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出聲的人是青紅, 她微低著頭,露出截柔軟的脖頸,含著春情的一個抬眸睇過來, 看得攖寧呆了下。
宋諫之眼中那點熱氣兒卻散了, 那份含情脈脈掉在了地上, 連聲響動都聽不見。
宋諫之只抬眸冷淡的掃了一眼, 目光連帶著點過周氏和她身后那一隊人, 跟打量死物沒什么分別。
他沒應聲。
緝私營早順著他的意思往前走遠了, 明笙跟在十一身后。后院來的那三人, 大約沒設想會見到晉王, 眼下正規矩的站在門框里,充當起了看門護衛。
沒有旁人圍觀。
青紅微抿著唇, 貝齒在下唇咬出一點白, 紅是紅, 白是白,襯得她愈發嬌媚:“殿下……”
她拖著尾音, 聲線低柔。
一時沖動喊住了人,卻不知該說什么。青紅自認算個美人,戲苑常客里, 沖著她來的不在少數, 一擲千金的有, 魔怔到予她正室身份的, 也有。
但她不甘止步于此,總覺得自己還能碰上更好的。
現下見到晉王, 她好受了蠱惑一般, 話未過腦便脫口而出,喚出聲后被那宋諫之涼薄的眼神刺了下, 徹底沒了章法,慌張無措的望向孫夫人。
也是她這一聲,把攖寧從迷魂窟里拽了出來。
小花旦方才說話可不是這個調調的!
這美人計用的實在歹毒。
她腦袋往后一仰,撞到宋諫之胸前,可平時早該奚落她的人,此時卻成了啞巴,攖寧急了,反手一把拽住他的前襟,使出吃奶的勁兒,將人拽的俯下身來,自己則抻著脖子仰著頭跟他咬耳朵。
“今天你剛走,孫府就來邀我赴宴了,我還當是要來賄賂我的,”攖寧皺著翹鼻尖,壓著聲音,有些忿忿:“結果她繞了一圈,繞的我頭都暈了,就是想給你身邊塞人,那我當笨蛋冤大頭,我才不會進圈套呢。他們狗急跳墻想用美人計,你可不要上當。”
嘰里呱啦說了一通,除了最后一句是有用的提醒,剩下的全都是夾帶私貨告小狀。
悄悄告了小狀的攖寧卻半點心虛沒有,鼓著臉,滿是正經認真。
宋諫之斂著眸,不動聲色的看著她,攖寧軟嘟嘟的臉蛋還泛著紅,看著就能想到軟膩的手感。
他下頜微繃,極輕的合住了牙關。
攖寧沒察覺兩人近到過分的距離,自己那點輕淺的吐息全撲到了人家耳畔,臉也幾乎是貼在一處。
她長睫輕扇,掃到了少年側臉。
受害人還沒反應,罪魁禍首卻被自己眼睫扎了下。
她抬手使勁揉揉眼,不忘提醒身后的活閻王,話里滿是擔心:“你別上當呀。”
他們現在可是一根繩上晃蕩的螞蚱,她好不容易求得宋諫之松了口,要是被旁人勾走了,真要慪吐血的。
宋諫之睨著她,眼色深沉。
兩人一番親密到毫不顧忌的舉動,引得周氏和青紅看直了眼。
沒看出來,這晉王妃表面裝的端莊持重,卻頗有手段,見到晉王殿下,連表情都生動了起來。
青紅輕咬住一塊唇肉,求助的看著孫夫人,雙眸霧蒙蒙的,好似下一秒就要滴下水珠來。
周氏原是不打算蹚渾水的,明眼人一出門就看出來了,這對少年夫妻絕非是傳言中的不合,反倒親昵得沒規矩。
這時候她在開口為青紅講話,簡直是自降身價,和青樓老鴇有何區別?
周氏暗自悶著氣,偏偏青紅是個不識時務的,還不依不饒的瞅著她。
總得有個人出來說話,她無法,勉強扯出個笑臉道:“晉王殿下,是這樣,妾方才同王妃約好,過兩日來府上聽戲,您可愿賞光?”
“是嗎?”宋諫之輕飄飄的問了句,不知在問誰,但目光一直凝在攖寧身上。
周氏扯了晉王妃來當虎皮大旗,是極聰明的手段。換成旁人,大約是有用的招,可攖寧是個直通通的性子,沒什么顧及體面的想法,聞言立時瞪圓了眼:“你什么時候約我了?”
打算趁虛而入是吧?
哼,什么妖魔鬼怪,她攖小寧通通擋走。
“方才在樓上,妾提了請青紅姑娘到府上唱戲,”周氏笑臉僵了僵,幾乎維持不下去:“您沒回絕,妾以為……”
攖寧還未接話,青紅便適時福了福身,柔聲道:“今日王妃肯來,青紅感激不盡,只盼還有機會再得王妃賞臉。”
美人相邀,說話又客氣,哪怕知道她是蠱惑宋諫之的,攖寧還是不大好意思一口回絕,她只覺被捏到軟肋,正絞盡腦汁的想著法子。
眼看著青紅嘴唇輕啟,還要說點什么。
攖寧身后的活閻王終于舍得開口了。
“她不去。”宋諫之話講的干脆,不容置喙。他抬眸看向正門,視線了了掃過青紅,不等她臉紅,就落在了周氏臉上,冰刀子一樣刻薄:“憑你也配叫她賞臉?”
這話甚至不是對著青紅說的,好似她連挨罵的資格都沒有,沒什么比漠視更加傷人。她臉火辣辣的紅起來,仿佛被當眾扇了一耳光,眼前氳了水霧。
她淚眼朦朧的看向晉王,磕磕絆絆的解釋:“小女并無此意……”
美人垂淚,令人心疼。
宋諫之卻只覺得不耐煩,他眉眼威壓,余光瞥見攖寧的眼神。
察覺到那小蠢貨正緊巴巴地盯著自己,宋諫之進我韁繩的手微松,竟覺得這枯燥的對話也多了兩分意思,他沒看攖寧,面色冷淡道:“晉王妃剛剛和本王說,不要……”
他話沒說完,攖寧呆了呆,猜到后半截,忙不迭的抬手捂住他的嘴。
她扭著身子的姿勢有些笨拙,軟綿綿的用不上力,小手擋在宋諫之口鼻上,反倒被他炙熱的呼吸激得蜷起指頭,挨了燙一樣。
這人怎么什么都往外說。
她自以為氣勢洶洶的瞪著眼,結果被人一把擒住了腕子,另外那只蠢蠢欲動的手也被一并抓住了,束縛在身前,掙脫不得。
“鬧什么?”那惡人顛倒黑白的本事,熟練到令人驚嘆。
攖寧想生氣,耳朵卻老實的發了熱,心像牽著線被人攥在手中的紙鳶,飄啊飄的沒了落點。
周氏捏著帕子的手攥緊了,在掌心留下一道白痕,再無端莊:“王妃怕是誤會了……妾同王妃一見如故,想多說說體己話,再者我家老爺對殿下心存敬佩,想邀您一聚。”
“孫總商這幾日,怕是沒有心思聽戲。”
宋諫之身前還有個不安分的,懶得聽她多言,話說的極為狠辣。手腕一抬,騎馬離開了。
只剩白著臉的周氏,還有眸中含淚的青紅,杵在原地無聲沉默-
倆人一路行出百余丈。
攖寧才慢半拍的回頭望向宋諫之,小小的贊嘆一聲:“好歹毒的話。”
一句話翻出傷心事,堵得人啞口無言。
好歹毒的話。
好歹毒的腦子。
她暗暗生了點欽佩,掐著一點點指頭肚出來,就這些,不能再多了。
宋諫之懶得搭理這個小白眼狼,淡淡的瞥她一眼,一個眼神就止住了她多余的話。
攖寧直覺從她眼神中看到了威脅,不敢吭聲了,癟著嘴當她的縮頭王八。
待走得遠了,她賊兮兮的從袖口摸出那塊黑玉腰牌,呈在眼前細細看了看,又用上測金子的法兒,含在牙關咬了咬。
咯得牙疼,是真玉。
攖寧那顆滿是銅臭味的腦袋一愣,第一反應就是,這得賣多少兩銀子啊?
可窺見這私鹽井,賺了多少難民的血汗錢。
多虧她攖小寧機靈,不光提前問了李歲,還有一雙翻云覆雨手,簡直是一步步全算準了,換成旁人,必然沒有這份聰穎的。
她忽略掉自己瞎貓碰上死耗子的事實,得意洋洋的翹了尾巴。
她拿著黑玉翻過來覆過去的看,搗鼓半天,身后卻一點動靜沒有。
晉王眼力那么好,剛剛肯定瞧見了。
攖寧早就忘了方才被嚇到不敢吭聲的事兒,滾刀肉一樣,忘性大得很,現在又想跟人說話了。
她歪頭看著宋諫之,眼神直勾勾扒在他臉上,忍不住想小小的炫耀一番。
結果那廝只輕睨了她一眼,并未說話,好像對她觀賞了半天的腰牌一點興趣都沒有。
攖寧抻得脖子疼,但又不大甘心就此罷休,于是換了另一邊回頭望著他,小眼神瞟了又瞟,只差把‘問我問我’寫在臉上了。
奈何晉王殿下不是個肯借坡下驢的主兒,任她抻得脖子酸,也不肯紆尊降貴的相問,只不輕不重的刺了她一句。
“這般天賦異稟,以后扒在樹上除蟲算了。”
笑她腦袋轉的跟貓頭鷹一樣,攖寧也不惱,偏著腦袋反問道:“你看到了對不對?”
話雖是問句,卻有了肯定的意思。
她臉上搽了點粉,為著遮掩烏青的眼圈,喝茶的時候嘴都不敢輕易開合,生怕脂粉唰唰往下掉。
宋諫之卻毫不留情的抬手,掐住她兩邊嫩生生的臉頰,指腹狠狠搓了下,嫌棄道:“丑死了。”
眼中卻噙著淡淡的笑意,微挑了眉:“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你絕對看見了。”
平日總被他笑話笨,好不容易得了個炫耀的機會,攖寧自然不肯放過,她重重點了下頭,為自己的話增添力度。
“你想不想知道這腰牌是做什么的?”脖子忒酸,她又換了一邊回頭,有樣學樣的拋個鉤出去,等著大魚上鉤。
結果宋諫之只是懶洋洋的掃她一眼,開口干脆極了。
“不想。”
懷里人一聽這話,被噎的說不出話,尾巴都翹不起來了,憋了好一會兒,才猶不死心繼續開口:“和建昌鹽井有關系的,我講給你聽聽。”
這般自賣自夸,攖寧本該害臊的,但架不住她心態好,厚著臉皮娓娓講述了李歲說的情況。
最后巴巴的望著宋諫之:“然后就被我順來了。這樣我們可以裝作新管事,去一探究竟。我厲害吧?”
她眨巴眨巴眼,心思全在不言中,只等著夸獎的話噼里啪啦掉進耳朵里。
可眼前人是個黑心黑肺的。
宋諫之瞧她這幅興高采烈的小模樣,眼尾微勾,漾出一痕,但沒有說話。
等那顆毛茸茸的豆子腦袋沒精打采的想轉回去,他才肯夸上一夸:“是有點歪門邪道的本事。”
攖寧垂著的眼睛霎時瞪圓了。
她頗為克制的抿抿嘴,還是沒忍住咧開嘴,不值錢的笑出聲:“那是,她們還拿我當冤大頭,做夢!這叫賠了夫人又折兵。”
她趾高氣昂的揚起下巴,被宋諫之順勢狠狠捏了一把。
他好人當不過半炷香,又悠哉的開了口:“被識破了怎么辦?到時候先把你交出去。”
攖寧聞言,機警的縮起腦袋,烏溜溜的圓眼睛望著他。
半晌,她才回過頭,小小聲的說:“你不會把我交出去的。”
宋諫之落在她頭頂的目光微頓,喉結不自覺的滾動了一下。
又見攖寧轉過頭望著他,滿臉自信,理所當然的嘀咕:“你最討厭被人威脅掣肘了,才不會因為別人發現就把我交出去的。你滿肚子心眼,肯定會有主意的,就算沒有,他們也打不過你。”
她目光掃過晉王腰側的劍,越說越肯定。
宋諫之臉色卻沉了下來,伸出根指頭點在她腦殼上,緩慢但堅定的推遠了:“離本王遠點。”
“怎么了嘛?”攖寧還在尋思呢,腦袋突然被人戳了個紅印,有些不滿的小聲嘟囔。
宋諫之眼含深意,難得認真的解釋:“太蠢了,怕被傳染。”
“你!”攖寧氣呼呼的剜了他一眼,想搜刮點話來反駁,但她嘴笨,壞心眼又少,悶了半天氣勢都沒了,也沒想出反擊的話,只能一邊在心里錘他一邊氣勢洶洶的趴下抱住了馬脖子。
拿自己當香餑餑嗎?她攖小寧才不愿意靠著。
她顧不上旁人怎么看,緊緊地抱著馬脖子,屁股使勁往前拱了拱,只恨不能離他八百丈。
不雅觀,但是有骨氣!
街上人多,黑驪馬走的慢,一步一顛晃來晃去。
攖寧沒一會就會往下滑,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往前拱。
如此幾次。
宋諫之眼角眉梢的笑意斂起來,他低著頭,面無表情,但目光深深,凝在了那把細腰上。
他神色不動,面色正經得很,極自然的抬手,虎口合在少女腰肢曲線上。
手掌的熱度透過春衫的薄料,熨在攖寧身上。
她無端打了個顫,面上飛紅,回頭望向那作惡多端的活閻王,擰著眉小聲質問:“你做什么?”
