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得到過?
容圣心月牙眼驚訝看他。
“你這絕頂聰明的小腦袋瓜終于想明白了?”商酌沒什么正經靠在紅緞面的椅背上, 右手臂優哉地撐著扶手,眼神欣慰不過兩秒。
容圣心先倒吸一口氣,說:“容伽禮他不放手想干嘛啊?汐汐之前卷入輿論風波的時候,在微博公開自曝了有過一段戀情, 我們粉絲群私底下都在猜, 能把定情信物藏這么多年, 還想設計成胸針……肯定是對舊情難忘, 他是不是對汐汐玩強取豪奪那套了啊?”
畢竟今日相見, 已經非常禮貌的問候過她智商。
商酌難得有閉上嘴的時候。
容圣心裙擺下的高跟鞋,卻朝他的皮鞋踢了一下:“我哥,容伽禮他怎么能這樣啊, 他跟汐汐不會有結果的!”
商酌又嘴賤:“那又如何?能不能結好果都不妨礙你哥喜歡, 他那樣的人, 從小要什么都觸手可得,人生就沒經歷過什么失敗,心理素質一般都不行,得不到便強要唄。”
容圣心覺得他這番話有點兒道理, 又護短的厲害,聽不得商酌這樣嘲諷:“你商家是快日薄西山了嗎?閑的整日盯著我哥的八卦。”
“誰叫容二是我在商界唯一敗績。”商酌這張臉生得妖, 女人都比不過, 性格更是如此。他絲毫不避諱自己是容伽禮手下敗將的事實,還時常掛在嘴邊調侃,“我不得花心思了解下競爭對手?”
“死心吧, 你這輩子在我哥面前也不會有好果子吃的。”
容圣心翻臉不留情面,繼而讓他離自己遠點兒。
這場門檻很高的私人拍賣會, 賓客們的座位都是嚴格照著家世等級排列的。
容圣心代表容家的地位,比商酌要前排一位, 而他占的是寧家的,恰好寧商羽缺席未至,也沒派個家族的閑人來走個過場。
商酌偏不走,眼角輕輕向上挑著,透著蠱惑人心:“離近些,我才能被五小姐圣光普照到啊。”
容圣心卻對他這套免疫了,畢竟曾經在商家住過一段時間,那時年紀小確實讓商酌迷得神魂顛倒的,成天看他拿著本佛經,逢人就說跟誰有緣,還信的很。
要說被孤獨流放境外的幾年里,她從路汐主演的影片里學到了什么。
應該是學會了怎么親手將像是細線似的緊緊纏繞在身體內五臟六腑,乃至那顆心臟上的情感一點點割斷剪碎掉,劇痛一過,等她從黑暗往光里走,努力自愈好那些肉眼看不見的傷口,重新被家族召回來后。
容圣心已經擺正好了彼此的位置,她是容家的五小姐,只要愿意住在象牙塔里,永遠都會有哥哥護著。
商酌則不再是商家沒有任何話語權,地位最下等的私生子。
他曾經放棄了容家的五小姐。
他也不再受到父權的壓制,終于拿到了家族的合法繼承權,且多情大愛的妖孽浪子聲名遠播在外。
容圣心繼續點亮手機,不再看商酌那張臉,見容伽禮也不回她消息了,氣沒處撒,于是就滑開俞池的微信聊天框。
繼而一頓真情實感地瘋狂輸出:
“容伽禮。”
“你是古往今來第一大壞蛋!”
“啊啊啊——我實名禁止你過度靠近汐汐。”
“否則我決定一天罵你十遍,壞蛋!!!”
“壞蛋!”
被迫承受了不該承受的俞池過兩秒給她回消息:“有膽量去罵他,需要我幫你截圖轉達嗎?”
容圣心適宜地上演變臉如翻書:“這不是沒膽嗎?再說啦,你是一個生活驕奢淫逸的人,沖你罵也一樣。”
“……”
下秒,俞池這個驕奢淫逸的人直接送她了個獨享拉黑豪華待遇。
容圣心表情微笑,很好,一母同胞的親兄妹是什么東西?
以后就死生不復相見吧!
她拿起手旁的小扇子,朝著氣紅的臉蛋兒輕輕扇著風。
眼角的余光順勢掃到短短幾分鐘內,商酌坐在這,已經被塞了厚厚一疊私人名片了。
他祖傳的招桃花體質,到哪兒都招惹紅顏知己,把名片顛來倒去轉著玩,看向她,突然就笑了:“你覺不覺得我這容貌,跟今晚最后壓軸的紅寶石相得益彰?”
容圣心聽出他的意思,用天真語氣說:“你要是敢奪人所好,我哥哥會讓這塊紅寶石,成為你的陪葬品呢。”
商酌朝她微微傾身,黑發束了尾,卻落了兩縷垂在額邊:“我們的五小姐這是啟動了——哥哥哥哥,有人欺負我的絕招技能了嗎?好厲害啊。”
容圣心指尖攥著小扇子,顏色像是桃花,粉桃色的,直接呼到了商酌臉上:“這更厲害呢。”-
酒店總統套房內。
經理親自將一盤盤精細昂貴食材的佳肴,如流水般端上桌,繼而裝得靜若無人似的,退到門外,全程都盡量沒發出多余的聲響。
路汐洗過澡才出來,那身玫瑰香水味沒了,取而代之的是酒店里那種很淡的木質沐浴露味道,她裹著寬松浴袍,知道要往容伽禮身邊挨著坐,而不是沒眼力色坐對面。
看著他的側臉被落地窗折射而進的日光隱著,看不清神情,氣氛卻比先前要融洽了幾分,路汐想著就該乘勝追擊,滿腦子都是這個,以至于伸手去端起湯喝時,沒注意溫度,入唇的下一秒就皺起了眉。
兩人離得近,容伽禮能清晰聽到路汐咽喉嚨的細碎動靜,見她忽而停下來,立刻察覺出端倪:“味道不合你胃口?”
“燙。”路汐本就疼,猝不及防被這么一下,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雪白餐墊里。
連她自己都怔住了。
還未反應過來,就讓容伽禮給抱到了膝上面對面坐著,神色瞧著是冷靜的,行為上卻毫無余地的強勢,透著冰冷溫度的修長兩指往她唇內伸,輕而易舉地抵開那潔白齒貝。
路汐的舌尖軟得不像話,之前容伽禮就親身領教過,如今微燙,指腹貼了幾秒上去:“好些了?”
沒想到還能這樣降溫!
路汐被他垂目盯著,想回話,卻無意識地含了下他手指。
霎時,她就高度緊張了起來,那浴袍之下單薄纖細的背都崩直。
偏偏容伽禮還是那副冷靜的樣子,卻還要往里。
路汐喉嚨像是火燒起來,把他冰冷的溫度也浸透,含含糊糊地吐不出一個字音來,直到仿佛過了半個世紀那么漫長,容伽禮才大發慈悲地放過她,那兩指,映在日光里濕漉漉的。
“湯涼了。”
半響,他說。
路汐卻沒有從容伽禮的膝上下來,唇很紅,說:“不喝了,早已經喝撐到了。”
容伽禮游刃有余拿起雪白餐巾擦拭指腹水跡的動作停了瞬,目光停留在她的臉,又極其緩慢地往下移,落在被松垮浴袍裹住的腰肢上。
路汐眼彎彎的,故意地說:“這些菜品,都沒有容總合我胃口。”
“路小姐胃口挺挑。”容伽禮。
路汐內心后知后覺地有點害羞的,性格使然,愈是這樣,行為上就愈大膽,忽然將臉蛋往他下顎貼,直白地問:“我先前表現的怎么樣?你喜歡嗎?”
“差強人意。”容伽禮道:“怎么?你準備用這個隨隨便便應付完我,出了這個酒店的門,就可以一身了無牽掛,跟我兩清了么?”
路汐被他語調陰陽怪氣得有口難言,半響后,輕輕抱怨著說:“你好難搞定啊。”
容伽禮回她:“難搞不也被你得手了。”
路汐被噎住話頭,歇了力氣似的,臉蛋沿著滑到他的胸膛前,睫毛下的視線也落到他那只手上,線條真是完美,哪怕連過于冷白手背凸顯出的青色靜脈都賞心悅目,某種場景就跟著不合時宜地浮現在了腦海。
明明在她被嗆到的時候,不受控制地緊了喉。
他是真真切切地爽到的。
其實,最擅長翻臉無情的是他吧?
…
…
只要容伽禮還堵著那晚的氣,路汐心虛作祟在先,就不敢輕易賭一把離他身邊的時間超過兩小時以上。而接下來的日子看似表面平靜不起波瀾,不知不覺也過去了一周光景。
容伽禮前些天談的收購項目,是與蕭家一起融資拿下,而他占據了大部分的股權,所以敲定負責的團隊具體人選和每個環節決策權都在他這里,自然就日理萬機了些。
那些在商界衣著正式的精英們,興許可以眼不眨地丟掉柔情似水追來的紅顏知己,卻為了能進跟容伽禮近距離接觸的項目,必是誓不罷休。
路汐便安靜地待在容伽禮身邊,看著那些換了幾撥的神態各異精英,偶爾借用黎書的筆記本,又悄然地拿走容伽禮的鋼筆,時而認真地在上頭涂涂寫寫著半天。
沒回菩南山。
容伽禮在會議就近的高檔酒店住了下來,他歇息不到片刻,晚間七點有場重要視頻會議,喝口水的功夫,站在茶幾前,長指順勢拿起上面的筆記本。
隨意地翻開一頁。
是路汐的筆跡,像寫日記,零零碎碎記錄著一些日常:-
秘書部的韓助理私下找我要兩張簽名,是我影迷-
摻點酒精的薄荷味咖啡難喝,偷偷跟容伽禮的咖啡換了,他喝了口也皺眉頭,看來不是我一個人的品味有問題-
容伽禮今晚投喂了我一份可露麗,還是焦糖乳酪味的最合心意-
連續三天佩戴黑瑪瑙袖扣-
容伽禮團隊里有個文氣重的男人好奇問我,是不是改行不當女明星了?容伽禮究竟給我開了多高的薪水,能有多高,只管一日三餐和衣行住行呀-
不對,他還提供了陪睡服務-
不轉行,繼續努力拍戲給容伽禮買黑瑪瑙袖扣!
洋洋灑灑記錄到了這,就逐漸沒了墨水,路汐也停筆。
容伽禮意猶未盡,卻將筆記本合上,擱放回了原位。
沒會兒,路汐從浴室里出來,夏季的夜晚熱,她出去在酒店花園散步了一圈回來后,就鉆進了浴缸里,等清清涼涼出來,忘記披浴袍,只穿著真絲吊帶睡裙,隨意垂落在腰肢的烏黑發梢和堪堪遮擋住臀部的裙擺一起輕晃,大片的白,仿佛也能晃人眼。
很快,路汐腳尖想往衣帽間走,卻讓容伽禮按到了沙發上瘋狂地親吻,她不是未經人事的女孩子,對視上他幽靜眼眸里看得見的欲,忽然腦海想到什么,立刻說:“剛才洗澡時,我看到這家酒店在洗手臺上給客人準備的六只裝避孕套了,感覺小了,跟你的尺寸不符。”
說這個時,路汐覺得壓在身上的男人是能心領神會的。
這一周她雖然是主動陪容伽禮的,卻毫無人身自由可言,倒不是被監視,畢竟她才是監視容伽禮的那位,只是黎書真是太體貼入微了,唯恐她感到被輕視孤立似的,哪怕有公務纏身了不能親自陪同,也要從秘書部挑個性格討喜的同事陪她。
讓路汐想要背著人,去買最大尺寸的避孕套,也有心而無力
怎料容伽禮看了眼時間,差一分鐘七點整,從她身上起來時,漫不經心地忽略著已經起了反應,落了一句:“路小姐想的挺多。”
“?”
路汐微微張唇卻反駁不出半個音,此刻她的腦子其實是一片空白,哪里想的多,分明是他自身……也挺得辛苦啊。
*
路汐顯然被這句話得罪了不輕,連續兩日主動去次臥睡,雖然醒來之后,都會發現自己又被深夜才結束完工作的容伽禮當人形抱枕了。
周末的時候,她陪容伽禮去參加了一場私人品鑒會。
據黎書說。
這個私人品鑒會的主人叫駱岱,是位頗有名氣的古典主義藝術家,最擅玉雕,在他的手上就沒有不完美的作品,年紀極輕卻很受不少古玩大佬的追捧。
而駱岱,這輩子也就親口承認過只有容伽禮的高級審美能與之一戰。
他這七年堅持給容伽禮發了上百條消息卻毫無音訊,如今不露面的容伽禮逐漸活躍在外界面前,駱岱直接在圈內放言了:
誓必是要邀容伽禮光顧他的私人品鑒會。
路汐心生好奇:“容伽禮不是能輕易被人放言脅迫的性格。”
黎書:“是啊,所以身為賀南枝竹馬之一的駱岱,跑到謝大公子的家里哭嚎了三天三夜,才讓容總接下這張邀請函。”
且不論交情,賀南枝前段時間還在微博為她的事伸張正義。
這不看僧面,也得看看佛面。
路汐心領神會到了容伽禮為何會出席,沒在吱聲。
等品鑒會結束,容伽禮的行程里要遠赴美國一趟,他動身去國外,路汐更是得緊跟不放,登機之前,坐在貴賓室內的單人沙發上,先回復了一些圈內人的消息。
她點著手機,先是婉拒了簡辛夷邀請自己到菩南山打牌。
簡辛夷問:“陳風意最近說話神神叨叨的,你最近不是在休假期?”
喬清石的電影還在走合約流程,也沒那么快開拍。
《追星星的你》這檔綜藝且不說路汐已經退出,第二期也讓觀眾自發舉報到節目組主動暫停錄制。按理說路汐的檔期暫時又空白了一段出來。
簡辛夷是想跟她談點兒合作,誰知去問陳風意,他那個腰好像就跟有后臺一樣,特別硬,說話也神秘兮兮的,心眼子繞成了結,叫人捉摸不透。
路汐指尖懸在屏幕上片刻,能打入資本圈站穩腳跟,可見簡辛夷高人一等的智商,言辭格外謹慎地回:“嗯,私人行程。”
簡辛夷:“我猜,你舊情復燃去了。”
路汐在微博自證設計稿清白那事,整個娛樂圈的大小咖位明星都在線吃瓜,只是熱度和粉絲們戰火都在石嘉一和宿嫣身上,她那定情信物的主人是何方人士,就被外界給遺忘了。
簡辛夷不知內情,也未聽她提起只言片語,卻一語猜中要點。
路汐猶猶豫豫了許久,才給她回復:“有舊情,卻談不上復燃。”
下秒,簡辛夷點到為止:“別透露你舊情人姓甚名誰,我自己猜。”
好的吧。
路汐指節微彎握著手機沒再回,心想要猜中了都住在菩南山,可能哪天還會偶遇到——遇到,都住在菩南山,這兩個關鍵詞讓路汐茫然了下。
眼眸毫無焦點望著前方玻璃門,思緒在發散,回憶起簡辛夷是成立了漫星娛樂后,就搬到菩南山定居了,而兩人成為牌友后,她去往菩南山做客,一年里也有個十次以上。
為何,一回都沒有在半道上偶遇到過容家的任何人。
這七年,容伽禮是何時住到菩南山上的呢?
路汐沒琢磨透這事,而最近腦子里都是容伽禮,怕一不留神給忘了,于是從包里拿出那個筆記本,翻開一頁當日記,規規矩矩的清秀行楷,很輕地寫了下來。
等抬起頭時,好巧不巧看到玻璃門進來一人。
路汐這雙眼生的美,還很會認人,哪怕對方一整個腦袋都用白繃帶給纏繞了幾圈,還戴了個超大墨鏡,但是那股驕縱到不可一世的做派,不是誰都能效仿來的。
空氣驟然安靜。
宿嫣即便頂著這顆腦袋,卻依舊我行我素地穿著一身招搖的紅色裙子,自然是更招旁人窺探的視線,她無所謂,剛整完容的脾氣格外好,誰知一轉身,看到路汐也在,不假思索地走了過去。
路汐干凈指尖壓著筆記本忘記收,語氣微微訝然:“你又整容了?”
宿嫣在微博對戰那局輸人一等,如今在她跟前占不了什么上風,態度就不再那般針鋒相對,往旁邊單人椅坐:“不然呢,你都告知我了江望岑此生恨到生不如死的是你,我又不蠢,還頂著你的臉做什么?”
宿嫣不蠢卻性格很瘋,得知真相后,當晚就把自己安排進了手術室。
她要將身上帶有路汐的影子,都一刀一刀剔除下來。
路汐多看了宿嫣幾眼,又順著往下問:“那你不好好在醫院待著?”
“這不是聽說江望岑差點死了嘛。”宿嫣彎指取下墨鏡,眼神直勾勾盯著路汐,倏地一件秘聞冒出來:“上周他跟友人約去深海釣魚談項目,遇到了點兒意外,逃到了一座無人荒島,人差點兒回不來了。”
路汐連烏濃睫毛尖都沒顫下,仿若身在國外的江望岑生死與她無關。
宿嫣暗有所指似的說:“所幸我未婚夫也算海島城市長大的,水性極佳,躲過一劫后,被好心人送到了醫院搶救,你猜怎么著?他身上那深入骨髓的傷口,醫生護士竟不給打麻藥就抬上手術臺了,這位好心人,聽說姓周啊。”
路汐又開口,聲音透著平靜:“還留下姓名?看來是靜候江望岑報答恩情了。”
“可不是嘛?”到底是好心人,還是借著好心之舉折磨人的,不好說。宿嫣語氣聽著卻像是埋怨起來一句,又笑,不過臉被繃帶遮擋著瞧不清:“不知道什么手術還要用上電擊,跟你演過的一些電影情節一樣變態,想了好幾晚也沒想通,不過沒死就成,我和他真是患難夫妻啊,只能提前出院去陪他了。”
路汐見宿嫣倒不是真的為江望岑抱不平,反而到最后,口吻透著能博得和他獨處機會的期待感。
不再繼續閑聊。
她妥當收起筆記本,順勢垂眼看了一下手機。
已經離開容伽禮身邊超過半小時了。
路汐拋下了宿嫣,起身往隔壁的茶室慢悠悠走。
同時心想的是習慣培養起來了,日后真不好戒斷。
哪怕什么都不做。
不與他親吻。
只要遠遠看上一眼,胸口就能滋生出莫大的滿足感。
第 42 章
飛機升入高空, 路汐窩在座椅里,在身上裹了一塊毛毯,然后問空乘要了份紐約的報紙,安安靜靜地在上面找到了啟林資本的相關新聞。
媒體只是提了幾字身為話事人的江望岑負傷住院, 另一位無辜受牽連的友人倒是接受了記者的采訪, 驚恐未定地講述了荒島逃生的全過程, 驚險刺激程度足以改編成電影, 甚至在采訪結尾的時候他篤定了是有雇傭兵團伙在黑暗里緊跟監視不放。
而媒體點評的也很犀利, 最后建議這位友人在醫院做下精神方面評估。
看了很久,路汐的手指將報紙對折,繼而抬起眼眸, 若有所思地越過陌生的商業人士, 將視線定格在了最前方和黎書坐一起的周境川那邊。
他是昨天突然出現在容伽禮左右的。
比起穿著白西裝, 性格溫潤和善到逢人就愛送點人文關懷的黎書,周境川依舊是板正的黑西裝,而那雙手不知為何裹上了皮質的黑手套,一直沒見他摘下來過。
白手套代表的是黎書。
黑手套代表的是周境川。
兩者猶如是棋子, 皆為容伽禮所用,一個在明, 八面玲瓏地應對著外界。一個在暗, 處理著臺面下那些見不得光的陰暗事。
路汐腦海中不合時宜地冒出這個想法,直到落地紐約,還有點兒心不在焉似的。
黎書前來關懷:“前往酒店路途還有四十分鐘, 路小姐是累了?”
路汐直視前方:“還好,周秘書手怎么了?”
前方三步遠的周境川臉上掛著幅沉得住氣的面具, 拎著手提公文包,儼然是秘書做派。
黎書順著她視線看了幾秒, 禮貌溫和一笑:“外派處理事務時受了點小傷。”
還真承認得痛快,卻沒往下細說。
路汐也識趣不追問𝔀.𝓵,心思通透總能從觀察到的細枝末節里,自己琢磨出個所以然來。而朝夕相處這段日子里,黎書更是欣賞路汐這種點到為止的溫柔性子,在某種程度里,間接性能讓人覺得在她這,無論是什么三六九等的身份都是被尊重的。
等一行人入住了商務酒店,容伽禮將西裝外套解下扔在沙發手扶上,轉身走進了洗浴室。
落地玻璃窗環繞大半寬闊的客廳,頂上的吊燈照亮一切,路汐讓隨行的秘書將行李擱在衣帽間便好,拿起行程表翻了一頁,先過目完他今晚要出席什么正式場合,繼而去行李箱里挑出了套嶄新的衣物,放在沙發上,手指自然地撫平了西裝表面的細微褶皺。
等做好這些,路汐倒了杯水捧著,步聲很輕地走到陽臺處,撥通了個電話。
對方似訝異她主動致電,聲音隔了會才傳出:“路汐?”
