯起來上書。
可是,這個提議剛在大朝會上提出來,就被季銜山給駁斥了回去。
“一連征戰半年,燕北軍早已兵馬疲敝,而且我軍為了應敵而囤積的糧草都消耗一空,兵械也大多需要維修更替。
“殺傷敵人的有生力量,和攻進敵人的地盤,豈能一概而論。
“短時間內,我軍不宜大動干戈。”
在最后一戰里,燕北軍確實沒有付出太大的傷亡,但其它方面物資的消耗可不小。
維持二十多萬正規軍和超過十萬后勤軍的吃喝嚼用豈是易事?
而且他們不是只要保持基本操練就行了。
他們是要時刻待命,時刻警惕,隨時都可以在主將一聲令下后就投入戰場戰斗的。
戰爭從來都不只是一場單純的軍事行動。
它還是一筆政治賬,一筆經濟賬,打的是后方的政治,打的是后方的經濟。
再打下去,大穆未必能反敗為勝,大燕也絕對好受不到哪里去。
朝中不少有識之士都可以看出這一點。
但季銜山才多大,能這么快就想通其中關竅,還能頂住誘惑,當場開口駁斥回去,實在是讓人眼前一亮。
季銜山在發表完自己的見解后,微微偏頭,語氣里帶著征詢:“母后,你以為呢?”
御座之后,黃色幔帳垂落。
太后垂簾而坐,聲音從幔帳后傳遍朝野上下。
“皇帝說得不錯。北伐一事,不宜操之過急。傳哀家旨意,犒賞三軍,令周嘉慕回京述職,大軍班師回朝。”
***
燕北打了這么大的勝仗,朝廷不僅要論功行賞,也要統計陣亡將士和傷殘將士的名單,以便后續的撫恤和安置。
但這些事情都可以往后放一放,不需要在短短幾天內就整理出來。
眼下最重要的,還是犒賞三軍,讓三軍將士都好好慶賀一番這來之不易的勝利。
為此,朝廷特意調了一批肉食菜蔬和酒水送往燕北。
周嘉慕親自過去接收這批物資。
他隨口叫住一人,請對方帶他去見護送隊伍的最高長官。
祝青云正在和桑玄清一起清點物資數目,遠遠看到下屬帶著一名身著甲胄、氣質驍勇的武將過來。
“祝大人,這位是周嘉慕周將軍。周將軍,這位就是我們護送隊伍的最高長官。”
祝青云微微一笑,抱拳行禮:“久仰周將軍威名,下官祝青云,是內廷四品女官。”
祝青云又給周嘉慕介紹起了一旁的桑玄清。
桑玄清不是女官,沒有官職在身,不過她身上有個縣君的封號。
周嘉慕遠在燕北,但對于京師之事并非一無所知。祝青云狀告生父和桑家進京的事情,他也是有所耳聞的。
“原來是祝大人和桑縣君。”
雙方寒暄一番,周嘉慕命心腹留下來接手物資,他則在前頭領路,帶著祝青云和桑玄清回到中帳大營。
“祝大人此次前來燕北,可是娘娘有何指示?”
祝青云確實是霍翎特意派過來的。
送物資只是順帶,最重要的還是想辦法接應無鋒。
大穆京師的局勢越來越微妙。
永慶帝意外駕崩,太子占據大義名分,在蕭家的扶持下繼位。
但二皇子、七皇子還有支持兩位皇子的貴族勢力都不承認太子的正統地位,京師已經被兩位皇子調來的軍隊包圍了。
不過兩位皇子的處境也不是太好。
因為蕭國英已經率兵回京。
如果他們在蕭國英回京前無法攻破京師,打進皇宮,屆時蕭國英與城中的蕭家人里應外合,兩位皇子就只有兵敗身死這個下場了。
無鋒沒有在第一時間撤出來,就是想要看看能不能渾水摸魚,最后再撈一筆大的。
但大穆這淌水實在是太混了,要是一個不小心,無鋒真有可能
折在里頭。
周嘉慕也明白無鋒在太后娘娘心目中的地位。
那是自小一塊兒長大的情分。
所以周嘉慕很干脆地表示,他會安排一支隊伍隨時準備接應無鋒。
祝青云道:“娘娘的意思是,燕北軍的將士們已經很辛苦了,可以讓燕羽軍去接應無鋒統領。”
周嘉慕愣了愣,雖然不是很明白太后娘娘的用意,但他還是順勢應承了下來。
……
而事實上,無鋒鬧出來的動靜,遠比周嘉慕和祝青云鬧出來的動靜還要大。
蕭國英趕回京師后,與城中的蕭家人里應外合,將二皇子和七皇子的軍隊打得潰散。
混亂中,二皇子兵敗身死。
而七皇子,他被無鋒救下了!