“你怕什么?”晉王殿下神色自然,好像他才是無辜的那一個。
這般厚顏無恥,攖寧也拿他無法,不屑的沖著惡人哼了聲,重又趴下去。
等她將熟透的臉埋到馬背上時,才后知后覺的意識到,這姿勢熟悉的驚人。
脊背的癢此時又發作了起來,連她攥著鬢毛的指尖都滲出酥麻,甚至能聽到脈搏跳動的砰砰聲。
她腦袋燒成一團漿糊,耳垂也一點點紅透了,從背后看,甚至能看到軟肉上那個淺淺的牙印,可以想見之前受過什么樣的磋磨。
明明她已經羞得沒勇氣抬頭了,宋諫之卻不肯輕易放過,偏要逗她。
“嗯?”他哼出一點鼻音,嗓中含著笑意,還有絲不易察覺的喑啞:“問你呢,怕什么?”
六十二
這一句話敲下去, 攖寧徹底成了啞巴。
頭埋沙子一樣,將臉埋進黑驪馬修養齊整的鬢毛中,只露出個后腦勺和半截通紅的脖頸。
沒出息極了。
宋諫之也不逼她, 目光無聲的睇著, 手腕一翻, 掌中的韁繩收了兩圈。
黑馬仰著長頸打了個響鼻, 顛的攖寧‘哎呀’一聲捂住了前胸。
她顧不上自己疼, 抬手不介懷的探進前襟, 將那塊掖在小布兜里的碎銀子掏出來, 眼神寶貝得很, 心疼的沖它吹了口氣,又窸窸窣窣的塞進袖口中, 拍了兩下。
看著那招風袖因為銀錠子的重量, 在風里打了個飄兒, 蕩起道弧度,才心滿意足的預備繼續裝死。
“這是哪來的破落戶兒?”身后傳來一聲似笑非笑的譏諷。
攖寧手撐在馬背上爬起來, 維持著半俯身的姿勢,氣勢洶洶的回頭瞪了他一眼:“對呀對呀,我礙你眼啦。”
她氣到不自覺的鼓起臉, 睜著烏溜溜的圓眼睛, 說話也氣乎乎的, 理所當然的接住了破落戶的帽子:“比不上晉王殿下視金錢如糞土, 我是窮光蛋一個,自然是要珍惜每枚銅板的。”
她回頭望著小王爺俊美的側臉, 只覺這廝是掛了畫皮的妖魔鬼怪。攖寧沒忍住仰起了腦袋, 試圖用鼻孔看人,以表她攖小寧不畏強權的高風亮節。
宋諫之卻被她這日漸增長的小脾氣, 刺的暗暗生笑。
本該極有氣勢的一句反諷,奈何攖寧滿臉緋色,兩頰燙得嚇人。強撐的鎮定,怎么看都像是借生氣一事轉移話茬,頂顯眼的欲蓋彌彰。
眼中噙上再多意氣,也只是紙糊的老虎,一戳就破。
宋諫之眸光漸沉,微微挑眉,狀似關心道:“天太熱了吧,耳朵都熱紅了。”
街上青磚尚且未干,日頭也未擺脫繚繞的云霧,哪來的天熱一說。
他慢條斯理的抬手捏上少女的耳垂,一下又一下的揉搓。
攖寧耳垂并未穿洞,圓潤的一小塊軟肉,原本是因她怕疼不肯穿,現下倒方便了宋諫之。
兩根指頭夾著、揉捏、刮蹭。
攖寧兩手撐著馬背,顫巍巍的不敢松手,沒法阻攔,只能干巴巴的嘴上反駁:“天太熱了,你不熱嗎?體虛可不要諱病忌醫,我會施針,可以幫你。”
宋諫之沒應聲,手上動作也不停。
等到那軟骨頭的小軟貨臉色醉紅似蝦子,脊背微微躬起,連那雙圓眼睛都籠上層濕漉漉的薄霧,又不肯認輸求饒,憋著口氣兒,快把自己憋成圓滾滾的河豚。
他才伸手掐著攖寧的腰,強硬的將人撈起來,攬到身前。
攖寧恨死了他這副慢條斯理的架勢,她悶不吭聲,卻低下頭認真的扒拉橫過腰間的胳膊。
眼見把人惹得惱了,宋諫之覺得應當順毛捋一次,他松開懷里的人,反手解下腰間的錢袋子。
就這兩息的功夫,那塊軟骨頭重又趴下了。
在這種事情上,倒是頂頂的有骨氣。
攖寧即便再傻,也知道自己是被欺負了,這廝就是故意要作弄她。
她耳垂充血,被發絲撩得刺癢,委屈釀了一壺,燒開了,正咕嘟咕嘟冒著煙兒。
她辨不清那股雜亂的、令人心慌的情緒,眼睛慌亂的眨了眨,只以為是委屈。
是宋諫之先說她笨的,又不是她要跟他同騎,更不是她要跟他成親的,憑什么一直欺負她。
她要是再聰明點就好了,就不至于使了通天的勁兒,還翻不出他的五指山。
滿肚子委屈的攖寧,前腳剛在小本上狠狠的記了仇,后腳就被眼前鼓鼓囊囊的錢袋子晃了眼。她想有骨氣的換一邊偏頭,可是那錢袋子也忒鼓了些,她都聞到銀錠子的味道了。
茯苓餅、糖人、龍須酥、醪糟湯圓……
攖寧早忘了方才的不痛快,她小小的咽了下唾沫,沒吭聲兒,眼神卻生了手一樣,牢牢扒在那錢袋子上。
這算補償嗎?
要是被捏會兒耳朵,就有這么多銀子,她忽然覺得,自己或許、可能、大約是樂意被捏上十二個時辰的。
“不要?”
攖寧不大確定的問了句:“給我的?”
問完她又暗暗生了惱,都怪自己臉皮不夠厚,多嘴什么呀,直接收下不就好了。萬一這個喜怒無常的主兒變了想法,她想哭都沒處哭。
宋諫之看著她靠在馬頸上,擠出嫩生生軟肉的臉,長睫一斂,在眼下打出道青痕。
那張極漂亮的臉,正蜜桃似的泛著粉意,面頰上一塊脂粉被他蹭掉了,露出幾不可察的白色絨毛,叫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被他鎖在眸中的攖寧,眼神正直勾勾的瞅著錢袋子,連眼皮都不眨下,一副視財如命的小模樣。
宋諫之食指在錢袋上無聲的劃了下。
有些手癢,不過他摸準了這小蠢貨的性子,比失智的粘人糖多了兩分脾氣。
雖然還是記吃不記打,但得先喂兩顆甜棗。
“嗯,”他低低的應了一聲,低聲道:“怕你成了饞死鬼,回來找本王索命。”
話音剛落,手中的錢袋子就被人一把奪了過去。
宋諫之就勢松開手,曲起長指狠狠揪了下攖寧的腮幫子。
果然,小蠢貨這時候半點不在意自己遭殃的臉,反而“蹭”的一下亮起了眼睛,連馬都不怕了。
她直起身,一手揪住了身后人的衣襟,一手晃著錢袋顛顛輕重,嘴里還念叨著:“多少銀子呀……你數過了嗎?不要想著訛我,我回去就數數清楚。”
她眼神滴溜溜的在錢袋子和宋諫之中間打轉,最后極小聲的補了句:“說好的兩分利,虛報的我可不還。”
“不知道。”宋諫之懶得糾正她嘴里‘說好的兩分利’,挑著撿著回了話。
攖寧說完,自己也有些心虛起來。
一則晉王殿下這幅不食人間煙火的架勢,隨身能帶著錢袋就不錯了,哪里肯紆尊降貴的數數銀錢?二則晉王府庫她去過次,能閃瞎人眼的程度,大約是不至于訛她這點銀錢的。
人家好心好意借給她銀子,她說話委實有點不信人了。
攖寧心頭悄悄浮了點慚愧,攥著錢袋子的手緊了緊。她一邊安慰自己,定是這活閻王平日心眼子忒多,才叫她杯弓蛇影,一邊又覺得虧心。
她攖小寧向來是個懂事講理的人,自然也要繼續講理下去。
“我說錯了,”她一只小手攀上身后人的胳膊,回過頭巴巴的望著他,準備好的腹稿,在對上那雙漂亮的黑眸時,變得磕巴了起來:“對不起,我,我……”
攖寧這廂‘我我我’的接不下去,那廂宋諫之精準的捕捉到了她天馬行空的念頭。
他微垂著眸,凌厲的眼神蕩然無存,慘淡淡的日光一照,竟顯出兩分落寞。
“無礙。”
攖寧的良心被這份落寞打了個正著,她急得皺起兩根眉毛,毫無章法的哄人:“我錯了嘛,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宰相肚里能撐船……”
她咬著唇,看一眼宋諫之暈出青痕的眼瞼,還想說話,便察覺到宋諫之如有實質的視線,正凝在自己唇上。
攥著少年前襟的兩根手指蜷了蜷,好像挨了燙,骨頭在那直白的目光下都醉成了酒糟。
她咬住下唇的牙,見不得人一般迅速抿了回去。
攖寧心知自己又掉進了這惡人的陷阱,人卻毫無反抗的掉進那暗藏灼熱的目光中。
過分的緊張讓她聽不到自己的心跳,只能草草瞄一眼長巷中的寥寥幾人。
緊緊抓著身后人的前襟,仰頭吻了上去。
嘴唇緊貼。
攖寧仰頭抻著脖頸的模樣,像極了小動物汲水。
她分明看清了宋諫之眼中噬人的占有欲,心已經在顫了,預想中的掠奪卻并未襲來。她笨拙的貼著少年的唇蹭了蹭,才紅著臉回過頭。
攖寧嘴唇甕動兩下。
哪怕知道宋諫之并沒有生氣,這也算不得補償,她還是梗著脖子嘟囔了一句:“那我就當你不生氣了。”
而后沒等宋諫之應聲,就逃避的解開錢袋,數起了銀子。她頭腦發熱,早就忘記了自己還在馬上,也沒注意自己兩手騰空,能維持平衡全靠腰間那條有力的臂膀。
再多的羞恥,也抵不過銀子重要。
攖寧兜起簇在馬背的衣裙前擺,緊緊攥住另一頭,一粒一粒銀錠子的數,數過大半,她面上的緋紅已從羞澀變成了隱隱的興奮。
“三百一十五兩……”攖寧兜著衣裳下擺,小心翼翼的從袖口摸出那粒碎銀子,笑得一臉不值錢,鏗鏘落聲:“三百二十五兩。”
遠債成不了近憂。
她眼下滿心滿眼的銀子,哪里顧得上考慮這些。
若非還在馬上,攖寧高興的能蹦兩個高兒,她倉鼠藏食一樣,把銀錠子一粒一粒拾回錢袋,系上口,顛了顛,沉得胳膊都打不直。
身后,宋諫之將她的傻樣收進眼中,無聲的勾了唇。
剛下馬,攖寧就蹭蹭蹭的往內院跑,撩蹄子的鹿跑的都沒這般快,沒良心的把將她抱下馬的晉王殿下拋到身后。
一心拉著李歲去買糕點。
她攖小寧又是小闊佬兒了!
等她領著李歲走到門口,一句冷淡的吩咐鉆進了她耳朵眼兒里。
“你去一趟南城樓子,將那個戲子帶到館驛。”
宋諫之站在院中,如是吩咐十一。
攖寧瞪圓眼睛,遭了背叛一般不敢置信望向小王爺,想譴責,又有些吃人嘴短的意思。
憋得臉都紅了,才憋出一句自言自語的嘆息:“不中用啊,不中用。”
痛心疾首!晉王殿下也逃不過美人計。
她聲音極小,離得又有一段距離,宋諫之耳力再好,交談時約莫也聽不清的。
偏偏此時,李歲仰起頭,脆生生的問道:“為什么說他不中用啊?”
六十三
冷冰冰的眼刀子已經刮到臉上了, 攖寧心里連‘救命’都來不及喊,只恨自己不能原地消失。
她慫的脊梁骨都攀上陣冷顫,嘴里打了個磕巴, 絞盡腦汁的狡辯:“不中用……不中庸!”
這根救命稻草被攖小寧狠狠薅住了:“我夸那個哥哥不中庸, 就是, 就是說他才華斐然穎悟絕倫的意思……”
一旁的主仆倆話都不說了, 攖寧甚至疑心自己挨了刀子, 低頭呆懵懵的看了眼胸前, 也沒捱捅啊, 怎么胸口涼嗖嗖的。
她背對著晉王殿下, 好像是被凍在了原地,只有臉上能換換表情, 于是眉毛一擰嘴角一瞥, 硬生生窩成了苦瓜臉。
“你去吧。”
是宋諫之的聲音。
“是。”
十一應下后轉身出了內院, 臨走前遙遙望了攖寧一眼,目光中透露著八分同情、一分不忍, 剩下的一分,攖寧自動解讀成了“你命休矣好自為之”。
李歲還滿臉好奇的仰頭看著自己,她生怕這孩子再說出什么驚世之語,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腳下抹油說溜就溜。
她沒聽到身后的腳步聲, 搶先一步開了口:“你說什么?想吃茯苓餅?我帶你去買。”
說完麻溜的拽著李歲出了院, 悶著股勁兒一路行過兩個拐口,像是被人攆到滿山跑的兔子。
等到李歲輕輕拽了拽她手, 攖寧才后知后覺的腿軟, 隨便在巷口尋了塊石凳,脊背一松, 癱在了不知誰家的墻角。
“慫包,你為什么這么怕他?”李歲昂著小臉,話里話外,竟有些看不上她這幅沒出樣兒的意思。
攖寧輕輕踢了踢李歲鞋尖,避重就輕的轉移話題,想保住體面:“你可以叫我姐姐。”
“慫包姐姐,”李歲嗓音清脆脆的,擲地有聲,說完他皺起了略顯秀氣的眉頭,不解的重復:“你為什么這么怕他?”