跟上一任經紀公司解約前,路汐與江望岑實際上真正接觸的很少,有事都是情愿找他身邊的心腹佟陽,先抿了口水,語氣很輕說:“紐約哪家醫院?”
佟陽沒有遲疑報了醫院名字,隨后又問是否需要派車來接,這些年,他跟路汐私下關系不錯,主要是折服于她的信念,也從沒見過誰能像她這樣的。
路汐主演的那些劇本,每次一殺青,佟陽就會聽從江望岑的指令帶她去做精神評估。
按道理,無論是角色成就了演員,還是演員賦予了角色靈魂。
在徹底沉浸地入戲的話,精神世界都不會太正常。
往嚴重點說。
甚至會自我陷入絕望抑郁的狀態。
但是那一年又一年的精神評估結果顯示,路汐是一個頭腦十分清醒的正常人,清醒著飽受戲里的精神折磨。后來她用長達三個月時間,封閉式拍攝完《三十三天》,跟江望岑之間的債務也勾銷了,佟陽自然就無法再去窺視到她后來的狀態。
電話掛斷。
路汐婉拒了佟陽派人來接的安排,默默地站在陽臺處將一杯水喝盡,等轉過身折回去時,恰好看到浴室的門打開,洗過澡,披著白色浴袍的容伽禮走出來。
她最近太愛觀察容伽禮,發現他此刻在工作狀態,神色會疏淡幾分,等會兒就要出門跟隆策資本的董事長見面,在這間套房里待不久,也不避著便脫下浴袍,伸手將擱置在沙發上的衣物拿起穿上。
路汐離他三步遠,往手扶坐,一雙眼借著燈光,專心且純粹地欣賞著容伽禮的腹肌,從側面瞧著弧度像是雕刻出來的,輪廓分明又性感。
容伽禮等穿戴整齊后,緩步地往她面前走,將袖扣遞了過來。
是她那對黑瑪瑙質地的。
路汐垂眼看了幾秒,伸出手指接下,也自然不過替容伽禮在袖口處系好。
與此同時,唇邊被吻了下,他說,“隆策資本的董事長會攜女兒來,你跟我一起去?”
“人家帶女兒,我是你女兒嗎?”路汐仰頭看他。
容伽禮抬起右臂抱著她細腰,手掌上移,清晰地摸索著路汐的蝴蝶骨,說,“你要想也可以。”
路汐覺得他氣息透著燙意,臉頰跟著紅,“現在去投胎來不及了吧?”
容伽禮往敞開的臥室門掃一眼,隱約可見雪白床尾,偏低的嗓音仿若在空氣飄浮:“幾步路的事。”
路汐咬住唇肉,生生咽下差點兒接下的話。
容伽禮的吻再次往她額頭和挺翹的鼻尖落,然后是沒留神地給咬紅的下唇,安撫似的含了會,就往里探,隨即長指撥開她的衣領,低頭想落到那一截干凈的脖頸。
路汐避開,一吸一呼地輕喘說:“你該離開了。”
容伽禮低聲問:“不跟我走?”
路汐纖長的睫毛垂下,掩飾去了隱晦情緒。
以前在宜林島上,未來太遙遠,兩人發生性關系后,皆是很有默契將這段不為人知的感情給秘密隱藏了起來,沒有逢人就透露跟誰私定了終身。
如今重逢后,她心里清楚為何明明什么都沒做,卻輕易的被容伽禮那個圈善待。
原因很直白,是容伽禮的態度。
他有意圖把她這個薄情的前女友昭告天下,其余有幸知曉一些內情的人自然就隨著容伽禮的眼色行事。
安靜了半分鐘,路汐討好似的去親他下顎:“我沒來過紐約,想逛逛。”
她撒謊了。
出道前三年,紐約這座城市來過不下十次。
容伽禮未表態真信還是假信,陡地抱著她抵在沙發背上吻得兇,路汐怕將他西裝表面抓出褶皺,于是雙手沒抵擋壓迫而來的胸膛,昂著細頸,分心承受著,同時感受到容伽禮的手掌往下滑,從她臀線落到膝蓋窩處,力道完全不輸給唇上的。
時間過去好久,連秘書都來到套房門外按門鈴提醒了。
路汐被親得手腳無力,跌入舒適的沙發上輕輕發抖,現成的借口有了,她扯過先前容伽禮換下的西裝外套往腦袋蓋,一副要借助睡眠來恢復這場親熱給耗盡的體力。
沒去看容伽禮什么反應。
豎著耳朵聽了會,只聽到腳步聲逐漸遠了。
隨著一道隱隱約約的開門又關門聲,客廳也徹底重歸于安靜。
路汐是真需要躺會,聞著西裝的清冽好聞氣息,閉上眼睫了十來分鐘,等平復完身體發熱的異樣,才抬指輕輕扯下,臉露了出來,繼而伸手去摸索到手機。
她看過行程表,知道這次陪容伽禮出席的是黎書。
所以他定然是會提前安排上一次陪過她解悶的同事留守酒店。
路汐編輯了條內容發過去,越過黎書,跟那位性格也很和善的秘書說:“我暫時沒胃口不想用晚餐,想獨自在房間安靜睡一會。”
秘書很快回:“好的,路小姐。”
應付完他,路汐又起身將套房設定成免服務狀態。
她經過玄關處的一面鏡子時,眼尾余光打量了幾番自己,容伽禮很懂人情世故這套,他如今穿哪套西裝的決定權歸了她所有,于是禮尚往來,也會禮貌地在她身上留下一些印記作為謝禮。
路汐今晚要外出,有上回酒店的前車之鑒,自然是不肯他往衣領遮擋不住的地方親。
這會兒左看右看半天,除了唇不可避免是紅的腫的,脖子算是保住了。
她朝著面前的鏡子笑了一笑,轉身時,卻忘記往下看,膝蓋窩處的幾道指痕比任何時候顏色都重,加上肌膚還雪白一片,更愈發明顯了。
*
*
夜間八點十分,紐約某家私立醫院。
路汐來到時,恰好看到佟陽正在跟主治醫生交流治療的方案,是報紙上沒有報道出的,江望岑在荒島時被巖石給壓住,曾強忍劇痛,親自把左前臂的橈骨和尺骨折斷才得以脫身。
佟陽唯恐留下后遺癥,便準備換成更有權威的醫生重新安排一場手術。
畢竟那位留下姓名的“好心人”,要真的想積德行善,也不會連麻醉劑都不給打了。
路汐安靜止步于遠處,等佟陽清楚溝通完,嘆了口氣轉身面朝她方向時,才走過去。
“你來了。”佟陽同時看到她,又說:“來得巧,江總也醒了。”
路汐不是真情實意來探望江望岑的,自然是空手而來,連敷衍似的的一籃水果都沒拎,她還未言,佟陽又自顧自地往下說:“接到你電話時,我還以為是整宿沒睡才出現幻覺了,江總出事,真沒想到你會遠赴紐約一趟……”
“不是特意。”路汐打斷他的話,輕聲解釋:“我陪人出差,順道過來的。”
佟陽自作多情了:“……”
路汐又說:“何況能目睹一下江望岑躺在病床上的樣子,也挺有趣的。”
她溫柔的語調半帶玩笑意思,佟陽拿捏不準有幾分真。
路汐抬眼,透過身旁的門上方形玻璃,能隱約看到病床上的身影,隨即與佟陽點了下頭,便踩著細高跟推門而入。
早在她站在走廊時,江望岑已經聽到了動靜。
也清楚聽到路汐說的那些話。
室內十分寂靜。
進來的那刻,路汐很快就看到江望岑穿著病號服躺著,頭發微凌亂,在重傷又經歷了一場慘無人道的手術情況下,古典俊美的面容透露著很明顯失血過多的蒼白,沒了往日如刀刃的鋒利感。
路汐有很豐富的探病經驗,走近病床,便自尋了椅子彎腰坐下,視線又在他面容之下的脖頸停留兩秒,“怎么這也有傷?”
“醒來便有。”江望岑見她看似問,卻沒有太驚訝表情,過片刻,又言一句:“許是好心的主刀醫生手不穩,割錯了地方。”
將脖子割開一道腥紅的線,像是自刎的疤痕,也像路汐飾演過的角色。
路汐抬手拿起床頭柜上的橘子,提醒他:“莫要留疤了。”
“留不得么?”
“宿嫣愛極了你這皮相,身為一個哪方面都不合格的未婚夫,她都不指望你的關懷備至了,總得保住這幅皮相,給她留個欣慰不是?”
提起宿嫣。
江望岑眉目毫無波瀾,早就知曉了國內那場真人秀的荒謬鬧劇,甚至至今,都沒有給宿嫣打過一通電話,呵斥也好,勸她也擺,哪怕一絲情緒都很苛刻無情,不愿意給她。
江望岑語氣平淡:“你為宿嫣抱不平?”
路汐剝開了微酸橘子,卻自己吃一瓣,說:“我和宿嫣是好朋友呢。”
江望岑聽笑了,病號服襯得他頭發異常烏黑,眼睛也是:“那你和誰還是好朋友?為我策劃了這場荒島大逃殺的真正幕后人?”
路汐指尖繼續剝下一瓣橘子吃,沒回話。
江望岑又道:“原來跟你私定終身的神秘男友,還活在世上。”
從江微來往的書信中,他很早就知道少女時期的路汐一切背景故事,后來用債務書簽下她的那三年,更了解得深,卻從未見過她那位私定終身的人出現過。
在江望岑這里,默認是死在了當年。
才會有從《求愛我長久》量身定制的劇本開始,連續五本,直到親手殺死愛人的《三十三天》……
而路汐今晚表情平靜,一副隨你怎么猜的樣子,咽下橘肉后才說:“有他在,沒有人能欺負到我的,江望岑……我與你早就債務抵消干凈,不如你將江微的書信給我,我保證,你和他此此各有城池,不會越界一分。”
這是她來此,想要商議的事。
江望岑情緒藏得很深,唯有在書信這事上,像是逆鱗:“我怕你雙手臟了那些書信。”
“是的。”路汐不反駁他,淡淡的笑:“畢竟那一封封都是江微給你寫的求救信。”
母親拖著病體也要跟出軌女秘書多年的江樹明解除婚姻關系后,隨之而來的,是江望岑和年幼的妹妹也要面臨離別。而他被帶到紐約投奔了外公的家族,走時,留在江家生活的同父異母妹妹從別墅后花園里,撿了一片最好看的菩提葉送給他。
炎熱的夏天,妹妹撲到他懷里砸下的眼淚,更燙,直直砸進了他的心臟。
她不再聽他的話,哭也只能哭三分鐘。
那眼淚永遠流不完一樣,小手揪著他衣袖說:“哥哥,你要記得有個妹妹叫江微。”
她還說:“哥哥,對不起……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孤兒院里的棄嬰,被爸爸為了積德行善收養回家的,我,我不知道我的親媽媽是破壞你媽媽婚姻的第三者,哥哥,你別恨我。”
“哥哥,我開始學拼音寫字了……你在紐約等我,等我給你寫好多好多書信。”
江望岑的眼底驟然腥紅了一片,直直盯著路汐。
她的笑容猶如情緒很淡,輕聲問:“連每天早晨坐在餐桌前吃一口飯,都不能決定想穿什么衣服。江總?你真覺得江微給你寫的那些書信,是在分享她在江家的小公主生活嗎?”
路汐是最有權說起這些,只因她到江家寄宿開始,也陪著江微親身經歷了這樣的生活。
而在宿嫣跑到面前來提起菩提葉時,路汐心思敏感地就猜到了宿嫣應該是用什么辦法從江望岑這里偷看過,才會知曉她的一些事。
路汐實在是,不愿那些書信沒有秘密可言,任誰都能窺視到全貌。
何況誰知道宿嫣下次情緒不穩定起來。
又會做出什么驚天動地的事?
她只有今晚這一次機會,向江望岑索要:“對我而言,這也是江微的遺物,我能比你保護的更好。”
江望岑與她對視:“你怕了?”
路汐輕笑:“怕什么?”
“怕有人能看到那些書信,從中窺視到你曾經寄人籬下……”江望岑到底是啟林資本的話事人,能精準地揭露了路汐這張美麗皮囊下,將體面和自尊心視為比命高的一面:“像個無家可歸的可憐小動物一樣躲躲藏藏在城堡里求生。”
第 43 章
“換句話說, 你那位私定終身的神秘男友能高高在上的在幕后戲弄我一局,看來身份不容小視,他知道你可憐蟲一樣的過往嗎?”江望岑輕描淡寫過身處險境的遭遇,顯然痛在恨意面前不值一提, 而恨人的這件事上, 已經被他那三年里往路汐的身上做到了極致。
病房里的氣氛隨著這一聲聲地問話, 瞬間給凝滯了下來。
路汐始終不言不語。
在江望岑眼里, 她被送到江家寄宿后, 像是沒人要的可憐蟲,也像是與江微一起被移植在后花園的并蒂花,紅花柔軟, 白花藏刺卻被命運安排緊緊纏繞著生長在一起, 深深扎進彼此的身體里汲取活下去的養分, 到底誰寄生誰,是誰大片大片的綻放滿園,是誰又悄無聲息地枯萎死去了。
在這世界上,無人關注。
而如今眼前活著的人是路汐, 她又怎么能生機勃勃的活著?
江望岑端詳她的表情細微變化,又問一句:“他知道你只是長著一張很會愛人的臉, 實則為了逃離那個地方, 狠心起來,什么都可以拋棄嗎?”
路汐紋絲不動地坐著半響,指尖握著剩余一半的橘子, 已然掐了進去:“我有心跟你和解,你非得跟我談恨, 江望岑……那些書信想必你也是當自己妹妹的遺物去看,那也應該從里面窺見到我是什么性格。”
她隨父親路瀟的基因, 有睚眥必報這四個字。
話音落地。
下一秒路汐也跟他論一論舊事:“我第一次見到江微,那時她自刎未果后,覆蓋在脖子上的疤痕卻遲遲無法自愈,你在信里追根究底過原因嗎?我告訴你,是因為每次結痂時,江微就會把它重新撕裂得血肉模糊,她意圖用這種方式去叛逆一場,哪怕效果甚微……”
“你讓她在江家慢慢長大,有教過她要懂得愛護好自己的身體嗎?”
“你江望岑只會覺得,這是一道疤而已。”
一道疤而已。
江微想割斷的,何止是自己的脖子,是和江家血緣上的羈絆。
江望岑沒有躲閃路汐的質問,卻同時沉默下來。
過許久。
“江微的書信你不愿交出來,我總不能跟你打官司不是?”路汐抬手將橘子擱在床頭柜上,動作間擋住了一部分雪亮的光線,恰好江望岑那雙微微猩紅的眼像是被擋住了光,有什么壓抑情緒在里頭,而她頓了幾秒,語氣柔柔說:
“那就藏好了啊,別把書房弄得跟旅游景點一樣,隨便是個人都能進去免費觀看。”
…
…
離開病房。
路汐迎面和航班延誤,姍姍來遲一步的宿嫣撞個正著,她的臉色比燈光更白,完全忽視對方看到自己不可思議的眼神,踩著細高跟直接往電梯方向走去。
落在身后的宿嫣瞄了路汐一眼,又一眼,又是一眼,忽然反應過來什么似的,有些冷地瞪向了佟陽。
佟陽神經驟然緊繃起來,正苦惱該怎么解釋。
不過很快有兩名醫生被驚動,急匆匆跑來說觀察到病房里的江望岑狀況不對。
宿嫣心頭疑云頓消,氣道:“路汐一來探病,他就情緒激動到要被抬進手術臺搶救,我算什么?恨比愛好使是吧,我就不配他恨一恨?”
電梯直達一樓。
路汐暢通無阻地從醫院出來,她沒有攔出租車回酒店,而是沿著街道漫無目的一樣朝前走,兩側綠樹環繞,高檔奢侈的店鋪在夜幕下林立著,見前方有個女網紅在路中間舉著手機直播,她腳步微頓,轉而進了一旁的小酒館。
路汐想安靜獨處一會,恰好酒館內的生意冷清,連音樂都是淡淡的,她走到前臺點了杯招牌酒。
“什么是明天?”問酒的名字。
右臂紋著繁花刺青的老板看了眼她:“伏特加混著朗姆、龍舌蘭、琴酒和藍柑青檸,這杯酒名為明天。”
都是烈酒。
過往渡不掉的因果,在喝完這刻,明天即是新生。
路汐低垂眼眸看得出神,過半響,點了這杯。
她沒坐在吧臺,而是挑了正對著街道的窗口高腳凳上,隔著像是霧似的光影,她看不清外面人來人往身影,只是沉默著將酒輕輕慢慢地飲盡,讓摻著酸汁的烈酒一點一滴蔓延入喉嚨。
夜間十點,路汐品著酒香,卻憶起了寄人籬下的過往。
那時的她和江微在江家別墅里有很多秘密基地,兩人經常會給彼此制造驚喜,有時她翻開書本的某一頁,會發現里面夾著江微在后花園撿到了一片這個盛夏顏色最好看的菩提葉。
有時江微無意間掀開枕頭,會發現好多五顏六色的小糖果。
她們把像牢籠一樣的江家別墅,變成了童話故事里的禮物盒。
很平常的一天下午,路汐從臥室床底下找到了條藍色夢幻的公主裙,她坐在地板上發呆,萬分珍重地捧著,這時藏在窗簾處的江微晃出身影,靠近的腳步和聲音都輕輕的:“對不起汐汐,我媽媽不該聽保姆的告狀,剪壞你給學校藝術老師做畫像模特才攢夠錢買來的新裙子。”
路汐小臉兒微白:“我沒有脫光衣服。”
藝術老師只是讓她當個漂亮安靜的小花瓶,站在潔白的圓形臺上三個小時。
這樣她就可以賺到一筆小小的報酬。
而這事被保姆同校的女兒給撞見了,于是就有了她背著書包剛回來,迎面被不分青紅皂白地指責是沒媽教又沒爸管的壞孩子,在外做了傷風敗俗的事,然后還將她藏在書包里的裙子強行翻了出來剪掉那幕。
父親欠著江家天大的債務,路汐只能忍,端著一貫以來的倔強漠視著江微親生母親聲嘶力竭的羞辱。
“我知道我知道的,你只是想穿漂亮的裙子,等周六回到宜林島了去見你喜歡的男生。”江微吃過路汐如今身上遭遇的這種苦頭,知道去反抗是無效的,只會換來更猛烈的欺凌。
她們都還太小了。
媽媽隨便一句強制指令,就能讓她們不得自由。
江微表情很空,靜靜地抱著路汐:“汐汐,為什么我們還不長大?我想去紐約找哥哥,我不想當這個媽媽的小孩……”
“哥哥的媽媽才是我想要的媽媽,可是她恨我,她知道我是爸爸的私生女后,就恨上了我。”
路汐輕柔地為她擦拭了眼淚:“你是江微,可以不是誰的私人物品。”
“可這個媽媽把我當成了手上的一張籌碼。”江微聲音透著許些困惑:“她為了嫁進江家生下了我,卻嫌我不如哥哥天資聰穎,恨我將來繼承不了爸爸的財產,可她身體又懷不上新的小孩了,只能將滿腔不甘的怒火都發泄在我身上,我要是死掉了,她好像又很怕。”
路汐眼眸視線落在江微纏繞著白繃帶的細脖上,感到有些難過:“微微,答應我,你要懂得愛護好自己的身體,我們要一起努力的活著,活下去。”
江微對她露出了不明顯的笑,添了絲生氣:“我很久都沒有弄傷自己啦,跟你說小秘密,昨晚保姆又像電影里的魔鬼一樣,從門鎖孔洞里偷窺著我洗澡,我聽你的話,只是去冰箱里偷了點兒番茄醬抹在脖子上嚇她。”
路汐也被這個保姆偷窺過,甚至帶著江微去找江樹明揭發過。
而江樹明在百忙之中,還要抽一兩分鐘聽到這些,身形站在樓梯上太過高大,面孔嚴肅說:“保姆早就跟我盡責匯報過,你們一個文文弱弱愛到處磕傷自己,一個……”
他冷漠的話頓住,卻掃向路汐這張漂亮的臉蛋,話沒說完,卻明明白白地透露了出來。
保姆說從海島接到家中借住的這小姑娘不一般,瞧著學習好又會跳芭蕾,私下卻什么都來,她書包里藏著煙和拆過的避孕套,每到周五晚上廚房就會丟失點食物。
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小姑娘要回島上了,想從江家拿點東西救濟自己債臺高筑的父親。
后來后來的某一天。
保姆又跑到江樹明面前說,路汐昨晚從島上回來,悄悄避開監控的死角找了個閣樓里的柜子,將書包里一張信封藏了進去。
她給翻出來拆開看到,里面是錢。
路汐孤身一人被送到江家寄宿念書,路瀟已經沒有能力給她提供生活費了,她身上怎么可能有錢?肯定是在家中偷了值錢的東西,拿出去賣掉換錢了!
