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第四拾一章
法石寺一戰,裴昀率殿前司拚死護駕,九死一生,終是殺出重圍。
然而離約定的時間還早,大軍尚未來碼頭接應,他們只能奪船而逃。蒲家船隊在身后緊追不舍,一行人在海上輾轉飄泊了多半個月,水盡糧絕,千余人已不剩十分之二三,終是于九月初悄然在潮州登陸。
入泉州之前,謝岑便已計劃好,如若遭遇不測失散,眾人便于潮州匯合。
上岸后裴昀帶著二宮避人而行,沿途留下暗號,不敢輕易進城,只逃進郊野深山之中,將將在天黑之前,尋到了一間古廟。
古廟破敗不堪,香火凋敝,從上到下只有三個僧人,方丈是個年逾古稀,顫顫巍巍的老和尚,裴昀沒對其亮明身份,只道是北邊逃難來的商賈人家,但求借宿幾晚。
“阿彌陀佛,出家之人大開方便之門,諸位施主自可隨意留宿,只是敝寺米面見底,怕是招待不了這許多人的飯食了”
“不必麻煩方丈,飯食我們會自行解決,只是還請方丈先施舍一碗熱羹可好?小主人饑腸轆轆,怕是等不了太久了。”
她已派人前去采買米面菜肉,只是一去一回畢竟還要不少時間。
老方丈應允道:“施主稍后,老衲這就派人去置辦。”
寺廟簡陋狹小,自是容納不下他們百十來人,故而裴昀只能安排二宮與幾位大臣宗親進廟暫駐,其余人等仍是候在廟外林中空地扎營。
待前前后后安頓好,做好的飯食也送來了。
老方丈隱約猜到了他們的身份,他親自將熱羹端到了趙正面前,恭敬道:
“山野小廟,飯食粗糙不堪入口,還望貴人見諒。”
但見那粗糙瓷碗中所盛的乃是一碗粳米雞蛋蕃薯葉所熬制的熱粥,如此簡陋,放在昔日臨安城中,怕是富貴人家的豬狗都不稀罕吃,而此時此刻,卻是這無名山寺竭盡全力所能拿得出最精致的吃食了。
在場眾人見之無不心酸,裴昀沉默,程素宜閉目長嘆,陸秋實更是直接躬身一禮,對趙正沉聲道:
“眼下非常之時,一切從簡,望主人稍作忍耐。這山寺雖小,卻人杰地靈,方丈忠心仁善,雪中送炭,還請主人為這湯羹賜名‘護國羹’,以嘉獎這份拳拳之心。”.
是夜,明月當空,山寺幽寂。
裴昀閉目盤膝坐在房中練功,但見她眼皮之下的眼珠不斷滾動,豆大的汗珠自額間冒出,四肢手足都在微微顫抖,一柱香后,終是耐不住那巨大的痛苦,她強行收功,一時間氣血翻涌,喉間涌上了一股腥甜。
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裴昀疲憊的睜開了雙眼。
之前法石寺外她拚死一戰,大動真氣,功力反噬,如今身上五輸穴生異,淤堵的淤堵,阻塞的阻塞,簡直一塌糊涂。
當初那李無方畢竟有數十年高深內力為根基,縱使練九重云霄功五行缺一,只要不被攻破罩門死穴,一時半刻也安然無恙。然而她今時今日才年方幾何,練過幾年功夫,這般微薄內力,哪里駕馭得了天書神功?再這樣消耗下去,她怕是撐不了太久了。
但愿她能護著二宮,護著行朝走得再遠一點,屆時哪怕當真客死他鄉,也能瞑目了
長嘆一聲,她伸手欲取懷中汗巾,指尖卻是摸到了一片硬物,她動作一頓,猶豫片刻,緩緩將其拿了出來。
是那柄斷裂的白玉梳。
她起身來到桌邊,對著桌上油燈微弱的光亮,仔細端詳著兩截斷痕之處。
若有玉匠在旁,應當能以金補玉,將其修復如初,只是如今兵荒馬亂,朝不保夕,又哪有空閑容得她去找人修補。況且破鏡能圓,斷梳可能再續嗎?
泉州臨別之時,碼頭之上那聲撕心裂肺的呼喚她聽見了。
他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不必言語,她已是懂了。
然而正因聽見,故而更不敢回應,更不敢回頭,只怕稍一心軟,就再也走不掉了。
夜深人靜,睡意全無,裴昀索性出門巡夜。
來到趙正所住的禪房外時,她意外發現房中還亮著燈光,不由問門外守夜的內侍道:
“官家還沒睡下嗎?”
內侍小聲回道:“官家水土不服,方才起來折騰了一陣子,剛剛才躺下。”
裴昀點了點頭:“讓我進去探望一下官家罷。”
內侍通報之后,裴昀進入了房間,但見那簡陋的僧床上,小小一團的趙正窩在被子里,臉色蠟黃,本是養尊處優的圓潤面龐如今已是下巴削尖,更顯得一雙眼睛漆黑碩大,像貓兒一樣,烏溜溜的盯著人時,很難不讓對方心生憐憫。
“官家好些了嗎?”裴昀放輕聲音問道。
“朕好些了,有勞裴大人記掛。”
“官家怎么還不睡呢?”
“朕”趙正有些猶豫,但終是鼓起勇氣,小聲道,“朕有些害怕,請裴大人不要告訴別人。”
“臣不告訴別人。官家害怕什么?”
“朕是不是再也回不去臨安了?”
裴昀沉默了一瞬,低聲道:“會的,有朝一日,官家會回去的。”
曾幾何時,臨安離汴京何等遙不可及,今時今日,潮州便離臨安有多山高水遠。
“那日,朕還在花園中與獅貓兒玩蹴鞠,便接到了父皇下旨,命朕與母后隨謝相出宮,匆忙之間,什么也沒來得及帶,蹴鞠和獅貓兒都留在了宮里。臨別時,父皇對我道,要活下去,活下去,大宋江山便還有希望,可是他自己卻沒有裴大人,朕覺得我們回不去臨安了,朕再也見不到父皇,也再也找不回獅貓兒了”
聽著眼前的七歲的小皇帝用稚嫩的嗓音斷斷續續說著天真又殘酷的話,裴昀眼眶一酸,幾乎落下淚來,可她無法反駁,無法阻止,只能蒼白的一遍遍重逢著自己也不相信的謊言:
“會回去的,我們一定會回去的”
她伸手替他塞了塞衾被,卻突然發現他被褥之中有什么鼓鼓囊囊的東西,掀開一看,竟是一件臟污的小衣衫,上面染著早已干涸烏黑的血跡。
裴昀皺眉:“可是宮人欺辱官家,為何將臟衣放在官家床上?”
“不,不是的,是朕要抱著這件衣衫睡的,這樣朕才能安眠。”
“為何?”
此時裴昀也認出了,這件衣衫正是那日法石寺外趙正所穿的那件,其上的血跡,應是她自己受傷所流,沾染到了背上趙正的衣上。
趙正遲疑了一下,似乎不知該如何開口,最終結結巴巴道:
“陸大人為朕講過,這、這是嵇侍中血”
史書有載,嵇康之子嵇紹,于八王之亂中舍身護天子司馬衷而被叛軍殺害,鮮血濺到司馬衷身上,時候內侍欲為司馬衷更衣,司馬衷泣曰:此嵇侍中血,勿去。
裴昀心中一震,忍不住傾身將年幼的皇帝抱進了懷中,而趙正亦毫不猶豫緊緊摟住了她的脖頸,一君一臣,一長一幼,就這樣在這荒野山寺,寂靜禪院,靜靜相擁。
裴昀忍不住想起,許多年以前,西子湖畔豐樂樓,她與謝岑,一同舉杯為眼前這孩子的誕生而向趙韌道賀,彼時那年輕君王的臉上還浮現著初為人父的欣喜與羞赧,一轉眼竟已是過了這么多年。
此子雖不肖其父聰敏,但或許他早已什么都懂了。
“睡吧,官家,”她哽咽道,“臣在這里守著你,官家不必再害怕”.
趙正睡下之時,已是后半夜了,裴昀走出房間后身心前所未有的疲憊。
穿過環廊,欲回房之時,她突然發現廊下悄無聲息盤坐著一人,那是個約莫三十幾許的男子,身材微胖,唇有短須,正在抬頭望天。古剎之中,佛殿之旁,他一身八卦道袍,頗為古怪。
裴昀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此人是誰,不禁上前拱手道:
“夜色已深,濟王殿下為何還不休息?”
此人乃是濟王趙亮,為數不多自臨安城中與眾人一路逃出來的皇室宗親,他本是閑散王爺,只在朝中領了虛職,因其好道,昔日臨安坊間都戲稱其為“玄虛王爺”。
“是裴大人啊,”趙亮瞥了裴昀一眼,又繼續望向夜空道,“本王正夜觀星象,想為大宋尋一條出路。”
“王爺尋到了嗎?”
趙亮搖了搖頭,神秘兮兮道:“天機不可泄露。”
裴昀一時無語,正想轉身告辭之際,忽聽趙亮又道:
“當初先帝去時,可是裴大人送其最后一程的?”
裴昀聞言心中一顫,低聲道:“是。”
“不知先帝可有遺言留下?”
那一夜趙韌與她說了許多話,如今回想卻是有些記不大清了,且那一言一句話私情多,話國事少,怕是最終無一字能落在史書之上傳于后世。
“濟王為何有此一問?”
“其實,本王到現在還不能相信先帝已赴火殉國一事。”
趙亮幽幽一嘆,“本王與先帝年紀相仿,自幼便被比來比去。那時他是皇子,我也還是世子,同上學堂,禮樂射御書數,我樣樣不如他,為此沒少挨過父王的教訓,所以,我打小便瞧他不順眼,隔三差五便要和同伴去找他的不痛快。那時我少不更事,荒唐幼稚事不知做過多少,現在想來,當真又是可笑,又是懷念。”
“我也是很久以后才明白,他與我不同,皇位如何也落不到濟王一脈,我大可一輩子輕輕松松做個混吃等死的紈绔子弟,可他將來卻注定要繼承大統,因此必須步步謹慎,處處小心,不可行差踏錯一步。說不上誰幸運,誰不幸,所謂人各有命,大抵如是。”
“可是我一直以為,以他那般裝模作樣,那般苦大仇深,注定會是一代明君,是個好皇帝的,至少不該落得這樣一個下場”
“是啊,”裴昀苦笑了一下,“誰說不是呢。”
趙韌固然行差踏錯,固然算不得明君,可他比起商紂王如何,比起漢靈帝如何?屠過城嗎?課重稅嗎?大興土木揮霍無度嗎?何至于與自古荒淫暴亂之君等為亡國?罪何至此?
“只道是,造化弄人罷。”
“不錯,確是造化弄人。”趙亮再次嘆息道,“國朝號宋,五行屬木,生于水而亡于火,沒料到竟是這般應驗的。”
裴昀一時不禁又是無語:“不知濟王是何時開始鉆研此道的?”
她明明記得,早些年此人還是一尋常紈绔子弟,為何后來突然便沉迷于玄虛之事了?
“說來此事與先帝也有脫不開的干系,不知裴大人可耳聞過,當年本王年少氣盛,與先帝打賭,令他日記萬言之事?”
裴昀一僵,緩緩點頭:“自是聽過。”
日后許多的恩怨糾葛,緣起緣滅,正是自那一場賭局開始。
“本王煞費苦心擇了崇文苑秘閣中三本最難的書籍,本以為十拿九穩,誰料到非但沒有羞辱到對手,反而還誤打誤撞成就了其過目不忘之美名,當真是一敗涂地。” 趙亮自嘲一笑,
“經此一役,本王心灰意懶,再提不起興致與他作對,每日只捧著他復寫的那三本鬼畫符一般的東西發呆,想不通世上怎有如此記憶超群堪比神仙之人。如此天長日久相對,卻漸漸被我看出了些門道,那三本書里其中一冊喚作《長生經》,乃是用道家云篆所書,那云篆如煙似氣,形態優美,變化多端,博大精深,我不知不覺沉迷其中,茶飯不思,廢寢忘食,一遍又一遍的拓寫臨摹,哪怕閉上眼也能倒寫如流,不知過了多久,終是被我尋到其中規律,將那整篇云篆譯了下來。自此之后,我便于玄門一道大感興趣,雖不能舍了俗身入觀奉道,但也自學了一些占星問卜、五行八卦之術裴大人,你干什么?!”
趙亮話沒說完,突然被裴昀一把抓住了手臂,那力道之大,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只見她不可置信的盯著自己,繃緊了下頜,咬牙一字一頓道:
“你說,你將《長生經》背了下來?”
“不錯,本王確是背了下來。”趙亮有些不快道,“怎么?只許先帝天賦異稟,不許本王勤能補拙嗎?”
“不、不你不知,承毅兄根本沒有背下來,是謝岑幫他作弊,他只是不敢輸”
趙韌,趙承毅,他這一輩子或許都毀在這點上,他不敢輸,一丁點都不敢。
趙亮狐疑:“你在說什么?”
裴昀深吸一口氣,壓抑著心中的顫抖,鄭重其事對面前之人躬身長作一揖,沉聲問道:
“恕裴昀失禮,不知可否請濟王殿下再將那《長生經》復寫一遍?”
