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八章
千面郎君聞言,驟然臉色大變:
“你是何人?”
“放低聲音,若引來旁人,我不介意用匕首強削去你這張假臉皮。”
裴昀用匕首抵在千面郎君頸間威脅般劃了劃,緩緩轉到他身前,冷笑道:
“連我都認不出來,你這西貝貨破綻還真是不少。”
二人兩年前有過照面,千面郎君恍然大悟,當下冷汗順鬢邊淌了下來,顫聲道:
“你、你待如何?”
“殿下莫怕,我不會傷你性命,只是殿下與琴姑娘相談甚歡,欲前往桐君小筑,聽琴姑娘彈奏一曲罷了。”
卻說裴昀一行回到臨安,暗中探聽,始知朝堂又有變化。
這千面郎君假扮太子,一朝得志,從江湖騙子成為王孫貴胄,頗有些入戲太深,漸漸不滿韓齋溪處處掣肘,二人近來矛盾頻生。
去年冬日起,太后楊氏病篤,太子乃太后親手撫養,按理應在慈明宮榻前侍疾,以盡孝道。可依那千面郎君的脾性,絕不可能順從韓齋溪之意,寸步不出大內。
故而謝岑尋到昔日紅顏知己琴如霜,請她自蘇州來到臨安,廣邀錢塘才子,大張旗鼓的演上這一出好戲。而貪戀美色的千面郎君果然聽到了傳言,心癢難耐,于今夜悄然微服出宮,相見伊人。
裴昀喬裝婢女同琴如霜上船,只要挾持千面郎君回到桐君小筑,讓等在畫舫上的真正趙韌與此人換過衣飾,大搖大擺的回到樓船上,此事便成了。
千面郎君知曉今次自己栽了,性命攸關,不得乖乖就范,隨即聽從裴昀之言,摒退侍從,獨身同二人來到船頭。
方此時,湖面上忽現一只輕舟快船,向這廂迅速劃來。此舟尖頭窄身,船頭包鐵皮,船艏裝沖角,火氣沖天,來勢洶洶。樓船上舵手大聲示警,快船上操漿之人竟是充耳不聞,毫不猶豫向樓船撞來。 兩船相碰,樓船船身巨晃,船頭上眾人頓時東倒西歪。裴昀伸手一只手扣緊桅桿,試圖穩住身形,熟料那千面郎君趁機強行掙脫鉗制,扭身跳入水中。
裴昀一驚,隨之跳下船去。
突逢意外,三條船上頓時一起炸開了鍋。
樓船之上仆從侍衛臉色大變,一邊喊著“公子落水”,一邊下餃子般撲通撲通跳下船救人。那快船船頭則站著個唇紅齒白的少年公子,擼胳膊挽袖子,叉腰叫囂道:
“哪來的混賬鳥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和你潘爺爺搶人?那琴娘子的畫舫小公爺我還沒來得及登上,你居然敢染指?來人,給我狠狠的撞!”
說罷,手下幾個壯漢舵手領命劃槳,再次向樓船撞去。
而畫舫之上眾人驚呼一片,婢女小廝連滾帶爬搶上前去接應搖搖欲墜的琴如霜,誰也沒注意到,另有一道身影從船尾悄無聲音落入水中,掙扎著向三船交界處游去。
這一插曲,既是意外,又是轉機。
裴昀入水后全力追擊那千面郎君,此人鐵了心逃跑,一個猛子拚命往湖底扎去。裴昀緊隨其后,窮追不舍,夜色深深,湖中一片漆黑,湖底水草淤泥雜亂,兩人在水中過招,糾纏甚久,裴昀終是將人擒住,豁然冒頭,露出水面。
只見那三船上點點火光已離兩人甚遠,手中千面郎君不再掙扎,渾身癱軟,有進氣沒出氣,裴昀心道不好,當機立斷憋起一口長氣,奮力向最近的岸邊游去。
及至湖心亭,她破水而出,拖著那千面郎君上得陸地,不顧渾身濕漉,連忙查看此人情形。藉著夜色,卻見他面色青白,呼吸全無,一動不動,竟是已被淹死了!
裴昀大驚,慌忙連番施救,卻是無果。
不知他究竟是不識水性,還是怕遭折磨毅然求死。然此人一死,線索即斷,他們再無認證指證韓齋溪與顏泰臨,亦再不可得知二人下一步計劃了。
朗朗月華,照在千面郎君尸首之上,那張與趙韌別無二致的面孔,叫裴昀越瞧越憤恨。而那易容之物,在水中浸泡許久,已然開始剝落。她終是忍不住以匕首削掉了千面郎君的假面皮,但見眼前出現了一張極其平凡,人群中看過即忘的臉。
而正是這樣一個人,取代了趙韌的一切,害得他險些終生被囚,客死他鄉。
裴昀不禁雙手成拳,狠狠捶幾下身側礁石,而后疲憊的癱坐在地。
遠處湖面上的喧嘩已漸漸平息,那快船仗著船堅體輕,撞完之后自己毫發無傷,反而趁著夜色溜之大吉,那樓船上的仆從似乎已救回了落水之人,正急不可耐的欲回岸上尋醫。
千面郎君身死突然,他們還沒來得及從他口中撬出更多消息。昔日此人假扮趙韌,是經大半年寸步不離的觀察才能那般惟妙惟肖,此時趙韌反客為主假扮此人,卻不知能有幾成肖似。
但愿趙韌此番回東宮之后,能隨機應變,一時半刻萬萬不可叫那韓齋溪瞧出破綻來
晌午時分,烏云密布,陰雨連連,臨安城東西南北皆被籠罩在細雨之中,鳳凰山下大內禁宮也不例外。
太子寢宮,彝齋之內,更是一片陰森沉郁,婢女宦官進進出出,仆從侍衛跪滿一地,卻無一人敢發出丁點聲響,個個連呼吸之聲都竭力壓低。
一身量矮小的中年男子撐傘冒雨匆匆穿過庭院,來到廳堂,在門外收了紙傘,抖落衣衫雨漬,而后蹜蹜疾步入內,穿過跪倒在地的一眾奴仆,向上首之人見禮道:
“大人。”
廳中一人端坐,此人年約五旬,身著曲領寬袍,腰佩紫金魚袋,唇邊三縷墨髯,眸中深不可測,通身氣派儒雅中不失威儀,正是當朝尚書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首相韓齋溪。
他抬眸瞥向手下心腹王福,只冷冷吐出一個字:
“講。”
王福隨即從善如流稟報道:“桐君小筑一干人等已全部關押,經審問并無可疑之人,那琴如霜確實是如假包換的蘇州名妓。駕船沖撞太子樓船之人,也已查清,是是成國公府的公子潘懷禮。”
潘懷禮乃是成國公與陶華長公主之子,其人飛揚跋扈,肆意妄為,不成體統,臨安城中戲稱其為“小霸王”。他于三日前,呼朋喚友,欲探桐君小筑,卻被拒之門外,下了面子,他自詡憐香惜玉,不曾難為美人。然昨夜聽手下來報有人竟敢先他一步,登黨入室,不禁妒火中燒,遂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帶人撞船,全然不知船上所乘何人,這才上演了一出爭風吃醋的荒唐戲。
韓齋溪聽罷也不禁眼皮抽了一抽,咒罵道:“這個蠢貨!”
而后又傳過太子貼身婢女,詢問太子現狀。
婢女躬身回道:“琴姑娘伺候殿下服藥之后,殿下便睡下了。”
“將那琴如霜帶來見我。”
婢女遲疑,支支吾吾的回道:“殿下安睡之后,一直握著琴姑娘的手不放,奴婢等人也曾試著帶琴姑娘離開。誰知琴姑娘剛一松手,太子即刻驚醒,復又哭鬧摔打,只有琴姑娘陪在身邊,殿下才能稍稍平靜些許。”
昨夜太子落水,雖僥幸救起,可大約是受了驚嚇,回到寢宮后便大哭大鬧,大吵大叫,將屋內所有能摔的東西摔了個遍,見人便發狂,除去琴姑娘,誰也不能近他身側。鬧了大半夜,今晨才稍稍消停下來。
“這個色/欲熏心的廢物!”
王福見韓齋溪發怒,連忙開口道:“據仆從稟報,昨夜太子落水,乃是這位琴姑娘奮不顧身跳入水中,將太子救起,許是因此太子便對此女生出依賴之心。這落水瘋癥,約莫只是一時驚嚇所致,大人不如傳御醫前來診治?”
“不可!即刻下令東宮上下封口緘言,誰也不得將太子病癥泄露出去!”韓齋溪臉色陰沉道,“趙公直那幾個匹夫一直在旁虎視眈眈,之前已將趙弘送入臨安,過繼于祁王府中,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官家已經瘋病如此,這個節骨眼上,若叫他們知曉太子也患了瘋癥,必會趁機大做文章,請奏廢儲。你且去民間私下尋醫問藥,務必不能走漏半點風聲。”
“小人領命。” 此時門外仆從通傳道,太子妃身邊掌事姑姑春桃前來向太子請安。
昨夜彝齋鬧出那么大的動靜,程素宜想必已心中起疑,韓齋溪便命仆從回復道,殿下昨夜偶感風寒,身體不適,但服過湯藥,稍加休養,不日便可康復,望太子妃不必掛心。另道殿下已下令近日皆閉門不出,吃齋念佛為太后祈福,不見任何人。
“還有那個姓琴的女子,”韓齋溪又囑咐太子貼身婢女道,“殿下既然離不開她,便叫她留在彝齋,仔細盯緊了些,莫叫她出門一步,惹出事端。”
“是,大人。”
丹楓苑內,太子妃寢室
“殿下偶感風寒?”
“彝齋總管便是這般回復奴婢的。”
趙韌舊日恩師之女,結發之妻程素宜,聞言皺了皺眉:
“若是偶感風寒,便該傳召御醫,為何韓相一大早匆匆進宮?春桃,你可還探聽到了其他異常?”
春桃微微湊近,壓低聲音向主人稟報道:“回娘子,奴婢從殿下隨侍的小廝身上打探到,殿下昨日出了宮去,夜半才回,還帶回來了一美貌女子,聽聞聽聞是出身煙花之地”
程素宜聞言一愣,卻并沒有太大悲喜,只微微頷首道:“我知曉了,你且再去暗中打聽,弄清楚昨夜彝齋喧嘩不止,今晨韓相又為何匆忙前來。萬事小心為上,不可引人生疑。”
春桃乃是程素宜陪嫁婢女,一路眼見二人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亦深知自己小姐對太子一片癡心,如何也想不明白為何最近一段時日,小姐對太子逾發疏離,且逾發防備,與過去截然不同。或許,是因為太子也變了吧,近些年來太子一反常態,花天酒地,干出不少不成體統的事來,堂堂儲君公然將風塵女子帶入府中,如此將結發正妻的顏面放在哪里?
春桃追隨程素宜多年,主仆情深,程素宜自然知曉婢女為自己打抱不平,可她心中藏著驚天隱秘,無人可說,只能將一切深埋心底。
一年前,她孤注一擲求助于人,乃是抱著粉身玉碎之心,那人雖對她立誓承諾,必定查清此事,可轉眼一年過去了,依舊渺無音訊,她身陷囹圄,虎狼環伺,不知還能撐上多久。天可憐見,莫非白綾一條,才是她應有歸宿?可若早知今日,又何必多煎熬這一年,多掙扎這一年?這江山社稷,當真要落在那來歷不明之人的手中了嗎
程素宜將春桃稟退之后,忍不住胡思亂想,午休之時仍是心悸難安。
及至傍晚時分,點燈之時,忽有婢女匆匆來報:
“娘子,出事了,春桃姑姑被彝齋那位新進門的琴娘子給掌嘴了!”
程素宜聞言一震,長久以來心中積攢得悲慟驚怒,再無法忍耐,當下沉下臉色,厲聲道:
“放肆!給我速將那女子押來丹楓苑,既進殿下府中,我必親自教一教她規矩!”
第62章 第九章
細雨綿綿,下了一天一夜,而大內太子東宮之中,也幾乎折騰了一天一夜方休。
翌日休沐,太子妃身邊的掌事姑姑夏荷奉命采買,清晨一早,便自東便門出了宮去。
較之春桃,夏荷更為謹慎機敏,她乘一頂樸素無華的小轎,暗中囑咐轎夫避開行人大道,一路匆匆穿街過巷,來到了吳山井巷一家店面不起眼的后門處。
夏荷打發了轎夫回返后,移步上前,輕聲扣響緊閉的門扉。
片刻之后,門被從內打開,但見一俊朗公子,長身玉立,眸中含笑,夏荷不禁輕呼了一聲,驚喜道:
“謝大人,當真是你!”
昨夜春桃被打,程素宜忍無可忍,不顧身份親見琴如霜,欲將其治罪。誰料此女不驚不慌,施施然自懷中取出一把故人折扇,程素宜見之大驚,遂稟退眾人與此女私下密談。
一夜輾轉未眠之后,翌日一早,程素宜便片刻不待的遣心腹夏荷出宮。
夏荷雖一知半解,但心知此番事關重大,不敢怠慢,隨謝岑進得門后,便將太子妃囑托之事一一陳明。
謝岑聽罷,心中有數,知曉趙韌佯作瘋癥,已是蒙混過關,琴如霜如假包換,韓齋溪戒心已收,有程素宜在其中穿針引線為兩廂暗中聯絡,一切便容易得多了。
而后謝岑又詢問了夏荷一些細節之處,叮囑了她下次聯絡的時間方式,便命手下將她送走了。
夏荷走后,沒多久裴昀便自前堂而來,原來此處一片房舍相連,正是臨安城百草堂所在。 謝岑問道:“東宮一切順利,你那廂可辦妥當?”
裴昀頷首:“已派人將消息放出去了,最遲未時,吳山坊間便能上演一出‘總角小兒落水失心,江湖神醫妙手回春’的戲碼。”
自前夜起,卓航便一直帶著幾名兄弟蹲守在韓府外盯梢,探聽到韓齋溪心腹王福派人急匆匆在坊間尋醫問藥治落水失心瘋癥,裴昀同謝岑一合計,遂決定將計就計,引其前來百草堂,令救必應為太子問診。
“不過,太子患疾,韓齋溪為何不叫御醫瞧病,反而煞費苦心的命手下在民間尋醫?”裴昀頗為不解道,“莫非是怕暴露假太子身份?”
“我猜并非如此,應是其中另有隱情,叫他不敢讓人知曉太子患病之事。”謝岑沉吟片刻,問道:“之前太子被俘,兩國議和之時,有一插曲,不知你可知曉?”
“什么插曲?”
“彼時開封府大敗,官家鐵了心要撤兵議和,當初信誓旦旦點兵點將的豪情壯志,不過是曇花一現。太子乃官家唯一子嗣,落于敵手,更給了主和派最大理由。然樞密院中,尚有趙公直大人為首的數位激進主戰派官員心有不甘,認為既已過江,深入腹地,便應趁此千載難逢之機激流勇進,反敗為勝。故而他們聯名上奏,請官家效仿先帝,揀選趙氏宗族子弟,過繼為嗣。”
裴昀聞言一愣,有些失語:“此計當真釜底抽薪。”
北燕兵臨城下逼迫大宋議和就范,所倚仗的也不過是手握趙氏唯一子嗣,但倘若宋室索性另立新儲,自然不必為人所迫,威脅頓失。
可倘若真當如此,趙韌便成了雙方棄子,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裴昀心中天人交戰許久,終是搖頭道:“此計不可,縱使不再受此脅迫,彼時宋軍也無再戰之力了。北伐三路大軍,中路爹爹戰死,東路張元帥幾乎全軍覆沒,西路孫雋兵敗如山倒,大局已定,議和反而是最佳之選。”
謝岑頷首道:“不錯,故而在官家堅持,韓齋溪周璇之下,這一奏請最后石沉大海。但當年過繼之事,也險些功成,甚至人選也已定了下來,那人乃是太祖十世孫,遠族微末,其父不過是一小小縣尉。彼時此子已被傳召入京,改名趙弘,只等官家下旨,離儲君之位,僅有一步之遙。這兩年太子雖歸,卻性情大變,與韓齋溪同氣連枝,樞密院那些人再坐不住,或許想要故技重施也說不定。”
裴昀喟嘆一聲:“如此,他們倒也算是清流。”
謝岑卻是似笑非笑道:“與韓齋溪為敵,未必全是清流,世間忠奸善惡之分,哪有這般簡單?那伙人里,除忠臣義士,也有皇親國戚,更有投機倒把之徒。私心人皆有之,從龍之功,誰不想掙?目下不正有兩人為此汲汲營營嗎?”