攖寧噎了一下,兩手叉腰,反駁道:“你就不怕他呀?”
“我,我那不是怕……”李歲還想嘴硬,眼神卻已經心虛的瞟到了一角。
氣氛一時間沉默了,大小兩號慫包俱是眼神滴溜溜胡亂轉了兩圈,最后無聲的對視一眼,默契的跳過了這茬。
“咳…歇一會,我帶你去買茯苓糕。”攖寧隨身揣著那個鼓鼓囊囊的錢袋,此刻頗為豪氣的拍了拍。
李歲卻還是皺著兩條細細的眉,小聲問了一句:“你怕他,為什么還要嫁給他?”
這才是李歲最想問的。
他年齡雖小眼睛卻尖,大約是見過太多人事,因此格外早慧,絕不至于蠢到問出那種招眼的問題,想起攖寧方才的害怕,他有些懊悔的咬住了嘴唇。
這兩日跟在徐彥珩身邊,李歲心底那桿秤不自覺的歪了,徐哥哥就連聽到她的名字,都會情不自禁的彎起嘴角,人溫柔,還體貼,哪像那個冷冰冰的棺材臉。
哪怕那是張頂好看的棺材臉,李歲心中默默補了一句。
他寄人籬下,懂得少說話的道理,并未過問旁人,不知什么賜婚的彎繞,只是默默覺得,攖寧是被那兇神一張好看的臉給騙了,擔心她所遇非人。
這才沒忍住問了出來。
他看攖寧托著腮一臉為難,小小聲的補充道:“我亂說的。”
“因為他長得好看,”攖寧憋了會兒,憋出這么個回答:“現在悔不當初,但是已經晚了。”
她沉痛的嘆了口氣,拍拍李歲的肩膀,半真半假的教誨:“切記,你長大后不要犯我這種錯誤,人不可貌相。更不能像剛才那個兇哥哥一樣,中了別人的美人計。”
“比你還好看的美人計嗎?”
攖寧的五官是再標致不過的美人模子,尖下巴頜兒,兩頰一點嬰兒肥,不顯突兀,反倒添了筆靈動。
“嗯?”這句隱晦的夸獎來得太突然,攖寧呆呆的抬起頭,腦袋里一根筋脈突然搭通了。
她狠狠拍了下手,而后摁上李歲的肩頭,急切道:“你先跟我回去,讓明笙姐姐帶你去買茯苓糕,我有點事情要辦。”
“我是個大孩子了,不愛吃零嘴的。”
“哎呀,別嘴硬。”
攖寧一路跑的比出來的還快,她急沖沖闖進北屋時,宋諫之站在窗口,正要將信鴿放出窗外。
他聞聲回過頭,淡淡的掃了攖寧一眼,長指微抬,托著信鴿展翅飛遠。
“回來盯梢?”
攖寧卻不客氣的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急促的呼吸尚且未平復,就忙不迭的將人往外拉:“我知道哪里不對了,你跟我跑一趟。”
宋諫之站在原地未動,只無聲的睇著那只扯了自己胳膊的手,在攖寧納悶的看過來時,輕輕挑了下眉,瞥她一眼。
這么一停,攖寧也覺得自己忒不客氣了些,又因為一路快走,小心臟砰砰直跳,紅成了關公臉,她下意識挪開眼。
又被宋諫之似笑非笑的的神情笑話了,她干脆理不直氣也的再上一只手,兩只手一并抱著人家胳膊往外拽,圓溜溜的眼睛一片澄澈認真:“真的有急事呀,你帶我去一趟南城樓子,別騎馬,太招眼了,咱坐馬車去。”
宋諫之靜靜望她一眼,這次沒刁難,反而拎著后領子把攖寧提溜了起來,拎貓兒一樣輕松的出了屋。
馬車一直停在后院,再方便不過。
攖寧是一路被揪著后領子拎過來的,二話不說塞進了車廂。
她沒穩住身,一屁股坐到車廂里,碰瓷似的就地滾了半圈,頭頂發髻都撞歪了。
但不等宋諫之上馬車坐定,她就一骨碌坐了起來,一邊反手摸摸屁股,一邊堅定道:“南城樓子有問題。”
話音剛落,馬車前行,原地墩了下,攖寧小屁股都快墩成四瓣,呲牙咧嘴的彈起來。
但她估錯了馬車的高度,驟然起身,一下撞上車頂,還咬住了自己舌頭。
這下是頭也不保尾也不保,人都磕的傻了,呆呆的伸手捂住腦門。
直到晉王殿下輕刺了句‘麻煩精’,把她拉到懷里,攖寧才想起自己剛才要說什么,捋直了舌頭問:“你讓十一帶小花旦去官驛,是怕她鬧出人命?”
“她是死是活,和本王有什么關系?”宋諫之掐住她不安分往下亂撐腕子,聞言抬起了眸。
“……你說得對,”攖寧暗暗抿起嘴角,這活閻王確實不是能在乎旁人生死的脾性,她只能換個思路重新分析:“可是如果我們前腳剛走,她后腳出了性命官司,不管是說我拈酸吃醋把人逼死,還是說你冷漠刻薄,當街責難羞辱傷透美人心,反正都說不清了。”
攖小寧偏心眼的給自己扣了個拈酸吃醋的名頭,不痛不癢,而后反手給晉王殿下‘哐哐哐’甩了一堆鍋。
她邊說邊挺直了小胸脯,半點不心虛。
反正她說的是實話,至于形容上有些偏心眼……人心本來就是偏著長的!
“剛才不還偷偷罵本王不中用,中了美人計?”宋諫之看著懷里眼神亮晶晶的攖寧。他若在意那花旦的生死,或者所謂的虛名,就不會說那通話了,偏偏他身邊這塊料,生了副比豆腐還軟的心腸。
不過,當事人并無這份自覺,還小不要臉的夾帶私人恩怨。
宋諫之懶得計較她那點小心思,追問道:“所以,你還要去這一趟做什么?”
攖寧這才尷尬的想起,自己方才當面貶低,還被當事人聽到了,她本就是有一碼說一碼的老實性子,嘴一禿嚕,話脫口而出:“我沒有偷偷罵,我只是說你不中用。”
說完,便察覺到宋諫之神色冷淡的盯著她,那眼神卻醞著墨色風暴,像是在打量著,要從哪下口將她活吞了。
她咽了咽口水,想蒙混過關把這頁揭過去,她哪能想到自己會一天冤枉人兩次呀。
雖然已經是塊滾刀肉了,至少要當一塊正直的滾刀肉。
攖寧磨蹭了好一會兒,使勁眨眨眼,有點扭捏的解釋:“你沒有提前跟我說,那我……那我又沒有你那么聰明,有洞若觀火的本事。”
少女眼底是一望到底的赤誠,含糊的嗓音中甚至帶了點小小的不甘。
睡都一起睡過幾次了,攖寧坐在人腿上也不矯情,還調整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示好的扯下宋諫之的衣袖。
她直通通的講出了心里話:“我就只當你看上那個花旦了,雖然你這么聰明,肯定不會進圈套的,但萬一她要吹枕頭風呢?”
這套溜須拍馬的功夫,使得既熟練又真誠,最后還夾帶私貨的小小抱怨了一通。
宋諫之額邊青筋突突跳了兩下,不怒反笑,低低的重復一遍:“枕頭風?”
“你成鸚鵡啦?”
攖寧懵不自知的探頭過去望了望,結果被小王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掐住了臉。
“唔唔……”
他這次用的力道格外大,在那副滑膩的面皮上狠狠搓了兩下。
臉被捏成了露餡的沙包,攖寧只覺自己口快要流下來了,努力眨巴著圓眼睛,無聲的求饒。
等到晉王殿下大發慈悲的松開手,攖寧下巴頜都僵了。
她自己上手左右揉搓著臉,借機蹭掉唇角那點津液,而后抬起頭,頂著那可笑的紅印子,輕聲但堅定道。
“南城樓子有古怪,孫夫人壓根兒不是燕京人。”
六十四
宋諫之沒有應聲。
他微壓著眉, 目光落在虛空一點,看上去冷淡極了。
攖寧瞪圓了眼睛,眸色是坦然的亮, 手卻緊張的攥住了他的袖子, 坐在人家腿上搖頭擺腦的觀察表情:“你要信我呀, 雖然只是猜測, 但八九不離十。孫夫人同我套近乎時, 說自己是燕京來的, 可她連招福徠的方位都能說錯。”
她在席面上, 滿心滿眼都在尋思周氏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談天也是聽三不聽四的敷衍,雖然注意到了這話, 也只是在腦中一過。
現下結合起旁的事, 攖寧愈發確信自己判斷是對的, 她兩道細軟的眉毛擰成了毛毛蟲,語氣十分肯定:“真要像她所說自小在燕京長大, 怎么會連這個都記錯?”
宋諫之剛在瀘州落腳,就派影衛將鹽政司相關之人查了個干凈锃亮。
攖寧這么一番邏輯狗屁不通的話,卻瞎貓碰上死耗子般撞對了真相。
宋諫之掀眼睨著她, 眼中藏了點熱, 神色卻絲毫未變, 道:“你當人人都和你一樣, 長了顆豆沙腦袋?”
話到最后,尾音輕輕上揚, 明晃晃的逗弄。
換做平時, 攖寧早就暗生不忿了。
此刻卻顯得的十分穩重,搖搖頭接著說:“這其實也不重要, 至多就是為了和我套近乎。”
她抿抿唇,放低了聲音:“要緊的是那南城樓子,我疑心……哎呀,我也不知道怎么說,反正那個戲苑不對勁。”
攖寧感覺自己摸到了一點真相,心中砰砰的打著小鼓,有些隱秘的興奮。
見宋諫之正看著自己,眉微微一挑,顯見是聽進去了,于是嘰里呱啦的講她的分析。
“城南樓子在瀘州當地也算老戲班,班主據傳是位孤女,鮮少拋頭露面,也沒什么人見過。當年老班主意外離世,她自個兒苦苦支撐戲班到現在,沒聽到什么嫁娶的傳聞,且戲苑只接待女客,”攖寧小小的咽了下唾沫:“我回來路上還在想,班主如此硬骨頭,怎么嬉笑生在戲苑里的人,會養出攀龍附鳳的心思?”
攖寧雖然被美色短暫的迷惑了一會兒,但那花旦,簡直把攀附權貴幾個大字寫到臉上了。
她看人心思簡單,直通通來直通通去,倒也格外精準,比如第一面就看透晉王殿下是美人皮蛇蝎心。
“不過這倒也說的過去,畢竟樹苗長成前都不知道會長成什么模樣。”攖寧對上宋諫之的目光,自己推翻了自己先前的想法:“可一家連小廝都只有女流的戲苑,怎么會有男子堂而皇之的從后院出來,驚擾貴客?”
貴客本人,反手指了指自己鼻子。
她心底還暗暗地夸了自己,又怎么能被她順手牽羊,偷了腰牌過來?
攖小寧啊攖小寧,你可真是!
太聰明了!
她小小的拍了下手,給自己鼓勁兒,而后兩眼亮亮的望向眼前人。
宋諫之微瞇著眼目光一厲,點破她要說未說的話:“你的意思是,戲苑是鹽商手下所管?”
他這句話一撂出去,攖寧呆了呆,嘴唇甕動兩下,小小聲的抱怨一句:“你怎么這么聰明。”
她還沒來得及舌燦蓮花循循善誘呢。
攖寧心里生了點小小的不甘,發際的一撮胎毛似有所感,配合主人在虛空晃了晃,而后垂下去耷拉著,沒了招眼的精神勁兒。
霜打的茄子耷拉腦袋這會兒的功夫,宋諫之悄無聲息的勾了唇角,他掩去眸中的笑意,狀似冷淡的拋了個鉤子。
“這點證據,還不足以證實你的猜測。”
他想掀開門簾看看外頭的景況,但略一抬手,袖口還緊緊攥在攖寧手里。
“對吧!我敢這么說,是有旁的原因的。”
攖寧挺起胸脯,重又精神起來,被他的眼刀子剜了也不害怕,反而嘿嘿一笑,撫平那金貴蜀錦上的褶皺。
一回生兩回熟,衣袖薅了那么多次,她才不擔心宋諫之會真生氣。
攖寧揚著眉,有些炫耀的開了口:“南城樓子在我幼時關院修繕過一回,從原先的三方院兒改成了四方院兒,我幼時雖未去過,但市井上來往多的人,大多都清楚。”
說到來往多時,只覺后頸一涼,便極快的帶了過去:“它現在的院樓西北高東側低,我們經商講究東南通生氣,主大吉,財源興旺。而且,我是午時初到的戲苑,日頭正中偏東,樓頂支開的天窗也是東斜的,按理來說,日光會打到西邊,但它樓頂特意做了塊遮檐,日光就漏到了東側。”
“日光是打在廳前叢蔭上的,怎么著都偏不到人身上,至于那塊遮檐,既竊光又難看,突兀得很,出了改變風水方位,毫無用處。”
攖寧落座時就注意到了那塊叢蔭,日光淺淺一道,雨絲都飄不濕磚面,一片翠綠的亮眼。
堪稱別出心裁,所以便多望了兩眼天窗。
說著,她躍躍欲試的原地彈了一下。
力道大得宋諫之都跟著晃了晃,只能空出只手摁住她不安分的腦瓜。
攖寧小眼神滴溜一轉,巴巴的看著宋諫之,話匣子打開便關不上了:“再者,那廳里還請了只金蟾蜍,也在東方供奉,必然是個通風水求財運的主兒。”
她深諳說書手段中的出其不意,拖著長音調轉了話頭:“可是,有一處不一樣,”眼睛笑得瞇成了月牙眼,像偷了油的小耗子,講話也賊兮兮的:“開門見水主吉,從前至后背運,貫通一氣才是順,才能賺到銀子。那片蔭草架在鏤空的鋪地竹齒上,底下定會挖空小渠引水,但前院水潭并未貫通到樓中……”
“既不可能通往后院,又未連貫前院,”宋諫之打量著面前的小錢串子,眼尾無聲的彎下一痕,如春水起波,頃刻便消,他淡淡接道:“樓下有暗室。”
“你怎么猜到的?”