*
回憶戛然而止。
路汐眼眸望著窗口自己的臉,這張臉好似也在看她。
時隔了七八年,她當初離開宜林島之后,就沒在踏足這座島和白城的地界,都快忘記在江家寄宿時被保姆無處不在監視著的噩夢陰影。
保姆已經是慣犯了。
她在江家效力多年,是江微母親的心腹,說話也會被輕信三分。
路汐比逆來順受的江微有反骨,她不能忍受站在浴室里洗澡時,被一個穿著樸素的保姆趴在門上偷窺。在廚房里拿了瓶快過期的牛奶喝,就被暗暗諷刺偷東西。
以及藏在柜子里信封的錢,是容伽禮發現她口袋里永遠只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紙幣后,為了維護她過高的自尊心,變著法子哄她收下的零花錢。
而意料中的壞結果還是發生了。
保姆發現了她新的秘密基地,還言之鑿鑿說她偷東西,卻拿不出證據。
江樹明看似大度不往下追查,實則是默認了她的罪名。
路汐知道,她不是平白無故能寄宿在像城堡一樣的江家別墅,每一件事的背后都有代價。
可她承受的代價。
不該是被保姆這樣肆意踐踏著尊嚴。
當晚路汐懷里端著容伽禮給的零花錢,到沿路邊的商鋪里購買了一捅油漆,在保姆洗過澡,剛從浴室出來時,全部一滴不剩地潑到了她身上。
路汐站在樓梯上,冷眼看著肌膚都浸透著刺激氣味的保姆說:油漆為粘稠油性的顏料,在未干的情況下是可以燃燒的。
再有下次。
她會多購買一個打火機。
路汐放下搖晃著冰塊的酒杯,從長桌上抽了張紙巾將指尖的透明水痕一點點擦拭去,就像是擦拭去七年之前,遺留在指尖的乳白色油漆。
十分鐘后。
她起身結賬,安靜地離開了這家小酒館。
…
…
面對晚宴上的衣香鬢影。
容伽禮興致不是很高。而斜對面坐著隆策資本董事長的愛女,一身深藍色的晚禮服精心打扮過,對滿室的英年才俊都不感興趣,目光倒是幾分流連忘返在容伽禮這邊。
他沒像一些上位者身邊圍繞著鶯鶯燕燕,只帶男秘書,還生了張拒絕開葷的性冷淡臉。
偏偏這臉,教人近距離看了就惦記著。
酒后三巡,趁著大家聊到熱絡,有人將話題扯到了聯姻上。
雖然無人敢打趣容伽禮,卻可以打趣隆策資本董事長的愛女:“你爸爸有沒有透露,想把你往哪家嫁?”
陳斯儂笑得稚氣又天真:“還沒有呢,要不各位伯伯幫我做媒,挑個長得最好的,我喜歡看臉去。”
要長得好的。
大家都將目光往容伽禮身上去。
見他神色冷淡。
有人打圓場:“這種事很看緣分,還得看雙方意愿,不能讓小姑娘一廂情愿主動……”說著,就搬出了個紐約這邊的豪門秘聞出來打比方,據說是啟林資本那位新任話事人,聽說在心底藏著個白月光,可惜兩人情路坎坷,身份地位懸殊甚大,又叫宿氏集團的千金窮追不舍地惦記著,最終就算迫于現實聯了姻,也跟怨偶似的處著。
陳斯儂好奇問:“那白月光是誰啊?”
那人說:“只知是個女明星,不知姓名。”
容伽禮幾乎沒動筷,眼神漠視著這一切。
直到晚宴結束,他離場,陳斯儂都在小聲地跟父親埋怨:“我這身高定裙不好看嗎?為什么容伽禮今晚的目光都不在我身上多停留一秒?”
隆策資本董事長半拖著不甘心的愛女也離開宴會,半哄著:“好看,藍得漂亮。”
容伽禮在凌晨之前回到了酒店,房間還是免服務狀態,卻清清冷冷的,沒有一絲人氣。
秘書在門外說:“路小姐單獨出去了,保鏢沒跟的太近,但是看到她去了趟醫院。”
容伽禮始終沒說什么話,轉而走進浴室,將袖扣摘下,兩指不輕不重地放在了大理石質地的洗手臺上。
剛洗完,路汐就從外頭回來了。
她借著玻璃窗投進的淺淡月色,看到落在客廳沙發的西裝外套就知道容伽禮從晚宴歸來了。
恰好他也推門出來,隨隨便便披著浴袍,沒吹過的頭發半濕,襯得眉目漆黑。
路汐眼眸彎起恰到好處的弧度,將手指拎了一路的夜宵袋子遞給他,仿佛手腕酸了一般,輕柔的說著:“我猜你在晚宴上沒什么胃口,特意買了點吃的回來。”
容伽禮接過袋子,同時握住她的手。
被觸及的肌膚發著燙,路汐下意識朝他胸膛前靠近許些,近在咫尺的這個姿勢,似乎很適合接吻。
逐漸安靜的空氣中,他低頭,突然聞到了一絲橘子和酒精的味道,很微弱:“喝酒了?”
真是要命!
路汐連帶胸口的心臟猛地跳了下,繼而對他露出很干凈的笑:“喝了一杯,路過一家小酒館看著很有意思,就進去坐了會,不消費也不好是不是?”
容伽禮冰冷的長指握緊她腕間沒放,就這么靜靜地注視著。
過了片刻,路汐自動切換了個語氣,透著撒嬌的意味:“是我這只手點的酒,它是好手,你要是生氣啦,就輕輕打它一下?”
容伽禮聲線很淡:“我好言好語伺候著你,你都要借酒消愁,哪里敢打你一下。”
路汐覺得他情緒不對勁,恐怕此刻說什么都會被挑刺,想了想,決定不接這話,打算過個一個小時左右等容伽禮恢復正常情緒,再來說話也不遲。
于是她也沒撒嬌了,一本正經地講道理說:“我一回來就拿笑臉對你,哪里像是需要借酒消愁的樣子?好了,外面逛了一圈好熱,先讓我去洗個澡吧,你吃點東西。”
尾音落地,又等了兩秒,路汐慢慢地將細手腕收了回來。
是容伽禮先松了力度。
她怕路邊攤會吃壞金尊玉貴的容伽禮,還尋了個高檔餐廳打包夜宵,除了涼掉口感尚佳外,其余的賣相還行。路汐看他走到餐桌前落座,才去洗澡。
隨即路汐又算著時間,先將指尖殘留的氣味都來來回回洗干凈,可她終究沒聞到,也不知容伽禮嗅覺竟然這么敏感,跟他性格似的。
洗完出來,路汐甚至帶著一點笑容,主動慢吞吞地走到餐桌那邊。
期間容伽禮接一通電話,并沒有避諱她的存在,離得近,聽著貌似是晚宴上一位嬌嬌小姐打來的,說是上個月在拍賣會上有幸拍到了他著名藝術家母親的作品,不知能不能跟他約個時間探討下。
容伽禮還未言什么。
路汐就伸手拉開椅子,絲毫不掩飾椅子重重拖地的尖銳聲響,她動靜一鬧,倒是打斷了容伽禮的話似的,見他掀起眼皮望來,也不露膽怯地回視過去。
容伽禮看了她幾秒,語調平靜跟電話里的小姐約了明天中午。
具體的地點,會讓秘書告知。
陳斯儂欣喜若狂,沒想到纏著父親要到了容伽禮的號碼后,居然真的能把他約出來一起吃飯!
誰說女孩子不能一廂情愿主動的?
她霎時間竟有點感同身受到了宿氏集團的千金對聯姻對象的執著,不主動,怎知曉能不能結下因果呢?
沒等她含羞多說幾句,電話就被掛斷了。
容伽禮應下后,便把關掉的手機放在餐桌上。
而路汐眼眸情緒淡淡的,一直淡淡的盯著他那部手機,但臉上又沒有爭風吃醋的表情,只是開口說:“原來拍下你母親的作品,就能獲得一張跟你二人世界的入場券?”
容伽禮語調放松,像是尋常的閑聊:“路小姐也要效仿嗎?”
“我哪有大筆閑置的資金這樣揮霍無度?”路汐眉心微蹙著,想繼續說什么又欲言又止了回去,最終停頓好久,聲音有些悶地問一句:“她叫什么?”
容伽禮沒那閑情關注隆策資本董事長的愛女名字,不過見路汐問,他沉思片刻,漫不經心似的說道:“姓陳,陳絲絲。”
好古怪的名字。路汐愣了下,轉念又想可能是頂級豪門講究風水這一套,按照生辰八字取的,思及此,沒繼續困惑下去,端起旁邊的水喝了口。
入喉透著酸意,比酒館那杯命名為明天的招牌烈酒還酸一萬倍。
她沒忍住,放下杯子隨口問:“你明天真要去見陳絲絲?”
“能有假?”容伽禮姿態變得慵懶地靠在椅背,視線落在她經得起細細端詳的臉蛋上,沒錯過任何表情變化:“我不像是某人,想去見誰都要偷偷摸摸去。”
這話暗示性太強,硬是讓路汐心頭一顫,抿唇不敢接這話。
容伽禮看著了她片刻:“兩句都說不得,路小姐這脾氣越來越難伺候了。”
路汐漆黑眼眸被燈光晃著,跟有淚在晃一樣。
她本人卻不自知,忍不住又去微蹙著眉心道:“我不是去探病江望岑,是有點私事跟他談,沒談妥而已,不想跟你提前說,怕你會誤會。”
有點私事——這四個字精準戳在容伽禮的敏感神經上,他神色過度溫和,卻笑了笑:“你整日形影不離守著我,不就是擔驚受怕我親自去找他麻煩,我還用誤會?”
容伽禮被她日日夜夜盯緊一向讓外界難以捉摸的神秘行蹤,但是他又何須親自動手,派個周境川遠赴紐約,將江望岑逼到荒島,切身體驗一場那些為路汐量身定制的電影劇本經歷……
不弄死江望岑,死了是便宜了他這條命。
兩人都沒繼續說話,彼此面對面坐著的身影被餐廳雪白燈光攏著,顯得有些過分清冷。
路汐這下表情就沒有先前溫柔了,先起身,不肯服軟似的,手指握著椅子松了又緊,最后把臉轉向落地窗的方向,也不看他:“想必你今晚為那位陳絲絲小姐守身如玉也不是問題的,畢竟晚上跟我同床共枕,明天又去見另一個女人,這等左擁右抱渣男行為配不上你堂堂容總的身份。”
容伽禮還坐在椅子上,隔著冰冷的餐桌,緊盯著路汐的背影直直往臥室走。
當著他面。
把房門一甩,發出很重的聲響。
過兩三秒,她又開了門,隨之將那張雙人床上屬于他的枕頭扔了出來。
這次關上。
就再也沒打開。
第 44 章
這個夜晚, 路汐有些失眠了。
骨子里習慣被容伽禮抱著睡,無論是突然間做噩夢醒來,睜眼就能看到他,還是覺得口渴了, 迷迷糊糊地想喝水, 他都會先一步清醒過來, 放輕動作下床給她去拿。
如今獨自面對空蕩蕩厲害的臥室, 路汐賭氣完, 只能睜著雙眼盯著白色天花板發呆。
到了后半夜,見還是醞釀不出睡意,她索性拿過手機, 點了幾下, 隨便找出一部枯燥無味的小眾文藝電影觀看, 恰好導演是赧淵。
等從頭到尾沒有快進地看完,路汐也活像受到了精神創傷,將被子往腦袋蒙住,睡了過去。
第二天醒來她第一時間是去浴室洗漱換衣, 冷水一潑,白凈的臉蛋困意盡褪, 清醒的理智也回歸了。
人在吵完架后就很容易變扭, 路汐等伸手擰開反鎖的門,什么表情都沒有,細看才能品出眉眼間藏著情緒, 直視前方,走了出去。
被落地玻璃窗環繞大半的客廳很亮, 陽光盡是灑滿大理石地上,昨晚被扔出的一只枕頭滾落在沙發椅腳旁沒被撿起, 路汐只用余光掃到,繼而她來到餐廳桌前。
容伽禮比她起得早一些,早就坐在這里了,那張輪廓完美的面容神情冷淡,挺直的鼻梁上還架著一副金絲眼鏡,看上去比昨晚針鋒相對時要斯文很多。
路汐腦海里聯想到他中午要去赴約,就覺得可能是想給那位陳絲絲小姐留下紳士風度的一面。
她抿唇什么也沒說,挑了個位置最遠的椅子拉開,安靜地坐了下來。
倒是容伽禮微抬頭,從鏡片后投來一眼,沿著她落在了半米遠的黎書身上:“你問問她,想再遠點,可以幫她在房間外擺一張桌子。”
忽然在安靜到有些詭異的氣氛中冷不丁來這么一句指令,黎書神情遲疑了下,隨即走到餐桌邊,和路汐對上視線。
他此刻恨自己為何生來就不是個啞巴,路汐直接說:“你跟他說,我就愿意坐在這吃早餐,讓他少多管閑事。”
黎書露出職業微笑,隔著桌子,側過身看向另一位。
容伽禮慢條斯理地端起咖啡喝了口,說:“看來她中午也不用我安排了。”
黎書再次轉向路汐。
路汐垂眼咬了口洋菇,說話也溫溫柔柔:“你讓他管好自己的約會,紐約我又不是人生地不熟,總能給自己安排一個去處。”
黎書表面淡定,心里算是聽明白了怎么回事,繼續當啞了的傳聲筒。
不過這次容伽禮沒叫他傳話,而是動作不輕不重地擱下咖啡杯,起身時,只是外在表現云淡風輕似的,掃了一下路汐那張臉。
她繼續吃洋菇,用很漂亮且虛偽的笑容面對他。
…
…
容伽禮去哪兒,她也沒像之前一樣如影隨形跟著
吃完早餐后,路汐就捧著自己的筆記本,裹著柔軟蓬松的羊毛毯子窩在了沙發上。
黎書還沒走,默默地撿起地上那只可憐的枕頭。
過會兒,路汐垂著睫毛盯著凝著墨水的鋼筆尖,忽而側過臉,瞥了一眼經過的黎書:“容伽禮這么早就去見那位陳絲絲小姐了?”
黎書露出古怪表情,微妙了下:“今日是周境川跟著容總。”
他回答得很嚴謹。
換句話就是不太清楚,可以問另一位行事不近人情的周秘書。
路汐沒有繼續旁敲側擊地試探,被羊毛毯子捂暖的膝蓋,又莫名其妙覺得逐漸變冷,僵硬坐在了這里一上午,她想了很久,想到是問下去也只會徒添尷尬。
畢竟實事求是地論起,容伽禮去看已逝的母親被人拍賣走的作品是無可厚非的。況且他只是對和譚名祺的聯姻沒興趣,又不是從此身上就貼有她路汐名字的標簽了,黎書等人對她禮貌客氣,不代表她這位前女友就有合適的立場去管制容伽禮。
不一樣了。
路汐暗自告誡自己,要將心態放平和。
彼此間七年的空白,在江望岑安全地躺在了醫院里后,就該一切結束回到正軌了。
*
此時此刻,在這家酒店里的精致高檔茶餐廳內,容伽禮確實從日理萬機的行程里脫身而出見一個人,但不是陳斯儂,而是將紅寶石親自送到他面前的容圣心。
容圣心追問了他行程很久,就差沒直言威脅秘書部,說要去公開登報花一千萬購買容伽禮的私人行蹤,畢竟重金之下必有膽大包天的,才終于如愿以償要到了紐約之行。
等飛機落地,便氣焰囂張地跑到這里來拍桌子:“容伽禮。”
容伽禮從她月牙眼看出明顯的敵意,卻很很平易近人地問:“怎么見到我這么氣?”
“我要跟你斷絕兄妹關系——”容圣心咬字清晰說:“你仗勢欺人!你知不知道汐汐對舊情難忘?你這樣強行做第三者是沒有好下場的,我不跟你同流合污。”
從昨晚宴會局上開始,容伽禮看似氣定神閑,卻沒少被旁人口無遮攔地擊中要害,先前聽著路汐和江望岑情路坎坷的秘聞,如今容圣心又來補刀,見他不語,還說:“汐汐是演藝圈出了名最敬業的女星了,她還在事業上升期,是不會被這種世俗的愛情困住的。”
不被世俗困住?
倘若他偏要困呢?容伽禮笑意略收,“我會結婚。”
在容家,自從容伽禮拒絕了長輩安排的聯姻,他的態度已經表明,久而久之就無人再敢試探,所以容圣心腦回路一時跟不上,訝然幾秒:“你你你要讓汐汐當情人?”
容伽禮尚且保持著風度,沒有陰陽怪氣她智商:“她不能當容太太?”
容圣心倏地愣了下,比上回得知容伽禮對路汐強取豪奪還感到震驚。
“還想跟我斷絕關系嗎?”
“如果我未來堂嫂是汐汐。”她看著容伽禮面容的輪廓好似柔和,但逆著落地窗外的璀璨日光,又叫人有點兒看得恍惚,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卻很識時務地往下說:“這份親情還是可以勉為其難維持一下的。”
既已經解除容圣心單方面的敵意,接下來兄妹兩人氣氛就融洽了不少。
雖然容圣心百思不得其解為何眼高于頂的容伽禮是什么時候傾慕于路汐的,但是轉念一想,這是路汐,她值得這世界上最好的一切,包括最好的容伽禮。
過會兒,她慢吞吞地奶酪莓果沙拉,又提起:“汐汐是不是被你扣在身邊了,我能見她嗎?”
“不能。”容伽禮同樣慢條斯理地回復郵件,眼皮都沒有抬,顯然是熟知路汐是什么性子,讓容圣心去見,保不齊她就能找八百個理由搭容圣心的私人飛機順道回國。
被拒絕的好徹底,容圣心拿起叉子,把吃剩最后一顆的莓果塞進嘴里。
恰好這時周境川的身影走近,裹著皮質黑手套的雙手捧著一幅畫卷:“容總,已談妥。”
容伽禮先前吩咐周境川替他赴約,將陳斯儂聲稱手上有鐘舒語的作品用三倍價格買下,從始至終都未打算露面,見到畫卷,神色淡淡嗯了聲。
倒是容圣心好奇眨眼:“大伯母的作品嗎?”
鐘舒語重度抑郁自盡離世后,她在藝術界任何一件作品都堪稱價值連城,哪怕一小張廢稿,都值得那些博物館收藏,而容伽禮或者是容九旒,只要在拍賣會上,遇到是鐘舒語的作品,都會豪擲千金收藏回容家。
他看了眼時間,繼而親手接過畫卷,對容圣心說:“周境川會陪你到處逛逛。”
十五分鐘后。
容伽禮不緊不慢地回到了套房,推門而入,一眼便看到路汐窩在沙發上就沒移開過,聽到他回來的動靜,也只是禮貌性地抬了個眼,視線往他那只骨感修長的手掃一秒,很快就表情平靜下來。
然后緊接著路汐隨手將筆記本擱在玻璃茶幾上,直起身子,朝主臥走去。
她有些倔,抿著唇不愿意搭理人,這么尷尬的氣氛下,反觀容伽禮很是悠然自得,先將畫卷妥善放好,倒了杯冰水喝期間,緩步走到她的沙發位置落座,順勢拿起那被她寶貝著的筆記本。
兩指抵著翻開其中一頁,并且保持著非常禮貌的欣賞態度:
—明天的配方:伏特加混著朗姆、龍舌蘭、琴酒和藍柑青檸,口感帶點酸。
—帶了夜宵,他會吃玻璃梭鱸,沒有腥味。
……
容伽禮見昨晚日記里沒有江望岑的影子痕跡,被金絲邊眼鏡遮擋的鋒利眉眼褪去幾分冷意,往前翻,翻到了前往紐約那天,她在機場寫下的:
—容伽禮這七年住在何處?是否是在菩南山。
他低眸凝視了這行字片刻,指腹動了動,紙張滑落幾頁,重新翻時,恰好放到今日親筆寫下的,那洇了一塊水墨跡的地方,字倒是清晰,寫著:
—晚上七點,紐約飛往國內航班,七號。
她要走。
來紐約親眼看到江望岑無性命之憂后,就一刻都不在他身邊待下去。
容伽禮當下只有面容冷靜,眼底卻驟然失了溫度。
*
臥室外一直沒有什么動靜,路汐已經將白色的小行李箱敞開擱在大理石地上,她白皙膝蓋半跪著,彎著腰,將疊好擱在床尾的衣物都按著順序放進去。
快收拾好時,門被不打招呼推開了。
容伽禮邁步進來,視線從她床尾上最后一件裙子,極其緩慢地移到她看起很單薄,也很脆弱的后背上,可真脆弱?那根被最柔軟皮膚包裹著的脊骨,他摸過,比什么都硬,還很擅長忍耐。
空氣安靜幾許,他幽靜的眼眸依舊盯著路汐,語氣聽不出情緒:“你是怎么做到陽奉陰違著同時,又能沒事人一樣翻臉無情?”
路汐指尖摁在行李箱上,抬起頭:“放你去赴約佳人就是翻臉無情嗎?我可真冤枉啊。”
從容伽禮拿著畫卷回來,她就已經自行想象出了一個嬌滴滴的富家千金跟他共度午餐的畫面了,心底不是滋味,卻還算有耐心地反問回去。
而容伽禮不領情面,站姿甚至有點兒居高臨下:“這就是你七點鐘,準備獨自從紐約飛往國內航班的理由?”
路汐微微一怔:“你看我筆記本?”
“不能看?”容伽禮淡聲問。
這下換路汐扶著膝蓋站直起來了,不然這樣半跪在地上和他說話,實在是沒半點氣場。然而容伽禮比例趨近完美的優越身高,即便是她站著也無用。
想了想,路汐轉了個身,光腳踩上床沿,這下換她垂著眼,居高臨下地說話:“未經允許看我筆記本,這本就不是正人君子所為!”