他的語氣意味深長,裴昀聞言沉默了好半晌,終是開口問道:
“那你待如何?”
謝岑亦是沉思片刻,緩緩道:“韓齋溪此番如此謹慎,那便說明對方已是苦苦相逼,動手在即,我們按照原計劃徐徐圖之,必不可行。或許我們可以學那顏泰臨的招數,坐山觀虎斗,而后坐收漁翁之利。”
只是一方是中書首相,權傾朝野,黨羽眾多,一方是樞密院使,皇親國戚,手握兵權。此乃朝中文臣武將,東西二府之爭,裴昀謝岑他們夾在其中,勢單力薄,一子落錯,滿盤皆輸。
裴昀非文臣政客,不懂朝堂明槍暗箭,政敵攻訐,她只信手中之劍,故而不禁便做了最壞考慮。倘若真到了魚死網破那天,他們究竟如何做,才能增加勝算?
沉吟片刻,她遲疑開口道:
“有一個人,我記得他尚在人世,不知你可否打聽到他的下落,此人或許可以給我們帶來轉機。”
“大慈大悲千金手?” 韓齋溪念了遍這名號,問道,“此人醫術當真這般了得?”
王福回道:“小人已派人探查過了,那救必應確實赫赫有名,醫術超群。之前吳山坊敲鑼打鼓,鞭聲震天,正是去給那人送再世華佗的神醫牌匾。我喬裝改扮,假作家中有人落水受驚,去那百草堂試探過,他口中所言,與太子病癥十有八九相符,他說自家有祖傳秘方可治這落水失心瘋癥,小人覺得,可叫此人一試。”
“那祖傳秘方如何治病?”
“說是須下針兼服藥最佳,七日即可痊愈,若是只服湯藥的話,藥效緩慢,須得七日一副,七次為滿,四十九天后才能恢復如初。”
韓齋溪沉吟道:“不可叫此人面見太子,且先著他開方抓藥,只要太子暫且不再發狂,用不了七七四十九日,一切便可結束,待塵埃落定,再宣他進宮問診即可。屆時倘若他當真妙手回春,必要將此人收入門下。”
“是,大人。”
王福領命之后,即刻著手操辦。
他再次前往百草堂,自救必應手中抓了藥,而后他又細心的尋了一位信得過的郎中辯識一番,確定藥乃凝神定心之用無疑,遂前往彝齋,命人為太子煎服。
一貼藥服下,太子果然有所好轉。 “殿下,殿下您便吃一口罷,好不好?”
婢女端著玉碗,欲給太子喂粥,可太子只是雙目無神,呆坐在殿前石階上,恍若未聞。任那婢女將哄三歲孩童的法子都用了上,依舊不管用。
琴如霜方才因太子打碎茶壺,濕了衣衫,而不得不去房中更衣,此時回返,見那婢女徒勞無功之景,微微一笑。
她移步上前,柔聲道:
“還是讓我侍奉殿下罷。”
婢女如蒙大赦般將粥碗交給了琴如霜。
說來也是神奇,太子如今雖變得有些癡癡傻傻不認人,但卻再未發狂,且只要一見到這琴娘子,便極為聽話順從,如此進展,叫被折騰了許多天的彝齋侍婢仆從不禁都松了一口氣。
王福隨韓齋溪站在不遠處,將一切都收入眼底,見那太子老老實實被琴如霜一口一口喂著熱粥的模樣,王福低聲道:
“大人,如今只要琴娘子在側,太子看起來便與常人無異。想必七貼藥服過之后,定能藥到病除。”
韓齋溪聽罷不置可否,轉身離去,神色卻并不見輕松。
昨夜他剛剛收到宮中內侍省都知劉官寶的密信,近日樞密院中有人頻繁入宮覲見皇后李氏,此人與李氏一族沾親帶故,數番軟硬兼施,威逼利誘之下,李氏終被說服,秘密召見了祁王府新晉世子趙弘。
儲君一事,說到底還是天子家事。如今官家病癥時好時壞,太后楊氏將行就木,倘若皇后李氏被他們拉攏了過去,說不定真有可能如了樞密院那群匹夫的愿。
韓齋溪因此坐立不安,思來想去,做出決斷:
“此番我等不可坐以待斃,必要先下手為強!”
待那西貝貨神志清醒,還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且太子失智,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萬一此間對頭發難,太子被廢,那么他這么久以來的縝密謀劃,豈非功虧一簣?
王福遲疑道:“可是大人,北面數日前不是曾傳信言,如今北燕朝堂不穩,他正著手整治定南王舊部與宗室大臣,叫咱們稍安勿躁,切勿輕舉妄動嗎?過段時日,便會有欽使南下,共商大事。”
韓齋溪冷笑了一聲:“我與他不過各取所需,他還真當我是他臣子奴仆?如今他身在千里之外,我大宋宗室內務,與他北燕何干?”
說罷再不聽勸,只吩咐道:“速速與劉大人、孫將軍、董副相傳信,明日一早過府議事。現在命人備轎,我要即刻前往重華宮覲見!”
重華宮位于臨安城北,與鳳凰山麓大內禁宮并稱“南北內”。昔日此處為先太上皇寢宮,而今重華宮所居乃是耄耋之年久不問世事的太皇太后吳氏,目下趙氏宗室最過位高威重之人。
正在韓齋溪馬不停蹄趕往城北重華宮之時,裴昀與謝岑亦費了好一番波折,終是在臨湖賭坊找到他們要找之人。
是日三月初三上巳節,臨安暖風游人醉,西子湖畔多麗人,夜色之下,暗流涌動,一場宮闈之變,正在悄然醞釀。
第63章 第十章
大宋刑律,明令禁賭,天子腳下,國法更嚴。然而臨安上行下效,一片奢靡腐敗之風,一紙空文,又豈能禁得住民間賭風?
臨安城賭坊數以百計,卻也分三六九等,湖畔岸邊林立的大大小小茶館中,藏著不少偷撈偏門的賭坊。此地進出的,皆是些三教九流,苦力兵痞,龍蛇混雜,烏煙瘴氣。
月上中天,燈火闌珊,又一輸得精光的賭鬼,被賭坊的打手從后門扔了出去,如此情形,在此處每日每夜不知要重演多少遍,過路之人見怪不怪。唯一差別便是,這賭鬼比常人少了條右臂,是個殘廢。
那賭鬼早已喝得爛醉,又被打得不輕,趴在路邊呻/吟了好半天才勉強爬了起來,他踉蹌著走到墻角,胃里翻江倒海,張口便吐了出來。
混著血的穢物吐了一地,那賭鬼勉強清醒了一些,不甚在意的抹了一把臉,用僅有的一條手臂扶著墻,跌跌撞撞的往回走去。
待拐進一條無人小巷,背后陡然捱了一記悶棍,他一聲都來不及吭,便整個人癱軟在地,被一黑衣人整個用麻袋一裝,背在背上,神不知鬼不覺的劫走了。
夏衍濤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再醒來之時,卻是被一盆涼水當頭潑醒的。 他被嗆得一個激靈,掙扎著翻過身,拚命咳了起來,口鼻中涼水混合著血水流了出來,他痛苦欲死,酒醉徹底醒了過來。
“誰?!”
明白自己此番遭了暗算,夏衍濤猛然抬頭厲喝,卻是看見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謝、謝大人?”
“不錯,是我。”
眼前此人一身湖藍長衫,手中輕搖折扇,笑得如沐春風,不是昔日東宮太子賓客謝岑又是哪個。
他正狐疑謝岑怎會身在此處時,忽又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
“夏衍濤,你可還記得我?”
夏衍濤尋聲望去,不禁瞪大雙眼,不可置信道:
“裴公子!你、你還活著?”
“是,我還活著,但你還算活著嗎?”
裴昀沉下臉色,冷聲道:
“夏衍濤,虧你還是大內一等高手,不過稍遇挫折,便一蹶不振。你如今這幅樣子,對得起太子,又對得起你舅舅嗎?”
此人名為夏衍濤,乃是昔日太子趙韌身邊侍衛統領,三衙禁軍都指揮使郭標胞妹之子。聚賢鎮一役,趙韌親衛二十人全部犧牲,獨此人自死人堆里爬了出來,僥幸活命。
夏衍濤聞言一震,七尺男兒也忍不住落下淚來,他顫抖著嘶吼道:“如今我已是一介廢人,殿下也不再信任于我,舅舅他更是已對我心灰意冷,我活著究竟還有什么用?不若叫我當初和兄弟們一同下了黃泉,主辱臣死,罪該萬死,我不該活!我不該活!”
謝岑放緩語氣,溫聲安慰他道:“當年太子被俘,非你一人之錯,兩百飛黃軍全軍覆沒,裴家四郎被打重傷,你已拼盡全力,又怎么能將錯都歸咎于你一人之身?失掉一條右臂,算不得什么,至少你還留有性命在,古往今來,江湖上有不少俠客皆是獨臂使刀,你又比他們遜色多少?郭殿帥之所以對你失望,不過是因為你醉生夢死、自暴自棄,倘若你重新振作,自然可叫他刮目相看。”
夏衍濤聽罷此話沉默片刻,不由露出了一個苦笑:“可我即便重振旗鼓,又能做什么?因我護駕不力,殿下已對我深惡痛絕。我從鬼門關掙扎回來,茍且偷生,就是想再替殿下賣命,以贖我當年之罪,可殿下自南歸之后,對舊日侍衛仆從皆拋之棄之,倘若不是舅舅一力相保,恐怕我已被問罪流放了”
“夏衍濤,你跟隨太子近十年,最過了解太子為人,他可是這般睚眥必報,不念舊情之人?你難道就不覺得此中有蹊蹺嗎?”
夏衍濤一愣,“什么蹊蹺?”
謝岑不答,反而問道:“倘若現在有一個機會擺在你面前,你可將功抵過,太子可重新重用于你,而你也可助你舅舅平步青云,更上一步,你愿不愿意接受?”
夏衍濤將信將疑,支支吾吾答不上來。
裴昀厲聲喝問:“當年千軍萬馬都敢獨闖的夏衍濤去了哪里?你如今畏首畏尾,瞻前顧后,是不是想叫你死去兄弟們的血都白流!”
此話如當頭棒喝將夏衍濤直接敲醒,此人最講忠心義氣,憶起昔日同袍種種,終是咬牙答應了下來:
“好!我信你們這一遭,左右我這條賤命也不值一文!”
夏衍濤一經下定決心,再不遲疑,即刻詢問詳細計劃,他人不傻,知曉此番二人來尋他,必是有驚天謀劃。
“此事說來話長,你且先沐浴更衣,待收拾妥當之后,我等再將詳情告知于你。”謝岑有意無意的以折扇掩鼻,皺了皺眉。
夏衍濤也知自己如今一身血污,狼狽不堪,當下二話不說翻身而起,隨門外侍從暫且離開了。
夏衍濤走后,裴昀似笑非笑望向謝岑:“軟硬兼施的激將法也就罷了,為何偏生我唱紅臉?”
謝岑搖扇而笑:“可你我這般一文一武一唱一和,不正是珠聯璧合相得益彰?”
裴昀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下次你來做惡人。”
二人此舉激將法委實是逼不得已,那韓齋溪黨羽眾多,其中有一人便是宮中內侍省都知劉官寶,此人侍奉趙淮多年,深得信任,身兼武德使一職,統領武德司百名大內高手,執掌宮禁宿衛,刺探監察。他雖是宦官,卻練就了一身絕頂武功,很是了得。當年北伐歸朝,金鑾殿上,武德司領御旨埋伏,將裴家一干人等當場拿下,便是那劉官寶受了韓齋溪指使,暗中偷襲,下重手洞穿了裴昀的琵琶骨,險些讓她就此廢掉。
屆時若宮中生亂,武德司必定叛變,唯一能與之抗衡的便是三衙禁軍,故而裴昀等人是必定要通過夏衍濤將都指揮使郭標爭取來的。
半晌后,夏衍濤拾掇利整而回。
三人落座,謝岑便將此事前因后果告知于他,真假太子一事事關重大,暫且未表,只道是太子歸宋之后,見韓相勢大,不得已臥薪嘗膽,韜光養晦。而如今時機成熟,是時候果斷出手了。
“現下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謝岑慢條斯理道,“此事若要成功,還需郭殿帥點頭才行。”
夏衍濤聽罷謝岑之言,已是激動萬分,當下滿口答應:“此事便包在我身上,必能說服舅舅同我們共進退。”
裴昀不放心:“你當真有把握?”
郭家乃將門之家,祖上戰功赫赫,自孝宗皇帝起世代執掌禁軍,地位超然,素來獨善其身,此番縱有從龍之功,郭標也未必肯淌這趟渾水。
夏衍濤冷靜下來,思考片刻,再次頷首道:“十之八九,一則舅舅素來與劉官寶那閹人不和,此人仗著統領武德司,平日里在宮中耀武揚威,從不將殿前司和侍衛司放在眼里。二則舅舅此人最過知恩圖報,昔日蜀中兵禍,裴侯爺曾對郭家有恩,此番舅舅必會念此舊情。”
“如此甚好,”謝岑折扇一合,欣然笑道,“那此事便全倚仗夏兄你了。”
“定不辱使命!”
隨后三人又就此事細節之處,詳加商議,以冊萬全。
裴昀思來想去,沉吟道:“此事最為難之處,其實還是在官家身上。”
她不禁開口問夏衍濤:“據你所知,官家如今當真全然不理朝政了嗎?”
北伐議和以后,趙淮稱病不朝,不見群臣,朝中政事由韓齋溪一力把持。無論裴昀還是謝岑,都以為這不過是官家用以避戰事失利的推脫之計,誰料這一罷朝就是將近三年。此番回京,臨安朝野更是生出謠傳,官家罹患瘋癥,藥石無醫。
卻也怪不得韓齋溪將太子落水受驚之事嚴防死守,官家尚且如此,太子倘若再失常,廢儲一事,勢在必行。
夏衍濤嘆道:“此事確實無疑,起初還時好時壞,近來愈演愈烈,輕則胡言亂語,重則癲狂傷人,連去年冬日的祭天大典都無法主持,百官心中積怨久矣。”
裴昀皺眉:“好端端的怎會突然患疾,是否有可能是那韓齋溪從中做了手腳?”
