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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一章

    見姜偃明明生著白白凈凈軟乎乎一張臉, 左看右看都是個該叫家里人疼著,明媚活潑的年輕小輩,卻端著架子, 少年老成地站在那,一板一眼、規規矩矩給他行禮,比封家年近九十的太爺看著還威嚴, 封緒流就忍不住想逗逗他。

    小種子讓他想到了前些日子撿的那只貍奴。

    不知是不是母貓死得早的原因,幼貓打小無人護著獨自在外流浪久了,有記憶起就靠著自己一只貓在野貓群里討生活,不過才幾月大,身子沒有封緒流半個小臂長, 絨毛都沒褪,四肢粗短跑幾步都能把自己絆個跟頭, 卻會擺出老江湖的樣子教他抓老鼠。

    每當那只幼貓雄赳赳氣昂昂, 像是只山林大貓一樣的走到他面前, 封緒流都忍不住壞心地伸手把它戳翻在地上,一根手指壓著柔軟的貓腹,看它蹬著四肢在地上折騰半天起不來, 小臉上寫滿了迷茫無助,封緒就會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小種子跟他那只貓很像, 也不知道是那位姜公子本身性格如此,還是因為他還是個化形不久的小種子,才有些呆頭呆腦的。

    對方聽了他的話, 臉立馬就皺了起來。眼里是明晃晃的不認同, 想教育他不能這么對人說話, 又顧慮他的身份不好開口,糾結的樣子讓封緒流忍不住笑得更加開懷。

    他將手里的千夢遞了出去:“開個玩笑。第一株贈予魔君大人的千夢, 就是經由我手種植出來的,我說是你的父親也不算很過分。”

    “你讓聶朝棲種千夢,是為了殺他嗎。”姜偃拿著花在手指上轉了轉,并不接他的話。

    聞言,封緒流斂起笑意看向姜偃。對方眼神清明,安靜地回視著他。

    “種千夢就要耗費人力物力修仙都,就要惹得天下人怨聲載道,恨不得殺他而后快,”姜偃道,“千夢本身也是殺人利器,養得久了,沉迷其中,人就越來越瘋癲。你們打不過他,但聶朝棲瘋了,一切就都不是問題了,是這樣嗎?”

    “師出有名,到時候一呼百應,一群人殺到他面前,就能輕而易舉完成一件為天下除惡的壯舉,這么功德無量,驚天動地的大好事,定能助修道之人飛升,你說對吧。”

    他盯著他,不想錯過封緒流臉上一絲變化。

    封緒流陷入了沉默,良久,他長嘆一聲:“是。”

    簡簡單單一個字,卻讓姜偃瞬間想明白了一直以來讓他不解的許多疑問。

    當初聶朝棲的母親為何非要逼他墮魔,聶朝棲本性非大惡之輩,甚至可以說善良,最后卻雙手沾滿鮮血,負滿殺戮罪孽,成了人人討伐的魔頭,不得好死——

    他走到這一步,根本就是十二家修士為了飛升專門煉成的人祭!

    姜偃為了這個認知而全身發寒。

    十二家的修士,為了飛升成仙,竟能罔顧人命到這種地步?

    封緒流緩緩開口:“你聽說過嗎,以前有閉塞無知村落,會將未足月墮下的死胎供奉在佛龕里。他們覺得這些未能降生的嬰兒,都是能溝通天地的圣嬰。”

    “那里的人會用些殘忍的獻祭之法,將人殺死在佛龕前,就這么幾代不歇地供奉著。原本死胎是不可能回應他們的,可數百年過去,有一日,那沾滿鮮血的佛龕之中,竟當真傳出了聲音,死胎佛龕——顯靈了。”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

    又道:“只可惜,顯靈的不是他們想要的能給他們帶來好處的神靈,而是極為兇殘,要人性命的邪祟。那東西把一整個村的人全殺了個干凈,然后又重新裝成佛像顯靈,誘騙路過的人將它帶回自己的村子,就這么不斷重復這一過程。”

    “等人意識到不對的時候,死胎佛龕已經殺光了那附近一百三十二個村子的人。我隨家中長輩去時,只看見了一塊模糊的血肉,數百條來自不同人的手臂插在上面呈蓮花狀打開,每只拈花手上,都拖著一個笑得慈眉善目的頭顱。”

    陽光普照的云上仙都,兩人相對而立,都感到身上有些涼。

    像是想起當時那個景象,封緒流臉色更加難看,捂嘴咳嗽著,姜偃看他咳得腰彎下來,實在難受,走過去拍著他的背,幫他順了順氣。

    “你們除掉這個成了邪祟的死胎佛龕了嗎?”他問。

    封緒流緩過這口氣,答道:“花了點時間,廢了好些人,最后一把火全燒干凈了。”

    “我提起這事,是想告訴你,對十二家的修士而言,魔君大人就是那只死胎佛龕。”

    死胎本無措,佛龕也只是個普通物件,單看拜的人想讓它成為什么。

    封緒流說這些的時候,臉上有種揮之不去的哀愁,姜偃意識到,封緒流并不認可十二家的做法,可他作為封家的人,卻也沒法從中脫身。

    封家想要成仙是為他,家中長輩一片拳拳愛護之心,對他一個病秧子也是傾盡全力的好,這情他要承,封家上下的性命,他得擔著。

    “我作為少主生在封家的那一刻,就只能和十二家其他所有人站在一起,不能做出任何背棄之舉,”封緒流苦笑道,“我自己倒是無所謂,可我始終代表封家,我背叛,就等于封家背叛,其他十一家會聯手對付封家。”

    他低下頭,對姜偃懇切道:“小種子,你在結契典儀之前帶著魔君大人聶二公子跑吧。你不是人類,他修邪道,你們結契當天一定會引來雷劫,而且必是大劫!到那時,十二家就會趁機帶著天下所有有意撥亂反正的正道人士殺上云上仙都,你們都會死!”

    “我勸不動聶二公子,他一心要結契,就只能寄希望于你能讓這場將所有人囊括進去的飛升大戲,終結在這里。”

    封緒流的話在姜偃腦海里炸得他腦袋發暈。

    他知道,正道修士們不只會殺了聶朝棲,還會把他分尸成數千塊,鞭尸三百年!

    關于這一段,他可是打從穿越過來,進入太玄宗之后就不知道聽過多少遍了。

    以往聽的時候,他還偷偷在手心里藏了瓜子,一邊嗑一邊樂顛顛聽著他們不厭其煩地講這個‘勇者斗惡龍’的故事,暗自吐槽老套,從來沒想到有一天他竟然會成了故事里的一部分,而是還和必然要被殺死的惡龍是一伙的!

    一想到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姜偃不只頭皮麻,嗓子也麻。

    問題是——

    他清楚地知道,殺了聶朝棲也飛升不了,甚至他還知道,哪怕再往后百年,放眼全修仙界,也只有一個飛升了,而且還是傳言,根本不知道是真是假。

    做了這么多,全是白費功夫。

    他干啞著嗓子,眨巴著眼睛,有點懵又有點不知道怎么辦地看著封緒流:“你這是要我逆天改命啊”

    他從后世來,所有過往都早成了定局,封緒流要他帶聶朝棲走,可不就是逆天改命么。

    而且,還不知道他在這里所做的到底有沒有用,還是說,僅僅是大夢一場。

    姜偃感到頭疼。

    可封緒流不會知道他為什么這么說,在他看來一切還未成定局,還有轉圜的余地。

    他以為姜偃不愿多費這些心思帶著聶朝棲逃命,想到千夢的習性,換了種說法:“魔君大人還沒全心癡迷于你,應當存有部分理智,你還不能吃掉他吧。你也不想在自己的獵物到手前,讓他成了具死尸吧?你不帶他走,他可就要讓十二家的修士搶先一步殺死了。”

    這威脅屬實有意思。

    姜偃呵呵笑了聲,“我只是覺得”

    做了也白做。他根本改變不了聶朝棲的結局。既然如此,何必再白費功夫?

    可想到屋子里躺著的那個瘋瘋癲癲的鮫人,他又有些心軟。

    唉哪怕是個夢呢

    雖是無用功,但要是能讓聶朝棲做個好夢,也不算他白努力一把。

    千言萬語在心口飄過,他嘆氣:“封家主是十二家里難得的好人。聶朝棲的事你不說,我也不會坐視不理。”

    有他這話,封緒流終于松了口氣。

    他和十二家同謀,百般算計,如今,也算是做了唯一能做的一件好事,心里總算松快了些。

    “對了,”姜偃看向他,“我還有一個問題,聶朝棲是改名薛霧酒了嗎?”

    他還有點不死心,想最后確認一下。

    弄了半天,他會頻頻陷入有聶朝棲的幻境,不會就是因為他當初胡言亂語,口出狂言惹來的因果吧!

    封緒流點點頭,提起這事,他也感到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離奇之處。

    他告訴姜偃:“聶二公子當初在一地任國師,后來那里的人都死了,或許這里面未必沒有聶家人在暗中誘導的緣故,又讓聶二公子發現了,他殺回了聶家,之后就被聶家除名了,也就不能再用‘聶朝棲’這個名字。中間有段時間,他無名無姓的四處流浪,做下許多惡事,在之后忽然有一天做了一個夢,他就更名了‘薛霧酒’。”

    說到這里,他目光奇特的看了姜偃一眼。

    姜偃瞬間明白了這個眼神的含義:“夢里有我?”

    封緒流:“不不,應該說,是那位真正的‘姜偃’公子。”

    他湊近了些,跟姜偃嘀咕:“聶朝棲夢里醒來總念叨著一句話,‘我的花丟了,我得把他找回來’。”

    后來才知道,他說的‘花’不是真的花,而是一個人。

    “可這世間,并無一個叫姜偃的人啊。”

    世間不存在的姜偃本人,看著面前這個無比苦惱的人,欲言又止。

    這簡直是世界上最艱難的問題:他要怎么證明他是他自己?

    相對嘆氣之時,封緒流莫名抬了下眼皮,盯著前方道:“小種子,我還沒問你,這幾日應該正是你跟聶二公子如膠似漆的時候,他竟然肯放你獨自出來么?”

    咕嘟咽下口水,嗓音有些哆嗦。

    “你你跟我說,你怎么擺脫他一個人跑出來的——?”尾音有些飄。

    姜偃眼神飄忽了一瞬,想到被他借口準備驚喜,蒙住眼五花大綁在床上等著的人,有那么點心虛,不好說具體過程,只能含糊地說:“就、就那么出來的唄,還能怎么著”

    封緒流扽了扽他的袖子,有點絕望:“你家冤魂索命來了”

    他這么一說,姜偃也覺得背后有點涼颼颼的。

    電光火石間意識到了什么,姜偃表情有點僵住了。

    他一點一點轉過頭,看見背后不遠處站著一個長發披散,衣衫凌亂滿身黑氣的男人。

    那黑氣有如實質,竟然將如玉無暇的面容也給染上了陰影。

    黑氣繚繞,以他為圓心,枯萎之勢向周邊擴散。

    對方眉心兇狠擰著,死死盯著靠在一起的姜偃和封緒流,那模樣,當真讓封緒流說中了,可不就是來找他倆索命的冤魂嗎?

    比貞子還伽椰子。姜偃心中道。

    “姜偃,過來。”

    心知自己騙人上床捆了個結實要被清算,姜偃老實走到聶朝棲身邊。

    原本百草枯的黑氣自動避開了他,就和之前一樣,并未傷到他分毫。

    聶朝棲沒看他,還在盯著封緒流,把封緒流看得直冒汗,他還沒被聶二公子這么充滿敵意的看過,好像看那些偷貓賊一樣。

    待不下去了,感覺再多待一秒,對方就要抽劍砍他,封緒流飛快道了句“有事,先走,告辭”,轉頭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視線范圍內。

    姜偃干笑著上手,貼心地幫聶朝棲拉好領口:“別別著涼了。”

    封緒流不在了,聶朝棲總算平靜了些,目光黑沉沉的轉過頭來盯著姜偃,過了兩秒,他忽然撩起袖子,將手臂內側橫在姜偃嘴邊。

    姜偃迷茫仰頭,不解其意。

    聶朝棲盯著他的唇,淡淡開口:“咬。”

    姜偃探究地看著他,沒動,聶朝棲又重復了遍。他這么直勾勾地看著他有些瘆人,總覺得這時候還跟他逆著來,可能要把人惹急眼了,還不一定會做出什么,姜偃只好頂著無形的壓力試探著張嘴啃上了他的手臂。

    他只把牙齒輕輕磕在他的皮膚上,說是咬,更像是含著,舌頭無處安放,小心蜷了起來,實在沒搞懂聶朝棲到底是有什么深意,姜偃就這么叼著他的手臂抬眼詢問地看著聶朝棲,眼中迷茫之色更深。

    聶朝棲也垂眼看他,不知看上癮了還是怎么回事,一時沒出聲。莫名其妙對視了一會,保持一個姿勢太久,姜偃漸漸開始覺得腮幫子有些酸了,還忍不住一直分泌口水,怕弄臟了聶朝棲的手臂,他就拼命往下咽。

    “咕嘟!”

    安靜的場合下,吞咽的聲音聽著分外炸耳。

    他耳朵有些熱,覺得不好意思,便投去祈求的眼神。

    行行了嗎?到底要做什么啊?

    聶朝棲手臂上的肌肉抽動了下,內側的皮膚隱約被柔軟濕潤的東西擦過,讓人覺得有些癢癢的還有些酥麻,他喉結動了下,命令道:“使勁。餓沒力氣了?”

    姜偃聽話的用了點力氣,感覺都要咬出牙印了,支吾著說:“還好”

    “那就再用力,連塊人肉都咬不下來,你怎么活?”

    啊?

    他聽到聶朝棲略啞的嗓音平靜道:“給你咬兩塊肉解解饞。吃飽了,就不許再盯著別人了。”

    想了想似還是憋悶,他加重了語氣:“你光是咬著我的手臂都能饞得流口水,封緒流還能比我對你吸引力還大嗎?”

    才意識到他是要讓他吃他的肉,姜偃被嚇到,刷地松開嘴,還沒抬起頭,就卻被聶朝棲一把按了回去。

    他面無表情壓著他的腦袋:“怎么,難道還要我自己咬下來,嘴對嘴喂你才罷休嗎?”

    雖是不快的語氣,卻隱約有點蠢蠢欲動。

    姜偃懷疑他真的會干這種把自己的肉咬下來,再親自喂給他這種事。

    這也太過兇殘了些,他有些哭笑不得。

    “唔唔!”悶聲抗議了下,姜偃堅決拒絕他的‘好意’。

    他不吃人肉啊!他食譜是正常的!

    “別鬧,吃飯。”

    到底誰在鬧!

    第七十二章

    拗不過聶朝棲, 姜偃索性不再掙扎,他抬起手,搭在聶朝棲的手腕上, 好似終于要好好進食了,聶朝棲揪擰著的心總算感到了一絲平靜。

    還好,還好。無論旁人如何引誘, 別人比他如何美味,到底他的獵物還是他。他還貪圖他的味道。

    只要舍出幾塊肉,就能多養些日子,真是不錯。

    正等待著對方下嘴,皮肉上卻久久未傳來撕咬的疼。

    那只搭在手臂上的手沿著他手腕內側的皮膚移動, 最終擠進了指縫,扣住了掌心。

    聶朝棲怔忪地看著交握的雙手, 胸腔轟鳴愈發激烈, 讓他頭暈目眩。

    “呼”

    一陣氣息噴灑在皮膚上。

    腦后壓著他的大掌松開, 姜偃終于能抬起頭了,他舒了口氣,見聶朝棲還在看著他倆的手發愣, 當下也有些忐忑。

    姜偃還沒想過,除去人魚體質的因素, 他們是可以隨意觸碰彼此,親近彼此的關系嗎?聶朝棲從未說過對他到底是何種感情,因為魔修腦子有問題, 偏執易怒, 哪怕魔修做些奇怪事, 也不會有人深究原因,畢竟魔修不正常才是正常的, 姜偃也就下意識沒有想過聶朝棲對他這古怪的占有欲從何而來。

    只要姜偃一出現,聶朝棲就會一直盯著他看,好像滿腦子都是他,全都在想跟他有關的事情,完全看不見姜偃之外的東西。

    攥在對方手里的手動了動,正要抽回,就被聶朝棲緊緊抓住。

    聶朝棲徹底安靜了,不再非要他啃他一塊肉才罷休。

    好像姜偃拉拉他的手,他就被安撫住了。

    姜偃覺得他這樣有些可愛,心里這么想,面上也帶出了些心里的想法。

    “為何不吃我的肉,為何抗拒自己的食欲?”聶朝棲知道對方正看著自己笑,從沒有人用這種目光看著他。他也從未想過世間會有人這樣看他。

    姜偃的眼睛好看,笑起來越發明亮清澈,凝著汪蜜似地瞧著他,那蜜也就順著他的眼,流進了聶朝棲四肢百骸。

    “我就不吃人肉!”姜偃哭笑不得。

    這是最主要的原因。

    何況

    他看向對方腕內側自己留下的一道淺淺牙印,老實交代:“何況,我也舍不得。”

    聶朝棲刷地抬眼看他,“你舍不得傷我?”