“你還當我君子?”容伽禮像是聽到什么有趣的話,卻沒笑:“我以為路小姐把我當成用完就能隨手丟棄的物件。”
路汐沒那意思,琢磨不準他這副看完筆記本內容的態度,繼而心知肚明回國行程已暴露,識趣點就該哄一下容伽禮,否則他要想的話,能把她關在這家酒店的房間里,關到天荒地老下去。
幾秒鐘時間,路汐選擇軟下姿態,說:“容總不要妄自菲薄,你要是物件的話,也是人人都爭著搶著供奉在家里的寶貝。”
容伽禮語調淡淡:“路小姐真能屈能伸。”
路汐纖細的腰背挺得很直,繼續溫柔著性子:“可能混娛樂圈的人,都多多少少有這方面的優點吧。”
氣氛又逐漸變冷,直到容伽禮重復了一遍問她:“真要回國?”
路汐看著他,午后的落地窗被淺金色的光線斜斜照射到容伽禮的身上,籠著他側臉的輪廓尤為深,連帶那眼神都是深不見底的,可她沒有猶豫的點了點頭,聲音輕得猶如空氣:“要回。”
這兩個字清晰落地之后,路汐腦海中已經想到了千萬種他反應的可能性。
卻不料容伽禮超乎尋常的冷靜,道:“這七年我不住菩南山,你不是好奇我住哪,我帶你去。”
*
*
兩人之間的爭吵都已無足輕重,容伽禮說完這句話時,不是給她做選擇題,緊接著就是冷漠地拋下隨行的一干人等,甚至連她收拾妥當的小行李箱都沒帶上,直接安排私人飛機折返回了泗城。
不是宜林島。
路汐猜錯了。
被抱下私人飛機,她漆黑的眼眸微愣地看著山頂上這座仿佛像是禁區一樣的圣地,面前凌空建在溪流和瀑布之上的偌大建筑物就如同藝術品,比菩南山的那棟別墅還要高級華美。
容伽禮語調淡淡告知她。
菩南山的別墅是他為容圣心親自設計的生日禮物,一直閑置著,并不常在,是調查的資料里,窺見她不待在劇組拍戲時,會經常去找簡辛夷,才到那里住下。
路汐恍然似的回過神,心想難怪她和簡辛夷約了那么多次,怎么就突然從宜林島回來后,便能有幸輕易在半道上遇見容圣心……
容伽禮抱著她沒放下,別墅的四周都是隱秘藏起的攝像頭,他邁步往里走,顯然來之前,這兒的管家就已經清場離開,一路來暢通無阻,卻冷清到毫無人氣。
路汐衣料下的脊骨輕輕地抖,以為他會抱她去起居室,誰知再次猜錯。
容伽禮穿過客廳,又邁上一樓的臺階,這兒的別墅格局太錯綜復雜,就在路汐快被繞暈時,他終于從走廊盡頭來到了一處環境僻靜,視覺上像是個懸浮的玻璃盒子花園。
路汐看得驚艷也怔了,什么時候被放下,高跟鞋尖踩在地上都沒反應。
她被吸引,連呼吸聲都是輕到猶如消失,透過水晶玻璃,看到花園內一大片稀有品種的花和綠色植物。離得近,耀眼的陽光從玻璃的穹頂反射而下,那些無數只棲身在植物上的蝴蝶閃著翅膀光澤,有紅寶石一般,也有像嫩綠新芽似的,也有像天空掉了一塊藍云似的顏色……
仿佛皆是得到了造物之神的垂憐,在容伽禮傾注心血建筑的玻璃花園里充滿生命力的生長著。
看了很久,路汐轉過身,背對著一整面玻璃,同樣被里面神圣的光影照著,連發絲都在發光。
她心底生出了某種猜想,唇微張,要跟容伽禮證實:“它們都是宜林島的蝴蝶,是不是?”
七年前宜林島被江氏集團過度開發,隨著這片蝴蝶生態自然保護區域的水質也跟著遭到惡劣破壞。路汐以為,它們會遷徙走,永遠離開這個棲地。
但是被容伽禮留了下來,他默認著,低眸盯著路汐,伸出修長的手沿著她的腰側,握上了玻璃門的隱形把手,動作很輕,將一整片美麗的花園世界給推開了。
容伽禮薄唇低語,聲線比平時壓得低,仿佛怕驚動了這些美麗易碎的小生命:“進去看看?”
路汐漸漸地也喪失了先前酒店里鬧著要離開的念頭,幾乎是完全聽他的指令,一步一步地跟著走進去,里面空間比她在玻璃外看到的還要大,而此刻,一只身披潔白羽翼的小蝴蝶忽然朝她飛來,路汐下意識抬手,讓它懸在指尖上。
蝴蝶輕柔落下的那瞬間。
容伽禮極具壓迫感的身形也逼近了她的纖細后背,這般親密姿勢,本能地讓路汐感到說不出的侵略性襲來,在他長指攀到繃緊的腰肢上時,整個人都跟著敏感了下。
“別動。”容伽禮抵在身后,嗓音透過耳側的肌膚穿透而來:“這里的植物會一直生機勃勃活著,我能留下宜林島的蝴蝶,卻唯獨不能讓你愿意永遠留下。”
路汐指尖還懸停著蝴蝶,微側頭,睜大了一雙漆黑的眼看著近在咫尺的他,清晰窺視到了他眼里不加掩飾的欲念,咬了唇,卻只能叫出他的名字:“容伽禮。”
容伽禮手掌溫暖而干燥,下一秒在她聲落前,扣緊了腰:“別拒絕我。”
不然,他會將她困在這里。
第 45 章
一座完全透明的陽光玻璃花園內, 路汐這身衣裙沿著腿上滑落的動靜被無限放大,她手心浮著細汗,唯恐被撞得跪倒在地,只能去攥住容伽禮的腕骨, 指尖不經意間失力按出了幾個小印子。
隨著她愈發熱, 情緒起伏愈發劇烈時, 印子就越重。
比起脫她干脆利落, 容伽禮一身筆挺西裝連領帶都是整整齊齊的, 只拉開了褲鏈,隔著一層很薄的濃墨色面料,線條結實的腹肌嚴絲合縫地貼著她雪白的臀線, 剛開始時他發狠似的, 什么話也不說了, 非得讓她撐不住失聲出來。
路汐知道他在這事上,一向是達到目的才肯罷休的極端偏執性格。
所以在他嘴唇停在她的耳邊警告之后,她就沒敢流露出半點兒拒絕,聲音也變得破碎, 似認輸:“容伽禮,七年、我們七年多沒做了, 你能不能輕點, 疼……”
“你沒心理準備么?”容伽禮弄得驚天動地,沒人比他更了解她的身體結構,嗓音折磨著她腦海那根神經:“難道平時在床下說的話都是跟我逢場作戲?”
住酒店時, 路汐是有這方面的準備,只是想象的, 和實際發生的畫面難免有巨大懸殊的差距。
她不懂,為何七年后會更難承受。
容伽禮語氣平淡地告訴她, 淡到和他的動作完全相反:“以前你小小一只,生的又稚嫩,不留有余力,你會死在我床上。”
現在長大了,什么都剛剛合適。
路汐心跳得快而清晰,睜著那雙濕了的眼去看向他。
容伽禮幽暗的眼神同時間落在她透著紅暈的臉蛋上,沿著像有些痛苦似的微蹙眉心往下,經過鼻尖和唇,卻沒有吻下,而是很輕地覆在頸側,喉結滾動,嗓音性感得要命:“真夠笨的。”
笨到像他失憶那七年里頻繁夢到過的血海里那只蝶,不朝著光飛,搖搖欲墜朝他飛,可一觸碰,就會在眼前瞬間破碎,而此刻,那只蝶潔白的斷翅變成了纖細的肩胛骨,正隨著猛烈,在他禁錮的懷里微微抖著。
直到路汐真的撐不住,堵在唇齒間的話像是哭,求著他松點兒勁。
下一秒容伽禮讓她睜開眼看看。
路汐不知他何意,掙扎了一會兒終于睜開了泛紅的眼眸,還有些迷茫,很快逐漸看清楚了整座玻璃花園內被她和容伽禮經過剛剛一通折騰給驚動得飛起的漫天蝴蝶。
容伽禮從始至終都在她身后,低聲道:“這些破繭而出的蝶永遠充滿生命力,像你……”
話落時,他的吻既深又重地,一下又一下落在路汐的肩胛骨處,瞬間點燃了兩人壓抑已久的情感。
路汐不知何時才能結束,腦海中意識也短暫的失去過,等偌大空間里的玻璃花園恢復寧靜時,外面璀璨的日光已逐漸消失,取而代之是夕陽斜落,一片圣潔金邊的溫柔光暈自穹頂籠罩了下來。
路汐困于容伽禮掌中,半空中幾只蝴蝶,輕輕飛到了她半仰起的胸口,幾乎透明的翅膀在光下仿佛一碰就粉碎,與跳動著充滿生命力的心臟相連,猶如某種感應。
在這刻,他才低頭溫柔吻住她的唇,一字一字,如說誓言:“路汐,你是我的。”
容伽禮從來都不是君子,重逢的第一眼開始,他便生了心魔想將路汐囚禁在這個蝴蝶巢穴里。
后來發現,被囚禁的,只有他。
*
*
一夜過去。
路汐被洗干凈,放到了三樓起居室那張大床上,環繞著大半個室內的落地玻璃窗從懸崖邊緣直面山巔云海,住在這兒,仿佛置身于與世隔絕的神秘禁地之中,同時禁地的主人,亦是站在權力的最高處,猶如造物主一樣俯瞰著這整座城市的璀璨輪廓。
此刻的路汐錯過了絕美的日出景象,腦海中已經徹底失去了意識,這副身子,澀得耐不住一點考驗似的,躺在被子里許久沒動。
容伽禮沒讓她就這樣昏睡,倒了杯潤喉的蜂蜜水走到床邊,俯身,額頭貼著她的脖頸,觸及的肌膚很燙,是體溫過于的偏高了,他低聲:“張開。”
路汐蜷縮著自己,被他伸到被子來的手翻了個身。
下一秒,眉心緊蹙,肩胛骨的后背條件反射般地繃起來。
容伽禮試探完她身體外的溫度,又來試探里面的,察覺到她疼得想哭,只是眼淚早已經在玻璃花園里流干了,那張臉紅的像透明,摻了幾分委屈。
半響后。
他將推進的兩指拿紙巾擦干凈,便隔著被子緊緊抱住始終是半昏迷狀態的路汐:“睡一覺,我陪著你。”
路汐呼吸細弱,她罕見的體溫比容伽禮還要高,明明怕他繼續,又覺得有他在的地方很安心,耳邊已經很久沒有人對她說過這種話了。
循著靈魂深處的本能,路汐竭盡了最后的一絲氣力朝他胸膛靠近,像是靠近光。
容伽禮抱著她躺在床上一直沒有睡,偶爾掀開被子角,低眸凝視著她的身體,直到門外,管家帶著家庭醫生來了。
在容家,容伽禮有屬于自己的專業醫療團隊,檢查出的報告會先經他的手,倘若不想透露到容九旒那邊,主治的醫生就會將這些外界更不可能窺探到的醫療資料默認永久性地徹底銷毀。
這次凌晨五點,突然接到召喚趕來這里的醫生姓付。
一路上險些誤以為是容伽禮身體出了狀況,怎知等他披著件黑綢的睡袍現身時,卻語調沉靜地告知起居室里的人體溫很高,他親自測了一下,應該是在高燒。
付醫生聽半天:“什么叫起居室里的人?”
容伽禮未解釋只言片語,只讓他候在客廳,派一個性格安靜的女護士進去。
付醫生還不懂為何要性格安靜的?
不過轉念想,他從容氏家族的慈善機構醫療團隊中,被層層嚴格篩選到了閑雜人等禁止涉足的此地時,還未見到容伽禮本人,就先收到了管家發來的一份注意事項,條條框框的,細數下來都快有上百條要遵守的規矩。
所以當成新規矩去看,就不奇怪了。
然而,等四十分鐘后,女護士滿臉通紅地拿著藥箱出來,先說已經給起居室里的人靜脈注射退燒的藥物,也檢查了下身體情況,又說:“她高燒溫度達到三十九攝氏了,如果兩三小時內不降溫,可以給她洗溫水澡。”
夏季時節能燒這么高,沒等付醫生起疑惑。
過了莫約半分鐘,容伽禮問:“我能給她喂點什么。”
“先讓她睡上一覺,蔬菜湯和燕麥粥都可以,別喂蜂蜜水。”女護士給路汐注射退燒劑的時候,有注意到床頭柜上的杯子,雖然瞧著沒動過的痕跡,卻擔心,還是小聲地提示了句。
容伽禮沒在言,繼而往起居室走。
女護士還在原地發呆。
付醫生從兩人對話猜到了大概,起居室里的人跟容伽禮的關系不言而喻,只是他好奇:“是誰?”
女護士臉紅個沒完:“路汐。”
她小聲透露,隱隱約約透著激動,好在性格安靜。
怕付醫生不關注娛樂圈,又追加一句:“是美貌與演技聚集一身的女演員。”
…
容伽禮推開起居室的門而入,看到原本還半昏迷狀態的路汐悄無聲息地蘇醒過來了,她嘗試著坐起身,幾番都摔回了蓬松柔軟的被子里,半掩的睫毛下,漆黑眼珠子透著無法對焦的恍惚。
還沒徹底清醒。
容伽禮步伐很輕走過去,骨節分明的手指碰她仍紅著的臉:“怎么不睡覺了?”
路汐反應很慢,歷盡千辛萬苦似的才能把視線,對準他:“剛才有個人,跟我說……我發燒了。”
“嗯。”容伽禮想知道她企圖起來是不是想找他,又問:“然后呢?”
路汐抿了會兒唇,在認真回想,略帶黏軟的音色說:“給我打了一針,手臂這里很疼,把我疼醒了,不能睡,有書嗎?”
她原來是在找書。
容伽禮冷靜又平淡地問:“想看書?”
路汐這雙眼,看什么都幾乎白茫茫一片,只能分辨出他的輪廓,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不受大腦支配了,明明是想找書,卻胡亂摸索到了容伽禮的手,慢半拍地往下說:“我怕會高燒上四十度,會變傻。”
她略微忐忑,是真的怕變成傻子,以前在劇組時也病過,沒那條件及時就醫,便裹著一條毯子在身上,手指卷著劇本,時不時地看一眼,又默讀一句。
以至于容伽禮低聲讓她先睡,路汐卻不敢有半分松懈,表情沒什么委屈的,但可以看出是很認真。
最后容伽禮見她那股倔脾氣透露了出來,便先離了床,從抽屜里拿了一張的白紙回來,放在她的手心上。
路汐微蜷的手指摸到紙,就不鬧著爬起來了,將臉蛋貼著柔軟寬大的枕頭上,高燒緣故,額頭還沁出一層細汗,燒得她肌膚哪兒都透紅,半瞇的眼眸帶著濕意,困倦到立刻就能暈厥過去的程度了,還要很認真盯著白紙。
就跟真有字一樣
容伽禮偶爾給她喂點水和米粥,見她配合張開嘴巴,便獎勵似的親了親。
路汐被他親,虛弱的身體就會下意識打個顫,含糊地說:“想吃點甜的。”
…
說想吃甜,容伽禮也不可能給她蜂蜜水,便問想吃什么。
至少高燒之后可以給她。
“話梅糖。”路汐唇齒間透露出這三個字后,沒等𝔀.𝓵容伽禮問下去,她躺回枕頭上,許是自己都沒發現一整夜都沒有好好休息過的身體已經撐到極限,閉上眼后,自動地陷入前所未有的睡熟狀態。
容伽禮喂過她東西,也不怕她餓壞,寸步不離地守在床邊等了半小時,才伸手掀開那裹緊的被子,將路汐的浴袍解了,拿出藥膏給她涂抹。
再次醒來,路汐完全分不清時間過去多久了,只知道纖細的潔白手臂又多了兩個針眼,好在半個噩夢都沒有做,褪了汗的高燒也退到了正常的體溫。
她稍微一動,唇齒間倏地吸了口氣。
還是痛的厲害。
偌大空間的起居室內暫時無人,路汐忍著坐起身,先低頭檢查一下自己的身體,解開衣帶,隨著薄若煙霧的真絲料子沿著肩頭滑落,深紅泛紫的一大片痕跡也露了出來,視線觸及住處,哪哪都有。
“怪不得。”路汐垂眼,看到連腳踝都被掐得泛淤青,心想著說:“感覺比第一次的時候更疼。”
那時容伽禮憐她,半哄著半做,都是隨她感受至上。
哪像這回,路汐直接被做到高燒不退,睡袍松松垮垮地遮著腰臀,往下沒繼續看,恐怕印子和痕跡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在大床上發愣似的坐了很久,胡思亂想了一通,才慢悠悠地沿著床尾下來,不敢有什么大動作,怕疼,只能很輕地光腳踩在地板上,單薄的身影透著虛,伸手扶著墻,搖搖晃晃地往浴室走了進去。
路汐先洗把臉,等燒過的腦子清醒差不多了,抬頭恰好看到擺放在大理石臺面上的兩個情侶款漱口杯,不僅是這個,只要是私人生活用品,都是一對的。
莫名的,鼻尖有點兒酸澀,可這股滋味是無法傾訴給任何人的,只能壓在胸口。
半小時后。
路汐扶著墻重新回到起居室,現如今她才有時間好好地打量一番懸崖邊緣的瀑布景色,走到落地窗前看了好久,她甚至懷疑從這間坐擁山海視角的起居室看外面,倘若手上有望遠鏡的話,是不是可以看到菩南山。
心底無端對這里生出了親近感,只因路汐尋尋覓覓了七年,終于知道了原來容伽禮一直深居簡出,是生活在這里。
她猶如是卸下了某個執念,身體都跟著輕松不少,望著遠處蔚藍湖泊久了很容易眼暈,片刻后,便繼續扶著墻,往起居室外走。
很快路汐就發現自己竟然迷路了,扶著一處被設計稱畫廊空間的墻壁,又轉頭看向身后一路鋪著黑色天然紋絡大理石的走廊,眨了眨眼,露出微微迷茫來。
她算是很能記路了,可以把整座宜林島的路線閉著眼睛走下來。
但是對這兒,實在是彎彎繞繞了半天也尋不到客廳。
路汐一時間有點自我懷疑,莫不是高燒真的把腦子燒退化了?還是容伽禮給她的書有問題?是她讀不懂的外國語言?
無論是哪種,身體還沒徹底痊愈的路汐思考片刻,很平靜地決定在原地等。
十分鐘。
或者是半小時過去。
容伽禮終于尋了過來,遠遠地就看到她坐在地上,微微歪頭靠在墻壁前。
待他逐步走近,路汐好像很輕地嘆了口氣,“容伽禮……你好慢啊。”
“你要多快?”容伽禮目光一直落在她干凈的臉蛋上,自然不過地俯身,伸出手臂將人打橫抱起來,繼而往右側的長廊走,又下了懸浮樓梯。
而路汐光顧著記路線,忘記接話,直到來到通透寬敞的開放式客廳。
四處擺著一些圣潔的雕塑,而她,也被當貴重易碎藝術品似的,輕拿輕放在了沙發上,沒等腳尖往睡袍里藏,便被他修長的手扣住腳踝。
容伽禮問:“還疼嗎?”
路汐不太想聊這個話題,眼眶是微紅的,就這么瞧著他。
容伽禮側身,從堆滿文件的茶幾上,拿了顆話梅糖,動作慢條斯理地拆開,兩指遞到她唇上:“含著。”
路汐雖然不知為何要吃這個,卻想到這具身子是該補充點糖分,略停半秒,也就乖乖聽話了。
等她含好。
容伽禮便來解開她系得很緊的真絲衣帶,帶著點兒強勢意圖,而如今她對他可謂是一切都很敏感,捉摸不透他是想了,還是單純的想看看那些痕跡。
時間一過三天,路汐被他碰,還會下意識地打著顫,小聲地說:“這里是客廳。”
“沒有人。”容伽禮曾經在這里定下了不少規矩,其中一條就是禁止隨意走動,而管家是容家老宅出來的人,對他的話,基本上是惟命是從。
他將路汐脫個干凈,又給了個綿長濕膩的親吻。
逐漸地,路汐也懶得去抵抗什么,唇間的那顆話梅糖幾次險些快含不住。
要掉出來時,容伽禮低首,又給她嚴嚴實實地堵了回去。
等徹底平復下來,路汐已經全身軟綿綿地趴在容伽禮的身上,吃力抬眼,借著觀景臺的自然光去看他這張連工筆圣手都臨摹不出的完美面容,眼神有點癡迷,話卻清醒無比:“你能不能給我準備三樣東西?”
此刻容伽禮身姿慵懶地靠在沙發背,聽她細聲細氣的,睜開眼,骨節分明的手指放在她的頸側,指腹感受著透白肌膚帶來的細膩觸感:“展開說說。”
路汐指尖揪緊他襯衫,如今不是在外出差,也不怕被她揪皺了:“第一,你能不能給我準備手機,我休假又不是失蹤了,頌宜一堆事,不能隔太長時間與陳風意失聯的。”
“嗯。”
“第二。”路汐輕聲吐氣,透著話梅糖的甜味兒:“給我一張地圖,不然我會迷路。”
容伽禮抬起眼皮,凝了她真誠的表情片刻。
路汐及時地補充一句:“這里太大了。”
容伽禮沒說給不給,淡聲說:“第三要什么?”