“不,官家的病與那韓相應當無關。”
夏衍濤搖了搖頭,躊躇片刻,開口道:“此事乃是宮中辛秘,舅舅曾對我提起過。約莫是三年半前的某天深夜,官家寢宮福寧殿中,突然闖入一女子,那女子紅衣似火,貌若天仙,手持長劍,英姿勃勃。她將官家自御床上單手拎起,摔在地上,劍鋒直指其面,柳眉倒豎,對官家厲聲訓斥,斥其懦弱反覆,貪生怕死,枉殺忠良,不仁不義。”
“此女武功之高,身如鬼魅,御前侍衛同武德司數十人都沒能將她拿下。最后是三百弓箭手齊圍,十八名大內高手拚死一戰,才將其擊傷,饒是這般,仍叫她負傷逃走了。此女貌若少艾,武功內力竟如此駭然,全然不似凡人。故而禁宮之中一直謠傳,此女乃是九天玄女,為怪責官家失德而下凡。此事過后,官家大驚大怒,夜夜驚夢,自此一病不起。”
謝岑聽罷震驚非常:
“如此高手,當真聞所未聞。縱江湖之大,能做到在禁衛森嚴的皇宮大內來去自如的,也不過屈指可數,且他們其中并無女子,更不可能如此年輕。”
他心中不禁盤算著,以他祖母飛鴻仙子謝若絮鼎盛之年,可能做到這般地步?答案仍是否定的。
倘若此女是人,那么她這般做的目的為何?而倘若此女是仙這世間又當真有神鬼仙妖不成?
因他兀自若有所思,故而不曾注意到身旁裴昀自聽聞“紅衣似火”四個字時,徒然煞白的一張臉。
謝岑毫無頭緒,可她卻已是猜出了真相,此女必是她師公秦碧簫無疑!
春秋谷傳承師祖陳摶,延年有方,駐顏有術,秦碧簫年過古稀,仍是花容月貌,且她喜穿紅衣,武功登峰造極,肆意來去大內,絕非不可能之事。
三年多年,裴安與秦南瑤戰死沙場,裴家獲罪流放,裴昀為卓爾聰等人所救送回春秋谷時,心死如灰,一身傷病,若非宋御笙和救必應一同出手,她即便不死,也要落下殘廢病根。
那段時日,秦碧簫無緣無故消失了許久,待她再回谷之時,已是奄奄一息,強弩之弓,沒過幾日,便翩然仙逝。
小師叔公和其余師叔伯對此閉口不言,裴昀一直以為,師公是因父母之死,憂傷過度,悵然而終,卻不想她竟是獨身闖入臨安禁宮,怒斥昏君,被大內高手打傷而亡!
今日終知始末,裴昀心中不免酸澀悲苦,百般滋味。
黃梅不落青梅落,白發人送黑發人。
天地悠悠思不見,死生從此各西東。
第64章 第十一章
當朝太后楊氏,出自弘農楊氏一族,書香門第,為先帝原配發妻。先帝無子,遂擇趙氏宗族子弟,太祖九世孫趙淮立為皇子,養在宮中。先帝駕崩之時,趙淮年幼,故由嫡母太后楊氏垂簾聽政。此后楊氏臨朝稱制,獨斷專行,直至十數年后,滿朝文武百般上諫,這才還政于趙淮。而后楊氏便幽居慈寧宮,吃齋念佛,不見外人。
去年臘月,楊氏喘疾復發,纏綿病榻數月至今,終是油盡燈枯,三月初九丑時一刻于慈寧宮薨逝。
太后訃聞,第一時間便送到了首相韓齋溪,及樞密院使趙公直的府上,而后東西二府重臣與宗室子弟,紛紛應召入宮。
慈寧宮中,群臣聽罷太后楊氏遺誥,本該發哀臨哭,然而官家至今未曾現身露面,滿殿文武大臣不禁面面相覷。
韓齋溪率先問詢劉官寶:“劉都知,敢問太后訃聞可已遣人告知官家?”
劉官寶苦著臉道:“哪敢隱瞞?”
禮部尚書焦急問道:“那官家是何表態?”
劉官寶裝模作樣一聲長嘆:“官家他聽過此訊,恍若未聞,起居服御,悉如平常。”
群臣聽罷,驚怒非常。
楊氏雖非官家生母,卻有養育之恩,十數載臨朝稱制,雖霸道專橫,卻無大過,數十年來教導輔佐,恩慈難償。官家身為人子,怎可連太后薨逝也不現身?如此罔顧人倫,怎配為人君?
于是便以首相韓齋溪、樞密使趙公直為首的兩府重臣,齊齊來到福寧宮覲見,力請官家朝拜慈寧宮主持葬禮。
趙淮起初神志尚算清明,只時不時的搖頭否定,后面對群情激憤,怒不可遏的大臣們,忽而犯病。但見他臉色慘白,神色驚恐,口中不停說著胡話,然后竟不管不顧轉身而逃。群臣緊拽趙淮衣擺,拚死阻攔,皆未成功,最后只剩手中自龍袍上撕扯下來半截衣袖,實在是令人哭笑不得。
而后群臣無可奈何,只得將目光紛紛投在了韓齋溪與趙公直的身上。
韓齋溪遂開口道:“以官家目下之狀,無法祭奠太后,為今之計,便只有請太皇太后同皇后出面了,趙大人意下如何?”
此事正中趙公直下懷,故而他亦頷首道:“便依韓大人之見罷。”
一個時辰后,太皇太后吳氏鳳駕自北大內重華宮移至南大內禁宮,吳氏雖年事已高,卻仍是耳聰目明,神志清朗,她歷經三朝帝王,大半生風云榮辱,波瀾不興。聽罷皇后李氏與百官陳情后,她并無驚訝之色,只宣布官家患疾,暫于大內服喪,令皇后李氏代為祭奠,而后認命治喪五使,著群臣尋揀園陵,撰哀冊文,擬議謚號,一切有條不紊。
垂拱殿內,吳氏垂簾而坐,韓齋溪率臣僚兩拜后,上前請奏道:
“官家患疾,曠日已久,外不臨朝,內不主喪,國不可一日無君,還望太皇太后做主。”
這番上表言罷,殿內落針可聞,群臣垂首而立,屏息豎耳。他們之中或是韓相心腹,早有所知,或是察言觀色,亦有所料,皆知今日這朝堂必將有一遭天翻地覆。
太皇太后緩緩開口,聲音帶著老年人獨有的喑啞與滯澀:
“后宮不得干政,何況吾已垂垂老矣,官家此前可有御示?”
于是韓齋溪便將準備好的御批呈上,說道:
“臣三日前草擬詔旨進呈,得官家御筆親批八字:歷事歲久,念欲退閑。”
歷事歲久,念欲退閑,如此便是有退位內禪之意。
太皇太后閱過御批,頷首道:“既有御筆,卿當奉行,且遵循官家旨意罷。”
韓齋溪心中一喜,隨即取出袖中早已擬好的詔令,欲叫吳氏應允,方此時,群臣中忽有一人出列喝止道:
“且慢!”
但見此人紫袍加身,玉帶烏履,氣宇軒昂,正是樞密使趙公直。他乃是趙氏宗室子弟,文武全才,有勇有謀,朝中威望甚高。
韓齋溪意料之中,悠悠問道:
“不知趙大人有何異議?”
趙公直面沉如水:“官家既有內禪之意,那不知該由何人繼位?”
參知政事董彥道:“儲君早建,太子承毅,仁孝夙成,自該繼承大統。”
韓相一黨隨之紛紛應和。
“太子仁孝?”趙公直冷笑,“北伐督軍,戰前失利,是為無能;奢靡無度,耽于酒色,是為無德;官家患疾,不曾探視,是為不孝;親佞遠賢,誅殺舊臣,是為不仁。如此無能無德不仁不孝之人,怎可配為一國之君?官家只言退閑,不言傳位,怕是早有廢儲之心!”
此言一出,滿殿嘩然。
“大膽!放肆!”
“趙公直你出言不遜!”
面對一室指摘,趙公直巋然不動,只向上首施禮道: “皇后娘娘,臣所言可是實情?”
“不錯。”
但聽另一珠簾后端坐的皇后李氏開口道,“趙卿家所言甚是,官家早有廢儲之心。數日前,官家忽然清醒,念及太子不堪為君,若禪位于太子,則江山社稷便斷送到了奸臣手中,遂連夜召翰林院事進宮,草擬詔書。”
隨即皇后召翰林院學士上前,宣讀詔書。 詔書共十數道,事無鉅細,其中最關鍵旨意有二,一則,立祁王之子趙弘為皇子,晉封其為武泰節度使,秦國公;二則,廢皇子趙韌太子之位,貶其為南陽郡王,出判安國府,即日離京。
如此圣意已明,卻是要廢趙韌,立趙弘,傳其皇位!
百官面面相覷,驚疑不定,而韓齋溪卻是早有所料,不慌不忙開口問道:“敢問娘娘,這詔書是官家何時下令所擬?”
皇后對答如流:“三日之前,初六之夜,那晚官家夜宿慈元殿,下令之時,吾親眼所見。”
劉官寶狀若惶恐道:“娘娘慎言,三日前官家明明前往北大內向太皇太后請安,此事人所盡知,怎會下令傳翰林院士進宮擬招?”
皇后怒道:“三日前官家何曾出宮了?你這奴才顛倒是非,胡說八道!”
“究竟是誰顛倒是非,胡說八道?”太皇太后斥道,“三日前官家確實身在重華宮,你等如此作偽究竟是何居心?崔學士,你說,這詔書究竟是誰叫你所擬?”
“崔大人,矯擬詔書,乃謀大逆之罪,你可莫要一時糊涂,為他人頂了過錯啊。”韓齋溪意味深長道。
那翰林院士未料到如此變故,被要挾擬招,他本就膽戰心驚,生怕東窗事發。韓齋溪在朝中積威已久,手段狠毒,此時被這一嚇,他登時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冷汗直冒,支支吾吾道:
“太皇太后恕罪韓大人恕罪,下官乃是被逼無奈,請韓大人明察”
“何人逼迫于你?”
“是是”
他不敢明說,只是偷偷的將目光瞥向一旁的趙公直。
趙公直怒目而視:“崔立!你莫血口噴人!”
韓齋溪嗤笑了一聲:“敢做不敢當,趙大人此舉實非君子。”
太皇太后開口道:“如此真相已是明了,樞密使趙公直假傳圣旨,矯擬詔書,其罪當誅;皇后失德,褫奪封號,廢其后位,移居長寧宮,無召不得出長寧宮半步。”
話音落下,皇后登時花容失色,臉色慘白:
“太皇太后,此中有誤,還請容稟!”
趙公直不可置信看向韓齋溪:“你這奸賊,顛倒黑白指鹿為馬!竟連太皇太后也被你迷惑!當著滿朝文武之面,我不信你真能欺上瞞下,一手遮天!”
“所謂欺上瞞下,指鹿為馬說得正是趙大人自己吧,你縱有趙高之能,怕也逃不過李斯之命。”韓齋溪似笑非笑,壓低聲音道,“黃泉路上,莫忘了仔細反思,上天有路不走,為何偏偏和我作對。”
而后他向劉官寶使了個眼色,后者一聲令下,登時有武德司侍衛沖進殿中,強行將趙公直帶了下去。
趙公直被侍衛拖行而去之時,猶自不甘的最后嘶吼道:
“太子已瘋!亦如官家!如此失心失智之人,怎可繼承大統?!”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太子已瘋?”
韓齋溪并不驚慌,只氣定神閑一笑,命人將太子請入殿內。
片刻后,太子趙韌一身素衣麻服,由一內侍隨同進入殿中,雖神色木然,卻也舉止如昔,依禮向太皇太后施拜。
原來昨日太子喝下救必應第三帖藥劑,已是病情大好,有人耐心教導,便可依言學舌。韓齋溪于是便令琴如霜假扮內侍,隨侍太子身側,今日放心大膽的讓太子面見群臣。
“如此,趙公直你還有何話可說?”
趙公直震驚之余,臉色慘白:“這、這”
數日前他接到匿名傳信,得知太子失智,幾番明里暗里打聽之下做實了信上之言,這才堅定了聯合皇后廢立之心,可為何如今太子又恢復如常?究竟是誰從中作梗?
他尚來不及想通這一切,便被武德司侍衛堵住口舌,押了下去。
皇后同趙公直一敗,廢太子一黨余下之人不成氣候,武德司在旁虎視眈眈之下,無一敢再同韓齋溪作對。
韓齋溪目光掃視過殿中俯首稱臣的文武百官,滿意一笑。而后他行至太子身前,躬身行禮道:
“請陛下遵從太上皇御旨,登基繼任。”
古往今來,皇權交迭,無論和平或流血,總要推辭一番,以示清白,故而太子按照昨夜韓齋溪命人所教之言,目光呆滯,磕磕絆絆說道:
“父皇建在,我、我豈敢僭越?如此恐負不、不孝之名。”
群臣亦勸道:“天子當以安社稷、定國家為孝,今中外憂亂,萬一變生,陛下置太上皇何地?”
太子堅決不肯,群臣再勸,太子直接轉身而跑,群臣緊追其后,滿朝文武自此竟在殿中玩起了貓兒捉鼠的游戲。一日之內,上午追老子,下午追兒子,當真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關鍵時刻,還是太皇太后吳氏一聲斷喝:
“吾見先太上皇,見先帝,見官家,今又見你,趙家豈有這般懦弱無能之子?!”
太子被這一喝,嚇得定在了原地,吳氏趁機命人速速取過天子通天冠服,為太子披上。
隨后太子被內侍扶到御座之上坐定,百官按列次而立,朝拜新君,三呼萬歲。
至此,內禪終成定局。
韓齋溪位列百官之首,眉宇間躊躇滿志,春風得意,再也抑制不住。朝堂之上,所有與他作對之人,已被盡數鏟除,新君為他所控,從此大宋江山,將徹徹底底掌握在他一人手中。
多年前,曾有人問他,閣下可羨秦相公?
權傾朝野,封王拜相,世人誰不羨秦相公?至于身后之名,不過成王敗寇,悠悠青史,誰人不是功過兩分,毀譽參半?
可現今,他再也不必艷羨他人,他將權超宰相,位比王侯,韓氏一族,滿門簪纓滿床笏!
而正在韓齋溪的野心與欲望膨脹到極致之時,忽聞下首有一小吏出列,高聲道:
“微臣有事啟奏,還望陛下容稟!”
第65章 第十二章
“微臣有事啟奏,望陛下容稟!”
眾人尋聲望去,但見那上奏之人,乃是百官末位一面目陌生的文官,從六品青衣官服,在這滿殿紆朱拖紫之中分外顯眼。
倘若此時有人記憶超群,便能認出此人乃是一年半前,太上皇趙淮偶爾清醒之時,應福儀公主所央,親口認命的和親副使禮部員外郎。
而他此前,還曾任過另一官職,東宮太子賓客,謝岑。
如此投機倒把,無名小卒,又能掀起多大風浪?韓齋溪漫不經心問道:
“謝員外郎有何奏?”
“臣聞一言而盡事君之道謂之忠,罪莫大于欺君,一言而盡輔政之道謂之公,罪莫大于私己。人臣背公而徇私,則刑賞亂,若人主不善識奸佞,則黨人交結,遂惑圣聽,禍即旋踵而至。今有叛臣賊子,欺君私己,禍國殃民,其罪當誅,但請官家明鑒!”
韓齋溪皮笑肉不笑道:“不知謝員外郎口中欺君私己究竟是何人?”
“正是當朝首相韓齋溪!”
謝岑目光如炬,凜然不懼,一字一頓道:
“貌厚深情,矯言偽行,進迫君臣之勢,陽為面從;退恃朋比之奸,陰謀沮格。行詭而言譎,外縮而中邪,以巧詐而取相位,竊權奪柄,結納黨羽,把持臺諫,炮制冤獄,陷害忠良,上不畏陛下,中不畏大臣,下不畏天下之議,無忌憚如此,實為天下之公敵!臣微末之軀,義不與韓賊共戴天,若不斬此奸佞,臣唯有赴東海而死,寧能處朝堂求活邪!”