    “嗯,舍不得。”姜偃點頭。

    聶朝棲凝視著他:“千夢不會對獵物有這種想法。”

    他看著站在自己面前言笑晏晏的青年,心跳忽如擂鼓。

    指尖顫動,想要觸碰他,確認他的真實,驗證他那個一瞬間冒出來的念頭。

    妄念才生,就被他自己主動壓了下去。

    “罷了。你自己不吃,別怪我不給你,也別以此為借口,光明正大覬覦外面的野食。”聶朝棲拽著姜偃,將姜偃帶回了自己的寢宮里。

    聶朝棲寢宮是專為他鮫人形態量身定做的,中心就是那個大池子,比姜偃做鮫人時還要奢靡,左手邊則是一個小房間,有張一般人睡的床,中間則用結界分離了水汽,使水汽無法侵入床鋪周圍。

    姜偃被聶朝棲抓回來,一眼就看到床上散落的布條。

    再看堵在身后,拿眼睛在他手腳脖子上徘徊著的聶朝棲,姜偃總有種他又在琢磨要把他栓起來的感覺,上回他就是這么干的。

    得做點什么轉移對方的注意力。

    聶朝棲腳步才一動,姜偃就飛快走到他身邊,豁出去了,二話不說拉著他往池子里噗通跳進去。

    水面波瀾漸消,一只碩大的尾巴將濕淋淋的姜偃托起。

    聶朝棲手箍住他的腰:“你又要做什么?”

    姜偃無視了卷住他腳踝的鮫人尾鰭,認真問:“你可愿隨我離開這里?”

    聶朝棲眼眸幽邃:“然后被你扔去當花肥?”

    很好,說不通。

    那可就別怪他了。

    姜偃咬咬牙,一把扯住聶朝棲,仰身倒進水里。

    聶朝棲下意識去拉他,跟著他一同沉入了水中。

    隔著蕩漾的水波,他對上了姜偃灼灼眸光,里面昂揚著斗志。

    鮫人泡熱水會易引發情熱,情熱期是鮫人唯一不設防,較為虛弱,容易被人趁虛而入的時刻。

    姜偃算是舍命陪君子了。

    今天他們兩個,就只有一個可以站著從這里出去!.

    日升月落。

    修仙界十二世家緊鑼密鼓籌備著魔頭的結契典儀,巍峨仙宮隱于云后,人人抬頭就可望見飛檐斗拱、雕梁畫棟,沐浴著的金光的仙都,仙宮神國好似近在眼前。

    凡間一鎮落上,一圈人圍著鎮郊的農田。

    “老馮家這田,原本也能養活一家六口,他家大兒子有出息,之前還指望著今年收成了之后,送去汴梁書院拜位大儒,來年好考功名,好端端的,誰能想到金烏還不墜地了,光有白天沒有晚上了?唉。”

    “誰家不是?就算前幾天日頭又恢復了正常,可這傷了的田也是恢復不了的啊,今年大家都沒好日子過了。”

    “不是說有治田方士來了,有法子能救?”

    “那些云游的方士不都是騙錢的?能有真的?別是讓人胡亂說幾句,就讓你們把家底都掏干凈了吧!”

    “你們來這不也是想看看那方士能有什么能耐?跟天上那些大能比起來如何?”

    所有人都聚在這里等著看方士騙子能變出什么戲法,左等右等,日頭過了中午,都沒人來。

    “不會是知道我們這么多人在這,怕被拆穿弄虛作假的把戲不敢來了吧?”

    這時,有人路過揚聲道:“你們說那治田方士呀!人家一早就來過,這會早走哩!”

    眾人望著一如昨日干涸的農田,面面相覷。

    紛紛嘀咕著果然是騙子,失望散盡。

    鎮上,一個披著斗篷的高大身影,左手提著菜籃子,右手提著油紙包的點心快步穿過大街,幾個拐彎走到一個院門前,推門進去。

    這是一個小二進的院子,白墻烏瓦,青石板冒著濕滑青苔,院里一棵歪七扭八的細果樹,順著墻朝院外攀去。

    前院當中陽光最好的地方,明晃晃擺著竹藤編的一張長塌,一位模樣俊俏的黑衣公子正懶懶躺在上面,拿著個凡間的話本子一邊看一邊偷偷錘著腰。

    走來的斗篷人視線在對方腰上停留一秒,眼神閃爍地移開。

    快步將手里的東西放到鍋臺上,把油紙包著的糕點拆出來擺在碟子上,轉頭走出來,把榻上擺放著的昨日剩下的糕點替換成散發著奶甜香氣,熱騰騰的新點心,又伸手幫他扶了下墊在腰后歪斜了的軟枕。

    才開口:“還是難受?”

    左看右看,從頭到腳主打一個體貼入微。

    姜偃這才看了忙活半天的聶朝棲一眼,想起那天溫泉池里的慘痛經歷,眉心忍不住又跳了起來。

    聶朝棲不肯跟他走,他要帶人逃命,左想右想最后決定干脆把人打暈綁走算了。

    但他修為不及聶朝棲,靠武力值打暈這條路是走不通了,姜偃想到了另一個把他弄暈的辦法。

    之前他為鮫人,聶朝棲為人身時,姜偃就發現鮫人情熱期時體內燥熱格外難熬,容易讓人頭腦發昏,他有時也會在床上昏過去。

    現在聶朝棲是鮫人,他是人類,鮫人情熱期較為虛弱敏感,這么一想,不就是說,這是個極好的不需要打架就能讓聶朝棲失去意識的機會?

    只要他一直纏著鮫人不松手,情熱期的鮫人定是抵不住這般糾纏。

    這都能給他想到,姜偃覺得自己簡直就他娘的是個天才!

    就是就是這法子有點廢他自己。

    那日做到中途,聶朝棲就發現姜偃又開始藏在水下哭,他當他不知道,可眼淚是咸的,鮫人味覺靈敏,自然嘗得出來。他分明都有些受不住了,卻還是摟著他不肯撒手,本想停下抱人上岸,卻又抵抗不住對方太過熱情,就又順著他在水下待了許久。

    直到姜偃自己都沒了力氣,虛虛攀著他,在他耳邊發出了一聲細弱嗚咽,聶朝棲才終于閉了眼,腦袋搭在他肩上暈了過去。

    姜偃的計劃按照預期成功了,他命也快折騰沒了。

    勉強給對方和自己套上衣服,姜偃草草在聶朝棲身上綁了根繩,眼下青黑,兩腿打顫,像條死狗一樣拖著人跑路。

    路上無數次懷疑人生,最后還是跟個麻袋一樣被拖在地上的聶朝棲看不過去,自己爬起來,一把抱起面容憔悴,有氣無力的姜偃:“你想去哪?你說,我帶你去就是了。”

    姜偃虛虛指了個方向,就閉眼靠在他懷里睡了過去。

    聶朝棲按照他指的方向走,一直走,走到姜偃再次睜開眼

    姜偃不知道自己當時怎么有勇氣覺得自己是個天才的。

    他現在覺得自己是個腦殘。

    這都過去有小半個月了,那日的放肆荒唐還在他身體里殘留了揮之不去的痕跡,比如,他這幾日真是一點都提不起勁下床。

    有一天趁著聶朝棲出門,他悄悄掀開衣服在鏡子前查看,發現腰側淤青還未散去,被人攥出的指印就明晃晃地印在皮膚上。

    再次感慨,他那天,腦子當真是進了水。

    原來不是所有鮫人情熱期都會變得虛弱,他之前會暈就是純粹他自己弱??

    聶朝棲捏了快點心遞到他嘴邊,姜偃習慣性張嘴咬住,含糊地抱怨:“腰酸,腿也疼。”

    他一這么說,聶朝棲就不知道怎么辦好了,一臉心虛統統順著他來。

    雖然這事,說到底還是姜偃自己惹起來的。

    頭幾天聶朝棲還提起要回仙都,說他們倆結契典儀的日子快到了,不回去,怕要錯過了好日子,每次都被姜偃插科打諢地對付過去。

    知道姜偃不想回,這幾日他也不再提這事了,就這么陪著姜偃,不做他高高在上,人人尊敬畏懼的魔道之主,做個不討喜的治田方士。

    “我給你揉揉。”

    聶朝棲接過他手上的動作,力度適中地捏著他的腰。

    姜偃看著他,有些感慨,要是讓外面的人知道他們喊打喊殺,怕得要死的魔頭在這給他低眉順眼地捏腰,怕是要驚掉了下巴。

    “今天怎么這么早回來?這回我沒跟著你一起去,你不會半路就自己跑回來了吧?”

    做個治田方士這事是姜偃提出來的,左右他們倆只要躲著十二家的修士就行了,沒有別的事情,不如就去做點好事,也算是收拾收拾修仙界折騰來折騰去,折騰出來的爛攤子。

    修復傷了的田地對修仙界來說不算難事,聶朝棲自己就做得來,也不費什么事。

    往日不做,只不過是求仙道的人眼界太寬太大了,他們看蒼生,看大局,站得太高太遠,看山河大地,看蒼巒起伏,看日月斗轉,星移變幻,就看不到蒼生之中微末一粟,看不見山巒腳下的炊煙消散。

    那些都太小了,小到入不進仙人眼。那些人無論誰死了,誰活了,于大局也只是一件不足為道的小事,觸動不了云端仙人分毫。

    前幾個地方,都是姜偃陪著聶朝棲一起去的。

    周圍的人都在討論之前仙人將太陽固定在天上的事,有人咒罵,但不是所有人都在罵,也有些人只是無力感嘆命運不公。他們不知道聶朝棲在這里,也不是專門說給誰聽的。

    姜偃發現聶朝棲竟然在這些聲音里,默默扣著兜帽不斷后退,不愿意走過去,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的抗拒。

    他竟會怕這些他抬抬手就能要了他們命的凡人幾句抱怨?

    還是姜偃拉著他的手,走過去自稱方士,說可以替諸位解難。

    因為知道聶朝棲一個人無法面對這些聲音,姜偃雖然身體不太舒服,還是次次都陪在他身邊。

    這次,倒是聶朝棲自己提出要自己去的。

    這么說有些不地道,而且有損魔頭的形象,可姜偃真心懷疑聶朝棲自己一個人,會走在半路直接掉頭跑回來。

    他懷疑地看著他。

    聶朝棲:“農田那里已經布好了聚靈陣,明日一早就能看見效果,不出幾日,一切都會恢復如初。”

    姜偃新奇直起腰湊近:“你不怕那些說你的聲音了?”

    聶朝棲黑漆漆的眼睛看著他:“我趁天未亮,沒人的時候去的。”

    悄悄的去,等收到消息看熱鬧的人開始圍觀的時候,他早就走了,這樣就不必接觸那些人。

    想到堂堂魔君,豪華氣派的云上仙都的主人,為了不見那些凡人起個大早躲著走,姜偃就覺得有些好笑,“為什么不讓我陪著你?”

    他身體是不太舒服,不過那種不舒服有些難以言說,也不似大病或者重傷那樣走不得,只是不太舒服而已。

    早上聶朝棲離開時他還沒醒,還真不知道他是靠起了個大早解決的這個問題。

    聶朝棲捏了捏他的手:“我不喜歡那些人看你的眼神。”

    “也不想讓你盯著其他人看。我在你身側,你卻不看我,只看別人。”

    “姜姜”

    一聲拖長的輕喚,讓姜偃心跳漏了拍。

    耳朵一熱,“好好好,只看你,以后只要你在我就不看別人還不行嗎?”

    聶朝棲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從那天他吭哧吭哧把人從天上拖到地上,這人忽然不再拿他是他種出的花,所以必須聽他的那套來兇他。

    也不再陰森森望著他,說他要是真的姜偃就好了,整個人都跟被馴服了的野獸一樣,格外乖順聽話,弄得姜偃都有些不習慣了。

    目的達成,聶朝棲莞爾一笑,幫他掖了掖他蓋在身上的外套,“感覺冷了就進里面吧,我去做飯。”

    聶朝棲起身去了廚房,留下總覺得自己好像吃了鱉,又好像沒有的姜偃。

    這幾天都是聶朝棲管他的飯。

    聶朝棲自己不需要吃東西,姜偃其實也不需要,只是他穿越前的二十年人生所形成的習慣使然,太長世間不進食,他就覺得心慌。

    可能身體也沒跟上版本更新,還覺得他好幾天沒吃東西會死,驚恐催促他趕緊吃點救一下。

    姜偃樂呵呵給自己嘴饞找了個借口。

    不過聶朝棲手藝還挺好的,他少年時的手藝就很不錯了,姜偃在他院里當只腿殘小貓的時候,聶朝棲就經常自己做了吃的東西投喂他。

    只要不給他投喂人肉,一切都好說。

    飯桌上,姜偃一再看著聶朝棲,到底沒忍住,問出了一直縈繞在心底的疑惑:“你最近,好像和在仙都時不一樣了。”

    他之前一想起他是個花,就苦大仇深的,現在倒好像是看開了。

    聶朝棲給夾了一筷子菜。一開始他每次都給他做全葷的菜,千夢一食肉的花按理肯定不會吃素,還是在姜偃再三聲明自己什么都能吃才變得葷素搭配了。

    他深深看著姜偃:“姜姜,再像人的千夢也和人不一樣,為了迷惑人說些甜言蜜語,做些讓人意亂神迷的舉動,都是常用的伎倆,目的就是為了把獵物吃進肚子里。為了填飽肚子,千夢什么都能做,唯獨,不可能拒絕主動送上門的食物。這違背了千夢的種族天性。”

    “我之前讓你吃我的肉,你拒絕了,是嗎?”

    話在舌尖轉了一圈,他神色愈加溫柔:“沒有千夢的誘餌,會費盡力氣把獵物帶走,是為了和獵物游山玩水的。”

    那也太高看千夢的慧性了。這種花,甚至還不到化形成妖的程度,就只是一種有些特別的植物罷了,沒那么高級的想法。

    “你不是千夢的誘餌,或者說,誘餌的外殼下裝著的其實是個人,我說得沒錯吧。”

    不知何時,姜偃的筷子停下了。

    聶朝棲輕輕地問:“既然你不是千夢為了獵捕我而化形的誘餌,你會是誰呢?”

    他軟著聲央求:“姜姜,告訴我吧,看在我這些天表現很好的份上,我想聽你親口告訴我。”

    第七十三章

    姜偃其實沒有隱瞞過自己的身份, 他之前也并非沒有說自己是誰,只是他們都不信罷了。

    按照封緒流說的,這世間并沒有一個叫姜偃的人, 他們不信也正常,畢竟“姜偃”是活在三百年后的,三百年前的世界自然找不到他, 姜偃也就不多糾結這個問題了。

    他是誰這根本不是件值得多在意的大事。

    可在聶朝棲凝神注視下,他無端緊張起來,就像對方要他說的不是簡簡單單一個名字,而是一個一旦脫口而出就會被束縛終生的重要承諾。

    就像是他一旦在此刻對他交出自己的名字,就會化為一道巨網被對方捕獲, 被禁錮住一樣。

    姜偃少見地遲疑了起來,實在是聶朝棲營造出了一種這非同尋常的氣氛, 讓他心里也開始忍不住懷疑他的名字是值得這么慎重詢問的東西嗎?

    聶朝棲一直耐心的等著他, “怎么了, 不敢說?你怕我確認了你的身份,會對你做些什么過分的事情?”

    “本來是不怕的,你這么一說, 倒有些怕了。”

    聶朝棲站起身,走到他身邊彎下腰, 從背后環住他,摸了摸他的頭:“不怕不怕。我保證不會傷害你。”

    那調子,哄孩子一樣。

    “我抱著你, 會好些嗎?”

    姜偃一仰頭, 就能看見聶朝棲含笑的眼。

    “老實說, 更害怕了。”他懇切道。

    聶朝棲無奈嘆氣,清了清嗓子, 換了副語調:“姜姜,告訴我吧,告訴我吧,告訴我你是誰好不好?”

    他把頭埋進了他的脖子里,用嘴唇輕輕地蹭他。

    把姜偃弄得臉紅耳赤,大著聲掩飾自己心底發虛:“我是姜偃,不是千夢幻化的誘餌,就是本人!這樣行了吧!”

    “我一直在找的那個姜偃?”

    “對!”

    “我夢里夢見的那個姜偃?”

    “是我是我!”

    “我傾慕的那個姜偃?”

    “對!”

    對對嗎?

    姜偃睜圓了眼睛,拿著筷子的手抖了抖。

    “你你說什么?”

    聶朝棲輕輕嗅著他身上的味道,滿足嘆道:“我心悅姜偃公子,白天想,夢里也想。”

    “我思明月已久,從未奢望有一日,明月真能奔我而來。”

    “我一輩子運氣都不好,總覺得世上若有神明,連神明也厭棄我三分。現在想來,原來是我錯了。”他眷戀地親了親姜偃的耳垂,在他耳邊噙著笑意道:“看來是命運格外眷顧我,提早便幫我把運氣全都攢了起來,好用來留你在我身邊。”

    完蛋了,姜偃覺得自己真完蛋。

    他坐在這,聽著聶朝棲說些甜言蜜語,腦袋就空得完全動不了了。

    “你總算來找我了。”聶朝棲又是一聲感嘆。

    姜偃已經不知道自己這頓飯是怎么吃的了。

    這頓飯吃了很久,別人拿他當木偶當了那么久,眼下他終于有點像真木偶了,聶朝棲夾一筷子菜他低頭悶不出聲吃一口。

    直到飯后聶朝棲把他抱到院中竹藤塌上,圍著件大衣曬月亮,被晚風一吹,才覺得發燙的臉有些涼快了。

    不久前他還糾結兩人的關系,想著是否該在平時保持一定的距離。

    聶朝棲他他就應當是對他表白吧。

    想到他剛才的話,姜偃垂下眼睛,把腿縮到了塌上,拉起大衣緩緩遮住自己半張臉,毛茸茸的領子邊緣透出些許紅色,整個人直接縮了起來。

    拽上來才發現衣服上的味道有些熟悉。

    是聶朝棲身上的味道。

    這衣裳,也是他的。

    平日姜偃并不注意這些,覺得涼了就隨手拿了件衣服過來,沒有想太多。現在卻覺得有些別扭了。

    他這樣,看著跟偷聞人家衣服的變態一樣。

    想到這里,姜偃又裝作無事發生地把衣服拉了下去,一抬眼,發現聶朝棲站在他面前,不知道看他多久了。

    姜偃眨巴眨巴眼睛,磕磕巴巴問:“碗,洗完了?這么快?”