趙亮求仙問道數載,多遭譏諷嘲笑,甚少遇同道之人,如今見裴昀真心請教,當下十分欣喜,也不顧已是夜半三更,他大手一揮道:
“這有何難?且拿紙筆來——”
第212章 第四拾二章
及至天亮時分,趙亮在紙上落下最后一筆,眉宇間不見疲憊,反而精神抖擻,神采奕奕。
“本王雖沒本事過目不忘,但熟能生巧,功在不舍,如今也能一揮而就了,想必當年在豐樂樓上,先帝洋洋灑灑默寫下這篇經文時,心情大抵與本王此刻相仿罷。”
趙亮無不得意道,
“據本王多年鉆研,這《長生經》所記載的乃是一部道家運氣吐納功法,本王照此功法修習數載,身強體健,大有裨益。裴大人若有向道之心,稍后本王便將譯文再書一遍,裴大人有何不解之處,盡可向本王來請教!”
裴昀未答,事實上她已根本聽不進去身邊之人在說些什么了。
她一步一步走上前,看向桌案上墨跡未干的紙,只見上面一行行彎曲詭秘、龍飛鳳舞的經文,如煙如云,如氣如霧,仿佛神仙之語,又仿佛鬼神之文。
這便是云篆,這便是《長生經》,是那希夷先生陳摶耗盡畢生心血所作的天書,是那真宗處心積慮而不可得的天書,是那江湖人爭得你死我活頭破血流的天書,是那趙韌名揚天下又被其所累囚禁三年的天書,是那李無方為之拋妻棄子經營一生成也神功敗也神功的天書!
如今,就在這山野古剎,在這簡陋禪房,在這泛黃的麻紙上,輕易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她伸手欲拾,恰巧清風自洞開的窗外吹進,所有紙張轉眼間被吹落滿室滿屋。
這一剎那,她百感交集,五味雜陳,想哭又想笑。
所謂造化弄人,命運捉弄,縱使她終得到了三卷天書又如何?縱使她練成了神功蓋世又如何?眼下她自性命可保,但大宋江山的出路又在何處?.
三日后,林世俊率大軍趕到潮州,謝岑順裴昀留下的暗號一路尋至古廟找到了二宮御駕。
據其稟報,他與林世俊離開泉州之際,成功搶奪了蒲家停靠在外港的海舶四百余艘,海船兩千余艘,以及錢糧無數,勉強算是報了法石寺一難之仇。
然而與此同時,他還帶來了兩個壞消息:
其一,蒲家降蒙,蒲宗昌為向蒙兀表忠,命虎蛟營捉捕了泉州城外宗正司趙氏宗室子弟、士大夫及留守宋兵,萬余人被屠殺殆盡。
其二,由蒲家船隊帶路,蒙兀水師正向行朝落腳處追殺而來。
事不宜遲,眾人即刻收拾細軟與海上林世俊大軍匯合,坐船繼續南下,一路駛向那生死未卜的遠方
泉州蒲家
水榭還是那水榭,宴席還是那宴席,陪客多半還是當初那些陪客,只不過這一次主位所坐的,不再是那傾國傾城的蒲家小姐,而是變成了真正的蒲家家主蒲宗昌,那上座的貴賓也已不再是大宋行朝的首相與侯爺,而是換作了兩名蒙廷高官。
觥籌交錯,主賓盡歡,仿佛月余前那場宴飲根本就不曾發生,在座眾人對蒲家小姐、大宋行朝云云,默契的閉口不提,話里話外句句都是對蒲家的巴結討好。
如今的蒲宗昌因投誠有功,不僅繼續擔任泉州提舉市舶司,受蒙兀冊封,搖身一變,更是成為了昭勇大將軍、閩廣大都督兵馬招討使,蒲家富貴潑天,權勢更盛,放眼東南之地,已是無人能及。
酒過三巡,蒲宗昌面上稍染醉意,可他的頭腦仍是分外清醒,含笑的目光緩緩掠過在座眾人,誰曾在他出海之時倒戈背叛,誰曾趁蒲家無主之時大敲竹杠,他都一清二楚。接下來他會將一個個的除掉這些與他作對之人,不著急,慢慢來,他有的是時間與精力。
“姑爺!姑爺你不能進去!姑爺!” 宴飲正酣之際,水榭中突然闖進了一人,打斷了一室歡聲笑語,眾人不禁停杯輟箸,詫異望去。
大管家急得滿頭大汗:“老爺,小的派了二十余個人沒能攔住姑爺,他偏要硬闖進來”
“好了,我知道,你下去吧。”
蒲宗昌揮了揮手,摒退了管家,笑瞇瞇的看向來人:
“好女婿,你不是已經走了嗎?怎地又去而復返?莫非是舍不得我女兒妙嬋?”
顏玉央面如寒霜,眉目陰冷:
“你敢耍我?”
“乖女婿這是說得哪里話?”蒲宗昌故作詫異道,“我不是將你要的金珠給你了嗎?你還有什么不滿?”
顏玉央冷笑一聲,抬手一揚,便有一把金屑紛紛揚揚飄散在整個屋內,離得近的幾名賓客仆從頓時被糊了一頭一臉。
“我要的,是南珠極品,你蒲家的至寶一品金珠,而不是你隨便拿來糊弄我的黃金珠!”
“原來你要的是我蒲家金珠啊!”蒲宗昌恍然大悟,頗為痛惜的搖了搖頭,“想來我蒲家三寶,神船金珠女兒俏,女婿你已獨占一寶,為何卻得隴望蜀,貪心不足?嘖嘖,這當真是太令老夫心寒了。”
顏玉央寒聲質問:“你到底如何才能交出金珠?”
“其實,你想要金珠也不是不行,”蒲宗昌話鋒一轉,老神在在道,“只要你幫老夫去做一件事。”
“何事?”
“如今那流亡在外的趙家小兒正是朝廷心腹大患,聽聞你與那小兒身邊重臣關系匪淺,若你能利用這一關系潛到那趙家小兒身邊,將其斬草除根,以絕后患,自是幫了老夫大忙了。”
蒲宗昌捋了捋蜷曲的胡須,眸中閃過精光,循循善誘道:“屆時大汗嘉獎,不消說小小一顆金珠,就是金山銀山,你也享之不盡用之不竭。俗語道,一個女婿半個兒,若非老夫賞識于你,當初也不會將妙嬋嫁給你,如今妙嬋病重,老夫無后,你便是老夫的半子,日后這偌大蒲家自也有你一席之地,個中利弊,你可要好好想清楚啊。”
顏玉央孤身立在這奢華水榭之中,這滿座利益熏心的目光之下,面對眼前這滿臉勢在必得,機關算盡的胡商番客,突然覺得說不出的嘲諷。
他幽幽開口道:
“有人曾不止一次的指責我,道我心狠手辣,視人命為無物。那卻不過是因為她命好,半生順風順水,不知曉被世事步步緊逼,時時凌辱的滋味。但也幸而如此,才叫她那般是非善惡,黑白分明,執拗純粹得近乎天真,那是我終其此生,所求之不得的。”
“你當真以為,所謂錢權富貴,美色金銀,能買來這世上的一切嗎?當真以為,所有人都如你一般,為了權勢,可以不擇手段出賣一切嗎?”
“我生父雖不堪,卻也到底曾是中原之主,權傾天下,憑你一個不忠不義,數典忘祖的蠻夷胡雛,也配和我攀親引戚,喚我一聲半子嗎?!”
這番擲地有聲的話音落下,蒲宗昌的臉色登時變得難看至極,他這一生,最恨旁人辱罵他的血脈先祖,他惡狠狠盯著眼前之人,咬牙切齒道:
“敬酒不吃吃罰酒,來人!”
然而命令即出,預料之中護衛進門拿人的情形卻并沒有發生,蒲宗昌皺了皺眉頭,還沒等開口訓斥,突然瞥見離他不遠處所坐的那名蒙兀官員正在用手拚命的撓臉。
“巴圖大人,怎么了?”
“癢!好癢啊!癢死我了,誰來救救我!快救救我!”
那人突然摔倒在地,瘋了一般抓著自己全身,轉眼便將身上抓得鮮血淋漓,可他自己卻毫不在意。
“啊啊啊啊啊啊!”
“救命啊!”
水榭中,慘叫一聲接一聲響起,方才那把金粉灑滿了水榭中每一個角落,而每一個沾到了金粉之人,此時都已毒發,他們在地上連滾帶爬,哭爹喊娘,個個把自己抓得血肉模糊,卻仍抑制不住那股鉆心蝕骨的癢意。
轉眼之間,觥籌交錯的宴席已變成了一片人間地獄。
蒲宗昌同樣也沒能幸免于難,他雙手死死掐住自己喉嚨,雙眼圓瞪,眼睜睜看著顏玉央踏著一地鮮血,一步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鋪天蓋地的恐懼將他淹沒,他用盡最后的力氣,嘶啞的吼道:
“你敢殺了我?殺了我你就再也得不到金珠了!”
“不必了,我已經找到了。”
顏玉央俯下身,一把將他胸前那條珠光寶氣的項鏈扯斷,貓眼、寶石、琥珀種種名貴珠寶散落一地,而落在他手中的只有那顆烏黑圓亮的珍珠。
他指尖用力一蹭,珠上烏色褪去,露出金光燦燦的內里,正是一顆比黑珍珠還要難得一見,名貴百倍的南洋一品金珠!
如蒲宗昌這般視財如命之人,怎會不將這金珠日夜攜帶隨身珍藏,所謂最危險的地方正是最安全的地方!
“現在,你可以死了。”.
地牢昏暗,不見天日。
蒲妙嬋已記不得自己究竟在這里被囚禁多久了,她整個人被浸在臟污不堪的水渠中,冰冷的臟水侵蝕著她身上新鮮的傷口,水蛭與老鼠貪婪的啃咬著她的血肉,如今的她便像一塊泡得發臭的爛肉,哪還有半分昔日的風姿綽約,絕代風華。
可是她不后悔,哪怕再給她重來一次的機會,她仍會毫不猶豫的選擇篡位。她已經受夠了被她的父親一次又一次嫁給她不愛的男人,一次又一次的被送到權貴的床上,一次又一次的被逼親手殺死自己的枕邊人,她名義上是錦衣玉食的蒲家大小姐,可她活得竟不如市井勾欄一個最廉價的胡姬妓女,這樣的日子,她當真受夠了!
她只恨,上天為什么要讓她遇見那個魔鬼,他給了她希望,卻又在最后關頭把她推進深淵,讓她死無葬身之地。她發誓,她死后必要變成厲鬼,對他糾纏不休,叫他日日夜夜不得安寧!
砰-的一聲巨響,面前地牢大門猝然被開,極強的光亮刺得她眼淚瞬間流了下來,逆光中一個身影走到面前,鉗制住她的脖頸,一把將她自水渠中提了出來。
“你你干什么”
蒲妙嬋勉強從喉中擠壓出幾個破碎的音節,無力的掙扎著,卻毫無作用。
她被此人一路拖拽出了地牢,不知走了多久,頸間壓力驟松,她被甩到一旁,一陣暈頭轉向,不辨東西。趴在地上粗喘片刻,她勉強睜開那雙幽紫色的眼眸,努力看清四周,這才發現自己被竟帶到了府里湖上慣常待客的水榭中。
然而此時此刻那本該雕梁畫棟,金碧輝煌的水榭,卻是尸橫遍野,一片狼藉,不知名的金粉與黑褐色的血跡凝固了一地,屋子里橫七豎八躺著十幾具血肉模糊的尸體,正中央那人雙目圓瞪,脖頸詭異的扭曲著,神色猙獰,顯然死得極為痛苦,極為不甘,此人不是她親生父親蒲宗昌還是哪個?!
巨大的震驚與恐懼已讓蒲妙嬋整個人都變得麻木了起來,她緩緩仰起頭,愣怔的看向站在她面前這個魔鬼一樣的男人,喃喃開口:
“是你”
“如今蒲家是你的了。”
她呆滯的問道:“你要我做什么?”
顏玉央居高臨下望著眼前那曾經艷光四射,如今狼狽不堪的女子,心中情緒莫名。
人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自詡從不是什么好人,滅門屠戶之事干的不在少數,手上人命數也數不清,今次既然事已做絕,便將這蒲妙嬋一并鏟除也是順理成章。
然而他終究是沒有動手。
或許是經歷了那么多顛沛流離,波折起伏,他終是對這血雨腥風的日子厭倦了。
或許是在某人天長日久的控訴下,他也想試一試,撿起三分良善過活的滋味。
又或許是,他望著這被生身父親毫不留情迫害至今的蒲家大小姐,隱約看到了曾經自己的模樣。
滄海桑田,歲月如梭,每個人都在不經意間被世事改變。
“給我一艘蒲家最快的疾風艇,再配一隊最精銳的船工舵手,我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追上宋軍的船隊。”顏玉央面無表情道,“你若膽敢給蒙軍通風報信,我會讓你死得比蒲宗昌還難看!”
這一次,他絕不會坐以待斃,再叫她拋下他了!
第213章 第四拾三章
整整四個月,縱裴昀前半生,從未在船上漂泊過這樣久。
行朝離開潮州之后,追兵如影隨形,陰魂不散。蒙軍統帥張仲陽親自出馬,誓要追殺行朝到天涯海角,斬草除根。
大海茫茫,前途渺渺,兩支龐大的艦隊,在浩蕩廣闊的海面上一前一后,幾乎形影不離,從潮州到惠州,從秀山到香山,且行且戰,斷斷續續糾纏數月之久,每每激戰,落敗的一方都是宋軍。
其中最為慘烈的要數香山島一役,行朝被蒙軍重重包圍,船隊被分割開來,突圍途中又不幸遭遇颶風,半數艦船都被颶風所毀,船毀人亡。
這其中便包括了二宮所乘御艦,狂風暴雨中,翻船發生的突如其來,船上人十之八九皆葬身大海,趙正與程素宜同樣落水,險些淹死,幸得裴昀拚死相救,這才勉強撿回命來。
驚悸之下,趙正一病不起,身體每況愈下.