這廝也忒聰明了些,她還沒炫耀完呢,就被截了胡。
宋諫之抱臂靠到車廂上,眉眼中噙著戲謔,偏要逗逗滿臉不服氣的攖寧:“你滔滔不絕這一通,稍微有點腦子,就能猜到。”
炫耀了半天,只換來一句‘稍微有點腦子’。
攖寧嘴巴癟成了包子頂上的小口,維持了一息。
片刻后她便振奮了精神,昂著小尖下巴炫耀自己的本事:“那也是我發現的。戲班子多詭事,從來都是忌風水之說的,只拜祖師爺,基底更是要穩,要實,不會造暗室。”
南城樓子蹊蹺事兒這般多,絕非尋常戲苑。
賣瓜的姜婆雄鄒鄒氣昂昂,末了預備一錘定音的給自己蓋個戳兒:“我可真是太……”
“聰明。”
“嗯?”攖寧沒想到,有生之年能從這活閻王嘴里聽到好話,她呆愣愣的鼓起眼,不敢置信地問了句:“你夸我呀?”
一縷光透進馬車中。
宋諫之抬手掀著簾子,囑咐車夫將馬車停到南城樓子后頭兩個巷口。
他剛退回馬車里,攖寧那顆不安分的豆子腦袋就湊了過來。
她矮著身,扒在宋諫之腿上,唇角翹的壓不下去,倒有了點先前粘人精的模樣,非要將他的神情看清楚:“你方才是夸我呀?”
宋諫之將笑意藏住了,面上還維持著冷淡的神色。
他曲指扣在攖寧前額,‘砰’的一聲,清脆的像彈西瓜。
“哎呀……”
挨了腦瓜崩兒的攖寧捂住紅紅的腦門,老實的坐直身子,話里藏著小小的不甘心:“分明就是夸我了。”
“嗯,夸你了,小錢串子。”宋諫之睇她一眼,微挑了半邊眉。
“我不是小錢串子,”攖寧想起自己把賺錢風水說的頭頭是道,有些心虛,色厲內荏的撐著面皮,說話聲都大了:“他們才是鉆進錢眼里了。”
她雖比不上晉王殿下,銀錢太多,有股視金錢如糞土的勁兒,但在商道里,已經算是很好的了。
攖寧自認有點骨氣,愈發理直氣壯:“他們有的人恨不得在家宅里開廟立祠,從王亥到李詭祖,九路財神一起拜,我就沒有。”
這話有點矮個子里拔將軍的嫌疑,她忽的閉緊了嘴巴。
果不其然,那廝抓住了她話外的漏洞,不依不饒的追問。
“那你供了幾路財神?”
攖寧垂下了眼,想逃避這個問題。
但架不住宋諫之目光一寸寸細細刮過她臉蛋,被他掃過的地方,都一點點攀了麻意。
攖寧只能厚著臉皮,淡定的揚起下巴,梗著脖子承認:“我虔誠得很,只拜文曲星比干。”
話音剛落,她腦后頭散下那縷長發,便被人輕拽了一下。
攖寧被扯仰起腦袋,不高興的瞪他一眼:“你干嘛呀?”
宋諫之沒理她,正在這時,馬車停下,他長腿一邁便出去了。
只留攖寧呆在原地,后知后覺的意識到,自己發髻被撞散了。
哼,提醒就好好提醒,拽頭發算什么呀?
幼稚鬼、小心眼、芝麻湯圓。
她可不會感恩戴德!
攖寧悶悶的憋著氣反手拔下簪子,以手作梳胡亂挽了兩下,金簪插進去一別,成了。
她手腳并用的爬了下去。
等倆人避開人群,來到南城樓子后院。
仰頭看著那五丈高的院墻,攖寧沒骨氣的打起了退堂鼓。
六十五
攖寧身藏百樣本事, 又生了副好性兒,臉皮厚得渾然天成,油潑不進水潑不進的, 偏偏就有個畏高的弱點。
她小小的咽了下口水, 抬頭看著光滑齊整的高墻, 在看看空無一人的偏巷。
“這院墻也忒高了…”她倒也不怕說出來丟人, 小聲接了句:“要不我們去看看東西向的院墻?”
宋諫之一眼便看出她打了退堂鼓, 遂默不作聲的打量著方便接力的鄰墻, 嘴上卻只道:“人太多。”
南城樓子在城南偏東, 擦了個市集的邊兒, 后院墻通著一條冷僻的偏巷,兩張寬, 和院后人家撞了個背對背, 一路走人幾乎見不到什么人。
雨后涼風一吹, 撩起攖寧耳一縷發絲,掃過細白的頸子, 她下意識抖了下,只覺周身汗毛直豎,趕忙往晉王殿下身邊挪了半步, 眼看還有段距離, 于是又挪半步。
她望著那廝的空無一物的腰間鞶帶, 不放心的問了句:“你的劍呢?萬一我們被人發現了怎么辦?”
他即便再藝高人膽大, 也寡不敵眾啊。
攖寧暗暗地揪起了心。
宋諫之目光剛從低矮錯開的鄰墻上收回,便將她這幅慫包模樣收進了眼中。
他眼尾微挑, 不客氣的拿話刺她:“你跟個秤砣一般綴本王出門時, 可曾想過此事?”
出門時抱著他胳膊又拖又拽,只差沒給他扯爛衣袖。
奈何秤砣本人不光不怕他這冷冰冰的譏誚, 甚至又湊近了點。
晉王殿下金身鐵骨,嘴巴也生得難撬,平日里話少得可憐,但他只要肯說話,多半就是沒生氣的。
左不過是小心眼兒犯了,或者莫名其妙的撒癔癥,要拿她撒氣。
雖然難哄,但能哄就有轍。
他不說話的時候才嚇人,眼刀子一刮,攖寧那身皮子都怕得緊了。
攖寧滿腦袋亂七八糟的念頭,思緒卻十分清晰。她抬手掏了掏袖口,抖出一塊糙紙包著的栗子糕,眼神既驚喜又詫異:“我記得捎上了呀。”
她順手把栗子糕塞進嘴里,又去掏自己的懷襟。
摸索了兩下,攖寧目光一亮,掏出柄巴掌長的匕首,黑鐵鞘纏枝柄,帶著匕鞘都薄不過兩寸。
她獻寶似的在小王爺面前耍了圈,‘噌’地一聲,短刃出鞘。
“我帶著,嘿嘿,”她拔下根發絲比在短刃前,輕輕吹了口氣,發絲便一斷兩截:“厲害吧,削鐵如泥。”
倆人倒是不扭捏,攖寧將匕首遞給宋諫之,他也毫不客氣的收下了。
匕首是攖寧赴宴前防身帶的,沒有用到,現下交給晉王再合適不過,這匕首在他手里能奪人命保平安,在攖寧手里,怕是只能裝樣唬人。
她向來極有自知之明,與其自己拿著,不如安分的抱住晉王殿下大腿。
攖寧得意洋洋的炫耀,收回手,面前人立時便將手伸了過來,眼看下一秒就要探進她的懷襟。
她嚇得往后退了一步,頭上兩只長耳朵機警的豎起來,烏溜溜的圓眼睛瞪著人:“你干嘛?”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晉王殿下竟對良家女子做出這種事!
攖寧連詞兒都想好了,只差就地搭個說書臺子。
宋諫之卻只是瞥她一眼,順其自然的收回手。
“看看你都藏了什么些破爛玩意兒。”他嘴角幾不可見的勾起。
攖寧沒有抓住那抹極輕的笑,她嘴里嘟嘟囔囔的翻起懷襟:“才不告訴你。”
說著翻出一個小紙包,捻了兩片麥芽糖,神色為難的猶豫了一下,才將其中一片遞到宋諫之面前:“喏。”
宋諫之眼神卻沉了下來,他目光掃過那片躺在少女掌心的麥芽糖,最后凝到攖寧臉上,那絲笑意霎時間收的無影無蹤。
剛融化的春水重又封上刺骨冷寒的冰層。
宋諫之分出一息時間來思索,自己是否對這小混賬太寬容了些,所以她才沒生記性,三番兩次的氣他。
他壓著眸子,眼神結了冰霜,刺的攖寧‘嗖’的抬起頭。
“你怎么啦?”
你怎么又不高興了,這句話在攖寧嘴里轉了兩圈,沒敢說出口。
宋諫之微瞇著眼,長眉在白玉面孔上壓出道凌厲逼人的弧度。他捉到她眼中一點晃動的光,想捉住了揉在掌心,藏起來。
宋諫之負過微微發抖的手,勉強將血管中橫沖直撞的殺意按捺下來。
正事當前,這個腦袋只有豆子大小的混賬東西,回去再罰也來得及。
他沒有開口。
攖寧也沒領會到晉王殿下的寬容,只覺他眼神冷漠的跟初見沒什么兩樣,那個無情無覺的淡漠眼神,令她當日在睡夢中都驚出一身冷汗。
怕什么來什么。
她亦步亦趨的跟著宋諫之身后,走到鄰墻相接處。
腦袋搜刮干凈了,也沒想出哄人的話。
她剛要把麥芽糖踹會懷襟里,腰就被人一把攬住了,下一刻,失重的感覺襲來,她甚至能能聽到灌入耳中的風聲。
一個錯眸的功夫,人就站到了戲苑相鄰人家的矮墻上。
麥芽糖早就掉到了地上,攖寧也顧不上,一只手圈了宋諫之脖子,一只手緊緊抓著人前襟,使出了吃奶的勁兒,腦袋埋在他頸窩處。
她被人摁在懷里,猶豫陷入了兩極地獄,左邊是少年溫熱的胸膛與有力的心跳,右邊是呼呼作響的涼風。
“你…你會輕功啊?”攖寧微垂著眼往底下一掃,只看到筆挺陡峭的墻面,自己半個身子幾乎懸在空中,她立時閉上了眼,一緊張,話也跟著密了起來。
她尾聲飄飄的帶著顫音,心跳尚未平復,身體便又在風聲之間挪動。
攖寧閉緊眼睛,直到耳畔風聲停下來,失重感也消失不見,才猶猶豫豫的睜開眼。
他們正站在南城樓子最高墻的屋頂,瀘州多雨,建房多高脊,配上明瓦的正脊,足有一丈高。人在地上目光所及有限,自是看不到他們的。
宋諫之神色仍是冷淡。
攖寧不敢往下看,只能抬頭看他,她抽抽鼻子,只覺五臟六腑都灌了涼風:“我,我畏高,你怎么也不提前說一聲,你先別松手啊。”
她托著長音,話里藏了點委屈,卻毫無保留的把自己弱點交了出去。
宋諫之雖早就瞧出來了,但聽著她用這種委屈巴巴的腔調,邊依賴著自己不敢離開,邊剖出弱點小聲抱怨。
他那份壓在心底的惡念,仿佛得了養料,被飼養的愈發張牙舞爪,像打翻了硯臺,墨汁潑濺玷污一片,只是外表瞧不出來。
合該這樣,只該這樣。
世上不該,也不能有第二個,令她哭令她笑的人。
宋諫之冷血的腦海中,難以克制的閃過這個念頭。
直到懷里可憐巴巴的蠢兔子重新振奮了精神,攥著他的前襟往院中探看,宋諫之才從這份思緒中勉強脫身,眸中尚留一絲寒霜,掃她一眼,道:“本王提前說了,你還敢上來嗎?又慫,又要逞英雄。”
“你就沒有害怕的東西嘛!”攖寧只看一眼便收回了視線,心有余悸的默默念叨叫魂詞,聽到這話,嘴巴不服氣的吊起油瓶。
她緊緊摟著宋諫之脖子,微涼的小手扒在他肩胛上,放心宋諫之抱的牢,揪在前進的手攥成拳,輕輕推了他一下,貓兒一樣的力道。
“本王在,怕什么?”宋諫之睨她一眼,攔著人的手略松了松,放人站定:“你還有機會出事不成?”
“唔——”攖寧雙腳落在屋檐上,本來都已經站定了,架不住她兩條腿軟的跟面條似的,抱著她的胳膊一松,就險些跪到明瓦上,又不敢喊出聲,只能憋出一聲悶哼。
幸虧晉王殿下眼疾手快,一把拎住了她的后領。
拎小雞崽一樣。
攖寧摸摸索索的扒住瓦片,大半的身子俯在屋頂上,她只恨不能像蒼耳一般生上滿身刺,狠狠扎牢了,拽都摘不下來。
“我好了,放…放手吧。”
宋諫之回首瞥了一眼整齊微翹的屋檐,照她這個小心的姿勢,怎么著掉不下去的。
他徹底松開手,腳尖輕點在瓦片上,攀到最高處,單膝抵在瓦片上,微微俯身打量著院中的情形。
“你等等我呀。”身邊熱源沒了,眨巴下眼的功夫那廝已經行到了正脊。
攖寧心中著急,手腳并用的往上爬,壓根不敢回頭看一眼。
她撅著小圓屁股往上爬的模樣,實在不大體面,但安危排在第一位,體面算什么東西,又不能當飯吃。攖寧暗暗腹誹,順便剮了扒屋檐還要裝相的晉王一眼。
少年微壓著脊背,長腿曲起,掌中握著利刃,像一張蓄勢待發的弓。
她心里生起了一點微妙的不平衡,只能暗自貶低小王爺來舒舒心。
哼,裝什么?再帥也是個扒屋檐的。
“些小花旦被十一領走了吧?”她小聲問了一句,沒得到回應。
等到攖寧費勁巴拉的蹭到了正脊旁,宋諫之拽著她領子,拔蘿卜似的往上一拔,叫她視線與自己齊平。
蘿卜還在發懵,就被人捏著尖尖下巴,偏頭看向了東邊。
“樓底有暗室。”宋諫之目光顯露出一線凌厲,應和了攖寧的猜測:“瀘州城東高西低,雨后街上水道皆是向東流,尋常人家應添西側基底。”
他話只提點了一半。
攖寧猛地扭回頭,眼神里藏著點發現隱秘的興奮:“但這個院東樓建的更高。”
宋諫之微微頷首。
“不止東樓更高,基底還用了最結實的理石磚,上下打了兩層。”
攖寧順著他的話,重又看向東樓,隱在蔭草和假山碎石底下,果然還有一層石磚。偏偏南城樓子的游廊設計的精妙,高矮錯階、曲折回廊,行在其中只覺建房之人匠心獨具,并不會在意這迥異的基底高低。
若非身居高處,而是走在院中,定然是發覺不了的。
二樓長廊盡頭,房門北大打開了,走出個熟悉的人影。
攖寧緊張的一把揪住晉王衣角,壓著嗓子用氣聲說:“何仲煊!”