無鋒不僅救下了七皇子,還成功說服了七皇子跟他一起逃回大燕。
眼下這種情況,七皇子留在大穆,只有死路一條。
唯一能夠保全七皇子性命的,只有大燕。
七皇子也是破罐子破摔了。
他要是就這么死了,刺殺太子的罪名得扣到他頭上,氣死永慶帝的罪名也得扣到他頭上,宮變謀逆的罪名更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那也太便宜太子和蕭家了。
活著還能惡心惡心太子和蕭家,為什么不活呢。
如果只有無鋒一個人,他平安離開的機會還是很大的,但帶著七皇子還有七皇子的親信們一起撤離,目標實在是太大了。
即使有下屬們一路掩護,在逃至燕云十六州附近時,無鋒一行人還是被燕云守軍發現了行蹤。
一方奔逃一方追擊。
眼看著雙方的距離越來越近——
一支穿著燕羽軍制式鎧甲的隊伍突然從地平線盡頭出現,如黑甲洪流,滾滾而來。
為首的青年將領手持長戟,一馬當先,高喊一聲:“一個都不要放跑!”
身后百騎齊聲喝應:“殺!”
然后就在青年將領的率領下殺入敵軍隊列。
前后不過一刻鐘,就將追擊而來的敵人殺了個一干二凈。
青年將領右手一振,振落長戟上尚且溫熱的血珠,策馬來到無鋒和大穆七皇子面前,脫下自己那足以遮住大半張臉的頭盔。
“末將陳立群,燕羽軍副統領,當年在燕西和無鋒統領打過幾次交道,不知無鋒統領可還記得?”
無鋒朗聲一笑,對陳立群拱手道:“多謝陳統領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當不起,末將也是奉了娘娘的命令前來接應。”陳立群的視線轉到大穆七皇子身上,“這位是?”
無鋒:“這位是大穆七皇子。”
這完全在意料之外的答案,讓陳立群愣了許久。
無鋒:“說來話長。”
陳立群道:“那我們回去再說。這里不安全,隨時都有可能遇到敵人。”
等陳立群護送著無鋒一行人回到軍營后,迎出來的周嘉慕和祝青云都呆了呆。
桑玄清更是心馳神曳,恨不得以身代之。
一人一騎闖入敵國京師,在挑動敵國內亂后從容撤回,甚至還將敵國的奪嫡皇子也給帶了回來。
換做是她的話,她能做到這一步嗎。
反正要無鋒這位當事人說,他能取得這么大的成果,三分靠自己的謀劃,三分靠僥幸。剩下四分,還是周嘉慕這些隊友配合得好。
無鋒需要好好修養一段時日,還有大穆七皇子該如何安排處置,也需要先請示過朝廷。
祝青云在震驚過后,率先表達了對無鋒平安歸來的喜悅:“娘娘一直很擔心無鋒統領的安危。我這就派人快馬回京,告知娘娘無鋒統領平安歸來的消息。”
周嘉慕也道:“我已經命人給你們安排好了帳篷、熱水和吃食,你看看是要先吃點東西,還是沐浴更衣。”
無鋒謝過二人,又道:“還請祝大人稍等,我親自給娘娘寫一封報平安的書信。”
祝青云道:“也好,娘娘看到你的親筆信,肯定更高興。”
十天后,朝廷的指示終于下來。
無鋒和大穆七皇子都跟著周嘉慕一起班師回朝。
第160章 第一百六十章賜爵,封賞,晉升。……
戰后要忙碌的事情,一點兒也不比戰時少。
燕北的戰事是在四月初結束的,但一直忙到五月初,周嘉慕才將具體陣亡名單和將士戰功情況整理出來。
綠樹紅花,山清水秀,江山風景獨好。
大軍進城的時候,一向不對外開放的東昌門大開,讓軍隊從東昌門進入京師。
霍翎和季銜山領著滿朝文武,親自在東昌門迎接眾人。
當晚,皇宮設宴,為周嘉慕、無鋒等一眾凱旋的官員慶功。
酒過三巡,無鋒才找到機會,與霍翎說起他在大穆的經歷。
這一回他在大穆攪動風雨,看著風光,實際上危險重重,稍有不慎,不僅他自己要出事,就連那些埋伏在大穆的暗衛也要跟著遭殃。
不過,他雖然平安逃了回來,暗衛的實力也折損得厲害。