十二月初二清晨,天色陰沉微雨,位于雷州東面百里開外,本是荒無人煙的硭洲島上突然迎來了一支浩浩蕩蕩,破爛不堪的船隊。船上數萬人登島休憩取水,采石筑墻,很快便在島上建起了臨時防御工事與房屋,暫駐于此。
這支船隊自然便是蒙軍追殺,狼狽逃亡至此的大宋行朝了。
撤離香山島后,宋軍繼續南下,蒙軍窮追不舍,兩軍在九州洋再戰,宋軍再次失利。至井澳,林世俊率軍拚死反撲,小勝一役,暫時止住了蒙軍的追擊。
陸上蒙兀同時進軍,潮州、廣州相繼淪陷,行朝無處停靠,只得來到了這座亂石叢生的荒島之上。
裴昀擦著額上冒出的薄汗,走出房門之時,便見門外等待已久的群臣急忙迎了上來,欲言無聲,欲問又止,最終還是謝岑開口,啞聲問道:
“官家退熱了嗎?”
裴昀搖了搖頭:“尚未,但剛剛喝下藥,終是沒又吐出來。”
趙正年幼體弱,自江南水鄉至東南沿海,本就水土不服,經年累月奔波逃命,加之日前落水受寒,情況實在不容樂觀。
御艦之上本有兩名御醫,皆在香山島一役身亡,其余軍中隨行大夫醫術不精,束手無策,最后迫不得已連裴昀這半吊子大夫也來給趙正治病,可如今缺醫少藥,縱是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
裴昀一直隨身攜帶著救必應下的《醫經》,她在上面尋到了兩個偏門土方,可謂是死馬當活馬醫,只能祈禱趙正吉人天相,熬過這一劫了。
裴昀問謝岑道:“林大人可有消息從雷州傳回嗎?”
謝岑亦搖了搖頭:“尚未。”
行朝與蒙軍苦戰已久,早已損兵折將,元氣大傷,原有十數萬大軍所剩不足五成,朝臣官員亦十去七八,死的死,傷的傷,被俘的被俘,投降的投降,還有部分人見勢不妙,趁亂逃之夭夭了。
硭洲島不遠處便是雷州,而再往南,便是隔海相望的瓊臺,大宋疆域最南端,普天之下最后一片宋土,神州大地的海角天邊。此后,再逃無可逃,退無可退了。雷州關系到行朝存亡,不容有失,為爭取先機,林世俊主動率兵攻打雷州,兩戰兩敗,今日便是第三次嘗試了,勝敗在此一舉!
眾人且悲且喜,神色不見絲毫輕松。 此時此刻,沒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然而以卵擊石,飛蛾撲火,結局早已注定,又怎會有奇跡發生。
七日后,雷州大敗,林世俊丟盔棄甲,率殘部退守硭洲島。
議事堂內,行朝所有文臣武將聚集一處,面上滿是愁云慘淡,沒人開口,但彼此心中所想皆是同一個念頭——
時不與我,天不假年,大宋國祚或許當真是走到頭了。
悲痛與恐懼在沉默中醞釀,不知是誰第一個萌生了退意,而后響應者接二連三,心灰意懶在無聲的蔓延,一時間滿座多欲散去。
眼見行朝人心渙散,即將土崩瓦解之際,陸秋實憤然起身大喝一聲:
“不許走!”
凄風苦雨,顛沛流離,這一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如今已是被折磨得形銷骨立,不成人形。然而他的背脊卻依舊挺直,雙眸依舊堅定,他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一字一句道:
“見利忘義之徒早已賣主求榮,貪生怕死之人早已逃之夭夭,在座諸位能追隨二宮至今,想必都是難忘故國,赤膽忠心的剛烈之士。你們難道就愿意這樣功虧一簣,折戟沉沙,淪為亡國之奴,淪為那蒙兀韃子的降擄嗎?你們可對得起大宋江山,對得起列祖列宗,對得起天地良心嗎?”
“國破家亡,我等臣子可以茍且偷生,官家與太后又何去何從?古人有以一城一旅中興者,今百官有司皆備,士卒數萬,天未絕宋,此豈不可立國?!”
這一番話慷慨激昂,擲地有聲,叫在座眾人心神皆是為之一振。 或許最初追隨行朝之人,尚且有為了錢權富貴,為了從龍之功,可一路到了這般田地,走到今天的人,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所為了也不過是“氣節”二字——那是千百年來華夏的脊梁,那是古來讀圣賢書所學的大義,那是國破家亡也不能覆滅的信仰,那是天地間比生死還要重要的大事!
“說得好!”
林世俊第一個站起來響應,這個獨攬行朝軍事大權,一力主張南撤,屢戰屢敗的武夫,到底還算是個鐵骨錚錚的漢子。
他面上尚帶著未愈的傷口,身著硝煙未散的破舊盔甲,毅然決然道:
“我不會走!我若想去,臨安投降之時便可自尋生路,既已追隨二宮而來,便沒將這條性命放在心上!”
“林大人所言甚是,”謝岑亦緊接著開口,語氣淡然而堅定,“事已至此,除去放手一搏再無選擇,死也不過忍片刻之痛,你我自當舍生取義,九死不悔!”
陸秋實大為激動,不由上前一步,鞠躬作揖,不吝以大禮而行,由衷道:
“二位大人忠貞不渝,深明大義,請受陸某一拜!”
至此,這矛盾重重,政見不合,幾乎從頭爭執到尾的三個人,在這最后關頭,終是攜手并肩,達成一致。
行朝上下所有人的態度也隨之堅定了下來。
哪怕戰至最后一兵一卒,一人一馬,我等勢必鞠躬盡瘁,慷慨赴死,與大宋共存亡!
裴昀壓下滿腔激蕩之情與悲壯之意,在桌上攤開輿圖,沉聲道:
“那么諸位,接下來我們該何去何從?”
放眼關山南北,大宋疆土已所剩無幾,內陸之上兩江、兩廣相繼淪陷,唯有廣州海豐一帶還有零星義軍在反抗。與雷州隔海相望有一片瓊臺孤島,然而此處自古便是流放之地,寸草不生,人煙稀少,絕難支撐行朝十萬官民,而雷州與瓊臺又近在咫尺,即便登島也無法抵擋蒙軍大舉進攻。
此時又有官員提議,不若索性離開中土,繼續南渡海外,至占城,尋求一線生機。
占城乃是交趾以南一小國,歷朝歷代多為中原王朝之附屬,朝貢稱臣。前不久行朝為求退路,已派了使者南下與占城聯絡,可惜至今還未得到回復。
這個提議得到了許多人贊同,畢竟連年海航,眾人皆是苦不堪言,若能上岸常駐,哪怕是異國他鄉也比繼續漂泊來得好。
然而謝岑與陸秋實都對此大為反對,一是占城畢竟是外邦番國,情勢不明,寄人籬下處處受制,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那泉州蒲家已是前車之鑒。二來我等大宋子民,縱是身死國滅,也要留在大宋土地之上,守住漢人最后一寸河山。
眾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終是林世俊力排眾議,定下了最終的目的地——崖山。
珠江八大入海門,最西一門名為崖門,海面上東有崖山,西有湯瓶山,兩山環抱,闊僅里許,形如門戶,乃是天然避風之港。水軍駐守于此,日出潮起,可出海作戰,日落潮退,可據險而守,易守難攻,不失為絕佳戰略要地。
裴昀聽罷這一決議,不禁心中一震,下意識撫上自己額角那處黥面。
封敕不殺,刺配崖山
兜兜轉轉,竟是又到了這里,如同命中注定般,一語成讖。
而這一次,不僅是她一個人的結局,亦是行朝破釜沉舟背水一戰,是大宋王朝最后的歸宿。
千百年后青史末篇將用血色銘刻這兩字,這段悲壯往事:
崖山!崖山!
第214章 第四拾四章
或許當真是天可憐見,終究是留下了最后一線生機,用過偏方之后,趙正病情有所好轉,雖然仍是病弱體虛,但到底是在鬼門關前撿回了一條命來。
趙氏血脈不絕,則大宋國祚不斷,行朝上下因此大為振奮,揚帆起航,全速向崖山進發。
登岸之后,謝岑與林世俊迅速組織人手,招募百姓,建造營房宮殿,制造船只兵器,晝夜不停的趕工,爭取在蒙軍攻來之前做好萬全準備。
如此一個多月后,宋軍派出的斥候傳回消息,蒙兀大軍已攻占海豐,并獲悉了行朝的蹤跡,即日向珠江口進發,若不出意外,七八日后便會趕到崖山.
這一夜,月朗風清,海波溫柔,非但沒有暴風雨來臨之前的不詳,反而透露出一絲久違的安逸祥和。
裴昀獨自盤膝坐在岸邊礁石之上,她摩挲著手中斷裂的玉梳,聆聽著浪花拍岸,感受著和暢的夜風,眺望著月色下波光粼粼的大海,心中異常平靜,沒有絲毫決戰之前的忐忑與緊張。
“這一天終于來了。”
有人將她心中所想說出了口。
裴昀回首望去,只見不遠處謝岑正緩緩踱步而來,竟也是帶著三分難得的閑適與釋然,甚至打趣道:
“林世俊這段時日煩躁不堪,寢食難安,若蒙軍再不攻來,我只怕他一時沖動,直接率軍向海豐沖過去了。”
“如此倒也免得我等被動了。”裴昀自嘲一笑。
謝岑走到她身邊同樣席地而坐,他手中拿著一只酒壺兩只酒杯,順手將其中一只酒杯遞給了她。
“來吧。”
裴昀微微皺眉:“大戰在即,你還有閑情逸致飲酒?”
謝岑頓了頓,低聲道:“今日是正月十五。”
裴昀一愣,抬頭望見天上圓月,不禁有絲恍惚。
臨安淪陷,趙韌身死,乃是去年今日之事。
自那以后,山河破碎,行朝南下,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海上飄泊,在逃往,在流浪,在生與死之間掙扎徘徊,在一個又一個戰敗淪陷與投降的噩耗中強自振作,不知不覺,竟已過去整整一年了。
裴昀無言,只沉默接過酒杯,與謝岑各自斟滿,而后潑灑于面前塵土之中。
濁酒一杯,祭趙韌,祭臨安,祭萬千忠魂,祭大宋江山。
接下來,兩人各自酒入愁腸,對月傾談。
“這一戰,你覺得我們有幾成勝算?”謝岑問道。 裴昀輕嗤了一聲:“你不是心知肚明嗎?”
當下行朝有戰船千艘,軍民十萬,坐擁天險,搶占先機,看似萬無一失。然這十萬大軍中,卻有半數以上都是親眷、文臣、宮女內侍,而剩下的幾萬士卒,多是臨時征召的民兵,戰力不足,連月苦戰奔波,亦是精疲力盡,士氣低迷。且他們荒島流亡,孤立無援,水糧根本無法堅持長久。最重要的是那領兵之人林世俊,此人忠心有余,卻實非良將。
這一戰,是魚死網破,玉碎瓦全,必死之局。
“我確實心知肚明,”謝岑苦笑,“只不過仍是心有不甘。”
“若非心有不甘,你我也不會走到今天這地步了。”
裴昀仰頭喝盡杯中殘酒,目光定定的望向大海遠方,幽幽道:
“商周秦漢,魏晉隋唐,歷史如煙,人世哪有千秋萬代?蒙兀能一統天下,自有其過人之處,大宋兵敗如山倒,亦何嘗不是咎由自取。有時我真的分不清,你我究竟是忠貞不渝,寧死不屈,還是只為一己私心,三分不甘,負隅頑抗。”
隔海相望彼端,乃是同樣名為崖門的小鎮,此時此刻,鎮上百姓正在舉行一年一度的元夕競渡,隱約可見那廂燈光璀璨,火樹銀花,歡歌笑語連連。
“國仇家恨,我等切膚之痛,但普天之下仍有那么多懵懂黎民,趙氏興廢,不足以叫所有漢人為之而殉。在這天高皇帝遠的海濱,對他們來說,其實誰做了皇帝,都不打緊。”
古人有訓,舍生取義,若這生是一己之生,她自然毫不猶豫,可這生若是千萬庶民之生呢?倘若蒙兀一統天下是大勢所趨呢?他們如此困獸猶斗,豈非冥頑不靈,逆天而行?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便也顧不上什么忠君報國,什么大逆不道了。
謝岑沉默半晌,終也是發自肺腑坦言道:“國朝確有千般不是,官家也確有百般過錯。若只是尋常王朝更迭,或許我也不會執著至今。然而如今是蒙兀人得了江山,你覺得他們會善待天下漢人嗎?蒙兀南征北戰,所到之處,無不劫掠屠殺,他們只懂占領,不懂治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于漢人是,于蒙兀人亦然。”
一路走到今天,他們為了什么?為名嗎?為利嗎?為茍且偷生,為一時之氣嗎?不過是為了,子孫后代,天下黎民,不為異族所欺,不做蒙兀人的奴隸!
“若他們會呢?開國之君,必然手腕鐵血,繼任之君若想坐穩江山,終究會懂得收攏民心。”
“若他們不會呢?莫忘了當初北燕。”
裴昀一噎,啞然失笑:“那屆時必定又會有另一個蒙兀將其滅亡了。”
“可惜我們都看不到那一天了。”
“幸而我們看不到那一天了。”
謝岑不置可否:“不必再管有多少人不在乎誰家天下了,陸大人說得對,貪生怕死、見利忘義之徒早就各奔東西了,如今至少崖山這十萬軍民愿與大宋共存亡。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于心!” “好,好個但求無愧于心!”