這番鏗鏘有力之言落下,滿殿文武百官,面面相覷。
無論是不是韓黨中人,此時心中都不約而同生出同一個想法,不是憤怒,不是贊同,不是驚訝,而是——此人八成是瘋了!
普天之下,不忿韓相掌權之人有之,欲殺之而后快之人有之,卻沒有哪一個膽敢這般堂而皇之直面韓齋溪,擲地有聲羅列其罪。真可謂是悍不畏死,以死血諫!
是的,沒人覺得他能活著離開禁宮,甚至沒人覺得他還能走出這垂拱殿。
韓齋溪一言不發的聽完這番痛罵,唇畔仍是掛笑,但他雙眼微瞇,顯然已是動了殺心。
就在他剛要張口,命武德司侍衛將此人拖出去杖斃之時,身后驟然有一道熟悉的嗓音響起:
“謝卿所言有理,韓大人你可還有何話說?”
韓齋溪猛然回頭,但見那御座上一身通天冠服之人,眉目平和,雙眸清朗,嘴角噙著一抹溫文爾雅的笑,哪還有半分癡傻瘋癲?
他已康復痊愈?還是說他一直在裝瘋賣傻?這千面郎君難道想過河拆橋,把我一腳踢開?
韓齋溪心中瞬息百轉,然而望著那人眼中的意味深長,電光火石間,他突然生起了一個極其恐怖,極其不可思議的念頭:
“你、你是趙韌?!”
太子趙韌,不、現今應該是大宋天子趙韌,聽罷微微一笑,
“朕不是趙韌,又是何人?”
“不可能!”
韓齋溪臉上青白交織,驚恐交加。
不可能!那人明明親口應允,真正的趙韌早已死在燕京城中,尸體化為灰燼。此時此刻他又怎會神不知鬼不覺的回到臨安,青天白日的出現在他面前?難道他從九泉之下,無間地獄里爬出來了不成?
然而趙韌并未給他思索之機,高聲喚道:
“殿帥郭標何在?將韓齋溪和劉官寶這兩個亂臣奸賊拿下!”
“臣郭標領旨!”
一聲令下,不知何時圍在殿外成百上千的殿前司禁軍,瞬間如潮水般涌入殿中,利刃出鞘,鎧甲崢嶸,直撲二人而去!
劉官寶見勢不妙,當機立斷飛身躍至殿前,雙手成掌,面容猙獰,便要擒住御座上的趙韌。
危機關頭,趙韌身旁那一直垂首而立的內侍,搶先一步擋在趙韌面前,同時出掌還擊。
二人四掌相對,劉官寶毫無預料之下,只覺掌心一股強勁內力悍然襲來,勢如破竹,自己竟無法抵擋,通身被震得筋骨欲碎。他拼著內傷反噬,及時撤功,后退十數步,直撞到了殿內朱柱之上,口噴鮮血,身受重傷。
“你、你是何人?”
但見那內侍撕去衣帽外衫,抹去臉上易容,露出青衣勁裝,清俊面容,額角刺字,觸目驚心。
那人朗聲質問:“韓齋溪,劉官寶,睜大你們的狗眼瞧瞧我是誰!”
劉官寶如遭雷擊,顫顫巍巍伸出手指,尖聲道:“是你!”
韓齋溪也不禁變了臉色,咬牙切齒吐出四個字;
“裴家四郎?”
“不錯,正是我!”裴昀冷笑一聲,拔劍而上,“新仇舊恨,今日一并清算!”
今日宮中所發生的一切,全都在裴昀等人意料之中。朝中官員對趙淮積怨久矣,韓齋溪早已暗中說服了太皇太后點頭內禪,太后薨逝乃是導火索,韓齋溪借此發難,趙公直也不會坐視不理,二人龍虎之斗,鷸蚌相爭。
而郭標得夏衍濤游說,最終選擇擁立趙韌,連夜命殿前司埋伏在禁宮內外,只等聽命。謝岑本有官職在身,隨百官混入殿內,而裴昀起先隱藏在禁軍之中,后趁方才群臣追新帝的混亂之機,與琴如霜假扮的內侍調換了身份,守在趙韌身邊,這才能及時護駕。
劉官寶心知有當年舊怨在前,今日裴昀歸來,報仇雪恨,自己絕不能善終。當下他不顧顏面,抱頭一滾,躲過了裴昀之劍,隨即他拽過韓齋溪,在心腹的掩護下,拼著受傷,硬闖過禁軍包圍,逃出殿去。
裴昀帶人緊追其后,寸步不離。
武德司為大內侍衛精銳,約有三千余人,分布宮城各處輪崗,今日垂拱殿內外有二百人當值,其中半數以上被殿前司一舉而擒,剩下幾十人尚負隅頑抗。
垂拱殿在禁宮西側,距東華門極近,劉官寶與韓齋溪見大勢已去,今日兇多吉少,索性一路向東逃去,欲趁亂闖出宮門。然東華門早有殿前司重兵把守,叫他們插翅難逃。
前有殿前司攔路,后有裴昀帶人追擊,狹路相逢,短兵相接,劉官寶大喝一聲,指揮手下打算破釜沉舟,背水一戰!
禁宮大內高手多是大光明寺俗家弟子,練就銅皮鐵骨外門功夫,那劉官寶一身混元童子功,堪稱刀槍不入,方才雖一個不察被裴昀一掌打成內傷,卻仍是不容小覷。
但見他雙目赤紅,面皮發青,活似厲鬼,招招不要命了一般向裴昀攻來。裴昀凝神以對,絲毫不敢大意,斬鯤雖利,可那劉官寶卻敢直接赤手而接,肉劍相觸,竟不能傷他半分。
“哈哈哈哈——三年不見,裴家小兒你絲毫也沒有長進,若非下作偷襲,你以為你能討到半分便宜?”劉官寶笑聲狂妄,“當年傷疤好了你卻忘了疼!”
說著一招大鵬金爪便向裴昀襲來,這正是當初金鑾殿前他拿住裴昀的那招。
這招厲害之處,便在于雙手配合同時進攻,右手攻顱頂,左手攻咽喉,使敵人顧此失彼,左支右絀,最終總有一處暴露。
眼見那尖細指甲已觸及裴昀頸間,生死一線,危急關頭,歷史再要重演之時,劉官寶忽然聽見一聲細不可聞的輕響。
噗嗤—
他臉上獰笑一滯,不可置信的緩緩低頭望去,只見那近在咫尺的斬鯤利刃已沒入自己小腹,正中神厥穴處。
裴昀冷笑:“狗閹賊,你以為我還會栽在你手里兩次嗎?”
這些年來,她晝夜不忘復仇之事,苦思冥想破解劉官寶殺招之法,最終明白過來,所謂雙手齊攻其實只是虛張聲勢,只攻不守,看似威力無比,實則正是自身最薄弱之際。
凡練武之人必有罩門,尤其是混元童子功這種刀槍不入的外家剛猛功法。那劉官寶出招之時,招招對小腹神闕穴有意無意回護,唯有大鵬金爪這一招使出時門戶大開,全無防守。
故而裴昀故意買了個破綻,引他上鉤,兵行險招,同樣棄守反攻,將天靈蓋與咽喉兩處死穴全部暴露,拼得就是手上劍長三分,快人一步,終得險勝!
“你!你!”
劉官寶臉色巨變,鮮血從口鼻中前赴后繼的涌出,雙目圓瞪死死盯著眼前之人,雙手微動,還要拚死反撲。
裴昀自然不會給他可乘之機,長劍一挑一抽,他便如泄了氣的皮球,斷了線的風箏一般,整個人向后飛去,重重摔落在地,抽搐幾下,就此斷氣身亡。
失去劉官寶的保護,韓齋溪頓時暴露了出來,裴昀毫不猶豫挺劍而上,一招精貫白日,直取其心口!
此人無死士心腹在旁,又手無縛雞之力,自然避無可避,這一劍不偏不倚,正中前胸,不費吹灰之力。
然而裴昀意料之中的血濺當場并沒有發生,劍尖觸衣,竟如刺上鐵板,再無法挺進半分。她不禁面色微變,難道這奸相也練成了蓋世神功?
這一分神間,韓齋溪連滾帶爬逃跑,裴昀直追而上,又連刺幾劍,分別中他四肢胸腹,手腳見血,胸腹仍毫發無傷。但這幾劍挑破了他的衣襟,卻也揭露了真相,原來此人衣下內藏金絲軟甲護身,這才刀槍不入。
裴昀一經明白,立即變招,手腕急轉,反手就是要取他項上人頭。
當此時,韓齋溪大喝一聲:
“我有官家御賜丹書鐵券在身,誰敢殺我!”
他雖手腳皆傷癱軟在地,臉色慘白,卻在關鍵之時喊出了這一句話,其聲之震,叫周遭眾人皆聽在耳中。
至此,將此人一舉斃于劍下的最好時機,已經錯過了。
斬鯤停在韓齋溪喉間半寸之處,裴昀臉色鐵青,握劍之手氣得隱隱發抖。
在韓齋溪肆意張狂的笑容下,在一旁殿帥郭標的勸說中,裴昀雖滿腔不忿,卻終是緩緩放下了劍。
“押下去!”
她牙咬切齒喝道
“快些!再快些!都跟上!” 韓宵厲聲呵斥過手下侍從,自己亦揮鞭狠狠抽了抽□□良駒,不敢有片刻耽擱。
只要出了臨安府,他便能成功脫險了!
宮變之后,郭標奉趙韌之命帶領殿前司禁軍立刻出宮包圍韓府,饒是如此,仍是晚了一步,韓家長子韓宵已是不見蹤影。
韓齋溪在京中汲汲營營多年,黨羽頗多,關系復雜,這廂一經伏誅,那廂便有人將禁宮之變走漏了出去。半個時辰前,韓宵得到了風聲,遂帶著手下輕裝簡行,從后門溜了出去,搶在城中戒嚴之前,喬裝出了余杭北門。
出得城門,一行人再無忌憚,快馬加鞭,向北疾馳而去。
誰料方至皋亭山地界,便見身后沙塵滾滾,馬蹄嘶鳴。
裴昀領命帶著一隊殿前司人馬探查出了城門,一路追蹤過來。
韓家大郎韓宵,氣宇軒昂,文武雙全,委實也是個人物。裴昀年少時便與此人有過幾次交鋒,深知絕不可放他漏網脫逃。
奈何韓宵等人□□所騎,乃是西域汗血寶馬,裴昀帶人追了半天,只見馬蹄印,不見人影。緊要關頭,幸而殿前司禁軍副指揮使熟知附近地形,上秉此處有捷徑可走。
裴昀即刻采納這一建議,兵分兩路,請副指揮使帶人沿大路繼續追擊,而她帶了五十人精銳抄崎嶇小路。
如此路程縮短不少,半個時辰后便發現了韓宵人馬的蹤跡,裴昀帶人死死咬在其身后,終是在娘娘廟附近將這一伙人截住了去路。 “裴家四郎!你竟還沒死!”
韓宵見裴昀,又驚又怒,神色猙獰。
“你韓家父子尚厚顏無恥茍活于世,我又怎敢先死一步?”裴昀冷聲道,“韓齋溪已在殿前伏誅,韓宵,你快快束手就擒罷!”
“要我就擒你白日做夢!廢話少說,動手!”
韓宵厲喝一聲,手下十數名黑衣人聽令率先搶攻。
這群黑衣人身法詭秘,手段狠辣,招招致命,正是昔日鷂子嶺伏擊裴家眾人的那群死士。
殿前司訓練有素,列陣放箭,從容應對,雙方刀光劍影,激斗不停。
“裴昀,拔劍!”
韓宵持劍而上,青光赫赫,逕直向裴昀襲來,挑釁道:“讓我瞧瞧你這幾年,本事可見長?”
裴昀毫不猶豫拔劍出鞘,冷笑道:
“多年前你便是我手下敗將,如今有何資格大言不慚?我今日便叫你輸得心服口服!” 二人同時自馬上躍起,纏斗到了一處。
韓宵雖為相門之子,卻是自幼學武,師承一劍斷魂閻九鼎,劍法精絕,不遜裴昀。
裴昀一招“一諾千金”刺向韓宵左肩,韓宵眼疾手快舉劍格擋,隨即腕抖劍斜,一招“魂飛魄散”直劈裴昀面門,裴昀收劍防守,誰料這卻是對方虛晃一招,劍鋒急轉而下,竟是向她下盤刺去。
二人武功雖是旗鼓相當,風格卻是天差地別,裴昀劍法輕靈精妙,飄逸若仙,而韓宵劍法卻是刁鉆狠辣,邪魅如鬼,一正一邪,各有千秋。
轉眼雙方已拆了五十余招,皆是全力以赴,以命相搏。
韓宵所練斷魂劍法強則強矣,卻是講究雷厲風行,一招致命,照面即定生死,這與那閻九鼎殺手出身不無關系,故而五十招之后,后勁不足,招式威力大減。偏就那韓宵又是浮躁暴烈之人,眼下本就處于劣勢,久戰不下,更加急躁,出手愈發沒有章法。
裴昀沉心靜氣,穩如泰山,看準時機,抓住韓宵破綻,一劍刺去,韓宵左臂一麻,登時血流如注,分神之間,雙腿又相繼中劍,他踉蹌一下,迫不得已跪倒在地,長劍撐地,還要再戰。裴昀隨即飛起一腳,踢飛他手中長劍,手中斬鯤直指他眉心。
韓宵抬頭,恨恨望向她,便只聽面前人居高臨下冷聲道:
“劍乃君子之器,你不配!”
耽誤這片刻功夫,另一路禁軍也追了上來,前后夾擊,合圍之勢。黑衣死士縱然武功高強,畢竟寡不敵眾,韓宵落敗后,他們也相繼落網。
這一行黑衣死士共三十六人,殞命二十九人,剩有七人被擒。裴昀本想留下活口,嚴加訊問,可這七人見大勢已去便即刻咬破了口中牙里藏的毒囊,登時斃命。
裴昀不遠處便有一死士倒地,她上前欲查看其死狀,誰料這人卻是假意自盡,她剛一俯身,便見眼前數道寒光閃過,至沖面門。
裴昀當即立斷揮劍相擊,七枚暗器被斬鯤劍鋒盡數所截。
這暗器精鋼所制,大小如嬰兒拳頭,形似蓮花,花瓣卻又比尋常蓮花多上許多,層層疊疊,繁密茂盛。為長劍所擊中的一瞬,那暗器竟是在空中盡數炸裂開來,千萬片花瓣,如千萬把飛刀,攜著千萬殺機,鋪天蓋地,四散而來。
生死攸關之際,裴昀手中長劍快到了極致,橫劈豎砍,幾乎舞出了虛影,金器相交之聲如爆豆子一般響個不停,她手心已被劍身傳來的力度震得發麻,雙眸被漫天寒光晃得眼花,內力在丹田中被提到了極限,一聲斷喝脫口而出:
“去!”
叮叮叮叮——
猶如一曲編鐘奏鳴,大江東去,巨浪濤濤,隨著最后零星幾柄飛刀被擊落在地,這場如傾盆暴雨般的暗襲終于戛然而止。
從極動到極靜,不過須臾之間,待塵埃落定之時,眾人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何事。
“裴大人小心!”
“裴大人可有受傷?”
裴昀身影一晃,踉蹌了一下,幾乎站立不穩,此刻她眼花耳鳴,鬢流冷汗,拿劍的手尚在微微顫抖,手腕處酸疼欲折。
好生霸道的暗器!
