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一
十一能怎么辦?
他總不能真讓王妃去想法子, 到時候,只怕她少根頭發絲兒,自己的腦袋都難保。
他原還想著先去回稟自家王爺, 偏偏王妃又皮笑肉不笑的補了一句, 你敢提前去通風報信試試。
蒼天可鑒, 王妃之前是多么老實率直寬厚可親的人啊!為何今日這般難應付。
十一心里苦, 但是不敢說。
幸好, 攖寧還沒有把宋諫之的黑心全部學來。
她雖做了回惡霸, 但離開書房前, 見十一那張慣來沒甚表情的臉皺成了苦瓜, 還是善心大發的保證道:“放心,你就說你是被我逼的嘛。”
說著, 她頗為豪氣的挺直了脊梁骨。
都說近墨者黑, 她跟在心眼多似馬蜂窩的宋諫之身邊, 這么些日子,竟然還是如此誠實正直的性子, 可真是……
攖寧默默卡了殼,沒想出合適的形容。
等人走回了臥房,她才一手握拳錘在自己掌心上, 眼睛發亮。
可真是天生做生意的料!
以誠為本才能做大做強, 如宋諫之這般的人, 恐怕只能撈偏門賺些快錢了。
上一位被騙的受害人姜淮旭, 顯然已經被他家小妹拋到了腦后。
攖寧跟小狗似的從鼻子里發出聲輕哼,又在心中暗暗將晉王殿下鄙視了一番, 便開始尋思在燕京開鋪子的事兒了。
她手里還有五千兩活錢呢, 反正宋諫之不會管她,等此間事了……
——
十一能在宋諫之身邊待上十年, 辦事效率自然不必多言。
次日辰時,尚未散朝,他便借了這個空當帶攖寧來到大理寺。
兩人是從后門進入大獄的。
攖寧身著獄卒的短衫麻褲,梳了簡單的男子留髻,埋著頭,亦步亦趨的跟在十一身后。
一路上來往的人,十一早就打點好了,并無人多問。
倒是有位獄卒頭子,在領他們進來時低頭哈腰頗為諂媚。攖寧看在眼中,愈發想不明白,宋諫之都下獄了,一副大廈將傾的頹倒之態,為何獄卒瞧著待他這般客氣?
牢獄里本就光線昏暗,攖寧跟著獄卒行過兩條長長的走道,更是少見日光了,只剩下壁燈影影綽綽的光暈,叫人看不清牢房里的情形,只能聞到沖天的血腥味兒。路過刑房時,還傳來了幾聲無助的慘叫。
攖寧雖然認定了宋諫之在騙她,但心中仍不免惴惴。
這份不安伴隨著她,直到一行人來到牢獄最深處的拐角。
攖寧正埋著頭胡思亂想,沒意識到身前的人停下了腳步,跟在后面險些撞歪鼻子。
她悄咪咪的抬眼打量起來,這間牢房地處拐角,所以比其他牢房多了個窗口。
那窗口瞧著約莫有兩尺寬,因此牢房也比其他地方亮堂些,但在日光投映下,空氣中漂浮的灰塵反而更明顯了,可見金尊玉貴的小王爺下了大獄也要要遭罪的。
宋諫之就屈膝坐在那半丈高的泥炕上,靠著墻閉目養神,聽見外頭的動靜也沒有睜眼。
獄卒頭子拿出鑰匙開了鎖,然后轉身讓開路,壓低聲音:“小人就候在外頭,您有事喚一聲便是。”
攖寧看著宋諫之沒說話,十一頷首道:“有勞。”
獄卒前腳剛走,十一后腳就貼著墻根站穩了,安安靜靜充當根木頭樁子。
宋諫之合著眼,不緊不慢的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啞:“交代你的事怎么樣了?”
十一剛要回答,就被王妃警告的瞪了一眼,他暗暗咽了下口水,把腳尖往后縮了縮,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整個人只差嵌進墻里。
攖寧提起小短腿跨過門檻,正預備悄悄走近嚇他一跳。
坐在泥炕上的人卻忽然睜開眼,冷冰冰的眼刀子飛了過去,在看到她那張滑稽的灰花臉時,頓住了。
“十一。”
他沒跟攖寧說話,壓低的嗓音里暗含威壓。
十一聽到這聲喚,后頸不自覺的發涼,只覺自己命不久矣。
“殿下。”
把自己嵌進墻里顯然不現實,他上前一步,低著頭說了兩個字,一副認打認罰的老實模樣。
半點甩鍋給王妃的想法都不敢生。
攖寧聞言卻急了起來,影衛背著自己主子辦事,必然是違背職責所在的,所以她早就跟十一保證過了,不會牽連到他。
她蹭蹭蹭往前小跑兩步,板著一張大花臉,毫不客氣的‘指揮’道:“你別怪十一,是我非要來的,我威脅他如果不幫我,我就自己想法子,他總不能眼睜睜看我出事吧。”
宋諫之這才重又掀眼看向她,他大半張臉隱在陰影中,神色晦暗不明:“你倒是肯幫他說話。他是本王的影衛,不聽令行事當以死謝罪。”
他如今不論語氣還是姿態,都像極了兩人初識的時候。
看宋諫之這幅模樣,攖寧心中升起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她下意識想癟嘴,又默默忍住了,抿直了唇線倔強的看著他。
分明是他先騙自己的。
攖寧心里又酸又澀,像燒開了的酸湯,咕嚕咕嚕直冒泡兒。她三分真七分演的抽了抽鼻子,低下腦袋,不說話了。
十一在自家主子的目光示意下,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
牢房一時間靜的出奇。
半晌,宋諫之才語氣冷淡的開了口:“誰讓你來的?”
那顆豆子腦袋固執地支棱著,沒有應聲。
“你可知當前是何形勢?太子的人緊盯著大理寺,獄卒暫且愿意賣我兩分薄面,但太子的人發現了你怎么辦?明令不許探視,被發現了你跟我一起上斷頭臺么?”
攖寧好像被人點了穴,頭發絲兒都不晃一下。
“收起你的爛好心,我的事你幫不上忙。”
他話說的一句比一句冷漠疏離,像是存心要來扎人的。
攖寧聽得氣血上涌,一張臟兮兮的臉鼓成了皮球,她默默鼓了半天勁兒,冷不丁的開口道:“說完了嗎?”
話音剛落,她抬起頭氣勢洶洶的盯著宋諫之,重復質問:“我問你說完了嗎?”
宋諫之見攖寧生氣,反而不說話了,只目光緊緊攥在她身上。
“你什么都不跟我說,我當然不清楚目前的形勢。我就像只無頭蒼蠅一樣,不知道要做什么能做什么,不知道前路在哪里,只能被你安排著往前走。”
說著,她默默偏過頭去,盯著空中漂浮的灰塵。
“反正我這十幾年,一直都是被人安排著走的。”
“我以為你不一樣呢,”攖寧聲音低了下來,像春日被風卷起的柳絮,帶著一點輕飄飄的失落:“但是哪怕你都瞞著我,我也沒真生你的氣。”
她沒有再看宋諫之,自然也沒注意到他變化的眼神。
牢房里一時沒了旁的聲音,那些冷冰冰的話好像沒有出現過,但又分明橫亙在二人中間。
宋諫之搭在膝蓋上的手,攥緊又松開。
他終于按耐不住想將人拉過來的時候,面前的人也動了起來。
攖寧一屁股坐在石炕上,從懷襟里摸出扎好的黃油紙包。
她這身獄卒衣裳是新的,十一昨日送到她手里,她讓春蟬在短衫里面縫了個小包袱,好用來裝吃食。
攖寧一面拆油紙包,一面小聲說:“你不想跟我說就算了,反正嘴長在你身上。熱食味道太大了,我帶不進來,但是看獄卒的態度,應該也不會短你吃喝。”
宋諫之微微傾身,捏住了她的手,還沒來得及說話,只聽“啪嗒”兩聲,暗黃的油紙包上多了兩滴水痕。
宋諫之手上動作停住了,如果攖寧此刻抬頭,就會看到他那張不可一世的臉上,第一次流露出意料之外的情緒,但這份情緒轉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眼底暗藏的興奮與貪婪。
如火星落入枯草間一般,驟然燒了起來。
目光炙熱到只需對上一眼,便能洞察其中那令人脊骨發麻的瘋狂。
但攖寧沒意識到,她還沉浸在情緒中,淚珠像斷了線的珠子,落在油紙包上,也落在宋諫之的袖口上。
水痕暈開,隔著薄薄一層布料,幾乎要烙進皮肉骨髓里。
宋諫之低下頭,輕輕嘆了口氣,將攖寧撈進懷里。
那聲嘆息中夾雜著不易察覺的饜足。
他右手貼在她背上,順毛捋了幾下,最后落在少女后心的位置,看上去輕飄飄的沒用什么勁兒,實則因為強行按捺力道,青筋突出,蜿蜒在少年精實的小臂上。
宋諫之興奮到指尖微微發麻,他抬手將懷中人的腦袋摁到自己肩上。
少女的眼淚像牙齒,浸透衣裳布料,咬在他的皮肉上,連帶著染濕了他血痕斑斑的肩背。
因著傷口傳來的痛感,暴戾的顫意躥上了宋諫之的脊骨,在血管里橫沖直撞。
他動作輕之又輕的蹭了蹭攖寧的臉,感受著她因為沾染淚水而微微發涼的肌.膚,嘴上言不由衷的安慰道:“哭什么?方才是嚇唬你的,不會牽連到你,這點事情十一要是都辦不好,就真該提頭來見了。”
攖寧偏著頭,毫不客氣的來回用他衣袍擦臉,直到把眼淚都蹭干凈,才略帶哽咽的開了口:“宋諫之,你一定要好好的。”
她抬手將人推開點距離,先是抽了抽鼻子,又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有什么我能做的,我肯定幫你。”
那雙烏溜溜的圓眼睛直視著他,眼中滿是認真:“你若出了事,我就要成寡婦,到時候再改嫁就難了。”
說完,攖寧好像沒察覺到涼颼颼的氣氛,不管宋諫之的反應,也不理會他鋒利的眼刀子。
反而動作麻利的一矮身,從人懷中靈活的鉆出來。
站起身,拍拍短衫上的灰塵,轉頭就走。
一百零二
攖寧原本沒打算氣人的。
雖然對宋諫之刻意瞞著她行事頗有微詞, 但她心里其實只有一點點生氣,想著過來嚇嚇他炫耀一番就算了,見面說什么她都打好了腹稿。
那些從蛛絲馬跡里分析出的真相先往后稍稍, 最要緊的是翹著尾巴得意的說上一句
——‘真當我是傻瓜, 我聰明得很呢。’
可等兩人見了面, 宋諫之這些刻薄冷血的話拋出來, 她就真的被氣到了。
每句話都像魚刺, 在她喉嚨里不上不下的卡著。
分明再刻薄再難聽的話宋諫之都講過, 但她現在就是聽不得了。
攖寧低著頭, 手攥成了沙包, 恨不能當場變成刺猬扎他一身刺,叫宋諫之也嘗嘗這番滋味。
她即便想逃避, 也不得不面對自己心思的變化。
攖寧還可以繼續躲, 像之前隱隱約約看到岔路口一樣, 想不明白也沒關系,不去想就好。
但她不愿意了。
昨天面對阿爹阿娘的時候, 她就在心中暗暗做好打算,以后再也不要做糊涂蛋了,哪怕在這個關頭清醒, 要面對她無法預料的東西。
但這些后頭再說, 當務之急是狠狠薅一把老虎胡須, 報復回來。
攖寧一面嘴上說著“再改嫁就難了”, 一面心跳的像在胸前抱了只兔子。
她惡向膽邊生,咬咬牙, 才勉強維持著冷靜將人推開, 沒有腳底抹油當場開溜。
她鎮定的矮身從宋諫之懷里鉆出來,鎮定的拍拍衣衫上的灰塵, 鎮定的轉身。
可惜,攖寧剛抬腳走了沒兩步,后衣領就被人薅住了。
“怎么?”攖寧停下腳步,語氣冷靜:“你還有什么要交代我的?”
