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各項文件緊急簽署, 如雪花般發了出去,即刻開始生效。
這些文件先是確認了一件事:傳言中的那位元帥確實死而復生,再次歸來, 重新掌握軍部。
同時,議會及聯邦的其它勢力徹底將話語權交了出來, 不能再左右戰局。
哪怕有此時不在主艦上的人表示強烈反對, 認定這屬于武力政變,也已經無濟于事。
是一場一揮而就、兵不血刃的權力交割。
主艦之上,一切過渡手續完成, 聯邦高層看著前方那尊煞神起身, 終于要松一口氣。
當時的形勢實在太混亂,以至于他們沒能發現薛鹽的星艦竟然暗中被梅斯維亞得手。與異種交戰時他們太手忙腳亂,把突然出現的“薛鹽”當成了救兵。
種種失誤下, 竟然讓最危險的人物繞開了他們大軍的庇護,明晃晃上門威脅。
自己的性命、家族的未來……
在座的是一群聯邦中最有權勢的存在, 他們在考慮如何應對異種時,都步步為營, 不讓自己無上的權力受損。
哪知道機關算盡,反而落到這樣狼狽的地步。
到現在, 他們甚至因為梅斯維亞沒有對他們下死手而慶幸。
人只要活著就有希望。梅斯維亞還留著他們, 一定是有別的打算。只要這人有所圖, 他們就有希望活著。
在他們一片希冀之中,長發青年打開作戰室大門,將要離開之際,忽然回過頭, 對衛陵洲道:“交給你了。”
聯邦高層們此時才發現衛陵洲仍留在原地,那張永遠笑盈盈的臉上露出一抹詭異到了極點的、讓人毛骨悚然的神情。
“樂意之至。”衛陵洲彬彬有禮道。
高層們的目光在他們兩個之間驚疑不定地游移著, 最終望向宋連旌。
“你們要做什么?這不合聯邦的法律!你、你不是說沒有——”
“我是沒有嚴刑拷打的愛好,”宋連旌自然地說。
“但我很榮幸,成為他的共犯。”
他與衛陵洲相視一笑,走出作戰室。
隨著他的離開,通往外界的大門被牢牢關上。
——
曜日戰爭開始一周后,聯邦元帥再次執掌軍部。
從他上任之日起,對內清洗聯邦內與異種勾結的官員,啟用原本難以施展抱負的的將領,重整軍部,一改此前的衰頹之氣。
對外,宋連旌命人堅壁清野以待,打斷了異種不斷向前的攻勢,讓人類獲得喘息之機。雙方在前線對峙時,人類星域中情況多變——有史以來,天文學家從未見過各種異象以如此高的頻率出現在宇宙之中,每一次出現都實打實地給人類軍隊加上了debuff。
聯邦和異種的前幾場戰役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中部星球上不乏悲觀與絕望,甚至有傳言說“人類氣數已盡,才會遇到這樣多的磨難”。哪怕邊緣星上的人舍生忘死,也只是在為自己的家園拼死一戰,沒空去想反敗為勝的美好結局。
可就是在天時地利都和他們做對的劣勢下,宋連旌率奇兵、借著宇宙中突變的氣象,將異種的精銳葬送在它們一早就打算拿下的星系里。
這是曜日戰爭中的第一場勝利,也絕不會是最后一場。
聯邦的一切陰霾因此一掃而空。
大多數人類身上背水一戰的悲壯消失了,被為了美好未來而奮戰的希望所取代。
他們深知異種是強大的敵人,需要所有人眾志成城,但也明白它們并非不可戰勝。
他們可以從異種手下保衛自己的家園一次,就可以做到第二次。
至于那些與天命相關的流言,宋連旌只回應過一句。
“人類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如果有誰試圖操控,那就讓祂見鬼。”
但這就足夠了。
隨著時間推移,聯邦的士氣水漲船高,情況越發穩定。
盡管異種來勢洶洶,但他們終究沒能在百年時光里恢復到種族的全盛時期。為了彌補缺陷,它們通過與聯邦高層的交易掌握了人類部分高端科技。然而在宋連旌上任之后,聯邦的科技水準也得到了提升。
這百年之間郁郁不得志的人太多,遠遠不止一個姜移。在議會與財閥聯手壟斷聯邦的機甲市場后,和他們意見相左的人屢次遭到排擠,心灰意冷之下,紛紛隱姓埋名。直到聯邦重新給出希望,這些人才再將自己的成果展示出來,迅速投入使用。
異種靠著突然襲擊得來的一點先機被極有耐心地蠶食干凈,宋連旌指揮戰局,在此時逐漸收縮戰線,大有將異種再次逼到域外的勢頭。
幾個月之前,聯邦大多數人對這位元帥的了解還停留在傳言里、停留在軍事專家無法解析透徹的一場一場戰役中。
直到此時,他們得以親眼見證他的英姿,才知道自己此前對這個人的一切揣測都太過貧瘠。
他們的元帥就是有一種魔力,叫人相信眼前遇到的所有困難都不是不可逾越的鴻溝,而是可以利用的機會。
哪怕他什么都不曾許諾,聯邦人仍舊覺得,只要跟隨著他,自己就一定可以成功。
“這是只有他能做到的事。”
金色的旗幟重新飄揚在聯邦上空,一艘處于隱匿模式的星艦上,暗網老板望著聯邦的方向。
在四個月里,將處心積慮的異種逼回人類星域邊緣,不要說異種,就是人類也沒有想到過自己能在這場戰爭中取得這樣快的進展。
“即便是深雨戰爭期間,聯邦也沒有過這樣的效率。”殺手感慨著,“聯邦都快爛到根上了,我原本以為,即便是他,也需要多花一些時間。”
“異種也是這樣想的,可它們漏算了一點,”暗網老板搖了搖頭,“聯邦人對他,和一百年前不一樣了。”
不論是聯邦高層還是異種,他們都對這位聯邦元帥忌憚到了極點。可英雄的閃光點無法磨滅,他們做得太過火,于是弄巧成拙。到了這個時間,聯邦人予以他絕對的信任,也予以自己光明的未來。
殺手很快便想通了這點。
在此之前,聯邦日益衰退,他的家人慘遭不測,自己伸冤無門,最終選擇了加入暗網,以這樣一種極端的方式獲得力量,為家人討回公道。
他從沒有因這樣的選擇后悔過,可到了此時,卻仍然免不了苦笑。
“如果一百年前就是這樣,該有多好啊。”
可惜世上沒有如果。
一陣不詳的聲音從星艦甲板上傳來,代表著敵人的紅色光點接連出現在暗網星艦的總覽圖上!
警報聲大作,殺手臉色驀地一變,老板卻平靜地放下了手中那碗已經涼透了的蹄花湯。
名貴的瓷碗和桌子相撞,清脆的響聲在鋪天蓋地的警鈴聲中被淹沒。
“這一天終于來了。”老板嘆了口氣。
人類還是異種,不論哪方在戰爭中取得了勝利,對于他這樣搖擺在兩方之中的人而言,都沒有區別。
他注定一死。本該在一百多年前的邊緣星上喪命于異種之口,卻奇跡般地被一個少年救下,后來蠅營狗茍,得以活到現在。
這些年來,他放棄尊嚴掙扎求生過,也掌控著聯邦的至暗面,被人尊稱一聲“老板”。
在不為人知的角落,他曾經與聯邦高層平起平坐,進行交易。也最終目睹著他們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應有的榮光重歸于當年星海中最閃耀的那個人。
事到如今,老板已經記不清自己最初的名字,也難以分辨在人類和異種中,自己更希望哪方會贏。
他的人生并不光彩,卻也找不出什么遺憾。
可是,人總是不知滿足的。
“我想再見他一面。”
聯邦的軍隊沖入暗網星艦最核心的位置,老板閉了閉眼,輕聲說道。
——
暗網伸向聯邦的觸手在此之前就已經被清掃得差不多了,現在他們的星艦也被控制,這個曾經幫助異種攻破聯邦防線的組織徹底宣告終結。
宋連旌命人將暗網星艦上的資料進行整理,或許能從中找到有利的信息,讓他們進一步應對異種。
暗網老板見面的請求很讓他意外,但他確實很想聽一聽這人在將死之際有什么話想說,知會了衛陵洲和率兵匯合過來的希瑟等人一聲,便去見了。
他隔著層層防止越獄的封鎖力場,見到了那位暗網老板。
那人容貌維持著年輕,稱得上一句英俊,安靜地坐在鐵窗之后,望著虛空發呆。只是在宋連旌過來后,他猛地抬起頭,露出無比狂熱的神情,緊緊盯著他看。
宋連旌微微蹙眉:“我們以前……有過淵源?”