她抻著脖子想看的再仔細一些,卻被人摟貓兒一樣,折腰拽進懷里。
“要下去,抱緊了。”極輕極淡的的一句話落在耳畔。
攖寧腦瓜還沒反應過來,胳膊卻已經牢牢圈在了少年脖頸上。
宋諫之輕功極佳,懷里抱著個人,雖然做不到身輕如燕,但有借力的鄰墻,落地也不過只一下腳步聲。
“睜眼。”他挑了眉,睨著攖寧皺起的包子臉,還未來得及將人放下。
身后卻驟然傳來了腳步聲。
“誰!”
六十六
攖寧后腳將將落地, 便聽到身后又傳來一聲厲喝。
“誰!從實招來!”
她感覺自己的呼吸被無限放大,后頸微妙的麻了一下,耳膜處清晰接收到脈搏的跳動聲。她腦筋急速飛轉起來, 余光瞥見了宋諫之掌中露出的寒光, 凌厲逼人, 甚至能利刃上看到映出的白光, 刺的她瞳仁微微收縮。
身后沒有傳來腳步聲。
條件反射下, 人動作迅捷的出奇。
她沒有抬頭, 一手摁住宋諫之拔刀的手, 一手微顫著拽出袖管的黑玉腰牌。
“鏹”一聲輕響。
腰牌落地。
不遠處傳來利刃出鞘的嗡鳴。
攖寧利落的蹲身拾起腰牌, 拽著宋諫之的手,起跑動作快的像被扎了屁股的兔子。
“跑!”
開口的嗓音還在隱隱發顫。
幾乎是在她起身的同一刻, 手上就傳來了拖拽的力道, 隨后, 便是耳畔傳來的烈烈風聲。
她全程沒有回頭看,卻能從雜亂的腳步聲中確認那人在一點點拉近距離。
攖寧腳力雖好, 但絕不比不上訓練有素的刺客。疾風刮到臉上,鼻尖漸漸聞到了鐵銹的味道,口中津液急速的蒸發, 迫使她不得不張開嘴大口喘息。
她不敢有絲毫的停頓, 不敢偏頭、側眸, 雙腿如同墜了千斤鐵, 一切全憑本能行事。
只有攥住她的大掌溫熱有力。
不知跑了多久,可能只有幾息, 也可能是半炷香。
太近了, 還是太近了。
需要再遠一點。
攖寧滿腦子只剩下這一個念頭。
身后腳步聲愈來愈近,攖寧耳中捕捉住一道幾不可察的破空聲, 被撲通撲通的心跳壓住,卻反映在她微微睜大的眸中,寒意從腳步直鉆到天靈蓋。
雙腿卻沉得做不出反應。
下一瞬,宋諫之抬臂格擋在她身側,攖寧忍不住微偏過頭,只見一蓬血花爆在虛空,拖出到針似尖細的血線,掠到她的耳畔。
她也如同真的被扎了一般,緊緊閉上了眼。
飛擲來的利刃,應聲落地。
空氣中真切的傳來銹澀的血腥味,衣領處是微熱的濡濕,一點一點滲進來。
眼看還有幾十丈就要到正陽街,身后腳步聲也不再迫近,只維持著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
兩人沒有交談,連對視都沒有,卻在拐口尖墻陰影投來的那一瞬,同時側身閃了進去。
跑動仍舊,宋諫之移開覆在攖寧后腦勺的手。
攖寧慌張的偏過頭,只能看到一道線條凌厲的下頜,和緊抿的唇。
她略一低眸,隨即目光一滯。
宋諫之垂在身側的手臂上是一道暈開加深的血痕,眸光微錯,根本辨不清黑衣下的傷口,只能看到血珠連成線一般,劃在骨節分明的手背,最后滾落于蒼白的指尖。
跌落在尚且濕潤的青石磚上,紅的刺目,卻迅速消散在水漬中,暈染開一縷淡色的紅。
緊接著又是一滴。
相識幾月,她從未見宋諫之流過血。
晉王殿下好像生就一副鐵骨金身,神魔不懼水火不侵。
腳步一錯,攖寧陡然卸力,險些重重跪倒地上,卻被一只手緊緊攬住了腰,摁到胸膛前。一聲幾不可查的悶哼。她心跳失序,差點忘記了如何呼吸,只能主動攀住宋諫之的右肩,隨著他的動作停下腳步。
她看到他那只未傷的手抬起,掌心寒光凝聚。
利刃出鞘聲,清脆又滲人。
分明離了十丈遠,攖寧卻能清晰地聽到涼風的嗚咽,利刃催裂皮肉的聲音,而后,是身體重重跪倒在地的悶響。
耳畔叫囂的風停下了,愈來愈響的心跳鉆進她耳中。
“沒事了。”
宋諫之顴骨上飛了一抹淺紅,是與這冷肅氣氛迥然不同的熱,分不清是因為傷勢,還是因為眸中壓不住的殺意。
攖寧長睫顫顫,睜開了眼,瞥向宋諫之劃傷的胳膊。她大腦一片空白,惶然的想往后退開,卻意識到宋諫之的手還搭在自己腰上,只能緩慢地捧著人胳膊抬起來,怕加深傷口,緊張的連呼吸都屏住了。
“你,你……”胸腔緊滯感未消,她噎了兩下,磕磕巴巴的說不利索。
攖寧努力瞪圓眼睛,想看清楚他胳膊上的傷勢。
黑衣裹挾的部位看不清楚,手背上的血跡卻格外顯眼,脈脈的血痕像一筆朱紅,刺的她眼眶發酸。
攖寧像是被鳥兒叨了舌頭,干脆不再說話了,抽出自己襟口別的方帕,猶猶豫豫的不敢包扎,一雙手快要擰成麻花。
最后還是宋諫之一把拽過帕子,單手折了三層,繞在受傷的小臂上。
攖寧抽了抽鼻子,道謝的話還未說出口,就見那廝神色淡淡,微挑了眼尾看她,半絲緊張、痛意都看不到。
語調卻微微上揚,和平時戲耍她的語氣一模一樣:“這么緊張?”
“嗯。”攖寧重重點了下頭,認真的抬眼看著他:“我差點就沒命了,幸虧有你在……”
那柄短刃是沖著后腦勺來的,大約是黑玉腰牌吸引來的敵意,那廝顯見是要躲她性命。
“你受傷是因為我,我,我一定照顧好你,義不容辭。”攖寧胸腔里那顆臟器,好像被羽毛輕輕搔了一下,掀起一陣熱血上涌,沒過腦子便立下這個承諾。
“當牛做馬你都說過兩次了,你還能分身不成?”宋諫之毫不客氣的戳穿她的空口賃證:“欠了本王多少筆帳,數得清嗎?”
攖寧被刺的憋紅了臉,結結巴巴的接道:“那,那你說,你想要我如何,我都聽你的。”
她被內疚和慚愧燒得昏了頭,掀眸看著他咬著手帕一角綁牢了,緊張的踮踮腳尖,用小到聽不見的聲音道:“我真的給你當牛做馬。”
宋諫之輕斂著眼,往前走了半步,微俯下身,將那只垂著頭的呆瓜牢牢攏進自己身影中。
他近乎惡意的貼進攖寧耳朵,親眼看著那塊耳垂軟肉一點點熱了紅,老實的發著熱。再正常不過的呼吸,在此刻也成了戲弄人的利器,熱氣隔著毫寸盡數撲到她耳洞中。
曖.昧悄無痕跡在空氣中滋生。
“記得你說的話,今晚要是敢不認賬,本王就將你扒.光了捆起來。”
他聲音含著點喑啞,低低笑了一聲,氣息鉆進攖寧耳朵眼兒里,生了根一般的癢。
"你若是忘了,本王會更高興。"
攖寧徹底紅成了猴子臉,她這時才意識到,要償的債大約和自己想的不一樣,晉王殿下能折磨她的招法,也絕沒那么簡單。
可承諾都撂下了,總不能把人打昏裝失憶,只能搗蒜似的胡亂點點頭。
“那你傷得厲害嗎?”雖然被算計了,但攖寧是個老實坦誠的,心思還掛在宋諫之受傷的小臂上。
耳垂被人熱熱的捏了一下,刮起一片酥麻。
“放心,死不了。”
極淡極輕的一聲,卻透出了狂妄。
宋諫之行至倒地的人身前,神色冷了下來,攖寧紅著臉,當起了稱職的小尾巴。
她不敢走到前頭看,只能扒在小王爺背后,從他身側探出半個腦袋來。
那人正是攖寧在院中看到的三人之一,但不是她偷了腰牌的那個。
人迎面倒在地上,雙目圓瞪,眼球攀了細細的血絲,滿是不甘,駭人得很。喉骨上是她的那柄匕首,沒了大半進去,連帶著脖頸上都是暴起的血管,蜘蛛網般密密麻麻。匕首幾乎將人喉骨搗碎,是以沒能發出半點聲響,足見下手之人的狠辣果決。
攖寧躲在最駭人的兇神身后,結結巴巴的問了句:“這就……就死了?”
她怕這人驚動戲苑里的何仲煊,才使了招將人引開。
他們現在的優勢,就是掌握了鹽政司最想藏住的訊息,真要把人驚動了,那今天的屋頂也白爬了,腰牌也白偷了,功虧一簣。
宋諫之出手雖快,但離戲苑越遠,越安全,所幸他也第一時間看透了她心中所想。
想到這兒,攖寧忍不住分神瞟了晉王殿下一眼。
就在她瞟過去的時候,宋諫之眼神一凜,死死盯著兩丈前的小巷拐角,漂亮的桃花眼微勾,迸出凌厲的殺意。
攖寧后知后覺的聽到了輕哼的小曲兒,她呆了一下,著急忙慌的抱住了身前的人,繞開他受傷的小臂,死死捆住晉王殿下的雙臂。
“自己人,自己人。”她急急的低聲勸哄。
一息之后,姜淮諄負著雙手,長指上掛著兩摞油紙包,哼著小曲兒從巷口走過。
眼看就要走過了,大約是宋諫之眼中殺氣太盛,他脊骨傳來一陣涼意。
正巧一股涼風襲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么陰風陣陣呢?
姜淮諄并未多想,停了嘴里的小曲兒,有些納悶的輕‘嘖’一聲,下意識偏頭去看。
這不看不要緊,一看,嚇得他倒退了兩步,被腳下的石塊拌了下,一屁股滑倒在地。
直視著那死不瞑目猶自瞪大的雙眼,姜淮諄心有余悸的咽了口唾沫,目光一寸寸上移,看向神色冷然的晉王殿下,還有綁在他身上的自家妹妹:“你們這是干什么?”
他睜著眼裝糊涂的問了出口,還指望聽著點不一樣的答案。
“阿兄。”
聽著熟悉的嗓音,姜淮諄心底安定兩分。
剛要松一口氣。
結果自家幼妹松開了雙手,關切的望著他,神色一如既往地認真可愛,說出的話卻令他打了個顫:“這人追殺我們,被他殺了。”
她伸出根指頭,指向了晉王那張漂亮到不像話的臉。!
眼前這個人是誰!
他可愛的妹妹去哪兒了!
他順著攖寧指得方向,看向那尊玉面修羅,蘊著殺意的眼刀子在他臉皮上一刮,姜淮諄兩眼一翻,險些嚇暈過去。
等他勉強撐著體面坐直身子,嘴唇抖了抖,想說點什么,就聽見晉王殿下冷冰冰的撂下一句:“將尸體處理好。”
“……”
老天爺,他現在暈,還來不來得及?