衣領卡著攖寧的脖子,想轉身都轉不大回去,瞧著比被薅著后頸皮的貓兒強不了多少。她心里慌得直打鼓,面上卻強撐著。
宋諫之手上微微用力,攖寧就往后趔趄了兩步,好不容易逃出的距離,最后一屁股坐到泥炕上,又回到了原地。
大約是這套動作太行云流水了,顯得好像她屁股上掛著秤砣,迫不及待要落座一樣。
太丟人了。
攖寧心中悲憤流淚,表情卻看不出什么。
“沒什么要交代的,我們攖寧如此聰明,哪里用我擔心?”
宋諫之那張俊臉分明毫無表情,眉毛卻輕輕挑了一下,漂亮的桃花眼睨著她,眸色暗沉沉的。
他鮮少叫攖寧的名字,除卻誤以為她身患疫疾那次,剩下的幾次都在床榻上,要開始折磨人的時候才會這么叫。
如今的場合,他又叫名字又夸她的,反倒令人心慌的厲害。
攖寧脊梁骨直打顫,在心中暗暗給自己鼓勁兒:“還,還行吧。”
說完就立馬把嘴抿成直線。
今天,宋諫之就算再嚇唬自己,她攖小寧也要當個有骨氣的人!
“既然來了這一趟,不如同我說說,你相中的改嫁之人是誰?徐彥珩?還是姜太傅婚前為你相看的趙尚書之子?”
他說的分明是問句,語氣卻平穩得很,像繃緊拉滿的弦。
攖寧有點傻眼了,勞什子的趙尚書之子,她壓根不認得。但她趕鴨子上架到現在,總不好輕易露了怯。
她抬手拍了拍宋諫之肩頭,唇角扯出個僵硬的弧度。故作輕松道:“當務之急是助你走出困局,至于改嫁的人……等你出獄就能親眼見到啦。”
她說到最后,尾音都跟著發顫。
身為慫包,這輩子最大的膽量都用在摸老虎屁股上了。
“是嗎?”
宋諫之語氣輕得像情人間的呢喃,因為低著頭,纖長的眼睫打下層薄薄的陰影,那雙緊鎖著攖寧的眼眸,倒映出她強裝鎮定實則緊張到干吞口水的笑臉。
攖寧被鳥叼了舌頭,半晌說不出附和的話,想干巴巴的點頭,又察覺到了他那只摩挲在自己后頸上的手。
當下是動也不敢動,緊張的差點對眼。
“嗯?”宋諫之灼熱的呼吸亂糟糟撲在她耳邊:“什么時候開始打算的?在瀘州的時候就想好了?”
攖寧緊張得要命,脖頸那塊嬌嫩的肌膚被他摩挲得發癢,耳朵也遭這罪。她開口剛要辯解兩句,就因為后頸又麻又癢的觸感,從鼻腔里擠出一聲變調的哼。
“嗯……”
聽著像是承認了。
話音剛落,她耳畔的呼吸都停了一瞬。
宋諫之緩緩直起身,面對她,露出了今日第一個笑。
他本就生著世無其二的好顏色,只是平日戾氣太盛,叫人不敢直視。如今臉色不正常的蒼白,襯得薄唇愈發紅潤,倒添了兩分艷色。
只是這艷,恐怕是艷鬼的艷。
“何必費事?攖寧看上了誰,同我說,我把他剝干凈了,送你榻上,如何?”
宋諫之一字一句道。
“剝干凈了”這幾個字,好似被他含在齒間咬碎了。
不知說的是外衣,還是皮肉。
攖寧只覺他的話像極了軟刀子,貼著自己耳畔的肌膚劃過去,令她下意識的打了個冷顫,心里直發毛。
她在宋諫之身邊養出的警覺已經在哐哐砸門了,再不順毛捋兩把,倒霉的就是她自己。
攖寧有心想圓場,奈何太過緊張,話禿嚕的比腦子快:“也沒有這么著急……”
完了。
話剛說完,攖寧就認命的閉上了眼。就這樣她還不忘亂中救一把,直愣愣的揚起頭貼上宋諫之嘴唇。
莽撞至極的一個吻。
趁著宋諫之被她的牙磕了嘴唇,她一扭身子就往外跑。
只是攖寧忘記了,自己后脖頸還被他掐在手里。
宋諫之指尖用力,捏得她脊梁骨都軟成一灘爛泥。
他空著的手迅速擒住她一雙腕子,勉到身后狠狠往上一帶,她整個人便入落入獵網的兔子,再怎么折騰也藏不住脆弱的肚皮。
兩人額頭相抵,幾乎是撞到一塊兒去的。
他開口雖是商量的語氣,但眼神冷的像冰刀子,神情也陰鷙得可怕。
“那你打算什么時候?不然還是等到一年期滿吧?有人問起來也體面些,不然旁人怕是要疑心你在外面有奸夫了,如此迫不及待要和離。”
兩人靠得極緊,只隔著紙張厚薄的距離,宋諫之的氣息從攖寧面前略過,帶來一陣癢意,惹得她眨了眨眼。
宋諫之瞧著忒不正常了,說暴戾,不全是,越是這樣壓抑著越叫人心慌。
攖寧這下是真的害怕了,脊背不受控制的彎成蝦子,骨氣也被盡數抽走。
她磕磕巴巴的開了口:“哪來的奸夫,你是不是癔癥了……不要胡說八道。”
宋諫之薄利的唇線抿平了,陰森森道:“我胡說八道?不都是你說的嗎?”
“你別裝糊涂。”攖寧烏溜溜的杏眼瞪圓了,理不直氣也壯的指責。
宋諫之沒有說話,目光緊緊鎖在少女臉上,帶著將人心思剖白的銳利。
他知道面前人的心思,但心頭的惡念卻控制不住的翻騰。
教也教不乖。
關起來就好了,讓誰都見不到她。
哭、笑、鬧,只能面對他一個人,只有他能見到。
被理智勉強壓住的惡念氣勢洶洶的反撲過來,煩躁暴戾到令他指尖發麻。
攖寧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她知道把老虎薅急眼了,再不哄,面前這尊活閻王恐怕要吃人。
她想把胳膊抽出來,奈何宋諫之那雙手硬的跟鐵鉗似的。
她使出吃奶的勁兒,姿勢從坐著到跪直起身,也抽不出半分來。
人倒是在掙扎中,比宋諫之高出半個頭了。
她噘著嘴,丟臉的承認:“好嘛好嘛,我不應該故意氣你,你別嚇唬我,我害怕……”
這就害怕了?
宋諫之對上她那雙黑葡萄似的,一下便能看到底的清澈眼睛,心底不可遏制閃過冷血的念頭。
只要他想。
可以抹去她存活的全部痕跡,讓她在毫無風聲的消失在人前,整個燕京,沒有人敢再談起她。
更不會有人知道,她就被藏在只有他能去的地方。
日復一日,只能等待他。
只要他想。
宋諫之輕輕嘆了口氣,全身的骨頭都因為這個念頭戰栗起來。
他看著眼前人,心頭涌出一點畸形的憐愛。
我還什么都沒有做呢,你這就害怕了?
“你先故意瞞著我的,我都沒生氣,你怎么這么小氣。”攖寧鼓著張臟兮兮的花臉,不滿的低頭磕上他額頭。
沒人知道,她掩在灰塵下的面皮已經熟透了。
她心底生出些賠了夫人又折兵的挫敗感,憋了又憋,還是沒忍住,誠實的開了口。
“你去找過我阿兄了,對吧?我阿兄是個老實頭兒,不會什么花里胡哨的手段,你讓他把我留住,他就只能想到叫人把我捆起來,放在家里看住了。與他平日的行事作風大相徑庭,我就是再傻也能看出不對勁。”
“而且,你前一晚還來找過我……”
“我這么聰明,肯定能猜到啊。可是我來找你,你又冷言冷語的刺我,千年的王八也忍不了這份氣。”
攖寧氣咻咻的告完小狀,然后拿出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架勢,“哐”一下,又磕上宋諫之額頭。
“換成以前,我肯定不會生氣。”她把話頭頓了頓,擠出一聲小獸似的哼:“但是我覺得,我應該還挺在意你的。”
牢房光線昏暗,兩人偎在角落里。
只有攖寧的眼中,藏了一點赤誠直白的光,亮亮的望進宋諫之心里。
他心底的惡念像是被迎頭狠狠扇了一耳光,頓時偃旗息鼓,不再露頭了。
攖寧維持著低頭的動作,小鹿汲水一般貼上了宋諫之的唇,失了序的呼吸混著激烈的心跳聲,在目光流轉間醞釀出曖昧的滋味。
要往后撤時,她眼珠一轉,干脆的張開嘴,在宋諫之下唇烙了個明晃晃的牙印。
小小的泄完私憤,攖寧心里舒坦多了。
宋諫之手勁松了些,她順勢抽回手,身子也往后撤,理直氣壯地倚在宋諫之胳膊上。
“分明就是你理虧,還想嚇唬我……”
攖寧話說到一半,在面前人專注的目光下,后知后覺的生出一點羞澀:“不過我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撐船,不跟你計較啦。”
她知道面前這塊貨有多不講道理,霸道到連她和明笙咬耳朵都要管。
恐怕是被她氣狠了。
攖寧心里有數得很,面前是個再好不過的‘借坡下驢’的機會,她先開口,輕飄飄的揭過去。
他還得謝謝自己大度呢。
她看著宋諫之垂下眼,滿心以為他是愧疚了,正要開口安慰一番。
圈在她身后的手臂猛然往前一攬,她反應不及,被帶著往前倒,整個人都貼在了宋諫之身上。
剛剛好不容易拉開的距離又消失了,近到鼻尖相抵,眨眼時睫毛都要接在一起。
險些忘了,面前這人沒有羞愧心的。
攖寧被唬了一下,不小心咬住了自己的舌尖,她惱羞成怒的抬手,啪啪拍在宋諫之肩膀上:“你干什么!又嚇唬我!”