“您果然不記得我了,”老板自嘲似地笑了一聲,“也是,您救過那么多人,當然記不住所有。可對我來說,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們出身同一星系,我的星球只比您的母星早幾天陷落。”
宋連旌表情沒什么變化——他是真的想不起來了。
“你說你要見我,沒有別的話要說嗎?”
老板臉上流露出一絲落寞神情,卻又很快調整回來。
“我只想問您一個問題,”老板道,“正如我所說的,您是我的救命恩人,而我辜負了這份恩情,讓全人類陷入危險之中。”
“如果時間能夠重來……元帥閣下,您還會救我嗎?”
宋連旌:“……?”
不是,你就問這個?這是什么很難回答的問題嗎?
他真切地為暗網老板的腦回路感到迷惑了。
“我會。”宋連旌說。
“在你母星淪陷時,我會盡我所能,救下每一個人。”
“我也會在你與異種開始交易后,盡全力剿滅暗網,將你緝拿歸案。”
前者是他作為聯邦軍人的義務,后者則是身為元帥的職責。
對他而言,這并不是一個難題。硬要說有什么遺憾,那就是深雨戰爭末期他心力憔悴,沒能及時將暗網扼殺在搖籃之中。
宋連旌的回答不假思索,老板卻怔在原地,像是突然失去了語言系統一樣,什么也說不出口。
這場對談至此結束,宋連旌揮了揮手,示意人將暗網老板帶下去。
這位“老板”將接受審判,迎來和此前那些背叛了人類的聯邦高層一樣的命運。
宋連旌站起身,和封鎖力場之后的老板各自走向房間的出口。
代表他們位置的坐標只短暫相交了一瞬,然后便背道而馳。
“元帥閣下!”
雙方擦肩而過的瞬間,老板突然回過了神,隔著力場高聲喊道:“事情還沒有結束!異種不是人類最終的敵人!”
宋連旌腳步一頓。
“天命確有其事,那是整片星海在億萬萬年里發展出的意識。祂有著難以想象的力量,卻認為現在的宇宙并不是祂想象中的樣子。祂想重啟一切,創建新的世界。”
“祂的力量并不能隨心所欲地使用,需要一個人類為祂代言,也需要一場浩大的、萬眾矚目的儀式。”
“但這一切條件,都已經——”
暗網老板的話戛然而止。
星海深處,傳來一聲悶雷似的巨響。
緊接著,真空中忽然掀起一股巨浪。人類的所有星艦立刻進入緊急戒備狀態,有序后撤。
人類與異種艦隊之間,忽然浮現一個連光都無法逃逸的漩渦,可怖的力量在其中奔涌著。漩渦的直徑不斷增長,侵吞著所到之處之處的一切粒子與能量。
沒人知道那是什么,怎么會憑空出現。
但在那之中,仍夾雜著一抹氣息,令人極為熟悉。
宋連旌望著漩渦出現的地方,微微瞇起眼睛。
星艦甲板上,希瑟立刻變了臉色,就連衛陵洲的神情也微妙了起來。
“楚追。”
宋連旌緩緩念出一個名字。
第102章 第 102 章
楚追一直以儒雅斯文的形象示人, 他的寬仁享譽聯邦。
很少有人記得,聯邦的這位元首也是軍校出身,曾經在戰場上拋頭顱、灑熱血。
但和他并肩而戰過的不會忘。
希瑟怔怔望著前方那道好像能吞噬一切的漩渦, 她在其中感受到了楚追的精神力——那實在是再熟悉不過了。
她和阿靜都習慣在了最前方沖殺,從少年時開始, 到聯邦成立, 他們自己也成了小時候所聽聞的那些將軍元帥。
但不論去往哪里,楚追總是在他們身后,他的精神力厚重無言, 默默支撐起一切。
“為什么會是你啊……”希瑟喃喃低語。
就算之前他們的關系早已僵化, 很多年沒有真正交流過,就算希瑟知道自己的受傷和宋連旌的死都與面前這個人關系密切。她還是難以接受,少年時最信賴的、并肩為戰的伙伴會這樣鮮明地走到自己的對立面。
“真好, 你還在為我意外。”楚追的聲音傳過來,那語氣活像是一句苦笑。
希瑟意識到, 放眼整艘星艦,能聽見這句話的只有她, 宋連旌甚至都被排除在外。
“他聽不到的,希瑟, ”楚追看出了她的疑惑, 耐心解釋, “我是天命的代言人,亦是祂的代行者。我只想與你交流,即便阿靜也無法干涉。”
他說:“日月星辰有自己運轉的軌道,人類亦然。即便它們曾被更改, 如今也要回歸正軌。這個宇宙將要重啟,但我終究是對不起你的。”
“如果你愿意加入, 我對你承諾,你會在新世界得到想要的一切——應有的地位、健全的身體。對了,你的‘刃影’也會回來,和當年一模一樣。”
了解到“刃影”的情況以后,宋連旌一直在嘗試恢復智能核心,讓原本那個已經發展出人格的“刃影”回來。他們的進展不是很順利,遇到了一處仍需解決的技術難題。
這是很隱秘的事情,知情者寥寥無幾,沒有人會將它說出去,但楚追還是知道。
“天命”的代言人知曉發生在星海的一切,他可以驅使星海的力量,只不過前期要做許多準備。
這本該是最難的一件事,楚追卻在甚囂塵上的聯邦慶典里,毫不引人注目地完成了一切。
他對希瑟發出了誠摯的、前往新世界的邀請,然后被果斷拒絕了。
“你還是站在他那邊,”楚追嘆了口氣。
希瑟說:“我站在人類的一邊。”
“哈……人類那邊,哈哈哈哈!”楚追忽然放聲大笑,宛如人失去理智后的瘋狂行徑,又像是在自嘲,很久之后才終于停下。
“你真的什么都沒變,我也是。除了和你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從未在人類身上看到過未來,”他低聲道,“走到這一步,也只是對不起你……和他。”
他在這句話的最后停頓了片刻,希瑟從那幾秒的空白中讀出了楚追的潛臺詞。
他們和梅斯維亞之間,早不是簡單一個“對不起”便能算清的。
她敏銳地察覺到,楚追的話堪稱一種剖白。他拋開了所有用于示人的溫和形象,說出了自己的從不展露的真實的、不可告人的心理。
但那不是在等待誰來審判,而是用于劃清界限的一場訣別。
楚追手握天命的力量,同樣的漩渦出現在宇宙的多個角落,吞噬著一切。
聯邦艦隊不斷開火,發射導彈,但再能崩山裂地的炮彈到了漩渦前,都激不起任何火花。最多是讓它有片刻的凝滯。
宇宙的重啟已經開始,如果不能阻止,所有對于未來的暢想都要玩完。
可是這要怎么阻止?
天命是存在于傳說里的東西,沒人見過,更沒人戰勝過。
幾個月前,宋連旌和“天命”在咸魚修理店中對峙過一次。那時他們所遇到的,只是依附于外界來客紀小游身上的一絲意志而已,便已經能切斷咸魚修理店和外界空間的聯系。
現在儀式已經開始,人類沒辦法正面與“天命抗衡。想要叫這個進程停下,便只有一條路可行——切斷“天命”與代行者之間的聯系。
可是楚追已經掌握了這份力量,他可以隨著自己的意志出現在宇宙的每一個角落、每一處時空。
沒有人類能觸及到他,沒有人能阻止命運的車輪滾滾向前。
聯邦人試圖躲避越發擴大的漩渦,卻又無計可施。
他們一直厭惡壓在自己頭上的財閥世家,在幾個月前認清了聯邦議會的真面目,為了保護家園,踏上與異種的戰場。
他們以為自己已經看清了一切,可還是想不明白。楚追——那個懷柔的、溫和的聯邦元首,為什么會做出最殘酷的選擇。
他們不知道,對他自己而言,楚追早就做出過比這更加殘酷的選擇。
這是一場死局。
放眼聯邦歷史,沒有比這再絕望的時刻了。
然而,就在下一秒,一股浩蕩的精神力席卷過宇宙,裹挾著萬分殺意凌厲向前!