路汐心如明鏡,知道他沒拒絕就是默許的意思,抵著沙發上的白皙腳尖蜷起來,這回聲音更小一些:“避孕套,你玻璃花園那一天一夜,還有現在的,都沒做措施……”
對這事,兩人已經心照不宣了。
路汐沒指望容伽禮破戒之后,還能保持君子風度不碰她。
但是必要的措施得做,于是討著商量語氣,又故意緊了緊身體。
容伽禮懶洋洋地拍了下她被睡袍遮擋住的腰臀,嗓音明顯低沉下來,卻不那么兇了:“給你就是,別鬧。”
他其實還沒出來,路汐乖乖地伏在他胸膛前,沒有要撒嬌的意思,卻要他輕輕地拍她的背。
像哄小孩兒。
可容伽禮壞到了骨髓里,又對她做盡了大人才能做的事。
…
…
接下來的日子里,兩人在這里相處得都極為和諧,他沒有繼續像第一回做得過分出格,都請動了家庭醫生,而路汐的耐疼和不耐疼都是隨機的,看地點去,不過到夜深人靜時,她被容伽禮抱在起居室的那張床上入睡時,又格外的感到安心。
她喜歡容伽禮無論是眼神,或者是用身體的重量,壓著她的滿足感。
路汐拿到地圖后,又從容伽禮的書房順走了筆記本和鋼筆,依舊沒改寫日記的習慣,經常睡醒之后,先習慣抱著膝蓋坐在第四層的露天觀景臺,安安靜靜地等著日出。
然后拿手機找好角度咔嚓一張,遠程發給陳風意觀賞。
陳風意沒有從照片里窺探出什么,只是覺得她還真是在有模有樣休假,調侃了句:“連續三天到山頂看日出?你這癮也太大了吧。”
路汐沒告訴他真實內情,這兒是容伽禮的私人禁地,也是她守在心間的秘密。
到了晚上,等容伽禮坐私人飛機從外面回來,他還沒換下一身出席正式場合的商務西裝,先陪她選了個觀夜景絕佳的室內共用晚餐,等她吃了半飽,又拿出精心準備的禮物。
路汐挨著他坐,抿著唇齒淺淺笑了一下:“容總,你辛苦出門談生意,怎么是犒勞我?”
“喜歡嗎?”容伽禮今日恰好遇到一位收藏家在出售這套古典的珠寶項鏈,聽旁人說,顏色宛如自天空墜入海洋的寶藍色隕石,他忌諱看藍色,卻覺得應該很配路汐,便競拍了下來。
路汐也想到了他視覺障礙的事,壓下難受那股勁兒,不愿打破當下的氣氛:“我喝湯呢,騰不開手,你幫我戴?”
說著,旁若無人地傾身朝他貼近幾分。
不遠處的主廚和秘書等人沒抬眼,容伽禮拿起珠寶項鏈,長指看似不經意間,卻滑過她鎖骨,帶著溫度,半響后,才將此物戴好,又端詳了幾秒,忽地笑了笑:“還是路小姐好看。”
他的話,說得又隱秘又動聽,暖黃的燈光映在路汐眉眼處,微微彎下來也笑了。
等用過晚餐,容伽禮重度潔癖作祟,要去換下這套西裝。
他更理直氣壯地把她一起拉到了浴室里,巨大圓形的浴缸擺在中央,早就注了水,路汐戴著這枚墜入海洋的寶藍色隕石項鏈,也被他一起拉入水里。
路汐只能攀著他,本來就很漂亮的臉蛋瞬間紅了,倒吸氣:“容伽禮,我們哪天會不會身敗名裂?”
容伽禮將她老老實實抵在浴缸前,“嗯?”
路汐覺得他癮好大,跟年輕氣盛時比起來更盛,有過之而不及,繼而肩抖了一下,轉過了臉蛋,那唇被水光潤濕,很紅:“浴室內全景落地窗……都不遮遮掩掩一下,我要是從事狗仔圈,就膽大賭一把,拍到就登報寫《當紅女明星和容氏掌權人浴缸鴛鴦戲水》。”
說得當然是調情時的玩笑話。
容伽禮的私人禁地,別說啟動無人機偷拍了,圈內的熟人都謝絕探訪。
等鴛鴦戲水完,路汐被他抱到了衣帽間去穿衣服,第一次拿到地圖時,她看到這里全部建筑物的空間和結構時,實在是被震撼到了內心。
也慶幸她管他要了。
否則光是第三層的衣帽間就被打通設計成了有一千多平的空間,還采用了全面玻璃取代了阻擋視線的墻壁,她進去,完全可以和容伽禮玩捉迷藏了。
兩人在五天的朝夕相處里,用掉了十盒避孕套。
等擦干水痕,重新回到起居室后,容伽禮又當著她的面前,氣定神閑地拆掉了一盒。
路汐睫毛濕漉漉地低垂在眼下,配合著,看起來沒有要反抗的樣子,天幾乎一直沒有亮起,中途覺得累到極致想翻身昏睡會兒,也會被他生生給弄醒。
直到早晨七點左右,容伽禮從睡夢中醒時,習慣性地伸手去撫摸路汐的脊骨和蝴蝶骨,卻摸了個空。
她不在。
容伽禮起先以為她又去看日出,掀開黑墨色的蓬松被子下床,視若無睹地經過一地散亂的浴袍和紙巾團,包括欲墜似的懸在床尾被男人大力撕爛的蕾絲內衣物。
等他洗漱完從浴室出來,又去換了一身休閑的襯衫長褲,而此刻,日出已經結束,卻始終不見路汐慢悠悠回來的身影。
容伽禮狠狠皺了皺眉,緊接著便親自去樓上樓下,客廳和書房,以及路汐最喜歡去的一些觀景臺區域和玻璃花園都尋了個遍。
完全沒有她的蹤跡。
第 46 章
路汐坐上副駕駛的時候看著很平靜, 遠處高空的天光透過車前窗陡然映在她臉頰上,眼睫垂落時是完全空茫的狀態,雙手將筆記本抱在前胸。而這車也不知歷經了幾次轉手,狹窄車廂內泛黃發舊的得不行, 眩眩暈暈地行駛了一路, 直到赧淵煙癮上來了。
他降了車窗, 任由清晨的涼風刮進來, 點了根:“醒醒神, 要么?”
路汐聞到彌漫在空氣中很淡的薄荷煙味,隨即顫了下兩扇睫毛,又嗯了聲。
她一整晚幾乎都沒有正常入睡, 離開時, 除了將那枚寶藍色隕石項鏈放在了衣帽間時, 挑了件能遮掩住脖子和腿部痕跡的保守長裙穿上,什么也沒拿走,只把夾著一張地圖的筆記本帶走了。
如今隨著前往泗城機場的路越近,就意味著她離容伽禮越遠, 兩人親密無間的那幾日關系,也不得不被她親自終止于此, 心底那股難受滋味吐露不出來, 只能借著薄荷來麻痹自己。
路汐抬指,將破碎的煙灰輕輕點出窗外,過半響, 才很輕地說了一句:“容伽禮把宜林島的蝴蝶養在了他的住處。”
赧淵起先沒作聲,壓低眉骨吸了一口煙, 他之前被容伽禮一句話給弄得陷入了長期厭世的自閉狀態,平時就很重的煙癮, 如今更是抽起來就不帶停的,非得把煙盒里的都抽空才肯停下。
不知過多久,赧淵眼角余光看向路汐,說:“為宜林島建立慈善基金會,又為這些失去棲身之地的蝴蝶建筑了新的自然環境,他倒是看著像是一直對舊情難忘……”
可容伽禮越發這般行徑,赧淵對他的怨言就越發的深。
甚至可以解讀成。
容伽禮是在用自己消失的這七年里,懲罰著同樣失去棲身之地的路汐。
見路汐始終不言語。
赧淵又道:“你是怎么想的?”
時間在這刻像是被拉得很漫長,足以讓路汐冷靜思考這個問題。倘若是換個人旁敲側擊地詢問,她是不會坦誠地剖白著內心,但是自幼相伴長大的赧淵能輕易窺視她的一切偽裝,也沒什么好避之不談。
路汐蜷了蜷捂著筆記本的手指,抬起頭,被透過玻璃的淡淡晨曦攏了滿身,白到近乎透明的臉蛋露出很認真的表情,忽然間開口說:“我只想體體面面的站在他面前。”
這七年之間,她已經不是曾經那個寄人籬下,小心翼翼地維護自己脆弱尊嚴的少女了。
她演藝圈這條路不好走,演繹的每一部戲都是在無情摧毀著她的信念,但是能讓她堅定不移地支撐下來的原因,一直是容伽禮。
——他代表的是某種希望。
路汐雪白的指節隨思緒攏緊,聲音很輕很輕地說:“這個想法我從來沒變過,七年前相識他開始,我就很想體面地去喜歡他,而分隔七年,我不想將自己變成一個精神病人,我想長成他會喜歡的樣子,體面的出現在他面前。”
赧淵將車停在機場的道路旁,看著她的側臉,同樣感同身受了這番話。
年少時的他和路汐心境是一樣的,卻因為窮困潦倒的普通出身,哪怕情到濃時,也只是十分虔誠,又滿腔熱烈的情感卻盡量不冒犯地親吻了那個女孩的衣袖。
現如今路汐已經長大了,從這具年輕的美麗皮囊上看像是過得很好一樣,也從前途末卜到站在了演藝圈讓人需要仰望的頂峰,不再被人能輕易的透過外表窺視到她曾經不堪回首的一面。
赧淵不自禁地幻想。
那個永遠停留在十七歲的女孩呢,如果她和路汐一起長大,會出落成什么模樣?
…
《不渡》的劇組在傍晚日落時分,因為赧淵的現身,再次啟動。
大部分的演員接到拍戲通知,都立即動身來到宜林島,路汐是和赧淵一起結伴前來,早到片刻,她推開那間被容伽禮曾放言要給鏟掉的“危房”民宿,轉而上了二樓住過的房間。
這兒和離開前沒什么變化,唯一有的是窗臺上那株小白蘿卜在宜林島的滋養下,迎著日光開出了淡紫色的小花朵。
當初只是隨手切下的一小塊,陰差陽錯下容伽禮不讓酒店的人丟掉,卻未料想過這樣一份給予的微小希望,能讓它頑強地生根發芽。
路汐指尖沒去碰那孱弱的花瓣,怕觸及什么,就破碎。
她內心感到震撼地觀賞了許久,又用手機拍了一張下來,懷著說不清道不明的一些妄想,也想留個紀念,或許哪天她有合適機會話,可以將這株熱烈生長的小白蘿卜光明正大告訴容伽禮。
從不告而別到一整天過去,容伽禮不可能沒察覺到她不在了。
路汐洗完澡,緊緊裹著一件淺白色的睡袍坐在書桌前,單薄身影被臺燈溫柔攏著,伸手打開劇本時,稍微失了神,心想著容伽禮越是這般連一個電話都不打來質問,或是來口頭上陰陽怪氣的告誡她這種行為一番,莫名地有種暴風雨前的平靜感。
路汐拿捏不住他難測的心思,卻依舊選擇了逃避,況且《不渡》的劇本耽誤了許久,也迫在眉睫的等她拍完。
思及此。
她眼尾一顫,視線最終落在被劇本壓著的筆記本上。
路汐平時是沒有寫日記習慣的,完全是效仿了安荷先前聽從陳風意的指令,用備忘錄無時無刻記著她行程里的細枝末節。
而她心知前女友這個身份的尷尬,所以算是私心,想把兩人這段時間朝夕相處的點點滴滴,都記下來,不多,卻已經是她七年后能從容伽禮身上提煉出來的一點珍貴回憶了。
眼下已經無心專研劇本,路汐將筆記本輕輕放到上面,垂眸專注安靜地看了很多遍。
雪白的紙上,第三行寫著:一盒六只裝。
路汐腦海中浮現出了真實的片段畫面,是容伽禮那晚就備上了避孕套,都是六只裝的,他習慣先進去,仿佛是想用體溫燙一會她,等溫度沿著內里彌漫上她白皙肌膚時,才停下去拆一只。
容伽禮還擅長用很累的姿勢做,愛抱著她從浴室走到起居室,漫長的距離沒有分開過,然后將她壓迫感十足地困在面朝懸崖的落地窗前,讓她站不起來。
曾經演藝圈內有個合作過的導演評價過她,說她是天生的演員,而她自幼起對外界的感知能力也顯然天生異于常人,非常的畏寒又怕燙,對疼痛更是敏感百倍。
但是真的清晰痛感來臨的時候,偏偏路汐又很擅長忍耐。
哪怕容伽禮來勢洶洶,她這具近乎要碎掉的身體受了委屈,卻全程不哭,也沒有抗拒著那根物體。
……
容伽禮不止在起居室。
路汐垂眼看到筆記本記下的日出二字,畫面又一次在腦海中浮現。
他偶爾比她早醒時,會陪著一起去第四層的露天觀景臺看日出。
在黎明的日出緩緩地升起第一秒和最后一秒,容伽禮都將她抱在懷里,她吊帶睡裙包裹在身上,肩帶欲墜似的在白皙肌膚滑過,而他墨色的睡袍面料很柔,已經松垮地堆到了緊緊的合在一起地方。
路汐能拿回自己身體的掌控權時,通常都是容伽禮大發慈悲地主動還給她。
他會覆在耳畔,看似紳士風度極佳的問她意愿。
今晚想試一試哪種姿勢?
路汐指尖無意識劃著書桌上用來壓紙的長方形墨色硯臺。
燈光下的臉蛋表情看似平靜,腦子里想的卻是容伽禮讓她做選擇題時,那晚將他握在手心里的觸感,以及慢悠悠轉了個圈圈時,不小心給刮到的跳動血管,激得正在回復公司郵件的他靠著沙發背上,眉骨皺了皺,雖然表面上情緒依舊沉穩。
可那微敞的睡袍衣領處,喉結不禁緩緩滾動,無不充斥著男性的荷爾蒙。
也引著路汐在陰影抬起腦袋,一直看著他反應,眼珠子透著漆黑。
這筆記本,不能再往下翻了。
路汐清醒似的回過神來,手指透著紅,將擺在面前的筆記本給合上。
坐了會,明顯感覺到細微的水意,她去端起玻璃杯想解了喉嚨渴的動作也跟著尷尬了秒,手腕晃了晃,水防不勝防地撒到白凈的膝蓋上。
路汐垂眼盯了片刻,繼而扶著桌沿起身,走到墻角一處,將擱置在地上的行李箱打開。
五分鐘后。
墻壁的纖細身影輕晃,一小片蕾絲邊的純白色布料沾了點兒水跡被扔在了臟衣籃最下面,很快,路汐安靜地折回了書桌前,順勢將筆記本藏到了暗無天日的抽屜里。
恰好這時,緊閉的房門清晰被敲響。
這一刻,路汐倒水的動作都不由地抖了下,險些又撒一地。
她回首,漆黑黑的眼眸盯著那道門。
“路美人?”
夏郁翡有點兒慵懶的聲音穿透而來,雖然知道不可能是容伽禮深夜尋到這里來,但是心里的微妙失落感是不受她掌控的,稍微平復了下情緒,路汐走過去開門。
許久未見,夏郁翡一如既往地熱情,進屋時給她個擁抱,說:“看到你真好,我家路美人這段時間受磨難了……你是不知道,你被《追星星的你》節目組帶頭抱團霸凌的時候,我都快氣死了,原本想上微博跟石嘉一對線的,但是被我家經紀人沒收了手機。”
夏郁翡先前跟溫見詞鬧出的床照門那點事,讓她至今都被緋聞纏身,現如今被嚴加看管得,仿佛是犯下了滔天大罪一樣,直接被判終身監禁了。
路汐淺淺的笑,像以往一般認真地看著她,聽她說。
“然后我就想到了賀南枝,我家充滿正義感的漂亮小魚……”夏郁翡是有為了路汐,向公司申請下一晚的自由時間找賀南枝商議對策的。頓了會,繼續往下道:“沒想到她說,你有貴人相助。”
之后的事情,微博那場圈內逢人圍觀都要鼓掌一聲叫好的輿論戰結局已經很清楚。
路汐贏回了清白。
“謝謝你這么關心我。”路汐真誠說:“也謝謝賀南枝。”
夏郁翡可不敢居功,找個單人沙發椅坐下,晃著薄而軟的裙擺說:“南枝說護著你的那位姓容,還找謝忱岸要了一張真容照片給我看,我也沒想到竟然是那個看起來很貴的原住民。”
連賀南枝都輕易見不到的容家掌權人,她和路汐同劇組拍戲,卻在這座海島撞見了好幾次。
第一次還險些動了把他抵押飯錢的念頭。
想想就汗流浹背。
路汐也有點尷尬,心想該早點跟夏郁翡透露一二。
還未言。
夏郁翡一向是對男人這種物種特別沒心沒肺的性格,絲毫不在意這些細枝末節,主動提這個,是為了跟她說:“我和南枝幫你偷偷的打聽過,容伽禮這些年私生活干凈的很,是圈內為數不多的貞潔烈男!”
貞潔烈男這四個字迎面直直砸了過來,讓路汐頓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雖然凡人皆有顆好奇的心,夏郁翡卻把話說完,就沒揪著這個八卦不停。
畢竟是人家隱私。
她又自顧自地說:“赧淵拍個電影還玩狡兔三窟的戲碼呢,我這次找南枝,和她一對劇本,才發現當初赧淵給南枝遞的劇本故事也不是真的,和我的完全不一樣。”
這不渡的版本多到,恐怕每個演員人手都不知道換了幾個版本了。
“南枝那三天眼淚是白白的流了,女一號讓給了我,還被騙了感情。”夏郁翡說起就來氣,美艷得不可方物的臉蛋表情很危險,對路汐透露了個大膽的預謀:“等殺青,我非得把赧淵綁去給南枝也親自上演一場痛哭流涕的戲不可。”
她家漂亮小魚的眼淚,掉一滴,都是旁人的天大罪過!
路汐晃了兩秒的神智,睫毛下的眼神透著復雜又羨慕的情緒,安安靜靜地注視了夏郁翡許久,卻只能化為淡淡的一笑:“我知道了。”
夏郁翡以為她這句知道了,是贊成自己的預謀已久計劃。
可路汐口中的知道,卻是后知后覺的回味過來,為何赧淵開拍前會將逢樂一角,輕易答應換成皮相美艷的夏郁翡。
不是迫于資本力量。
而是同樣充滿了正義感,并且全心全意保護賀南枝的夏郁翡,顯然擁有了這世界上最純粹的姐妹情,她可以從劇本里,每一場戲里理解透徹逢樂這個角色的心境和情感歷程。
路汐從夏郁翡為掉了三天眼淚的賀南枝抱不平的身上,仿若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而夏郁翡是不知覺的,又說:“我剛才從赧淵房間里出來,對了,他叫我把這份劇本給你。”
赧淵當初突然全面停止拍攝工作,又人間蒸發了這么長一段時間,整個劇組都在謠傳他是創作遇到瓶頸期了,而這次赧淵回歸,確實是帶回來了新寫的劇本。
原本《不渡》就已經還剩下三分之一進度沒拍攝完,如今,他直接刪了夏郁翡不少戲,還為路汐專門加了一場重頭戲。
夏郁翡沒偷看,坦坦蕩蕩地遞給她:
“使命達到,我先回去休息了。”
房門被重新輕輕關上,空氣中歸于安靜。
路汐也忘記叫夏郁翡欣賞窗臺上的小紫色花朵了,手指拿著很輕的劇本站在原地片刻,繼而,她重新安靜坐會書桌前,原先熟讀的劇本已經報廢,但是她沒扔,依舊好生收了起來。
就這樣重復似的,做了一些看著簡簡單單的事情。
一直拖到快凌晨。
在這個平靜不過的夜晚里,路汐終于面對這份赧淵歸來,新寫的劇本。
手指翻開的第一頁,是他親筆手寫的,標題清晰入目:《江微之死》。
第 47 章
七年間, 路汐數不清楚夢到了江微幾次。
這次的夢境,是在風和日麗的宜林島海邊,路汐為江微的脖子上系了一個很美麗的粉紅色蝴蝶結,海風卷來, 蕩起了絲帶和路汐的頭發裙擺, 還有她唇角抿出的笑。
兩人坐在高處的巖石上, 江微拿著那臺曾經被母親惡意摔破, 又讓赧淵給修好的便宜相機在拍攝著路汐, 在她鏡頭下,路汐的任何一幀畫面都美得靈動清澈,那雙眼光愛笑, 配上白皙的臉蛋就更顯得干干凈凈極了。
“汐汐, 我瞞著爸爸安排的金融系專業, 偷偷改成了導演系。”
“我想當一名導演,未來要拍很多電影,只要你做我的唯一女主角,我們要攜手將這里視為向理想高臺攀登的第一道天梯, 向上爬向上爬,名成利就, 萬人稱頌……”
江微的聲音隨海風空靈飄渺得讓人抓不住, 路汐卻聽得清晰,她們都是躲這個世界的黑暗角落里,靠著美好夢想慢慢長大的, 無比渴望能有實現的一天。
路汐歪頭輕輕地靠在江微肩頭,在鏡頭下笑:“長大啊, 真是一件好浪漫的事……如果有下輩子,我想成為宜林島上想飛哪兒都能去的小蝴蝶, 你想過嗎?”