宋諫之掀眼凝視著她的雙眸,終于舍得開了尊口,不像方才壓抑著怒意,但也看不出笑模樣:“哪里嚇你了?”
他瞳孔中隱隱透著琥珀色的光,專注地落在她面上。
攖寧原先還試圖從他臉上刮出點心虛的破綻來,可瞧著瞧著,思緒就跑偏了。
只覺得他長得真好看,線條利落,眉眼漂亮,膚色也白,比剛出鍋的白皮饅頭還都白,眉骨眼窩分明,帶著笑意時像春水融冰,就連鼻梁的弧度都像拿尺比著畫出來的。
女媧捏他的時候,應該費了不少心思吧。
攖寧無形間被他的眼神所捕獲,骨頭發軟腦袋發昏,半晌才從一鍋漿糊里拽出絲清醒的神思。
她收著下巴,板著臉,強裝著鎮定,耳朵卻添了一抹火燒云的紅。
她結結巴巴的開口:“反正,反正就是嚇我了。”
說完,果斷的扭頭看向旁邊,好藏住自己飄忽的眼神。
色字頭上一把刀,攖寧,你可不能著了道!
“知道我喜歡嚇唬你,怎么還送上門了呢?”
宋諫之捏著她的下巴,將她的花貓臉扭回來,他仰頭看向她,迫使她再次掉進自己的視線中。
分明是謙卑的姿態,一句話卻拋了八百個圈套,擎等著人上鉤。
多說多錯,攖寧乖覺的不吭聲了。
宋諫之卻不依不饒的抬起手,貼上她軟嘟嘟的臉:“擔心我?”
他話音放緩了,尾音微揚,明晃晃的引誘。
可憐攖寧跟他大眼瞪小眼久了,腦筋轉得遲鈍,又被這張精心編制的男色羅網罩得嚴嚴實實。
她先是點點頭,反應過來飛速搖頭,一氣兒搖得脖子發酸。
撥浪鼓成精。
她想不通,兩個人為什么要在牢房說這些干巴巴的、沒營養的話,如今話多的倒不是她,換成宋諫之了。
但在他的注視下,自己的嘴巴不大聽話,誠實的把心思都禿嚕出來:“我是來炫耀我的聰明腦袋。你肯定都算好了,沒什么好擔心的,禍害遺千年,你肯定活得比王八都長。”
剛到的時候,確實有那么一扭扭擔心。
攖寧別扭的想。
不過見他現在唬自己的精神頭,只怕自己是多慮了,說出來反而讓他得意。
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事兒,她才不干。
把晉王殿下比作王八,從旁人嘴里說出來,恐怕腦袋都保不住,當事人卻沒意識不對,反而追問道:“皇上為什么要讓你下獄啊?”
難不成,真是他這張嘴太刻薄,把崇德帝氣狠了?
“你說他最想要什么?”
宋諫之沒有再稱父王,反而唇角揚起一點輕蔑的笑意。
“嗯……”攖寧捏著自己下巴,思索道:“長生不老?”
崇德帝前幾年曾下詔,大肆搜羅精道之人,隨即沉迷修道。
為了煉丹修行,甚至干出過輟朝一月的事,即便攖寧不關注朝堂,也聽說過。
真是被一句‘長生不老’迷了心智。
跪坐的姿勢太累,攖寧干脆扭過身,毫不客氣的一屁股坐在宋諫之腿上,拿他當起了人肉坐墊。
宋諫之睨了她一眼,頷首:“是,但長生不老的背后,更是對無上權力的渴望,如果有人要將他從高位拉下來……”
攖寧順著他說的話往下想,驚得在原地躥了一下,腦殼結結實實頂在宋諫之下頜,隨后被人摁住了腦袋瓜兒。
“你想篡位被發現啦?”
她瞠目結舌,壓低了聲音不大確定的問。
“再想。”
宋諫之輕車熟路的揪了下懷中人的腮幫。
攖寧意識到自己說了傻話,她纏住宋諫之的指頭,聲音壓得更低:“太子要篡位啊?”
“可他已經是太子了呀,等老皇帝魂歸西…呃……嗯,”話說到一半,她才想起老皇帝和眼前人是父子關系,自己說的話叫別人聽見了,十個腦袋都不夠砍。
她趕緊截住話頭,含糊過去:“……就可以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可他如果沒時間等了呢?瀘州鹽政的案子一旦攤出來,太子苦心經營的賢名就付諸東流了。所以,他急于讓老皇帝處置我,剛好,我又查出了點東西。”
他拋了個鉤子出來。
攖寧聽他改口跟著叫‘老皇帝’,忍不住悄咪咪回頭瞥了他一眼,頗有點把人帶壞的心虛,咬鉤問:“查到什么了?”
宋諫之掐著她軟嘟嘟的臉,緊緊貼到耳邊,用氣聲道:“太子和道士勾結,在老皇帝的‘仙丹’里添了點東西,積年累月下來,再好的身子骨也被掏空了……”
“好了,你不要說了!”
攖寧聽到后面人都傻了,她反手迅速捂住宋諫之的嘴,板著小臉急切阻攔,把怕死表現得格外自然:“我今天什么都沒聽到,你把話藏回肚子里。”
知道的秘密越多,死的越快。
這點道理她攖小寧還是懂的。
宋諫之沒拿開她臟兮兮的手,只是看著她這幅傻樣兒,眼尾下彎,輕笑了一下。
這笑實在有些耍賴,配合那雙微斂著的桃花眼,叫人禁不住把心思都放在這幅美麗皮囊上。
攖寧臉紅得厲害,手上動作也厲害,就勢往后推了宋諫之一把,將人推到了墻上。
只聽到輕‘嘶’一聲。
“你受傷啦?”
攖寧腦袋還沒轉過彎,手已經下意識往人后背摸索。
果不其然摸到了一片濡濕,再定睛一看,手上沾著紅色的血水。
她有點慌了神,趕忙從宋諫之腿上坐起來,嘴里嘟囔:“你怎么不跟我說啊……”
“說什么?死不了。”
宋諫之展臂將人攬回來,語氣平淡,半點看不出方才故意出聲惹人心疼的意思。
攖寧撲騰一下沒掙脫開,又怕加重他的傷勢,只能老實坐到原處,一邊揪心一邊小聲抱怨:“嘴巴好硬。”
她剛說完,還不等宋諫之回應,腦袋里某個關竅一開,眼神有自主意識似的往下掃去。
再抬眼時,正好和當事人探究的目光對上。
“我…我還是看看你的傷吧……”
一百零三
最后的結果當然是沒看成。
攖寧知道這廝向來嘴硬, 她打又打不過,犟也犟不過。想多問兩句反而被宋諫之劈頭蓋臉扔來的“你方才看在哪里?”,一句話給噎了回去。
攖寧輸人不輸陣。她呆了一會兒, 強裝出副尋花問柳的色痞模樣, 臉不紅心不跳道:“我想看哪兒就看哪兒, 還要你同意?”
“算了, 你心眼這么多能有什么事兒。”她小聲嘟囔著補了一句。
如果不是為了把這場“下大獄”的苦肉計演的真些, 只怕滿大理寺都要小心伺候著這位爺。
攖寧腹誹完, 鎮定的又往臉上抹了把灰, 趁著皮子還沒垮, 腳底抹油溜走了。
老話說得好,東邊不亮西邊亮。
不聽話的攖寧走了, 自有不敢不聽話的十一出來當受氣筒。
王妃前腳剛走, 十一后腳便來到牢房前, 單膝跪地,俯首道:“屬下莽撞行事, 還請殿下降罪。”
憑他一根筋的腦袋,實在理解不了自家主子九曲十八彎的心思。分明陰差陽錯間做了助推人,卻只能想到老實認罰。
宋諫之語氣平淡:“她既說了保你, 算了。”
十一余光瞥見, 自家主子不動聲色往后撤了撤胳膊。
太醫昨日便帶了上好的金瘡藥來看診, 無論如何, 總不會連傷口都不為殿下處理。十一好像窺見了辛秘,但十一不敢說。
一個優秀的影衛, 就應該自家主子不需要的時候, 做無聲無息沒有存在感的啞巴。
十一的這門‘隱身’功夫,可謂是修煉的爐火純青了。
“謝殿下開恩, ”十一眼觀鼻鼻觀心,話頭一轉回稟起了正事:“南城樓子私藏的賬簿已盡數送往大理寺卿府上,可至今未得回信,可要屬下……”
“無需畫蛇添足。”
宋諫之言簡意賅道:“那賬簿發揮不了什么作用,你派人盯好東宮即可。”
王爺話說到這里,照理來說十一該頷首退下了,但憑他貼身影衛的警惕,只覺自家主子話還沒說完。
果然,只聽宋諫之吩咐道:“看好王妃,她若不愿回姜府,就暗中加強王妃守衛,本王要她一根頭發絲都不能少。”
“是。”
十一暗暗露出個‘果然如此’的表情,領命退下了。
宋諫之單膝屈膝,靠在墻邊。
他視線落在從窗口闖入的一只飛蛾身上,眸光冷淡。
送往大理寺卿府上的賬簿本就派不上用場。
若真依照賬簿去查,那朝中三分有二的官員要受牽連,按成漢律例,其中大半不是貶黜便是流放。且不說崇德帝是否有這份大刀闊斧整治的魄力,只怕東窗事發后,朝廷運轉難以為繼。
水至清則無魚。
敲打夠了,他們也能安分些日子。
宋諫之本也沒打算趕盡殺絕,賬簿未稟明崇德帝便直接交到了大理寺卿私府,就是為著逼他站隊罷了。
甚至于,大理寺卿肯不肯站隊都不打緊,只要他在面對太子拉攏時,流露出一絲猶豫即可。
太子生性多疑,壓力累加之下,恐怕就要鋌而走險了。
宋諫之在去瀘州的路途中,見過太子遣派刺客的身手。
分明瞧上去訓練有素,但論身手又像半吊子,他當下便疑心太子陰養私兵,修書與定國公查探,果不其然。
太子既然早就做好了逼宮的萬全準備,他不介意推波助瀾一把。
國庫難以維系,現在只是供崇德帝修仙問道,就已頗為艱難。
戶部撥不出款,大理寺牢房年久失修,又逢初夏雨水連綿,牢房西側的正檐滴滴答答的往下漏水。
“啪嗒”一聲,水珠正好敲歪了飛蛾的翅膀,叫它跌跌撞撞的栽到土地上。
枯草般的蛾翼抖動兩下,剛要重新振翅,又兩滴水珠接連落下,將它徹底砸進泥濘之中。
身陷囹圄,再無力抗爭。
——
攖寧原以為自己回王府后,還要想法子應對自家阿兄。
沒成想姜淮旭毫無繼續追究的意思,還叫人把明笙送了回來,大約是宋諫之派人知會過了。
不過,她雖然被阿兄輕飄飄的放過了,但還是心虛得厲害。
蒼天可鑒,她之前從未騙過阿兄,這次雖不算直接騙吧,但結果也大差不差。真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了。
攖寧心虛的每日做好兩餐,變著花樣的做藥膳,緊巴巴遣人趁熱送去。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吃了她攖小寧的飯菜,可不能再同她計較了,至于宋諫之……嗯,他只是捎帶著,反正菜不小心做多了。
對,就是這樣。
左右,明了宋諫之心有成算,攖寧的擔憂便消散得無影無蹤。
老虎不在家,猴子稱霸王。
偌大的晉王府成了她一個人的福地洞天,還不像在姜府時那般受拘束,朝廷之事紛亂如麻,形勢緊張,沒有哪位言官敢在這個時候站出來,按著‘王妃’的禮數說事兒。
攖寧每日換著理由往外躥,馬車也不乘,就邁著兩條小短腿,蹦蹦跶跶的將燕京的大街小巷都跑遍了。短短幾日下來,竟比之前在燕京住的兩三年都活泛。
“小二,添一碗綠豆湯!”