漩渦瞬間爆發出一陣強光,和無形的力量互相抗衡著,不斷向外蔓延的趨勢猛然停下。
元帥高喝道:“用精神力壓制!”
星艦上,眾人神情一凜。
放眼聯邦,都沒人有元帥閣下那么變態的精神力,但他們的力量匯聚到一起,仍然不可小覷。
源源不斷的精神力攻擊下,星艦前最大的那個漩渦被他們的意志阻擋,甚至隱隱縮小了一些。
就在眾人看到希望的時候,一排機甲的影子陡然出現在漩渦之前!
緊接著,他們額頭一陣劇痛,出于本能,緊急撤回了外放的精神力。
即便是有S級以上精神力的將官也在這樣的沖擊之下痛得腦子一片空白,站都站不穩。
他們來不及繼續任何操作,只能勉強分辨出漩渦前機甲的輪廓。
是“同歸”!
屬于楚追的機甲和它整齊的復制體立在那里,已經和他們印象之中的大相徑庭。機身上也帶有著那種屬于“天命”的、不可違抗的氣息。
正如在深雨戰爭的最后時刻,異種突然爆發出前所未有的能量,“同歸”亦然。
它本就是聯邦最頂級的機甲。
何況數量這樣多,就算沒有得到加強,也是令人生畏的一支力量。
“元帥,我們——”
詢問尚未結束,引擎轟鳴之聲驟然響起。
“枕戈”悍然向前,黑色長刀上帶起一片火色,裹挾萬鈞之勢,劃過黑暗無光的宇宙!
長刀與“同歸”手中長劍相接,金鐵交錯聲震蕩不絕,“枕戈”的攻擊像是自高空向下飛撲的鷹隼,精準狠辣地直逼敵人弱點,長刀深深嵌入“同歸”肩臂交接處。
機甲動作不停,“枕戈”刀勢驟轉,硬生生將“同歸”斬為兩辦!
火光沖天,硝煙乍起,“枕戈”簡直所向披靡,無人可擋。
星艦眾人獲得片刻喘息之機,立刻繼續用精神力阻擋著漩渦。
在一場慘烈至極的交戰后,其它幾臺“同歸”的復制體接連跟了上來,試圖攔住“枕戈”的進一步動作。
但“刃影”轉瞬即至!
它出手沒有任何猶豫,嚴密地填補好“枕戈”的死角,兩臺頂級機甲并肩而戰。
“楚追不在這里,”希瑟的聲音從機甲中傳出來。
宋連旌在駕駛艙中應了一聲,“枕戈”手中長刀震蕩,將對面不斷襲來的機甲劈遠。
他的聲音冰冷,不帶任何情緒,仿佛面對的不是難以戰勝的“天命”、必須要踏過的也不是曾經的摯友。他平靜得像是把理智與個人情感完全分開,有且只有一個目標——阻止這場會讓所有人喪命的宇宙重啟。
在絕境中燃起的斗志讓人類與漩渦僵持著,機甲“同歸”的復制體一臺一臺從空中墜落,在爆破中化為四散的殘骸。
宇宙中沒有空氣,因此也無法傳播聲音。
恒久漆黑的宇宙中,下落的機甲帶起一串串極盡絢爛的火花。光影停留在視網膜上,人們卻什么也聽不到。
那像是長夜將盡時,一場舉世矚目,盛大而靜默的表演。
通訊頻道中,宋連旌的聲音穿透一切:“這些機甲真正的目的不是在攻擊。它們是以攻為守,在阻止我們進入漩渦。”
希瑟道:“你覺得里面藏著破局的契機?”
“進去看過才能知道。”宋連旌說。
漩渦吸食著周遭的一切,光都無處遁形,沒人知道進去會發生什么。
與機甲的對戰中,宋連旌和希瑟都有意遠離漩渦,避開它的邊角。可如果里面真是十死無生的險境,“同歸”的復制體們為什么會因為這樣的顧慮束手束腳?直接把任何敢靠近的人推進去不就完了?
宋連旌甚至覺得,那些機甲刻意防著的人,是他。
對手越是怎樣布防,就越不能對方順心如意,漩渦代表著巨大的未知和風險,也有可能暗藏玄機。
宋連旌這樣想著,便這樣試了。
“枕戈”引擎催動到極致,長刀割裂真空,如同一往無前的巨龍,咆哮著撕碎身前一切阻礙,向著漩渦而去!
原本還在與人類交戰的機甲剎那間回防,連壓制著漩渦的精神力都顧不上,試圖攔下他的的動作。
——它們在害怕他進去。
各種攻擊不要錢似的落下,“枕戈”卻沒了反應,只是在炮火中微微一晃,投射出的機甲的幻影一觸即散。
宋連旌提前在交戰點附近放出的投影騙走了最猛烈的一波攻擊,也讓“同歸”試圖遮掩的真實意圖昭然若揭。
與此同時,真正的“枕戈”在攻擊范圍幾百米之外現出身形。
“掩護我!”
宋連旌話音未落,希瑟心領神會,“刃影”轉瞬便做出配合。星艦上同時啟動各類大型武器,為他的行動爭取時間。
雙方交戰、糾纏的時間里,“枕戈”甩開了“同歸”和復制體,超出了它們的射程。
機甲上搭載的超遠程武器還在冷卻,同為頂級機甲,差出這樣遠的身位,已經無可挽回。
眼看“枕戈”要一腳邁入漩渦里,“同歸”氣急敗壞地切入交戰雙方的通訊。
“你……狡詐!”
“和我打,你還不夠格,”宋連旌道,“讓楚追親自來。”
“同歸”瞬間啞了火,到這個時候,任何動作都是無用功,它攔不住了。
但就算進入漩渦,宋連旌的設想也未必能夠實現。它默默祈禱著人類的計劃失敗,調轉槍口,針對起星艦上的軍隊。
與此同時,“枕戈”一往無前,宋連旌在駕駛艙中,朝著主艦所在的方向深深回望一眼,一腳邁入漩渦之中。
陣陣罡風自身側呼嘯而過,縱然“枕戈”的防御系統已經開到頂級,在狂風之中仍然搖搖欲墜。
宋連旌前額驟然生出一片深入骨髓的劇痛,意識斷線,沉入黑暗之中。
主艦之上,衛陵洲眼神微頓,快步走向作戰室。
“衛上將?”
衛陵洲收斂起所有不著調的笑意,抬頭看著遠空,說:“幫我做一件事。”
——
“咳咳咳!”
喉間一片腥甜,宋連旌伏在地上,劇烈地咳嗽起來。鮮血順著他的指縫一滴一滴淌到地上,他頭疼得厲害,維持著原有的姿勢待了一會,模糊的視線才終于漸漸清晰起來。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他的手。
骨節分明、手指修長,卻比記憶中小了一號,也沒有后來握刀握槍磨出來的薄繭。
“枕戈。”他喚了一聲。
沒有回應。
“枕戈”休眠形態時化作的耳墜還緊握在他掌心,但他們之間的聯系在進入漩渦后就斷了。
宋連旌看著自己縮小一號的手掌,皺起眉。
不止是手,他方才說話的聲音也很不對勁,帶著變聲期特有的沙啞。
這應當是自己十一二歲的時候。
他穿過漩渦后,就回到了過去?