無鋒道:“有不少人犧牲了,也有不少人暴露了。”
霍翎問:“那些暴露的人手,你命他們撤離了嗎。”
無鋒道:“都撤離了。只要有可能暴露的,都撤離了。不過……平安撤回來的人只有一半。”
這也是大燕沒有再乘勝追擊的一個重要原因。
不管是在前線戰場,還是在暗處的情報戰場,大穆損失慘重,大燕也并非毫發無傷。
花了十數年時間才埋下去的暗樁,除了極少數藏得很深的,其它有可能暴露的人手,都被無鋒安排撤退了。
他們再留下大穆也無濟于事,反而會有生命危險。
霍翎沉默了下,對無鋒道:“整理出他們的名單,安置好他們的家眷。”
今天是高興的日子,無鋒也不想聊太多政事,順著霍翎的口風轉移了話題:“我還從大穆那邊給娘娘帶了禮物回來。”
無墨送酒水過來時,正好聽到這一句。
她放下酒水,右手往無鋒面前一伸:“禮物?只有娘娘有嗎,我的呢?”
無鋒揮揮手,別開她的胳膊:“哪有直接伸手朝人要禮物的?”
“娘娘,你看他!”無墨指著無鋒,扭頭向霍翎告狀。
霍翎微微一笑,垂眸斟酒。
無鋒雙手一抄,仰頭嘆氣:“得,你別在這兒耍無賴,我還能少了你的禮物不成。
“唉,可憐我千里逃亡,還不忘帶上送你的禮物。你倒好,一上來也不關心我,還向娘娘告我的狀。”
無墨高興地拍拍無鋒的肩膀:“行了行了,這不是好胳膊好腿呢嘛。我和你說,再裝就過頭了啊。誰說我不關心你的,明天我親自下廚整治一桌好菜,給你接風洗塵。”
翌日中午,霍翎在壽寧宮設小宴,單獨宴請無鋒和周嘉慕兩人。
周嘉慕看著一桌的燕西家常菜,連忙給無鋒敬酒:“這回可是沾了無鋒統領的光。”又向無墨道謝,“我許久沒吃過地道的燕西菜了。”
無墨做菜的手藝只能說尋常,而且她也有好些年沒正經下過廚了。
不過這種小宴重要的也不是味道,是氛圍。
幾人一邊吃著東西,一邊聊著戰場上發生的事情,以及大穆的情況,也算賓主盡歡。
無鋒道:“七皇子那邊,娘娘打算何時見他。”
霍翎問:“你對他有多少了解。”
關于如何安置七皇子蔡璟,霍翎早就與陸杭他們討論過好幾回了。
不過無鋒有過和七皇子一起逃命的經歷,是所有人中最了解七皇子的人,霍翎也想聽聽無鋒對七皇子的看法。
無鋒想了想,道:“他應該已經猜到在宮宴上刺殺太子,還留下線索栽贓他的人是我們了。”
好歹也是位有資格參與奪嫡的皇子,即使一開始沒察覺問題,當他在大穆京師遇見無鋒后,也該聯想到這一點了。
“不過七皇子表現得很識趣,沒有抓著這點不放。
“他好幾次在我面前痛罵太子殘害手足,不僅氣死了他父皇,還害死了他母妃。依我看,他對太子的厭惡和痛恨不是假的。”
七皇子生母在永慶帝氣絕當日,就被太子下令絞死了。
霍翎微微頷首:“你明日帶他進宮吧,我和陛下一起見見他。”
七皇子本來就不占大義名分,現在還逃來了大燕,大穆高層一定不會支持他上位的。
七皇子這步棋能取得多大的好處,關鍵不在七皇子本人,而在大燕。
如果大燕兵強馬壯,又舍得下本錢支持七皇子,將來會如何還真不好說。
但那也是將來才需要考慮的事情了。
現在大燕和大穆默契停戰,兩國頂多也就是打打口水仗。
你罵我介入他國內政,幫助逆賊逃跑;
我罵你殘害手足,氣死親爹,逼死庶母,得位不正。
這種輿論場上的交鋒,才是兩國間的常態。
所以等到霍翎和蔡璟見面時,她的態度沒有過分熱情,也沒有居高臨下,依舊是把蔡璟當做“大穆七皇子”來對待。
這讓一直忐忑不安的蔡璟稍稍松了口氣。
霍翎道:“七皇子難得來洛城做客,只管好好住下。你落腳的那處府邸,住得可還習慣,若是還習慣,哀家就將它賜給你。”
蔡璟知道,那座府邸的下人里,肯定有霍翎安排的眼線。
但人在屋檐下,總要識時務些。
對方給面子,說他是來洛城做客的,他總不能真的指望對方把自己當成座上賓來招待吧?