    平時也是聶朝棲洗碗,但總要些時間。

    聶朝棲看著他手里攥著的自己的衣服,臉上就情不自禁染上了笑,“今天急著回來陪你,所以不手洗,施了個術就好了。”

    姜偃一拍腦袋,他白修了這些年的仙,根子上還是個凡人腦袋,要不怎么說富貴看三代?他平地飛升修一代,還是個土老帽,總想不起來修士不必事事全靠雙手親力親為,很多事情施個術的事,面前這位修魔的自然也是一樣。洗碗這么簡單的事,還真用不上多大功夫。

    他不解:“那你前些天還用手洗?”

    聶朝棲在他身邊坐下,手搭在他后背上,狡黠地眨了眨眼:“想叫你看了心疼。”

    姜偃想到對方剛才說自己這些天表現好,他這才反應過來,他說的,原來是表現在這些上嗎?

    搖搖頭,姜偃無奈笑了,實在不知道拿他怎么辦好。

    聶朝棲手搭在他肩上,手指懶懶卷著他散在肩上的頭發:“姜姜,你不知道我等了你多長時間。我以為,你已經不要我了,我這輩子都等不到你了。”

    “我不是那么壞的,我只是太急了,我快瘋了,我怕我趕不上遇見你,所以才拼命種千夢,想著就算是一個幻影也好。”

    就算姜偃真到他死都不出現了,靠著這個幻影,他也可以欣然赴死。

    姜偃轉頭,猶豫著道:“你說傾慕我,就因為,做了一個夢?”封緒流說過的那個夢?

    “不只一個夢,”聶朝棲道,“我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做夢,那是未來會發生的事。我知道,只要我好好聽周圍的人話,按照他們給我安排好的路走下去,我就會在未來遇到一個人,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所以哪怕這條路非我所愿,艱難了些,疼了些,苦了些,我也能堅持下去。別人都不要我也沒關系,將來有人會要我,我不能失去那個會出現在未來的人,我不能改變我這一生哪怕一個微小的節點,我怕走錯了一步,他就不在出現在我的生命里了。”

    說到這里,他語氣里帶上隱隱的痛意和委屈,“我分明沒有做錯事,一切一切都是遵照夢里按部就班完成,我一直等,可這個人始終不來。所有夢里本該他出現的時刻,他都不在。”

    他嘴上說著他,卻明晃晃看著姜偃,要他明白,他要等的那個人就是姜偃。

    姜偃蓋住他放在自己膝蓋上的手,安慰地握了握。

    雖然他不知道在聶朝棲的夢里,為什么他該在,又是本該出現在他生命的哪個時刻里,這事似乎也不是他的錯,姜偃還是有些心軟愧疚地說:“對不起,我來遲了。”

    要真有這么個人,從幼時活著就為了等另一個人到來,為此明知前路坎坷布滿荊棘,也要一步一個腳印地走過去,這也太苦了些。

    聶朝棲反手握住他的手,深邃的眼睛繾綣地流連在他的面龐上:“可你還是來找我了,一切就都值得。”

    他這么說,姜偃只覺得更難過了。

    他覺得難過。

    因為他知道,聶朝棲實際上并沒有等到他。

    姜偃在他死后三百年,才穿越到了這個世界上。

    第七十四章

    往好處想想, 也許聶朝棲等的并不是他,這樣就不必讓他所做的一切堅持看起來像個笑話。

    直到這時姜偃才遲遲覺察出來,自己為何一直在懷念第一次遇見的聶朝棲, 為何總是忍不住拿現在的他和當初做對比,為何每次意識到聶朝棲變了,就覺得難過起來。

    叫聶朝棲知道了, 定會覺得他是在嫌棄如今的他。有時連他也這么覺得。

    你看你當初千般好萬般好,現在卻這副樣子如此言語,總含著對現在的他貶低否定的意味,好像他不是當初那般,就該去死一樣。

    其實不然。

    他其實是心疼了。

    就這么簡單。

    如果不是吃了苦, 人也就不會變了。

    如果能不吃這些苦就好了。

    聶朝棲摸著他頭發的手一頓:“你這樣看我,我可就不想這么干坐著了。”

    姜偃一怔:“怎么?”

    聶朝棲手插進了他的頭發, 湊近了些:“你的眼神在說, 我這會對你做什么都行, 你都不會對我生氣。”

    姜偃:“確實。”

    他現在正是對他最心軟的時候,他要是再跟他賣賣可憐,跟他說點往昔所受苦楚博博同情, 他別說生氣了,估計還會反過去設法哄著他。

    姜偃實在不是一個心硬的人, 他其實最容易心軟,不然也不會被聞燕行騙進萬蠱窟里,那之前聞燕行就已經不只一次捉弄他, 但他還是去了。

    只是修仙界容不下心軟的人, 做修士的, 沒有不雷厲風行、殺伐果斷的。其他人生在這里長在這里,生來便是如此, 他不行,他需要強行將自己身上一切其他修士看不過眼的‘壞習慣’,一點一點矯正過來。

    這對姜偃來說是個無比痛苦的過程,歸根結底,他其實不怎么想改。

    人的認知是最難改的,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曾經那樣,也就是穿越前樣子有什么不好。要從他認為好的,自在的樣子,改成別人認為好的模樣,才會覺得痛苦,才會‘屢教不改’。

    不過

    他似笑非笑看著聶朝棲:“你不想干坐著,還想做什么?我這么一朵小花,你不輕拿輕放著些,還非要揉碎了才罷休?”

    他一這么看他,聶朝棲就覺得牙根發癢。忍不住把他的手抓在手里用力捏了捏,一低頭,把頭埋進了姜偃脖子里。

    他極慢的喘息著,溫熱的呼吸噴灑在脖頸之間,拇指壓在他的命門之上慢慢摩挲。

    姜偃一動,兩只手就都落入了對方手中。

    “你”掙了下掙不動,這會他倒有些忐忑起來。

    尾椎骨憶起某些經歷,立馬腌了酸醋似的蔓延至全身。這人仗著鮫人身份,光明正大干著干那,還堵得他說不出拒絕的話。

    小花之言雖是調侃,但他在鮫人兇悍的肉身面前,跟小花也差不了多遠了。

    察覺到姜偃開始有些坐立難安,閉眼埋在他頸間的聶朝棲低沉出聲:“別動。”

    他又深深吸了口氣,姜偃離他這么近,隨他靠著,摸著,摟著,怎么都行,簡直像是做夢一樣。

    他夢囈般呢喃:“我自然要照顧好我的小花。且放心吧,我什么都不做。”

    但這么著著實有些磨人。

    姜偃在心中道。

    他用高挺的鼻梁沿著他的脖子向下尋著,最終落在肩頭,張嘴叼住了他的衣襟,看起來蠢蠢欲動,十分想就這么褪去他的衣衫,牙齒磨得衣衫簌簌響著。

    姜偃默默偏頭,干咳了聲,掐住他不安分的手:“你那個預知夢,到底什么情況?”

    說是預知夢,但完全不準;說是不準,他又能看見三百年后的他。

    “你在夢里到底夢見什么了?原本,我該何時出現在你身邊?”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聶家,然后是在一座凡人王城,然后”

    有些耳熟,這不就是他之前經歷的秘境嗎?

    姜偃來了精神。

    難道是他之前的經歷,全都被聶朝棲夢見了?

    這是他第一個念頭,然而聽著聽著,卻覺得有那么些不大對勁。

    “起初是我被母親逼著親手殺死了自己養的貓,動手之后,趁著貓還有最后一口氣,我去找大夫救治,家里的大夫不會幫我,我只能去外面求別的郎中,時間很長,貓兒怕是熬不到我回來。這一路上,我心中早已有了準備。”

    “可等我回來,那貓竟還喘著氣等著我。”說到這里,聶朝棲不禁笑了起來,“姜姜,我這一去一回,可就是足足一個時辰。”

    他一笑起來格外舒朗,甚是好聽。

    姜偃:“那是有點,神奇了。”

    啥貓最后一口氣能撐倆小時,這是也被地府列入拒絕往來客戶名單了?

    “我自己動的手,下手輕重我心里自然一清二楚,那貓,是絕對活不下來的。”聶朝棲的聲音低了下去,“有個小笨蛋,裝成了我的貓兒,還給自己弄了一身傷,傻乎乎躺在地上干巴巴等了我一個時辰,等著我帶人來給他‘治傷’”

    他對著他耳朵笑道:“你是不知道,那模樣,任誰瞧了,心里都要動上十分。”

    姜偃真是越聽越不對了。

    這么蠢,說的不會是他吧??

    “不可能。”他絕不可能干這種蠢事。

    “你不認也沒用,我都看得一清二楚,”聶朝棲繼續道:“我起初以為你是妖獸,替了我的貓兒是覬覦我的肉身。不過這么笨,一眼就暴露了,也威脅不了我什么,又實在有趣,我就裝作什么都沒發現,將你養在身邊。可時間長了,卻發現你不是為吃我而來,你只是,喜歡待在我身邊。”

    最后幾個字被他說得婉轉繾綣,弄得姜偃都有些受不了,頭又偏了偏,好懸沒掉下去,被聶朝棲一手給撈了回來。

    夜已深,他將大衣圍緊在他身上,一并抱緊。

    “你的遮掩并不高明,還總是動不動就化作人身活動筋骨,要不是我替你遮掩,怕是很早就要被聶家的人發現捉走了吧。”

    轉瞬間,他的聲音就冷下來:“可你有一天忽然不見了。我去了所有你喜歡的地方,找遍了聶家的范圍都沒找到你。”

    “姜姜,你跑了。”

    姜偃冷汗刷地就下來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就將手順著脊背攀上了他脖子,指腹立時陷進了肉里。

    “阿棲!”姜偃被他嚇了一跳。

    聶朝棲身上的氣息轉溫,他有些歉疚:“對不起,想到你會跑,就沒控制住。”

    姜偃:“我沒跑。”

    聶朝棲:“那……謝謝?”

    姜偃扶額:“不用。然后呢?”

    “你一走,就是幾十年,我只能四處游歷,希望能在某處再遇見你這只不著家的貓兒,好將你逮回來。再然后我在一村中遇見了你,可你只短短出現了一下,就又離開,不顧我絞盡腦汁挽留。”

    他使勁作死,倒是惹來救他的貓兒心疼了一陣,圍著他打轉了一陣子。可惜一個招數用多了就留不住人,貓兒還是走了。

    聶朝棲嘆氣。

    “再然后,便是王城傾覆之時,城中之人盡數死去,唯余我一人,半死不活地倒在城門,你又出現了。”

    “再出現時,你送了我花。”

    他斟酌片刻,篤定道:“你說收了你的花,我們就要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姜偃詫異:“我這么說的?”

    聶朝棲肯定點頭:“沒錯,一字不差。你都這么說了,我自然是要生生世世走到哪都追隨你的。”

    姜偃滿頭問號,聽起來他好像那個四處招蜂引蝶的登徒浪子一樣,總歸不是個正經人。

    這是他嗎?

    “好好吧。之后呢?”

    聶朝棲沉默了。

    這沉默來得很不尋常,引得姜偃頻頻看向他。

    許久,聶朝棲悶聲:“后來,我離開了你,將你獨自丟下。這是我干過的最后悔的事。”

    那日前去買釀酒材料的路上,聶朝棲滿腦子都是等在家里的那個人。

    青年酒量不好,喝些酒許是要醉。醉后更為乖覺,讓干什么干什么,還離不得人。

    有回對方醉熏熏回來,聶朝棲生著悶氣去給他煮醒酒湯,就分開這么會功夫,一轉頭,就看見醉鬼倚靠在門邊,沉沉盯著他,看著看著,就開始默默掉淚。

    那會聶朝棲身子還沒恢復好,像個骷髏,出不去門,還以為他在外面受了委屈,誰欺負他了,都做好頂著這副尊榮出門給他出氣的準備。

    手忙腳亂哄了一陣,對方才怒聲問他為什么將他一個人丟在那。

    聶朝棲愣了幾許,心里那股火頓時就散了個干凈,還有些好笑。

    斂骨人看著鬼氣森森,干的也是和死人打交道的事,實則有些像初化形的小妖,懵懂好騙,喜歡人氣。以往別人對他都避而遠之,如今總算有個聶朝棲大骷髏可以讓他黏著,他就更不想一個人待著了。

    他平日端著那副威嚴架子,要不是醉得神志不清,聶朝棲也不會發現這一點。

    想著想著,腦子里就冒出了些旖旎畫面。

    聶朝棲臉上微紅,重重喘了口氣,抿起的唇揚了起來,又加快了腳步。

    他瞇著眼想,天天到處討酒喝,也該讓斂骨人知道,他這樣是要被趁人之危做些他不情愿的事的,吃點苦頭以后就不敢再外面亂喝別人的酒了。除非有他看著。

    他分明已經看見那座小院里透出的暖黃燭光了。

    卻在幾步之遙停下了腳步,遙遙望著一群融入夜色的死士將院落團團圍住。

    手中的酒材掉在了地上。

    魏凝走了出來,對著他喜悅地笑:“朝棲,我就知道讓你留在這里不會錯,你之前傷得那樣重,我都快以為你要死了,沒想到斂骨人竟真將你從地府送了回來,如此,為娘也就放心了。既然你傷好了,還想在這里躲懶到什么時候?”

    “是不是我不來,你就一直賴在這里不走了?”

    魏凝今年一百一十三歲,在修士中也不算年輕了,卻仍是二八少女的模樣,清麗嫵媚,姿容絕色,眉眼間隱約可見和聶朝棲相似之處。

    她說話向來如此,待誰都一副憐愛慈悲的菩薩樣,連聲都不曾大過幾回,仿佛是世間最溫柔的女子。可那雙顛倒眾生的眼睛里,卻像是千年不化的冰川,最溫柔的時候,也不見笑意;最慘淡失敗的時候,也不曾動搖和哀戚。

    聶朝棲曾親眼見魏凝被廢去修為,狼狽跌在地上,那時她也如現在這般,平常地拍拍裙子爬起來,好像根本沒發生什么。

    他兄長聶如稷就在邊上看著,淡漠的表情和魏凝如出一轍,只有聶朝棲不忍地撇開目光。

    看到魏凝出現在這里,聶朝棲就知道,他想跟斂骨人就此相伴一生的愿望破滅了。

    他不順從,以魏凝如今的權勢實力,有得是辦法逼他順從。

    她知道他心中有了牽掛,就成了拿捏他的利器。

    最好下手的,就是院內等著他的那個人。

    斂骨人獨自行走世間,不通修士這些彎彎繞繞,魏凝甚至不需要多費心思,就可以輕易驅使對方自己去送死。

    聶朝棲想到了自己的貓。

    腦海中倒在血泊里的貓,變成了斂骨人的模樣。

    光是想想他就覺得要窒息了。

    他雙手發麻,渾身的血液都被凍住了,很久沒有出聲。

    魏凝歪了歪腦袋,微笑著輕喚:“朝棲?”

    聶朝棲捏緊的雙手松開了,身上被院落染上的軟和氣質褪去,整個人沉入了黑暗里。

    他睜開緊閉的雙眼,揚起嘴角,露出和魏凝近似的笑臉:“是,夫人。我們這就走吧。”

    魏凝笑意加深,“我就知道,你是最懂事的。”

    “夫人,別動斂骨人。”

    魏凝將兜帽戴上,“自然。你的心上人,還對你有救命之恩,娘親一定托人對他多關照著。”

    聶朝棲停下腳步,眸光深沉:“夫人,你沒聽懂。我是說,讓你和你的人離他遠點。”

    身后死士上前,不悅訓斥:“怎么跟你娘說話的!”