宋連旌撐著身子爬起來,他的前額還在隱隱作痛,四肢重得像灌了鉛。
周邊是一條狹窄的小巷,他將“枕戈”化作的耳墜貼身收好,勉力往小巷的出口走去。
他扶著墻,一步一步走到巷子與街道相接的盡頭,這座城市的真實景象在他眼前徐徐展開——
老舊的飛梭、雜亂的小店,街上行人來來往往,終日繁忙卻貧窮依舊。
宋連旌愣在原地。
這是他早已荒蕪的母星,他此生再也回不去的故鄉。
也是楚追的故鄉。
第103章 第 103 章
天氣燥熱, 視線盡頭飛梭啟航,散熱器后的一片空氣如同在波動。
母星被毀后,宋連旌曾無數次回想過這個自己長大的地方。
他記憶力很好, 連許多不那么愉快的微末場景都能還原。包括永遠滴答著水的空調機、凹陷皸裂的馬路、總是堆在街角的酒瓶碎片。
但沒有任何記憶能與親身體驗相媲美。
滾滾熱浪翻涌,撲面而來的是真實。
巷子里, 有人輕佻地吹了一聲口哨, 雜亂的腳步聲在背后響起。
宋連旌警覺起來,疲憊到極點的身體卻沒及時做出反應。
眨眼的功夫,他自背后被人重重的推搡了一把。
“在這愣著干嘛?錢呢?”
回過身, 一個十七、八歲左右的高大少年頤指氣使站著, 身后一群兇神惡煞的小弟散開,堵住通往大街的路。
成年之后,宋連旌便很少仰視過什么人。至于被人欺負到頭上, 收保護費……更是從來不曾有過。
外面的世界重啟不知到了什么地步,他無心管這些細枝末節, 正要迅速解決眼前的麻煩,精神力卻并未如想象中那樣被調動出來。
前額撕裂般的疼痛又加深了, 他疼得吸了口氣,原本已經被修復好的精神海中只剩一片空白。
這是先天精神力缺失的表現。
怎么會……?
“這就是你的選擇。”
“天命”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出現在宋連旌腦海中, 祂的音調比機器還要平靜無波, 夾在著的惡意卻沒有因此減少半分。
“你叛離了應有的軌跡, 天命便也放棄了你,收回了予你的賜福。”
與此同時,收保護費的混混見宋連旌沒有作答,又惡狠狠推了他一把。
少年跌倒在地, 手掌撐在滿地酒瓶碎片上,玻璃割開皮肉, 鮮血橫流。
他滿頭黑發凌亂,臉上蒼白得沒有血色,偏偏唇邊淌著未擦干的殷紅血跡,兩相對比下,將本就昳麗至極的眉眼襯出了一番驚心動魄的艷。
像是風一吹就會折腰的花,讓人更想看到他狼狽的樣子。
“失去了與生俱來的力量,你一輩子也走不出這個貧民窟。”屬于“天命”的聲音在宋連旌耳畔低語。
“你什么事也改變不了,會被永遠困在這里、困在這條虛假的時間線中。”
“一意孤行、不知悔改,你終會自食惡果。”
時間線?
宋連旌自動忽略了那些嘲諷。
這條時間線有什么特別,要被隱藏在漩渦之后,還要小心防著他進來?
“喂,你聾了嗎?”
為首的混混久久得不到他的回應,不耐煩地彎下身,要揪起他的衣領。
就在動作的前一刻,少年忽然抬起了頭。
混混從未見過那樣一雙眼睛——因為疼痛而蒙上水汽的、生來該含情帶笑的桃花眼,眼神中卻沒有半點笑意,鋒銳得像刀子。極致的美與危險混雜在一起,輕而易舉便能叫人失神。
直到頸邊傳來劇痛。
——少年掌心鮮血淋漓,手中卻緊緊握著一塊鋒利的玻璃碎片。
碎片更深地刺進他的傷口,他卻渾然不覺。玻璃碎片在混混脖頸上劃出一道狹長的血線,精準地割開他的氣管、動脈。
那手法純熟老練,沒有一點慌亂,不可能出于被逼到絕境、拼死一搏的人之手——少年絕對精通于怎么要了人的命。
混混反應了片刻,用手捂住自己的傷口,他驚恐地望著單薄的少年,似乎想說些什么,喉嚨間卻只能發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
他的血液噴薄而出,映襯著天邊夕陽的余暉。
宋連旌面無表情地將混混踢倒,他喘著氣,半身都是未干的血跡,分不清來自于敵人還是自己。
為首的混混倒在地上,其它圍過來的人全然愣住,手里拿著的刀落在地上都全然不覺。
沒人敢再看少年昳麗至極的眉眼,那完全是一尊地獄爬出來的、渾身是血的修羅。
“帶著他滾。”少年抬起腳尖,踢了踢地上的混混,“這個街區歸我管。”
“誰敢再來,和他一個下場。”
短短幾個字里,戾氣橫生。少年還沒完全變聲,聲音尚顯得稚嫩,但在場的混混沒有一個敢多說什么,當即作鳥獸散。
“這算什么?”嘲諷的聲音響起,“你躲得過今天,躲不過來日。新世界必將開啟,你不過是螳臂當車。”
“你如果真如自己所說的那么有信心,為什么要藏起這片真正的時空?”宋連旌反問。
“你——”
宋連旌沒有等“天命”的回應,自己答道:“時間線根本沒有真假一說,你們更改了過去的時空,將楚追的存在從這里抹去,把更改過的時空藏匿在漩渦里,為得是沒有人能夠找到他,通過除掉他這個代言人來阻止世界重啟的進程。”
他說完,感受到了“天命”的怒火,聽見了那聲音的咆哮。
“不對!你怎么可能知道!”
“哦,詐你的。”宋連旌輕描淡寫。
“天命”的反應更加劇烈,可是在此時此地,祂的力量無法降臨,只能任由少年動作。
把祂激怒的次數多了,宋連旌習以為常。他扔掉酒瓶碎片,簡單處理傷口,止住了血。
“天命”不容置喙,無可更改,所以太在意他這個脫離了軌道的凡人。
但如果不是祂開啟了這場對話,刻意強調了“虛假”兩個字,宋連旌根本想不到這一層,最多也只能察覺楚追的消失。
“天命”仍不死心,聲音中充滿不解:“你是怎么猜到楚追的存在被抹除的!”
“這不用猜。”宋連旌只是說。
因為兩條街之后,就是楚追母親開的改衣店。改衣店在星際時代是快被淘汰的產物了,生意很是不好。
楚追是家中長子,上面有酗酒的父親,下面有一群弟弟妹妹。在進入軍校前,他會在附近的街區打零工,養活嗷嗷待哺的一家人。
如果時間線中有他,這片街區不會有混混猖狂到剛才那種地步。
只是面對“天命”,這些沒什么可說的。
宋連旌在和祂的對話中想通了破局的方法,如今就更沒有繼續交流的必要。
——“天命”在忌憚他,這并不是他的錯覺。
宋連旌一開始并不清楚,自己一介血肉之軀,究竟有什么能引起這樣的注意。
直到不久前,他方才明白——他是死過一次的人。
人類是星海的造物,假如每個人的命運都由一根線代表著,那么屬于他的那一根命運線早就斷在了一百年前。是萬萬千千人類的意志與希望重新凝聚出他的的身體,將送他回到人間。
于是,從在邊緣星上睜開眼的那一刻起,宋連旌便脫離了“天命”的掌控,徹底自由。
宇宙的重啟影響不到他,原本注定的時間線也可以被他更改。
這才是祂與楚追不希望他進入漩渦的真實原因。
在這段時空中,一切尚未開始,仍然能夠挽回。
“沒有力量,你能做到什么?”
“天命”冷冷出言:“就憑這副病體?還是憑后面那群懦弱的螻蟻?他們避你如蛇蝎,怎么會追隨你?”
宋連旌知道祂指得是什么。
宋連旌幾乎一輩子都在戰場上和人、和異種廝殺,哪怕不依靠精神力也能感知得到,巷子里除了收保護費的混混,還有其他人藏在暗處。他們沒能跑走,又不敢出聲,只能默默等待危險離開。
“出來。”宋連旌轉向巷子的暗處。
“那群混混以后不會再來,這片區域沒人能欺負你們。”
少年逆光而站,肩膀單薄,脊背卻挺直,像是能撐起這片天地。
良久的安靜后,有一個微弱的聲音響起:“你……你不會這么好心,你要向我們收取什么?”