“好嘞!”
街邊的早點鋪子卯時初便大開門戶,巳時收攤。
能大搖大擺的出門溜達,攖寧連床都不賴了,早早就拉上明笙出門。
這家早點鋪子的芝麻糖塌餅是滿燕京出了名的好吃,即便她來得夠早,也是等了才能找到空桌。
攖寧之前有幸嘗過他家的餅,不過只啃了一半,就被阿爹抓到現形,強行‘押送’回府。
明笙買好櫻桃酥酪回來時,攖寧已經吃完一只比她臉還大的塌餅,正專心致志的和第二只塌餅的糖水做斗爭。
塌餅是新鮮出鍋的,吃完一只再上第二只,落在碟中還滋著氣兒。攖寧抻著脖子去吸餅里的糖水,熱乎乎的一口下去,只讓人覺得通身舒暢,恨不能把舌頭一起吞掉。
攖寧被燙得‘哎呀’一聲,又不舍得把手里的餅放下,只能左手拿餅右手端碗,飽飽的喝上口綠豆湯,然后意猶未盡的咂麻咂麻嘴。
紅潤的舌尖往外一探,連嘴唇上粘的兩粒芝麻都不肯放過。
明笙見自家小姐這幅餓死鬼投胎的饞樣兒,無奈的嘆了口氣。
主仆倆剛出門便分道揚鑣了,明笙負責去買櫻桃酥酪,攖寧負責來早點鋪子占桌。
明笙揣著櫻桃酥酪坐下時,鋪子掌柜正巧把二人身邊走過,攖寧把人叫住了:“掌柜,再來兩個塌餅,加碗綠豆粥。”
“得嘞。”
早點鋪的鋪面只有窄窄一條,兩個人轉悠起來都費勁,街上的布棚卻扯了十數丈遠,人坐得滿滿當當,不過少見女子,有也是一條街上做生意的,攖寧這個外來客,無意間吸引了不少異樣的眼神。
明笙把包著櫻桃酥烙的黃油紙展開,垂著頭低聲道:“小姐,你覺沒覺著有人一直在看我們?”
周邊紛雜的目光如此之多,但倆人長久以來養出的默契,叫攖寧立時領會了明笙的意思。
她抿了口綠豆湯:“你也察覺到了?”
“嗯……奴婢之前便隱隱約約覺得不對勁,方才去買櫻桃酥酪,回來時特地饒了原路,可奴婢在來回路上,見到了同一個人。”
明笙咬了咬唇,嗓音里帶著顫:“他瞧著像尋常路人,但若真是尋常路人,為何會出現在奴婢回來的路上?這可隔了大半個西市……”
攖寧仰頭把一碗湯喝的干干凈凈。
她沒看明笙,只是摸著下巴,露出個賊兮兮的笑,輕聲道:“他們跟著正好。”
“啊?”
等明笙吃完塌餅,攖寧便帶著她溜溜達達的去了前街的一條閑置的鋪子。
燕京的店宅務一直掌握在太子手中,這兩年,京中商鋪租賃費用翻了個倍不止。攖寧剛被被接回燕京時,便私下張羅著想開個綢緞鋪子,當時要拿同地段商鋪三年的賃貼,只需一千六百兩。
她前兩日重又生出開商鋪的心思,正好西直街上有鋪子賃貼到期,要找下家。
可一打聽價格,已是五年起租,租金五千七百兩整了。公家租賃還要與官府交半成的貼金,合下來就是將近六千兩。
攖寧看上的這間鋪子還不算大,租金卻高得離譜,不知這條街上有幾家商鋪能賺回租金來?
也難怪,生意好到掌柜腳不離地的早點鋪子,也只能擠在兩丈寬的窄鋪里。
這賃貼,尋常人可拿不起,恐怕生意沒做成,還要賠個底兒掉。
何其殘酷。
西直街。
商鋪門口貼著偌大一張租賃告示,可門庭冷落無人問津。
店宅務的人就坐在門口長凳上,他見攖寧又來,緊緊擰起了眉頭,不耐煩道:“這位姑娘,不是我為難你,你想拿賃貼就得簽五年的契書,五千七百兩,一兩都不能少。你要是出不起這銀子,就算了吧。”
攖寧眨巴眨巴眼,余光瞥到街角的人影,眼睛發亮,干脆道:“五年起租可以,但租金得照我說的來,兩千一百五十兩,一分都不能再多了。”
那漢子聞言揮了揮手中的汗巾,驅趕道:“去去去,別跟老子耍貧嘴,你就是天仙下凡也沒用。”
“我是為太子辦事的,你想好再回答我。”
短短幾字,攖寧扔的擲地有聲。
反正自己前腳把商鋪租下來,跟蹤她的人就得過來挨著搜一遍。
太子的人親自‘巡查’過,店宅務的人還敢質疑不成?
這間鋪子,命中注定要寫上她攖小寧的大名!
走正道,人家要拿她當冤大頭宰。
那她就只能走歪路了。
一百零四
趙吉在店宅務呆了這兩年, 形形色色的人都見過,女子經商的有,上來就講價的有, 聰明會借勢的也有, 集三者于一身的, 確實只有眼前這位。
但他也不是被唬大的, 聞言只是詫異了一瞬, 除了多余掀掀眼皮, 多看面前的小娘子兩眼, 半點重視都瞧不出來。
見面前人神色認真的望著自己, 他敷衍的沖著街對面鋪子努努嘴,哼笑一聲道:“姑娘可別說笑了, 做生意就講個公平誠信, 您滿街上打聽打聽去, 就您提的價兒,半間鋪子都租不下來。且不說我有沒有本事給您緩下價來, 即便我有這個本事,今兒應了您,其他鋪子如何商榷?”
趙吉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 繼續道:“況且, 我和您說的那位貴人可搭不上關系, 您跟我說不著。”
他雖然一口一個‘您’, 但話里是明晃晃的慢待意味。
若是晉王殿下在此,恐怕早已拔劍相向了。不過攖寧初入商道, 年輕、莽撞、沒人脈, 除了靈活的腦袋,就靠那副不驕不躁的寬厚性子。
被慢待是常事, 她并未掛心。只暗暗鼓了鼓腮幫子,沒有同他爭辯,反而笑瞇瞇地問:“那照您看,我該跟誰商議呢?”
倆人初次見面,趙吉便亮明了身份,他是店宅務的專知官,掌的就是租賃的營生。方才這話不過是晾出態度來,倒是被攖寧的反問噎住了。
他見攖寧大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最后那點耐心也耗盡了,微俯著身看向面前兩位姑娘,直言道:“得了,我沒功夫跟小娘們兒打啞謎。你要真是給太子辦事的,頭一回見面為何不講?短短兩日就搖身一變成太子的人了?憑你紅口白牙一翻,老子就得信,你的嘴皮子功夫這么值錢?”
說到最后,他眼里透著莫名的打量。那眼神落在身上,是如毒蛇一般,叫人覺得濕滑不適。
攖寧沒聽出趙吉的言外之意,單論這番露骨難聽的話,并不能激怒她,而且,她本也沒覺得兩句話就能將人說服。
攖寧微微斂著眼,烏溜溜的眸子在長睫掩護下轉了小半圈,短暫掃過街尾假意閑聊的二人。
她下定了決心,貝齒在唇邊留下一痕,難為情道:“話趕話說到了這兒,我也不好繼續瞞您了。初次見面,實在不是我有意隱瞞,只是我家主子近日……繁事纏身,我代為行事,總比直接找親信要好,不給主子招眼。”
對不住,對不住。
攖寧在心中默默給太子點了三根香。
短短半個月,他也是當了自己兩回口頭上的‘主子’了。
真是……真是個頂頂好的天生背鍋王八呀。
“但您也瞧見了,我不大會辦事,就連方才的話,也是旁人一字一句教了我才會說的。”
果然,騙人的事兒,也是一回生二回熟的。
攖寧上前半步,先看了趙吉一眼,隨后眼神撇向街尾,輕聲道:“主子覺得我辦事不利索,特意派人來盯著呢,生怕出什么岔子,不信您可以去問。”
她見趙吉視線飛速掃過街尾,又飛速收回來,知道事情已然在自己預料之中了,不由得在心中給自己鼓了鼓掌,勉強將涌到嗓子眼兒的笑咽下去。
“最近京中風言風語甚多,我們想拿賃貼,也不好直接從店宅務那邊走不是?原可以直接辦的事兒,現在也只能兜個大圈子……”
攖寧適時的輕嘆口氣,眉心微蹙,在偽裝出的持重可靠模樣外,又添了點兒為難。
趙吉重新打量起面前人,眼中是遮掩不住的懷疑,但總好過一開始那副連眼皮都懶得撩的輕蔑。
“你倒是會編,我也能去請倆托兒來,剩下的隨口胡謅便是。”
攖寧聞言垂下了腦袋,伸手從袖中摸出一物。她側過身子手腕一翻,刻意調整成街尾二人能看出動作有異,卻瞧不出她手中之物的角度。
她心中暗暗認同了趙吉的話,說的真是沒錯。她可不就是開局一張嘴,剩下全靠胡謅嗎?
不過想歸想,說歸說:“您不信我也正常,只是,這令牌……做不得假吧?”
趙吉再沒見過世面,也能瞧出那令牌是皇家的東西,莫說旁的,就是這巴掌大的金塊,三五個商鋪都能租下來,實在沒必要因為這幾千兩銀子扯皮。
他心中已然信了八分,是以沒敢上手去摸那令牌,只是用眼細細描摹了一遍。
“只有這個?”