方才倘若她有半分遲疑緩慢,已是一命嗚呼了,這蓮花飛刃的威力之大,連偷襲她的那黑衣死士都已被波及殞命,如此同歸于盡的臨死反撲,實在太毒辣了!
這樣精絕的暗器,這群訓練有素的死士,究竟有什么來歷?
第66章 第十三章
大宋開平四年甲子歲,三月初九,帝因病內禪,太子趙韌即位于垂拱殿,改元景明,尊皇帝為安壽太上皇帝,移駕慶安宮。
新帝一經即位,便立即下旨捉拿首相韓齋溪,羅列其十大罪狀,抄沒其家,肅清黨羽,以儆效尤。
韓黨之中,韓齋溪被押御史臺獄,聽候發落;內侍省都知劉官寶犯上作亂,被當庭斬殺;副相董彥被貶詹州;太師梁統安被貶崖縣;近日樞密副使孫雋亦被收沒兵權,削其爵位,降為嶺南節度副使,即刻出京。 離京之日,城郊十里亭內,有人早早等候在此了。
裴昀面無表情望向眼前之人,緩緩道:
“孫伯父,好久不見。”
孫雋從三軍節度使,權傾朝野的大將,一夜之間被貶出京,仕途潦倒,受盡冷遇,而今發絲花白,形容憔悴,蒼老了十歲不止。
他定定望著裴昀,眼中盡是陰郁憎恨:
“當真是好久不見,賢侄本事見長。早知今日,老夫當初便不該心慈手軟,勸韓齋溪給裴家留下一絲血脈!”
“你心慈手軟?”裴昀如聽到天大的笑話般,“你心慈手軟,故而在北伐之中懦弱不前,致使西路軍兵敗如山倒?你心慈手軟,故而開封府大戰之際拖延戰機,拒不馳援,致使我爹被燕軍圍攻至黃河岸邊,戰死沙場?你心慈手軟,故而回朝之后上書彈劾裴家,誣陷我爹通敵叛國,將戰事不利之罪統統怪到了裴家頭上?好個心慈手軟,好個背信棄義貪生怕死的小人!如你這般無恥之徒,怎配生出大嫂這般巾幗英雄?!”
孫雋此人,將門世家,行伍出身,與裴安同為朝中主戰一派,亦是自幼相識,肝膽相照的兄弟。各自成家生子之后,二人更是結下了兒女姻親,孫家二娘孫紅袖,嫁與裴家大郎裴昊為妻,期盼秦晉之好,永以為繼。
北伐之時,大宋分兵三路進攻,裴安領兵中路,孫雋領兵西路,誰料裴家軍接連大捷,孫家軍卻是節節敗退,孫雋此人數次丟盔卸甲,不戰而逃,丟人敗興。北伐之后,更是倒戈主和一派,助韓齋溪炮制偽證,污蔑武威候府,乃是除去奸相之外,誣陷裴家冤案的最大惡首!
“若不是他裴安一意孤行,我女紅袖也不會死!”孫雋咬牙切齒道,“我是貪生怕死之徒,他裴清宴不也是假仁假義之輩?若論家世資歷,我比他強上數倍,他不過是運氣好,剿匪打了幾場勝仗,怎敢堂而皇之爬到我頭上耀武揚威?北伐之中,他貪功冒進,自食其果,與我何干?我若不彈劾他,亦會有其他人彈劾我,左右他已戰死沙場,尸骨無存,成全我孫家功績,何樂而不為!”
“無恥之尤!”裴昀恨聲斥罵,“事到如今,你還說得出這般恬不知恥之言,簡直愧對先父兄弟信任,愧對大嫂報國忠心,亦愧對孫裴兩家世代情義!我本看在大嫂與霖兒的面上,想著你只要痛改前非,誠心悔過,便求官家留你一命,如今看來,任你這般不忠不義無情無恥之徒活在世上,當真天理難容!”
說罷,她一揮手,身邊卓航上前,提起石桌上的酒壺,斟滿一杯水酒,捧至孫雋面前,冷聲道:
“孫大人,請罷。”
此時孫雋終于神色大變,他面色青白相交,伸手指向裴昀,渾身抑制不住的顫抖:
“你、你你是來要我命的?!”
之前他因官家下旨僅被貶官出京,一直有恃無恐,認為風頭過后,自己還會被召回朝中,裴昀此來不過是冷嘲熱諷。誰料情形急轉直下,裴昀確實是來送他一程,只不過是送他到陰曹地府黃泉路。 孫雋五官扭曲的吼道:“我不信!董彥、梁統安罪責比我更甚,與韓齋溪關系更近,為何他們沒事?定是你以權謀私,假傳圣旨,我要見官家!”
裴昀不置可否,只冷冷道:“董彥已在南下途中,因水土不服,患疾病逝。梁統安行至循州之時,被官家下旨由監察御史斬殺。今日賜孫伯父毒酒一杯,是官家念在孫家過去世代忠良,準你留下全尸,不必客死他鄉,你且上路罷。”
此時十里亭已被禁軍包圍,孫雋插翅難逃,眼見大勢已去,他四肢癱軟,如土委地,毫無抵抗之力的被左右按住了手腳,強行灌下了毒酒。
“裴昀!哈哈哈哈——裴昀!”
孫雋一身狼狽趴在地上,又哭又笑,狀若瘋癲,語氣陰慘慘道:
“今日你做官家刀斧手殘害他人,來日你也會為官家刀斧手所殘害,我們誰都逃不掉!誰都逃不掉!”
“縱我不過是他手中殺人之刀,能將爾等奸佞斃于刀下,我亦心甘情愿,死而無憾!”
裴昀最后看了一眼已經毒發的孫雋,就此轉身離去,頭也不回
御史臺
裴昀進門之時,謝岑正在與御史大夫馮喆議事,裴昀還未等開口,馮喆先拱手施禮道:
“裴大人。”
裴家四郎雖是待罪之身,卻是陛下心腹,金鑾殿上舍身護駕,勇擒奸相,天下皆知,雖無官無品,朝中群臣依然對他百般禮遇,敬讓三分。正如謝岑一般,此人年紀甚輕,位卑職低,然韓黨一案,官家口諭,著此人全權督辦,來日飛黃騰達不可限量,這二人馮喆哪個也不敢怠慢。
裴昀急忙還禮道:“大人二字實不敢當,馮大人喚我四郎即可。不知那韓齋溪可招認罪狀了?”
馮喆為難的搖了搖頭,“此人始終拒不認罪,我與謝大人正為此頭疼不已。”
此案牽連重大,官家親自過問,可那韓齋溪為一品大員,刑訊不得加身,威逼利誘撬也不開他的嘴。
國朝寬待文人,太祖更是留下了“不可殺士大夫”的祖訓,南渡之后,雖偶有打破陳規,卻無不是逼不得已,罪大惡極才為之。且韓齋溪因議和之功,被賜丹書鐵券,非謀逆大罪不得處死。如今他拒不招認通敵叛國,又無人證書證,想要光明正大將其定罪,簡直難于登天。
當初內禪之日,裴昀早便經趙韌授意,可趁機將其斃于劍下,誰料到他竟內穿金絲寶衣,撿回了一條性命,不禁叫裴昀大為悔恨。
裴昀問謝岑:“他身邊親信可有供認?”
謝岑道:“韓家老小盡數收監,統統訊問過一遍,連韓宵也不知其父具體謀劃,而心腹王福又畏罪自盡,其余妻妾親眷更問不出什么了。倒是搜查相府時,在韓齋溪臥房中尋到了一處暗格,在里面找到了此物。”
裴昀順著他示意看去,只見桌上放著一三寸見方的烏木盒。
“這盒子是玄機盒,內里機關精巧,這幾天我斧劈刀削,水淹火燒各種法子全試了個遍,都沒能打開,今日你來正好幫我順道瞧上一瞧。”
烏木堅硬非常,等閑兵刃都不能傷其分毫,這玄機盒由一整塊烏木所雕,通體黝黑光滑,無孔無鎖,嚴絲合縫,尋不到一星半點松動之處。六面除去其中一面上鑲嵌著一片星星點點的螺鈿碎片,其余并沒有半點多余紋飾。
玄機盒分為外置機擴與內置機擴,如這般外表毫無著手之處的內置機擴盒,看似毫無頭緒,其實解法往往分外簡單。但這一玄機盒乃是裴昀見所未見的種類,她接連嘗試了數種常見的解法都沒成功。
她不禁將目光落在了盒面上的那些螺鈿上。
謝岑看出她的意圖,開口道:“這是星圖紫微垣,但既不能撬動,也不能插入,似乎只是尋常裝飾,并沒有用。”
裴昀知道謝岑說的不錯,但她還是用指尖重新在這片螺鈿上細細摩挲,試圖找出什么線索。她閉上眼睛,心中默默回憶著昔日二師伯張月鹿所教她背誦的《步天歌》:
中元北極紫微宮,北極五星在其中。大帝之坐第二珠,第三之星庶子居
“等等!”
隨著手下觸感微變,裴昀霍然睜眼,“紫微星有異!”
謝岑一愣,不禁也伸手過來,先是摸了摸紫微星,而后又摸了摸四輔星,皺眉道:“這片螺鈿比周圍略微凸起。”
馮喆在旁邊看得大氣也不敢出,此時忍不住問道:“凸起又如何?許是工匠手誤?”
“此盒做工精巧至極,其余螺鈿鑲嵌平整如鏡,唯紫微星略高,定是意有所值。”裴昀沉吟道。
紫微星,居其所而眾星共之,位于中天以北,亙古不變。莫非機擴關鍵在于方位?
她說出心中猜想,之后三人便一同走出房門來到院中,立木成影,以頭頂日頭方位,尋出南北。而后將玄機盒平地而放,將紫微星所在之處,對準正北方位,一邊左右移動,一邊試著開盒。
數次調整過后,終于,卡噠一聲輕響,鎖開了!
打開玄機盒,但見其中是一沓書信和一串墨玉所制的九連環。
謝岑粗略翻看書信,皺了皺眉:
“這些信是以反切密語所寫,破譯需要時間。”
“如此謹慎,這八成便是那韓齋溪與北燕來往書信了。”裴昀振奮道。
謝岑頷首:“我即刻著手開始破譯。”
“哈哈,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馮喆一邊大笑,一邊將拿起那玄機盒細細端詳,又瞇起一只眼睛從盒蓋機擴缺口處費力向里望去,隱約可見一小小磁石懸浮其間,原來這玄機盒竟是以司南做鎖,非指向正南正北不可開啟,當真是巧妙至極,馮喆忍不住嘖嘖稱奇。
而裴昀卻是拿起了那串九連環檢查了一番,只見其晶瑩剔透,精巧非常,然而九環缺一,卻是個殘品。
她心中不由納罕,那韓齋溪家財萬貫,相府什么奇珍異寶沒有,他費盡心機,只在這玄機盒里藏一串玩物?此中究竟還有什么秘密?
待破譯密信之后,或許,該是當面審問那奸賊的時候了。
第67章 第十四章
裴昀隨獄卒帶路,來到了昭獄最深處的牢房。
此處房間窗明幾凈,床褥俱全,不似牢房,倒像是尋常民宅。而那韓齋溪一身素袍長衫,立于桌案前,正在宣紙上揮筆寫就飛白書,好一副閑情雅致。
見裴昀前來,他不驚不擾,只施施然寫下最后一懸針筆,這才抬頭道:
“裴四公子遠道而來,韓某無茶無酒,不便招待,還請寬恕則個。”
此人已一己之力,諂上媚下,殘害忠良,霍亂朝政,將整個大宋朝廷攪得烏煙瘴氣,是裴家問罪抄家的罪魁禍首,裴昀簡直恨不得對其殺之而后快!然此時見他這般淡定自若,悠然閑事,卻也不禁隱隱生出三分欽佩之意。
倘若他當真是那跳梁小丑一般的腌臜貨色,裴家栽在他的手里,那才是可悲可嘆。
裴昀壓抑住心中滿腔憤恨,冷聲道:
“孫雋、董彥、韓宵、王福等人皆已身死伏誅,韓大人仍是這般有恃無恐,悠然自得,當真叫我佩服。”
“蠢鈍之材,自亂馬腳,死不足惜。”
聽聞幾人死訊,韓齋溪并無意外之色,只微微一笑:
“至于我為何這般悠然自得?裴四公子對我恨之入骨,倘若有辦法將我繩之以法,又豈會如現今這般忍氣吞聲相見?你一定十分后悔當初在御前沒能一劍殺死我吧?很可惜,你沒有機會了。”
“你——”
裴昀怒極,偏偏卻又無話可說。
此時此刻此人有恃無恐,絕非沒有依仗。那日打開玄機盒后,她與謝岑花了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終于將那些密信的內容全部破譯,那確是韓齋溪與顏泰臨往來書信無疑,然而不知是太過謹慎,還是最關鍵的信件已被銷毀,書信內容全部僅是對議和諸事的磋商。如此只是有私相授受之嫌,卻遠遠不能憑此直接定了韓齋溪的死罪。
“四公子不必著惱,你我彼此彼此,韓某亦很后悔,過去明明有數次將你斬草除根的機會,卻偏偏被你脫逃了。”韓齋溪搖了搖頭,“裴家老少皆死,只留下你這條漏網之魚,最終壞了我的大事,當真叫我,悔不該當初。”
御前武德司捉拿裴家眾人是一次,鷂子嶺殺手伏擊滅口是一次,假太子設計請君入甕又是一次,一共三次之多,這裴家四郎委實命大得很。
裴昀忍無可忍喝道:“韓齋溪!我裴家與你遠日無怨,近日無仇,文臣武將,互不相犯,你為何偏偏三番四次要置我裴家于死地?你本為宋人,為何通敵叛國,與燕人勾結,圖謀我大宋江山?難道你當真是北燕奸細不成?!”
這實在是裴昀在悲憤憎恨之余,苦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他韓齋溪明明身為大宋朝臣,為何一力主和,迫害主戰忠良?莫非他從一開始就是北燕派入臨安的奸細?可他身為一品大員,已然封侯拜相,權傾朝野,北燕究竟許了什么樣的高官厚祿,權勢富貴,才能將他打動?莫非是裂土封王,將整個大宋都許諾給他了不成?
“北燕奸細?”韓齋溪對此卻是嗤之以鼻,他看向裴昀的目光不無輕蔑,“裴四郎啊裴四郎,你委實是太過年少無知,如你爹裴安就不會問出這般可笑的問題。”
裴昀勃然大怒:“住口!你不配提我爹的名字!”
“我不配?”韓齋溪冷笑一聲,傲然道,“我乃兩榜進士,三元及第,管家御筆親賜狀元郎。慶嘉十四年,我與千名太學生長跪宮前,為民請愿,求陛下罷貪官,除奸相,納諫言,用賢臣,揮師北伐,收復故土。我磕頭不起,血流長階,天下大雨,為之悲慟。你說,我這般氣節,配不配提一句裴安之名?”
慶嘉十四年,那是二十多年前,先太上皇當政之時的事了。昔日韓齋溪竟有如此才華,如此風骨?
裴昀將信將疑:“此事當真?”
“當今兩朝之臣有誰不知這樁往事?”
“那之后呢?”