“我只要一份忠誠。”宋連旌說,“作為回報,我會給你們一個未來。”
“不會被人欺負、沒有十輩子還不完的債、不用為活著丟掉所有尊嚴的未來。”
——也是他想許諾給千家萬戶的、光明的未來。
藏身于小巷中的人陸陸續續走出來,越來越多人從暗處匯聚到光明的地方。
在那個永不衰謝的盛夏里,許多人再一次相聚。
他們簇擁著年輕的領袖,追隨他一路向前。
許多初次謀面的人都會不解——你們憑什么相信一個過分年輕的、連精神力都沒有的病秧子可以實現那么宏偉的理想?光明未來很有可能只是一場騙局,帶領你們的那個人自身難保,談什么以后?
于是那些追隨著宋連旌的人給出了回答。
因為他站了出來,他總是站在最前方。
他或許傷病纏身,可以被千萬次擊倒,但他永遠不會真正倒下。
——他決意前進,天命也要讓路。
第104章 第 104 章
星海之中, 漫長的對峙仍在繼續。
人類的精神力能夠短暫壓制漩渦的吞噬的進程,但隨著時間的進展,他們感知得到漩渦的力量正在加強。而長久釋放精神力的疲憊逐漸襲來, 精神力較弱一些的人已經難以支撐,血腥味從嗓子眼里冒出來。
漩渦所到的地方, 一切屬于星海的造物都將湮滅, 現在不能出現任何差池。如果堅持不下去,就真的只剩死路一條。
“警報,警報!”
艦隊上的將士苦苦支撐著, 不詳的紅點突然在星圖上亮起!
原本已經被趕到星域邊緣、四散奔逃的異種重新凝聚起來, 星艦全速前進,像利刃一樣插入人類的艦隊,發了瘋似的開始進攻。
苦心籌謀、養精蓄銳百年, 它們距離勝利只有一線之隔,卻依然沒能戰勝人類, 失去了卷土重來的機會。
好在它們還有機會,讓人類和它們同歸于盡。
——異種縱橫宇宙成百上千年, 從未在一個種族手下吃過這樣多的敗仗。
這已經是最后時刻,它們哪怕煙消云撒, 也不會將星海拱手讓給頭號死敵。
伴隨著一聲咆哮, 異種艦隊發起了最后的進攻。
防線還未重新落成, 希瑟安排人手對異種進行防御與阻擊,艦隊上的將士沒有余力同時兼顧兩方,不得不暫時減少精神力的使用。
分到其他人身上的任務瞬間加重了一層,他們的精神力搖搖欲墜, 來自漩渦的壓力也在此時陡然增大,馬上將要突破他們的阻擊!
就是在這一刻, 一股冰冷的精神力席卷過整支人類艦隊。那力量并不怎么柔和,叫人感到陰郁發冷,和它主人給大眾的觀感大相徑庭。可在此時,卻奇跡般地減輕了眾人身上的壓力,穩住了漩渦處的境況。
他們感到自己的力量與那抹冰冷的精神力相連——那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精神力連接,更接近于能量的傳遞。他們將自己的力量短暫地匯聚給衛陵洲,那人則代替他們,直面“天命”。
衛陵洲臉上剎那間失去血色,手撐在桌子邊緣,手背上青筋突起。
“衛上將,您還要繼續嗎?”一名將領問。
他的精神力接近極限,冷汗順著脖子一路往下淌,艱難地操控著特制的精神力儀器。
這是還在試驗中的新科技,從未正式投入使用,更不用說在這樣的大場面里,直接和“天命”對抗。這一儀器的安全性在此時并不能保證,是否會給人帶來后遺癥也猶未可知。
但儀器的開發者此刻就在他旁邊,堅決道:“不必管我,繼續。”
衛陵洲下了命令,前額撕裂似的疼痛越發加深。
原來……透支精神力是這種感覺。
僅僅用疼痛來描述實在是太詞不達意,即便在前面加上任何形容詞也顯得蒼白。像被刀子反反復復凌遲著,刀鋒削去每一寸皮肉,砍斷每一節骨骼,唯獨留下神經一刻不停地傳遞著信號。痛感如此鮮明地刺激著大腦皮層,麻木都是種奢望了。
經歷與性格使然,衛陵洲從未用如此極限的方式使用過精神力。與他相反的是宋連旌,那人將透支精神力當作家常便飯,以至于后來到了精神力與生命力雙雙枯竭的地步。
這之中有一部分是因為“天命”的刻意針對,但同他本人也分不開關系。宋連旌是一個非常果決的人。在他的目標前面,一切都要讓路,他能為此而清醒地將摯友送上絕路,選擇犧牲自己則更無需考慮——這個選擇對他來講甚至更輕松。起碼在情感上不會為了朋友而難過。
衛陵洲和他大部分爭吵都源自于此。
這種選擇在衛陵洲看來簡直不可理喻。他卻現在可以理解了,盡管出發點并不相同。
很小的時候,他聽著宋朝生的描述,總想見一見外面的世界。后來他見過了,他經歷了比宋朝生更漫長的歲月,始終不覺得這里有講出來的那樣溫情,難以對這里產生留戀,至今依然如此。
可他……還是不希望世界毀滅。
因為他遇見了一個人。
宋連旌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他每每于星艦上回望腳下星球時,目光總是溫情的。
——正如衛陵洲看著他時一樣。
衛陵洲的精神力向遠延伸著,不斷嘗試接觸著漩渦的邊沿,順著蛛絲馬跡尋找一個人的行蹤。
和以攻擊為主的其它人不同,在找人這方面,他更擅長。
……
終于。
一縷精神力觸碰到漩渦周邊的某個角落,衛陵洲感知到了另一個人的存在。
在由精神力構建出的畫面中,戴著眼鏡的斯文男子回過身,神情中有一抹沒來得及被掩飾的詫異。
他處在一片純然潔白、空無一物的空間里,唯獨身前不遠處有幾道類似屏幕的存在,上面畫面閃動,映射出的有正在發生的現實,也有……
楚追似是不經意地擋住其中一塊屏幕,低低笑出聲:“真是世事難料。”
“你最后……竟然也會和他站在一起。”
“出人意料的事可不止這一件。”衛陵洲意有所指。
“每個人都有難處,”楚追還是維持著一貫的說辭,他看著衛陵洲沒有波動的表情,嘆了口氣,“如果找來的是阿靜,我們應該已經打起來了。不過既然是你,我倒覺得,你并不是很難理解我的感受。”
“這個世界惡意叢生,掌權的人自大愚蠢,下面的人愚昧盲從。重啟了不是更好,哪里值得你們為它拼死拼活?”
衛陵洲微微頷首:“我很贊同這個說法,但有一點并不準確。”
“哦?”
“我也會動手。”
在他話音落下之前,蟄伏已久的精神力悍然出擊!
楚追身側升起無形的屏障,顯然對此早有準備,代表著天命的力量與衛陵洲身后匯聚起的人類的精神力頃刻間戰在一起!
精神空間產生了強烈的震蕩,幾度幾近崩塌。他們腳下的地面一塊一塊的凹陷下去,卻一個都沒有后退。他們的操控著各自的力量交鋒,代表著自身的精神體也毫無形象地扭打在一起。
這里靠近漩渦,離那條被扭曲的時間線位置極近,雙方都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響。屬于他們的過往變做一片片記憶碎片,圍繞著他們的身畔不停閃動。
交戰過程中,衛陵洲捕捉到了其中一片——上面的畫面和被楚追刻意遮擋住的內容很是相似。
他在廝打之中分出一抹精神力,不著痕跡地探過去,入目是一排排高聳入云卻老舊不堪的樓房。
酷熱的日光明晃晃照在頭頂,連帶周遭的空氣都跟著躁動起來。
畫面的中心匯聚于一幢高樓的最底層的窄小門臉。
“改衣店”幾個褪了色的大字掛在銹跡斑斑的店鋪門上,骨瘦如柴的女人帶著幾個孩子,扶著門低聲啜泣。她的丈夫——一個怒氣沖沖、渾身酒氣未散的中年男人,倒握著晾衣桿,發狂似地抽打在少年的脊背上,在軍校的白色襯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血痕。
少年的黑框眼鏡跌落在地,鏡片摔在暴土揚塵的街邊,滾出去幾米遠。
他視線模糊,伸手去摸索自己的鏡片,得到的卻是父親的一聲暴喝。
“楚追,你太讓我失望了!”