六十七
姜淮諄這一遭屬實是無妄之災。
這條長巷, 是從十里鋪到州衙最近的一條小路,不過曲曲彎彎的,走起來十分麻煩, 碰上不記路的怕是要鬼打墻, 也就攖寧這般愛到處竄又頗有些識途本領的, 才能發現。
還是攖寧領著姜淮諄走過幾回, 才教他把這條路記住了。
眼下好好一條近道, 卻成了他的黃泉路。
這是姜淮諄沒想到的。
他疑心自己聽錯了, 不大死心的看向自家幼妹。
沒有關系, 妹妹會護著他的。
果然, 攖寧抿了抿嘴,飛快的瞄他一眼, 而后看向晉王殿下, 極講義氣的提出了抗議:“我阿兄一個人怎么處理?街上人來人往的, 太引人矚目了。”
宋諫之冷冷的睨著她,沒有說話, 但眼角眉梢堆積的不悅簡直要溢出來。
攖寧剛立下了‘當牛做馬’的豪言壯詞,滴溜溜的小眼神一轉,不好意思吭聲了。
反正她是沒膽量提議讓晉王殿下處理尸首的, 照他那身窮講究的臭毛病, 恐怕眉心能皺得夾死個人。
她要真開口提了, 不如先拿塊豆腐撞死自己來的痛快。
對不住了, 阿兄。她心中小人悄悄作了個揖。
攖寧剛準備偃旗息鼓,但架不住姜淮諄哀怨的眼神快要將她洞穿了, 她小小的嘆了口氣, 走到前頭,認命的想要搭把手。
她攖小寧固然害怕, 但絕非背信棄義臨陣脫逃之輩。
這般想著,一個堅定的眼神睇給姜淮諄。
他也回了一個感動的眼神回來,站起身拍拍沾了水漬的衣袍下擺,看向自家幼妹,嘴唇甕動,激動的像是下一秒就要把全副家財托付給她。
“家妹如此貼心,這項艱巨的任務便交給你了。”
“阿兄,我來幫……”
“嗯?”攖寧話說一半,噎在了嗓子眼里。
兩人尷尬的對視一眼,看著攖寧眼神中的兩分詫異三分震驚,還有五分殘存的義氣,姜淮諄頓時覺得自己良心收到了折磨,慫得忒明顯,只能努力找補:“對,我的意思是,意思是……”
結果,還沒等他憋出來話,攖寧便被人摟著腰拽到了身后。
“你不準碰。”
宋諫之霸道的叫人沒處說理,不是‘別碰’‘不要碰’,上來就是一句劈頭蓋臉,硬邦邦的不準碰。
攖寧被人挾在懷里,勒得她胃袋翻涌,險些將中午吃的那兩壺茶水盡數吐出來。
她勉強墊著腳往上竄了竄,這才能喘上氣來。
“他身上無傷,只需將匕首拔了眼睛一抹,脖子上包塊布一扎,背著出去并不顯眼。”晉王殿下紆尊降貴的開了口,給這沒怎么見過死人的兄妹倆,講起了殺人埋尸的手段。
話說的直白,顯見是沒考慮到姜淮諄的承受能力。
他也不屑于考慮,話撂出去,又想到了什么,眉心一折,積著搖搖欲墜的霧靄,貼到攖寧耳邊。
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不客氣的威脅:“你要是敢碰一下,今晚就泡在浴桶里睡。”
“熱呀。”他呼吸間的熱撲到攖寧面上,和泛著涼意的風形成了鮮明對比,燒在她肌膚上,好似被砂紙打磨過一般,粗糲的麻。
攖寧忍不住輕輕推了他一把。
宋諫之的瞳仁極黑極亮,居高臨下的盯著少女微顫的長睫上,故意曲解了她的意思:“嫌熱?本王見內院有個水井,夠涼快嗎?”
宋諫之想得十分簡單,攖寧是他的人,自然全須全尾,從頭到腳,從頭發絲兒到指尖,都是他的。
是他的,就該他說了算。
兄長在前,攖寧木著臉強裝鎮定,確保自己不會被他兩句話撩撥的臉紅。
識時務者為俊杰,她雖不是男子,但絕對能算得上俊杰,于是老實的閉上嘴不肯再多說話了。
只恨自己剛才多余往上挪了兩寸,就該稀里嘩啦吐這惡人一身的,以表自己誓不與惡人同流合污的骨氣。
攖寧心中暗暗發狠,面上卻老實極了。
只可惜現在,她這幅冷皮子里頭想的什么,吃的幾碗飯,都被宋諫之看透看盡了。
他睨著懷中人不服氣的小眼神,懶得敲醒這木頭腦袋,摟貓兒一樣挾著人出去了。
只剩姜淮諄愣在原地,還沒從晴天霹靂中回過神來,臉色蒼白如紙。
自己堂堂一州通判,方才應該先把這滿手殺孽的晉王殿下捆起來的。
他不著邊際的打起了空算盤,手上卻忽得一輕。
似有所感的回過頭,只見自家幼妹手上勾了他那兩摞油紙包,看他望過來,不好意思的嘿嘿一笑。
“我怕阿兄沒什么食欲,吃食浪費了也可惜。”說完,她小賊一般縮縮腦袋,將拿著油紙包的手搭到晉王肩上。
好一出狐假虎威。
姜淮諄雙目呆滯,默默的想——
他應該大義滅親,把這對作惡多端的雌雄雙煞一并抓起來的-
等攖寧回了州衙,晚膳用完了,坐在院子里,拍著小肚子看天消食。
姜淮諄才從外頭回來。
南城樓子離州衙內院更近,他吃累了一晌午,又怕又倦,干脆來州衙內院歇一夜。
攖寧自覺心中有愧,十分體貼的當起了跑前跑后的小狗腿,又是給他準備吃食,又是囑咐明笙燒水,忙的跟陀螺似的。
甚至煞有介事的燒了個火盆,除晦氣怨氣。
姜淮諄是個十成十的風水迷子,好糊弄得很,眼下跨了火盆心中莫名安定不少,吃著攖寧親手烤的叫花雞,喝著熱茶,感動的兩眼汪汪。
他原也只記了晉王的仇,現下看著乖乖給自己捏肩捶背的幼妹,早忘了之前的‘背叛’,只為她感到不忿。
多老實,多懂事的小妹,怎么就栽在晉王身上了!
還不都是為了姜家鋪路。
姜淮諄反手在帕子上抹了抹,抓住攖寧的小手,痛心疾首的拍了兩下,深深地嘆口氣:“攖寧,做兄長的對不住你……”
“你發燒啦?”攖寧跟不上他的腦筋,只覺自家兄長受了刺激,躊躇爪子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再試試自己的,小聲嘟囔:“沒事啊,是受驚了嗎?要不要找李娘娘來叫一叫。”
她嘴里的李娘娘,是瀘溪遠近聞名的半仙兒,叫魂的一把好手。
姜淮諄一愣,雖然想的事兒完全不是一茬,但叫叫魂總是沒錯的。
于是認同的點了點頭:“說的對,明天阿兄去看看,那尸首在我背上趴了半個鐘頭,一想到就打怵。”
“菩薩不渡殺孽,”在一旁默默學大字的李歲,冷不丁冒出一句,他睜著圓眼睛,大約是覺得自己說錯了話,他舔舔嘴唇補充道:“這是我阿爹說的。你們殺的是惡人,身正不怕影子斜,不用信這些的。”
“叫叫魂驅驅惡沒事兒吧?殺孽不是我造的。”身正影正但格外膽小的姜淮諄咽了口唾沫,竟破天荒的在一個稚齡小二身上尋找認同。
慫得跟他不分上下的攖寧,小聲跟了一句:“對呀,人不是我們殺的,孽障算不到我們身上吧?”
話音剛落,倆慫包后頸同時打起了冷顫。
姜淮諄率先反應過來,他雖未回頭,天靈蓋卻涼的仿佛被人開了個洞,梗著脖子跟上一句:“替天行道,為民除害,此等義舉,足以載入史冊。”
背后的威壓分毫不減。
攖寧期期艾艾的回過頭,只見造了殺孽的晉王殿下,正站在大開的門口,眼色冷然的盯著她按在阿兄肩上的爪子,似乎是在想要給她剁了還是煮了。
她有些心虛的假咳兩聲,灰溜溜的松開手走到房門口。
順毛捋的話還在嘴邊打轉,晉王殿下卻半個眼神都沒分到她臉上,轉身便回了屋里。
攖寧小腦瓜飛速的轉了起來,晉王殿下不理她,是她的錯,她不理晉王殿下,大錯特錯。
橫豎都是一刀,前者死的還能體面些。
她咽了下口水,緊巴巴的跟了上去。
剛邁過門檻合上門,還未適應暗下來的視線,便被人擒住了一雙手,壓到墻根。
她趔趄著倒退了兩步,脊背撞到門沿,牽動著紅木門發出一聲輕響。
院中。
姜淮諄收拾了滿桌骨頭,端著碟子中剩下的半只雞起身回屋,剛站起來,就聽到身后的一聲輕響,像是有什么東西撞了上去。
他手下動作一頓,而后收拾的更快了。
李歲收好字帖和筆墨,‘蹬’一下跳下石凳,看不大上他這幅慫樣:“那人太兇了,你作為兄長,也不擔心攖寧姐姐嗎?”
不過幾天時間,攖寧便敲開了這小娃的硬嘴,換來了親親熱熱的‘攖寧姐姐’。
姜淮諄想摸摸他的小腦瓜,被小孩兒靈巧的躲過了。
李歲站定不動,用那雙坦誠到一望到底的眼睛望著他。
“這是什么?”姜淮諄偏過頭,指了指自己的脖頸,問道。
李歲面帶不解,卻還是一板一眼的回答:“脖子。”
“這是什么?”他手指又往上移了幾寸。
“腦袋。”
姜淮諄深深地嘆了口氣,壓著聲音道:“現在它們還粘在一塊兒,我多說一句,怕是就要分家了。留的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懂?”
房中。
攖寧聽不到院里的對話,她整幅心思都被眼前人攥在手中。
方才她一個趔趄,還沒來及反應,就撞到了小王爺掌心。溫熱的手掌墊在她身后,那份炙熱簡直要熨透后心,長指微微攏起,燙得她情不自禁的打了個顫。
暗昧的燭光中,少年微俯下身,眸色沉沉。
囚著她腕子的手松了兩分,拇指指腹貼在伶仃的腕骨上,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輕摩挲。隔著層薄薄的肌膚,那點微弱的脈搏,為這份遲來的獵宴,吹響了號角。
他聲音壓低,不嚴厲,甚至可以說是溫柔。
就這么輕飄飄的,拋下了第一個圈套。
“今天答應了本王什么,還記得嗎?”
六十八
月光順著窗格投射到房中, 潑灑成一片澄白,不甘心囿于原地,抻了長長的一角出來, 掙扎、入侵, 最終匍匐于少年靴下。
攖寧渾身骨頭都被他壓低的這一問泡酥了, 如同飲了陳年的酒釀, 眼前只余晉王殿下那雙漂亮到凌厲的眼睛, 瞳仁沉似墨玉, 挾著欲來的風雨。
腦中好不容易提起的那根警惕之弦, ‘啪’一下斷開了, 攖寧有些呆的乖乖站在原地,目光的凝在宋諫之微敞的衣領。
線條流暢的左肩與脖頸相接處, 嵌著一圈整齊的牙印。
是她昨晚惱極時咬的, 他面上沒反應, 腰上卻發了狠,逼得她松開牙關, 一迭聲的告饒,告饒沒用,還跟個小傻子一樣‘呼呼’的給人吹氣補償。
這般真心實意道歉, 卻起了相反的效果。
“說話。”宋諫之視線點在他眼前瑩潤的一小團耳垂上, 眸色漸深, 手上力道也添了兩分, 但語調還是一貫的平穩。
這傻妞兒的腦袋像塊鐵疙瘩,偏偏格外對他胃口。
宋諫之微微攏起了抵在她后背的手掌, 像是隔著層薄薄的肩胛, 握住了那顆活動亂跳的心臟。
真能攥在手心就好了,讓她只能看到他一個人, 反正她不長記性的腦袋里,也裝不下太多東西,那邊只留下他。
進食的渴求在血脈中橫沖直撞,令宋諫之太陽穴都一突一突的搏動。
“嗯?”他聽到自己竭力壓抑的耐心詢問。
一直低著頭的人卻忽得昂起腦袋,踮起腳一口咬住他的下唇。唇上一熱一緊,是她尖尖的虎牙在唇肉上磨了磨。
不算疼,卻將他心的征服欲催生至更高。
比起吻,這更像是不服輸的報復。
攖寧討厭死了宋諫之不慌不忙游刃有余的模樣,憑什么每次都是她被調理的一塌糊涂?
這點小小的不甘心,在他一聲聲裹挾熱意的催促中,呼啦啦的燒成了一片,激得她猛地仰起頭。
攖寧氣血上涌,全然沒注意到,自己支棱的發髻險些攮了小王爺的千里眼。
她惡狠狠地咬住宋諫之下唇,不肯松嘴,甕聲甕氣的憋出一句:“橫什么?今日試試誰先求饒。”
什么記得不記得?好像她攖小寧是個賴賬的人一樣。分明她說什么都改變不了結果,這混賬還要虛頭巴腦的多問一句。
今天讓你攖寧爺爺看看,是誰先求饒?
她心中生出了萬丈豪氣,還沒等發揮,就被宋諫之熟練地捏著下頜,被迫松了口。
直到這時候,攖寧也沒意識到自己在作死,還在呆愣愣的想,這人手指為何這么燙,烙鐵似的,她臉蛋不會被捏露餡吧?