“這算不得什么證明,”攖寧拿著令牌的手心冒了汗,生怕這廝上手把令牌翻過來,那朱描刀刻的‘晉王’二字可藏不住。
她緊張到心頭怦怦敲著小鼓,面上卻愈發沉穩:“我跟您透個底,這令牌…上頭交代過了,不能輕易示于人前。但我辦事拙,長了副沒法讓人信服的模樣,又實在想不出自證的法子,才想起它來。等會兒咱敲定了賃貼,那兩位肯定要來相看,您可別給我說漏了。”
聞言,趙吉看向她的眼神變了變,像打量一只待宰的肥羔羊,琢磨著從哪兒片下塊兒肉來。
“那租金便找你說的來,只是……”
他話未說完,就被攖寧迅速截斷了。
“哦對了,上次咱雖未談成,但我也被主子提去問詢了一番,劈頭蓋臉的挨了好一頓罵。”
攖寧深知自己一雙杏眼,若是瞪圓了,便天真得顯眼,說機靈也機靈,但怎么看都不是老油子的對手。
所以她說話時一直微斂著眼,硬是給自己擠出了一雙鳳眼,可憐眼皮險些抽筋。
趙吉一聽這話,臉色陡然變得難看起來。
店宅務歸在太子名下,油水可沒少撈。上頭雖定了價過了明目,但層層盤剝下來,至少得漲五成。
約定俗成的東西,大家心中都有數便是,可真擺到明面上,捅到太子面前,那就是兩碼事了。
趙吉心中發慌,喉嚨咽了又咽,偏面前之人是給太子辦事的,他也開罪不起,一時間竟噎住了。
攖寧用眼尾余光瞄著他的臉色,從紅到青再到綠,精彩程度堪比大染坊。
她這才不緊不慢的開了口:“不過您放心,我沒提您定的價兒,只說自己心中猶豫。您手上松快松快不難為我,我必然也不會干難為您的事兒,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嘛。”
她也是一口一個“您”,二人的角色卻對調了。
趙吉臉色變了又變,此時他已顧不上判斷對方身份的真偽,滿心只想著該如何應對當下的局面。
僵持良久,他無奈的嘆了口氣,開口道:“小人有眼無珠,姑娘切莫同我一般見識。”
說著,他抬手干脆的往自個兒臉上扇了兩下,陪著笑解釋:“實在是職責在身,許多事情小人做不得主……”
他還想再解釋,對面的人卻抬了抬下巴,示意向案上的賃貼:“無妨,您松松手我也松松手,大家都好過。我今日是帶著銀票來的,賃貼可以定了嗎?”
分明還是那張冷美人的皮子,趙吉卻不敢再慢待了,更妄談心生揶揄。
他連連點頭:“是,是,我這就擬定予您。”
“您得擬兩份,一份是依著我說的,另一份是依著店宅務定的價,這樣,咱明面上私底下都有交代。”
攖寧一邊眼皮隱隱跳了起來,她下意識伸手摁住,反應了一會兒,才意識到亂跳的是主財的左眼皮,于是麻利兒的松開手。
攖小寧啊攖小寧,老天爺要讓你發財,真是攔都攔不住。
她心底生出了一點甜蜜的苦惱,嘴角翹了翹,又在趙吉抬頭時迅速抿平了。
趙吉面露猶豫:“可…我將那份留在店宅務呢?”
“自然不招眼的那份。”攖寧理所當然道:“我剛才不是同您講了?等下那兩人要來查,您可得給他們兩千一百五十兩的這份賃貼。”
“這中間可差了兩千多兩,小人不好交代啊……”
趙吉皺著眉頭,只覺自己現在是啞巴吃黃連,有苦也說不出了。
“那就得您來想法子了,畢竟我和店宅務搭不上關系。”
攖寧皮笑肉不笑的瞇起眼。
她雖不記仇,但可以以牙還牙的機會送到眼前來,也不會白白扔掉。
最后,趙吉還是哭喪著臉擬了兩份賃貼,分作四張。店宅務的紅章早早便蓋好了,填好行文便即日生效,租方是明笙留的名兒。
攖寧優哉游哉的收好其中兩張和銀匙,毫不肉疼的把銀票拍到桌上,兩千一百五十兩,一分不差、一分不多。
隨后連招呼都懶得同人打了,抬腳便走。
不過剛走出兩步,她腦中的弦忽然緊了緊,退回來沖著垂頭喪氣的專知官扯出個笑臉。
趙吉眼下一見她笑就發怵,心中警惕頓起,連嘆到一半的氣都停住了。
“對了,咱說好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您可別給我說漏嘴,不然我肯定要受罰的。”
攖寧故作姿態搖了搖頭:“我們府上那位,脾氣不大好。我一介弱女子,別說挨罰了,就是嚇都受不得,要是說了些不該說的您可不能怪我。”
她前半句說的格外真心。
趙吉卻心梗的說不出話,只能扯出個扭曲的笑臉,半晌才從牙縫里擠出倆字。
“當然。”
然后目送著人離開。
果然,那姑娘走后不消半刻鐘,守在街尾的兩人便過來同他尋了賃貼,又反復盤問她給趙吉看了什么。
趙吉早已想好了說辭,問他三五遍也只說是銀票,不知那倆人信與不信,但收過賃貼便也離開了。
南街。
“小姐,小姐……”
明笙轉彎時正好瞄到那倆盯梢的人去了商鋪,她神色焦急的拉住攖寧:“那二人真去了,怎么辦呀……如此行事風險太大了……”
她方才便聽得心驚,偏又不好扯自家小姐后腿,只能當個滿肚子話說不出來的鋸嘴葫蘆。
明笙急得不行,攖寧卻喜上眉梢,聞言她停下腳步,從左袖口掏出一物,問:“這是什么?”
“賃貼。”
明笙看不懂自家小姐是何意,神色怔怔的回應道。
攖寧又從右袖口摸出一物:“這又是什么?”
“銀匙。”
“這不就得啦。”
一直被釣的魚兒也學會了給旁人放鉤子:“那倆盯梢的,十有八九不知商鋪租金幾何,況且,即便他們知曉,賃貼已經在我手中了,店宅務還能不認賬不成?這個關頭,他們可不敢鬧事。”
攖寧取出那張五千余兩的假賃貼,交給明笙。剩下的東西她一并塞進前襟,豪氣的拍了拍小胸脯。
這可是兩千多兩銀子呢。
她其實大可以將價壓得更低,左右借了太子的名頭,即便只給一百兩過過名目也使得。
但攖寧是打算正兒八經做生意的,她還打算借機將店宅務這群民蠹一并攤到面上,該花的錢得花。這兩千多兩,就是她對比過燕京兩年前的商鋪租金,劃了差不多的銀兩。
“這張賃貼,讓十一捎給宋諫之,他明白什么意思。”
因為太子的眼線一直盯著攖寧,所以自打那天去了回大獄,她和宋諫之便再沒見過。
攖寧近兩日也琢磨過味兒來了,宋諫之那番連敲帶打的話,演戲痕跡未免太過明顯了。兜兜轉轉半天,她還是待在黑心鬼網兜里。
哼。
反正那廝心眼比馬蜂窩還多,她半點兒都不擔心。
半點,都,不!
攖寧心頭無數念頭閃過。她暗暗使完脾氣,頭一甩,雄鄒鄒氣昂昂的往前走。
解決完這一茬,主仆倆又溜溜達達的買了不少吃食,直到四只手都拎滿,才收獲滿滿的回了府。
——
在朝廷的暗流涌動中,小半個月過去了。
京中謠言一事尚未明朗,大理寺卿倒是被崇德帝單獨召見了兩回;至于晉王究竟因何下獄,朝中無人敢提。
各方勢力在私底下暗自較勁,面上反而顯得一派和諧。
兩樁大案懸而未定之際,萬壽節到了。
崇德帝今年是五十歲生辰,本就應當大辦,恰逢清風道長煉出了福壽丹,崇德帝更要辦的熱熱鬧鬧。
宋諫之特意遞話給攖寧,囑咐她托病別去赴宴。
但攖寧在屋里憋了一個下午,臨了還是前往赴宴了。
一百零五
于皇宮赴宴, 她就只帶了明笙和春嬋。
這次萬壽節宴,是皇后娘娘一手操辦的,宴會設在含涼殿, 據說足足籌備倆月, 請來了并州的打鐵花匠人, 太子還更是尋了萬里挑一的琵琶樂師, 只為博崇德帝一笑。
奈何攖寧聽宋諫之說了許多, 該聽的不該聽的, 都灌進耳朵里了。如今她再回想起崇德帝的模樣, 只覺他臉色紅如豬肝, 怎么想怎么不對勁,一幅印堂發黑的倒霉相。
真是借黃豆還黑豆, 怨種似的。
她跟著引路太監, 一路行至崇德帝左手下第二個位子, 人都坐到席面上了,才意識到自己獨身前來有多招眼。
皇帝右側做的是后妃, 左側則是眾皇子公主。
不知安排位子的宮人是直接照著往常來的,還是有人刻意安排,攖寧上首是太子和太子妃, 下首是昭華公主。含涼殿地方雖大, 也架不住今日赴宴的臣子多, 一直排到了殿外石階上。
即便攖寧抱著“肯定要出事”的打算來了, 也沒成想一上來就是難題。
她小小的吸了口氣,努力降低存在感, 把目光集中在面前的雕花筍上。
幸好, 她出府前因為忘記換宮裝,磨蹭了好一會兒, 如今剛坐下,首領太監便扯著尖細的嗓子開了口:“陛下近日得一福壽仙丹,進丹后不宜飲酒,不宜情致起伏過強,諸位貴人可自行飲樂。”
崇德帝隨即沉聲道:“眾卿不必拘束。”
含涼殿的高臺掛著輕薄的暗金紗帳,在微風的吹拂下掀起一角,又極快的匍匐回地上。
攖寧算隔著近的,卻也只能隱約看清崇德帝的身影,一襲赭黃龍袍,人靠坐在金椅上,瞧上去有氣無力的。
不會是吃丹藥吃出毛病了吧?
攖寧暗暗腹誹,沒注意到身邊人都站了起來,多虧明笙拉了她一把,她忙不迭的跟著眾人一道起身。
“謝陛下隆恩,陛下萬歲萬萬歲。”
可惜話沒跟上,攖寧只能干巴巴的張了張嘴,然后尷尬的坐回原位。
她現在最后悔的,就是沒聽宋諫之的話。
能在府中躺著躲懶,為什么要給自己找罪受呀!