    魏凝淺笑:“無妨。兒大不由娘,你放心,我不動他就是了。”

    聶朝棲:“你要我做的,我都會辦到。”

    魏凝從他身旁,帶著一群死士呼啦啦過去,“如此,最好不過了。”

    走前她意味深長地看了身后院落一眼

    聶朝棲以為自己遠離就是最好的。

    可魏凝根本不可能放過斂骨人這么好的一個工具,實力強悍,可以利用他替朝棲做許多事。斂骨人的存在本身,也是做低朝棲名聲的一環。

    “好男風,和男人拉拉扯扯,放在一般人身上倒是無所謂,可放在魔頭身上,可不就成了他心有疾的佐證之一,更叫人厭惡。”

    喜歡的,還是斂骨人這樣的陰森之輩。更坐實了兩人蛇鼠一窩,一丘之貉的事實。

    只要找個好時機,讓他二人糾纏在一起的畫面被公之于眾就好了。

    以后誰看了他們,都覺得惡心,打心眼里厭惡。

    如此,斂骨人也更要被綁定在朝棲身邊了。

    只是往后,他走到哪都要跟著朝棲一起被人戳著脊梁骨罵了。

    魏凝輕描淡寫地想到。

    這對魏凝來說輕而易舉。

    斂骨人自己沒意識到,他一顆心撲在她兒子身上,不需要費心算計,只要找個機會“偶遇”對方,哭訴下她兒子如今過得有多不好,有多牽掛他。那世人敬畏懼怕,來路不明的斂骨人,就會自己上趕著往局里走了。

    “我那個傻兒子,錯估了真心的分量。不告而別算什么,還不如做得絕些,真想把人推遠,就該讓他看見他和別的女子在一起,最好再捅上對方一刀,總要將人傷個徹底,才能斷得干凈。”

    彼時魏凝注視著斂骨人匆匆遠去的身影,搖頭笑道。

    “可惜,朝棲還是心軟,不肯傷他的心肝寶貝,換成如稷,肯定要做得更好些。”

    死士為她送上狐裘:“尊上恐怕會比你說得更狠絕。”

    “那孩子倒真是。”魏凝站起身,任由珍貴的狐裘落在地上,被她踩在腳下,“可惜,如稷無心,永遠也不會有人走進他心里。無人可以接近,呵,自然也就不會有面臨這一抉擇的時候。”

    斂骨人被魏夫人抹著淚哭訴說動,前去見聶朝棲,卻屢次吃了閉門羹。

    他眼看著聶朝棲累下殺孽越來越多,光明璀璨的云上仙都鬼氣繚繞,在他眼中鑄成高塔。

    若有朝一日,聶朝棲身死,他怕是都來不及去勾他的魂帶他進冥府,就會被成千上萬的冤魂給生生撕碎。

    他不明白他為何要這樣做,想著抵足而眠的日日夜夜,最終還是想要拉他一把。

    斂骨人本不該干涉人間事,他是死國的君主,不該與人間結下太多因果緣由,可聶朝棲他到底是放不下。

    想著能挽救點是一點,頭一回干了將已死之人送還人世的事。

    違背生死輪回之道,便要付出代價。

    斂骨人原本是朵漂亮的重瓣夜合,幾次下來,他捧著自己光禿禿剩個桿的本體心碎垂淚。

    那原本是朵分外漂亮的小花,他一直十分愛惜。

    就算如此,聶如稷都沒有見他。

    心碎上加碎。

    真正見到聶朝棲,是他身上刺青之蝕再次加重。

    斂骨人猶豫著要不要去見聶朝棲的時候,魏寧臉色蒼白地找上他。

    “你去看看他吧,他他病得很重,卻又不讓人靠近,我實在不知道怎么辦好了。只有你,只有你能救他了。”

    在魏凝的幫助下,斂骨人終于進了云上仙都,見到了聶朝棲。

    他真的不怎么好,魏凝沒有騙他。

    刺青遍布了他的皮膚,看見斂骨人出現,他勃然大怒,拽著他就要將他送出仙都,讓他不要來見他。

    斂骨人更生氣,干脆將人捆了扔到床上,就要上手為他將刺青引到自己身上來。

    聶朝棲不顧自己受傷,也要掙開他的束縛,將他反壓制在身下不許他動。

    “你保證過不會再這么做!”

    “可你就要死了。我又不會死。”

    “那也不行!”聶朝棲吼他了。

    斂骨人不聽,打算再把他綁起來,結果就是,被聶朝棲手腳并用的鎖在自己懷里。

    他低下頭,吻了他。

    斂骨人老實了。

    準確的說,是傻了。

    聶朝棲威脅他:“你再亂動一個試試?”

    見青年低垂下眼睛,不出聲,但也沒有太多抗拒,他試探著問:“你知道我剛才做了什么嗎?”

    對方抬眼,清凌凌的眸光望著他:“你想跟我交合。”

    見聶朝棲一下愣住,他又更正道:“你想跟我生小花。”

    頓了下,他很認真的告誡他:“但我想生小花,不用別人幫忙。我可以自己生。”

    他一朵花上就有雄蕊和雌蕊,可以自體授粉,結種。

    而且不授粉也行,他還可以分株芽,分小鱗莖,或者截根扦插。只不過他很少用最后一種,對他的本體損傷太大,前者就像薅兩根頭發,后者屬于要掰他腿插地里,他可舍不得。

    斂骨人懷疑地看著他:“你不是收過我的花嗎?那就是我生的啊。”

    他一套說辭,把聶朝棲說沒聲了。

    對方上下打量著他,“花妖?”

    “花中皇帝。”他重點強調:“絕世珍惜品種。隨便薅片葉子都夠你一輩子吃喝不愁的那種。”

    他沒事就自己生兩朵插著當擺件,也就是他不在乎錢財,不然他就是這天下第一富有的人。

    聶朝棲肩膀抖動了下,忽然埋頭在他胸前,憋笑。

    斂骨人:?

    哪好笑了?

    他難道不是珍貴品種嗎?!

    活人不入黃泉,千百年來就他這么一株長腿自己跑出來的,能讓他們看兩眼,他們就偷著樂去吧!

    斂骨人生氣。

    但看著聶朝棲笑意盈盈的樣子,想著他剛走進來時,對方那副死氣沉沉的模樣,又隨他了。

    他摸了摸他的頭發:“我真沒騙你,你喜歡金碧輝煌的宮殿,我可以給你造,我多生幾朵小花就什么都有了,你跟我走吧。”

    聶朝棲卻搖了搖頭。

    他描摹著他的眉眼,依依不舍:“我的小花,你回家吧。別在人間待著了,這里不適合你。”

    “那你跟我一起走嗎?”

    聶朝棲深深望著他,是斂骨人看不懂的眼神。

    他忽覺困倦,眼皮沉重,卻堅持扯著聶朝棲的袖子,想要他個答案。

    “睡吧。”

    他睡著了。

    再次醒來,他在人間一輛馬車上。他又被趕出了云上仙都。

    來不及生氣,就聽見人說上萬修士打上了云上仙都,斂骨人跳下馬車,緊趕慢趕,最終只來得及阻止他們分尸泄恨,聶朝棲的神魂卻被等待多時的厲鬼分食啃咬去了大半。

    哪怕保下剩下大半神魂,也只是等待消亡的命,入不了輪回。

    他帶走了聶朝棲的尸體,用花蜜日夜不休地滋養著他的神魂。

    神魂倒是好解決,斂骨人在肉身上犯了難。

    他以往只養過死人,死得透透的那種,不知道怎么把人往活了養。聶朝棲的肉身腐爛嚴重,他不知道怎么辦好,只想出了一個辦法——

    哪壞補哪。

    聶朝棲眼睛壞了,他就把自己的眼睛挖下來補給他。他是小花,就像光禿禿的花桿,養養還能再長,可聶朝棲不能自己長,等他神魂養好,可不能有個破破爛爛的肉身裝進去。

    斂骨人喜歡他的模樣。

    為了養聶朝棲,他越來越虛弱,偏偏此時,冥府又出了岔子。

    之前死者沒那么多,他一一送回冥府,倒也沒有察覺。如今聶朝棲已死,一眾徘徊不去的厲鬼蜂擁涌至輪回道,卻發現輪回道殘缺,成千上萬的死魂滯留在人世無處可去,逐漸將周遭環境同化成鬼蜮,不久,人間將不復存在。

    斂骨人這才明白,為何過去幽冥只有他一人,沒有其余鬼魂的存在。

    原來是他們都進不來,也輪回不了。

    世間將逢大亂,天空變色,屠魔成仙之大局已成,眾修士還沒等到飛升降臨,鬼蜮入侵之日就先一步降臨,所有人大禍臨頭。

    斂骨人身為幽冥之主,統管冥府的君主,無法坐視不理。

    修復輪回道,他仍是老辦法,缺哪補哪。

    “只是這次一補,怕是沒有機會再長回來了。”斂骨人摸索著,對著冰棺里的人說。

    他看不見,他的眼睛還沒長好。現在,大概永遠也長不好了。

    他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能親眼看到聶朝棲睜開眼,再跟他說一句話。

    告別之后,他在腳下無數人的仰望中,出現在了陰云密布的穹頂之下。

    在萬千厲鬼的啼哭鳴泣中起手。

    “在下掌御冥府之君王,世間眾鬼之主,幽冥之子。天道為證,吾愿——以身殉道,成就世間萬載輪回!”

    時間剎那停止,誓言震徹寰宇。

    飄蕩在世間的無數幽魂頃刻消散,陽光穿破陰云。

    不待眾人劫后余生抱頭慶祝,忽然地動山搖。

    冥府幽冥殿上,一道紅衣身影在怨氣繚繞中蘇醒。

    第七十五章

    聶朝棲說的事情, 姜偃都不知道,不由露出茫然的神色。

    魔頭小聶圈住他的腰,不知不覺間, 整個人都貼在了他身上,姜偃腦袋信息量過大,正運轉過載, 也沒發現他的靠近,聶朝棲趁機拿唇摩挲著身側人蜿蜒在肩上的烏發:“那些都不重要了。”

    姜偃能聽得出他那股滿足,當下吞了吞口水,不忍說自己大概不能一直留在他身邊陪他,只好盡自己所能對他好些。

    因為愧疚, 和說不出口的關于這里可能是幻境的真相,姜偃這段時間對聶朝棲好到了有求必應的地步。

    他本就是個容易心軟的人, 格外吃軟不吃硬, 這些時日, 聶朝棲拿準了他的脾氣,不再像之前那樣強硬逼迫他什么,托著下巴, 臉上浮著淺淺笑意,看著他, 不做聲,多盯一會,姜偃就忍不住自己先臉熱起來, 加之心疼又愧疚, 暈頭暈腦什么混賬要求都被哄著應了下來。

    緩過神來, 姜偃心里直錘大腿,心說這還不知道能不能算是他上輩子的情債, 他人就已經先陷進去了。

    誰讓聶朝棲模樣俊俏,樂意哄人的時候,更是能把人哄得找不著北,什么動聽情話都說得出口,聽得人面紅耳赤,結結巴巴說不出話。對方又格外照顧他,體貼他,衣食住行一應大包大攬,姜偃過了好幾天,才反應過來自己在聶朝棲這都快被養成個懶散廢人了。

    他長這么大都沒得過幾人好臉色,何況是聶朝棲這樣的。

    要是誰有心騙他,柔情蜜意他最抵擋不住,可惜,以往連愿意假裝哄騙他的人,都是沒有的。

    在鎮上待了幾日,瞧著治好了荒廢的田地,百姓歡天喜地,貼公告懸賞尋找之前的治田方士,不想引起太多關注,兩人也收拾收拾準備去下一處遭難的鎮子。

    臨行前,姜偃特意讓聶朝棲等在遠處,自己拿著揣在懷里的一卷宣紙,跑向田邊的鎮民。

    和對方交流了一陣,請鎮民在上面寫了些什么,才又跑回來。

    聶朝棲問起他去做什么,姜偃只神秘笑笑并不作答。

    兩人相攜走過了百十個村鎮,日子一天天過去,姜偃每過一處,都會拿著宣紙請人在上面寫寫畫畫。

    聶朝棲只要有小姜公子在身邊,其余事情都可以不在乎,眼里心里只有他一個,姜偃不想說,他也沒有多過問。

    就這樣,快到重陽節的時候,姜偃特意把格外黏他的聶朝棲支出去了一天,在他們臨時落腳的地方布置了一番。

    待聶朝棲按照他的使喚,帶了他想要的酒菜回來,家里已是一片喜慶大紅。

    他推門,就見院中樹下站著一朗朗青年,大紅衣裳迎風揚起,青絲如瀑,格外惹眼,烙進他眼里,久久回不過神來。

    紅衣青年仰著頭,看著掛滿了紅綢的大楊樹,輪廓分明的秀麗臉龐上,眉眼彎彎帶笑,很是好看。

    聽到動靜,他訝然回頭,一陣風吹過,樹葉落了一腦袋,等他放下擋風的袖擺,身前多了一個人。

    聶朝棲站在他面前,不聲不響的看著他。

    姜偃難得緊張得喉嚨發緊,但有些話還是要說。

    他手忙腳亂從身上翻出自己提前準備好的東西,不好意思地遞出去:“這是為你準備的生辰禮物。”

    不大的玉佩,系著條紅劍穗。劍穗是姜偃編的,他外表看著冷漠不近人情,妥妥一不食人間煙火的高冷劍修,但那都是為了不砸太玄宗招牌立的人設,實際上身為太玄宗大師兄,私底下他還挺精通針線活的。

    也是沒辦法,宗門那些小蘿卜頭交到他手上時,修為還不夠自己修補衣裳,年紀又小,除了家里特別有錢的,十二家出身的弟子,還有些普通弟子,修行之中,衣裳破了爛了那是常有的事,他們又不敢為這點小事找師尊,找長老,只好來找年紀相仿些,為人又比看著老成穩重,很是可靠,讓人信得過的姜偃。

    姜偃對著一群可憐巴巴拿著衣裳,跑過來怯生生看著他的小豆丁,能怎么辦?

    他也不敢拿這點小事去找師尊和長老,想著縫縫補補也不會多難,廢不了什么功夫,就干脆自己紉了線給他們補衣裳。

    愣是靠著這個,把自己的縫紉刺技能繡練到了滿級,打個穗子自然不在話下。

    兜里沒錢,又趕上要嘉獎師弟師妹功課做得好的時候,他就會打個劍穗給他們,年紀小,好糊弄,送個新劍穗也開心。

    難在打什么樣式的,他常打的那種是太玄宗專用的紋樣,送給聶大魔頭就不太合適了,想來想去,只想到曾在王城豐慶節見過的那種稻穗樣的穗子,寓意倒是也不錯。

    聶朝棲接過玉佩,指腹摸到了上面凹凸不平的紋路。

    這玉佩做得委實精巧,不似尋常之物。

    上面刻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在里面注入靈氣,玉佩上方就亮起一卷書簡,上面寫著的不是別的,正是姜偃之前在各處百姓那收集來的福字。

    最上方則是他親手題上的一句話。

    “天保定爾,受天百祿,降爾長樂,遐壽安康”

    聶朝棲緩緩念出那句話。

    身上倏然一輕,他能感覺到玉佩上源源不斷傳出的暖意,正消解著他身上糾纏的怨氣。

    “這是,贈我的嗎?”他輕聲問。

    他也配受這般沉甸甸的情誼嗎?他受得起嗎?

    希望上天護佑他,希望他長樂安康

    這樣的人他沒見過。

    希望他快去死的,倒是一堆。他父母兄長都是如此,別人更是。

    “嗯。”姜偃撇開眼,不忍直視自己的字跡。

    外界鮮有人知道他字丑,但凡有人能替他寫,他自己也不寫了。

    穿過來之后他練過字,只是練到最后宗門已經沒人對他的字有指望,只能讓他在外面沒事別寫,省得砸修士招牌。

    平時寫寫判官訣,他自己看看也就罷了,現在還要給聶朝棲看,唉

    發現聶朝棲還在盯著那短短一句話,姜偃耳根越來越燙,硬著頭皮轉移話題:“我跟他們說,往后日子都會好的,他們頭頂有樂安仙人庇護著,我想著,如果你有朝一日得以飛升成仙,就以樂安為名,到時候,這東西或許能派上用場,可以算是你的功德。”

    也算是了卻過去的因果。

    加上聶朝棲本名被聶家剝奪了,薛霧酒這名字又人人喊打,誰提起都要唾兩句,姜偃就想著給他起個寓意更好些的名號。

    “總之,是好東西,修仙界沒有飛升之人,你就當作是個祝福收著就是了。”

    聶朝棲垂著眼,看不清眼里神色,只知道他握著玉佩的手,緊得發顫。

    片刻,他小心翼翼,神色珍重地將玉佩收進懷里,抬眼,溫柔得要滴出水來:“謝謝你,姜姜。你的心意,我知曉了。”

    “不過這身衣服是?”

    “咳咳,”姜偃說,“你不是一直惦記著結契的事。”

    姜偃軟下嗓子,去拉聶朝棲的袖子,“沒有天道認可也沒關系,凡間成婚,不也沒有在天道之下立誓嗎?”

    在聶朝棲灼灼的目光下,姜偃紅著一張燒著的老臉,感覺自己心臟都要跳出嗓子眼了,雖然心里有些羞澀,但還是盡所能目視著對方的眼睛:“眼下潦草了些,但若你愿意”

    不待話說完,聶朝棲捧起了他的臉,鼻尖湊了上來:“愿意。”

    他越湊越近,姜偃睫毛顫了顫,卻并未躲閃,只問他:“那不再回云上仙都了?”