裴昀心中頓時涌起萬丈豪情,舉杯道,“這一杯,敬今日過后,你我忠肝義膽,名垂千古。”
謝岑亦舉杯補充道:“沽名釣譽,遺臭萬年”
“請——”
清脆碰杯聲中,濁酒入喉,激蕩千愁萬緒,百味雜陳,盡在不言中。
酒色如琥珀,味有甜香,回味悠長,卻不知那謝岑如何私藏的佳釀。裴昀久不飲酒,這一杯下腹,五臟六腑滾燙似火,不禁頭暈目眩,如墜云端。
“好酒!”她低聲贊道。
她也算是嘗過名酒無數,一時竟辨不出這酒的名堂。
“此乃泉州蜜林檎、荔枝酒調和蘇州齊云清露而成,味取三家之長。”謝岑頓了頓,又道:“這是當年暮雨調制的酒方。”
裴昀想了半晌,這才依稀記起,他口中的暮雨是當年那隨他外放泉州的歌妓。
“暮雨娘子后來去了何處?”
“我回臨安之前,有一同僚對她有意,她亦愿隨之去,我便成全了二人。后來聽說那人調去了漳州,再后來便沒音訊了。”謝岑語氣淡漠,眉宇間并無半分悲喜。
于他而言,那也不過是人生長路中一個過客,紅塵萬花中一朵嬌顏,如趙玲玲,如琴如霜,如蘇容容,如解雙雙,醉時同交歡,醒后各分散,如此而已。
裴昀忍不住問道:“你后悔嗎?”
“后悔什么?”
她輕笑:“后悔辜負了那么多人,揮霍了那么多姻緣?后悔如此良辰如此夜,美酒在旁,卻無佳人在側,到最后還是孤身一人。”
“路是自己所選,有何后悔之說?”謝岑似笑非笑道,“況且我如今也并非孤身一人,難道你小裴侯爺還算不得是絕色佳人嗎?”
人非圣賢,終究不能此生無過,這一輩子究竟有沒有遺憾他不愿深究,此時此刻顧左右而言他,只是有些人與事他不想再提。
若是平常,他這般放肆言語,必是要引得眼前之人翻臉,可今夜不同以往,裴昀聽罷不怒反笑,且不是冷笑,不是嘲笑,而是發自內心的笑出聲了好半天。
月華似練,海浪如云,她面色酡紅,眉眼彎彎,這一瞬間,謝岑確有片刻失神,然而緊接著,他便聽她開口問道:
“是么?那你說,我可當得起‘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覺未多’?”
如同當頭一盆冷水潑了下來,謝岑臉色驟變。
“你知道了?”
“這句話該是我來問你。”
裴昀又斟了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笑得頗有些自嘲,“你當是一早便知曉了罷。”
這人縱橫風月場多年,何等老練,必是將身邊那兒女情長都無聲看了個穿,怨不得他對她的態度,從來都那樣古怪。
謝岑沒有否認,沉默半晌,他低聲開口道:
“我一直以為,你會入宮的。”
是明媒正娶也好,金屋藏嬌也罷,總之終究是要入宮的。
且不說當年弱冠之齡的趙承毅是何等翩翩公子,溫潤如玉,單就以太子之尊的傾心厚愛,天下間又有幾個女子能抗拒?就算她裴昀懵懂無邪,心無雜念,也終究裴氏為臣,趙氏為君,一紙詔下,再沒有回環余地。
屆時她入了深宮,和那些女子爭奇斗艷,勾心斗角,無論曾經多么意氣風發,也終會被磋磨去棱角顏色,縱使多得圣眷,也不過一時歡愛寵幸。天長日久,色衰而愛馳,只留一具哀傷怨毒的空殼,如昔日謝家老宅里他父親后院的那些美人一般。
他自以為看透了她的一生,故而悲之厭之,譏諷之輕蔑之,從來不曾正眼相待。
后來北伐失敗,裴府遭奸臣陷害落難,她失蹤三年,再見時她已身陷敵營成了禁臠,披枷帶鎖被逼到絕境仍是寧死不屈,在眾目睽睽之下拼盡最后力氣報了血仇,又歷經艱辛逃出生天與他一同將太子救出,重回臨安,報仇雪恨,終為裴家沉冤昭雪,助太子繼承大統。
論及忠孝節義,俠肝義膽,怕是普天之下有多少男兒郎都比她不過。
直到那時,他才終于發現,也許一直以來,他都小瞧了她。
“官家繼位以后,我還仍是這般以為。畢竟,若是昭告天下,還你女兒真身,那是最恰好的時機。可惜,我料錯了。”
因為自燕京歸來的趙韌,已經不再是當年臨安城中的少年太子趙承毅了。他更加冷靜,更加謹慎,也更知道自己應該要什么,比起為了成全年少時一絲微不足道的兒女私情,叫后宮中多一可有可無的妃嬪娘子,能為他江湖廟堂出生入死又忠心耿耿的小裴侯爺來得更為重要。
謝岑不愿承認,其實彼時他曾為此而松了一口氣。或許是為大宋后宮終是幸免于難,躲過了一場血雨腥風,以那裴四郎的脾氣,從沒有逆來順受四個字,就算只剩一口氣怕是都要殺得個昏天黑地。或許是他察覺到她已心有所屬,趙韌若是強求,少不得二人君臣反目,難以收場,他夾在其中,總是左右為難。又或許是,他早已心知肚明,她白馬銀槍贏四郎,本不該被困在那兒女情長,埋沒在那登不得臺面的獻媚邀寵,爭風吃醋里。
至此,趙韌將年少心事拋之腦后,他亦對一切閉口不提,踏雪無痕,風月無憑,仿佛那年杏花春雨,楊柳青青,什么萌動都不曾發生。
“有些事,過去便過去了,有些話,若不曾說,便再也不該說出口。”
謝岑捏緊了手中酒杯,咬牙一字一頓道:
“我沒想到,到了最后關頭,他竟用此事來拿捏你!”
兵臨城下在前,國破家亡在即,此時此刻的剖白,根本不是什么深情如許。那么多年過去,歷經千帆之人又有什么念念不忘?不過是,兄弟之情耗盡了,君臣之義揮霍了,只得將那一縷虛無縹緲的兒女情長做籌碼,迫她愧疚,逼她憐惜,讓她粉身碎骨肝腦涂地盡最后的忠義。
人至察則無徒,水至清則無魚,謝岑一直自詡清醒,心知肚明君臣有別,趙韌早已不是昔日的趙承毅,當年亦還居高臨下的指責裴昀避走寶陀山的幼稚天真。可時至今日,連這最后一絲少年情誼都被敲骨吸髓,利用殆盡,他才終于憤怒又無力的發現,時過境遷,歲月將一切都變得面目全非,他身在局中,一意孤行,早已泥足深陷,回不了頭了。
裴昀輕笑了一聲:“不重要了。”
她姓裴,她是裴安之女,是裴家四郎,裴家滿門忠烈,世代英杰。她既然下了寶陀山,離了大光明寺,既往不咎重回臨安,又怎么會對大宋將亡,江山即覆而無動于衷?怎么會對流亡幼主置之不理?
可趙韌終是不懂她,或許,自他畫下那副畫像,題下那首詩起,他便再也不懂她了。
“你說的,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于心。”
走到今天這一步,為臣為友,她已仁至義盡。
謝岑定定的望著裴昀,心中百感交集,復雜難言。
所謂一寸秋波千斛明珠,終究太過俗氣。
眼前此人年少之時,一雙眼眸,糅雜著不諳世事的天真無邪,和一往無前的赤子熱忱,已是難得罕見。時至今日,歷經事實,那眸中滄桑沉郁漸染,可那執拗純粹卻是一如既往,絲毫未曾改變。紅塵混沌,人世不堪,有幾人能不為這份清白而動容?
或念念不忘,或日思夜想,或隔世經年滄海桑田,也不肯放手。
謝岑仰頭飲盡杯中之酒,沉聲開口道:
“其實,有一件事,我一直瞞著你。”
裴昀聞言一愣:“還有?”
她放下酒杯,轉過身來好整以暇道:“好好好,還有何事你便快快一并坦白罷,若過了今晚,怕是再沒有機會了。”
“有一艘船,自惠州起便一直緊追著我們。”
“是蒙軍的船?”
“不是。”
“是蒲家的船?”
“是,但也不是。”
“對方所為何事?”
“你。”
裴昀心中一顫,突然明白過來了:“是他?”
都到了這般地步,還有誰會山長水遠一路追來,誰會義無反顧執迷不悟,誰舍生忘死也要千里迢迢來尋她?這樣的人這樣的人,由頭至尾,也不過便只有那一個罷!
“你竟是到如今才告訴我,當真是,謹小慎微”
行朝浩浩蕩蕩十萬人船隊,她又寸步不離保護在趙正身邊,從惠州到崖山數月時間里,她對此一無所知,必是有人存心隱瞞。
怕什么?怕他是奸細?怕她一去不返?
謝岑沉聲道:“我不能放縱任何一絲意外發生的可能。”
只是他沒想到,無論他如何派人驅逐攻擊,那艘船都如陰魂不散一般,忽隱忽現,若即若離,甩也甩不掉。
“你去見他一面吧。”他輕嘆了一聲,“訣別也好,敘舊也罷,總該有始有終,莫如我一般,徒留許多剪不斷理還亂,下輩子也還不完。”
“不能見,見了就回不來了。”
裴昀一把奪過謝岑手中的酒壺,掀開壺蓋,仰頭直接將剩余的酒水倒進口中,大口吞咽,不顧迸濺出的酒水濕透領口衣裳。
啪啦——
空空如也的酒壺被摔碎在礁石上,發出清脆聲響。
她猛然起身,面對蒼茫大海,氣運丹田,大聲喝道:
“爹娘嘗教誨,人生在世,當為君子,忠孝節義,頂天立地,碧血丹心,光耀汗青!”
“我裴昀此生,不負家國天下!”
“只是負了一人心。”
接連幾句話,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后已是幾不可聞。
她閉上眼,忍住滿腔酸澀,顫聲道:
“但愿下輩子,他莫再遇見我了”.
與崖山一水相隔的崖門鎮,一個宋兵按照吩咐將話和物帶到,便離開了停靠在岸邊的那艘疾風艇。
顏玉央垂眸望著手中斷成兩截的白玉梳,眉宇一片冰寒。
——破鏡難圓,斷梳難續,山高水長,希自珍慰。
這艘疾風艇乃是蒲家神船之護衛艇,掌舵之人綽號高老大,是個四十幾許的中年漢子,今次時間緊迫,他被大小姐派來姑爺咳,現今該叫玉公子了,總之是被派來這位手下,全權聽其指揮。
眾人在海上追擊飄泊了數個月之久,皆是有苦說不出,此刻高老大審時度勢,試探著上前問道:
“玉公子,這回咱們可以回航了吧?”
顏玉央不語,只合攏掌心,用力握緊斷梳,那斷口之處,本該鋒利如刀,然而蓋因有人天長日久磋磨把玩,以至于圓潤光滑,壓在肌膚之上,不曾留下絲毫傷痕。
他輕輕一笑,笑得自嘲無比,笑得苦澀難當:
“你當真俯仰之間,無愧于心,一絲一毫愧疚都不曾有么”
第215章 第四拾五章
正月十六日,蒙兀漢軍都元帥張中陽率艦隊抵達崖門,與宋軍待命在南面外圍的三百艘戰船遭遇,崖山之戰自此拉開序幕。
天長日久的流亡與一次又一次的戰敗,讓林世俊變得癲狂暴躁,他不顧眾人反對,強行下令焚燒了崖山上的營地與房屋,將行朝十萬人全部轉移到了船上,又集結一千艘大型戰艦,停泊在崖山以西,一字排開,欲破釜沉舟,斷絕全軍逃退之心,與蒙軍決一死戰。
千余艘戰船背山面海為成方陣,將二宮所乘坐的御艦拱衛在中央,船與船之間,以繩索相連,船上又建柵欄起樓臺,遠遠望去,如海上漂浮的城池堡壘,氣勢恢宏。
如此排兵布陣,仿佛昔日赤壁之曹軍,竟是孤注一擲,鐵了心要同歸于盡。
“林世俊,你是瘋了不成?!”
謝岑揪住他的衣領厲聲質問,后者卻歇斯底里的高呼道:
“連年航海,何日是頭?成敗就看今朝!”
蒙軍水師皆是海船,不夠靈活機動,在戰爭伊始,宋軍以輕型快船多次攻擊蒙軍艦隊,亂其陣腳,奪取了數艘蒙軍船只,得小勝。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林世俊縱使決心背水一戰,卻仍是改不掉骨子里的小心謹慎,一味采取守勢,沒有乘勝追擊,導致錯失先機。
那蒙軍都元帥張中陽絕非庸才,連續幾日戰事不利,他迅速調整戰術,一面派遣副將繞路崖山,從北部進攻,一面用船將騎步兵運到崖山上,扎營建寨,占據地利。
及至二十二日,蒙軍南北兩路軍隊匯合,前后夾擊,使宋軍腹背受敵。而此時崖山陸地已完全被蒙軍占領,宋軍無法靠岸,登陸取水砍柴的后勤補給的樵汲道被截斷,船隊上下因此都遭遇重創。
“官家,太后,請用——”
御艦之上,內侍小心翼翼端著兩盞清水,呈于趙正與程素宜。
宋軍船隊糧草充足,卻是缺柴缺水,樵汲道一斷,宋軍便只能等退潮之時,取少量河流之水。不出數日,船上便淡水告急,僅剩少許儲備,無法供應全軍之需,連二宮飲水也僅有每日稍許配給。
趙正不顧儀態端起水盞,迫不及待喝了幾大口,解去口干舌燥之苦。抬眸間,看見立在一旁的裴昀,不禁心生憐憫,雖依依不舍,但他仍是放下水盞,細聲道:
“裴大人,你也一同飲水罷。”
他一直未見過她飲水,人無水怎活?若是支撐不住該如何是好?