攖寧心中叫苦不迭,不過這份尷尬只維持了半炷香,等第一道開胃的蜜筍花兒呈到面前,真正動起筷子,她的心思便自然而然的轉移到了吃上。
宮中御廚做菜還是不錯的。
不論是真是假,至少打眼瞧上去,宴會上推杯換盞你來我往,好一副融洽和諧的場面。
攖寧預想中的刁難并未來臨,太子的心思并未放在她身上,反而不知在想什么,就連敬酒時神色都有些嚴肅。攖寧余光瞥見,他的手指反復摩挲著手中的酒杯。
坐在他身旁的太子妃,定力更差,臉上掛著明晃晃的假笑,只差把“我有心事”幾個大字寫到臉上了。
無人刁難自己,本該松一口氣的,可攖寧心中卻愈發不安。
她偏頭看了眼席末的臣子,其中未見姜家人的身影,想也知道,太傅府大約也收到了宋諫之的口信。
皇帝身虧體虛,不是長壽之相,最難啃的骨頭現在獄中,若她是太子,也會在今日動手,時不待人,沒有比現在更好的逼宮起事的機會了。
攖寧心中剛閃過這個念頭,就聽到了身后傳來的腳步聲。
她第一反應是抬頭看向對面,就見一隊御林軍打扮的人,現身在宮殿的長柱后。眾人初時沉溺在推杯換盞的客套詞里,待反應過來,御林軍已逼到了面前,
席上人皆面色大變,宮妃尚未尋思明白為何御林軍能帶刀上殿,席末的臣子便拔腿往外跑了。
畢竟身處朝堂,知曉朝中的暗流涌動,一見這場面,便知是要逼宮了。
雖然他們動作夠快,但殿外也圍著密密麻麻的御林軍,將意圖逃竄的幾人逼回殿中,長槍寒光凜然,抵在人頸上,一時間驚慌求饒聲四起。
攖寧火速拽了把明笙的袖子,示意她莫慌張亂動,然后只身閃到大殿中央,不等御林軍上前阻攔,便蹭蹭蹭的跑到高臺上。
行云流水的迥異反應,看得鄒瑩傻了眼。
她有些焦急地攥住賢王的手,卻見賢王搖頭輕聲道:“放心,她沒有出含涼殿,還在太子掌控內,太子暫時不會動她性命。”
鄒瑩聞言,這才松了口氣。
賢王順勢捏住了她的手,眉心微擰,面色警惕的看向太子。
另一廂,太監們嚇得兩股戰戰委頓在地,眼見攖寧愣頭愣腦的跑到了紗帳后也無人阻攔。
她沒有抬頭看,而是反身面朝大殿,從袖中抽出一柄短刃,聲音發顫但強裝鎮定:“父皇放心,我護著你。”
心亂了,稱呼也變得亂七八糟。
話音剛落,攖寧就在心中‘呸’了自己一口,說得好像她有什么本事似的。
但無論如何,在這個關頭,皇帝不能出事兒。
他前腳駕崩,太子后腳就得登基,宋諫之呢?運氣好點被流放,運氣差恐怕就得身首異處了。
攖寧雖然認定宋諫之有后手,但真面臨這千鈞一發的場面,也不由得心中發慌。
今日特意趕來赴宴,也是猜到了太子會在今日動手,她不來反而惹人疑心。至于自己的安危……她父親畢竟是姜太傅,文官之首,太子輕易不會對她下手。
攖寧緊張的握緊了手中的短刃,在心中默默扎起了宋諫之的小人兒。
還不來,非要等到架到脖子上嗎?
她心中念頭千回百轉,甚至想到了宋諫之是不是故意晚出現,好等崇德帝出事,再將太子黨一舉拿下,一箭雙雕。
殿中呼叫‘陛下’的動靜彼起彼伏,直直灌進攖寧耳朵中,令她一時沒注意到身后傳來的旈冠玉珠碰撞之聲。
一條有力的臂膀忽然橫過她腰間,驟然發力,將她拖到了金椅上。
攖寧越緊張,套的殼子便越冷,越瞧不出什么。
只見她一屁股坐到了皇帝的腿上,掌中的匕首握得死緊,鎮定的回過頭,鎮定的看清身后人的臉,然后鎮定的……險些原地蹦起來。
身后人刻意壓低了聲音,貼在她耳邊道:“噓,好好看戲。”
一百零六
細細算起來, 倆人有七八日未見了。
攖寧這下真的傻眼了,顧不得臺下此起彼伏直呼“陛下”的求助聲,她先是掃兩眼宋諫之身上的赭黃龍袍, 再定睛看向他的臉。
反應過來后, 攖寧鼓圓了眼睛, 伸手在他胸口狠狠推了一把:“你…你腦子壞掉啦?這可是, 這可是……”
她順手扯過龍袍一角, 遞到宋諫之眼皮子底下, 短短兩句話說的結結巴巴。
“怕什么?”
宋諫之被推了也沒有惱, 反而閑適的攬著懷中人往后靠了靠。案上酒盞中的酒只剩下一半, 另一半釀成了酒氣,暗藏在他呼吸間悄然升高的溫度之中。
少年玉白的面容隱在旈冠珠簾后, 眼尾的一抹飛紅格外晃眼, 怎么瞧怎么不像正經人。
大殿中的腳步聲嘈雜不斷, 雖無人感傷高臺,但劍拔弩張的氣氛半點不肯放過, 充斥在殿中每一寸角落。
偏偏眼前是個天塌下來也不動下眉毛的主兒。
攖寧悄咪咪看向不遠處的太監統領,見他沒什么動作,才勉強松了口氣, 但心仍在半空吊著。
她沒好氣的啪啪拍了宋諫之兩下, 氣惱道:“你到底作的哪門子妖?”
她的巴掌正好拍在宋諫之脖頸上, 看上去兇狠, 可等拍完了,那幾根嫩生生的指頭卻誠實的順著衣領摸索了進去, 直等摸到他肩胛結痂的傷痕, 才抽回手。
宋諫之被她毫不客氣的動作惹笑了。
他微挑了半邊眉,伸手擒住攖寧的腕子, 有一下沒一下的去捏她軟乎乎的指頭。
“放心,這龍袍我既然敢穿,必然是同父皇商定好的,”這般亂成一鍋粥的時刻,他又稱回了‘父皇’:“難不成在你心里,我是能做出弒父殺君之事的人?”
‘弒父殺君’幾個字被他含在齒間,一字一句的拋出來。
他敢說,攖寧都不敢聽,急忙抽出手去捂他的嘴,用那雙沒什么威懾力的圓眼睛狠狠剜了他一眼。
把弒父殺君說的如此輕車熟路,即便說他沒這個膽量,都難叫人信服吧!
時隔多日再相見,宋諫之卻被她這沒分寸的眼神刺得渾身舒暢。
懷中人如今跟被喂熟的野雀兒一般,原先只是偶爾在他這個屋檐下歇歇腳,戰戰兢兢地躲著人,如今不止在屋檐底下筑了巢,光明正大的梳理羽毛,偶爾喂食喂得不順她心意,還要被那尖喙叨上兩口。
她套在身上的偽裝,在一日又一日的投喂下,變得松散不成樣子,即便想強撐著套上那鎮定沉穩的殼子,也沒了信服力,反而是殼子下的活潑生氣,愈發耀眼,難以遮擋。
宋諫之眸中極快的閃過一絲笑意。
攖寧沒注意他的神情,正待問個明白,突然感覺掌心一陣濡濕。她被針扎了似的迅速縮回手,臉頰立馬燒了起來,緋紅似半熟的桃子,神色卻正經:“你們到底打算做什么?”
“甕中捉鱉。”
宋諫之話音剛落,鏗鏘有力的腳步聲自殿中傳來,逐漸逼近二人所處的高臺。
“陛下既獲福壽丹,乃是得上蒼庇佑,更應潛心修煉以慰上蒼福德。朝中諸事繁多,恐耽誤陛下清修,懇請陛下讓位于太子,一心遁入法門,長生不老也不過咫尺。”
說話之人嗓音陌生,攖寧不認得。
但她隱約瞧出此人就站在高臺石階上,離紗帳不過兩丈遠,她下意識縮了縮脖子,一腦袋扎進宋諫之胸前。
誰成想,她剛掩耳盜鈴一般將自己藏起來,就被人捏著下巴強行抬起臉來。
攖寧不敢出聲,只能齜牙咧嘴的做出口型:“你做什么……”
不就是拍了他兩巴掌,怎么還記仇呢?
心中記仇簿寫了厚厚一本的攖寧,如今已非常擅長從旁人身上找理由了。
宋諫之沒有接話。
攖寧跟那沒頭沒腦的小狗一般,低頭張口就咬在他虎口上。
雖然瞧著氣勢洶洶的,但壓根沒用兩分力,連威脅人的事兒都做不到家。
宋諫之沒攔她,反而手腕一轉,捏上了少女軟嘟嘟的臉頰,結結實實捻了兩把。
老皇帝的龍袍,他穿著都嫌腌臜。
“有人,有人唔——”
隔著幾丈遠的地方,就站著全幅兵甲的太子黨,攖寧簡直想剖開宋諫之的皮子看看,如此危急之時,他腦袋里都在想什么烏七八糟的東西。
她伸手要推人,一雙腕子又被人輕而易舉的捏在掌中,兩頰又被人掐著,一片豐盈的臉頰肉紅勝胭脂,話到最后只能變成模糊的氣音。
宋諫之抱著人往懷里緊了緊,故意在只有一丈長的金椅上傾下身子,讓兩人間距離近得過分,然后湊到她耳邊哄道:“我在,有什么好怕的?”
他剛說完這句堪稱溫柔的話,便單手捂住攖寧露在外面的紅耳朵,另一只手把案上酒盞拿過來,頓了頓,在長指掌控中晃蕩一下,然后沒有絲毫征兆忽然的發作,將它摜到高臺下。
一聲結結實實的脆響,酒盞在方才說話的人眼皮底下四分五裂。
殿中的喧嘩聲頓時靜下來,這份寂靜從席首壓直席末,真正開啟了這場大戲的帷幕。
攖寧尚且怔愣著,只見金椅右后方一人開口道:“這也是太子的意思?”