“之后我自然是被貶官出京,再不得重用罷。”韓齋溪似笑非笑道,“若你以為官家已是昏庸無道,卻是不曾見過先太上皇的行事做派。”
他本布衣出身,寒窗苦讀,金榜題名,祖上無權,岳家無勢。少時信了書本上橫渠四句的鬼話,耿直天真得過了頭,一朝觸怒圣顏,被貶出京,外放做官,沉浮了十余年,及至太后楊氏還政,趙淮親政,他才重回臨安。
彼時他已不再是昔日那煢煢風骨的磊落文人,亦不再信詩書禮儀那一套謊言,他只信握在手里的權勢富貴,不顧一切拚命的往上爬。
“你以為是我欲主和?我欲北伐失利?我欲置裴家于死地?”韓齋溪冷笑了一聲:“大錯特錯!一切都是官家的意愿,我只不過是順勢而為。為人臣子,什么正直、清廉、忠義、勤勉,統統都是狗屁!關鍵的是揣摩圣意,否則哪怕你做出天大的功績,統統都一文不值。”
“靖康之后,徽欽二帝被虜,高宗被燕人搜山檢海追得東躲西藏,還要靠大光明寺那幾個禿驢來護駕,趙氏子孫,個個怕燕人怕得破了膽,為了議和連岳武穆都能殺。你以為官家當年真的想北伐?真的敢北伐?”
韓齋溪此生曾被三貶出京,第一次是太學請命,被先太上皇貶謫;第二次太后楊氏垂簾聽政之時,他曾被短暫召回京中,又很快被外放;第三次,便是趙淮因天降異火,燒毀禁宮,因而幡然醒悟,決心北伐之時,將他貶出京中。
那一次,是他最絕望,最痛苦的一次,彼時他已年過半百,不復少壯,此番一貶,幾乎再無翻身的可能。且正是這一次,叫他真正看清了趙淮懦弱反覆,無情無義之本性。
正是在他困病交加,最灰暗之時,有一面覆假面,形如鬼魅之人來到了他的面前,問了他一句話;
“閣下可羨慕昔日秦相公?”
如果是過去,有人如此問他,他一定勃然大怒,然那一刻,他卻幡然醒悟,為何不羨慕?世人誰不羨慕秦相公?哪怕遺臭萬年,死后遭萬千唾罵,至少生前可以權傾朝野,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不必如他一般,郁郁而終,死如螻蟻。
“北伐之心不過一時意氣,官家很快便反悔了,他夜夜驚夢,生怕宋軍大敗,燕人渡江,兵臨城下,將他也捉了去,如徽欽二帝一般受盡屈辱。我趁機上表衷情,果然沒過多久,他便將我又召回了朝中,官復原職。你說,這究竟該怪我太懂得審時度勢?還是怪那九五至尊懦弱無能,貪生怕死?”
裴昀皺眉:“即便如此,他畏懼的也不過是北伐失利。然裴家軍捷報不斷,優勢盡占,你為何讒言禍主,叫當年官家陣前臨時下詔撤兵,以致燕軍趁勢追襲,宋軍兵敗如山倒?”
“我說過,是你裴四郎太過年少無知。”韓齋溪似笑非笑的看向裴昀,“北伐失利,其實并不可怕,議和得當,左右不過是割地賠款,官家自然可繼續在臨安做他的官家。他更怕的,正是裴家軍氣勢如虹,捷報頻傳,裴安功高蓋主,聲名鼎盛,叫百姓都忘了這是誰家的天下,誰才是大宋的官家!”
“胡說八道!”裴昀喝道,“我裴家滿門忠烈,肝腦涂地,赤膽忠心,天地可鑒,你憑什么信口雌黃,污蔑忠良?”
“我憑什么?你真該聽一聽北伐之時,臨安城中百姓都是如何議論的。”韓齋溪輕笑出聲,“況且忠臣又如何,太祖豈非周世宗忠臣乎?”
此言一出,裴昀心中頓時打了個激靈。
殺人誅心,這句話,太毒了。
自太祖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兵權一直為本朝所忌。先有杯酒釋兵權,后有武官不得任樞密正使,種種規章,都是為了防止武將擁兵自重,威脅皇位。百年之間,不知有多少忠臣良將栽在帝王猜疑之下,狄青、韓世忠、岳飛如今,還有裴家。
此言一出,在趙淮心中,裴家已然是沒有活路了。
“所以,裴安是聰明人。”韓齋溪輕描淡寫道,“官家連下數道圣旨,命其撤軍,他就已經猜到了官家心思,不惜最后拚死一戰,死得其所,免得步了當年岳武穆的后塵。他與那些蠢鈍憨直的武夫不同,如此身死,倒是可惜了。”
裴昀聞言一震,心中不禁掀起驚濤駭浪,狂風驟雨,久久不能回神。
當真如此嗎?爹爹當年已經料到了裴家的結局,故而才背水一戰,慷慨赴死嗎?那娘親呢?娘親又知道爹爹的決定嗎?
是了,二人夫妻同心,相知相許,所以才有了后來黃河殉情,同生共死。彼時彼刻,他二人心中該是何等悲涼,何等絕望!
裴昀僵硬許久,咽下滿腔酸澀,啞聲質問:“如此這般,卻也不該是你通敵賣國的借口,你不必再趁機信口雌黃,混淆黑白!你與那北燕靖南王私相授受,圖謀不軌,難道也是揣摩圣意,順勢而為?南北議和,你敢說你未曾在其間以權謀私,中飽私囊?以那千面郎君假冒太子意圖霍亂朝綱,你是罪魁禍首,難辭其咎!”
韓齋溪沒承認卻也沒否認:“北狄蠻夷,還不配我與之為伍。不過那靖南王倒還算有點智謀。”
裴昀見他口風有所松動,趁機追問:“你是何時與那顏泰臨開始相互勾結?又是如何與他暗中聯絡?你府中那些黑衣死士究竟是何來歷?”
“想趁機探我口風?”韓齋溪警惕非常,嗤笑一聲,“我不過一時疏忽,著了你們幾個毛頭小子的道,你以為我還會重蹈覆轍嗎?就算趙韌親自來審,我也什么都不會說。”
裴昀死死盯著韓齋溪半晌,忽而輕笑了一下:
“是嗎?”
她自懷中掏出那串墨玉九連環,
“你瞧此物可眼熟?這般晶瑩剔透的墨玉,世間罕有,拿來雕成小兒玩物,實乃可惜,原來韓大人日理萬機,卻還有這般閑情雅致。”
裴昀拿在手中,當著韓齋溪的面,熟練而輕巧的將玉環一個又一個的拆了下來。
玉石相擊,清脆作響,韓齋溪瞥了一眼,卻是不以為然:
“你若無計可施,便不必再白費心機,用這些無謂之物愚弄于我,好不可笑!” 裴昀手上動作一頓,緩緩將那九連環放了下來,沉聲道:
“韓齋溪,別以為我當真對你無可奈何。不錯,太祖遺訓,不可殺士大夫,你又身懷丹書鐵券,可免死罪。但我裴昀無官無品,無懼無畏,若能令你認罪伏法,報我裴家之仇自然天經地義,如若不然,用你項上人頭祭我爹娘亡魂,我亦理所應當!”
“你信不信,我現在就能殺了你!”
說罷青鋒出鞘,斬鯤在手,寒光直逼韓齋溪喉間。
敬酒不吃吃罰酒,她今日就算殺了此人又如何?!
生死威脅在即,任劍鋒停在頸間半寸之處,韓齋溪卻是寵辱不驚,巋然不動,他兀自負手而立,神色傲然,
“天下間無人能治我之罪,亦無人能取我性命!”
“除了我自己。”
說罷他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突然閉眼狠狠一咬牙。 裴昀一驚,迅速出手鉗住了他的下巴,可一切已來不及,韓齋溪竟也在牙中藏了毒囊,那毒霸道無比,見血封喉,登時斃命,與那些相府黑衣死士的死狀一模一樣。
早就守在牢房外的謝岑和馮喆聞聲沖了進來,卻只見到了韓齋溪倒地的尸體。
“混賬!”
裴昀驚怒交加,厲聲質問馮喆,“犯人既入昭獄,為何不徹底搜身?為何叫他攜□□藥?!”
“這、這”馮喆被這一變故駭得臉色煞白,支支吾吾道,“我等如何能想到,這人身為一品大員,朝廷命官,竟會使這般不入流的江湖招數如今,這、這該如何向官家交代”
謝岑確認過韓齋溪確實已身死,臉色也不甚好看。他一言不發的來到桌案前,執筆蘸了蘸硯臺中半干的墨跡,以桌面鋪就的宣紙上,提筆行云流水寫下滿滿一篇供詞,并拿到了韓齋溪的尸身旁,將他的手指沾過朱砂直接印在了供詞上。
而后他站起身,象征性的吹了吹紙上未干的墨跡,抬頭迎向裴昀與馮喆二人神色各異的目光,一字一頓道:
“此賊通敵叛國,謀逆不臣,認罪伏法,而后畏罪自盡,你我三人皆是見證!”
“結案!”
第68章 第十五章
韓齋溪之死出乎所有人意料,然細細想來,卻又有些情理之中。他雖一時拒不認罪,但趙韌既心意已決,他必有滅亡之日,不過早晚問題。此人桀驁自負,奸詐偏執,不愿認輸伏法,那便只剩下自盡這一條路了。
裴昀只恨自己慢了一步,沒能親手將這奸相了結,如今這一結局,終是留下難以彌補的遺憾了。
趙韌對于此事的稟報不置可否,御筆一批,便按供詞所述將韓齋溪定罪,韓氏一族,抄家問斬,罰沒徒刑,韓黨一案,至此終是塵埃落定。
至于那九連環之謎,黑衣死士的身份,裴昀雖有滿腹狐疑,卻終是無從查起了。
這日,裴昀處理過韓齋溪黨羽收尾諸事,奉詔入宮覲見,卻是在半路遇見了太子妃身邊的掌事姑姑夏荷。
不,如今該是尊稱為皇后娘娘了。 “見過夏荷姑姑。”
“裴公子不必多禮,奴婢豈敢擔當。”夏荷福身一禮,笑盈盈道,“官家現今已移駕慈元殿,奴婢特來為裴公子引路。”
“那就有勞姑姑了。”
裴昀隨夏荷一路前往,心中卻有疑惑漸漸涌了上來,慈元殿乃是皇后寢宮,官家按理不應當在后宮傳召外臣,但夏荷乃是程素宜心腹無疑,莫非是程素宜欲假借趙韌之名見她?此中卻不知有何緣由。
將至慈元殿之時,忽有一侍衛統領突然出現,攔住了二人去路。
“裴公子。”
“夏大哥,”裴昀笑著望向來人,“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
禪位風波之后,武德司被全面清洗,重新揀選侍衛高手充任,而走馬上任的新武德使,正是夏衍濤。
而今他洗去通身血污酒氣,換了侍衛戎裝,束發剃須,除去那面上滄桑些許之色和空蕩蕩的一只袖管,當年太子東宮那躊躇滿志,意氣風發的侍衛統領似乎又回來了。
夏衍濤面有窘色:“全仰仗裴公子與謝大人將我當頭棒喝,才有夏衍濤今朝重新做人。”
裴昀注意到他腰間的佩刀,不由問道:“你練了左手刀?”
“不錯,”夏衍濤頷首道,“大光明寺獨臂神僧正定自創一套左手排云刀法,如今他正在臨安靈隱寺禪修,我已拜入大師門下。”
夏荷低聲提醒裴昀:“裴公子,不可叫官家久等。”
裴昀頷首,正待與夏衍濤告辭,夏衍濤卻開口道:“裴公子不必前往慈元殿了,如今官家正在崇政殿,我是奉是官家口諭,特來此告知裴公子與夏荷姑姑的。”
夏荷聞言臉色一白,勉強笑道:“如此,那就多謝夏大人走這一趟了。”
裴昀見二人神色,心中有些明了,她深深望了夏荷一眼,隨即與其辭別,隨夏衍濤離開了.
崇政殿中,趙韌一身玉色襕衫,端坐案前。
裴昀入內,躬身行禮:
“臣裴昀參見陛下。”
內侍蹜蹜上前耳語通報,趙韌這才自奏章中抬起頭來,看向裴昀,淡淡一笑,溫聲道:
“四郎免禮。”
得救必應診治后,他的雙耳雖可聞聲,但到底聽力受損,不復以往。
裴昀欲言又止,“方才進宮之時,在來的路上”
“此事朕已知曉了。”
趙韌稟退殿中宮女內侍,一時間殿內只剩他與裴昀兩人。
“皇后只是擔心朕的身體,想問你朕在燕京被囚之事,時過境遷,朕不想讓她知我所受苦楚,免得她徒增傷感,故而四郎萬萬不可與皇后會面提及此事。”
裴昀了然,回道:“臣明白。”
趙韌又道:“朕白日里著翰林院學士草擬了詔書一份,你且過目一看。”
裴昀依趙韌所示,向案上看去,只見到那份攤開的詔令上書:
裴家雖做事以殤,而太上皇念之不忘。今可仰承圣意,免除裴家諸罪,發還田宅屋地。裴安忠義殉國,風烈如存,追復原職,賜謚忠武,追封荊王;其妻秦氏,忠貞英烈,追封一等誥命夫人;長子裴昊,追封忠勇候;二子裴昱,追封忠義候;三子裴顯,追封孝廉候
在趙韌提及之時,裴昀心中隱約有所預感,可真當親眼所見之時,她仍是不禁渾身一震。
裴家平反
這四個大字,如山呼海嘯一般自她的眼中,砸進心底。
裴昀眼眶一酸,險些就此落下淚來。
裴家忠肝義膽,卻遭奸佞陷害,若蒼天有眼,定能沉冤昭雪。她一直堅信這日,她一直等待這日,這是支持她在萬念俱灰之時活下去的全部希望,是她支撐幾番刀山火海出生入死都咬牙挺過去的全部動力,是她身陷世子府幾乎丟盔卸甲一敗涂地之時,心中唯一堅守的信仰。
為此,她隱姓埋名,茍且偷生,臥薪嘗膽,忍辱負重,她戰惡僧,救太子,斗逆臣,捉奸賊,斬情斷愛,絕思忘念,她拼了性命做了她能做到了一切。
而今,這一日終于來臨了,這般突然,這般簡單,這般輕描淡寫,這般理所當然。
她啞聲道:“陛下,這恩賞委實太過,裴家受之有愧”
震驚過罷,理智尚存。
北伐之戰,趙淮固然有失,然裴家亦非無過。如能免除舊罪,官復原職,已然不易。如今竟是一門封賞,哀榮備極,連殿前無狀,冒犯圣駕的三郎裴顯都能追封侯爵,這番恩典,裴家實在是愧不敢當。
而趙韌卻不置可否:“朕說過,會給你和明光一個交代,此乃裴家應得之賞。”
“可是如此這般,會駁斥太上皇顏面,朝堂之上,若有非議陛下該如何?”
裴昀對那趙淮并無絲毫忠君之心,卻是不想趙韌因此為難。新帝登基至今不過一月,且內禪得位,多少背負不孝之名。裴家乃是昔日趙淮親口定罪,而今趙韌假借趙淮之意匆匆翻案,置趙淮顏面于何地?
“善惡忠良,眾目昭章,百官之中,百姓之間,自有評判。倘若朕不及時為裴家沉冤昭雪,才要惹得朝堂非議,史官痛斥。”
趙韌神色微頓,悠悠道,“至于太上皇朕已在宮外為他挑揀了新殿,便在原秘書省處,取名慶安宮,不日即可請太上皇喬遷而去,舊人舊事,不必諸多顧及。”
趙韌雖為趙淮親子,二人卻自來疏離,幼時不過是父子不親,年長后,便逐漸變成政見相左,君臣猜忌。
為人子女,誰人不曾為求父母青睞,而百般討好?誰人不曾為求父母認同,而拼盡全力?天子之家,便能例外嗎?