裴昀望見趙正蒼白小臉上烏溜溜的黑眸,心中動容,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柔聲道:
“臣已喝過了,官家快些飲吧。”
不僅淡水告急,因缺少干柴,伙夫亦無法煮飯,士兵只能食生米生肉度日。裴昀內力高深,尚且能支撐一時,可其他人已是體力透支,饑渴難耐,大量士兵走投無路之下,被迫取海水生飲,喝下后卻皆如中毒般上吐下瀉,軍中上下一時苦不堪言。
正說話間,艙外又傳來轟隆隆炮響,震耳欲聾,竟如近在眼前一般,眾人不由驚慌失措。
“是韃子打來了嗎?”
“護駕!快護駕!” 裴昀安撫過二宮,帶人登上望樓查看,果然是蒙軍又發動了新一輪進攻。
將近一年多的追擊已讓蒙兀人心生厭煩,赫烈汗下令命張中陽務必在崖山將宋軍全殲。
起先,蒙軍見宋軍將船艦用鎖鏈連成一片,欲效仿赤壁之戰用火攻,幸而林世俊早已下令所有船艦都以濕泥涂抹船身,避免木船著火。張中陽心有不甘,又派了數百名弓箭手,不間斷對宋軍戰船射擊。及至蒙軍占領崖山后,又再岸邊架起了炮臺,直接攻擊二宮所乘的御艦。
御艦船身堅固非常,又被眾護衛艦牢牢拱衛其中,蒙軍的炮石無法傷到其分毫。只是如此炮火連天,內憂外患,軍中早已人心渙散,連續幾日都有逃兵被捉。若非整個艦隊以鐵索相連,蒙軍攻來之時,眾人一哄而散,各奔東西亦是極有可能。
眼下宋軍已被蒙軍四面合圍,每日發起十余次沖鋒反擊,也皆被蒙軍擊敗,始終無法突圍。雙方僵持不下之際,張中陽數次派遣使者前來宋軍勸降。
蒙使威逼利誘,曉之以情動之以理,行朝群臣卻是意志堅定,謝岑每每以禮相待,卻只字不提投降之事。陸秋實亦是橫眉冷對,不屑一顧。而那陣前領軍的林世俊,哪怕蒙軍以他被俘的外甥相要挾,他亦絲毫不為所動。
待軟硬兼施無果,張中陽又出了新招數。這一天,前來勸降的蒙使只點了名要見裴昀一人。
裴昀又驚又疑:“蒙使姓甚名誰,為何只要見我?”
士卒回稟道:
“此人自稱曲墨,乃是蒙兀軍中神偃師。”.
眼前矮矮胖胖的中年男子,笑容和善,親切中帶著三分市儈,除去眼角多出的幾條皺紋,和身上那刺眼的蒙兀官服,與裴昀記憶中的模樣別無二致。
“小昀兒,多年不見,還記不記得三師伯啊?”
“記得,我怎么會不記得三師伯?”裴昀定定望著曲墨,一字一頓道,“只是三師伯,怕是早已忘記昀兒這一師侄了罷。”
“欸,這是說得哪門子話?”曲墨不以為意,“這些年來,我可是一直關注著小昀兒你的去向的。你既已抽身而去留在大光明寺休養療傷,卻又為何要下山再入局中?臨安既降,趙韌已死,你何必再護著那孤兒寡母,為趙宋江山陪葬?”
裴昀蒼涼一笑:“三師伯,你今日來見我,只是為做說客嗎?”
“三師伯只是不忍心,如今宋軍只剩這萬余人馬,老幼婦孺,勝負已定,你我師徒一場,三師伯總不能眼睜睜見小昀兒你自尋死路。況且不止師伯我,除我之外,還有旁人于心不忍。”
“何人?”
“自然是你大哥。”
裴昀一愣,隨臉色一沉:“家兄裴昊多年前便戰死在了北伐沙場,我早已沒有大哥了!”
“小昀兒你又何必掩耳盜鈴,自欺欺人呢?”曲墨笑瞇瞇道,“好吧,那便不是你大哥,是阿穆勒王爺,他素有惜才之心,又念及舊情,不愿見你自取滅亡。若你肯及時收手,棄暗投明,他可答應你任何條件,無論封侯拜相,還是遠遁江湖”
“夠了!”
裴昀忍無可忍打斷了他的話,雖是心中悲憤難當,卻到底還是沒對曲墨發火,只隱忍著沉聲道:
“三師伯,我自知此時投降,可保性命,得富貴,但忠義之志絕不動搖!我若貪生怕死,貪慕權勢,又何必走到今天?多說無益,三師伯請回罷!”
誰料曲墨聽罷這一番話,并不生氣,反而眉目舒緩,微微一笑:
“小昀兒,我很欣慰。”
他斂去了面上的市儈俗氣,笑容中流露出三分自豪,三分悵然。
“自小到大,小師父有意放縱,只教本事不教做人,致使我們師兄弟幾人長得歪瓜裂棗,各有各的毛病,無情的無情,懦弱的懦弱,瘋癲的瘋癲,貪名的貪名。可到最后,我們卻偏偏教出了你這個一身正氣,頂天立地的好徒兒!待百年之后,我等下了陰曹地府,亦不算罪無可赦了。”
“三師伯”
裴昀聞言心中一顫,險些掉下淚來。
她自幼長在春秋谷,乃是幾位師叔伯一手拉扯大,他們有多了解裴昀,裴昀就有多了解他們。她如何聽不出頭先那一番話里曲墨的言不由衷,故意為之,又如何猜不到,今日曲墨前來,名為勸降,實則是為見她最后一面啊!
“三師伯你何必如此你既知助紂為虐,不得善終,又為何執迷不悟?”
曲墨不答反問:“小昀兒亦自知飛蛾撲火,肝腦涂地,必死無疑,不還是一意孤行?說到底,咱們師徒都是一般的執拗,只不過可惜,你我心之所向,偏偏背道而馳。”
裴昀一聲長嘆,事到如今,再追究是非對錯,委實已毫無意義,沒什么比這一刻難得的重逢與別離更重要了。
她輕聲問道:
“二師伯如今還好嗎?”
“二師兄他于去年秋天病逝了。”
裴昀身子一僵,隱忍許久的淚水,就這樣洶涌而下。
“春秋谷沒有了三師伯,我們的師門,再也沒有了”
醉劍俠羅浮春戰死,千金手救必應遠遁,中書君謝文翰與妻珍娘被滅口,而今青囊生張月鹿又病逝。至此,春秋谷所有弟子,除去眼前的曲墨,從小到大陪伴裴昀長大的親人一個也沒有了。
“沒有了興許也好。”
曲墨輕笑了笑,笑中透著哀傷,“所謂世外桃源,所謂淡泊名利,或許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于人,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于己,身懷利器殺心四起。
世事如此,從沒有例外。
裴昀擦了擦眼角淚水,哽咽開口道:
“二師伯所得何病?”
“不是什么大病,只是他的壽數盡了。”曲墨搖了搖頭,“他臨去時最后一卦,占的是大宋國祚。”
裴昀一愣,張了張嘴,卻終是沒有出聲。
而曲墨也并不避諱她,直言相告:
“得于孤寡,失于孤寡。”
雖只這八個字,但剎那間裴昀已經明白了一切。
昔日大宋欺后周柴氏孤兒寡母,得了天下,今朝幼帝太后孤兒寡母亦為他人所欺,丟了江山。
因果輪回,有始有終。
她突然很想笑,于是也便當真笑了出來。
“小昀兒不信?”
“不,我信,二師伯他從來沒有算錯過不是嗎?”
“沒錯,二師兄他鐵口直斷,這一輩子從來沒算錯過,哪怕是自己的死期。所以小昀兒,三師伯不忍心眼睜睜看著你應了自己的命數。”
曲墨深深的望向她,切切道:
“回頭吧,小昀兒。”
“我的命數?”裴昀不禁喃喃道,“我的命數,不是早便應驗了嗎?”
四廢荒蕪,紅顏薄命。
封敕不殺,刺配崖山。
“若一切都是冥冥中的注定,我肉體凡胎,又怎能改變?”
裴昀深吸一口氣,一撂衣擺,雙膝下跪,在曲墨面前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響頭。 “昀兒感念三師伯此生養育之恩,昀兒不孝,唯求來世再報!”
她不敢抬頭,只伏在冰冷的地上,任淚水如斷線的珠子般成串落下,啞聲道:
“請三師伯代為轉告阿穆勒王爺,若他當真還念三分舊情,他日輔佐君王,權傾朝野,還請善待天下百姓,裴昀感激不盡!”
第216章 第四拾六章
決戰之日,來得分外突然。
歷經大半個月激戰之后,二月初六清晨,早潮時分,海面大霧彌漫,蒙軍兵分四路,向宋軍發起了總攻。
牛角號聲中,蒙軍副統帥唐兀氏先發制人,下令全部戰艦調轉船頭,利用退潮水勢之利,從北面進攻。與之正面迎戰的,乃是林世俊所統麾下淮軍精銳之師,他們本為昔年北燕流亡宋地的漢人,個個英勇矯健,跟隨主帥從江南流落到崖山,對蒙兀人滿腔憤恨,拼著同歸于盡之心,欲殺之而后快!
兩軍交鋒,殊死戰斗,先是炮石拋射,而后弩箭齊發,隨著距離越來越近,最后將士們竟是互跳到敵船之上,血肉相搏!
與此同時,蒙軍統帥張中陽亦率軍從南面攻打宋軍,兩相夾擊,宋軍一時腹背受敵,左支右絀。
及至午時,兩軍皆是傷亡慘重。
蒙軍暫時撤退,宋軍亦抓緊時間休息就餐,此時便聽不遠處蒙兀人的船上傳來奏樂聲與歡笑聲。
那廂的宴飲歡樂,與這廂的愁云慘淡相對比,本就精疲力盡,饑渴難耐的宋軍不由士氣大損,個個除衣卸甲,無心再戰。
誰料這四面楚歌不過是蒙軍障眼之法,趁著宋軍松懈之時,蒙軍再次借漲潮之勢,一鼓作氣發動了第二輪進攻!
炮石如星箭如雨,喊殺如雷聲如鐘,眼見皆是浮尸碎木,耳邊皆是□□哭嚎。宋軍被連成一體龐大的船隊,如同年邁病重的百獸之王,氣息奄奄,動作緩緩,被四面八方豺狼一般的蒙軍殘忍撕咬,吞噬。
勝敗,已成定局。
高大的樓船帝舟被拱衛在宋軍最中央,裴昀站在船頭,遠遠眺望著不遠處海面的濃煙滾滾,火光沖天。
第一道艦陣已破,蒙軍自西南殺入中軍,離沖破第二道艦陣,攻至御艦,不過是時間問題。
裴昀握緊了手中的斬鯤,心急如焚,腦海中天人交戰。
自來到崖山伊始,她便再也不想呆在御艦之上,日夜只守著二宮安危,她想去前線,她想浴血殺敵,她想拚死奮戰,哪怕死在戰場之上,也好過現今束手無策,坐以待斃。
然而謝岑卻屢次拒絕了她,直到今晨開戰之時,他親自去前線督戰之前,還在對她說:
“你必須守在官家與太后身邊。”
“比起殺敵,你有更重要的任務。”
“必要之時萬不可叫二宮落于敵手。”
“切記,切記。”
這一刻,裴昀心中不免騰升出恨意,所謂君臣之義,同袍之情,究竟為何如此殘忍,如此冷酷,偏偏要她來親手了結一切?
可她要緊牙關,終是含淚應承了下來。
“報!有我軍哨船向御艦駛來,自稱謝相派其接二宮移駕北面!”
有小兵火急火燎的跑來向裴昀稟報道。
突如其來的意外讓船上守將一片嘩然,御艦身軀龐大,移動緩慢,一旦被敵人接近則逃離無望,可若趁現在便叫二宮及時轉移,興許還有一絲希望逃出生天!
裴昀定了定心神,剛要命人放哨船接近,身后忽有一道聲音喝止道:
“萬萬不可!”
只見陸秋實快步走近,焦急高聲道:
“來者萬一是蒙軍喬裝奸細該如何?團練使劉俊、承宣使翟國秀皆已變節投敵,若他們賣主求榮,將二宮交于蒙軍該如何?事已至此,唯死而已,若叫二宮受辱,你我便成了千古罪人,黃泉之下,有何顏面去見先帝?!”
說罷不顧裴昀的反應,兀自下令驅趕那艘哨船。
那哨船窄小,只載乘兩人,見遲遲不被放行,船上其中一人猝然平地而起,運起輕功,足踏水面,一鼓作氣掠到近前,躍上了御艦船頭。
裴昀大驚之下,一把推開陸秋實,斬鯤出鞘,劍尖直指對方面門。
電光火石一剎那,歷經九百生死,千念萬念,她驟然看清了此人的臉。
她的劫數,她的孽緣,她的眉間霜心上雪,她的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忘不掉。
顏玉央,他穿過戰火紛飛,生死經年,站在她的面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臂,決絕道:
“阿英,跟我走!”
如同當年西海天山,姑蘇舊院,蜀中廢谷,每一次他對她說得一般。
從始至終,這世上堅定握住她的手不放,要帶她去天涯海角的,只有這么一個人。
可惜遲了,一切都太遲了。
“去往何處?”裴昀輕笑了一聲,“國破家亡,師門覆滅,故人亡盡,親友死絕,我這一生,路已經走盡了”
“路在腳下,哪里會盡?!” 顏玉央怒不可遏,眉宇一片冰寒,下頜繃得死緊,咬牙切齒聲嘶力竭地問出那句,他從最初的最初就想質問她的話:
“你裴昀自詡為國為民,為忠為孝,一輩子盡為虛名禮教奔波辛勞!這一生一世,一天也好,一個時辰也罷,你究竟有沒有為自己活過?!”