    就讓十二家自己折騰去吧,愛找誰證他們的道,就找誰去,反正他家小聶是不奉陪了。

    “嗯,不回了。”

    有了聶朝棲這句話,姜偃懸著的心總算是落下來了。

    不管這里到底是幻境還是現實,左右有他在,有些天,他就要逆上一逆,有些命,他偏要改一改。

    姜偃搭在聶朝棲胸前的手緊了緊,眼睫落下。

    一聲低喚在唇齒間消弭:“姜姜吾妻”

    姜偃頓時感覺四肢都有些軟了。

    環住他的手又緊了緊。

    忽然,聶朝棲鎖緊的掌心空了下。

    兩人同時睜眼。

    姜偃還沒來得及開口,就感到一股燒灼之痛從身體里蔓延開來,毫無防備,燃燒的烈焰從他腳下迅速竄了上來,

    他看見了聶朝棲焦急的面容,張了張嘴,還沒發出聲音,頃刻間就被大火吞沒。

    前一瞬還穿著紅衣喜服站在面前的人,甜到人心里去的人,下一瞬就燒成了一團灰燼。

    快得聶朝棲整個人都呆滯在了原地,手還保持著環抱的姿勢,像是沒反應過來似的。

    他望向天上,天邊蔓延著一種燒灼的紅。

    那紅映入他的眼中,又在他眼中刻下揮之不去的顏色,化為一灘濕濡的猩紅,從眼眶源源不斷地溢出

    云上仙都,十二家修士數百人,圍站在搖曳的千夢叢中。

    封緒流神色晦暗不明地看著前方結陣的修士們,伴隨竄起的焚盡花叢的大火掀起的熱浪,終是幽幽嘆氣出聲。

    眾人瘋魔癡狂的模樣,已經讓他分不清,到底誰才是入了魔的那個了。

    封不言不解:“他們燒魔頭的花,魔頭就會回來了嗎?”

    要是他,發現那么多人都在等著殺死自己,他說什么都不會再回來了,一些花算什么,燒便燒了,

    封緒流:“以他把這些千夢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的性子,大概,是會回來的。”

    他說著,手下意識伸進袖子。

    袖中,有他剛才趁人不備,偷偷藏下的一枚種子。

    和姜小種子來自同株花,還未獨立出神智。

    小種子啊小種子,他能做的,也就這么多了。

    封緒流嘆著,忍不住咳嗽起來,口中泛起股腥甜,又被他不動聲色的咽了回去。

    第七十六章

    火燒得太快, 太猝不及防,姜偃連句話都沒來得及說,意識就淹沒在火中。

    身軀化為灰燼, 神識出現在翻滾的熱浪間,幾個畫面的碎片在四周快速變化。

    透過虛晃的火光,他看見換上一襲大紅衣裳的聶朝棲回到了云上仙都, 一人一劍,孤身對戰前來討魔的天下正道修士。

    成千上萬的修士前赴后繼沖到他面前,又一個接一個倒在早已燒毀的花田邊上,廝殺聲震徹天地。

    鮮血浸透了土壤,尸骨累成了小山, 聶朝棲死守花海,從始至終, 未退一步。

    他雙目赤紅, 披頭散發, 不管不顧守在那,就像背后有世間絕無僅有的珍寶。

    可說到底,他背后, 也只是一片燒得焦黑,空蕩蕩的荒地罷了。

    大戰持續了整整百日, 聶朝棲成魔后再強,再瘋再不要命,也抵不過源源不斷的修士的車輪戰, 何況修士之中還有天資萬中無一的聶如稷。

    姜偃分明看得清楚, 那一劍, 聶朝棲本來是有辦法躲開的,可他不知道為什么, 到最后關頭沒躲,生生受了聶如稷一劍。

    雖沒馬上要了他的命,卻令他傷勢加重,漸漸地,他身上的傷越來越多,腳下的土越來越紅。

    “聶朝棲!你別管那破地了,你快跑吧!”姜偃眼睜睜看著那道紅色的的身影,漸漸淹沒在刀光劍影之中。

    他抬手抵擋過熱的火焰,嘗試向對方走去,卻始終被阻攔在外,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些人,發瘋了般將手里的武器刺向倒在地上的身影。

    “聶朝棲”姜偃無力地滑落,跪倒在一步之外。明明近在咫尺,兩人之間卻像是隔著一道永遠也跨不過去的屏障。

    他聽不見他的聲音,看不見他的身形,觸碰不到他的掌心。

    如果姜偃能跟他說話,只想苦口婆心勸他快跑,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如果他可以去他身邊,如果他可以救他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姜偃有些不知所措的看著聶朝棲仰躺在地上,眼眸逐漸失焦。

    他想摸摸他被泥土弄臟的頭發,手指卻只能停在一寸之外,再難靠近。

    姜偃低垂下眼睛,驀地抓緊掌心,死咬牙關,即便如此,眼淚還是從眼眶里掉了出來。

    “怎么這樣”眼淚一落,便怎么也停不下來了,他忍不住哽咽了起來。

    以往的幻境,不都是以他死來結束的嗎?

    為什么還不結束?為什么要讓他看這些?

    他早知道聶朝棲會死,干什么還要讓他親眼看上一遍?

    忽然,眼前光線暗了下。

    一片花瓣輕飄飄的落在他的膝頭。

    千夢的花瓣?這里怎會有千夢的花瓣?

    姜偃怔怔抬頭,卻發現滿身是血的聶朝棲不知道什么時候爬了起來。

    他應當是看不見他的,眼睛里一片空茫,沒有落點。

    卻像是感覺到了什么,轉動腦袋尋找什么似的,最后勉強讓目光集中在一處。

    聶朝棲向前伸出手,虛握成拳的手向上翻轉攤開。

    一朵缺了一角的小花靜靜躺在他的掌心。

    青年緩緩牽起染血的嘴角,柔聲道:“姜姜莫哭。”

    姜偃瞳孔猛地縮了起來,他一直駐足不肯離去,受聶如稷一劍也不挪動一步,皆是因為,他腳下還有最后一朵小花。

    只是如今,也只剩下他掌心里稀稀落落的殘破花瓣了。

    血淌進了聶朝棲的眼睛里,把他視線都染紅了,他看不大清楚,身體里的寒意揮之不去,意識也越來越模糊,恍惚聽見了哭聲。

    是他的姜姜,他的姜姜在他身邊。

    許是被他這副樣子嚇到了。他也不知怎么辦好,只好拿了這最后一朵花去哄他。

    他一手捂著血流如注的傷處,一手費力舉著。

    一雙靴子輕飄飄落在他身后。

    姜偃驚恐瞪大了眼睛,“師尊!不要!”

    白衣仙尊仍舊是那般冷心冷情的模樣,對著面前茍延殘喘的敵人舉劍,沒有半分不忍。

    “住手!夠了!你殺了他也成不了仙!”

    “聶如稷!你別動他!!!”

    姜凝聚起全部的力量,拼命砸著他們之間的這道屏障,哪怕是之前被聶如稷宣判了死刑之時,他也從沒那么強烈的萌生過恨意。

    可這一刻,他看著那道一如既往不染塵埃的仙人之身,看著他手中劍向著聶朝棲落下,是真的生出了恨不能馬上殺了他的恨意。

    撲哧——

    劍過胸膛,聶朝棲嘴角掛著一絲笑,手垂了下去。

    那朵小花到底沒能送到姜偃的手上,一名殺紅了眼的修士沖過來碾過花瓣,砍向他的手臂。

    姜偃臉色瞬間一白。

    曾聽人說過的言語,反復出現在腦海里。

    【魔頭死后被分尸數千塊,封印鎮壓各處,鞭尸三百年】

    “不、不”

    姜偃使勁搖著腦袋。

    別讓他看這個他不想看了聶朝棲嗚

    越來越多的修士圍了過來,重重人影在他的視線交疊,他感到腦袋一陣劇烈刺痛,心口絞痛得呼吸不上來。

    “夠了!夠了——”淚水模糊了視線

    “師父!師父你醒醒!”

    “哎呦,這人被千夢蠱惑啦,嗯?他怎么看著有點眼熟?我好像在哪見過?”

    木寒進入玄境之后,第一時間想找到他師父會合,結果卻先遇上夢柯,兩人又一起搜尋了一番,最后在大片千夢花叢里找到了他家師父。

    找到他師父的時候,他師父躺在花叢里,像是睡著了,怎么也叫不醒。

    和夢柯蹲守了一會,卻發現他師父皺著眉□□了聲,緊接著眼角竟落下了淚。

    “再叫不醒他,怕是也不用叫了,估計是醒不過來了,你師父執念很重啊。”夢柯在一邊搖著頭說風涼話。

    這三百年來,他見過太多沉迷千夢,最后睡死在夢里的人了,木寒師父這樣的,也不是獨一份。

    聽夢柯這么說,木寒立馬坐不住,他想盡辦法,卻都沒能喚醒沉睡中的人。

    就在他想著要不要孤注一擲,捅師父一刀看看的時候,卻發現師父為了混進緝拿隊,用來遮臉的術法失效了,詛咒之氣濃重的刺青迅速順著脖子爬滿了大半張臉,那股鬼氣森森的黑氣頃刻就將他師父的衣服都染得如墨漆黑。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師父一頭烏黑長發鋪散在花叢中,襯得眉目臉龐更妖異瑰麗了,像是這花叢中生出的某種妖物似的,總之,不像是人。

    正因不知出了什么狀況而怔神的時候,以他師父為圓心,花叢大片片枯萎。

    “幽冥死氣!”夢柯臉色一變,立馬拽著木寒迅速后撤。

    只見他們才剛撤出花田的范圍,那個此前一直怎么都叫不醒的身影,竟自己緩緩坐了起來。

    烏發遮住了他的眉眼,叫人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卻能感覺到他身上那股低沉壓抑的氣息。

    木寒吞了吞口水,他還沒見過他師父這么陰沉的模樣。

    姜偃一手按在自己的腹部,瘦長纖薄的身子搖晃著站了起來。

    不待木寒開口說話,他腳邊黑色夜合野草般蔓延生長。

    姜偃像是全然沒注意到腳邊盛開的花,他攤開手,判官訣出現在他手上,下一刻,磅礴的力量以他為圓心向周圍震開。

    只聽一聲清脆炸裂,萬卷城玄境上空出現了一道裂紋。

    裂紋深處,一只封鎖在層層鎖鏈中的眼睛露出了真身。

    看到那只熟悉的眼睛,夢柯原本還覺得心情復雜,想憤憤為他們魔修老大說兩句什么,結果他還沒開口,就感覺不遠處傳來一道刺骨的寒意。

    那邊那個滿身黑氣的男子身上的氣息又陰冷了幾分,滿身黑氣,陰沉著臉殺氣四溢的模樣,看著比他還憤怒一百倍!

    夢柯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默默閉上了嘴。

    心說,魔君大人這小寡夫當真對他們魔君,癡心一片啊!

    尤其是對方捂著肚子,都擋不住腹部溢出的魔胎之氣

    他們魔君都被分尸三百年了,誰知道他用什么法子懷上的魔胎?反正肯定是個邪性路子

    “瘋子啊,簡直就是個瘋子”夢柯內心大為震撼。

    天吶,誰能想到天煞孤星的魔頭薛霧酒,實際上竟然媳婦孩子都有了!魔君陛下泉下有知,不知道會不會從土里爬起來!

    哪知接下來還有更瘋的。

    萬卷城之中,妖風大作,烏云遮日,地面猛烈震動起來。

    懶懶靠在榻上的封不言坐直了身體。

    大弟子蘇枕閑對著一塊銅鏡打出一道流光,片刻后,神情嚴峻匯報道:“師尊,玄境結界遭到了破壞,恐怕支撐不了多久就”

    話未完,就聽空氣里一陣炸響。

    一道黑色身影伴著無數花瓣和濃烈花香沖破玄境,漂浮在上空。

    半面刺青咒印,墨發飛散,黑袍廣袖被纏身的死氣鼓動,張牙舞爪地飄起,一雙本清澈漂亮的眼睛覆上了陰郁,令整個人都黯淡憔悴了許多。

    纖細的身子罩在松散寬大的衣袍之中,更顯寥落,尖瘦的下巴蒼白得沒有血色,出現在面前的人分明滿身魔氣逼人,卻神色灰暗得仿佛輕輕一碰,就要破碎了。

    封不言認出了他臉上的刺青,進而認出了這個人。

    太玄宗叛逃弟子,姜偃。

    對方失焦的眼睛落在他身上,還未開口,遠處一陣劍氣鳴動。

    白衣身影自面前落下,聶如稷看到姜偃這副模樣,忍不住皺了皺眉:“姜偃,你看看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樣了。”

    見他把自己折騰得這么狼狽虛弱,聶如稷到底還是對自己的弟子心軟了幾分。

    “鬧夠了嗎,鬧夠了就隨我回去,姜偃,你我之間種種事情,都等回去后,我與你細說分明。”他難得軟下了語氣,想要哄哄對方。

    姜偃是最省心的,以往從不跟他鬧脾氣,就是生氣了,過一陣子自己就把自己哄好了,就又會湊過來找他,根本不需要聶如稷哄他。

    上次見面,他被姜偃氣走,待冷靜下來,就覺得這放出去的鳥兒也該收回來了。

    原本還要再放養一陣子,再讓他多體會下沒有他,他在這世上該如何艱難。

    可不知為什么,人在外面,他實在安心不下來,就決定早早收網,將人帶回來。

    他以為在外面吃了苦的小弟子會意識到,世上只有他的身邊才是他唯一安身的地方,只有他才能庇護他,從此熄了那點要離開他的心思。

    在外面淋了雨,被壞人欺負得瑟瑟發抖的小弟子,會像驚弓之鳥一樣投身進他的懷抱,跟他保證好好修行,永遠陪伴在他身邊,再也不離開,到那時,聶如稷有一輩子的時間慢慢安撫他的道侶。

    至于天定的姻緣命數,其實他從未放在眼里。

    不過是敷衍敷衍十二家的人罷了。

    他難得軟了態度,以為姜偃至少會退上一步,先坐下來好好跟他說話。

    小弟子總是偷偷望著他發呆,他實在喜歡他的臉,聶如稷并非不知曉。

    只要他用這張臉對他笑一笑

    卻不想,那向來溫軟的弟子,抬眼的瞬間,對他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殺意。

    姜偃撫摸了下自己的肚子,整個人都帶這種病態的柔和,他直勾勾盯著聶如稷,眼前的身影和聶朝棲身后舉劍的身影重疊在一起。

    他喃喃著說:“你不是想吃修士的金丹,今天,就一口氣喂你吃個夠吧。”

    丹田之中為他溫養金丹的聶朝棲神魂,已經對著他的金丹流了好一陣子口水了。

    許是對方的神魂也需要些大補之物來增強力量。

    正巧,此處別的不多,金丹修士,倒是一大把。

    別人不知道他是丹田處還有魔頭神魂一片,眾人只看到他神色柔和地摸著散發著魔氣的腹部,像是在和里面的胎兒說話。

    那副模樣,屬實不大正常。

    有萬卷城弟子小聲問道:“萬卷城里沒見過你這號人,你到底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姜偃輕聲答道:“在下姜偃,夫君名為——薛霧酒。”

    他頓了頓,神色頓時陰沉:“為向仙門三宗十二家,報殺夫之仇而來!”

    第七十七章

    封不言騰地站起身, 身形踉蹌,被身側的大弟子眼疾手快攙扶住,“師尊, 小心些。”

    “你再說一遍,你和誰,是什么關系?”他仰頭尋著感知到的那道魔氣。

    就在剛才他還一臉云淡風輕, 擺出事不關己的架勢,打算好好看看姓聶的這場好戲,連玄境破碎也沒見他有多在乎。

    只等他們太玄宗處理完‘家事’再找他們賠錢就是了,左右這里封著的不過是一只眼,就是破出封印也用不著著急, 笑死,難不成魔頭還能憑著一只眼卷土重來?那仙門當初分尸分得什么勁?不就為了防一手復活么。

    誰知太玄宗這個小弟子從里面出來, 開口就是這么勁爆的消息, 引起在場所有人一片嘩然。

    這消息不算新鮮。封不言早聽大弟子提過, 可百聞不如一見,今日之前,包括封不言在內的所有人都當‘太玄宗大師兄和魔頭有染, 實為魔修奸細’一事是個趣聞看,誰都沒把這事當真。

    就是那日大殿之上親眼見魔頭殘魂現身姜偃背后的人, 也始終半信半疑,疑心這事還有其他內情。

    主要是當初殿前審判,三宗十二家自己也是心懷鬼胎, 聞燕行牽頭陷害, 其余人各有心思之下, 默許了針對姜偃這一場討伐,這誰能想到, 那種情況,還能當場爆出來波更大的秘聞?

    姜偃一句話,直接把所有人全搞懵了。

    時至今日,還有一堆人沒想明白當時到底發生了什么,滿腦子混亂,好幾家的家主跑回去閉門,和自家長老討論到懷疑人生,想破腦袋都想不出來事情的發展,是怎么變成這樣的。

    封不言沒參與整件事,卻對十二家向來的操作熟爛于心,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那些人腦子里裝了些什么。

    他知道姜偃或許是十二家的人選中了要獻祭的人頭,這操作,本質上和當年魔頭身上發生的是一樣的,姜偃和薛霧酒都是仙門推出去的靶子。

    當年薛霧酒身死,十二家飛升失敗,消停了幾百年,他就知道他們早晚要坐不住,得再搞點什么事。

    姜偃也算是有些急智,硬是靠著幾句話攪渾了水,弄懵了一群人,給自己爭取到了喘息之機。

    按照正常的發展,接下來,就靜看是姜偃絕處逢生干翻仙門,還是雙拳難敵四手,淪為三百年后的第二個‘薛霧酒’。

    封不言是打死也想不到,仙門里混入了魔頭的癡情死忠,這人還干到了仙門頂層,成功取得了所有人的信任,差點就做了仙門魁首的道侶這么離譜的事——竟還有可能是真的!