然而一次又一次的徒勞無功后,趙韌終是放棄了。
當年北伐之際,趙淮不顧獨子安危,強令撤兵,究竟存了何等心思,無人得知。趙韌被囚北燕之時,起初心中還百般揣測,輾轉反側。后來,便不在意了。
左右到了今日,我為官家天子,你為退位舊帝,我大權在握,你無人問津,我從無間地獄浴血而回,你在深宮瘋瘋癲癲靜養天年。
高下立判,勝負已分。
裴昀如何不知這父子二人嫌隙,明白趙韌也是有意借裴家翻案一事,清洗朝中韓相余黨和前朝舊臣,當下便不再推辭,躬身拜謝道:
“謝官家圣恩。”
可耳邊卻又聽趙韌道:
“四郎且慢謝恩,難道你不曾發現,這詔書上的封賞,少了一人?”
裴昀一愣,腦海中將詔書內容回憶了一遍,不得其解,疑惑問道:
“少了誰?”
趙韌定定望了她片刻,無奈搖頭:
“朕此番自險境獲救,重回故土,而今又得以繼承大統,一路論功行賞,謝岑已遷參知政事官拜副相,夏衍濤賜武功大夫統領武德司,郭標亦加官晉爵,連那琴姑娘也脫賤從良,賞賜黃金萬兩。四郎你說還少了何人,未曾封賞?”
正是少了她自己。
聽罷此言,裴昀頓時心跳如雷,汗濕背脊,她渾身僵硬半晌,終是曲膝一彎,緩緩跪了下來,艱澀道:
“裴昀有罪,不敢求賞。”
“所犯何罪?”
“欺君之罪。”
最初的最初,她在春秋谷,縱當做男兒養大,亦不諳世事,渾然不覺。后來到了臨安候府,成了裴家四郎,仍是隨心所欲,率性而為,因她總歸是要回到江湖中去,四郎四娘,又有何區別?后來的后來,她隨父兄征戰沙場,是為忠為義,為情為孝,生死尚且置之度外,又怎想過日后。
她不知趙韌何時知曉她的身份的,卻也不必知曉。少年之時,她雖身量高挑,畢竟年紀尚幼,與人稱兄道弟,也瞧不出破綻。而今她不復年少,身材面容有變,且重逢之后,亦未曾著意隱瞞,之前不過是大局為重,誰也不曾點破罷了。
直至今朝,她以女兒身行兒郎事,終成隱患。
“此言差矣,四郎何罪之有?”
趙韌慢條斯理道,“罪在俠義心腸,數次救我性命嗎?罪在仁孝無雙,與父兄同進同退同赴沙場嗎?罪在赤膽忠心,為我大宋江山社稷出生入死嗎?罪在重情重義,千里迢迢自憫忠寺護我重回臨安嗎?或者,僅僅罪在,你并非裴家四‘郎’嗎?”
裴昀心中一滯,啞然無言。
“四郎心中覺得,我會怎樣怪罪于你?你當真覺得,我會怪罪于你?”
趙韌長長一嘆,
“你緣何成為裴家四郎,應是有所苦衷,事已至此,朕不再深究。起初縱使有所欺瞞,可如你這般為家為國,忠孝節義,又豈該拘泥于男女之身?倘若你應治罪,那北魏木蘭該如何?韓將軍之妻梁氏又該如何?莫非你不曾聽聞過英烈夫人祠堂門楣上那對挽聯嗎?”
“我聽過。”
裴昀輕聲道:
“也是紅妝翠袖;然而青史丹心。”
趙韌竟然,絲毫不追究她的罪責?
裴昀不禁又是動容,又是感激,一時囁嚅說不出話,便只叩首下拜,卻是被一只溫暖的手掌牢牢托了住手臂。
裴昀抬眸,只見趙韌向一言不發,轉身來到案前,提筆沾墨,接著詔令上文,行云流水般寫下:
四子裴昀,忠孝節義,文韜武略,特準其襲爵武威郡開國候,食邑六千一百戶
裴昀一驚:“陛下——”
“如你這般良才,勝過世間萬千兒郎,便合該為國盡忠效力,如此不也是你裴家之志,是裴侯生前所愿?朕知你素來不喜官場沉浮,爾虞我詐,故而只命你襲爵,不賜你官職,讓你進出大內,御前行走,卻不必應名點卯,案牘勞形。”
趙韌情真意切,語重心長說道:
“昀弟,我如今初登大寶,根基未穩,滿朝文武,不是韓相余黨,便是庸碌廢材,可信可用之人便只有你和疏朗。你我少年相識,心中皆有大志,日后北伐燕寇,收復失地,我需你與疏朗二人從旁助我一臂之力,你愿是不愿?”
“自然愿意!”
裴昀心中激蕩,當下叩首行禮,
“臣裴昀謝過陛下圣恩!”
第69章 第十六章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一盞盞明燈亮起,禁宮仿佛一條巍峨火龍,靜靜盤伏在鳳凰山下,俯視著整個都城。
出得崇政殿,裴昀仍是恍恍惚惚,如在夢中。
裴家平反,沉冤昭雪,她不僅被免去了欺君之罪,還得以承襲武威侯爵位,一切來得那樣突然而猛烈,甚至顯得些許不真實。
然而長久以來壓在她心頭的巨石,此時終是搬開,裴昀心中喜悅之情簡直欲破胸而出。若非還身在禁宮,不得造次,她當真想縱起輕功,飛上房檐,一口氣翻上十幾二十個跟頭不可。
一路強自壓抑著歡喜之情,裴昀被內侍引領出了宮門,見到不遠處卓航提燈候在馬車旁,正在等她。
她登時飛奔上前,激動道:
“航二哥,你可知官家不日便將下旨,為裴家平反了!”
卓航紅著眼眶,含笑點頭:
“我已知曉了。”
裴昀一愣:“航二哥如何知曉?”
卓航不答,反倒示意她上馬車:
“有人在里面等你。”
裴昀隨即上了馬車,掀開車簾,只見車中坐著一靛青色長衫的公子,折扇輕搖,正似笑非笑望向她:
“等你等到快過了宮禁時辰,還以為你今晚要夜宿大內,與官家秉燭夜談了。”
見是謝岑,裴昀毫不意外,如今臨安城中能上得她馬車的又有何人。自韓齋溪死后,二人各自在前朝幕后忙得人仰馬翻,幾乎沒碰過面,今日難得一見。
此時她心情大好,便也沒計較他陰陽怪氣的揶揄,只在他身旁并肩坐了下來,打趣道:
“謝副相新官上任,沒在豐樂樓忙著喝酒吃請,應酬同僚,怎有閑心半夜三更跟個聽差似的在宮門口等我?”
此番新帝登基,謝岑自從六品禮部員外郎,連跳數階,榮升正二品參知政事,可謂皇恩浩蕩,一步登天。自此他成為臨安城中最赤手可熱的新貴,想要巴結拉攏的大小官員,怕是從西湖白堤排到蘇堤都站不下。
“比不得小裴侯爺得蒙圣眷,下官為侯爺鞍前馬后,豈不是理所當然?”
裴昀聽到“裴侯爺”三個字,不禁微微一愣,曾幾何時,這是世人對爹爹的稱呼,從此以后,竟是要變成她的了。
她臉上笑容稍斂,淡淡道:“你已知曉官家的意思了?”
“幾日前,官家便同我商議過此事了,只是結果頗有些出乎我意料”謝岑意味深長問道,“你當真要子承父業,留在臨安做武威候?”
裴昀輕聲一嘆:“此事本非我所愿,之前我只一門心思懲治奸相,為裴家正名報仇,萬萬不敢想以后。后來隨著大局漸定,我總想著待此間事了,便向官家請辭,遠離朝堂是是非非,封刀歸隱,避世終老。”
不可否認,韓齋溪臨死前的那番話,令她觸動頗深。
縱有奸臣進饞,最后下旨撤軍,治罪裴家的也終究是趙淮,朝中奸臣當道,也不過是因為君主昏庸。爹爹忠君報國一輩子,竟落得如此下場,怎能不叫人心寒?
然而趙韌與趙淮終究不同。
“如今官家如此恩眷裴家,又如此器重于我,我再推脫不能,除去鞠躬盡瘁,粉身以報。”
古人云,士為知己者死,君以國士待我,我必國士報之。
“我并非此意。”謝岑好整以待道,“倘若你留下,那么今生今世,便只能做裴四郎,裴侯爺,一輩子不可恢復真身,不可嫁人生子,你要上得朝堂,下得沙場,出生入死,赴湯蹈火,再不能反悔。世間有路千萬條,你偏選了最苦最難的一條,可是當真想好了?”
裴昀微滯,沉默半晌,卻是輕笑了一下:“可我的路,從始至終,只有一條。若不留下,我也只一輩子是裴昀裴四郎,嫁人生子與我何干?至于出生入死,赴湯蹈火,左右不過是這一條命,我裴家滿門忠烈,又有哪個是長命百歲,壽終正寢?”
這番話說得謝岑啞口無言,他收起折扇,手腕輕轉,敲了敲腦殼,無奈笑道:
“罷罷罷,全當是我枉作小人,多此一問。”
裴昀由衷道:“不,多謝你提點。”
這人雖措辭戲謔,但此番的的確確是在為她著想,她并非不識好歹,這句道謝乃是出自真心。
謝岑不置可否,只道:“如今韓相已誅,裴家去罪,接下來你有何打算?”
“要做的事情很多,千頭萬緒,但有一件事,我必須立即去辦,刻不容緩。”
“何事?”
裴昀一字一頓沉聲道,
“將裴家人一一接回來。”
無論是生,還是死
大內,慈元殿
春桃壓抑著眉宇間的喜悅,向程素宜稟報道:
“娘娘,官家來了。”
“當真?”
程素宜臉上剎那間染上欣喜之色,不顧禮數,急急來到門邊張望,果然見到那玉色襕衫,一身清貴的年輕相公,跨過殿門庭院,緩緩向她走來。
亦如當年新婚燕爾之時,她在東宮渡過的每一個夜晚。
此時回首,竟是恍如隔世。
這才是她真正的夫君,這才是她等了許久盼了許久思了許久念了許久的夫君,容不得這世上任何人喬裝假冒。
直至人進得門內,程素宜才恍然驚夢,她剛欲上前相迎,卻猝然頓住了腳步,壓下心中萬般悲喜交集,她緩緩福身,一絲不茍的行禮道:
“臣妾見過官家。”
當年的太子,如今已成了九五至尊的帝王,而當年的太子妃,也已成了母儀天下的皇后,一切物是人非。
可唯獨趙韌唇邊那抹溫文爾雅的笑容,似乎從來未變。
“皇后免禮。”他淡笑道,“朕還不曾用過晚膳,勞煩皇后相陪了。”
“臣妾自當奉陪。”
程素宜隨即著宮婢內侍傳晚膳,她素知趙韌喜好,他口味清淡雅致,不愛鋪張奢華,而今暮春時節,時令菜蔬又爽口,便揀那煿金熬玉粥、山家三脆、玉帶羹、山海兜上了幾道。趙韌見了,雖未開口多言,眉目卻是極為舒展。
飯畢,宮婢內侍退了下去,二人相對品茗。
程素宜手端茶盞,卻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從頭到尾只落在趙韌臉上。此舉失禮至極,可她卻全然不顧,只仿佛看一眼,便少一眼。
這是趙韌歸來,登基之后,二人第一次獨處。程素宜有太多話太多話,想要對趙韌言說,卻又有太多話太多話,對趙韌說不出口。
只因許多事彼此心知肚明,若執意點破反而難堪。
趙韌先行開口,打破沉寂:
“朕已下旨請程太傅歸朝,太傅業已動身,走水路回京,下個月便能到臨安了。”
程素宜一愣,隨即欣喜道:“家父自辭官歸鄉起,便一直等待著陛下重振旗鼓,清朗朝政的這一天,此番回朝,必會鞠躬盡瘁,瀝膽披肝。”
然欣喜之后,程素宜又有不安涌了上來,如今程家成了外戚,國丈封賞過甚,恐有專政之嫌。
她正躊躇如何向官家委婉開口,卻忽聽趙韌問道:
“方才皇后命宮婢召裴昀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程素宜心中一提,面上鎮定道:
“倒也無甚要事,只是想從裴大人那里稍作了解,陛下這些年過得可好?”
“朕猜皇后也是為了此事,”趙韌漫不經心點頭,“只是裴昀雖為朕知己好友,到底是外臣,皇后身為六宮之主,還是要避嫌得好。”
程素宜聞言身子一顫,緩緩放下手中茶盞,不自覺露出了淡淡苦笑:
“官家當真要把裴昀當做‘外臣’嗎?”
“朕已親筆下詔,著裴家四子承襲爵位,今后她便是武威郡候,不是外臣又是什么?”
望著面前之人的幽深雙眸,周身不動聲色的沉穩氣度,程素宜不知自己該悲還是該喜,只覺一顆心落進了鐵絲網中,心越跳,網越緊,人越疼。
她忍不住幽幽一嘆,伸手握住了趙韌置于案上的手,努力用自己的掌心將他的大手包裹住,
“陛下,你我自幼相識,又是少年夫妻,相濡以沫數載,臣妾敢說自己是這世間最過了解陛下之人,陛下可有異議?”
趙韌沉默,他無法反駁。
那千面郎君假扮于他,惑亂朝綱,他親生父親未曾分辨真假,他貼身侍從不曾起過疑心,他知交好友只道他性情大變,只有他相敬如賓的結發妻子,堅定看穿了一切。
世間至高至明是日月,至親至疏兩夫妻。
“所以,陛下的心思,臣妾一直明白。縱是從前不全明白,后來也都明白了。”
“朕有什么心思?”
程素宜淡淡一笑,朱唇輕起,緩緩念道:
“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覺未多。”
趙韌臉色微變,開口欲言,卻是被程素宜打斷:
“陛下,請聽臣妾說完,臣妾只今夜提這一次,日后再也不會說。”
趙韌頓了頓,道:“好,你說。”
“自六歲初見,到后來成親,這些年來與陛下之間的點點滴滴,臣妾一直銘記在心。縱陛下對臣妾只是兄妹之情,娶臣妾過門,也不過是順應昔日李皇后之意,可臣妾對陛下卻是癡心愛慕,一片真情。能嫁給承毅哥哥,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事。出嫁之前,父親與我鄭重而談,他說我這一嫁,嫁的不只是趙韌,更是當朝太子,在做趙韌之妻前,我先是趙家兒媳。彼時,我尚不懂這話有何深意,后來天長日久,卻是漸漸懂了。”
“這三年來,我擔驚受怕,日夜惶恐,終是將陛下盼了回來。且陛下不計前嫌,立我為后,又召回父親,此乃天大殊榮,陛下對程家、對我,已是仁至義盡。可我卻不能再厚顏無恥仰仗著陛下的這份仁義恩情,不知好歹。陛下,你我心知肚明,我已是不配為妻,更不配為后。”
“莫再說了!”趙韌厲聲打斷了她,自她手中抽回手,匆匆道,“過去之事,已然過去,朕不會追究,也不想再提。”
可程素宜卻并不罷休,她目光哀婉望向趙韌,兀自說道:
“陛下當真不追究嗎?當真不在意嗎?可為何這一個月來,陛下從未進過我的寢宮?亦從未與我多言?甚至從未多看我一眼?倘若今日我不曾派人召裴大人來慈元殿晉見,恐怕此時此刻陛下也不會坐在我面前罷。我不怪陛下,天下間有哪個丈夫能忍受自己的妻子,曾與旁人同床共枕?陛下,你騙得過自己,卻騙不過素宜,只因素宜,是天下間最懂得陛下之人。”
程素宜說著,眼中氤氳的淚水,終是緩緩而下,然她仍是強撐著心酸痛楚,繼續道:
“我不會令陛下難做,亦不會叫陛下背負薄幸之名。過幾日我便會向太皇太后上請,臣妾入宮數載無所出,愧對宗室社稷,自請廢去皇后之位,遷出內庭,自居瑤華觀,遁跡黃冠,了此余生。”
“臣妾這般決定,是深思熟慮,心甘情愿,可唯有一事放心不下。如今后宮單薄,劉娘子工于心計,王美人笨拙駑鈍,臣妾走后,希望殿下身邊還能有人如臣妾這般,噓寒問暖,相配相伴。此人需才貌雙全,蕙質蘭心,家無所累,以免外戚專權,且最重要的是,此人應是是陛下心悅之人,心念之人。”
“此乃臣妾臨走前最后一個愿望,望陛下成全!”