裴昀心神巨震,幾乎是想也不想脫口而出,用盡全部力氣嘶吼道:
“有!那年西寧州琳瑯山莊,我等一個人等了七夜七天!”
可是那個人,他沒有回來。
自此,山盟不在,錦書無托,咫尺天涯兩心隔,人生長恨水長東。
四目相對,彼此皆是赤紅充血,有淚盈眶。
不該忘記,那年青海湖畔,明月天山,他低頭吻上她時,她顫抖著閉上了眼
此時無言勝千言,許多話已是不必說了.
蒙軍勢如破竹,喊殺聲越來越近,數艘蒙軍艨艟終是突破御艦外圍護衛艦,向御艦疾速駛來。但見那艨艟之上,忽有數十道身影驟然躍起,踏水無痕,如流星一般激射而來,轉眼間便攀爬上了御艦,向船上宋軍發起了攻擊,這群人身披大紅袍,頭戴雞冠帽,正是六真宗的番僧。
那蒙軍竟是以這群密宗高手做先鋒,突襲御艦,意圖直接刺殺二宮!裴昀神色驟變,迅速組織人手反擊,在甲板上集結成陣,務必不能叫刺客靠近船樓一步,而她自己亦再顧不得兒女情長,手持長劍向攻來的番僧殺去!
劍起劍落,血肉橫飛,裴昀毫不猶豫的痛下殺手,只顧解決著眼前敵人,不顧自己后心大開,防備全無。因為她知曉,顏玉央一直緊隨在她的身后,與她后背相抵,替她護住所有弱點,擋住所有偷襲,一句話也不必多說,一個字也不必多講,只用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彼此之間便心領神會,默契渾然天成。
自子午古道南北客店初相見,至今已有十二載,這十二載里他們各為其主,針鋒相對,你死我活,幾乎從不曾有過片刻和睦安寧,而今時今日,便在這刀光劍影,亂軍之中,絕境之時,他二人終是攜手御敵,并肩而戰。此情此景,何等辛酸苦澀,又是何等的彌足珍貴。
今日崖山一戰,你死我亡,恩仇兩清,了卻君王天下事,不求生前身后名!
裴昀手中長劍如虹,顏玉央出掌迅疾如電,不斷的放出毒針與毒粉,二人周圍已是倒了一地尸首,可那后續敵人仍是源源不絕的攀爬上御艦,如蝗蟲過境,如餓狼見血,前赴后繼的包圍過來。
斬鯤橫掃,裴昀擊退面前三人,余光瞥見寒芒一閃,一柄利刃已攻至眼前,刀風撲面,刺得她幾乎睜不開眼。裴昀不敢大意,運足內勁,橫劍一擋,金石相交,發出錚然一聲長鳴。
此人左手持腰刀,身材高大健碩,如一座肉山鐵塔一般,正是曾在寶陀山佛武會敗于裴昀之手的大悲法王!
多年不見,此人外貌有所變化,面膛紅中透紫,手臂肌肉虬結,顯然功力暴漲,他手中腰刀也煥然一新,不再光鮮亮麗精美奢華,卻是烏黑無光暗藏殺機。
“裴昀,拿命來!”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大悲法王大喝一聲揮刀向裴昀頭上砍去,裴昀毫不猶豫挺劍而刺,劍長刀短,終究是斬鯤快上三分,眼見那劍尖據大悲法王胸前不過半寸,他被逼收刀急退,而身后另有一人出掌襲來,正是顏玉央。
大悲法王全然沒將此人放在眼中,寬袍一揮,欲將其拂開,誰料雙掌相擊的瞬間,他只覺手心一麻,竟是中了掌中暗算,當即勃然大怒,內力一震,將其擊飛了出去。
待他再要補上一招將其斃命之時,裴昀的斬鯤已刺至眼前,大悲法王顧不得中毒的右手,左手出刀格擋,長劍短刀便如磁石一般緊緊吸在了一起,二人內力自兵刃上迸發而出,相互激蕩,滔滔不絕。
數年來裴昀的武功一日千里,而那大悲法王的內力亦是精進神速,他自寶陀山一敗之后,閉關苦修,不惜以自損自殘為代價練成了六真宗秘傳禁功,就是為了有朝一日打敗裴昀一雪前恥。因此今日他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決計不會罷休!
二人互不相讓,都將內力催發到了極致,一時間,彼此僵持在了原地。
顏玉央被大悲法王一掌擊退,跌落在地,滾了數圈,五臟六腑巨震,氣血翻涌之下,喉中涌上了一片腥甜。
毒針毒粉皆已耗盡,他再沒有殺招,摸遍全身上下,終得唯一利器——白玉梳,那朔月圣地石室之中,曾救二人性命,見證了二人愛恨糾葛了半輩子的白玉梳。
情形緊迫,他顧不得擦去嘴角的血跡,飛快翻身而起,撲向大悲法王的后背,手持玉梳用盡全力向他暴露在外的后頸插去!
大悲法王正與裴昀比拚內力,以命相搏最為關鍵之時,忽覺脖頸劇痛難當,剎那間岔了內息,怪叫一聲,全身真氣爆裂開來,那力道之強悍,將顏玉央與裴昀都崩開了數丈之遠,他自七竅流血,全身骨骼盡斷,倒地而亡。
裴昀與顏玉央遭其瀕死一擊,皆受了不輕的內傷,裴昀勉強撐劍起身,欲查探身旁顏玉央的傷勢。
忽覺有異,她不可置信的扭頭望去,只見手中長劍只剩下了殘破的半截,另外半截掉落在地,竟是為大悲法王的短刀攔腰斬斷了。
父親送她十四歲的生辰禮物,跟隨了她半輩子,歷經重重劫難,風里來雨里去的斬鯤,就此折斷。
倏忽間,不詳的預感籠罩在裴昀心頭。
今日崖山,難道當真是她與大宋的葬身之地么?
第217章 第四拾七章
天色越來越暗,黃昏已至,暮色四合,天空陰云密布,漸漸下起了瓢潑大雨。
陸秋實佇立在船頭,渾身被雨水淋濕透徹,雖手無寸鐵,但面對周遭殊死搏斗,血流成河,他凜然不懼,面不改色,便如同第一天追隨二宮南下,遇見追兵九死一生之時一般。
人皆道他迂腐,頑固,可正是這手無縛雞之力的道學先生,比那么多驍勇善戰的將軍士卒還要堅強,還要執拗,與行朝共同進退,一路走到了今天。
放眼整個海面,宋軍旗幟一根根倒下,蒙軍旗幟一根根豎起,他心中明白大勢已去,終是天不佑我大宋
或許,是時候了。
他暗自做出了決斷,于是毫不猶豫的轉身走向船艙。
片刻后再出來之時,他左右手分別抱著兩個年幼的兒子女兒,身后緊跟著焦眉苦臉的陸夫人。
“夫君!夫君你帶忠兒和秀娘去哪里?夫君啊啊啊啊啊——”
隨著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但見陸秋實來到船邊竟是毫不猶豫的將一雙兒女投進了水中,撲通兩聲沉悶響聲,兩名幼童頃刻間沉入茫茫大海,再也不見蹤影。
“忠兒!秀娘!夫君你殺了他們?!你瘋了!你瘋了!”
然而下一瞬,正在伏地哭喊的陸夫人也被陸秋實向水中推去,陸夫人一個踉蹌,死死抓住船舷不肯松手。
“夫君不要!夫君求求你!不要殺我!”
陸夫人凄厲哭喊,聲嘶力竭,她哀哀切切的望向陸秋實,祈望他能放自己一條生路。
陸秋實被那求生的目光望得心頭一顫,憶及多年伉儷之情,夫妻之恩,眼中亦是涌上酸澀濕意。
他長嘆了一聲:
“都去罷,還怕我不來么?”
陸夫人忽然明白過來了丈夫之意了,事到如今,或死或降,已別無他路。與其活著受盡凌辱,不如一家人在陰司地府再團圓。
“夫君,妾身先走一步黃泉路上,奈何橋畔,妾身與忠兒秀娘等著夫君”
她慘然一笑,帶著滿腔不舍之情,含淚最后望了陸秋實一眼,而后緩緩松開雙手,翩然墜落,身軀自此沉入滾滾浪濤之中.
陸秋實換了一身嶄新的絳紫官服,方心曲領,烏履錦綬,如同過去每日在臨安朝堂時一般鄭重其事。
他來到船樓之內,覲見趙正,撫衣正冠,恭敬下拜,沉聲道:
“陛下,國事至此,無法挽救,死無所懼,唯氣節耳!陛下應為國而殉,徽欽二帝受辱已甚,陛下不可重蹈覆轍,請陛下恕臣逾越之罪!”
滿室宮女內侍跪倒一片,哭嚎不止,趙正懵懂的望向眼前匍匐跪地的陸秋實,他所說之話他并不能全然理解,但他眼前卻隱約浮現了臨安舊夢,禁宮大火,臨別之時父皇看向他的最后一眼,萬語千言,盡在不言中。
于是趙正緩緩點頭,用稚嫩的聲音答道:
“朕準奏。”
陸秋實再次拜了三拜,而后迅速起身,脫下外衫包起案上的玉璽,背起御座上的幼帝,向窗邊走去。
推開窗扇,但見外面風雨大作,漆黑混沌,喊殺聲與雷雨聲震耳欲聾,如修羅地獄一般可怖。
他手上使力,摟緊了背上的趙正,緩慢而堅定道:
“陛下,我們上路。”
說罷,陸秋實縱身一躍,就這樣撲向了那鮮紅與濃黑交織成一片的波濤中——.
方此時,裴昀與顏玉央正在甲板上奮力殺敵,忽聽蒙軍之中有人指著船樓上,高喊道:
“快看!是宋帝!”
裴昀猛然回首,但見一團黑影從船樓窗畔躍下,逕直向大海墜落。
這一剎那,在她眼中無限放緩,四周火光與刀光,殺戮與干戈通通都消失了,萬籟俱靜,八荒寂滅,天地間便只剩下了那一道如流星般劃過天際的弧線。
不知是耳聞還是幻覺,裴昀覺得自己竟然清晰地聽見了落水之聲。
撲通——
那是周鼎的碎裂,秦鹿的悲鳴,長安的大火,馬嵬坡的暴雨,那是漢人江山的絕響,是大宋王朝最后的一句遺言。 天地寂靜一瞬,而后山呼海嘯般的吶喊響徹整個崖門:
“宋帝死了!”
“宋帝死了!”
大宋祥興二年,二月初六,崖山海戰,大敗,丞相負幼主跳海而亡。
自陳橋兵變,太祖趙匡胤定都東京開封府,歷經中原一統、女主臨朝、慶歷新政、熙寧變法、海上之盟、靖康之恥、建炎南渡、議和與北伐,內禪與黨爭大宋一朝享國三百一十九年,共歷一十八帝,至此滅亡。
從此,東京若夢,臨安如煙,樊樓傾倒,西湖水干,清明汴河沉寂,千里江山褪色,東坡乘風歸去,易安銷魂黯然,岳陽樓淫雨霏霏,醉翁亭酒冷人散,大江東去浪淘盡,曉風殘月楊柳岸。
一山還一水,無國又無家。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啊啊啊啊——”
裴昀肝膽俱裂,五內俱焚,不禁仰天長嘯,聲音嘶啞凄厲,如杜鵑啼血,子歸哀鳴。
武威侯府誓死效忠的山河,裴家世代堅守的江山,再也不復存在了。
那溫山軟水的江南,繁華如夢的臨安,她終是再也回不去了。
悲憤之下,丹田真氣逆轉,經脈逆行,她忍不住哇的一聲,嘔出一大口心頭血,如脫力一般,軟綿綿的癱倒下去。
“阿英——”
顏玉央眼疾手快,上前一把將她摟在懷中,連點她周身大穴,半拖半抱著將她帶下了御艦,乘上了他來時的那艘哨船。
宋帝既死,兩軍大亂,無人再顧及得上這一艘小小的哨船。在高大老的駕駛下,哨船靈活的在混亂的船陣中左挪右移,就這樣突破重圍,駛入一望無際的大海,將崖門的腥風血雨,國破家亡都遠遠的拋諸腦后。
孤帆遠影,一去不回.
“但見幼帝落水而亡,漢人江山毀于一旦,關山南北終落到了韃子手中,裴昀肝膽俱裂,五內俱焚,不禁仰天長嘯,凄厲悲涼。
“大宋既亡,我等臣子何存?!”
他抬頭用通紅的雙目最后望了一眼這黑霧彌漫,不見天日的夜空,握緊手中殘破的長劍,橫劍便向頸間抹去——
說時遲那時快,利刃入肉,森然見骨,碧血如注,染透青衫。
一代忠臣良將,仁義俠侯,自此以身殉國,一命歸泉,嗚呼哀哉!
時人詩云: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
——《南北英雄傳·終回》說書人墨七郎杜撰
便在陸秋實背負幼帝跳海的半個時辰前,宋軍主帥林世俊浴血奮戰,與蒙軍白刃肉搏,身負重傷,力戰至最后一刻,英勇犧牲。
陣前督軍的謝岑迫不得已接過了指揮權,即刻下令所有戰艦砍斷鐵索,自行突圍。而他自己率領了二十艘精銳戰艦拚死向船隊中央沖去,欲救援御艦。
方才他派去接駕的哨船始終沒回返,他心中有不詳的預感。
此時此刻的海面上,宋蒙兩軍已經混戰成了一片,御艦周圍環繞著無數的船只,每一艘都想突圍,每一艘都想阻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糾纏不休。
戰艦費盡全力,才終于突破重圍,擠到了御艦旁邊。謝岑顧不得許多,手腳并用爬上御艦,片刻不停的向船樓內趕去。
船樓內不見以往的人影攢動,卻是一片空蕩,所有人都不知去向了何處,只余綾羅細軟,金銀碎片,一地狼藉。
謝岑瘋了一樣,四處尋找著,終于,在太后寢室之內,他尋到了站在窗邊,頭戴龍鳳珠翠冠,身著祎衣禮服的程素宜。
“太后娘娘,官家何在?”