    他就是不想信,對方都沾著一身魔頭的氣息出現在面前了!

    看對方對十二家恨之入骨的樣子,也不像是演的。

    “我從前怎么沒見過你?”封不言一整個驚疑不定。

    他曾隨義父長居仙都,見過所有薛霧酒手下,卻從未注意過還有這么個人,這人是打哪冒出來的?

    姜偃眼神恍惚:“封不言?你都長這么大了?”

    封不言一愣:“我們見過?”

    姜偃還沉浸在之前的畫面里,喃喃說:“見過,在仙都的時候,你不是一直跟在封緒流身邊么,封緒流后來怎么死了?他們到最后也沒找出治好他身體的辦法?”

    知道封緒流是封不言義父的人很多,但知道他當初和封緒流長住仙都的人卻沒幾個。

    封不言臉色微變,咳嗽幾聲,神情復雜:“你你當真”

    看封不言這態度,分明是認了姜偃的身份。

    其余人看向姜偃的眼神,也頓時不太一樣了。

    姜偃卻沒理會他們,說起封緒流,眼前就自動浮現火光吞沒的花田,喉里返出股腥甜,一時沒忍住,哇地吐出口血來,臉色又灰敗了幾分。

    見他這樣,封不言立馬閉上了嘴。

    姜偃卻也不打算再說什么了。

    夢柯和木寒才追著姜偃從崩塌的玄境之中逃出來,就聽見對方高聲道:“所有魔將聽令——”

    “今日在場所有仙門中人,一個都不許放過!今天,血洗萬卷城!”

    夢柯還在發呆,就看見漂浮在天上的人手中書頁快速翻動,一陣狂風卷起,一只碩大的魚類白骨從那里面鉆出來,所過之處,成千上萬只白骨起身。

    那人陰沉著臉,面無表情俯視著腳下驚恐逃命的修士,魔氣攪動,詭譎的夜合順著他的長靴纏著他的身體生長綻放,他卻像是一無所覺。

    那樣子讓夢柯恍然覺得自己正見證這世間第二個魔頭的誕生。

    可就算是魔道新主出世,要這么直接把仙道中人殺個干凈也不可能有魔將會聽從追隨他

    正想著,就聽見一道女性柔婉的聲音回道:“遵命。”

    一紙畫卷自空中展開,水墨間,走出一傾城絕色的美人。

    夢柯大驚:“畫姬!”

    身側一柄劍當啷杵在地上,一道高大身影單膝著地:“聞師舟,得令。”

    夢柯又驚:“聞師舟,你什么時候出來的!!”

    不只如此,一個又一個形態各異,氣息強大的身影緊隨畫姬身后浮現在萬卷城上空,有四腳踏著火焰的狼,有搖著羽扇的文士

    各種審視探究的目光集中在姜偃身上,最后又滑向他長袍蓋住的腹部,齊齊一頓。

    正常人面對這樣的場面多少都要露怯,他憑什么號令他們,讓他們為他賣命?在一眾曾呼云喚雨的魔將之中,姜偃算什么?魔君死去,他們的確想殺回來報仇,可他們憑什么信這么一個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無名小卒?

    這會無論說什么,都讓人懷疑他就是個巧言令色的騙子。

    才被畫姬從宋家禁地里救出來的道聲搖著扇子,眼睛輕瞇。

    “我倒要看看他怎么說”白狼踩著火落在他身邊。

    他們是修了魔道,但不是傻子,總要判斷一下情況吧?

    誰知他們還在謹慎觀望,想看看對方要玩什么花樣的時候,那人壓根看都沒看他們,在一眾魔將傻眼的表情里,干脆利落地掏了一個沖向他的修士的肚子,挖出里面金丹,仰頭吞了下去。

    腹中那團魔氣立時膨脹了一大截。

    對方只有一半畫似的眉眼柔順安靜垂著,溫柔摸了摸自己肚子:“別急別急,還有很多,今天一定喂飽你。”

    話落,眼轉向這邊。

    對方只是沉靜地望著這邊,白狼的話就說不下去了,變成一聲咕嘟咽口水的聲音。

    回過神來,他已屈下前足:“白狼得令。”

    道聲在一旁意味深長發出一聲長吟:“嗯道聲得令。”

    四周魔將面面相覷,隨后,接二連三伏低身子。

    “屬下得令!”

    唯一還在狀況外,顯得鶴立雞群的夢柯:“”

    他收起輕佻沒正形的表情,默默單膝觸地,再抬頭,咧開和外表極為不符的狷狂大笑:“夢柯,得令!”

    且拋開后續不談,今兒個就這么大鬧一場吧。

    他可是被關了整整——三百年了!!

    他舔了舔唇,瞳仁染上紫色,轉頭掐住一個拿劍的弟子的脖子,眼仁貼著眼仁:“去,把他們的金丹取來,奉我主上。”

    那名弟子掙扎片刻,一臉恍然走回到一個同門師妹身邊。

    “師兄,你——”

    師妹還不清楚發生了什么,看他又走回來,奇怪的問了一句。

    卻不想話都沒說完,對方就把劍刺進了她身體里。

    直到倒下,都沒想明白為何如此。

    巨大白骨游魚撞向聶如稷,一只貓骨輕盈跳到姜偃腳邊,活靈活現地伸了個懶腰,在他袍角蹭了蹭。

    封不言環視漫天魔將圍繞,一副大軍壓境之勢,耳邊殺聲不斷,一時恍惚,以為自己回到了三百年前。蘇枕閑斬落一名畫妖的腦袋,喘著粗氣擋在發呆的封不言身前:“師尊,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先走吧,已有人傳信十二家,不久就有人來支援萬卷城了,對面人太多了,我們打不過的。”

    敵我戰力過分懸殊,重點是,魔道之人各個都是不要命的瘋子,又邪術頻出,他們這邊都是修仙門正道的普通弟子,肉體凡胎,怎么打?

    蘇枕閑提醒:“實力再強,也怕瘋狗啊”

    沒看見仙尊都被纏住了嗎?

    “那位魔頭遺孀,明擺著要報私仇,只盯著仙尊大人,什么陰狠招都招呼上了,一時半會,顧不上我們,要燈塔回過神來想起我們,怕是麻煩。”

    論實力,姜偃是打不過聶如稷的,但他有判官決,判官決上登名在冊的怨靈受他驅使瘋狂圍攻聶如稷,他這邊又有魔將掏修士金丹給他,他一邊打一邊養著丹田里的殘魂,一邊往外散發魔氣,聶如稷道體要是被魔氣侵蝕了,可要出大問題,一時半會還真被他牽制住了。

    一個不經意,聶如稷被他一掌打在心口,飛出數米,吐出一口鮮血。

    世人何時見過高高在上的仙尊這么狼狽的樣子?

    白蘞帶著師兄師姐趕到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么一副駭人景象。

    姜偃腳邊的貓骨躍到他手里,變成一柄白骨凝成的刺,毫不猶豫刺向聶如稷。

    聶如稷也不知道為什么沒躲,生受了他這一下。

    他捂著心口,眸光一如往日清冷凝視著姜偃,語氣淡淡:“這樣你消氣了吧。”

    語氣微頓,軟下來些:“消氣了,就隨我回去吧。剛才那些話,也都收回去,不要再說了。”

    “什么話?”姜偃面無表情問他。

    聶如稷急促喘了幾下,胸前多個血窟窿,也沒什么情緒波動,只輕輕撇開臉:“你和薛霧酒之間那些話,我不喜歡。”

    “你親了他的尸骨,我也不喜歡。”

    姜偃落在他面前,接住貓骨刺,甩掉上面的血:“那你喜歡什么?你喜歡過我嗎?還是覺得我是個閑來逗趣的玩意,膩了就丟開,任人作賤也無所謂?”

    聶如稷蹙眉,認真抬頭:“若我說,我從始至終都沒有不信你,我只是”

    姜偃彎腰看著他眼睛,像是看進了他的靈魂:“你只是,不喜歡我不在你的掌控之中。”

    聶入稷驀地屏住呼吸,眼中一絲柔和褪去,冷得嚇人。

    他低聲威嚴警告:“阿偃。”

    仙尊慈悲大度,怎會對一個人有那么強烈的掌控欲?還為此暗中使手段算計?

    姜偃卻不聽他的,繼續說:“你不喜歡我和別人走得近,不喜歡別人觸碰我,甚至不喜歡他們和我說話,你以為,我真不知道前一晚還來找我縫衣服的弟子,為何之后會避著我嗎?你以為我不知道,聞燕行算計我進萬蠱窟時,你為什么第一時間出現救我嗎?”

    “你明知我在這世上誰都不認識,心有惶恐,急著和人建立聯系,那么努力討好他們,想和大家打好關系”

    “你卻眼看著我在他們那跌了跟頭,再跑回來找你求安慰,只親近你,只信任依賴你,師尊,你希望我的世界里只有你一個人,所以,你又一次放任他們欺負我,等著我向你求救,對么?”

    聶如稷嘴唇猛抖了一下。

    不像以往,這次他眼里浮現出了真實的慌亂,伸手去拉姜偃袖子:“阿偃,不是,我沒有我只是”

    姜偃垂眼,看著那只沾血的手緊緊抓著自己,丹田里歡歡喜喜吃著金丹的殘魂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下來,抱著啃了一半的金丹發了會呆,癟起了嘴,仰頭看著姜偃。金丹不香了。

    “你想罰我,罰我不夠乖,不受你掌控,你想告訴我,不做你身邊攀附的乖巧寵物,就是這樣千夫所指,不得好死的下場,但你沒想到我這次沒有順著你的心意,落到只能緊緊抓著你求一條活路的境地,是嗎?”

    姜偃笑了,眼睛彎了起來,他帶著幾分感嘆,看著面前這個自己來到這個世界認識的第一個人,也是他以前最依賴的人,輕聲問他:“你真當我一直什么都不知道么?”

    他只是順著他罷了。

    聶如稷愣在了那里,手猛地抖了下。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知道他非世人口中心懷天下的慈悲正直之輩,知道他妒嫉那些和他接觸的人,知道他陰暗算計,暗中控制他

    那為何,一直沒有從他身邊逃開?

    姜偃極輕道:“為何偏要在那日呢,那天是我們結契的日子。”

    “毀掉它,對你來說有什么好處呢?看我為此痛苦,你心里就痛快了嗎?”

    聶如稷用力搖頭:“不是,不是”

    他們都喜歡你,聞燕行還跑到他面前求他讓你們結為道侶,你什么都不知道,他們都那么對你了,你還要對他們笑你不來見我,去見他們,我妒嫉得很

    那些絕不該出現在仙尊這個身份上的話,怎么也說不出口。

    那不符合仙尊的身份,不符合世人對他的期許,仙尊完美的名聲不容一絲污瑕。他不該有如此重的私欲。

    他聲音發顫:“你是我的道侶,不是薛霧酒的,莫要再胡言亂語。”

    姜偃割了他抓住的袖角,直起身,仍舊笑盈盈,“薛霧酒怎么,連聲弟弟都叫不出來嗎?”

    聶如稷身體猛地顫了下,不敢置信地望向他,又吐出一口血,“你怎么知道!”

    “師尊!”

    白蘞帶其他同門沖過來扶住倒下的聶如稷,擔憂圍在身側。

    姜偃覺得有些無趣,在這些他曾經帶過的一眾小蘿卜頭巴巴的視線里,擺了擺手:“看來殺夫之仇今日報不了了。”

    “大師兄!”

    “師兄!”

    看著眼前大師兄面對他們時冷漠到陌生的表情,太玄宗弟子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聶如稷喘過氣,急聲道:“阿偃,跟我回去!”他苦苦哀求:“你要是還氣我所為,我隨你捅幾次都行,只是別走”別離開我,別不要我。

    看到姜偃無所動搖,白蘞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撲過去抱住姜偃的腳,“師兄,跟我們回去吧!”

    他想得很好,往日他再怎么任性,師兄也不跟他一般見識,師兄對他們都可好了,總是包容他們,師兄定舍不得傷他分毫!雖然他們之前是懷疑過師兄,可師兄脾氣好,只要好好求一求,一定

    噗哧。

    白蘞面露迷茫,在一眾同門震驚的目光中倒在地上。

    姜偃拿著新出爐的沾著血的金丹,丟進了嘴里,夾在齒縫間,用力嚼碎。

    白蘞的血濺在他臉上,他卻沒多少表情,大口嚼著金丹,像在嚼蠟。

    他轉動視線,一張張臉懵懂地看著他,像是一只只受驚過度的雛鳥,他甚至還能想起他們小時候的樣子。

    長兄如父,他十幾歲的年紀當爹又當娘把一干師弟師妹拉扯大,身陷囹圄之時,卻無一人站在他身側。

    簡直失敗到了極點,怎會有他這么失敗的人?

    想到這里,他眉間染上戾氣,整個人都有些懨懨提不起精神。

    手里拿著的眼睛閃了下,廝殺聲中,玉佩清越嗡鳴穿過人潮。

    后背憑空貼上一具堅實溫熱的身軀,一只手從背后伸過來,包住他握緊的拳頭,將之收攏回胸前,順勢也圈住了他。

    所有人怔怔看著姜偃背后的紅衣人。

    那人專注看著被他擁進懷里的姜偃,滿眼柔情蜜意:“姜姜。”

    道聲漫不經心掏人丹田,一轉頭,看到這副景象,手一哆嗦,險些沒把扇子戳自己眼睛里。

    第七十八章

    姜偃順著眾人的目光看向胸前。

    看到自己蜷在心口的拳頭, 他安靜地思索了一會,轉頭看向身后。

    就耽擱這么一會,以宋符卿、聞燕行、魏愁心為首的十二家弟子趕到現場。

    人群之中紅黑緊貼的兩道身影, 讓最前方飛最急的宋符卿先剎住腳步,緊接著聞燕行和魏愁心等人在他身側停住,紛紛驚疑不定的看著那回望對視的兩人。

    魏愁心心間波瀾起伏, 第一反應是看聞燕行。

    她知道聞燕行喜歡大師兄,他們之中,也只有聞燕行這小子,是為了在師兄大婚前從聶如稷手中搶走師兄,才會同意加入魏家升仙大計。

    聞燕行提早就跟他們說好了, 待魏氏大業功成,他們可以廢了人, 但得留姜偃一命, 把人交到他手上。

    從此世間再無太玄宗大師兄姜偃, 只有聞家內無名無姓的禁臠,他保證不會讓人離開聞家家主內院一步,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一切籌備妥當, 本來以他們大師兄那個老實死板還格外心軟單純的性格,應該是整個計劃最好控制的一環, 千算萬算,沒算到最不可能出岔子的先出了錯。從計劃之初就開始一路失控,眼看著走向越來越離譜了。

    萬眾矚目的姜偃卻在瞥向身后后, 又淡淡轉回頭來, 若無其事放下舉到胸前的手。

    他認真看向蹲在聶如稷身側的小師妹陳月, 一字一句地問:“你們在看什么。”

    “告訴我,你們, 在看什么。”

    “我身后有誰在嗎?”

    向來堅毅的小師妹陳月瞬間紅了眼眶,她帶著哭腔道:“師兄,你看不到嗎?”

    “我該看到什么,”姜偃面無表情問,壓不住煩躁,“你們到底看到了誰!”

    陳月哽咽了聲,“師兄,你別這樣”

    二師兄慕玄也不忍地別開頭。

    修仙之人怎么可能看不到亡魂,魔頭殘魂又比一般死魂多了道魔氣,就算看不到人形,也該察覺到自己身邊多了道魔氣。

    正常人都看得見,只有姜偃看不見,他就是不正常的。

    可姜偃確實什么都沒看到。

    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什么時候把手放到了胸前,為什么要這么做,腦子渾渾噩噩地疼。

    他是通過別人的目光注意到自己身后有誰在,隱約感覺到了一道氣息,卻又像是幻覺。

    他大概猜到些什么,回過頭,卻又沒看見預想中的人。

    他們一個個都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看著他,卻又各個避開他的目光,看他就像在看個瘋子。姜偃只好看向一直抻著脖子往這邊看的道聲,想著魔將總不會避著他,誰知這回連魔將都躲躲閃閃避開了他的詢問,還莫名帶著點對他的懼怕。

    姜偃只好看向聶如稷,他肯定不會避諱他。

    姜偃在等他的回答,結果聶如稷臉色泛白地閉起眼,捂著心口用力咳著,生生咳出了血。

    蒼白得好像受了比他剛才打他一掌更重的傷。

    多年來的習慣,看到聶如稷這張仙姿玉貌的臉這般憔悴,他多少心里還是揪了下,不等他給自己一巴掌,丹田里的小人先一口啃在他的金丹上。那口嚼碎了不少金丹的鐵齒只是輕輕磕一下,就讓姜偃肚子抽疼了下。

    于是在所有人都看見姜偃忽然彎下腰捂住了肚子,被肚子里的東西折騰到滿頭大汗,仍無奈地柔聲哄著:“我錯了,別鬧了。”

    然后那道所有人都看得見,只有姜偃看不見的身影,也把手蓋在他肚子上,姜偃擰緊的眉頭立馬松開些,顯然肚子里的小東西沒再鬧他了。

    看見這一幕的人神情各異。

    聶如稷噗地又吐出一口血。

    他看起來像是要閉過氣去了,驚嚇了一群人,現場一片慌亂,后趕到的十二家的人更是不知道他們這場合還該不該上前。

    總覺得這時候走過去,是個十分沒有眼力見的行為。

    姜偃失去了耐心,丹田里的小人盤腿插手氣呼呼背過身,他拿金丹給他吃也哄不好了,他要先頭疼這個,反正眼睛到手,他得趁這群人發呆的時候趕緊撤。

    他們手里頭人還是少,對上聶如稷和萬卷城的人倒能博幾分勝算,加上十二家的人就不一定了。

    蟻多咬死象,魔頭都遭不住車輪戰。

    走歸走,不能讓人看出他底氣不足,于是姜偃硬撐著陰郁臉放了句狠話,給畫姬他們使個眼色,飛速撤離

    十二家的人沒有攔他。

    打頭的幾個大佬沒發話,其他人也不敢輕舉妄動。

    魏愁心想著自家祖宗揮手寫下的“人定勝天”四字家訓,重重嘆口氣。

    老祖宗應該沒騙她吧?可傾人力博天命,也太累人了些。

    對上姜師兄疏離的眼神,魏愁心只覺得身累心也累。

    姜偃等人呼啦啦走了,聞燕行似還沉浸在自己還未表白,心上人卻已顯懷的打擊之下回不過神,魏愁心絞盡腦汁想說辭,打算先穩住聞燕行,卻聽見另一個方向傳來一道清亮裂響。

    啊?