她腦海天馬行空的功夫,牙關已經被人撬開了。
滾燙的舌尖劃入口中,粗糲的從她舌底刮過,挑起烘人的熱度,不只是舌尖、上顎,好似連神經都被他肆意侵.犯、含吮。
灼熱的氣息噴在臉上,她指尖無力地握了握,卻只能軟綿綿的搭在宋諫之的虎口處。
心臟撲通撲通跳個不停,眼看就要撞破胸腔,攖寧立刻忘了方才的豪情壯志,帶著爛軟成一攤的筋骨,整個人沒出息的往下滑。
下一秒,宋諫之撈起了她的腰,另只手迅捷的扣住她后頸,加深了這個吻,津液、呼吸廝磨交.纏。
攖寧舌頭短喉嚨也淺,吃了大虧,只覺這外來者的舌尖幾乎要勾到她喉嚨口。
得到解脫的雙手搭在少年肩上,傻愣愣的,忘了用鼻子喘氣,只會皺著臉,擰著眉毛,‘唔唔’的小聲求饒。
宋諫之大發慈悲的松開了鉗制她下頜的手,本以為她會借機喘口氣,沒成想這小蠢貨腦袋犯了糊涂,竟第一時間含住了他的舌,無意識的輕吮一下。
他那點子拇指蓋大小的耐心被消磨地精光,眸光黑沉如同出籠的猛獸,恨不得將面前這只蠢兔子軟腴的皮肉含在齒間,享受盡她的恐慌之后,再吞吃咬噬盡興。
這股本.能的沖動凌駕于他的理智之上,令他牙關隱隱生癢。
宋諫之急促喘.息著,他克制的收回了唇舌,拇指捏著攖寧尖尖的下巴,嗓中含著熱:“呼吸。”
稍稍分開的唇.舌掛出一道靡亂的亮線,等到攖寧老實巴交的吸了兩口氣,那惡人又要咬上她濕潤的嘴唇。
她胡亂扭著頭想躲,宋諫之分明扣著她的后頸,卻沒有強迫施力,只是由著懷中人撥浪鼓似的搖頭,嘴唇順其自然的從腮頰滑到脖頸,吻中夾雜著咬噬,酥麻與痛意并存。
少年英挺的鼻尖陷進她滑膩的頰肉中,頂出一道惹人遐想的弧度。
齒尖蠢蠢欲動的磨在脖頸上,這份危險讓攖寧勉強拽回了一線神思,她惶惶然的抬手要推人。
虧大了虧大了,賠了夫人又折兵。
“別親了……”攖寧嗚咽著求饒。
不是該她攻城掠地,打的敵軍舉旗投降嗎?
她不服氣的抽噎一聲,長睫顫顫,睜開眼,正好撞進晉王殿下醞釀著風暴的眸中。
攖寧二皮臉的理所當然,小聲嚷道:“方才不算,不算,重新來。”
她腦袋缺氧,也缺了根勁,傻不愣登的提出了這個虧大本的買賣。
“重新來?”宋諫之一字一句的重復。
話音剛落,懷中少女重重點了點頭,生怕抓不住這個能耍賴的機會。
“重新來,你現在認輸還來得及,”她默默溫習了方才的步驟,胸有成算的撂出狠話:“你等我,等我,嗯……壞蛋,你耍賴……”
宋諫之沒耐心搭理她的胡言亂語,撈在她腰間的手臂用力,將人往上提了提,緊緊扣到懷中。
臉也埋到少女深陷的頸窩,無視掉她含糊的嗚咽。
他低低的悶笑出聲,帶起喉頭一片震顫。
攖寧卻驀地僵住了,牙齒抵在下唇,泛著白,臉頰卻浮了困窘的緋紅。
修剪整齊的指尖深深陷進手下衣料中。
她剛剛重振旗鼓的志氣被徹底擊潰,勉強踩在小王爺靴子上的腳尖都止不住的蜷縮。
緊繃的神經燒成一鍋漿糊,徹底被拖進深不可見谷崖中。
“求你,”攖寧聽見一聲熾熱的嘆息,好像是她斗志昂揚時放出的狠話成了真。
銳利的視線一寸寸刮過她的面頰、鼻尖、嘴唇,下半句語調陡然輕佻起來:“松松嘴……”
月色如霜,卻解不了室內分毫躁郁-
瀘州官驛。
青紅將貼身帶的行李放到案上,打量過四下精致的裝潢,目光含羞帶怯的落到自己鞋尖,柔聲開了口:“晉王殿下,可有再說什么?”
姜淮諄前幾日便吩咐人將官驛收拾了出來。
原是打算等著晉王一行入住,沒成想是青紅捷足先登。
十一接人接得急。
青紅當時正在房中暗自垂淚,他敲了兩下門無人應聲,余光掃到樓下暗暗警惕的眼神,便粗暴的破門而入了。
他去的早,架不住青紅收拾東西慢,零零散散的箱子匣子裝了一馬車。十一勸告的話就在嘴邊,但仔細一想,自家王爺也沒說不準她收拾東西,便也由她去了。
等倆人來到官驛,已是戌時末。
這邊有州衙的侍衛看管,十一把人送到就算交了差,正要走,卻被她叫住了。
他懷中抱著劍,老實的搖搖頭,而后補充道:“你此番牽涉其中,十分兇險。但住在此處盡可放心,若是缺什么東西,和侍衛說便可。”
“那……殿下何時會來?”
青紅看他要走,急切的追了兩步,等到十一真的站定了,又羞澀的咬住唇:“妾并無他意,只是想親自表達謝意。”
她之前并未想明白,自己牽扯到了什么局勢中,直到孫府下人將她囚在房中,不許輕易外出,她才意識到自己一時貪念釀成何等苦果。
安危不保,臉皮也被人扔在地上踩了個遍。
青紅又羞又惱,窩在塌上哭得眼皮紅腫。
偏偏在她走投無路之際,晉王派人救她于水火。
意氣風發、姿容無雙的少年郎,誰能不心動?
青紅忍不住又生了一點貪念,或許晉王殿下心中對她也有憐惜呢?只要有一點,她便不愿放棄。
“王爺不會來。”十一有些不解的望著青紅:“你要謝的話,我可以幫你帶話給王妃。”
“王妃?”
十一點點頭。
他跟在晉王身邊十幾年,看得明白。王爺肯分出心思來救她,無非是因著王妃的軟心腸。既然是因為王妃而起,自然要謝她。
“是……”青紅看不透十一的想法,只當是晉王妃邀買人心手段高明,換的手下個個衷心,來提點她。
她訥訥的應了是,臉上掛了笑:“妾尋到機會定會親自向王妃道謝。只是,勞煩哥哥通融一句,殿下喜歡什么性子的人?”
青紅從匣子中取出一袋抻手的金錠子,牽著十一的手,放到他掌心:“妾懂的規矩,對外絕不多言。”
她話音剛落,十一哥哥挨了燙一般,火速將手抽出來,沉甸甸的金錠子也放回到案上。
他顧不上小花旦的臉色,快步走出房間。
房門將合未合之際,十一猶豫一息,坦誠道:“我家王爺,只喜與死人打交道。”
說完便急匆匆的走了。
另一廂,只喜與死人打交道的晉王,正面色冷淡的看著懷中抽抽噎噎的小蠢貨,聽她胡言亂語的從混賬到黑心肝罵了個遍,才冷冷的問了句:“不困?”
一句威脅落地,攖小寧極識時務的閉上眼,滿腹委屈的黃蓮水倒著淌回了肚子里。
一邊在心中悄悄罵,一邊沉沉入了眠。
宋諫之睨一眼她泛著粉意的眼皮,抬手展臂,連被帶人卷到自己懷中。
六十九
何仲煊正卡在三天的時限, 幾番拆借,方才湊足了捐輸銀兩。
去州衙復命的路上,孫總商猶不死心, 提議只交五十萬兩, 沒人回應。
但何仲煊難看的臉色已然說明了一切, 他也只能悻悻的閉上嘴。
二十萬兩, 幾乎將孫府帳面上的銀兩掏了個空, 去年一年白白忙活, 還將自己置于了這兩難的境地。
這筆仇, 不管怎么算, 都是要掛到晉王身上的。
一個年紀輕輕便在沙場上占有功績的皇子,難免自得自滿, 失了分寸, 以為這官場也同領軍打仗般粗暴簡單。冀州一案終了, 他已被不少人視作了眼中釘,現下還要來瀘州逞威名。
他們總商的銀兩, 是從鹽行一點點剝來的,原本鹽政司默認的規矩,手下松一松, 大家都有油水可撈。
晉王一來, 便要強行打破這平衡。
到時候, 下到鹽行掌柜, 上至京中擎柱,人人都要記他一筆狠帳。
他若一路平步青云還好, 待哪日高樓傾塌, 只怕要被碾進泥里,萬劫不復, 永世再難翻身。
孫家恭想著,腳下避遠了街角委頓的乞丐,視線忽得一錯。
那乞丐衣衫襤褸難以蔽體,露在外頭的肌膚枯皺似樹皮,手背上是深紅的皰疹,已然破皮糜爛,不知是否喘氣了。
“你的人安排好了?”何仲煊目光掠過那人,落在他面上,沒頭沒尾的問了一句。
“安排好了,保管死無對證。”
“那就好,想將我們調開來查,單看他有沒有這份本事和氣運了。”
何仲煊眸中閃過一絲狠戾,在踏進州衙大門時,又無聲無息的壓了下去,仿佛從未出現過-
徐知府今日請晉王殿下來州衙,是商討南灣鹽井的后續安置。
鹽政司現下無人主事,折子雖遞往了燕京,但調任下來不知要等到何時。
南灣鹽井的管事,在緝私當日便自盡去了。
宋諫之也無意留他性命,既吐不出實情,又不值當費心,不過是只替死鬼。
但剩下的鹽井、黑工、連帶現場發現的千余斤粗鹽,卻落在了掌管戶籍通政的州衙頭上。
徐知遠這頂烏紗帽能安安穩穩戴到現在,全靠他沒有膽大妄為的性子,凡事先求穩妥。他這廂剛跟晉王商議定了諸項事宜,三位總商后腳便到了。
何仲煊講明捐輸籌齊之事后,便擎等著晉王發難。
無外乎是質疑銀兩從何而來,查點銀兩,或者詰問南灣鹽井,他早就想好了應對之策,任晉王再施壓,也能保證說辭滴水不漏。
誰知,他講明之后,堂中竟沉默了下來。
宋諫之坐在上首俯視著他們,修長的指節扣在茶盞上,眼神淡淡的投過去,卻好似暗藏刀鋒,割得人坐立難安。
何仲煊站在一旁微躬著身,脊背僵的像生了銹,卻分毫不敢動。
目光就壓在頭頂,他緊張的喉結一滾。
廊中角檐上一滴積蓄的雨珠墜落,‘啪嗒’一聲,清脆的敲到在場每個人心頭。
何仲煊親眼看著豆大的汗珠在地面暈出暗色,又一滴汗珠從額頂開始,順著面頰滾到下巴頜。腦中的弦幾乎要繃斷,卻看不透眼前人在想什么。
他嘴唇甕動兩下,正想打破這溺人的沉默。
上首的人終于出了聲。
“捐輸已齊,諸位總商忠君為民之心,本王看在眼中。”
這幅看似夸獎的話,鑿的三人愈發不敢抬頭,原先準備好的說辭一個沒用上。
他們本想借辯白,編撰銀兩的來歷,面上細白自己,可晉王沒問,上趕著講反而顯得心虛,只能梗在喉中,悶的慪出血來也無濟于事。
何仲煊眼皮被汗珠蜇的生疼,終于忍不住眨了眨眼,硬著頭皮道:“都是草民應做的,殿下可需派人查點銀兩數目?”
“不必,”宋諫之眼睛抬都沒抬一下,繼續道:“還得勞煩三位總商運往燕京。”
讓他們籌錢時都沒有這般客氣,現下反而裝起了官腔。
何仲煊心中七上八下的打起了鼓,開始疑心他對晉王的判斷是否有誤,嘴上卻不出錯的謝了恩:“謝殿下恩典,草民定不負所托。”
運送捐輸入京,本是塊露臉的好差事,落在他們身上,卻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晉王殿下的心思卻已不在堂中了。他從碟中捏了顆蠶豆,掐在指尖,手腕微轉,精準彈出,悄無聲息的洞穿了窗紙,窗紙上映的小片淡色陰影‘嗖’一下消失了。
“事不宜遲,今日便動身吧。”
宋諫之起身走出正堂,撂下這么句話,便專心抓他的小賊去了。
徒留幾人站在堂中,心有余悸的對視一眼。
州衙正堂后面有一條短廊,竹枝交錯,遮成天然蔭蔽。
晌午正是個忙的時候,來往的人又少,被攖寧鉆了空子扒在窗口偷聽。
她本著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策略,一早醒來聽說宋諫之來了州衙,便巴巴的跟了過來。
她來時,談話已進行了大半,只聽到宋諫之陰陽怪氣的釣人。他向來是有三言兩語擊潰人心防的本事,用話將人高高捆到半空,就沒了下文。
不過平日懶得用這招,多說兩句話都會累到似的,這才給人留下晉王只會用刀劍解決事情的暴虐印象。
實則聰明、狡詐、歹毒,又不按常理出牌,只要他想,沒人玩心眼玩得過他。
上鉤過無數次的攖小寧,深有同感。
但這招使在這三人身上,她只覺得解氣。
等他們慌亂的沒了章法,露出馬腳,就是滿盤皆輸的時候。
攖寧正聽的津津有味,腦袋幾乎要貼到窗紙上,只恨隔著層窗紙,不能看清總商五彩斑斕的臉色。
好奇心害死個人。
她猶豫了一下,順從本心吮了吮指尖,偷偷摸摸的摁上窗紙,剛要用力點破個洞,一粒蠶豆便嗖的飛了過來。
正好打在她半攥的手掌里。
她強行壓下含在嗓中的驚呼。
不用想,定是那后腦勺生了眼睛的惡人彈的。
攖寧呆了呆,轉念一想,張牙舞爪的躲在墻根揮起了沙包拳頭。
可蠶豆無辜,她十分不客氣的填到肚子里,把它想象成活閻王,惡狠狠的用牙碾了碾。
而后打量一遍四周,彎著腰,哼哧哼哧的順著狹隘短廊往外走。
州府院落大的離譜,小路口又忒多,她站在岔路口猶豫了起來。
倒不是忘了路怎么走,而是壓根沒把這兒走過。最后只能胡亂選一條路,悶頭往前鉆。
這可不是慫,攖寧心中默默為自己找理由,這全是為了晉王殿下的面子。
堂堂晉王妃扒人墻角,那丟的是她的人嗎?必然不是,丟的可是晉王的人。
胡亂尋思著,攖寧又覺得自己多余溜出來。
涼風微拂,竹葉交錯,發出沙沙的聲響,日光被切割成一塊一塊的光斑,投在鵝卵石小巷上。
攖寧腰彎的跟蝦米一般,做賊心虛的埋著頭,沒留意,直挺挺的正面撞上眼前的人。
雖然已經飛快地挪開了腳,可眼下墨黑的靴面上,留了個顯眼的腳印,清晰的能數清她鞋尖底有幾道圈,想賴都賴不成。
她呆呆的抬起頭,看向眼前微挑了眉睨她的宋諫之,嘴上打了個磕巴:“這,這么巧。”
“巧。”
宋諫之懶得搭理這心虛的小賊,招貓逗狗似的勾了勾指頭。
攖寧沒明白什么意思,睜著烏溜溜的圓眼睛,傻了吧唧的看他。
等到錢袋子被人靈活的解下來,腰間的驀地一松,才回過神,忙不迭的伸手去捂。
“你做什么!”她壓著嗓音小聲嚷:“我們提前說好的,你要毀約不成?”