江微嘴唇顏色很白,笑容也是透明的:“想過,我想成為海洋里的一只自由自在水母。”
“水母?”
“像淡粉色的……赧淵跟我說,海洋里四處都是一群沒有心臟的小水母,它們沒有痛苦,也不會感到痛苦,只會自由自在地在大海活著。”
路汐安靜地想了片刻,指尖扯了扯她側頸的蝴蝶結:“那我飛到海面上,你會認出我嗎?”
“會的。”江微轉過臉蛋,鼻尖有顆很小的痣映在光里,約定道:“你飛到海面上也要認出我,認出那只淡粉色的小水母。”
吹了很久的海風,橘色夕陽也一點點向西傾斜,天快黑了。
路汐突然站起來,百褶裙輕輕晃動:“我要去找一個人。”
她朝著大海的反方向跑,忽而,又聽到江微動唇輕喚她一聲:“路汐。”
路汐茫然地回過頭,看到江微將相機捧在心口,瘦弱的身影站在了高高的巖石上,背后是連接天際的一層層深藍色巨浪,將她的聲音無情拍打得支離破碎:“慢點跑,前面的路并不好。”
路汐,慢點跑,前面的路并不好。
慢點跑。
慢點跑,前面的路——
這句深入骨髓的話伴著路汐從夢里猝然驚醒,她沁著汗的額頭壓著藍色枕頭,猶如身體的靈魂被囚禁于了深海里,顫抖的肩胛骨透露著絕望,沒意識到淚水沿著閉緊的眼睫淌濕了一大片。
壓抑又自暴自棄一樣的細碎哭聲在黑暗中格外明顯。
哭到理智稍微回歸,路汐想到這間民宿隔音不太好,還不停止,實實在在擔得起擾民二字了,她咬緊了唇肉,強迫自己從真實的夢境里抽離出來。
而那股痛苦的情緒盤旋在心口,始終都是揮之不去的。
太痛苦了。
路汐抱著蓬松的被子坐在床上喘不過氣,卻猶豫了很久時間,才伸出白皙的腳下地,不敢再去看書桌上被翻閱過痕跡的劇本,而是將暗無天日的抽屜打開,才沒幾個小時,又重新把筆記本拿了出來。
連帶床柜的一盞夜燈也打開了,微弱的光映在路汐瞳孔里,一字一字地看著日記。
容伽禮用那一座蝴蝶花園向她——釋放出了他圣潔的完美面目底下,清醒也強勢到近乎偏執的欲望。
而路汐何嘗不是,同樣內心渴望著他。
只有容伽禮能讓她腦子里數萬根痛苦至極的神經被奇跡般安撫下來,哪怕只是一個名字,卻猶如是最短的詛咒,刻在了她破碎的靈魂上。
讓她畏寒的身體感到了一絲溫暖和安全感,容伽禮活著,這個世界才會有牽絆住她的理由。
…
…
路汐后半夜睡了又醒,一直折騰到了窗外天光大亮的趨勢,才裹著被子安靜下來。
次日中午十二點多,演員陸續到位都化好了妝,路汐罕見地遲到了,一身幽綠色長裙襯得她膚色太白,沒點兒血色似的,又因為精神瞧著不好緣故,她差一點眾目睽睽下被攝影棚門口的垃圾桶絆倒。
劇組的化妝師彎腰給她做造型時,路汐也下意識拿過一旁不知是何人隨手擱在鏡前的淡粉綢帶,給自己系了個歪歪扭扭的蝴蝶結,被化妝師訝異提醒一句后。
路汐表情愣了愣,過好半響才無聲地解了下來。
夏郁翡比劇組的人先一步觀察到路汐的狀態,她像是被赧淵的劇本困住了,情緒沉浸在了某種徘徊于世界邊緣的狀態里,被消耗著精神力。偶爾大家聚集在一起討論夜戲的拍攝計劃,路汐仿佛沒聽,對著空氣失了神,等被副導演點名問個事時。
路汐又能很平靜的對答如流,叫人看著她,總覺得她整個人狀態就不對。
夏郁翡將劇本一合,慢悠悠卷起來抱在懷里,走到攝影棚外一角,此刻午后,路汐正在寬大的野營椅補眠,整個人安靜地陷在里面,側躺緣故,肩胛骨從衣料透露出清瘦的輪廓。
夏郁翡看了會,坐在旁邊凳子上:“還好吧?”
她突然問。
路汐睫毛垂著,模糊地“嗯”了一聲。
夏郁翡尋思著跟她聊點什么,正要開口,又見路汐始終沒睜開眼,說話的尾音很輕,被四下劇組的喧鬧氣氛壓去大半:“郁翡,人死后會變成什么?”
但因為距離太近,夏郁翡聽得尤為清楚:“要看葬在哪?葬泥土了的話,我覺得會變成一顆小樹苗。”
路汐像是隔了很長很長時間都沒說話的意思,就當夏郁翡以為她大概是睡昏了頭,才露出很干凈的笑,又像是壓著情緒:“會變成小水母,藍色海洋中自由徜徉的小水母本質都是靈魂。”
夏郁翡說:“那得海葬。”
日光太烈,將路汐那雙眼照得紅了瞬,只是略側臉避開光線,給出慣性的柔和笑容。
夏郁翡話隨口一出,也收不回來。
她隱隱約約預感赧淵這次新編寫的劇本可能把江微結局寫死了,那場導演組遲遲不拍的重頭戲,就是在等待路汐徹底進入戲里狀態,讓角色活過來。
看著路汐美到缺少生機的側臉輪廓,心底沒由地想起家里那位德藝雙馨的老爺子曾經說出的一句話:
演員入戲的那刻。
便是將自己,置身于戲中角色的故事里,哪怕面臨至暗時刻,都無能改變已經存在的結局。
*
夏郁翡陪她了半小時左右,才被場務揮著手召喚走。
頃刻間,綠意盎然的樹枝上蟬鳴聲也不叫了,整個世界都被一座巨大墳墓掩埋,路汐獨自蜷縮在野營椅里不動,直到壓在身下的手機嗡嗡震了會,她摸索著拿出來,卻遲遲地沒劃開看。
路汐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狀態,不陌生,簽約微品娛樂的那三年經常這樣。而她無法開啟自我保護機制,又不愿意將這種絕望壓抑的情緒影響到身邊的人,近乎是開始封鎖自己,盡量地少跟外界接觸。
她時而循環的孤獨與絕望中,分不清腦海中的情緒是自己的,又或是江微帶來的。
躺在這,垂下的視線凝視著藍色的椅子布料,有那么瞬間,路汐甚至覺得自己像一堆海洋垃圾,連死都不配。
蟬鳴聲裹著綠意又開始叫,路汐清醒過來,垂眼從屏幕上調出微信的界面。
未讀消息是容圣心發來的:“汐汐,我在網上看到宜林島的游客拍到《不渡》劇組的小演員,你回去拍戲啦?”
自從赧淵先聯系上她回宜林島的那刻起,路汐就被分割成了兩個極端心態,一個是無法與人言說的,羞恥地想在容伽禮身上偷點兒時光,一個是無法克制地生出了膽怯的回避心態。
這種下意識去回避,其實早在被容伽禮的欲望侵占時,就有了。
當年為什么要拋棄他?
為什么又跑來約他在燈塔那片海漲潮的夜間見一面?
曾經說有個秘密想跟他坦白,為何七年重逢后,她又反悔不愿意提起當年了?
路汐無法言說,也怕容伽禮哪天會像蝴蝶玻璃花園里的時候一樣,突然變得充滿侵略性地強勢,要逼她親口主動坦白,一點點撕碎自己好不容易虛偽維持的漂亮體面才肯罷休。
分隔七年的時間并不漫長,她在不見前路的黑夜里等待慣了,如今有短短兩三個月的重逢回憶和那本幾頁紙的筆記本,足夠支撐她再一次孤獨漫長的活下去了。
路汐帶著劇本角色的情緒,自暴自棄地想:
等她走出戲了,也將當下親密的肉/體關系冷卻差不多,或許該為自己的行為去道個歉。
容伽禮這樣的天縱驕子,要是不原諒,直接將她再一次逐出他的世界,也沒關系的。
而可能是見她許久不給任何回應,容圣心再次發來消息試探:“我可以來探班嗎?”
路汐迷茫地看著消息,不懂為何容圣心突然要來探班。
先前《不渡》是閉島拍攝的,只是這次赧淵回歸的突然,也就沒像之前一樣清島和讓劇組遵守那些規矩了。而容圣心想探班的原因很單純——
要從前幾日說起,容伽禮精神狀態不是很穩定,可以說是很差,直接驚動了她大伯容九旒。
是舊疾復發,還出了什么事。
連容圣心都沒有權力探病,而她也捉摸不準容伽禮會這樣消失多久,怕落在路汐眼里,這種情況就像是位高權重者終于強取豪奪到了她后,就膩了,不再出現。
所以想親赴劇組探班,跟路汐暗示幾句。
又過許久,路汐最終回復了一句:“等我重頭戲拍完。”
同時上網刷到《不渡》劇組復拍的,還有遠在紐約的宿嫣,她可是密切關注著路汐一切動態,還花了重金撬開了劇組一個工作人員的嘴,得到情報。剛上車,手指尖滑動屏幕忽然一頓,說:“江微?有點意思,路汐演的女主角叫這名字。”
她的話,讓靠在椅背閉目養神的江望岑忽然睜開。
宿嫣眼神粘在他身上撕不下來,猜:“不會是演你妹妹原型吧?”
江微是江望岑的逆鱗,誰都不能去觸及,提一句都能遭到他冷心冷臉。而這七年里,他雖然也用過江微的原型為路汐塑造量身定制的劇本,卻是為了將她困在漫長煎熬的過去。
甚至明知道那部《深淵之花》只要申報,路汐就能憑借出色演技獲獎。
江望岑卻動用資本的力量,讓路汐與夢想永遠只差一步之遙。
讓她明明能觸手可得,卻一再失去那頂影后之冠。
換句話說,江望岑更不能容忍路汐踩著江微的原型,一步步登上獲獎的高臺。
霎時間車廂內氣氛冷了幾度,他古典俊美的面容在此刻看上去有些冷硬和陌生,突然叫司機在這綠意盎然的林蔭車道改路線,去機場。
*
*
后半夜三點鐘。
赧淵毫無預兆地在劇組群里下達通知,《江微之死》的重頭戲定在早上拍攝,讓各個組準備到位,繼而群里的消息就不停冒出,畢竟大家都心知肚明,倘若重頭戲沒拍好,這片子跟廢掉毫無區別。
連熬夜刷微博的夏郁翡也第一時間出來跟赧淵申請,她愿意簽署封口協議,想去拍攝現場圍觀。
路汐身為這場戲的主角,是最后才刷到消息的。
拍攝地點在一處地勢離蔚藍色海洋邊緣的月牙形小山巖上,現場已經連夜布置完畢,完美地將劇本所寫的場景如出一轍地還原出來。而除了燈光師和場務等人在監視器那邊架起椅子吃早餐外,隨著分秒走過,也陸陸續續來了不少演員。
這場戲,赧淵指名要在日出時分開始拍攝。
導演還不見人影。
但是路汐來了,迎著微涼的海風,她卷起劇本握在手心,身穿了條顏色很紅的裙子,暫時沒上妝,肌膚未施粉黛的緣故,襯得她那張臉蛋瞧著愈發干凈清純。
而路汐還未和在場的工作人員打招呼,一眼便看到山巖邊上的巨大鐵籠。
是真正意義上可以將人禁錮起來的鐵籠,頂上系著吊威亞設備,而鐵門處纏繞著很粗的鏈子和一把生銹的鎖,靜靜地在那兒,被天光籠罩著。
光是看一眼。
便會憑空生出一種會被海底溺斃的窒息感。
即便是將劇本研讀了千千萬萬遍,親眼看到這幕時,路汐呼吸剎那停止,連整個世界都寂靜下來,她眼下無物,只有這個鐵籠,極其僵硬著朝方前方走去,每走一步,腦海中都會出現一道和自己很像的聲音,在重復地提醒著她,曾經的選擇是付出了何等的代價。
無人告訴她。
將會孤獨地面臨怎樣的無望境地。
有道聲音飄來,是燈光師在遠處說,別靠山巖邊太近,當心掉海里。
又有道聲音更近飄來,卷起某種強烈的憤怒朝她襲來,下一秒,路汐在恍惚間看到江望岑的臉,是成年后蛻變成了一副古典俊美卻凌厲的模樣。
她的幻覺并非假象,是真實的,江望岑出現在了她面前:“你想死嗎?路汐?”
場地內,對于一個陌生男人帶著數十名黑衣保鏢闖進來,大家都震驚了瞬。
有人反應靈敏,察覺到氣氛像是尋仇,起身想阻攔。
卻遭到保鏢強行驅逐離現場,哪怕喧鬧的環境下,有人放言威脅要報警都無濟于事。
江望岑更是視若無睹周遭的一切,只是手掌掐著路汐的脖子,盯著她的眼睛,聲音沙啞:“我問錯了,死的那個又不是你,你怎么會想死,拍這場戲是什么滋味,嗯?”
掐著她脖子的手逐漸力道加重,幾乎要到擰斷的程度,路汐卻沒有半點反抗,對著江望岑笑,一直笑著很輕地說:“你猜啊?”
她語氣里幾乎是挑釁,江望岑的理智在逐漸崩塌:“你想逃出江家,為什么不保護好江微?不保護好她,為什么要教會她忤逆父權……路汐,她明明可以謹小慎微在江家活著,是你滿口謊言給她編造了充滿假象的未來,害死了她。”
“江微在江家也叫活著?”路汐仰起頭,被海風吹亂的發露出雪白臉蛋,忽然又笑了:“被父權壓制,被小三上位的母親長期語言暴力,連家里保姆都敢私底下虐待她。江望岑,你不愧是江樹明的血脈啊,一樣的父權至上主義。原來在你眼里,江微是不能有自己的獨立人格。”
“我知道你恨死了我。”
路汐又說。
這是她初次見到拿著債務書尋上門的江望岑之后,就心照不宣的事情。
可是她何嘗沒在痛苦煎熬的歲月里也恨過江望岑。
恨他是哥哥。
為什么要自以為是覺得江微的人生就該這樣沒有自我意識的麻木度過?
為什么不教會江微去反抗,只教會了她去承受和畸形的自省呢?
“你根本不知道江微連睡覺都在做著解脫原生家庭的美夢。”路汐表情平靜,除了有些白之外,不到幾秒,感受到江望岑掐著她脖子的手掌不受控制地發抖,臉蛋又露出笑,卻是一個殘忍至極的笑容:“七年前我的選擇沒有錯,我沒有錯……江望岑,你憑什么說我有錯啊,憑什么?”
“你沒有錯嗎?”
“我沒有錯。”
“我再問一遍,你錯了沒有!”
“沒有,我沒有錯!”
無論江望岑額際青筋暴起,怎么掐她的脖子。路汐都堅定不移自己就是沒有錯,她用了整整七年的時間去幻想倘若她另一種選擇,大家的人生會怎樣?江樹明的集團會不會在白城如日中天?
而同樣,路汐也用了整整七年的時間去認清這個結局走向的現實。
她沒有錯。
江望岑腦海中的理智終于在這刻崩塌得徹底,將她拽到了山巖邊上的巨大鐵籠前,像是扔一個此刻無力反抗,任命運去擺布的破木偶,將她扔進去,目光猩紅:“你逃出宜林島那晚,江微卻一個人孤零零被鐵籠禁錮在深海里,夜晚的海水好冷。路汐,你沒有錯嗎?這個鐵籠原本就是你的,遲了七年,那你也該親自體會一下這深海的水到底有多冷。”
此刻的路汐,消極的意識已無法控制身體,就這么悲憫平靜地看著他陷入極端瘋魔的模樣。
下一秒。
天際的日出猶如血,襯得他面容神色呈現出幾分陰霾森然,抬起手臂,直接啟動吊威亞設備,用那把生銹的鎖困住路汐的逃生之路,將她推向了大海……
第 48 章
鐵籠墜入大海, 蔚藍色的海水很冷,涌進來將路汐淹沒的頃刻間,也將她的靈魂從這具易碎的單薄軀殼里倏地撞擊了出來——
時光在渙散瞳孔里迅速地倒退,猶如是黑白電影畫面, 最終定格在了七年前的一個盛夏夜里。
窗外那顆歪脖子樹上的蟬鳴一聲接著一聲, 路汐抱著書包, 藏身在了赧淵居住的這間逼仄得可憐的出租屋里, 等他謹慎地確定無誤門外沒人跟蹤, 鎖了門。她才腿發軟,坐在鋪著潔白床單的床邊緊咬著牙關說:“我爸爸是個好人,他沒有助紂為虐為江氏集團做事……赧淵, 我整理遺物時發現了爸爸的日記本和爸爸這些年假裝效忠卻在潛伏著收集到的江樹明犯罪證據。”
赧淵轉身停在門前站住幾秒, 少年的他過得清苦, 褲腳和衣袖總是沾著臟兮兮的塵埃。見路汐眼淚大顆的砸掉下來,只能給她遞紙巾:“路叔日記都寫了什么?”
路汐那張臉蛋的斑駁淚痕擦不干凈,白到仿佛輕輕一碰就會破碎,卻很快隱忍著哭腔說:“江樹明為了霸占宜林島這片自然生態海域, 他拿債務和我逼爸爸火燒海島,想讓那些原住民無家可歸……”
路瀟身為曾經的守塔人, 要他草菅人命地干這事, 跟把他逼上絕路沒有區別。
“犯罪證據給我。”
“赧淵?”
“你放在身上,江樹明不會放過你,給我, 讓我替你。”
“不可以。”路汐紅著眼眶搖頭:“江樹明殺過人,他在白城還開了一家瘋人院, 里面關的都是和他生意上或多或少有牽連的人,我爸爸如果沒自盡, 最終下場也會被關進去,你要是替我拿了證據,也會被關進去。”
“我知道你心里有計劃了,是不是?”赧淵是最了解她的人,沉默的瞳孔微微壓緊,低聲問:“我能幫你什么?”
路汐垂眸看了很久懷里的書包,手指尖攥得很緊,被打斷后,再次說話的模樣非常堅定,盡管聲線輕得在微微顫抖:“我把江樹明這個惡魔犯下的罪惡曝光出來,爸爸日記里有提到一個善良正直的楊正林警官,赧淵,我要把這些交給楊警官。”
路汐是三日前,就已經發現了路瀟生前留下的這些東西。
她看完日記,才醒悟為何江樹明要一直試探她關于家中遺物的事。而這三日,路汐回到江家別墅,慶幸自己生了一張很會騙人的無害皮囊,又懂得善加利用,她連枕邊的江微都瞞過去了,與此同時又想好了計劃……
用三日的時間。
路汐去跟容伽禮分了手。
赧淵盯著她發白的小臉:“你不想牽扯他進來?”
“容伽禮的爸爸找過我,給我看了一卷錄像帶,是他降生起的天之驕子人生。”路汐坦誠地說著,有些苦澀地笑了:“我知道他爸爸是想我知難而退,休要糾纏他的兒子。”
赧淵沉默了下來。
路汐與容伽禮的家世猶如天塹之別。
他和江微的何嘗不是?
“我可能會死。”路汐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設,輕聲往下說:“我在外人眼里本就是一個父親債臺高筑又寄人籬下的孤女,被人衡量得毫無價值……容伽禮是一個很好的人,他要知道了肯定不會冷眼旁觀,但是我對他的愛情是真誠的,不帶一絲想攀附豪門的野心和利用,更不想他為了我爸爸和江家的恩怨深仇,去動用容家的權勢和江樹明斗法。”
路汐預料過可能會前路未卜,但是江樹明逼死爸爸,又破壞了宜林島自然生態環境。
她接下來的人生,沒有其他選擇。
想過死。
也想過能在這場計劃里全身而退的話:她回到宜林島找赧淵前,已經先去找了容伽禮,恰好意外得知他即將被家族召回去,要永遠離開那棟地理位置僻靜的別墅了。
這也意味著,他要回歸那個讓普通人只能高高仰望的真正世界。
已經決心分手,路汐無法說出挽留的話,只是開口求他能不能在燈塔那片海漲潮的夜間見一面?