說罷,程素宜伏身長行大禮,一跪不起。
在她說一番肺腑之言時,趙韌的臉色一直變幻莫測,到最后終歸于平靜。
他未制止程素宜下拜,亦未出手相扶,只是默然望著面前結發之妻,悵然一嘆:
“素宜用心良苦,我感激不盡。”
他能從千里之外敵國都城階下之囚,奇跡般的回到臨安恢復身份登基為帝,有多少人為之悍不畏死流血拚命?可這其中,卻又有多少人心思各異各有所圖?
為名利為富貴,為報仇雪恨翻案洗冤,他心知肚明,亦慨然成全。
縱是論事不論心,可深究細思后,終是意難平。
算來算去,只有一人,僅僅是為了他趙韌,從頭到尾,沒有半分私心,哪怕到此時此刻仍是。
可他注定是要辜負她這份苦心了。
“素宜,你可知曉,這天地之大,關山南北,亂世紛擾,除死生無大事矣,那一星半點的少年心思,又算得了什么?”
程素宜一愣,不禁抬眸,怔怔的望向他。
趙韌似是為她解惑,又似是自言自語般緩緩說道:
“自靖康之變,建炎南渡,無論先太上皇,先帝,亦或是太上皇,哪個繼位之時,不是百般推辭?只因這殘山剩水,內憂外患,做大宋官家,著實不如一個閑散王爺來得輕松。能做守成之君,已是萬分幸運,或如徽、欽二帝,又該如何?朕年少之時,涉世未深,將一切想得過于簡單,可這番北伐失利,階下之囚的日子,著實叫我感念良多世事變化無常,朕今雖有幸繼承大統,可仍是兢兢業業,不敢半分松懈,唯恐重蹈覆轍,成了千古罪人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了。”
“故而裴昀,只能是裴家四郎,只能是武威郡候,你莫再做他想了。”
趙韌定了定神,站起身子,撂下最后一句話:
“朕初登大寶,廢后于理于法不合,今后你仍是這中宮之主,無人能替代。”
說罷,他轉身離開,卻突然被程素宜從背后抱住。
“承毅哥哥!”
她知道,這將是他最后一次以趙承毅的身份面對他,也是最后一次將與她交心,從此他是大宋天子,她是大宋國母,卻再也不是夫妻。
她哽咽道:
“承毅哥哥,讓素宜最后這般喚你一次。”
“今后素宜余生都會為你吃齋念佛,潛心祈禱,愿諸天神佛保佑我大宋江山千秋萬代,綿延不絕!保佑承毅哥哥英明神武,千古流芳!”
第70章 第十七章
晨光熹微,朝霞旖旎。
山寺頭陀敲著木魚,口中呼著“天色晴明”沿街而過,小販挑著吃食擔子走弄串巷,臨街邸店鋪子下了柵板,天色漸明,街上人影漸多,沉睡了一整個夜晚的臨安城在慢慢蘇醒。
城中十三廂八十九坊,坊市相間,市井繁華。其中歌館妓院之流,多聚于太平坊、平康坊、后市街、金波橋等地,每當夜色降臨,便有妓子花娘靚妝迎門,爭妍賣笑,通宵達旦,徹夜方休。此時晨起,自然是家家門扉緊閉,冷冷清清。
平康坊有小販挑蒸餅擔子叫賣,經過那春風樓的門前,卻是險些被駭了個跟頭,他生怕自己不曾睡醒,用手使勁揉了揉眼眶,而眼前之景卻仍是未變。
那平日清晨門可羅雀的春風樓前,此時憑空立了一隊人馬,個個衣冠齊整,神情肅然,通身都流露著一股行伍之氣。為首一人弱冠之年,青衣磊落,長身玉立,腰背挺拔,整個人如同一張蓄勢待發的弓,繃得極緊。
好事小販墊腳向青衣相公臉上細瞧,只見那人面容清俊,英朗不凡,可額角卻偏偏有一處黥刺,分外醒目。
本朝刺配之刑乃是重罪,刺字于面,更是非窮兇極惡之徒不可加,此人既有面刺,又能這般立于光天化日之下,不知這是哪路惡鬼菩薩下了凡?
蒸餅小販瞧得入神,不知不覺就把心中疑問脫口而出。
身后突然有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
“還能有哪個?這不正是昔日北伐大將軍裴安元帥之子,助官家擒奸相、拿佞臣,如今臨安城中赫赫有名的小裴侯爺?”
蒸餅小販嚇得一個激靈,扭頭看去,只見身旁不遠處茶水攤子上坐著個尖嘴猴腮的中年男子,他一手在額前搭著涼棚向前張望,一手持筆在紙上片刻不停的在記著什么。
“嗐,我說是誰聲音這般耳熟,原來是北瓦說書人墨七郎,你怎地一大早從城北跑到這城東了?” 墨七郎嘿嘿一笑:“目下這小裴侯爺的傳奇話本乃是勾欄瓦肆里看官最愛聽的,我有門道,提前接到了風聲,天不亮就在這兒候著了,此番必要搶在其他人前頭寫出新回目,保管明日大火!”
蒸餅小販雖目不識丁,卻也聽說過忠烈裴家之名,忍不住湊到墨七郎身邊問道:
“七爺,那這小裴侯爺今日為何一大早就帶人候在這春風樓門外?這里可是花街柳巷,就算想要尋歡作樂,也不必這般猴急吧?”
“你個蒸餅渾人懂個什么?”墨七郎白了他一眼,沒好氣道,“平康坊間與他處三教九流做皮肉生意的妓館不同,此處臨街十四樓,乃是教坊司所屬,供達官顯貴宴飲歌樂之地。其中女眷,多是罪臣犯官之后。當年武威候府受那奸相所污,被抄家定罪,男子刺配流放,女子沒入教坊。而今裴家沉冤得雪,若我所料不錯,那小裴侯爺正是來此接那裴家女眷的。‘好女忠貞落風塵,四郎良孝接寡嫂’,文思泉涌豈不痛哉!誒呀呀,快閃開,莫擋著我光亮!” 周圍過往行人越聚越多,都站在不遠處看熱鬧,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而人群之中的裴昀卻對周遭一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兀自負手而立,定定凝望著那春風樓匾額下緊閉的兩扇大門,一瞬不瞬。
不知過了多久,門內傳來響動,門閂落下,門板翻起,緊閉的大門終是緩緩而開。
先是幾名小廝在前開路,而后便見十數位樓中舞女樂伎,簇擁著一白衣女子走出門來。
女子桃李年華,姿色平平,舉手投足不見柔媚嬌羞,眉宇之間別有一股勃勃英氣。她面上不施粉黛,眼角淚痕未干,一步一步,堅定而緩慢地走到了裴昀面前。
裴昀強忍心中悲慟,撂起袍角,雙膝跪地,一字一頓朗聲道:
“三年水火,忍辱負重,嫂嫂受苦良多,今日裴昀特來此接嫂嫂回家!”
“好!好!四叔快快請起!”
女子眸中又泛淚光,將裴昀扶起,哽咽道,“四叔這些年在外奔波,出生入死,我受這點子苦楚又算得了什么?可幸蒼天有眼,終于叫我等到了這一天!”
裴昀亦是眼眶酸澀,低聲道:
“二嫂,是我來遲了”
此女乃是裴家二郎之妻裘南雁,她本是市井平民之女,陰差陽錯與二郎裴昱相識,情投意合,結為夫婦。裴家問罪之后,她與三郎之妻崔綰綰一同被沒入教坊。碧波寨中人當初兵分兩路,一路隨流放隊伍南下,一路則在臨安城中欲救二位夫人。然裴昀脫險之后,卻得知兩位嫂嫂并未獲救,其中三嫂崔綰綰不堪受辱,已憤然自盡,而二嫂裘南雁卻是不愿走。
彼時她給裴昀留下口信:
“三娘剛烈,先走一步。你二嫂厚顏無恥茍活于世,只待親眼見到裴家沉冤昭雪那一天。你若一日不能為裴家伸冤報仇,便一日莫來見我,否則我定自決于你面前!”
二嫂言下之意,竟是與二哥裴昱當初的遺言,不謀而合。
裴昀悲之痛之,卻無計可施,只能請碧波寨中人留在臨安暗中保護,而自己更是堅定了為裴家報仇雪恨之心。
而今,她終于能堂堂正正,將二嫂接回裴家了!
這春風樓中,亦多是官宦之后,苦命女子,或仰慕裴家忠烈,或敬畏裘南雁英氣,見她終脫苦海,不禁又喜又悲。
由來風塵之中,每多性情中人。眾女將裘南雁送至門外,細聲叮嚀,裘南雁一一拜別,感激不盡,直至由婢女攙扶坐進了轎中。
而后裴昀亦率眾上馬,一行啟程,轎馬人影緩緩消失在了眾人視線中。
熱鬧過后,行人鳥獸散去,唯見春風樓茶水攤前有一男子,手捧厚厚一沓紙張,手舞足蹈興奮道:
“有了這《南北英雄傳》新篇,看明日這北瓦中,還不叫我墨七郎獨占鰲頭!哈哈哈哈——”
臨安城北,錢塘湖以東,多為達官顯貴所住之處。中有一座五進宅院,坐北朝南,平凡無奇,本為昔日武威候裴府所在,后裴家被抄,此宅落入韓齋溪手中。韓府抄家之后,此宅又收歸官府,如今被官家下旨,歸還于裴家。
裘南雁下了轎子,親見眼前那熟悉又陌生的大門石獅,檐下燈籠上龍飛鳳舞的裴字,深覺恍如隔世。
亭臺樓閣猶存,昔年故人何在?
裘南雁隨裴昀一路進得大門,剛入得廳堂,便見一鵝黃衣衫的少女迎面撲進她的懷中,哭著道:
“二嫂!二嫂你終于回來了!我好想念你!”
裘南雁忍了一路的淚,又被惹得掉了下來,一邊輕拍著卓菁的后背柔聲安撫,一邊啞聲道:
“好菁妹,一轉眼已成了大姑娘了,莫再哭了,二嫂這不是回來了!”
裴昀笑嘆道:“阿菁,你先容二嫂沐浴更衣,再行敘舊。”
“我不!這么多年沒見二嫂了,我要好好同二嫂親熱,以前二嫂最疼我了!”卓菁駕輕就熟的在裘南雁懷里撒起嬌來,“二嫂,我好想念你過去做的蜜餞金桔、梅花脯,這幾年不曾吃到,都快忘記是什么滋味了。”
裘南雁破涕為笑,戳了戳卓菁的額頭:“你這饞嘴的丫頭,到底是想二嫂,還是想二嫂的蜜餞果子?”
如此一來,雖是胡鬧,卻也多少沖淡了隔世經年的悲慟,仿佛裘南雁這一遭并非身陷囹圄,不過是外出遠行了一趟,此時回來,至少這裴府中裴昀與卓菁皆在,裴家還在。
而后裘南雁回房沐浴更衣,洗濯風塵,眾人在廳中用過膳食,將彼此這些年各自遭遇,詳細說罷。
裘南雁知裴昀一直心懷愧疚,故而寬慰她道:
“四郎不必擔心,我這三年在春風樓中著實不曾受過欺辱。一則二嫂武藝尚能自保,二則有卓大哥暗中一力相護,我又能吃虧到哪里去。”
裴家曾有祖訓,武功傳男不傳女,傳子不傳媳,可裴安當家之時,卻悍然違背此訓,教導兒女兒媳皆習武藝,強身健體,保家衛國。裘南雁自嫁入裴家,勤奮操練,后上戰場也得沖鋒陷陣,可馬上舞槍,手挽強弓,等閑之徒,不得近身。
而她口中所言的卓大哥,便正是卓爾聰之侄,卓航之兄,卓家大郎卓舷。
話至此,裴昀不禁起身,對一旁所坐的那面容方正的玄衣男子深深作了一揖。
“多謝舷大哥這些年對二嫂相護之情,裴昀感激不盡。”
卓舷慌忙起身還禮道:
“四郎言重了,叔父與裴侯爺義結金蘭,我又與二郎情同手足,此番照顧南照顧二娘乃是份內之事,談什么謝不謝的。”
裴卓兩家肝膽相照,彼此所欠恩義,委實已是分不清了。
“四郎,接下來你有何打算?裴家其余人該如何?”裘南雁低聲問道。
其實這并不是裴昀愿意提及的話題,可她仍必須去面對,如今父兄皆亡,只有她一人能撐起裴家。
她深吸了口氣,緩緩開口道:
“當年三哥被御前杖斃,草草掩埋,幸得郭殿帥相助,現已尋回尸身。爹娘的遺骸,和千軍破一同落入北燕朝廷手中,已被風光大葬,日后我會尋機將其接回,叫爹娘落葉歸根。而二哥與其余幾位遠房兄弟的尸骨,迫于無奈就地葬于鷂子嶺山林,當初航二哥細心留下了記號,不日我便動身前往,親自接二哥回家。”
“好,好!都憑四郎做主。”裘南雁亦聽不得這般慘烈的往事,嗓音泛起哽咽。
“還有三嫂,”裴昀問道,“二嫂可知三嫂被葬于何處?”
裘南雁回憶往事,搖了搖頭,哀婉道:“當年我與三娘并未關押在一處,我也是后來才聽聞,她甫一被帶進教坊,即刻觸柱自盡。后來卓大哥幾番前去打探,都沒尋到三娘葬身之地,想必、想必已是”
卓舷對裴昀微微頷首,歉意溢于言表。
裘南雁越想越是傷心:“綰綰和我們不同,大娘是將門虎女,巾幗不讓須眉,我出自平民小戶,皮糙肉厚。綰綰是書香門第千金小姐,自幼嬌生慣養,過去連娘親教我們習武練功,她都百般不肯,我以為她最吃不得苦,誰料到她竟是如此忠貞剛烈。倘若我早知如此,必定拼了命也要保護在她身邊,斷然不會叫她做出這般傻事”
那是初春上巳,草長鶯飛,京郊踏青,游人如織,崔家有女,嬌柔溫婉。她和姐妹們尋無人之處,放紙鳶爭高,一陣春風刮來,吹斷了她錦色的蝴蝶風箏,恰恰好落在了那侯府三郎的頭上。
裴安與秦南瑤本來并不甚同意這門婚事,因著裴家眾人從來都以為三郎當娶卓爾聰之女,可耐不住裴顯的一片癡心,百般懇求,終是允許。
崔綰綰嫁進武威候府,并不適應將門之風,不愿習武,也不愿拋頭露面,與公婆妯娌相處多有齟齬。裴昀對這位三嫂,也心存偏見,并不及大嫂二嫂一般親近。如今,伊人已逝,她心中悔意猶生,不禁一聲長嘆。
卓菁自言自語般喃喃道:“我終是明白,他為何非她不娶了,在天愿做比翼鳥,在地愿做連理枝這輩子,我卻是永遠也比不過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