謝岑顫聲問道,他立在門邊,竟再也不敢上前一步。
“官家去了。”
“陸大人去了。”
“裴大人也去了。”
程素宜恬淡一笑,溫婉中透著蒼涼,她一字一頓道:
“我忍死至今,只為趙氏一塊肉罷了,而今我可以去見先帝了。”
說罷她俯身一跳,猛然從窗邊撲了出去,投水自盡,從容殉國。
“不——”
悲憤交織,血氣上涌,急火攻心,謝岑只覺眼前一黑,就這樣暈死了過去.
“謝大人,謝大人醒醒”
不知過了多久,謝岑被人喚醒,疲憊的睜開雙眼,但見天高海闊,晨光熹微,噩夢一般的長夜竟已是過去了。
他渾身濕漉的躺在岸邊沙石灘上,面前盔甲破損,形容狼狽的將士,乃是軍中招討副使杜貴清,他身邊還有零零散散十幾個遍體鱗傷的士兵,是他們救了自己。
“官家我軍”
謝岑欲開口相問,可嗓音已是嘶啞的不成樣子,便連一句完整的話也串聯不起。
杜貴清知曉謝岑心中所想,七尺男兒剎那間紅了眼眶,哽咽道:
“謝大人,你看——”
說著他扶起了謝岑,指引他看向面前的大海。
但見旭日晨光映照下的海面,遍是戰后雜亂狼藉,破碎的殘木,殘損的戰艦,染血的旌旗,焦黑的頭盔,折斷的弓箭,還有一望無際,密密麻麻的浮尸。
這其中有士兵、文官,有宮女、內侍,還有一路隨軍的工匠、百姓,十萬軍民齊跳海,赴死殉國無生還。
謝岑被眼前慘烈壯景震撼在地,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從古至今,哪有這般的王朝,哪有這般的國家?天子死社稷,軍民殉江山,何等氣節!何等傲骨!
大宋敗了,可終究不是一敗涂地,崖山海戰,雖死之日,猶生之年!只要漢人氣節不屈,傲骨不折,這個民族就永遠不會消亡,終有一天,驅除韃虜,光復河山!
然而那一天,他終是看不見了。
想他謝岑前半生,系出鐘鳴鼎食,書香門第,得天獨厚,目空一切,持才狂傲,心比天高,自比謝安東山再起,欲效孔明輔世長民。到頭來,十年一場繁華夢,燈火闌珊,曲終人散,親友絕,愛恨空,國破山河碎,君亡社稷傾。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他將自己一世因緣都揮霍盡了,而今,也該歸去了
“聽聞蒙軍已尋到了官家的尸首,得到了玉璽,應當很快便會撤軍了。待敵兵退去,我等再去尋趙氏宗室,再延續大宋國祚謝大人!謝大人你去何處?”
杜貴清猶自不甘心的謀劃著,忽見身旁的謝岑起身,不顧自己披頭散發,破衣爛衫,搖搖晃晃的向岸上走去。
“我為趙氏,義盡仁至,天意如此,吾事畢矣。”
他只扔下了這句話,而后便頭也不回的走遠了。
從此,世人再沒見過這姑蘇謝氏的倜儻公子,這風流薄幸的多情郎君,謝岑二字自此湮滅于滾滾紅塵,浩瀚史冊,再無蹤跡。
“謝岑,字疏朗,謝家第三十四代家主謝若絮嫡長孫,大元至元十六年,于寶陀山大光明寺落發出家,青燈古佛,終老此生。謝氏子孫屢次尋訪,不得見。及至皇慶二年,病逝,埋舍利于雪濤山靈骨塔。
臨終絕筆:孔曰成仁,孟曰取義,為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
——《姑蘇謝氏宗譜·第七十三卷》謝氏子孫 修
第218章 第四拾八章
晴空如洗,烈日炎炎,蒼茫大海,一葉扁舟。
“再飄下去我們會到哪里?”
“占城,或者瓊崖,他娘的多半是占城,現在吹的是西南風!這賊老天!”
高老大罵罵咧咧回答完顏玉央,繼續光著膀子坐在船邊,試圖用干肉條做餌釣魚。
連日海上漫無目的的飄泊,就連他這個久經遠航的老把式都開始變得暴躁了起來。
顏玉央抬眼望了望正午火辣的日頭,將依偎在身邊的裴昀挪動了一下,確保她可以躲藏在外衫所搭的簡易涼棚下,減緩幾分烈日灼熱的痛苦。
哨船窄小,容納三個人不易,然此情此景,卻當真別無他法。
那日崖山血戰,顏玉央帶裴昀沖出重圍,為擺脫追兵,一路向南,誰料當夜即遇見了暴風雨,滔天海浪中,小舟九死一生逃出生天,卻是船槳被毀,迷失在了無邊無際的大海中。
船上所備水糧不足,這幾日已是消耗殆盡,偏生這一帶海域魚群稀少,水鳥罕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高老大縱有一身捕魚的本事亦是無計可施。
更糟糕的是,與六真宗高手一番苦戰,顏玉央與裴昀身上皆是遍體鱗傷,眼下缺醫少藥,連清水都沒有,不知還能撐到幾時。
顏玉央伸手拂過裴昀面上凌亂的發絲,指尖撫上她干涸發裂的雙唇,啞聲問道:
“還能撐住嗎?”
“”
“要不要喝口水?”
“”
“傷口還疼嗎?”
“”
無論他問什么,她都毫無反應,只雙目無神,呆滯的盯著某處虛空。
自離開崖山之后,她便一直是這副模樣,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如魂飛魄散行尸走肉一般,若非那胸前一起一伏的呼吸猶在,真叫人懷疑她究竟是否還活著。
哀,莫大于心死。
他雖救走了她的人,卻救不回她的心,她的心已同大宋江山一道殉了葬,如今不過在擎等著這具肉身腐朽罷了。
可他不在乎。
只要她還活著,他什么都不在乎。
啊-啊-啊-
幾只海鳥從頭頂天空飛過,高老大立即叫道:
“快!別讓它們跑了!”
話音未落,顏玉央已經閃電般出手,幾枚吃剩的魚骨激射而出,三中其二,撲通撲通兩聲,一雙雪白烏喙的海鳥相繼墜落,跌到了船上。
船上無火,唯有生食,高老大餓虎撲食一般搶過了其中一只,張口便咬在了海鳥脖頸,不管不顧的狼吞虎咽,腥膻生冷的血肉下肚,勉強緩解了幾分饑腸轆轆。
顏玉央將另一只海鳥脖頸扭斷,拔去羽毛,扯下腿肉,撕成小片,喂到了裴昀嘴邊,后者卻是無動于衷。
顏玉央強硬堅持,裴昀閉口不理,兩人一時僵持。
“你就這么想死?這么不愿活?”
他輕笑了一下,緩緩開口道:“我以為你裴家四郎、小裴侯爺,最是百折不撓,最是鍥而不舍,如今怎因這樣小小挫折,便一蹶不振?”
“還記得當年日月山谷石室絕境嗎?還記得你武功全失,身受重傷被囚禁在燕京世子府嗎?還記得大爻山中,強敵追殺,你我被逼到窮途末路嗎?那么多坎坷劫難,哪一次不是生死一線,又有哪一次不是絕處逢生?”
“即便這一次當真無力回天,也沒什么打緊。你裴昀前半輩子,名門貴子,母慈父祥,兄友弟恭,文武雙全,少年英杰,已是比旁人順遂得太多了。世間所有賞心樂事,又怎能叫你一人獨占?況且人生在世,本就苦多樂少。”
“你便當真這般鐵石心腸,對這塵世再無絲毫留戀?哪怕是我?”
“你不是還恨我嗎?你心中不是還對大燕對顏氏耿耿于懷嗎?你不記得當初我是如何欺辱強迫你了嗎?現今,我就在你面前,你的武功已強我數倍,我再不是你敵手,你不想動手取我性命,報仇雪恨嗎?”
“裴家已家破人亡,只剩你是僅存血脈,你若再有三長兩短,裴家便徹底絕后,陰曹地府,黃泉路上,你有何面目去見裴家列祖列宗?”
“你看看自己如今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你的大宋已經亡了!趙氏一脈已經被趕盡殺絕了!這天下都已經是蒙兀的天下了,你裴昀算個什么東西?你以為你的生死有多重要?就算你死上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也再換不回大宋江山了!”
然而無論顏玉央如何勸慰逼迫,軟硬兼施,裴昀皆是恍若未聞,所有誘哄謾罵便如百川入海,無影無蹤,她連眉梢眼角都不曾顫動。
顏玉央忍無可忍,鉗住她的下頜,捏開她緊閉的雙唇,強行將鳥肉塞進了她口中。
裴昀極力反抗,掙扎著,撕扯著,最終她一掌拍在顏玉央前胸傷口之上。顏玉央悶哼一聲松開了手,她飛快掙脫了他的桎梏,轉身趴到船邊嘔吐了出來。
數日水米未進,她能吐出來的只有酸水。
顏玉央坐在一旁望著她,臉色慘白捂著胸口,心頭一片黯然。
忽然間,他感覺到了一道熾熱的視線,他轉頭望去,只見高老大目光灼灼的盯著他手里所剩的大半只海鳥,那張臉上糊滿了半干的血跡和零星碎肉,雙眼中流露出貪婪的欲望。
“誒呦喂!” 高老大一聲慘叫,雙手捂住了被鳥骨打破的額頭。
“做你該做的!”顏玉央冷喝道。
高老大疼得齜牙咧嘴,但自知不是顏玉央的對手,敢怒而不敢言。他縮手縮腳的退到了船尾,繼續守在腰帶做的魚竿旁,去釣他那永遠也掉不上來的魚。
汪洋大海,前路渺茫,一條船,三個人,心思各異。
小舟僅靠海流漂浮,一路向西南而行,運氣好了,興許能遇見海島,運氣不好,恐怕便會一直這樣飄下去。若天可憐見,當真能到千里之外的占城,少說也要兩三月光景,而倘若中途意外偏航,離靠岸之日那更是遙遙無期。
人若不進食,七八日便會有性命之憂,內力高深者也許能撐十數日或者更久,但終究不能辟榖成仙。
這幾日斷斷續續下過幾場小雨,顏玉央與高老大用盡船上一切的器物來儲水,若節省飲用,尚能撐上一段時日,但食物已是捉襟見肘,僅靠偶爾好運捕獲的魚與鳥,遠遠不夠三個人的需求。
饑餓面前,生死面前,一切禮教廉恥都消失無蹤,人與野獸沒有分別.
海上的夜晚,寧靜而喧囂,漫天星子璀璨,海浪起伏溫柔。
每天晚上顏玉央與高老大輪流守夜,今晚輪到后者。
顏玉央摟住裴昀睡在船的一端,顛簸之中,眉頭緊皺,睡得并不安穩。
這些天里,他無時無刻不在緊盯著裴昀,便連睡覺之時都緊緊抓住她的手,生怕一個不注意便再也見不到人了。畢竟四面皆是大海,有心尋死,實在太過簡單了。
然而人的精力有限,連續十數日的緊繃之后,他亦不由自主的開始松懈,迷迷糊糊間,意識越發恍惚
叮—
一道極其微小的聲音響起,顏玉央猛然驚醒,迅速抬臂格擋住了來者的動作。
月光之下,魚骨刀泛著雪亮的光,映襯在高老大神色癲狂的臉上。
他落刀的對象,是顏玉央身邊的裴昀。
“你要干什么?”
顏玉央一把將其推開,厲聲質問。
“我要殺了她,我要殺了她,我要殺了她”
高老大口中念念有詞,竟是又要撲上來,顏玉央手上有傷不便,直接抬腳將他踹到了一旁,怒喝道:
“滾開——”
高老大瘋了一般歇斯底里的大叫道:“她既一心尋思,你又何苦救她?她如今半死不活,只會消耗水糧,這般累贅,早晚有一天會將我們都拖累死的!五天!我有整整五天沒吃飽肚子了,鬼知道什么時候能靠岸,再這樣下去我要餓死了!到時候你也會死,我們統統都會死!我不要死,我他娘的在海上漂了一輩子,我不要到最后還死在海上,被魚鳥啄成骨頭架子!我要活下去,我要吃肉!”
他緊緊盯著躺在一旁的裴昀,眼中冒出如狼似虎的兇光:
“殺了她,我們就有的吃了”
人被逼到窮途末路,為了活下去,竟是將主意打到了身邊同類的頭上。
“閉嘴!”