她想。
她還活著,一定會赴約,將分手真相告訴容伽禮。
…
出租屋光線極昏暗,靠頭頂微弱光亮照明,路汐白皙的手指將書包打開,從里面拿出一張單薄的信封和銀行卡,交給赧淵的動作,幾秒里像幾個世紀一般漫長,她唇齒張合努力地一字字交代清楚:“證據和日記本我藏在了宜林島,地點寫在了信封內。赧淵,白城到處都是江樹明的眼線,你可能一靠近警察局就被人抓了。別去,你偷偷的把信封放在楊警官家里。”
“好。”赧淵接過,又說:“我爬窗戶進去。”
“這張銀行卡是我爸爸留下的遺物,他給我攢了一筆讀大學的錢,放你這。”路汐怕丟失了,而書包里還藏著一枚蝴蝶鑰匙,她稍作猶豫了沒給赧淵藏,繼而攥住他的腕骨,緊緊地很用力,像掩飾內心的不安:“不要打開信封,不要讓任何人看到你,送完信就到我們曾經的秘密基地碰面……”
她和赧淵還太小了,除了將證據交給正義的一方外,無法去抵抗外界。
只能滿身泥濘地躲起來。
躲到江樹明被送上審判的法庭,所有猶如噩夢一樣的罪惡都徹底結束。
“江微知道嗎?”赧淵問。
“不知道。”路汐語氣輕輕的,又說了一次:“她不知道的,最好什么都不要知道。”
江家別墅是沒法再回去了,白天找借口離開前,無意中暴露出的那些細微破綻足以讓一直盯緊監視她的江樹明起疑心,是進是退,眼下局勢都由不得路汐說了算。
是冥冥之中的命運,幻化成了無數只手把天真以為會走進光里的她,無情地往最寒冷的深淵里推了下去。
赧淵從隱秘角落的小窗戶離開出租屋。
路汐為了掩護他獨自留在屋內,從書包里拿出一只廉價劣質的錄音筆,指尖摸索到開關一按,提前拷貝進來的三級影片里一對男女演員鬼哭狼嚎地動靜和混雜的呻吟聲,也隨之震耳響了起來。
她擱在窗臺上,制造出了來此閉門不出的假象。
五分鐘后,路汐拖著身子走進衛生間,將陳舊木門關上,擰開洗手臺的龍頭放水,那么單薄又挺直的背才慢慢地彎了下來,垂著頭哭了出聲,只是只哭,壓抑地,無助絕望地哭。
爸爸,我這樣的選擇對嗎?
您拿自己的命抵債,想換我在江家一次自由身。
您遺書上叮囑我不要怕,從今往后,前路會是光明的。
可是我好像被一個巨大的藍色蠶蛹給活生生包裹住了,我破不了繭,我快要死在里面了。
…
…
路汐的靈魂猶如一粒塵埃在虛空中靜止懸浮,平靜地注視著少女的自己在失聲痛哭,而這一幕早已經出現過她夢境里上千次了,透過這道單薄的弱小身影,轉眼場景驀地變換——出現了立于懸崖邊的白色燈塔之上。
赧淵還沒送信回來。
夜幕開始降臨,路汐離開出租屋后,這座自幼生長的宜林島熟門熟路地繞了幾圈,又故意走了一條繞道的遠路來到燈塔的秘密基地處,卻在爬上的剎那間,看到兩名穿著黑衣且手臂肌肉精悍的男人從濃重的陰影里現身。
“小妹妹,貓捉小老鼠的童話游戲該結束吧,把東西交給叔叔。”
對方哪怕語氣中充滿了禮貌,卻本能地讓路汐貼近生銹欄桿的身體上每一寸皮膚包裹的骨骼都似乎在抖,她表情透著倔強,不肯說。
自稱叔叔的那位男人鼻梁處有幾道舊傷留下的疤,笑時也透著兇狠之色:“要不是江總早有交待,讓我們派點人在這守著,還真叫你跑了,不過小妹妹,玩游戲是有獎勵的,叔叔受人之托親自給你送來。”
路汐細胳膊細腿兒,他一個人足以搞定,同伴懶洋洋地守在燈塔登上的樓梯出口點煙。
隨即,便當著她的面,手掌拿出路瀟的骨灰罐。
路汐漆黑的眼珠子一凝,直直定在了上面。
江樹明派人把路瀟的墓地給砸開,將骨灰挖了出來,如今拿這個,用來威逼著路汐做出妥協。男人料定她逃不了,很大方地將骨灰罐放在了她腳前,繼而,從口袋掏出煙盒倒出根煙,叼在嘴里說:“你才多大啊,乖乖生活在江家的公主城堡里不好嗎?別讓叔叔干回老本行,知道骨灰混著茶葉泡水喝,是什么味道嗎?”
路汐從對方眼睛里知道了。
他松了松肩頸,緩緩吐出來煙霧:“想不想嘗一下?”
“我不想。”路汐終于說話,輕柔的聲音猶如在示弱。
靜了秒,她彎腰小心翼翼地將路瀟的骨灰罐抱在懷里,冰冷的觸感卻讓她不想撒手,哪怕是多抱一秒,也知道一撒手就是永別了。
黑衣男人站在夜色里將煙快抽完,視線自下而上斜斜掃向路汐,似耐性也快耗盡。
路汐發紅的雙眼滿是悲痛情緒,卻很輕很輕地說:“我爸爸年輕時是守塔人,守了這座島一生,他最后能葬入這片海……將會是他至高無上的榮耀。”
話聲落地。
黑衣男人詫異地沒反應過來。
路汐不會再給任何人侮辱她父親骨灰的機會了,直接將骨灰罐打開,迎著海風,全部撒入了萬里懸崖下的深海里,緊接著她又將走到哪都帶著的書包,也往下一扔。
她哪怕逃不了,也絕不把寶貴的東西落入這些臟事干盡的人手里。
對方的瞳孔擴張,顯然沒想到被逼入困境的少女能這么決絕地將一切都毀了,見書包直直墜下海面,花了十幾秒時間猶豫是去找,還是先抓人。
也就是這個空隙里,給了路汐逃生機會,她沒有一刻無不感激有過硬的芭蕾舞基礎,突然爬上欄桿往下一墜,纖細的腰軟得不像話,手指抓住白色圓柱形的塔身邊緣,直接跳到下一個露天臺上。
路汐搖晃著爬起來就跑,漫無目的,只知道眼前的路變得很漫長,充滿了黑暗。
身后有人追著她,盛夏的蟬鳴聲也從四面八方地刺耳尖叫著,她跌跌撞撞地,白皙的腳踝一歪,整個人都狼狽地摔倒在了鋪滿石子路的地上,腦袋暈眩好半天兒,有飛機好似從夜幕上方飄過。
路汐抬起小臉,淚水不知何時已經模糊了雙眼。
容伽禮。
五六秒之后,她腦海中想到了容伽禮,所有求生希望的意志力都凝聚在了這個名字上。
路汐強忍著膝蓋和手心的清晰疼痛爬起來,一襲白裙沾滿了灰塵,順著宜林島樹蔭小道,一步一步地往著那棟環境幽靜的別墅方向。
竭盡一絲全力地,跑著,去見容伽禮最后一面。
…
夜幕幽幽地籠罩著江家的別墅,當島上再次傳來把路汐跟丟的消息時,江樹明站在酒柜前,慢條斯理地拿了一瓶珍藏的紅酒倒入高腳杯,幾滴猩紅落在指骨又蜿蜒而下。
身為特助的蔣華翰屏息,抬頭注視著他英俊的側臉沉默而冰冷。
過半響,江樹明嘴角倏而挑起笑:“這幫兇神惡煞的亡命之徒什么人都能搞定,卻拿一個女孩沒辦法,倒是有意思。”
很明顯是自大輕敵了,蔣華翰說:“要封島找嗎?”
江樹明語氣平淡下來:“多派點人手,誰能先一步找到她,活的賞金百萬,要是能當場從她口中拿到東西,再賞百萬。她倒是不愧是路瀟的女兒,一樣的硬骨頭,沒受點苦頭,是不會輕易求饒。”
蔣華翰又說:“只要能把人抓到,一關進瘋人院,什么都老老實實吐露了。”
在路汐終于發現路瀟的遺物那刻起,江樹明就已經替她安排好了去處,那家瘋人院里采光最好的一間病房,以及為她量身打造的鐵籠。
聽話點兒就像是養一朵嬌花似的,將她養在瘋人里。
不聽話,就將她鎖在鐵籠里沉海。
江樹明很是期待,路瀟的女兒會如何做選擇。
蔣華翰當場致電,將江樹明的指令原封不動地下達給了那群亡命之徒,繼而語氣嚴肅強調,務必在黎明之前把路汐給找到。
在江氏集團忠心耿耿地效力十年余,蔣華翰比誰都清楚,江樹明的瘋人院有多陰暗血腥,甚至他為了攀附更高階層的權貴,還會敞開院門來者不拒,專門為那些位高權重者處理掉一些麻煩。
隨著野心勃勃的欲望日漸加深,一間瘋人院已經滿足不了江樹明為權貴提供的便利。
他將目標放在了宜林島,預謀將這塊風水寶地重新改造,變成瘋人院的新址。
而路瀟暗中潛伏收集到的犯罪證據里,有一個絕密的人員名單是不能被曝光。這也是哪怕路瀟被逼上絕境,只能選擇自我了結性命,還是驚起江樹明疑心他多留了一手。
那些證據要找回來。
凡是接觸過那些證據的一干人等,也必須沉海滅口。
江樹明神色冷漠地吩咐下去,紅酒在高腳杯里晃,隨即想到什么,又道:“還沒有把那個叫赧淵的少年行蹤查到?”
蔣華翰冷汗:“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離開出租屋的,這種過早出來混社會的,跟條野狗一樣,鉆進巷子就很難追上。”
江樹明面沉如水地沉思片刻,說:“派人繼續守在燈塔,如果赧淵知道路瀟遺物的事,一定會去找路汐。”
“是。”蔣華翰應聲。
與此同時落下一聲的,是寂靜的書房外。
江樹明臉色驟然更沉了。
而蔣華翰反應敏捷,大步流星地走過去,一把將門推開。
走廊上,江微穿著一身雪白的睡裙不知何時站在這,偷聽了多久,但是她眼睛噙滿淚水而劇烈顫抖,盯著江樹明高大英俊的身形,每走近一步就砸下一滴淚:“爸爸,原來是你害死了汐汐的爸爸,現在還想派人抓她回來。”
“江微。”江樹明連名帶姓地叫她,語調冷淡透著嚴肅:“你聽錯了,現在回房間睡一覺,醒來什么都忘記。”
“不,沒有聽錯。”江微看著今晚無意中發現利欲熏心一面的江樹明,胸口窒息得厲害,又覺得手腳都是發涼的:“我們江家……害得汐汐家破人亡,害她沒有了爸爸!我,我是你這個殺人兇手江樹明的女兒,我,我也對不起她。”
這一聲聲地指控,還有哭聲,讓江樹明的面容看似冰冷毫無情緒,實則是被挑釁到了父權。
蔣華翰連聲勸:“大人的事你現在還不懂。”
江微卻情緒應激地一把將他推開,用盡了力氣,險些自己都快搖搖欲墜地跌倒在地,她什么話都聽不進去,哭泣不停地自言自語說:“報警,我要去報警……”
汐汐寄人籬下的一切苦難都是她父親造成的,她住在這棟像城堡的美麗別墅里,享用著一切頂級資源,都是她父親憑借慘無人寰的犯罪得來的。
這里不是天堂,是十八層血腥的地獄。
江微想要逃離這里,流著淚,朝書房外走。
就快踏出時,卻猝然凝固了身體動作。
一秒又一秒無比漫長過去。
整個世界時間像是被按下暫停鍵,伴隨了股清晰疼痛直撲后腦,江微茫然地回過頭,哭紅的眼睛近距離倒映出了江樹明面容冷峻,手拿高爾夫球桿的身影。
陡然,她直直地,原地癱倒在了深棕色的木質地板上。
江樹明走了過來𝔀.𝓵,皮鞋冰冷地踩在她裙子一角。
江微終于沒了崩潰的哭泣聲,內心渴望著逃離這里的執念,讓她眼睛合不上,盯著漆黑的外面,卻恰好與弧形樓梯處的一只眼對視上,是喜歡監視她的保姆。
站在她頭頂上方的江樹明,此刻動作非常隨意而輕松,舉起球桿。
一下重過一下。
直到黏稠的血液無聲地在地板彌漫開了。
…
另一個戴眼鏡的秘書闖入書房,正脫口而出匯報在燈塔附近看到赧淵身影時,猝不防及撞見這幕,瞬間就啞了聲。
江樹明將高爾夫球桿扔給了原先在場目睹全過程的蔣華翰,拿起紙巾,擦拭掉手指被濺到的幾滴猩紅,恰好是先前紅酒的位置,他轉過身,面色平靜道:“父女一場,把她尸體扔進鐵籠送到島上,算是她最后的盡孝,務必將赧淵給我引出來。”
倒在血泊里,白色睡裙染成紅裙子的江微。
被親生父親物盡其用。
當成了誘餌。
蔣華翰不敢忤逆:“是。”
半夜三更的宜林島一片寧靜,如果不拿誘餌,哪怕派再多的人也不可能抓到在這座島長大的赧淵,燈塔高高亮起幾道雪白強烈的燈光,籠罩在懸崖邊上的巨大鐵籠。
起先,在暗中觀察動向的赧淵,以為里面關著是路汐。
沒等他細看。
為首穿著黑西裝的男子就揚聲喊他名字:“赧淵,聽說你恐高怕海啊?那你猜猜看江微會不會和你一樣?”
江微?
赧淵死都想不到江樹明會喪心病狂到這種地步,而對方繼續威脅他,十秒鐘不出現,就會跟他玩一場游戲。但是不用等十秒,江微的名字出現那瞬間,他就已經從暗處走向了燈塔。
蔣華翰站在鐵籠旁,冷眼看著這個單薄而鋒利頹廢氣質的少年一步步現身。
他打了個手勢。
很快就出現了一名身材強悍高大的打手,直接兇狠地對赧淵拳打腳踢。
“放她出來。”赧淵沒有反抗,忍著胸腔的疼痛跪在地上,那雙眼,緊緊盯著鐵籠內的瘦弱身影,為什么會有血?他心驚膽戰,海風滲出沙啞的嗓音:“我來替她——”
蔣華翰沒有理會,眼神看他像看一只狼狽的臟狗,沉聲逼問:“路汐在哪?”
“我不知道。”赧淵說的是實話。
他送完信回來,察覺燈塔有人影就知道秘密基地暴露了,但是卻找不到路汐重新躲在了宜林島何處,只能盯著這些人,他們沒有撤退,就說明還沒找到人。
蔣華翰又問:“路汐手上的東西藏在哪里?”
赧淵:“什么東西?”
“看來你還想吃點苦頭。”蔣華翰眼神遞了過去。
那名打手聽令行事,拎著他被冷汗染濕的頭發,就著半蹲的姿勢狠狠地,撞上了旁邊的山石。
赧淵孤兒出身,被打是家常便飯,能抗到一聲都不吭。
從一個打手到三個打手都上陣,不知被打了多久時間,那顆腦袋讓人狠狠踩在了鞋底。
“骨頭倒還挺硬?”蔣華翰重新問一遍:“東西在哪?”
“你這么想知道。”赧淵雙眼已經被血紅覆蓋,越來越急促的喘息,使得他吐字模糊:“等進監獄那天不就知道了,急什么?”
“看來要換一種苦頭給你吃吃。”
蔣華翰的話落。
正抬步要往鐵籠走去,卻忽然,神情意外地看到江微那具蜷縮在里面的尸體動了一下,海風刮得兇,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繼續往前每一步,又頓住。
江微是動了,很艱難抬起頭,一大片血跡已經在她那張慘白的臉上凝固。
蔣華翰反應過來,猛地轉身威脅赧淵:“你不想她死,就把路汐藏身在哪里的東西交代出來,我數十下!”
“不……”江微動了動唇卻發不出一絲聲音,竭力地睜開眼,意識渙散地看到被毫無尊嚴踩在地上那個傷痕累累的少年,她的意思,赧淵能讀懂,腦海中的神經猝然繃緊,隔著遙遠距離問她:“疼不疼?”
江微卻沒了動靜似的,鐵籠鎖著,誰也不知她還有沒有氣息。
唯有赧淵在地上拼命掙扎,一聲聲地嘶吼:
“放開我,她傷了這么重會死,你們瘋了,放開我。”
“她是江樹明的女兒!!!”
“你們把我殺了,把我殺了啊!”
蔣華翰卻無動于衷,不送醫院,江微就是被高爾夫球砸死的。
下一秒。
赧淵像條被打慘了的狗,聲音沙啞悲哀:“我說,我告訴你東西在哪。”
蔣華翰半瞇眼,還未言,旁邊的人卻先接了一個電話,走過來側耳低語:“找到路汐了。”
找到了啊。
蔣華翰瞬間改變了主意,那抹清晰的殺念浮現眼中,對赧淵無情說道:“你的話已經沒有價值,你喜歡她?一條野狗也想做江總的女婿?那我替江總試一試你的真情。”
下秒。
被關在鐵籠里的江微猶如生長在懸崖峭壁上的紅花,讓蔣華翰親手,當著赧淵的面直直推了下去。
“啊啊啊啊——”
天邊紅日逐漸升起,映在了赧淵鮮血從額角蜿蜒流過五官的面容上,他瘋了一樣,暴怒至極地推開了強行壓制自己的兩名打手,像離弦的箭沖過去,狠狠地將蔣華翰撞開,忘記恐懼大海的本能朝懸崖躍下。
這刻,他的靈魂終年被困在這一年盛夏,與江微皆亡于深海。
第 49 章
“宜林島這片海域被污染后, 家主已經急召了二公子回歸家族數次,這次下最后通牒,還不回去,要對他家法伺候。”
“凌晨已過, 家主給的期限到了。”
“二公子回不回?”
“沒看剛才頭頂夜空很囂張飛過的直升機, 是又來了三位惹不起的, 二公子應該是會和他們一起回, 況且已經下指令讓我們先離島一步, 還把別墅里的人都撤了。”
……
人聲悉悉索索,卻在路汐纖細的身影從棕櫚林的小道晃出來,循著方向跑過去時戛然而停了, 她的步聲卻不能停, 內心清楚可能遲一秒就無法再見到容伽禮了。
夜幕下那棟歐式洋樓的別墅仿若近在咫尺, 差一點兒,就差一點,路汐下意識伸手,想去觸及, 突然鼻前被一只寬大干燥的手掌捂住。
“唔!”容伽禮救我。
“貓抓小老鼠的童話游戲結束了。”
身后,是鼻梁烙印著刀疤的男人冷笑一聲, 字字重若千鈞的宣判響在耳側, 路汐的透白指尖僵在了半空,在黑暗中微微睜大眼睛,看著近在咫尺的別墅離自己愈發遠, 直到消失。
顯然先前燈塔的時候他輕敵讓路汐逃走,在雇主面前沒討到好臉色, 已經徹底失去耐心,不想在宜林島跟路汐繼續玩下去, 那只手陡然用力,掐著她的側頰:“知道像你這樣不乖的小孩被抓到都會是什么下場嗎?”
路汐被他往碼頭方向拖拽,不論如何竭盡全力都掙脫不出被禁錮,她痛得悶哼了聲。
男人的嗓音里溢出一絲絲狠意:“鎖籠子里沉海可惜了,這副皮囊生得這么好,我看了都手癢,想把它一點一點生剔下皮來,拿去做成標本收藏。”
他冷厲的話裹著咸腥海風,刮過路汐的臉,瞬息間在腦海中掠過了很多念頭:
江樹明的瘋人院病房很多,隨便一間就能把她囚禁到死,從今往后,她沒有名字,只有被紋在鎖骨上的精神病人檔案號。
江樹明想把宜林島這座蝴蝶自然保護區域改造成人間煉獄,在海洋里飼養吃人的鯊魚群,一旦被關在這里面,鎖進籠子沉海將會變成最慈悲的死法,至少不會活生生啃食到尸骨無存。
她會求死不能,美貌帶來的噩夢,會讓她一直遭受非人的虐待。
她還不知道赧淵有沒有成功把信封放在楊警官家里。
還沒有親眼看到江樹明被送上法庭審判罪行。
甚至還未來得及見容伽禮最后一面……
他會忘記她嗎?
回到屬于他的世界之后,還會記得曾經在這座島嶼與一個跳芭蕾的少女相愛過嗎?又可能記得的是她無情拋棄了他,甚至分手時冷冰冰說他這個天之驕子不如活在陰溝里,被人視為喪家犬的赧淵。
路汐一直睜著的眼睛,被淚水晃得幾乎要失去視物的能力,這種絕望的幻想卻讓她心有不甘,不停地告訴自己還有機會,只要沒被抓回江家,就有一線希望。
一線希望的念頭在心底升起瞬間,她被這個兇神惡煞男人強行拽進另一個通往碼頭更近的沉暗窄巷,隱隱約約間,她望著前方街旁還在營業的商鋪,很突然地,有道身影走入了視線內。
路汐心頭震動的剎那,眼淚就先掉了下來,想看清那身影,卻只能看到一個輪廓,像極了容伽禮的輪廓。
她開始什么都不顧地掙扎,完全無視著耳邊的警告聲。
甚至是張口,猶如應激一樣將捂著自己鼻前的手掌撕咬到血肉模糊,鉆心直達大腦的疼痛激起對方狠意,所以毫無意外地,路汐被掐住細脖,瞬間天旋地轉地重重撞在灰白低矮的墻壁上,又摔了下去。
“媽的,不見棺材不掉淚是不是,非得讓老子把你搞一頓。”
刀疤的男人額角青筋突起,甩了下手掌血沫,大步朝地上的路汐走去——但就在這時,有個慵懶冷淡的嗓音自身后響起:“喂。”
他目光凌厲回首,卻看到一個極年輕的男子靠在連招牌都沒有的店鋪石柱前,氣質很特別,身上清清爽爽什么都沒有,只有單手插口袋露出的腕骨上戴著這塊刻著家族的古老族徽名表。
而另一只手,指間夾著的那根縈繞起裊裊白煙的雪茄,顯然是剛點上。
此人不好惹。
刀疤的男人腳步頓住,他這種職業,對危險的洞察力一向遠超常人。
果不其然,只見對方勾了勾嘴角:“你想怎么搞?”