    僵著脖子扭頭看去,發現宋符卿手腕上家傳的萬福佛珠碎了一地。

    那可是能抵化神全力一擊的法器,現在竟就這么不聲不響碎了。

    聽說他們家這玩意,是要等家主娶親之時親自戴在媳婦手上的,由于宋家代代不落的鴛鴦債,手串里面還有個專門刻進去的追魂引,人死了都能讓宋家人順著線把魂給拘回來的那種他們家甚至還真用過幾回。

    魏愁心呆呆看著一地碎珠子,再看宋符卿一動不動看著之前那兩道影子待過的位置,仿佛明白了什么,用力抽了口氣,心涼了一半。

    “宋符卿!”她惱怒喊道,“早先是你先找我說,要重啟仙門飛升大業的!”

    此事是宋、魏、聞、聶四家牽頭,其余八家均有參與,只是參與程度各不相同,例如封家就不如當年積極了,可能是因為他們家想救的人早就死了的緣故,只是礙于同屬十二家,賣個面子意思意思參與一下。

    胸膛劇烈起伏,女修兩眼一黑,被身后的侍女珠蕊扶住,指頭顫著點著這四家的弟子,竟無一敢與她對視,紛紛心虛避讓,連聶家之人連聶家之人都是——他們又心虛什么!他們又瞞了她什么!

    “好啊,當初共商大業時一個個話都說得漂亮,個頂個狠絕,我當你們都是什么心狠手辣,為飛升成仙不擇手段的人物,結果、結果”

    她算是知道什么叫各懷鬼胎了,聞燕行竟還是最老實的那個!

    魏愁心從太玄宗畢業這些年,做了這些年家主,許多年沒有當年還是個小孩時那種被欺負的委屈了。

    魏家大戰中死了上任家主——魏家最厲害的人物,還搭進去了近九成的子弟,家系凋敝,戰后一下淪為十二家末流,魏愁心在太玄宗經常被其他十二家子弟欺負捉弄,有時是飯食被扔,有時是衣衫被劃破。

    她好面子,不想人前露怯,就硬咬著牙不吭聲,憋著股勁拼命修煉,只等著有一天她有了實力,再讓這些當初欺負她的人后悔。

    她總是獨來獨往,一個人練習到深夜。

    她以為自己在太玄宗的日子就要這么苦下去了,卻沒想到,有天餓著肚子回到房間,桌上竟多了碗熱騰騰的面。

    脆嫩欲滴的小青菜,上面點了了一小把蔥花,香油的香氣撲面而來,里面打了兩顆蛋,最底下還埋了個大雞腿。

    修道之人不許貪口腹之欲,宗門給未辟谷弟子的飯食也都是些青粥小菜,更別說打了兩個蛋,散發油香帶雞腿的面。

    夜露寒冷,年僅八歲的魏愁心放下木劍,一個人坐在桌前,悶不吭聲吃光了面,連湯都沒剩下,身子總算暖了起來。

    第二天起來,昨日對練被劃破的衣服多了歪七扭八的針腳。

    那天之后她再也沒餓過肚子,也再沒有人劃破過她的衣衫,即便不小心弄破,也總有人悄悄縫好。

    魏愁心那時還很不喜歡聞燕行,也不喜歡十二家其他人。她一直以為自己修成一身功法,將來肯定要是和師兄行俠仗義,游歷天下,再捉住聞燕行那小子狠揍一頓出口惡氣。

    后來她離開太玄宗,成了家主,不知從哪天開始,她不會再諷刺聞燕行,也可以和自己曾經最討厭的人坐下來心平氣和地商議操縱天下的算計。

    她腦海里反復出現師兄離開時看著她的那個眼神,忽然很想和他說話/她好多年沒和他好好說過話了,那天下山,師兄來送她,為她簪了一朵珠花,笑意盈盈祝她往后前途坦蕩,心愿所成。

    “此去山高水長,路途遙遠,不知何時還能再見,若有人欺負我家師妹,就回來找師兄,師兄替你揍他們。”

    魏愁心用力握了握師兄的手,發誓道:“等我成了魏家家主,必定傾盡全魏氏之力,護師兄一世周全!”

    師兄心疼地擦去她的眼淚,低低應道:“好。”

    定護師兄一世周全定護師兄一世周全

    好。

    往日誓言浮上腦海,她一直以來像是抽離了靈魂般平靜的頭顱撕裂般疼痛了起來。

    “師兄師兄”

    她抖著嘴唇呢喃。

    魏愁心攥緊心口,熱淚滑出眼眶,珠蕊疑惑問:“家主,您這是怎么了?”

    “家主?”

    她愣了愣,痛到皺起的臉舒展開,思緒被洶涌的情緒短暫吞沒一下,又迅速被灌了冰水似的,恢復了死一樣的寂靜。

    “無事。”她有些茫然,不太記得剛才想了什么,仔細回憶了一下,想起自己似乎是被聞燕行那小兔崽子背叛了,怒意上涌,躲了躲腳:“一群耽溺情愛的廢物!我們走!”

    魏愁心氣勢洶洶帶著魏家離去,徒留十二家其他人,對著自家失魂落魄的家主不知所措.

    姜偃帶著這一大家子,首要就是得找個地方安頓這幫魔將。

    不是人人都是畫姬有座城,況且這回這么一鬧,畫姬的王城也回不去了,干脆帶著她的畫中美人們搬過來跟姜偃和魔將們住。

    姜偃找來找去,發現有塊靠近幽冥入口的地,一座陰森森的山頭,因為受死氣侵蝕幾乎沒有修士愛往這來。

    山背面是千尺懸仞,向下望去,平靜如鏡、幽深不見底的水面像是能浮出死尸。

    姜偃喜歡山清水秀,鮮艷明亮,日照充足的地方,這里陰森森的,陽光被層層厚云擋得一絲不見,他其實不太習慣這里,可魔將看了都說好,他作為這幫人目前的頭頭,不好說自己喜歡那種,看起來不像他現在這種陰暗爬行的人設會喜歡的地方,只能保持著發僵的表情,點頭說好。

    畫姬用畫卷為他們在這里建了座魔宮,將整座山頭隱藏在畫卷之中。

    姜偃自然是要住其中最大,最富麗堂皇的那座——和他棺材里碎成片的夫君一起。

    道聲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位重量級的寡夫,姜偃曾經修仙,混在一群奇形怪狀、身強力壯的魔將之中,對比起來身量格外纖弱,不發瘋的時候很安靜,連呼吸都很淺,不注意都要忽略掉他這么個人。

    寬大的袍子松垮地掛在單薄肩頭,下巴尖瘦,眉眼頭發都很黑,只有膚色白得像快白玉,精致美麗的面龐要是笑起來肯定明媚耀眼,可惜被揮之不散的憂郁破壞了,整個人都成了一塊下著雨的烏云。

    瘦弱身軀環抱著口碩大棺材,呼哧呼哧一言不發往自己寢宮去。

    想到他這樣單薄的身子,說不定衣服遮住的某處卻是畸形地鼓起了一塊豐盈弧度,道聲眉頭揚了下。

    白狼火焰形的尾巴焦躁甩了甩:“他怎么這么瘦,那些帶崽子的母狼沒了公狼,也會好好把自己喂壯實,他這樣這樣不會出事吧?”

    “不行,我出去一趟。”

    畫姬也很憂慮,“年紀輕輕的小寡夫穿這么素,將來不好給孩子找新爹啊,不行,我得給他多畫幾身好看的新衣,以后孤兒寡夫有人照顧,想必魔君大人泉下有知,也能安心了。”

    畫姬被自己對魔君的衷心,和對夫人的體貼感動到,她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淚,打算加緊畫幾身適合姜偃的衣服。

    其他魔將也自行散去,大家多年沒活動,自有很多事情要辦。

    剩下道聲一人望著最高處華美的墨色宮殿,對自己自覺操心起照顧人的同僚搖搖頭。

    羽扇敲了敲腦袋,喃喃自語:“該尋兩朵花裝點一下。”

    沒見人家心情郁郁,衣服吃的都不重要,還不如想想怎么讓人臉上多點笑臉,別再明天一睜眼,這小寡夫抱著棺材跳海去了。

    剩下他們這一大家子,又沒了領頭羊.

    被猜測會抱棺跳海的姜偃其實倒也沒有那么抑郁

    還是有點抑郁。

    任誰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被分尸,都好不了。

    加上丹田里的聶朝棲小人吃夠了金丹,補足了修復他金丹的力量,這會睡著了,聞師舟要替他打理魔宮,也沒個活物可以說話,更郁悶了。

    畫姬說他地位尊崇,不能苦了他,他的寢殿畫得格外大,床也大。

    他躺在上面只覺得冷,雖然身體累得不行,卻睡不著。加上聶朝棲小人吃飽喝足膨脹了些許,魔氣滿盈,撐得他丹田難受,真是哪哪都不舒服,看著心情自然不好了。

    姜偃拿出那只從萬卷城奪回來的眼睛,一手枕在腦后,支著腿仔細打量。

    要是之前他肯定不敢這么看一個人的眼球,但他又很想見聶朝棲,想得不得了,抓心撓肝的想,最后竟真掏出一只盯著看出了神。

    想想這個場面一定很驚悚,但這會讓他一個人待著又是真難受,有人陪陪總歸是好的。

    他以為自己會害怕,結果竟然也沒多怕。

    他盯著,看著看著,忽然注意到眼球里有些小小得、的花紋。

    “那是什么?”

    凝神細看,那花紋有些,像是千夢的紋路。

    “有千夢扎根在眼睛里?”

    正要細看,忽然被遮住了眼。

    視線一片漆黑,姜偃僵在那里不敢動。

    直到一道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姜姜,你手好冷。”

    “姜姜,你一個人睡這么大的床,不害怕嗎?”

    “姜姜,我來陪你了。”

    姜偃打了個哆嗦。

    “謝謝,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找我索命來的。”

    話雖如此,姜偃卻抓住了聶朝棲蓋在他眼上的手沒松開,他發出了一聲舒適地喟嘆,像是終于不再寒冷,停下了抖動,抱怨起來:“干什么不讓我見你。”

    對方輕聲回答:“臉燒毀了,不好看的。”

    姜偃頓了頓,沒再堅持拿開他的手,笨拙摸索著,聶朝棲躲了下,最后還是被捧住了臉。

    床上烏發的美人輕輕抬起上身,揚起下巴,微涼的唇印在他臉上的疤痕上。

    “不給看,給親嗎?給抱嗎?”

    對方囫圇笑了聲,“給。”

    他伸手擋住姜偃的臉,聲音更柔了些:“但在那之前,告訴我,姜姜,你的肚子,是被誰弄大的?”

    姜偃過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么。

    對方仿佛被背叛了似的,壓著怒意。

    姜偃:?

    不是?

    修仙界的大家,接受能力都好強哦?相比之下他一個穿越過來的好像個老古板。

    姜偃面無表情的想。

    他腦子一轉,忽然抽噎起來:“誰叫我夫君早死,為報夫仇,只好委身于仙尊,誰承想,竟然夫君嫌棄我了嗎?”

    聶朝棲感受到掌心濕潤,指腹動了動,殺氣騰騰地起身。

    姜偃愣了下,從床上跳起來抱住他的腰:“等會等會,我開玩笑的!你先別沖動!”

    “肚子是吃撐的,真的!”

    第七十九章

    姜偃把自己之前金丹碎了, 肚子里還裝著個他殘魂碎片的事大略交代了一遍,總算安撫住了聶朝棲小魔頭。

    這一折騰,沒捂住姜偃的眼, 讓他看到了他燒毀的側臉。

    環在他腰上的手指緊了緊,聶朝棲立馬偏過頭,捏了捏他抓緊的手指, “嚇到你了?”

    姜偃頭擱在他背上的腦袋搖了搖,不說話。

    聶朝棲略一沉吟,聲音里帶上了笑:“那么,是心疼我了?”

    姜偃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聶朝棲也不著急, 就這么背著身,任由身后人把重量壓在他背上, 低頭興致勃勃把玩著姜偃的環在他腰上的指頭。

    劍修的手細細長長的, 生得格外勻稱, 指甲修剪得干凈,淡粉的顏色從飽滿的甲面上暈開,沾了水漬時更是晶瑩好看。

    這是一雙常握劍, 也握針的手。

    饒是姜偃對修行再不上心,身邊人都在卷, 他也只能被迫卷起來。

    寂靜間,聶朝棲感到背上的腦袋上下蹭動了下。

    是個無聲點頭的動作,那就是認了他之前的問題。

    他呼吸微微頓住, 半晌, 出聲道:“早知道你要心疼, 那我剛才就不遮你的眼,讓你好好仔細看看了。”

    姜偃抬起頭, 感覺身前的人呼吸頻率變快了。

    原本只是捏揉著他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時候,變成攥住了他的掌心。

    隔著衣服,他都能感覺到這男鬼本該陰氣森森的身體,開始往外傳著滾燙的熱度。

    姜偃想起了一些不妙的回憶,下意識往回抽了下手,沒抽動。

    又拽兩下,沒拽過他,姜偃遲疑開口:“你”

    “是這樣的,”聶朝棲輕言輕語,語重心長地說,“我各片殘魂尚未融合,力量沒恢復,不夠我長時間現身在人前,之后魔道還要仰仗姜公子主持大局,只是魔道之人多有不馴,你又是太玄宗這種魔道死對頭出身,我怕他們會借機欺負你”

    “可是他們還挺聽我的話的。”姜偃不解。

    至少聞師舟和畫姬是站在他這邊的,剩下的魔將打不過這倆,他還是穩坐老大的位置。

    “他們以為你肚子里的殘魂碎片是我的魔胎,因此確認了你我關系不一般,才會安安靜靜的,但既然你的金丹已經修復完畢,他在那折騰著你也不舒服,不如讓我把那片殘魂取出來,你覺得呢?”

    姜偃眼睛一亮,“好啊!多謝!”

    雖然有點卸磨殺驢的意思,但聶朝棲的殘魂總不能一輩子待在他腹中,現在殘魂的主人本人親自出手將之取出就是最好了。

    “是我該做的,不過還有一個問題,沒了殘魂,你要怎么跟魔將們交代,你一夜之間弄沒了肚子里的魔胎的事?”

    姜偃眨眨眼,忽然懵了。

    聶朝棲才說魔將能認下他,讓他這么個不知道打哪冒出來的修士做他們的頭兒,是因為他們以為他懷了上代魔君的魔胎,一覺起來要是就這么憑空消失了,不是要出大問題?

    他們會覺得他是個騙子——雖然這么說也不算錯。

    “那怎么辦?不然先這樣,不取了?”

    “不必委屈你 ,其實我有個方法,能讓你在取出殘魂后,仍讓他們察覺不出異樣,只是你可能要遭些罪,受些苦,不知你是否愿意一試,我總要問問你的想法。”

    說完,他補充道:“我會盡量輕些,不會真傷到你。”

    姜偃提起的心一松,還當是什么事,他大氣地說:“我信你,你既然有辦法解決,放手去做就是,我耐疼得很。”

    聶朝棲詭異沉默了一下:“那我就當你是同意了。”

    姜偃笑著點了下頭,再抬頭,發現他摟著的人轉過了身,不等他看清對方的臉,就被抱起放倒在床榻上,聶朝棲抬手熄滅了房間里的燭火,割斷床榻紗簾的繩子,這下周圍徹底伸手不見五指。

    一道身軀覆了下來,把姜偃下意識伸出去抵住的手握住壓在頭頂。

    姜偃空白了好一會,才驚覺這個場景有些熟悉。

    是了是了,他怎么才想起來,這只眼睛的殘魂仗著為了他變了鮫人,在幻境里都拉著他做了些什么!

    僅僅是少許回憶上涌,那股潮濕灼熱伴隨著窒息的水汽就若隱若現地灌進了鼻腔。

    他睫毛抖了抖,臉色發紅轉開臉,低聲帶著點含糊不清、說不清是怒意還是別的什么地問:“你到底想做什么?”