顏玉央心中巨震,舊日里早已被他刻意埋葬的痛苦記憶,驟然被翻了出來,眼前高老大猙獰的模樣,漸漸與回憶中某個模糊的身影重合,恐懼與絕望不期然涌上心頭。
便趁他一瞬分神之際,高老大再次撲了上來,他壓到了裴昀的身上,便如殺豬宰羊一般,舉刀便要落下——
裴昀眼前那鋒利刀尖已至眼前,性命危在旦夕,心中卻生不出一絲一毫反抗之情,只無動于衷的等待著死亡來臨的那一刻。
卡嚓——
一聲清脆的骨裂之響,有什么溫熱之物噴濺在了她的臉上,身上。
只見高老大身形一頓,整個人軟軟的倒了下去,后腦顱骨被人一掌整個拍碎,紅白相間的血水與腦漿遍布了整只船上。
顏玉央站在那里,尚維持著出掌的姿勢,他望著眼前這一切,猶自不敢置信一般,呆滯了好半晌。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終于緩緩走上前,查看高老大殘破不堪的尸首。
方才他發瘋一般喊出的話仿佛還響在耳際:
殺了他,我們就有的吃了
顏玉央面如金紙,眸色幽深不見底,仿佛墜入夢魘,掙扎煎熬了許久,終是咬牙拽住那具尸身一把掀了起來,用力拋入大海。
做完這些,他便如同脫力般,踉蹌著后退坐了下來,將頭埋在膝上,從沒有的無助與脆弱。
眼睜睜看著發生一切的裴昀,仍是神色麻木,面上無波無瀾,無悲無喜。
夜色更深了,船上由三個人變作了兩個。沉默,在這片海域之上大張旗鼓的蔓延。
第219章 第四拾九章
高老大死后,二人再也沒有說過話。
時間日復一日的過去,小舟順風順水不緊不慢的飄蕩,入目所及,永遠只有一望無際的天與海,單調亦枯燥。
塵世種種仿佛都被這片海吞噬了,混沌不清,支離破碎,分不清大宋蒙兀,分不清白晝黑夜,分不清夢境清醒,分不清今夕何夕,連生與死的界限都在變得模糊。
饑寒交迫,傷病交織,意志力在漸漸消磨,生命在無聲流逝,終于,一切都要走到盡頭了。
顏玉央已不記得自己是第多少次失去意識昏迷過去,而后又清醒了,勉強睜眼望天,只見萬頃烏云遮日,天光晦暗不明,讓人辨不出是清晨還是黃昏。
他側頭看向躺在身旁的裴昀,只見她雙眸半闔,不知是睡是醒。
在海上磋磨這么久,如今她面容粗糙,雙頰凹陷,渾身瘦得幾乎只剩一把骨頭,輕飄飄的縮在那里,小小一團,仿佛隨時能從他握緊的掌心溜走。
他伸手放在她頸間,試了試她的脈搏,雖然微弱,卻終究還有。
他勉強坐起身子,靠在船邊沿,望向未知的遠方,那也許根本不存在的彼岸,突然有些分不清此時此刻,究竟是真實還是虛妄,是人間還是幻想。
或許他們早已在那場狂風暴雨中死去了,而今身處的乃是幽冥黃泉,遠方的終點便是輪回彼端。
這是他們今生今世最后一程路了。
他突然想對她說些什么。
“我有沒有,給你講過我過去的故事?”
長久不曾開口,他的聲音喑啞而滯澀,如同一把年久失修的胡琴。
“倒也算不得是故事,不過是一些無趣的過往。”
她沒有出聲,但他知道,她醒著。
“只是覺得,若再不說,怕是沒有機會了”
七歲之前的顏玉央,是被寄養在一鄉野農戶家長大的,彼時池琳瑯為了他身上之毒四處奔波,只有逢年初一才會來他一面,沒有關懷疼惜,沒有軟語親昵,只扔下銀兩與藥材,再匆匆離去。
因池琳瑯只予錢財,并不常來探望,寄養的那家農戶平日里對他十分苛待,他沒有鞋子,沒有新衣,沒有冬襖,因常年吃不飽肚子,飯菜沒有一絲油水,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小小年紀不僅不能去學堂,還要做各種農活,稍一偷懶,便是一頓好打。在寒冬臘月最冷的時節,他只裹著一件破爛的麻衣,光著腳被趕去山上放羊,山路粗糲的石子將他腳板磨破,流血又結痂,再破再流血,循環反覆,直到疼至麻木,再也沒有任何知覺。但最難捱的還是熱毒發作之時,那戶人家厭惡他的□□呼痛,會直接捆起他的四肢堵上他的嘴將他扔到雞舍之中,便在那雞毛亂飛雞屎熏天的小小茅舍中,他渡過了一個又一個痛不欲生的夜晚,漸漸學會了不流淚,不呼痛,一切忍過了,也就過了。
七歲那年,他從年頭盼到年尾,直至過了元日,出了正月,池琳瑯仍是沒有來。新一年的銀錢沒得到,寄養的那家農戶每日都用難聽的話咒罵著他,對他更加苛待。春去秋來,轉眼多半年過去,恰巧這一年天逢大旱,顆粒無收,餓殍遍地,為活下去,青壯外出逃難,留下村中老弱病殘,便成為了盤中餐。起初,是埋下的新尸被盜,后來,人們易子而食,屠刀開始伸向了活人。
在某一天清晨醒來之時,他發現自己被剝光了衣服,如待宰的豬羊一般被吊在半空,旁邊爐灶上燒著一大鍋滾燙的開水,男主人正在磨著菜刀,抬頭看向他的目光,貪婪兇惡得如同野獸。
他拚命的掙扎,拚命的喊叫,仍是無濟于事,眼看那利刃就要落在他的頭頂,千鈞一發之際,繩索脫扣,他從半空摔下,打翻了滾水,統統潑在了那男主人身上,剎那間那人被燙得皮開肉綻,滿地打滾。
就在顏玉央顫抖的瑟縮在角落中,不知所措之時,一個熟悉的身影終于出現在了他的面前,池琳瑯回來了。
那是顏玉央記憶中,池琳瑯唯一一次抱他,雖然轉瞬即逝,可那份輕柔的溫暖仍是永恒銘刻在了他的心中。以至于十多年后,他愿上刀山下火海,花費無數人力物力,不遠千里去尋那傳說中的西夏寶藏,不為富可敵國的財寶,不為人人爭搶的神功,只為了記憶中這一絲絲若有若無的溫情。須知那建在西寧州的華美山莊,其名琳瑯。
自那以后,池琳瑯便將他帶在了身邊,他們去了很多地方,走過許多城鎮,遇見了形形色色的人,雖依然聚少離多,她對他依然不假辭色,可那段日子仍是少年顏玉央為數不多的快樂時光。
可惜好景不長,沒過幾年,池琳瑯便將他托付給那喚作救必應的神醫,只身去了西北,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其實,顏玉央是故意與救必應走散的,因為他瞧得出來,此人對池琳瑯有意,他雖尚不懂男女之情,卻本能的覺得此人想要搶走他的娘親,搶走他人生中本就為數不多的一份擁有,故而他不愿受其恩惠,也不愿意跟他走。
在陰詭教做血奴那三年,雖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也讓他在那煉獄一般的日子中學會了一件事,那便是無情,將喜怒哀樂置之度外,將七情六欲不存于心,不再將自己當做一個活人,如此才能在無邊無際的痛苦煎熬中活下去。
這份冷漠無情,讓他心智堅韌,謀定而后動,日后翻云覆雨,運籌帷幄不費吹灰之力,亦讓他斷情絕愛,練起清靜無為功事半功倍,輕易壓制住了體內的毒性,如此天賦異稟,連李無方都對他另眼相待。
然而也正是這份冷漠無情,讓他永遠也不懂該如何愛一個人,只因他自己乃是無心的空殼一具,那塵世之中人人唾手可得的寸草春暉、過庭之訓、舔犢情深,終其此生他也不曾得到。
“我這輩子落過三次水,第一次是幼時在山林小溪,我在溪邊玩耍,溪水湍急,我不小心摔倒之后即被沖走,半路我掙扎著抓住了一根橫亙溪間干枯的老樹枝,僥幸撿回一條命來。”
“第二次是少年時在靖南王府,寒冬臘月,一群王孫公子在湖上冰嬉,他們刻意捉弄,讓我跌進冰窟之中,圍在岸邊不準我上岸。我不肯求饒,不肯低頭,就那樣一直泡在冰湖中,直到眉目發絲結霜,身體僵硬不堪,奄奄一息,他們覺得無趣,這才放過了我。”
“而第三次,便是在朔月圣地,天塌地陷,我自高處跌落,掉進那溶洞潭水之中。”
“人生在世,于我不過是無窮無盡的痛苦,無邊無際的煎熬,無論是□□,還是心靈。我時常會想,倘若我從一開始便沒有掙扎求生,就這樣溺死在那個炎炎夏日的林間小溪,凍死在那個寒冬臘月的王府冰湖,那么是不是我早就不必再受這份痛苦,這份煎熬,這場永無止境的寂寞孤獨了?”
“然而偏偏這一次,有人救起了我。”
“從狹小骯臟的雞舍,到燒著沸水的灶房,從陰詭教血跡斑斑的地牢,到靖南王府冰冷的冬湖,只有你,英英,這輩子只有你,在這冰冷人間,漆黑塵世,抓住了我。” 聽到這里,裴昀早已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她僵硬的扭過頭,看向身邊之人。
天空不知何時已是陰云密布,晦暗的光線中,他們幾乎看不清彼此的面孔,可她仍是固執的望向他,用沙啞至極的嗓音,一字一頓近乎殘忍的開口道:
“那個時候,在我身邊的是任何人,我都會救”
她自幼習武,無論家門亦或師門所教導,皆是俠義仁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扶危濟困責無旁貸,假如那一場無心舉手之勞,乃是這一十二載恩怨糾葛的所有緣起,這究竟該是可悲還是可笑?
“我知道,我知曉你是什么樣的人,第一眼便知曉了。”顏玉央緩緩道,“可正因知曉,所以更加貪戀,妄圖占有,妄想獨一無二,永遠被堅定所選,無論是死還是生。”
裴昀苦笑:“現下你終于如愿了。”
“我當真如愿了嗎?”
“你不是說過要和我一同去月亮上,見我們的爹娘?”
“是,我說過,你亦應承過,我們一起,生同衾,死同穴。”他輕笑了一下,“可是英英,你騙我。”
“這一輩子,你忠孝仁義,無愧于心,我心狠手辣,作惡多端,死后我入地,你上天,奈何橋上一碗孟婆湯,前塵往事皆忘。來生來世,你絕不會記得我,也絕不會遇見我,你我只有今生人間一世緣分,一死了之對你只有解脫。”
“所以,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快活的去過下輩子,我要你活下來,我要你記住我,我要你今生今世再也忘不掉我!”
轟隆隆隆——
悶雷在云層之深響起,劃過夜空的閃電照亮四野,剎那間,裴昀突然意識到了顏玉央要做什么。
“不不要!不可以”
她掙扎著想逃,然而這小舟方寸之間,又能逃到何處?
他不知從哪里生出的力氣,猛地撲了過來將她壓在身下,制住了她的手腳,高老大留下的那柄魚骨刀在他手中泛著慘白的光亮,轉眼就將他的手臂割得鮮血淋漓。
“不要!住手!”
溫熱的鮮血被強行灌進她的口中,鐵銹一般的腥氣瞬間充滿了她的五感六識,狂風巨浪之中,這一葉扁舟劇烈起伏,咸腥的海浪一遍遍襲來,將二人淋得濕透。
熾熱的血翻滾在腹中,冰冷的浪拍打在身上,裴昀早已分不清自己眼耳口鼻之間的濕意,到底是雨,是水,是血,還是淚,她只知道,再也無需生死蠱,無需紫金鎖,她終是與眼前這個人,血肉糾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今生今世都也分不開了。
心神巨震之下,她體內氣血翻涌,自丹田之中涌出一股熱力,轉瞬充斥四肢百骸,憑生出一股力氣,終是一把將身上的人狠狠推開了。
“我恨你!”
在震耳欲聾的雷聲與海浪聲中,她聲嘶力竭哭喊道:
“為什么你永遠要改變我的意愿?我想走時,你要我留,我想留時,你要帶我走,我想活著,你要殺我,我不想茍且偷生,你偏偏死也不讓我死!”
“我恨你!我恨你!”
大雨傾盆而下,他們近在咫尺,卻根本看不清彼此的面孔。
他放聲大笑,如癲如狂:
“那就恨吧!恨我吧!”
恨多好啊!
恨比愛要好得多!
愛多短暫多虛偽,而恨多長久多真摯!
愛是轉瞬即逝過眼云煙,愛是海市蜃樓鏡花水月,愛是居高臨下恩寵奴役,愛是卑躬屈膝忍受服從,唯有恨,才是平等,是永恒,是刻骨銘心,是念念不忘!
“我恨你!恨你擅自闖進我生命之中,恨你偏偏是顏泰臨之子,恨你死纏爛打癡心不悔,恨這世間到最后只有你一人不愿拋棄我!可我更恨我自己!恨我自己明知國仇家恨,不共戴天,為何從沒有一刻忘記過你”
他是她的孽緣,她是他的劫數,這世間從不曾有愛恨相抵,恩怨兩清,他們永遠存在,永遠共生。
裴昀猛然上前撲進了顏玉央的懷中,而他亦早已張開雙臂等待著她的到來,生也好死也好,今生也好來世也好,他們注定不得善終,便只有生死相錯這一瞬,今生來世交織這一刻,他們曾緊緊相擁。
天地之威若斯,沛然莫之能御。
在這蒼茫大海之上,狂風暴雨之中,他們渺小得如同螻蟻塵埃,所有王朝興衰,所有生死恩仇都顯得那樣微不足道。
他用盡全力在她耳邊吼道:
“英英,你要活下去,不為了什么家國天下,什么忠孝節義,從今以后,你只為了你自己活下去!”
盤古開天,女媧造人,夸父逐日,燧人取火,億萬年生生不息,綿延不絕,生命的本質無外乎是,活下去。
又一個巨浪打來,那已是強弩之弓的小舟終是不堪重負,破碎成片,二人轉眼被湮沒在浩瀚汪洋,再也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