晾衣桿又落下來,街坊鄰居紛紛側目。楚追的母親顫巍巍伸出手,想拉住丈夫的動作,卻被毫不留情地甩在一邊。
“攔著我做什么?”楚父怒吼道,“拿不到獎學金,連一個野種都比不過,還敢在你老子面前撒謊。他有什么臉面回家!”
這竟然是楚追的少年時代?看衣服,他已經進了軍校,那也該認識了——
“衛上將看得還開心嗎?”
精神空間中,拳風閃過,楚追的聲音于衛陵洲耳邊響起:“我的故事實在沒什么精彩的地方,比不上您的過往。”
他們都在借著交戰的時機窺探彼此的記憶碎片,試圖從中找出有用的信息,結束這一場漫長的對峙。
衛陵洲并未因此被激怒,側身躲了過去:“別那么謙虛,你的童年和你寫的,可完全不一樣啊。”
和聯邦很多高層一樣,楚追也出過一本回憶錄,叫《星海之約》。他在里面淺淺談過自己的家庭——父母雙全,有弟弟妹妹,這在孤兒遍地的邊緣星十分難得。父愛母愛是稀缺品,聯邦很多人都說,楚追元首之所以能養成這樣溫和沉穩的性格,和家庭脫不開關系。
楚追寫得是實話,卻不是全部的實話。父母的愛是有條件的:在父親沒有喝得酩酊大醉,母親身體狀況稍微好轉,他們家不那么缺錢的時候。
愛并不是人類社會的通用貨幣,所以他很早就學會了掙錢,養活一大家子人。
帝國太空軍缺人,軍校也放低過年齡限制,楚追從那時起就進了第二十一軍校。為了鼓勵學生上進,軍校每個月會給第一名發放獎學金——經過層層克扣,其實不剩多少,但對楚追和他的家庭而已是一筆巨款。并且,因為他優秀的成績,獎學金成了相當穩定的經濟來源。
直到……梅斯維亞入學的那一年。
那人沒入學前,天才的名聲便已經很響亮。而他不負眾望,剛一入學便破了各項紀錄,輕松成為新的第一。他的成績放在整個帝國都沒人可以媲美,別人看著他,連一點點競爭的心思都很難有。
他的光芒太耀眼了,沒有人會記得在他之前,還有另一名學生蟬聯過許多年的第一。
楚追從老師眼里“最優秀的學生”變成了“最省心的學生”,他常常被安排和那個耀眼的人一起上課,好潛移默化的,讓這家伙不那么跳脫。這些他都可以不在乎,但重要的是,他拿不到獎學金了——他暫時沒和家里說,靠著手頭的積蓄正常打款,可這撐不了多久。
楚追試圖重新成為第一,可是做不到。梅斯維亞是真正的天才,楚追比不上他的天賦,就連努力也不行。
他開始焦慮,瘋狂地嫉妒梅斯維亞,也羨慕他。
直到某一次,他們又在深夜的訓練室中相遇——鬼知道為什么天才也要卷到這種程度,梅斯維亞叫住了他。
“楚追,你想不想賺筆外快?”
楚追的精神立刻緊繃起來,他以為自己掩飾得已經足夠好。可貧窮還是和咳嗽一樣,總是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來。
“你為什么要這么想?”他反問,語氣很不客氣。
他甚至有點委屈:你明明什么都有。每月的獎學金、呵護你的老師、絕佳的天賦,為什么還要多這么問一句,特意來羞辱我?
楚追說完,轉身就要走,卻沒想到那人直接掏出一張銀行卡。
“是想請你幫我個忙,”梅斯維亞大方道,“我的獎學金都在里面,這是報酬。”
楚追:“?”
這下他不憤怒,開始警惕起來了。
“你要做什么?”
梅斯維亞神秘兮兮的把他帶到監控器的死角,壓低聲音說:“最近學校查得嚴,我翻墻去吃夜宵的時候,你能不能幫我把個風?”
“……”
這就是吃貨的力量嗎?到底是誰凌晨三點在訓練室,還要琢磨怎么找空出去吃夜宵?
楚追萬分無語,但看著少年的笑顏,很快反應過來。
——梅斯維亞和希瑟都是刺頭,經常結伴翻墻。這他是知道的,但截止目前,他們一次也沒被抓到過。
這家伙不需要人來放風,安保再加強三倍也不需要。
比起梅斯維亞,更需要這場“交易”的人是自己。
楚追不知道對方是不是從蛛絲馬跡里察覺了什么,并通過這樣的說辭來配合自己脆弱的自尊心。
但他答應了。
他有一個家庭要養,面對錢說不出拒絕。
楚追只是想……從今往后,我不能嫉妒梅斯維亞了。
雖然世界是個爛泥沼,可他是個好人,好人該有好報。
從那天起,楚追也加入了不守校規的翻墻活動,不過是負責盯梢的那個。梅斯維亞回來的時候,總會給他帶一兩碗小甜點。
他依舊每月把錢寄回家,假裝自己還是獎學金的得主,讓家人不必擔心每個月的花銷。
在日復一日的軍校生活里,他頭一次開始暢想未來。
楚追記下每個月獎學金的數量,算上通貨膨脹的速率,在心里把它們乘十,不乘以二十。
他想,我以后要掙大錢,把這些錢都還給梅斯維亞。
我要當軍官,給他安排好的前程。
他想,這世界很爛,但我要改變它,我們能改變它。
他對前路充滿希望,可紙是包不住火的。
楚追的父親生活一貧如洗,自己是個酒鬼,卻有個懂事的兒子,經常在外炫耀兒子軍校第一的成績。然而梅斯維亞的名頭太響亮,很快傳遍了整顆星。相比之下,誰在說謊,簡直一目了然。
楚父沒想過兒子能讓他這樣丟臉,于是在他假期回家時,便有了記憶中的一頓毒打。
楚追沒有反抗。
沒拿第一的是自己,撒謊也是自己,他不知道該怎樣做,便只好承受。
他父親喝醉的時候時常打人,他對此已經麻木了。
唯獨這次,他在咬緊牙關的時候,腦海里總是浮現出一個名字。
那個自由的、強大的、耀眼的少年。
楚追瘋狂地想要見到他。
他不知道對方會怎么解決現在的困境,可就是有一種莫名的感覺:好像只要看到那個人,就能找回自己積攢起來的,對生活的希望一樣。
可是他從天亮等到天黑,奇跡沒有發生。
這是假期,他們并不住在一片區域,梅斯維亞到這里來需要很長一段路,而他假期早就有了別的安排。
梅斯維亞沒有過來合情合理,楚追很清楚這一點。
他不該將自己的希望任性地寄托在別人身上,可他控制不了。
也控制不了希望落空,極盡空虛的那一刻。
母親手指顫抖著給他后背上藥。
“不是你的錯,你已經很優秀了,孩子。都怪那個小野種!”她咒罵著,希冀這樣能讓自己兒子的心情好一點,“如果不是他在,你怎么會被你爸打成這樣?”