那人雖一身太監打扮,面皮也年輕白凈,聲音卻不似太監尖細,反而顯得年邁渾厚,和崇德帝的嗓音毫無區別。
攖寧瞪大了眼,摟著宋諫之脖頸叫他矮下身來,兩人目光相接,她烏溜溜的圓眼睛寫滿了疑問。
宋諫之唇角翹了翹,捏著她的手,搭在自己分明突出的喉結上。
真相不言而喻。
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殿中人目光已盡數聚焦到太子身上。
太子垂手站在席位上,一旁的太子妃面露慌張,他反倒維持了方才的嚴肅,眉眼間是隱隱的篤定。
既然下定了決心,便不能后退了。
他想走的這條路,退一步就是萬劫不復。
只見太子抬腳行至大殿中央,不慌不忙的躬身行禮道:“是,兒臣懇請父皇讓位,此舉既為了父皇道心,也為天下社稷。”
好……好恬不知恥。
攖寧自認臉皮挺厚的了,如今見了太子這般臉皮厚似城墻的人,也不禁甘拜下風。老話說得好,人外有人、山外有山,這位是真的高手。
什么為了天下社稷,都是虛到沒邊的話。
耳畔是宋諫之輕蔑的嗤笑聲。
她也不屑的撇了撇嘴,殿中卻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懇請陛下讓位于太子,潛心修煉以慰上蒼福德。”
齊刷刷的呼號聲,將殿中其他人唬住了。
攖寧打眼望去,殿中少說跪了十數人,竟連皇后娘娘都在其中。
驚得她瞠目結舌。
如果坐在高臺上的真是崇德帝,只怕此刻會被氣到白眼一翻直接栽倒。
“眾卿家也是這個意思?”口技藝人繼續追問道。
站在高臺下,最先發聲的御前統領跟著一并跪下,開口道:“臣等是為陛下龍體著想,還請陛下體諒微臣的良心用心。”
“亂臣賊子!”周概沒想到今日形勢會發展到如此嚴峻,他良久才回過神來,高聲怒斥道:“面圣未卸甲,勾結朝中大臣結黨營私,太子,你這是在造反逼宮!”
他臉色漲紅,全然不顧身旁人躲閃的腳步。
“諫議大夫慎言!”太子回首冷聲道。
“孤前些日子聽聞父皇身體抱恙,想也知道是疲于朝政和修煉,二者不可兼得,父皇龍體安康自然最重要。”
“亂臣賊子……亂臣賊子!”
周概聽了太子這話,更是氣血上涌,指向太子的手因為憤怒而顫抖:“你即便篡位成功,也是違背人心,為后人不恥的!”
“來人,諫議大夫喝醉了,將他帶下殿去。”
殿外兩名身穿鐵甲的御林軍走上前,一左一右挾制住周概的雙臂,正要將人拖離大殿,忽然,一道身影攔在了他們離殿之路上。
太子側身看著,瞇了瞇眼,開口道:“定國公這是何意?”
殿中已隱隱約約傳來了啜泣聲,眾人皆被這場面嚇住了,連一向高傲的昭華公主都坐在席上不敢輕舉妄動。
“太子此舉委實欠妥,周大夫只是說出實情罷了,陛下尚未發話,你即便不喜,也不能令侍衛拖拽。”
定國公為三朝老臣,軍功赫赫,平日雖鮮少參與政事,但無人敢不重視他。
“孤知道定國公一向喜愛九弟,畢竟越母妃是您的長女,愛屋及烏。可如今九弟觸怒圣顏令父皇厭棄,您再一意庇護,只怕會叫外人疑心九弟居心叵測。”
最居心叵測的人賊喊捉賊。
定國公卻沒有讓步的意思,御林軍也不敢上前拖拽他,眾人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太子只覺這九五之尊的寶座唾手可得,一絲一毫都按捺不得,他徑直轉身跪下道:“還請父皇圣裁。”
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重又聚集到高臺上。
只見紗帳后人影綽綽,投在石階上的暗影跟著變幻,太子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他籌備了足足五年,從掌控私鹽謀奪暴利籠絡朝臣,到安插道士蠱惑圣心,屈膝蟄伏,只為等今天。
這最后一跪,就當全了他們的父子情分。
若崇德帝肯老實讓位,他不介意讓他以‘太上皇’的身份多活幾年。遷至別宮頤養天年,怎么不算逍遙自在?
偌大的含涼殿,一時安靜得連針掉到地上都能聽清楚。
只是紗帳后的情形有些復雜。
攖寧一直窩在宋諫之懷里,她想看清殿中的情形,奈何被暗金紗帳遮著視線,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她恨不得直接貼到紗帳上,把自己攥巴攥巴,從那針眼大小的孔里扔出去,把這熱鬧看個明白。
聽到太子一句有一句冠冕堂皇的話,她簡直嘆為觀止。
好生不要臉,竟是勝過她攖小寧千倍百倍。
她尚且呆愣著,宋諫之搭在她身上的手卻輕拍了拍。
那只手恰好搭在她后腰往下幾寸,而且宋諫之的動作又刻意放緩了,更像狎昵,攖寧紅著臉從他身上蹦起來。
殿中形勢緊張的要命,高臺上的兩人卻跟扭糖一般,沒正形的纏在一塊兒。
攖寧臉側一縷束好的發絲散了下來,搭在耳邊,隨著她的動作在空中劃出道弧線。就連額際的頭發都翹起一縷兒,絨草似的亂糟糟支棱著。
宋諫之緊跟著站起身,見她腦袋像頂了個雞窩,下意識抬起手,將她臉側的發絲挽到耳后,又順勢摸順了她前額不安分的絨發。
攖寧則是左扯扯衣襟,右扯扯袖口,生怕旁人看不對勁。
與此同時,太監也上前將紗簾掀起收束,大殿中的場景盡數展現在二人面前。
殿中先是靜默一瞬,隨后像在熱鍋中扔進塊凍油似的,噼里啪啦炸了鍋。
"晉,晉王殿下。"周概率先出了聲。
他不知從哪生出的力氣,一把甩開御林軍的手,臉色鐵青,顫聲道:“您也意圖逼宮?亂了,都亂了……”
攖寧:“……”
果然是直言不諱的諫臣,阿兄同她講過周概之前在朝上的所作所為,她下意識將諫議大夫劃歸到了宋諫之這邊。如今看來,他是不論誰要禍亂朝綱都得參一本的性子。
攖寧不習慣站在高臺上面對旁人,高高在上,反而令人心生不自在。她剛垂下眼準備專心致志的盯著案上葡萄,轉移下自己的注意力,就被宋諫之攬過腰帶到了身后。
陰差陽錯達成了目的。
這種時候,攖寧聽話極了,像被薅了長耳朵的兔子,推一下就順著跳。
她老實躲進宋諫之高大的身影后,末了還不忘借助寬袖遮掩,揪他手指頭,小小聲的囑咐一句:“皇上怎么交代你就怎么做呀,別過猶不及……”
說完便抿起嘴不吭聲了,那張嘴閉合得跟扁嘴鴨子似的。
宋諫之瞥她一眼,正過身,把自家的兔子藏好,再抬眼望向面色大變的太子。
太子神色陰鷙,垂在身側的手微微發顫,他直覺事情出了意外,不再位于他的打算中,蹙眉詰問道:“為何是你?你將父皇如何了?”
他身旁,假冒的御林軍統領也跟著慌了神。他和殿中的御林軍同為太子私兵,借了御林軍的身份來到含涼殿。
雖身為太子的死士,但真正面臨生死之際,又是在自以為穩操勝券之后,這份落差,不免叫人心生恐懼。
不過即便再慌,他也沒忘記接下太子的顏色。
“晉王意圖謀權篡位,來人將他拿下!”
死士一面開口號令,一面持劍上前。
可惜人還未踏上高臺,便被殿外射來的一只羽箭直直洞穿了喉嚨。
他后知后覺的抬手捂住脖頸,卻只摸到了鋒利的箭尖。
溫熱的鮮血不受控的噴灑至案上,給顆顆都有拇指大小的葡萄濺上點滴血珠,在燭光下,反射出妖異的紅光,彰顯著殺戮的開端。
殿外,真正的御林軍已經趕來,層層疊疊的將大殿圍起,林暉大闊步的站到宮殿大門外,將后路阻斷。
宋諫之眸色銳利似雨后生出的青竹,他這才淡淡開口道:“皇兄未免太心急了些,你將私兵混入宮中時,就沒想過,為何行事如此輕易嗎?”
“你何時逃出來的?”太子額頭冷汗涔涔,他眼神里是遮掩不住的震驚,反問道:“你從一開始就知道?父皇怎么會縱容你出獄?”
震驚、憤怒、不敢置信,在他面上一一閃過,最后只留下絕望。
他踉蹌著后退兩步,目光環顧著大殿,喃喃道:“孤知道,孤知道了,你們是謀劃好的,父皇與你做了個局,只為將我誆進去……”
“難為父皇和你一番苦心……”太子嗆咳兩聲,說話都費力一般:“我早知道,我這個太子只是借了嫡長的身份。若沒有這個身份,只怕父皇連多看我一眼都不肯,遑論立我為太子。”
他目眥欲裂,跪倒在地,吃吃笑道。
“我算什么太子,什么國本?冀州案,父皇派你去!瀘州案,父皇還派你去!你已經軍功在身了,他好像怕你身上功績不夠多一樣,拼命地砸給你……父皇啊父皇,你干脆立老九做太子算了,何必拿我當磨刀石,讓我生出不該生的野心……”
窮途末路反而不怕了,他只想把這些年冤屈說出來。
“這朝中,每一個人,看我這個太子都像看笑話!”
說到最后,他匍匐在地,竟如同稚子一般大聲哭嚎起來。
正在這時,殿外的御林軍讓出條路,崇德帝在宮人的攙扶下來到大殿中。
他被所謂的“仙丹”掏空了身子,病來如山倒,短短幾日,兩鬢斑白。
皇后早就嚇傻了眼,癱坐在位置上看著自家兒子發瘋。站出來太子站隊的十數位大臣,皆兩股戰戰跪倒在地,不敢出聲了。
太子還在泣血似的,傾訴著自己的委屈不忿。
攖寧卻沒心思聽熱鬧了,她躲在宋諫之身后,輕輕握住了他廣袖下的手,帶著安撫意味晃了晃。
太子將自己說的無比委屈,可冀州、瀘州兩樁案子,哪個不得罪人?甚至有性命之危。
即便是今日,就在此時此刻,崇德帝已然知曉了太子的斑斑劣跡,卻決定讓宋諫之身披龍袍冒充自己,來試探太子。
攖寧初時沒想明白,現在也醒過神來。
皇帝歸根到底還是偏心太子,不管是為著他好拿捏還是為著旁的,偏心就是偏心。
今天的局,如果太子沒有兵行險招逼宮造反,只怕宋諫之就要被扣上篡位的罪名,理所當然的獲罪處死了。什么私鹽案,什么哄抬燕京租價,都可以輕飄飄的一筆帶過。
有晉王造反在前,太子的那點過錯簡直不夠看了。
真正在這份天家淡薄親緣中,被忽視的那個孩子,早就對所謂親情沒了期盼,將對親情的希冀遺落在了深宮某個不起眼的角落中,哪里還會高呼自己的委屈呢。
攖寧捏著宋諫之的手又緊了緊,嫩生生的指頭一點點鉆進他指縫間,微潮的掌心緊緊相貼。
宋諫之偏回頭,正好對上她烏溜溜的圓眼睛。
那雙眼里沒有驚慌,只有毫不掩飾的赤城和心疼,在他的注視下,泛出一點晶瑩的光。
一百零七
宋諫之極自然地反握緊攖寧的手, 若不是擔心她在人前惱羞成怒,那只手恐怕已經忍不住掐上她軟嘟嘟的臉了。
太子殿下的這番泣血哭訴,宋諫之全不在意, 聽了也只是略一挑眉, 連眼神都欠奉。
小王爺一貫都是那副傲霜斗雪的孤世模樣, 除卻在攖寧面前, 同情與心疼這種情緒, 他向來看不上, 靠哭訴來博人同情, 更是絕對做不出來的事。
殿內眾人已然齊刷刷跪倒一片, 宋諫之也牽著攖寧下了高臺,將尚且懵頭懵腦的她摁回原先的位子上。
攖寧登時傻眼了, 皇帝可還在眼前呢!