蔡璟識趣,所以這場談話就進展得很順利。
對于霍翎提出的,想讓他出面寫一封信斥責蕭家和蕭國英,蔡璟爽快地應了下來,又疑惑道:“只斥責蕭家和蕭國英嗎?”
其實霍太后不需要顧忌的,他也很樂意出面罵一罵他那位已經順利繼位的十弟。
反正罵一罵又沒有生命危險。
還能給自己狠狠出口惡氣。
霍翎道:“七皇子與新帝乃手足至親,你們兄弟二人走到今日這步,實為國有奸佞。蕭家多行不義,再這么下去,遲早自取滅亡。”
蕭家身為新帝的外家,本就是大穆第一貴族,如今又在新帝登基一事上出了那么大的力,自然不可能是毫無圖謀。
今日新帝倚仗強大的母族成為皇帝,他日強大的母族也必將成為新帝的掣肘。
霍翎暫時奈何不了大穆,但往新帝心里埋根刺,還是可以做到的。
***
十日一次的大朝會上,周嘉慕、無鋒等人的嘉獎令終于下來。
周嘉慕是燕北主將,燕北能取得如此大的戰果,離不開他的統籌與指揮。他的官職已經差不多到頂了,所以這一回論功行賞,他因功受封鎮北侯。
無鋒親赴大穆,幾次險象環生,還帶回了大穆七皇子,因功受封信遠侯。
秦虎是周嘉慕手底下的得力干將,在和馮信一戰中,一馬當先,將馮信斬于馬下,擊潰了大穆士氣,取得一場漂亮的大捷。雖未封爵,官職卻連跳四級。
陳立群,燕羽軍副統領,因燕羽軍統領孫裕成臨時病重無法動身,他代行統領一職,率領燕羽軍趕赴燕北,配合著燕北軍打出了不少戰果,又成功在第一時間接應了無鋒和大穆七皇子。
朝廷去掉了陳立群頭頂上的“代”字,任命他為燕羽軍統領。
原燕羽軍統領孫裕成,因舊年傷病,已上表請辭,不再擔任軍中要職。
……
除了這四人外,還有許多在戰事中表現不錯的官員,最少都升了兩級。
那些沒有取得太大功勞,但也沒有給前線戰事拖過后腿的燕北官員,也都因“守土有責”記了一功。
就算這回沒有升遷,下回也是能升遷的。
這一批敘功名單公示出去,看得不少人眼睛發紅。
太眼熱了,實在是太眼熱了有沒有。
他們當初為什么要和霍世鳴一起聯名上折,為什么要鼓動朝廷開展北伐,原因就在這里了。
如果不打仗,朝廷能一口氣許出去兩個侯爵之位?
雖然周嘉慕和無鋒是憑著功勞才獲封爵位的,雖然滿朝文武里能做到他們這一步的人少之又少,但不妨礙大家幻想啊!
萬一呢!
萬一做到了呢!
潮水退去之前,多的是不肯承認自己在裸泳的人。
只有極少數人看著這份敘功名單,微微皺起了眉。
名單上的前四人,都是太后娘娘的人。
名單上還有不少中下層將領,都是從武試里脫穎而出的苗子,與太后娘娘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這一批人借著戰爭的契機,開始慢慢發展壯大,在軍中占據越來越多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