說完覺著這句沒什么氣勢,又補上一句:“你單方面毀約我可不管。”
銀子既然到了她攖小寧手里,天塌下來也是她的。
宋諫之兩根指頭被她一并捂在掌心,他也不急著抽手,只是掃一眼這小沒良心,斂著眼,瞧向自己靴面上那個招眼的鞋印。
攖寧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捂著錢袋的手沒松開,人卻十分能屈能伸的蹲下身,拿帕子抽了抽靴面的灰。
力道之大,叫人疑心是不是泄憤。
“好了。”她理直氣壯地站起身,沖那干凈的靴面努努嘴。
宋諫之眉目不動,仍舊冷冷的睨著她。
見面前人臉色冷淡沒有反應。
攖寧小小的耍起了賴皮:“又不是故意的,是你自己站到前面的……”
晉王殿下眸色愈來愈沉。
她聲音心虛的軟了下去,頭也有些理虧的抬不起來,小聲嘟囔:“我要站在你前頭擋路,被你踩了腳,肯定不會計較。”
這是大實話,可這幅直腸子放到現在的情景中,倒像是在嘲諷晉王殿下小心眼了。
宋諫之不怒反笑,譏諷道:“不講理了?”
“那我賠你一雙好了,”攖寧咬咬牙,一不做二不休,豪氣解開錢袋子。
眼神卻露了怯,警惕的抬眼望著他:“多少兩?”
“你那點銀子不夠。”
萬惡的勛貴人家,怎么不干脆踩著金子出門呢!
攖寧嘟著臉,心中暗暗腹誹,好一會兒才憋出句:“那我回京再賠你。”
宋諫之居高臨下的打量著她軟嘟嘟的臉,眼睛微瞇,像是高高抬了手,又像是變本加厲的脅迫:“本王過幾日便要穿,你來做。”
“可是我不會呀。”攖寧老實巴交的昂起臉,破罐子破摔的承認,等著金主大發慈悲饒過她。
宋諫之卻不肯輕易放過她,一錘定了音:“那你自己想辦法。”
還不等攖寧愁眉苦臉,她鬢邊的長穗子便被人手欠的撥了撥。
小蠢貨穿了身大戶人家的侍女衣裳,倒是不難看,鵝黃色襯得她更白,叫人忍不住想上手捏。
宋諫之眼微勾,壓出道妖冶的弧度。
他分明將眼前的獵物看透了,又偏要逗她主動開口:“打扮成這副模樣做什么?”
“去建昌啊,”攖寧立馬把靴子的事兒拋到了腦后,眼神亮亮的看著他:“你是新到的管事,我是你的貼身侍女,怎么樣?”
七十
十一進來回稟, 馬車已經在門口等著了。
攖寧仍恍若夢中,不敢置信。
他怎么就答應的如此痛快呢?她預備好的說辭還沒用上,小王爺就頷了首。
不應該啊, 不應該。
她黑葡萄似的眼睛瞪圓了, 賊兮兮的眼神揪在宋諫之身上, 待他的眼刀子飛過來, 就佯裝無事的挪開, 沒一會兒又黏上去。
難道是被什么精怪奪舍了?
攖寧亦步亦趨的跟在少年身后, 抿著嘴唇, 略一猶豫, 伸出根指頭小心翼翼的戳向他后腰,眼看離那塊云紋麒麟眼珠只剩了兩寸的距離, 她指頭被人反手握住了。
“作什么怪?”
宋諫之干脆利落的攥住了那只軟軟的手, 轉過身, 微挑著眉看她。
幸好幸好,沒換芯子。
攖寧垂下眼避開他略帶挑釁的目光。
“這只麒麟繡得真好, 張牙舞爪的……威風!”她嘿嘿一笑,低著頭無聲的撇了撇嘴,悻悻的抽手, 卻被攥的分毫動彈不得。
又抽了下, 還算是動彈不得。
這尊閻王是生了雙鐵手嗎?還是烙鐵。
攖寧的小手被握住了大半, 團在少年溫熱的掌心, 只留根拇指在外頭,虎口處一點軟腴的肉被擠得不像樣。
她暗中使著勁, 晉王殿下的眉梢卻挑得更高, 好整以暇的看這只困獸掙扎。
十一跟在兩位主子身后,余光瞥到自家王爺停了腳步逗人。分明眼角眉梢都含了笑意, 偏還要端著架子,十一難得大膽的琢磨起了自家王爺。
若再往前三個月,瞧見這一幕,他眼珠子都得掉地上,現在卻已經見怪不怪了。
只是眼觀鼻鼻觀心的垂下眼,杵在原地充當木樁子。
宋諫之斂著眼瞧那做賊心虛的小蠢貨,瞧她額際倔強不屈的小撮呆毛,眼中含了一點愉悅。
他手指微屈,敲在了攖寧光潔的額頭上:“說實話。”
話里蘊著十足十的威脅。
攖寧反應慢了半拍,她呆呆的抬手捂住額頭,十分老實的竹筒倒豆子:“你今日也忒好說話了……”
宋諫之深深的睨她一眼,沒有說話,手卻松開了。
攖寧小小的松了口氣,抬腳想繼續往前走。
下一秒,那只骨節分明的手,就捏到了嘴上,將她捏成了委屈巴巴的鴨子嘴。
“順帶捎只跟屁蟲罷了,扔又扔不下,”小王爺那驕矜的眼神在她唇上一點,大發慈悲的松開手:“再作怪,就捆起來。”
撂下這句戲弄的警告,宋諫之便繼續往前走了。
攖寧暗暗翻了道白眼,活動兩下被捏酸的下頜,提著裙裾快步跟上了。
跟屁蟲就跟屁蟲,趕得早不如趕得巧,她心中默默地接下這頂不好聽的帽子。
反正她要跟著去,至少也要幫李歲看看他阿爹是否安好。
攖寧是個務實派,十分好滿足,目的達成了便好,左右她在宋諫之面前也沒什么臉面可言,形勢比人強,寄人籬下,可不就得當鵪鶉嗎?
她跟在晉王身后,看著他撩起衣袍長腿一邁,如履平地的踏到馬車上。
為了避開眼線,十一特意租來輛馬車。
雖不顯眼,但沒有步蹬,車架也高。
攖寧滴溜溜的打量過半人高的馬車,再打量下自己的小短腿,徹底歇了模仿的心思。
只能扒著車廂邊,撅著屁股,哼哧哼哧往上爬。
馬車停在州衙后門,十一聽著身后的動靜,眼神都不敢往后移半點,仿佛點了穴一般,僵著背直挺挺的望向前方。
攖寧有點爬樹的本事在身上,倒也算靈活,可惜,她錯誤的估算了車廂與自己的距離,猛地一竄,小腦袋瓜兒眼看就要磕到門框上。
她借了把巧勁兒,往車廂一滾,磕下腦袋不要緊,但得避免正中面門,等下還要見人呢。
攖寧視死如歸的閉緊眼。
恰在這時,車廂中伸出只有力的臂膀,以迅雷不急掩耳之速圈住了她的腰,一把撈進車廂中。
垂簾被風卷起一角,而后緩緩平復下來,好似從未起過波瀾。
馬車平穩的上了路。
車廂內。
攖寧驚魂未定的瞪圓了眼睛,跌坐到活閻王身上。
“嚇死我了……”她拍著小胸脯有樣學樣的叨叨著叫魂詞兒。
身后傳來一道故作冷清的質問:“是神佛來救你的?”
兩人離得極近,他呼吸談吐間撩動了攖寧頸后一點碎發,生出細密的癢。他話說得冷,眼色也壓得冷淡,呼吸卻是灼熱的。
免她破相的不是神佛,是閻王。
一碼歸一碼,她攖小寧可是十分懂知恩圖報的。
攖寧忍住上手撓的沖動,仰著臉看他,連頭發稍都寫了真誠:“多謝你,”覺得道謝的力道不夠,又畫蛇添足的補充了一句:“好人有好報。”
她心里想著,身體卻誠實的挪了挪,想從宋諫之 腿上移開,奈何腰間鐵掌分毫不松。
上頭傳來一聲哼笑。
隔著方寸,一絲未漏的灌進攖寧耳中。
她維持著半仰頭的姿勢,細腰被少年折在懷中,余光還能瞥到他那雙寒星似的眼眸。
攖寧耳朵一點點染了紅,心中咚咚的敲響了小鼓,腳下也跟著發軟,好似踩在棉花上。她惘惘然的耷拉下眼,只見自己腳底,正是晉王殿下那雙價值百金的靴子。
這可不是她故意要踩的。
一雙靴子,踩了兩次,這小氣鬼總不至于讓自己賠兩雙。
攖寧腦袋胡思亂想著,身體卻自顧自的敞開,調整成了更舒服的姿勢,纖秾合度,緊貼在少年身上。
宋諫之也順理成章的換了另一只未傷的手。
這一側身,攖寧耳畔就直靠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在隱秘狹隘的空間中,一聲一聲,不容忽略。
大約是聽的久了,她覺得自己的心跳也變得奇怪,咚咚咚的,亂作一團,分不清楚你我。
她想不明白,也不愿意鉆牛角尖,干脆當起了頭埋沙子的鴕鳥。
兩只鋸嘴葫蘆就這么沉默著。
馬車駛離了街市,周遭愈發安靜下來。
攖寧嫩生生的指尖揪緊了身邊壁壘的衣袖,嘴唇也結結實實的抿了起來,像抿著一塊糯米糖。
最終是她耐不住沉默,呆呆的抬起頭,望了宋諫之一眼。
正好撞進他極黑極亮的眼中。
宋諫之墨玉似的瞳仁中印著兩個小小的她,還有一點晃動的光,亮似黑夜白月,讓攖寧傻了吧唧的抬起手,想將那點光捉到手中。
不出意外的,她的手被人精準的握住了。
“真想被捆起來?”
他嗓音里含著熱,一句高高吊起的警告。
攖寧卻不怕了。
她回過神,小眼神滴溜溜轉了圈,極輕聲的念了一句:“你要捆早捆了。”
照晉王殿下那副果決狠辣的性子,一言不合就手起刀落的主兒,有沒有捆人的閑心還是兩說,但定然不會警告過一次又一次。
他若是真想,攖小寧早就被捆成粽子丟到車廂角落里了。
宋諫之本要把這軟骨頭的小蠢貨往上提一提,免得她越畏越低,滑到地上。
聽見這話,他手上動作一頓,隨即捏住呆頭鵝的后脖子。
肌膚相貼處熱度熨合,又酥又麻,攖寧‘哎呀’一下低叫出聲,扭著身子想逃出魔爪,結果膝彎被他攬起,毫不客氣的推到了車廂另一側。
身下一片溫熱驟然換成冷冰冰硬邦邦的木板,雖然鋪了層薄薄的狐皮毯,也無濟于事,落差忒大。
攖寧屁股落地時還未反應過來。
半晌,她呆愣愣的抬頭看向宋諫之。
小王爺正抱著雙臂靠在車廂壁,已經在閉目養神了。從眉骨至下頜,線條分明利落,硬挺的鼻梁投下一片陰影,只可惜,連頭發稍都透露著生人勿進的氣息。
從瀘溪到建昌,少說得走一個時辰。
坐著硬邦邦的木板,攖寧小小的嘆了口氣。
早知道就不逞一時口舌之快了,這就是所謂的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吧。出門前應該把王府馬車的狼皮毯帶上的,還有吃食,不然這半天可怎么過。
她剛頹了一瞬,就狠狠敲了敲自己腦袋。
攖小寧啊攖小寧!你之前可不是這樣的!
想什么狼皮毯!它就是再柔順舒服、暖和綿軟,也不是你的!
攖寧無聲的鼓起了臉,垂頭喪氣的,眼神自然而然的往下一掃,卻立時被粘住了,眼睛也‘蹭’的亮起來。
只見矮座底下,麻繩綁著厚厚的一摞油紙包,頂上貼著十里鋪子的朱紅紙,粗略一打量,少說的有六七樣。
她悄沒聲的瞄一眼宋諫之,指頭一勾,把那摞油紙包摟進懷里,眼睛笑的瞇成了月牙。
糖炒栗子、驢打滾、芙蓉糕、核桃酥……
她一樣樣的抻開油紙包,擺到矮座上,自己不介懷的畏到矮座下,咽了咽口水,兩口一個的往肚子里填。
另外一側。
宋諫之微掀了眼,睨著那只吃到滿嘴掉渣的小蠢貨,食指微動,竟少見的,對這些膩人的甜食起了興趣。
但到底按捺著,端著架子,沒有跟她搶食。
馬車行在坦途,異常平穩,連揚鞭催馬的聲音都聽不到,只有攖寧小心壓低的進食動靜。
日光從卷起的垂簾縫隙中,爭先恐后的投進來。
光影晃動間,依稀可見,少年唇邊那抹不動聲色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