“不怪他,媽媽,”楚追艱難地說,“他是我的朋友,你不可以用這個詞說他。”
“傻孩子。”母親撫著他的額發,聲音充滿憐憫,“如果你不需要和他競爭獎學金、不是生在我們這樣的家庭里……如果你天資比現在再愚笨或是聰明一點,我都相信你們會成為朋友。”
“但現在,我的孩子,你總會不甘心的啊。”
楚追的母親并不是一位很有文化、很先進的女性,她的一生到死,可悲地被系在小小的改衣店里,眼界也只局限在這里。
可她確實了解自己的孩子。
楚追當時沒有應答,也沒有信。
他依然和梅斯維亞做朋友,對著星海暢談理想,許下誓約。
但隨著時間流逝,他的母星毀在在戰亂里,他帶著軍隊奔波輾轉,在上萬光年之外的中央星落腳。
他到那時才意識到,母親的話像是一句預言,如影隨形地跟著他。
他也在戰場上舍生忘死,他也為梅斯維亞擋下過致命的攻擊,連半分的遲疑都沒有過。可沒有人記得他,就像太陽的光太過強烈,當它升至高空時,沒人還會在乎星辰的光芒。
楚追想,聯邦成立,他會成為元首,只是因為梅斯維亞不想做而已。
承載了“天命”的權杖落在了他的手里——那又是梅斯維亞不要才輪得到他的東西。
強光之下,陰暗的情緒不受控制地滋長著。
楚追很了解自己。
如果他再聰明一點,是和梅斯維亞比肩的天才,他不會像這樣患得患失。
如果他資質再平庸一些,就會安心做命令的執行者,不會這樣內耗。
如果他沒有這一顆過分敏感、又過分自尊的心……
隨著戰爭的進程,軍部和議會的沖突爆發,梅斯維亞手握大軍,毫無顧忌地執行自己的想法。
可楚追在中央星,剪除舊貴族的黨羽是個緩慢的過程,戰爭繼續著,聯邦的勢力需要平衡。他是要為這些事頭疼、處理雙方關系的人。
一次又一次。
楚追感到疲憊。
與此同時,議會挑唆他、“天命”也在他耳邊不斷低語,要他為最信任的朋友捅上致命一刀。
楚追知道他不該將自己的決定怪罪于旁人。總之,他就是這樣,悄悄在權力的中心里爛掉了。
終于,梅斯維亞的死訊傳過來了。
他曾經等待過這個消息,規劃過自己該在之后如何處理聯邦后面的事情,實現自己少年時期的理想。
但在那一刻,楚追發現自己并不快樂,也失去了所有目標。
他用了很長一段時間終于明白,那人的死并不代表著他們之間關系的落幕。
那意味著,他將一輩子生活在名為梅斯維亞的陰影之下,永遠無法擺脫。
后悔、滿足、嫉恨、思念……用什么樣的情感來形容他們的關系都太過淺薄。
那一夜母親的預言最終應驗,楚追從鏡宮向遠處,天光之下,聯邦一點一點腐朽著,再次下定決心。
——他和這罪惡的世界一樣,應該一起歸零。
沒有人能阻止。
——
精神空間中,楚追一個晃神,被衛陵洲壓倒在地,可表情上卻絲毫沒有受制的惶恐。
“這是阿靜的招數啊,”他有些懷念地說,“衛陵洲,你做了他這么多年醫生,確實學到了一些東西。”
“可惜,沒有人能和阿靜相提并論,”他話鋒一轉,語氣驟然冷下來,“拖了這么久,也該到時間了。”
同一時間,人類星艦上警鈴大作,但遭受攻擊的并不是艦隊,而是人類星域中的各顆星球!
在此之前,就有小的漩渦出現在了星球上。隨著此前星艦上眾人的壓制,直徑不再增長。但在這一刻,它們同時開始膨脹,成指數倍增長,侵吞著所到之處!
漩渦的進程在艦隊前受阻,楚追便在和衛陵洲交鋒時,悄然將力量轉移到小的漩渦之上。
全人類精神力最強悍的一批都在眼前的艦隊里,星球上的力量薄弱太多,不斷發來緊急求援。
精神力空間承受不住過于激烈的交鋒,即將崩塌。楚追無心戀戰,準備重新隱入時間和空間的縫隙,操縱世界重啟的進程。
但他的身型忽然一頓,目光凝望著虛空中某個方向。
盡管“天命”信心滿滿,但那個被篡改過的時間線并不能攔住梅斯維亞,他對此有所預料。所以才精心隱藏起時間線,命令“同歸”嚴防死守。
但他想不到那人的速度有這么快,也想不到……他能找到這里來。梅斯維亞的長項在于攻擊,不像衛陵洲這樣的例外,能在精神力空間中鎖定他的位置。
楚追思索著,猛地神情一凜,看著眼前的人:“是你!”
衛陵洲好整以暇地笑起來:“慚愧,慚愧,我應該再拖一會兒的。”
從異變出現時起,他與宋連旌的精神力就一直相連——感官共通對他們兩個而言十分便捷,在這種情形下,能省去不少麻煩。
他們之間的聯系在宋連旌進入漩渦后便斷掉了,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那是處于楚追和“天命”掌控之下的空間,不會讓闖入者太過輕松。
直接的聯系斷掉了,兩個人互通的感官卻仍然微弱地相接著。衛陵洲感知得到對方的五感、情緒,以及……堅定的決心。
他知道,宋連旌一定會帶著破局的方法出來,自己只需要提前準備好一切。
楚追的位置很難找,但現在他的精神力就是最好的坐標。
他停留在這里,給宋連旌指通過來的路。
電光火石間,楚追也想明白了一切,平靜無波的表情上終于浮現一絲裂痕。
“精神力連接,你們兩個——”
“咔嚓!”
精神力空間如鏡般破碎。
黑發少年手持長刀,擊碎時空的壁壘,踏著漫天星光,自漩渦中躍出!
他的短發在身后一寸寸變長,五官上的稚氣褪去,璀璨的瞳孔中金芒一點點凝聚,宛如初升的朝陽。
“抓住你了!”
第105章 第 105 章
在那個被篡改過的時空中, 宋連旌帶著人阻止了異種的攻擊,避免了世界的重啟。
他已經知曉事件會如何發展,將從前走過的路再走一遍而已, 哪怕失去精神力,也不是全無可能的事情。
當那個時空的節點與當前的時間線重合, 兩個時空中的節點互相影響, 合二為一,他便從氣急敗壞的“天命”那里感知到,世界重啟的進度被減緩了。
但這只是一時的, 想要真正阻止一切, 根源仍然落在天命的代言人楚追身上。
好在他們已經找到了他。
與此同時,精神力空間終于撐不住輪番動蕩,終于分崩離析。
宋連旌和衛陵洲聯手將楚追逼出時間與空間的縫隙之中。他在真實的宇宙里現身, 真正的機甲“同歸”轉瞬即至,在他身前搭建起重重防護。
宋連旌手中長刀寒光一閃, “枕戈”同時現出真容,他的身影被籠罩在鋼鐵的骨骼之中。
頃刻間, 兩臺出自同一人之手的機甲就位重組,手中武器相撞, 火光迸濺!
星艦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去。在兩臺機甲身后, 他們看見縮小了一圈的漩渦。
愛德精神一振:“羅蘭上將, 我們是否要對元帥閣下進行火力支援?”
“命各部準備。”希瑟眉頭緊鎖,沉聲道,“這場戰斗不能貿然插手,聽阿靜號令。”
她清晰得感知得到, 那兩人戰斗時涉及的能量已經遠超人類能夠想象的范疇——楚追手握“天命”之力,而宋連旌支配著衛陵洲那里轉移來的、軍部將士的精神力。
這兩股力量過于龐大, 他們的攻擊時間一旦不對,就可能對宋連旌造成不利的影響。
“趁此機會肅清異種,”希瑟下令,“其余人配合衛上將,為元帥提供精神力!”
愛德與其它將領當即領命,人類將士經歷大起大落,看到眼前這一幕后士氣大振,在宋連旌登場后對他充滿信心。
希瑟卻并未覺得輕松。
她信任阿靜,但對眼前的局勢有著更為清晰的認知。
“天命”的力量太強,并且不像精神力那樣,需要使用者源源不斷的輸出。宋連旌現在能和楚追有來有回地打斗著,在星艦上的將士們現在士氣正高,連之前的疲憊都可以一掃而空,可這能堅持多久?足夠阿靜打贏楚追嗎?
以她對這兩個人的了解,當前的局勢下,這場戰斗會持續一段時間,如果不能在半小時內分出勝負,阿靜必然會因為精神力的衰減落入下風。
他們需要新的力量、更多的力量才能保證取勝,可這……要從哪里才能找到?