她忙不迭的要站起來行禮, 可宋諫之搭在她肩頭的那只手暗暗用了兩分力, 令她站不起身。
無法,她只能拽著宋諫之胳膊, 將他大半個身子扯到自己面前,好擋住旁人的視線。
皇后顫顫巍巍的站起身,淚眼婆娑的喚道:“陛下……”
話未說完, 她腳下一個踉蹌, 險些委頓在地, 幸虧身旁有宮人攙扶。宴會開始時, 圍在她身邊的幾位妃子命婦,如今都別開了眼不再看她, 恨不能理她百米遠, 生怕自家也被扣上‘太子黨’的帽子。
當然,其中不乏真正的太子黨家眷。
“陛下, 太子他糊涂了……”她話說到一半,再無法接下去。
因為崇德帝壓根兒沒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
他并未答話,甚至沒有看皇后一眼。
而是注視著太子的身影,良久,嘆息似得開口道:“乾兒啊……”
太子俯首跪在地上,沉默的像被點了穴,連頭發絲都不晃一下,直到聽見這聲喚,他才倏地顫抖起來。
“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太子指尖抖動,他緩緩抬起頭,那雙血紅的眼里寫滿了不甘:“兒臣只想問您一句,您可有一刻,真心希望兒臣能繼承皇位?”
大約是覺得求饒無用,賣弄親情戲碼也沒用了,他才自暴自棄的問出了這般冒失的話。
殿內眾人連呼吸聲都放緩了,別說朝中大臣,就連不得干政的后宮嬪妃都能看出來,崇德帝一直以來,都在用馭人之術,放任甚至促使自己幾個兒子去斗。
明明早就定下了太子,卻又器重賢王,給晉王指婚,促使皇子們斗成烏雞眼。
崇德帝沒有接話,他好像一夜之間老了十歲,看向太子的眼神中透著疲憊。
所有人都在等著他的回答。
這樣要緊的關頭,攖寧卻走了神。
她的目光從太子轉移到宋諫之身上。
方才因著太過震驚,她沒功夫更沒心思打量身邊的人。可此刻,看他頭戴旈冠,線條凌厲的側臉隱在珠簾后,哪怕沒正形的歪坐著,也是氣勢逼人。
攖寧盯著他烏啾啾的后腦勺,心中默默敲起了小鼓。
如今太子失勢,能否保命都不好說,宋諫之既在二子局中勝出了,那他日后……
她胸口好似被兔子蹬了一腳,說不清是高興還是難過,只是沉甸甸的,又沒有著落。視線卻像有自我意識一般,挪到了對面的宮妃身上。
攖寧正傻乎乎的走著神,面前突然遞過來一顆剝好的荔枝,泛著晶瑩水光的果肉就托在拇指大小的紅殼上。
今日的席面上本沒有荔枝,這等好東西每年上貢的數目也不過了了,遑論在宴會上大肆賞賜了。
攖寧眼神詫異的看向宋諫之,他眼神卻沒看向自己這邊。
攖寧腦子有些轉不過彎兒,嘴巴卻很誠實的湊了過去。
眾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殿中,無人在意這一隅角落的小小動靜。
太好吃了!
眼下的情形再混亂,也不能妨礙攖寧為美食傾倒,嫩滑的果肉入口,她簡直要幸福的落下淚來。
她不敢鬧出動靜,只嘴里咕嘰咕嘰嚼得歡快,彎起的眼角淌了蜜光一般,和大殿中緊張肅殺的氛圍格格不入。
可惜上貢的荔枝再大,也很快就吃完了。攖寧恨不能把果核上最后一點滋味都咂摸完,才極不情愿地想要吐核。
面前適時伸過來一只手,骨節分明,如精心雕琢的玉。
小王爺的這只手,曾經揮毫潑墨,策馬執劍,現在,就這么等在她面前。
攖寧只覺嘴里含的不是果核,而是燙人的金豆兒,一時間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她有些心慌,又分不清這心慌從何而來。
好似她剛升起退堂鼓預備縮回窩,又被人拿美食釣著勾出來。半截身子露在外面,想縮回去已經來不大及了,顯得她很過河拆橋一樣。
偏偏下鉤的人,連眼神都沒動一下,只有她這個上鉤的沉不住氣。
攖寧想著想著,深覺自己一腦袋撞進了宋諫之精心布置的陷阱,也懶得同他假客氣,干脆的將果核吐到他掌心。
她正要氣咻咻的別過腦袋,面前又遞來顆荔枝。
剛燒起點苗頭的怒火,悄無聲息的被撲滅了。
“哪來的呀?”她悄咪咪扯了扯身邊人的袖口,用氣聲問道。
宋諫之往后略靠了靠,旈冠隨之晃動,上頭一顆玉珠掃過攖寧耳朵尖兒,卷著絲絲玉石的涼意,和燒紅的耳朵一撞,叫攖寧禁不住想跳起來,好把那酥麻的滋味兒甩掉。
只見他揚起下巴往高臺點了點。
攖寧嘴里又被喂了顆荔枝,她一面吃的歡快,一面連珠炮似的發問:“你什么時候拿的?我怎么沒看見?”
宋諫之斜了她一眼,沒搭話,身子卻跟抽掉了骨頭似的,沉沉的向后斜靠到她身上。
攖寧只吃了他三顆荔枝,卻差點被壓得喘不過氣,她右手摁在宋諫之后腰上,揪住塊皮肉使勁掐了一把。奈何罪魁禍首無動于衷,反而全身都放松下來,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他鬢角一點頭發搔在攖寧臉上,叫她忍不住眨了眨眼,臉蛋通紅,分不清是氣得還是羞得。
早知道貪嘴要付出這種代價,她打死也不會貪吃那幾顆荔枝。
她哪兒還有心思想什么皇位、嬪妃,使出吃奶的勁兒才好不容易把宋諫之推開一點,還不等喘口氣的,他又靠回來了。
他靠回來的那刻,攖寧好似聽見了一聲輕笑。
她氣得哼哧哼哧大喘氣,手上毫不客氣,圍著宋諫之腰掐了一圈。
不知她的手掐到了哪里,宋諫之眸色忽的暗下來,偏頭輕聲道:“安分點。”
他唇里呼出的熱氣,正巧撲在攖寧頸側,令她忍不住縮著腦袋往后躲,可無論她躲向哪個方位,身前這只沒骨頭的大貓都持之以恒的靠在她身上。
半點顯示不出她在竭力抗爭,倒像撒嬌嬉戲似的。
攖寧咬人的心思都有了,正要付諸行動,大殿中又響起了崇德帝的聲音。
“為何執著于此?”
他在沉默良久之后,回避了這個問題。
倒不是因為崇德帝從未真心有過讓太子繼位的念頭,如果非要挑選一名繼人,那他心中的首選毋庸置疑是太子,這個兒子與他最相像。
但事到如今,再說出這句真心話也于事無補。
崇德帝已經知道自己體虛積重,命不久矣,他恨自己的兒子,可太子又何嘗不恨他呢?
他沉沉的嘆了口氣,蒼老的聲音在殿中響起:“太子勾結鹽政司謀奪暴利,店宅務哄抬高價,所得用以賄賂結交朝中眾臣,聯合黨羽逼宮篡權。即日起廢除太子之位,剝奪服制,貶為庶人,明日啟程去守皇陵,此生不得離開。”
攖寧暗暗吸了一口氣,這懲罰,比起太子犯下的罪,實在算不得重了。
大約是因為崇德帝人到暮年,再冷硬多疑的心腸,也不由得軟下兩分。
太子聽了這話,緩緩直起脊背,唇角扯出一個奇怪的笑,分不清是自憐還是解脫。他垂下眼,重重叩首:“草民領旨,謝陛下隆恩。”
殿中無人敢上前求饒,先前跟隨假侍衛統領請旨逼宮的大臣,一個個都匍匐在了地上,抖得跟秋風中的落葉一般。
崇德帝的目光一一掃過殿中眾人:“太子妃趙氏,皇后劉氏,參與謀逆,與母族三代一并貶為庶人,驅逐出京。太子府私兵盡數剿滅,牽涉此次謀逆的一干人等,交由大理寺查辦,晉王監案。”
大理寺卿此刻無比慶幸,自己在最后關頭上對了船。
他險些被太子那成車成車的金銀晃了神志,兼之晉王下獄,看似大局已定,要上哪條船簡直不用選。還是晉王府送來的賬簿令他清醒過來,上面赫然記著他的名目。
這一步踏錯,就是萬劫不復。
“臣/兒臣領旨。”
崇德帝揮揮手,轉身離開:“朕乏了,都散了吧。”
轉身的那一瞬,他的脊梁好像彎了下來,在九五之尊位子上坐了二十多年的皇帝,也不過是個可恨又可憐的普通人罷了。
攖寧身旁席位的太子妃被強行拖走,連精美的蜀錦繡鞋都被拖掉一只,她從始至終都沒有哭喊,只是臉色蒼白,滿面淚痕,一副萬念俱灰的模樣。
攖寧垂下了腦袋,心中不忍,太子妃雖牽涉其中,但太子一意逼宮,她若不聯合母家支持,恐怕太子連搏一搏的機會都沒有。等到太子東窗事發,她同樣只能被命運推著往前走。
宋諫之輕輕捏了捏她的下巴頜。
方才領旨時還滿身肅殺之氣的晉王殿下,竟一下子卸了戾氣,眉眼舒展,給了人溫柔的錯覺。
“只是貶為庶人,總比丟了性命要好。”
他哪能不知道攖寧在想什么,身邊這個心軟的傻妞,那點心思在他眼皮底下跟透明的一樣。若是兩月前,宋諫之還只覺得她麻煩,如今竟也不自覺被感染了傻氣,開始順著她的心思想事情了。
“我知道。”攖寧小小聲的應了一句。
她都知道,只是日子好像都不由女子來選,她心中憑空的,生出一點惶惶然。
萬壽節,就在一片混亂中結束了。
朝中翌日開始了對太子謀逆案的清算,可還沒到清算完,宮里就悄悄傳出小道消息,皇帝的身體越發不好了。
別說上朝,清醒的時候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