    聶朝棲正色道:“幫你坐穩魔道之君的位置。”

    第二日一早,畫姬和聞師舟等人早早就來了他們新魔君的寢宮門口。

    畫姬是來送衣服,聞師舟是來匯報昨夜臨時加筑起的防護陣法的運作情況。

    沒想到遠遠看見白狼和道聲也在門口,白狼腳邊有幾只新鮮的野獸尸體,道聲拽來了夢柯,夢柯生無可戀地拿著一朵蔫了吧唧的野花。

    “我們之中就你會種花,當然要找你了。”

    “我只會養千夢!那是我的食物!”

    這周圍別說花,草都不長幾顆,只有陰氣極重顏色深綠,見血封喉的不知名品種巨樹,道聲非要他連夜變兩朵花出來,簡直癡人說夢!

    他最后也只能走遠點,在路邊薅兩朵野花。

    夢柯:“說來奇怪,我總覺得姜公子給我的感覺很親切,好像在哪見過似的。”

    道聲摸著下巴說:“據說這位姜公子在魔君生前只是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因為身份低微,所以從前就算對魔君暗生情愫也只敢暗中觀望從來不敢靠近,所以我們才都沒見過他,不想魔君陛下先走一步,他悶不吭聲潛伏進太玄宗臥薪嘗膽這么多年,只為給魔君斂尸、報仇,如此情深意重,就是我都忍不住動容了。”

    白狼遺憾甩了甩頭:“可惜,魔君生前并不知曉他的情誼,他要是肯早些告知心意,想必魔君也”

    也未必會拒絕他。

    道聲也談了聲:“魔君兇名在外,姜公子是男子,可能是覺得自己開口就會被殺吧。”

    “不過也不晚,雖說斯人已逝,可這不是還是得償所愿了嗎?”道聲調笑著。

    兩個男子,死了也能勾搭上,還勾搭得驚天動地,舉世皆知,放在見多識廣的魔道也是一樁奇聞了。

    “都說修士結契有天道庇護,真該叫他們正道看看,什么才是天定的緣分,”白狼說,“一方修魔還早早就死了,這都能在一起,還搞出了魔胎,說不是有幾世紅線纏身都沒人信!”

    聞師舟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胡說八道。”

    夢柯仍舊滿臉疑惑,自言自語:“我真覺得他有些熟悉總不能是夢里見過吧?”

    此話一處,他自己先愣了下,微微露出思索的表情,別說,還真有可能。

    交談間,門開了。

    所有人看向門口,齊齊頓住。

    披散著一頭長發的男子比前日更陰郁了。

    之前在他肚子里還只是若隱若現的魔氣,一夜之間濃得嚇人。屬于某位魔君的魔氣把他從頭籠罩到了腳,連頭發絲里都在往外飄著熟悉的威壓。

    看著眼前面色紅潤,神色卻陰沉嚇人的姜偃,不知誰咕嘟咽了下口水。

    “姜姜公子你昨晚和魔君陛下的尸體睡得還好?”

    姜偃冷冷看了過來,對面噤聲了。

    他扶著腰,深一腳淺一腳走出來,看著一雙雙目光灼灼,寫滿求知欲的眼睛,喉嚨哽了下。

    面色幾經變換,最終停留在羞惱上:“不許問!”

    聶朝棲說有辦法讓人看不出他腹中魔氣消失,結果他的辦法就是由他手再灌些魔氣進去!

    現在他們是看不出他丹田處胎像不見了,可是他們做了什么,不也被瞧出來了嗎?

    早上醒來他想辦法遮了半天都遮不住身上的魔氣,聶朝棲倒是力量耗盡陷入了沉睡。

    姜偃這才發現對方當時兜了那么大個圈子,敢情是在這等著他。

    他低著眼,額頭跳著,心說,想做那事就直說,他又不是不許他,哪次他累了,不也只口頭推拒下就順了他的意,偏要轉著彎試探他,哄騙他。

    呼出口氣,他勉強收拾好心情,恢復鎮定。

    對周圍的魔將吩咐道:“現在不是放心的時候,不想成為下一個云上仙都,重蹈覆轍,我們就得早做準備。”

    眾人收斂笑意,互相看了看彼此。

    還是道聲先開口:“你想怎么做?”

    姜偃接過畫姬手中衣服穿上,斬釘截鐵道:“先下手為強。”

    “這場‘除魔衛道’的過家家游戲玩了八百年了,是時候結束這一切了。”

    順便……重啟黃泉之門,讓陰陽各行其道,世間生死輪回重回正軌。

    第八十章

    此時太玄宗內, 早已亂成一團。

    聽聞聶如稷被逆徒姜偃打傷,宗門上下皆是不敢相信,可向來戰無不勝, 別說受傷,連點灰塵都不沾的仙尊,卻又真的頂著一身血染白衣的模樣回到了宗門, 一回宗門便閉門不出,也不許人叨擾。

    四師兄白蘞更是凄慘,只剩下一口氣,全靠丹藥吊著命。

    宗門上下皆是驚疑不定,“那逆徒, 當真這么強?”

    連號稱當世最強,半步飛升的聶如稷都敗在他手上, 此人實力得強到何種地步?

    有些后入門的小弟子只知道大師兄天賦不行, 修為到了一個境界之后停滯好多年, 早早被斷言飛升無望,也就漸漸在心里輕視起了大師兄,大師兄叛出宗門, 他們也從沒真對此產生多少危機感,反正有師尊在, 有一干師兄師姐在,他們的廢物大師兄還能反了天了不成?

    仙尊親自出手抓人,那不得是手到擒來?

    結果現在他們從沒想過會敗的人敗了, 師兄師姐們面如死灰地回到宗門, 導致所有人都跟著惶然起來。

    小弟子們擔憂地找到二師兄慕玄——眼下太玄宗的管事人, 想打聽到底出了何事,才會讓他們昂首挺胸出門, 灰頭土臉回來。

    慕玄面露苦澀,沒正面作答,而是搖著頭道:“情之一字最傷人,若為刀,傷人傷己,天下最強的功法也抵擋不住。”

    師尊是,師兄也是。

    唉。

    小弟子們懵懵懂懂,不理解他的意思。

    慕玄望向清冷寂靜的峰頂,想著一言不發把自己關起來的師尊,心說師尊大概也沒想到師兄會這么決絕的離開,完全不給他挽留的機會,還把他們曾經的過往全都抹黑成了有是對方心利用接近,師尊怎能不傷神。

    那一身傷,哪里是師兄打的,傷在內腑,分明是師尊自己傷的自己。

    大概是做久了世人眼中高高在上、不染凡塵的仙尊,師尊自己不信、也不敢承認自己對師兄有情。

    找了許多借口,又是算命又是問卜,嘴上說著自己和師兄結契乃是天命所歸,好像是為了順應天道安排,為了渡劫飛升才和師兄成親,慕玄在一旁卻看得明白,師尊以前何時在乎過這些?

    長眼睛的都看得出來師兄是喜歡師尊的,師兄對他們雖然關懷入微,卻不會過分親近,只有師尊

    慕玄想起一日早訓,師尊路過,師兄大老遠看見就彎起了眼睛。

    等師尊落到他身邊,他就趁人不注意偷偷在袖子底下夠師尊的小指,眼里含笑,不住拿余光偷瞄師尊跟尊冰雕似的的臉。見師尊沒抽回手由著他拉他的手指,眼底笑意更深,晃得底下的人都睜不開眼。

    看著下訓后,兩人并排離去的背影,聞燕行更是咬著牙掰斷了手里的木劍。

    已經是獨一份的偏愛了,偏偏這樣師尊還是覺得不夠,還要步步緊逼。

    許是師兄給出的太輕易,對師尊又一副予取予求的樣子,養得師尊貪念越重,越不知足

    慕玄打了一個激靈。

    不對不對,他怎么能這么想師尊?

    他趕緊止住了這個念頭。

    只是有一點卻不用懷疑,師兄當初肯定是愛過師尊的,才不像他嘴里說得那樣全是假的,他看師尊時眼里的歡喜絕對做不得假。

    他這么說,只是徹底斷了念想,他不要他們了,師尊也定是明白了這一點。

    “唉,師尊糊涂啊,先把人哄到手再說啊,但凡他態度軟化些,多笑笑,抱著人哄一哄,師兄那個性子,不早被他吃得死死的?”

    非覺得作一作也無妨,反正師兄總會先來哄他先跟他服軟認錯,再由著他漫天要價地開些苛刻條件,這下好了,人作沒了,開心了吧?

    慕玄想到師兄當時的那個眼神,心頭泛起苦水。

    師兄他,真不會再回頭了。他走得決絕,斷得決絕,對他們,再沒有一絲留戀了

    姜琤趴在白蘞房門口觀察,經過一番折騰,算是保下了白蘞的命,他也松了口氣。平時白蘞很照顧他,雖說是他家祖宗要人命,可他還是希望對方不要真死了。

    只是白蘞醒來,看他的目光卻變了。

    周圍其他人還是像之前一樣待他好,只有白蘞,看著他的目光里多了冷意:“你對我做了什么?”

    姜琤不解:“什么做了什么?”

    白蘞抓住他的手腕,牙齒咬著:“不是你做了什么,我怎會把對師兄的感情,移到你身上?”

    “四師兄,你在說什么?”陳月皺眉問,“什么叫把對師兄的感情移到小姜公子身上?”

    白蘞嘶啞的嗓音大聲道:“我雖喜歡惹惱師兄,在師尊面前搶奪關注,可我也不至于那么混賬!

    當初所有人都說師兄殺了人,師兄曾故意在背地里暗害我們,師尊更是對師兄下了死手,就這我還能無動于衷,你、你們就不覺得不對嗎!”

    就算師兄真做下這些事,他們至少也該求下情,為師兄爭取下緩刑,不至于非要當場要人性命。

    怎么會,怎么會無人替他聲辯兩句!

    白蘞想起當時自己的漠然,甚至還有些暢快,可面對姜琤時,卻好似早就認識般親切,百般回護,現在想來,當時他對姜琤的熟悉,分明是因為他模糊之中,把他和師兄這么些年的情誼都嫁接到了姜琤身上!

    他簡直就跟被下了蠱一樣!

    當時其他人也跟他一樣,對多年朝夕相處的大師兄一點都不心軟,如今生死里走過一遭,他隱約感覺一直被蒙上一層霧般糊里糊涂的大腦清醒了,這才驚覺不對。

    就是他,如今回想起來,也覺得師尊當時太過武斷殘酷,可當時怎么就一點感覺都沒有,一心撲在姜琤身上呢?

    還有還有原本也是大師兄和師尊擁有命定的紅線,也在姜琤到來之后改了人。

    種種疑點,白蘞不得不考慮一個可能。

    他定定看著眼前和他大師兄長得極為相似,自稱姜偃弟弟的人,逐條清算:“有人蒙蔽了天道的眼睛,遮掩了真正的天機,在那之上篡改了原有的一切,換到自己身上”

    姜琤:“我不知道!不是我干的!”

    其他人迷茫看著兩人,不明白白蘞在說什么,只是感覺腦袋有些痛。

    慕玄停在門口,臉上浮現出一抹凝重,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走到白蘞床邊,讓他背過身去,在他后心處探查了一番,猛閉上了眼。

    “牽絲蠱。”

    只見白蘞背后心口處,有一個不太明顯的紅點,若不仔細看,就要被忽略過去了。

    蠱已經不見了,人死一刻,氣機斷絕,蠱在那時死了,白蘞才能掙脫蠱的影響。

    “什么是牽絲蠱?”姜琤問。

    慕玄:“中蠱之人會在不知不覺中被篡改一部分記憶,與那部分記憶相關聯的感情,也會相應發生變化,且難以察覺。

    日久之下,人們共同記憶里的某個人會變得面目全非,你們完全記不起他最初的樣子。因為所有人的記憶都被篡改,命運自然也會偏離原本的軌道,很多年前有人把這東西當情蠱使用,把愛人心中思慕的對象嫁接到自己身上,可后來,人們發現這東西有更大的用處。”

    “把一個好人變成殺性極強的壞人,把一個壞人,變成佛骨圣心的好人”

    只要記憶和情感能被修改,就能輕易操縱一個人的人生,是操控人心,將世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可怕之物。

    稍作細想,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就、就像我們對大師兄那樣嗎?”陳月無錯道。

    因為他們對師兄的感情被改到了才出現不久的姜琤身上,他們對師兄便格外冷酷無情,就能無動于衷的看著對方去死,甚至成為推對方掉落深淵的推手 。

    被身邊至親之人背叛,無人和他站在一邊,或是在他被千夫所指之時對他伸出援手,他們的大師兄因此墮魔,叛逃師門

    如過這一切都是有人刻意為之,自己無知無覺地被操縱著愛憎,陳月頓時如墜冰窟,冷得牙齒發抖。

    “怎會如此師兄,你怎么知道這種東西?”

    慕玄沉默片刻,道:“此物最初出自十二家魏家之手,只是因為這東西用著太陰損,很早之前就被銷毀個一干二凈。沒想到,竟然還能在我太玄宗之人的身上,發現使用痕跡。”

    之后他又檢查了其他弟子,發現下手之人十分巧妙,只有少數幾個核心弟子,和大師兄接觸較多的人身上被種了這東西。

    慕玄自己身上沒有,想來以師尊的實力,幕后之人也不敢動手腳。

    他在腦中梳理當時的情況。

    當初那件事,師尊其實早有安排。

    當時因為師尊和師兄的紅線斷了,師尊非要裝作不在乎師兄,在長老們發問時輕描淡寫的答應同意換人結契,卻又私下要他在師兄回來時,將師兄束縛在他寢殿內,把人關起來。

    他知道,師兄發現他要換人成親會離開,也怕他們兩人之間紅線斷了后,他留不住師兄,師兄真會頭也不回走了。

    師兄秘境后又不知道跑去了哪里,遲遲不回宗門,師尊到底還是慌了,才出此下策,哪怕用些見不得人的手段,也要將師兄徹底困在宗門內,囚在他的視線范圍里。

    聞燕行率先發難懷疑師兄殺了木傀宗滿門,師尊順水推舟,起了徹底斷了師兄再踏出宗門可能的念頭,要逼師兄認罪,從此只能求他庇護,中了牽絲蠱的人隨聲附和,沒人替師兄說一句話

    這是真要把師兄逼入死路啊!

    如今細想,慕玄喉嚨發緊。他意識到動手之人,不只是經常往來太玄宗之人,還相當了解師尊和他們的脾性,可以說是對他們了若指掌。

    又下得了牽絲蠱,又對他們這么熟悉

    幾道身影出現在腦海里,這會連他自己都覺得渾身發涼,直冒冷汗。

    “下手之人在十二家之中。”

    姜琤咬牙瞪著白蘞:“我就說與我無關!”

    他哪里用得著做這么大的局。

    平白無故冤枉了人,白蘞被他瞪得心虛,只能裝作虛弱倒在床上哎呦哼唧起來。

    他哪知道那么多,直接看來,只有姜琤是既得利益者,他就理所當然以為是姜琤干的。

    明白他在想什么,慕玄卻道:“姜琤只是剛好出現,被用來順水推舟做了個局,不是他,那時也會有其他人出現成為他這個角色,對方真正的目標,是大師兄。”

    “有人選中了大師兄,想逼他入魔。”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心中沉重。

    “為何?”

    “不知,但此事我們必須盡快通知師兄。”

    姜琤:“我去我去!我去通知陛——哥哥!”

    姜偃在魔宮里和魔將們商量對付十二家的戰術,有人來報,說萬卷城城主封不言求見。

    他有點意外,不過考慮到對方不是直接殺過來,而是老老實實通報說要見他,有話告知,姜偃思慮片刻,還是決定會一會封不言。

    封不言也確實不是來殺他的。

    他只身來到他面前,是為了給他看一樣東西,一粒早已破了殼的種子。

    姜偃看到那枚種子的殼子,就認出,那是千夢的種子。

    封不言:“我義父當初藏下了這一枚種子,按照他和魔君陛下的約定,在魔君死后,將種子種在了他的尸首之中,以他殘存的血肉和靈魂作為養料,供養出千株夢境,分散在世間各處。”

    “你既然得到了他的尸首,可曾夢到過什么,比如,那個一直在等你的人?”

    姜偃猛地一顫,想到了之前觀察魔頭眼睛時,在里面看到的微小的枝葉紋路。

    嗓子發干,“什么意思?”

    “我也不懂,魔君說他做了一個夢,夢里有個待他很好的人一直陪在他身邊,他左等右等也沒等到人,就想讓這個夢做得再長一些,再遠一些,就讓我義父在十二家商議中,提議在他死后將他的尸首分割數千塊。”

    姜偃震驚抬頭,“他自己提的?!!”

    “沒錯,”封不言摸著那枚只剩下一層外殼的種子,“他說他活不久了,恐怕等不到想要等的人,但他不甘心,就和義父謀劃了一計。”

    “在他死后,把扎根著千夢的尸身碎片散落在世間各處,只要某個時刻那個人從他其中一個碎片身旁走過,就會被拖進他的夢里。我不太清楚是什么樣的夢,但既是千夢所制造的夢境,又是以他的血肉養起來的,想必多半是一場場情夢吧。”

    “我見你對那位魔君情深意重,就想來問問你收斂那位的尸身碎片時,可曾做過與他相遇的夢。”

    “他以身為法,在這世間布下了天羅地網,去捉一個人,”封不言輕聲問,“那個落入網中之人,是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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