衛陵洲此前研發的儀器能讓精神力的能量在不同個體之間傳遞,但能夠籠罩整支艦隊已經是目前的極限——還是在由他本人操縱的情況下。
這是他們當前能夠集成的最大力量,可在與“天命”的抗衡中,這還遠遠不夠。
宋連旌比希瑟更快感受到了精神力的減弱。
他和楚追百年未見,中間隔了一場背叛、一場生死,若說彼此無言是不可能的。但狀況緊急,他在一開始就將“枕戈”的引擎催動到極致,希望能盡快拿下戰斗,雙方卻就此僵持不下。
“難得見你這樣心急,阿靜。”楚追的聲音從機甲中傳來,“能把你逼到這種境地,我也算值了。”
他說話的當口,“同歸”的速度陡然提升,長劍以千鈞之勢直擊“枕戈”胸口的能源核心!
“枕戈”避無可避,匆忙抬肘抵擋。長劍與機甲外殼的金屬擦過,發出令人牙酸的巨響。那是一種純粹的力量碾壓,輕而易舉破壞了機甲臂膀處的傳動系統,火花飛濺,鋼鐵的碎片在太空中四散開來!
駕駛艙中一陣激烈震蕩,機甲與駕駛員精神相連,宋連旌當即咳出一大口血,“同歸”的下一輪攻擊已然襲來。
它甚至不需要用搭載的任何武器,在“天命”的強化之下,這臺機甲自己就是宇宙間最大的殺氣。
長劍沒能擊穿“枕戈”的能源核心,那武器瞬間就化為了鞭子,鞭影自四面八方襲來,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巨網。
千鈞一發之際,“枕戈”猛然后撤,堪堪躲過了那張巨網,卻仍然被鞭尾掃了一下,當即重重飛了出去。
自問世以來,“枕戈”在戰場上還從未在機甲對戰中有過如此狼狽的時刻!
它接連向后倒退幾步才穩住身形,聲音焦急:“靜哥,我們沒辦法從正面勝過他。”
它說得還不是全部。以現在雙方力量上的差距,再有技巧也無計可施,“枕戈”的攻擊甚至沒辦法突破“同歸”的防御立場——那原本是他制造的機甲,如今卻已脫胎換骨了。
更何況,楚追本來就是優秀的戰士,以他的老成持重,絕不會露出任何容人逆風翻盤的空當。
宋連旌剛從過往的時間線中脫離,此時距離漩渦初次登場不過兩個小時,緊張的戰斗一場接著一場,他的精神也已接近極限。
但他面對的,卻是不知疲倦、力量源源不竭的對手。
“你感受到了嗎,阿靜,這就是人力和天命的差別。”楚追的聲音很平靜,似乎還有點苦惱,“上學的時候,我在你身后,也總有這種感覺。你現在該怎么辦呢?”
“贏你。”宋連旌言簡意賅。
楚追啞然失笑:“你啊……你總是這么自信。”
“如果我都不信自己能贏,別人怎么信我?”
鮮血順著額角留下來,蓋過半邊臉。宋連旌抬手抹去眼前血跡,金色的瞳孔像是在燃燒。
他操縱著“枕戈”避開“同歸”的下一次攻擊,尋找反擊的機會。
楚追搖了搖頭,他知道深知宋連旌的固執,卻還是忍不住問:“人類這樣待你,讓世界重啟,洗清一切罪孽不好嗎?可你到了現在還在為他們拼命。”
在交談間,兩人又交手了幾輪。
宋連旌駕駛機甲向來講究快準狠,幾乎從來沒有過和他交手這么久,還讓他落到下風的時刻。
此時在力量的壓制下,他的動作前所未有的艱難,場面很不好看。
“枕戈”外殼遍布損傷的痕跡,他也遍體鱗傷。
卻仍然奇跡般地堅持著,始終沒有倒下。
“我不是在為人類拼命,你應該懂的。我為了……”宋連旌急促地喘息著,“為了修理店的小紀小喬,為了隔壁煎餅攤的李大爺,為了我的貓。為了我的朋友,僅此而已。”
楚追有些詫異:“你養貓了?”
“我還養了綠蘿,”宋連旌配合著星艦上呼嘯而來的星際導彈,手中長刀劈砍,終于讓“同歸”的動作有了一絲凝滯,他高聲強調,“活到了現在!”
……綠蘿?
楚追眼神一暗。那是聯邦還是反抗軍,他們一邊在中央星系躲避著帝國的追擊,試圖回到大部隊中,一邊還抽空替阿靜過了生日。那是……他們還在同一戰線時的事情了。
曾經一起在花瓶底刻字、輪流給綠蘿澆水的朋友如流星一般,一個接一個地退出了歷史的舞臺。
他們死得死,散得散,到了深雨戰爭后期,剩下的本就不剩幾個。
和楚追一起在最后一役里把元帥設計致死的,已經被聯邦問罪,將判處死刑。
而剩下的那些人,和他如今已經徹底反目,有的只是不死不休。
楚追長嘆一聲,“同歸”手中武器化為彎刀,毫不留情地向“枕戈”已經受擊的手肘處砍去。
“早知今日,你或我,就該在戰爭中期死去,死在反目之前。”
至少那樣,他們至死還是最好的朋友。
“不用遺憾,今天送你也不晚。”宋連旌說,“我比你厚道點,會記得燒紙的。”
楚追沒有在意他的嘲諷,這人已是強弩之末,人類艦隊能給他提供的精神力越來越少,他幾乎是在憑一己之力與天命相抗了。
關于元帥的戰績,聯邦的人大多只能記得他接連不斷的勝利,和最后那場驚天動地的爆炸。
他們并不清楚,對宋連旌這樣的人來說,不能贏,便只剩死了。
——
太空中的戰況幾乎要一邊倒了,各星上的漩渦卷土重來。
每顆星球上,家家戶戶門窗緊閉。人們躲在家里,望著不停變大的漩渦不住發抖著。
他們明明剛擊退異種不久,將要擁有真正的和平。
“怎么辦啊?也不知道小宋、元帥閣下那里的情況怎么樣了?”紀小游懷中抱著一個圓溜溜的機器人,惶惶不安。
喬治亞咬著嘴唇,搖了搖頭。
他不停刷新著光腦上的消息,希望能看到前線的捷報,可等到的卻是一條一條令人心碎的消息。如果元帥閣下都要沒辦法勝過“天命”,還有誰能來救救他們?
漩渦在他們的星球上摧毀著一切,據軍部和治安署發布的內容,唯一能夠與之抗衡的,只有精神力。
可是艦隊上的精神力經過篩選的將士們做不到的,他們又怎么能……
絕望之中,他們忽而感受到一種信念。不知從何而來,卻出現在他們心底的——仿佛他們在不經意間,經歷過另一個時空。
在那個時空里,失去了精神力的元帥閣下依舊帶領著他們,在與異種與“天命”的戰爭中,成為最后的贏家。
——他一次一次跌倒、又一次一次爬起來,支撐著人類的希望,讓勝利與榮光歸為他們。
星球上的人們止不住地熱淚盈眶。
那是為他們戎馬半生,在遭受那樣不公的待遇、死而復生之后,仍在為他們而戰的元帥閣下。到了現在,他都沒有放棄,他們就更不能叫他孤軍奮戰。
哪怕他們的力量微薄至極,不能為戰局帶來一絲變化,也要在此時此刻竭盡所能!
隨著他們所思所想,精神力自他們的精神海中奔涌而出。
星球上的人中,少有精神力等級極高的,但來自蕓蕓眾生的精神力匯聚在一起,也能成為湍急的河流。
它們被統一的信念帶到一起,自發壓制起漩渦,抗擊著“天命”的力量。
并且不約而同地匯聚向大氣之外,茫茫星海邊緣,人類艦隊所在的方向!
星球上的人們習慣了等待。
星際有上百億人類,他們習慣等待一個英雄脫穎而出,打破水深火熱的生活,讓他們迎來新生。
人類中從來不缺英魂。
可以是戰場上舍生忘死的將領、可以是夜以繼日的研究員。
也可以是星球上,曾經沉默無言的每一個人。
這世上沒有神明,那他們便以自己的意志降福于世。
請讓他們的元帥勝利,請……庇佑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