氣氛多少變得頗為微妙,靜幾秒,刀疤的男人緊緊盯著他,但是話落前后,他漂亮的嘴唇輕輕咬住烏色雪茄,從容自若到了仿佛是遇到了個有趣的事。
這種看著身份不低,行事全憑喜好的公子哥,通常都是前一秒還能跟你和顏悅色,下一秒可能就淡淡吩咐人斷你手腳,邪性的很。
刀疤的男人審時度勢,突然笑了笑:“誤會一場,我這小女朋友在外玩野了,怎么都不肯回家,剛才情緒上頭了才吵架了幾句。”
他居高臨下看著人,輕哂了聲:“過來。”
刀疤的男人遲疑了秒,邁步過去。
“賞你的。”隨著聲落,燃了剩余半截的雪茄直接摁在了他的鼻梁上,給那道舊疤添了點兒顏色,就在他雙目被激出血絲時,又聽到對方嗓音說:“記住了,賞你這根雪茄的人叫寧商羽,以后還想在外恃強凌弱的時候,想想這滋味,夠爽嗎?”
對方敢報上的名號,讓刀疤的男人眼前發黑,咬牙硬是承受了下來。
等雪茄的煙味在空氣中徹底消散,也就兩三分鐘的事,剛轉身朝墻壁處看,卻發現原本安靜又狼狽躺在地上的人影已經消失不見。
…
…
寧商羽依舊姿態懶散地靠在石柱前,用商鋪購買來的打火機,又點燃了一根雪茄,絲絲縷縷地煙味隨風,沿著巷尾方向彌散,掠過了謝忱岸的身側。
他緩步走近,顯然是看到寧商羽賞人雪茄這幕,隨口問:“出了什么事?”
此行宜林島,只待短短幾個小時,沒有隨身帶保鏢。
倒是帶了個始終堅信自己智商比愛因斯坦還高三分的瘋批親弟弟,謝忱岸要看著他不生事端,以免回去被父親問責,自然也不想生別的事端。
“隨便逛逛,遇到了個一直沖我哭的女孩。”窄巷太暗,隔著遠沒看清那女孩的臉,等寧商羽從商鋪走出,她又讓渾身透著亡命徒氣質的男人摔到了墻壁上,散亂的黑發遮掩住了真實容貌。而寧商羽更是沒什么閑心去關注這方面,只是解釋了幾句來龍去脈,又淡聲問:“還沒容二消息?”
剛到這,卻被別墅里的保鏢告知容伽禮獨自出去散步,至今未歸。
謝忱岸墨玉眼眸看著寂靜的夜色,說:“可能是將離島,想到處看看。”
這話極具信服力,畢竟容伽禮那性格,比起跟無知的人類交流,他更傾向于觀察大自然的生命,住了兩年難免會對這座島嶼生出感情。
寧商羽最后說:“九旒伯父給我下了令,日出之前務必要將容二帶回去……”
*
他不是容伽禮!
路汐毫無反抗的力氣被撞到墻壁上又摔了下來,清瘦的脊骨像是斷了一樣,無比清晰地疼痛讓她視線瞬間恢復清明,也看清那道身影的人是個陌生面孔。
趁著江樹明雇來的人被叫住,路汐第一反應就是抓住時機跑,竭盡力氣爬起來就鉆進了旁邊更昏暗的小巷子,搖搖晃晃地順著墻根朝海灘的方向走。
她此刻已經分辨不清全身哪里最痛了,膝蓋和胳膊都是被磨破了的傷口,直到經過一處庭院門前時,才帶著微微喘息停下來。
走不動了。
路汐意識開始有些恍惚,垂著頭,眼角余光注意到院墻角落擺著一個黑釉瓷缸,足足有她腰部高,被吸引著,步聲極輕走了過去。
幾秒后,她發現瓷缸里盛著清澈的水,還有銀白色的蓮和葉子彎彎繞繞地浮在水面。
是個藏身之地。路汐腦海中浮現這個想法后,唯恐再次被江樹明雇來的人追上,沒有絲毫猶豫地爬了進去,任由冰冷的水將她覆蓋。
許是這具身體和精神都已經透支到了極限,后背一貼近缸內,就合眼睡了過去。
支離破碎的夢境做了好幾個,直到她夢到和江微牽著手來到了能俯瞰到燈塔的海灘附近,她指著一條可以通往燈塔的近路說:“從這兒走。”
江微眼眶噙滿淚水笑了下,卻松開她的手,走向了另一條繞道的遠路。
“微微!”
路汐叫她。
江微轉過來,裙擺垂在海灘上不知為何被染紅了,顏色像血,輕柔的聲音散在海風中:“路汐,你走的路,我無法過去了,我的路,你不要跟上來……”
呼吸猝然窒了下,路汐鼻尖滑到水下驚醒了過來,瓷缸外面天光大亮。
她空白的表情怔好久,沒想到這一睡都快天亮了,那片海夜間漲潮的時間已過,就算容伽禮愿意赴約,但是她卻失約了。
下一秒,路汐爬出缸內,身上那被浸透的白裙還滴著水珠,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朝海灘跑去。
整座島尋了她整晚,竟然還沒撤人,路汐意識到這點后,便在路上撿了一塊臟兮兮的石頭緊緊握在手心,等到無人的海邊,沒有了潮汐,也沒有了容伽禮。
他離開宜林島了嗎?
路汐單薄的身影像是會被風吹進海里,沿著沙灘尋了好久,直到看到遠處隱隱約約一群人影,來者不善地朝她方向過來。被抓到的恐懼感再次襲上心頭,隔著距離,都能好似聽到那些人竊竊私語:
“抓到她了。”
“整座島都封了,江總又派了一群前不久從監獄里放出來的過來,為了她,倒是大動干戈,抓到怎么分?”
“抓到先把她腿砍斷再說,別又跑了。”
“反正江總肯定也要把她沉海……”
路汐轉身就往盛夏里茂密生長的樹林跑,淋濕的頭發黏在發白臉頰,耳邊都是人聲,蟬鳴聲,驀地所有聲音都消失了,口鼻再次被捂住,一只修長骨感的手將她拽到了紅樹林后。
“別怕。”容伽禮熟悉的嗓音,此刻貼著她的耳邊清晰說出:“追到你了。”
追到你了——
這四個字像是會燙人,燙得路汐瞬間就掉下了眼淚。
容伽禮從夜間漲潮時分便獨自來赴約,沒看到她身影,像是預料之內,如今她跟他談了場不為人知的隱秘戀愛后,突然覺醒深愛而不自知的是兩小無猜的赧淵,正是一心都撲在赧淵身上的時候,突然反悔,也符合她那愛變臉的性子。
容伽禮刻意收斂自己的情緒,神色冷漠地返回別墅的半途中,又折了回來。
獨自面對著這片已經受到污染的暗潮洶涌海域,身上的低調白襯衫讓海風無情嘩嘩地刮著,勾勒出他修長的身形,直到天際露出天光,他整晚已經拒接了父親五個來電,語調敷衍了一個謝忱岸的來電,有些自嘲地笑,卻還是想最后等一下。
等路汐一個回頭。
天光仿佛透著深藍色,很平靜覆上容伽禮的面孔,最后連自嘲的情緒沒了,當他將口袋里已經電量耗盡,徹底自動關了的手機扔向大海,轉身離去。
這次走得決絕,卻在不經意的側首,瞳孔映出了一道路汐孤零零站在海灘上的身影。
“我叫你,你卻一直跑。”容伽禮指腹撫摸上她的臉蛋,觸感涼得厲害,眼底笑意斂去:“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一身都是水,還有摔傷。”
路汐此刻狼狽的模樣,猶如掉進路邊垃圾桶里的破娃娃,看起來可憐兮兮,濕潤的眼寫滿委屈:“容伽禮,我好害怕……對不起,我。”
她微張的唇想傾訴,卻都是破碎哭聲。
胸口的激烈情緒在看到容伽禮關心她這一刻起,徹底崩潰,整個人都在顫抖:“你抱一下我,容伽禮我好害怕,你抱一下我,抱一下我。”
她重復說完整這句話,隨即,站在身前的容伽禮看上去很冷靜,手掌卻用力握住她肩膀,抱入了懷里。
這是一個充滿了溫柔和安全感的擁抱,路汐將額頭隔著襯衫面料緊貼著他的胸膛,感受到心臟跳動的聲音,也就短短兩秒,她有了新生的勇氣,知道不能再耽誤緊要關頭的時間,手指抓緊他衣袖說:“我爸爸的仇人找上來了,容伽禮……快,我們快走。”
路汐有好多話想跟他傾訴,卻身處于這個不合時宜的地點,什么都來不及說。
她比容伽禮更熟悉宜林島的地形,帶著他,繞過這片紅樹林,想往一處海灘回到別墅,卻不料剛出去,就迎面跟江樹明重金雇來的一群窮兇極惡歹徒撞上。
安靜的空氣中,路汐聽到了自己哭泣的聲音,下意識看向身旁的容伽禮。
“怎么又哭了。”容伽禮聲音異乎尋常的平靜柔和,抬手將她臉蛋淚痕擦拭去,笑了笑:“有我在,你還怕什么?”
路汐很輕的搖腦袋,顫著說:“別管我。”
“你先走。”容伽禮和她是同時出聲,語調蓋過了她,非常冷靜地分析局勢:“是這些被人圈養的惡犬,一直追你,對嗎?”
路汐點頭,淚水跟著掉。
“目測有二三十個人,我們兩個人不可能一起沖出重圍。”容伽禮低首,繼續給她溫柔的擦去:“他們的目標是你,只有你先走了,我才好脫身,你留在這,會成為我的軟肋。”擔憂路汐此刻在絕望的情緒影響下應激,什么都聽不進去,他說得很簡潔又慢。
那語調沉靜地,強調了軟肋二字。
隨即伸手到口袋,想給她點什么,卻遲緩半步記起來赴約時滿腦子都是跟她分手那點事,陰差陽錯下什么都沒帶,只好無奈笑了下,抬手將她瘦弱的肩膀往前輕輕一推。
路汐被動走了兩步,又下意識地唇微張:“答應我,你會來找到我。”
“我答應,我會去找到你。”容伽禮看著她那雙眼,清楚她害怕什么:“我守在你身后,向前跑,不要回頭。”
血紅色的日出此刻從一望無際海洋邊界升起,路汐忍住淚,被他話說服,踉踉蹌蹌地朝前跑去,海風掠過烏黑發絲,就在她還是忍不住地想回頭,很多年后都定格在了眼眸的那幕畫面是:
容伽禮站在那片海灘上,修長挺拔的身形被光籠著,看上去鋒芒畢露,正抬指解開綢質的領帶,像是曾經置身在血腥的地下拳擊俱樂部那般,漫不經心地纏繞在了右手上。
*
“你在哪?”
“為什么明明答應我,會來找到我……卻消失在了我的世界里。”
宜林島那場逃難,如夢境的碎片一樣在渙散瞳孔里閃現,整整兩千多日夜的痛苦情感化成了無數道透明鎖鏈,將她囚禁,往更黑暗的深淵墜去。
路汐瀕臨死亡的身體突然感覺前所未有的輕松,浮在一片藍色海洋里,既沒有了痛苦,也不會再感到痛苦,就這般自由自在的,飄向光的地方。
這時,一只淡粉色的小水母從鐵籠上方飄過。
——是你嗎?
——江微,你來接我一起走嗎?
路汐幾乎停止的心臟有了輕微波動,唇角不由地彎起了笑,就在她的靈魂陷入了久別重逢的喜悅,顫抖著伸出手,指尖快要伸出鐵籠外時,而下一刻,猛地震動,整個巨大鐵籠猶如拔地而起,被瞬間帶出了海面。
“救上來了!”
“救上來了!”
“救上來了!”
整個空曠的拍攝現場響徹著鼎沸人聲,一下接著一下鉆進腦子里,驚擾得路汐無意識地睜開眼,隱約看到了容伽禮,她身體都讓海水浸透了個徹底,卻恍然間感覺額頭滴落了什么,很燙。
緊接著,看似不那么真實的容伽禮,成年版的容伽禮,骨感清晰的雙手捧著她冰冷沒有溫度的臉蛋,低頭,吻住了她微張的唇,將氧氣強勢地渡了進來,偏要留下她。
直到路汐終于有心跳了。
被容伽禮的手臂發抖又緊緊抱著,那失溫的小臉貼在他滾燙結實的胸膛前,就像是七年前在紅樹林離別前的擁抱,過來很久很久,路汐聽到他含著很深的情緒低語:“追到你了。”
這一刻,天邊紅日終于褪盡了。
路汐微微笑著,一滴淚沿著眼角淌下:“容伽禮。”
“我在。”
聽著他說的那句我在,路汐將想要埋怨他找個人……找的好慢的話又慢慢咽回了喉嚨,又像是沒什么力氣說話,唯有鼻尖細微的呼吸清晰得證明著她沒有被溺亡于深海,還活在人間。
容伽禮反復地確認她胸口有心跳,才把她交給站在一步之遠的赧淵。
接下來的這幕,烏泱泱一堆保鏢和在場有幸目睹的劇組眾人畢生都難忘,容伽禮那張五官精致的面容在放下路汐的那刻起,就已經褪盡溫柔,走向被周境川壓制在地的江望岑,像是對待將死之人,拎起他,指骨節透著異常鋒利的弧度:“她在我這,我連一句重話都舍不得說,你敢把她沉海?”
容伽禮沒有讓保鏢參與其中,他直接將武力值同時不低的江望岑砸向了邊上的巨大鐵籠。
江望岑也早就瘋紅了眼,兩個放在頂級豪門圈內,都是一身西裝優雅坐在談判桌前指點江山的掌權者,卻拋去了這層身份,激起生死格斗的殺意想讓對方去死。
前后最多不過十秒就已經分出勝負,容伽禮這次沒有猶如虐殺他一樣手下留情,而是將他轟然砸上山巖壁前后,將掐路汐的那條胳膊攥住,突然間!面無表情地往反方向一折。
咔擦聲響起。
江望岑冷汗順著鬢發浸透了那張蒼白的臉,劇痛也順著腕骨直上了天靈蓋。
遠處傳來宿嫣尖叫聲:“快!你們快阻止啊,瘋了嗎?!”
僵持中的空氣每一秒都在極度繃緊,江望岑卻笑出聲,忍著喉嚨的血腥味對容伽禮說:“她被沉海還有一線生機,我妹妹呢,竟被當誘餌……哈哈哈哈,她想做救世主,為什么不多救一個人啊,我很后悔,應該早十分鐘把她沉海,這樣多有趣,你就能跟我感同身受了。”
全世界的喧雜動靜褪去,容伽禮腦海中恍了幾秒,就在此時。
凌厲的拳風直直擊向了容伽禮的太陽穴,江望岑用盡先前重傷未愈的那只手,爆發力極強了一瞬,骨骼和他腦袋狠厲至極撞擊,那股清晰劇痛不相上下。
空氣剎那凝固。
“——救命!”
宿嫣再次發出刺耳尖叫。
是容伽禮連絲毫停頓都沒有地掐住了他脖子,在江望岑感到窒息的前一刻,直接扔進那個巨大鐵籠,然后就如同他先前對待路汐那樣,親手推向了視野內依舊血腥紅色一片的深海。
此刻除了宿嫣原地崩潰,在拼命地召喚熟悉的保鏢救人外,在場鴉雀無聲,肉眼凡胎能留下一命目睹這幕的,都不由自主地屏息,要嚴格論起誰的人多,那自然是把江望岑沉海的這位。
生怕這位殺紅了眼,也將在場的人都給沉海了。
容伽禮無懼任何人異樣眼神,一步步走向了兩米開外——始終神情很淡漠的赧淵面前。
救護車似從海島遠方傳來。
絲絲鮮血從他骨節弧度鋒利的雙手緩緩蜿蜒,他扯出襯衫雪白衣角擦拭干凈后,才俯身,從赧淵的手中,小心翼翼又很柔和地將路汐抱回了懷里,貼著她冰涼的額頭:“不要怕。”――我會永遠保護你。
第 50 章
白城醫院, 搶救室的那盞紅燈倏地亮起。
容伽禮帶著血腥氣的懷里空空如也,一分鐘前親手將昏迷不醒的路汐交到了醫生護士手中,他不要人攙扶,卻未發覺自己退后了幾步, 完全感受不到四周, 在他這雙猩紅的眼里看任何物都逐漸變得虛無, 隔著面前這扇厚重冰冷的搶救室門。
仿佛看到了路汐毫無聲息地, 身體冰冷躺在了雪白的手術臺——
“容總?”
周境川的嗓音在叫他, 擔憂著原本這幾日容伽禮就突發精神失常在容家私人醫院的重癥病房渡過的,醒來不聽任何人勸阻,瘋狂地要去宜林島找路汐。而先前江望岑那爆發力極強的一擊, 是直擊了容伽禮的頭部。
而頭部這里, 七年前就被亡命徒重傷過。
周境川想趁著路汐沒下手術臺, 勸容伽禮去做個詳細檢查再休息一下,這里有他看守。
但是容伽禮神經系統已經屏蔽了周境川的嗓音,頭頂閃爍的紅燈映在他的眼,顯得更紅, 恍惚間七年前在紅樹林海灘邊的畫面清晰浮現出來。
容伽禮很清楚知道,他并非出現了幻覺, 此刻看到的是自己記憶里殘缺的最后一部分。
……
右手系緊綢質領帶剎那, 容伽禮異常平靜面對著追趕上來的這群人,全是陌生臉,他視線一個個掠過, 顯然是記下了樣貌特征。
而對方也在打量他,其中為首的董元武前半生是惡名遠昭的通緝犯, 靠江氏集團改頭換面,很快就眼神犀利地將容伽禮身份辨認出來:
“江總交代說這島住著個人上人, 看來我們走運了,給撞上啊。”
另一位低聲問:“董哥,現在怎么辦?”
董元武對容伽禮挑眉頭:“我的這些兄弟都是仰仗雇主才混飯吃,交代下的任務沒完成,回去不是斷指就是斷腿的,都是身不由己啊,您開恩,讓我們過去把那小姑娘好生請回去怎么樣?”
容伽禮語調平淡問:“你的雇主給你多少?”
董元武卻搖頭,且不提背叛舊主的下場——可能當晚全家老小就會被集體沉尸深海。江樹明對他有恩,而他也最看不慣像容伽禮這種人上人,天生高人一等的傲慢姿態。
“別拖延時間了,這島已經被封鎖,她跑不掉的。”董元武眼底閃爍著毫不掩飾的殘忍,還說:“以前啊我在瘋人院就替人剁了一個尊貴小少爺的手腳,看來這豐功偉績又要添一筆了。”
話聲落地,他瞇起眼看向容伽禮,卻見容伽禮神情沒變, 看上去完全沒有懼意:“試試。”
董元武已起殺心,擺明了如今跟容伽禮談崩,就算不傷他分毫。看容伽禮審視人的冰冷眼神,立刻敏銳地察覺出等事后,讓他回到容家的話絕對要尋上門來清算。
還不如趁著局勢有利于自己,先將容伽禮給弄廢了!
“廢了他!”董元武突然暴起,一道刀光隨即朝容伽禮的手臂狠命削了過去,卻撲了個空,回頭的一剎,他胸腔傳來劇痛,被容伽禮順勢冷漠地踢飛出了三米遠。
誰也沒想到這個看似被家族精心養尊處優的繼承人,搏斗起來,會比窮兇極惡的亡命徒還要充滿殺氣,而董元武震驚幾秒后,很快反應過來聲嘶力竭吼地著大家一起上。
“他一個人,我們三十個人,老子就不信廢不了他!”
“誰說他一個人?”
有道嗓音隨著海風飄散了過來,在容伽禮的身后,一身淺灰色休閑裝的謝忱岸現身,他似無聲的加入了這場危險對峙,直至走近。
容伽禮側首看他。
謝忱岸一笑,動作優雅地解開脖子上那條領帶,也有纏繞右手的習慣;“這地方還真不好找。”
守在別墅的保鏢前腳剛全部撤離,緊隨其后宜林島就被封鎖了起來,謝忱岸和寧商羽到處閑逛了會,很快察覺到不對勁,那這島一群四處巡邏的保鏢又是誰的?
一旦人數看著超額,便意味著要出事端。
謝忱岸當下和寧商羽對視了眼,猜測莫不是容伽禮的行蹤被走露風聲,有亡命綁匪為了天價贖金,孤注一擲來綁架他?
而董元武見又來一個,森白的臉孔繃緊到了有點扭曲程度;“來得好啊。”
原本他不敢真解決了容伽禮,想用瘋人院那套規矩,把人給廢了,不要傷及性命就好。
現在卻來了個謝氏家族的未來繼承人,一下子得罪兩方勢力,反正回去都不好交代,心底陰冷殺心倏起,管是誰家寶貝兒子,把這兩位殺了沉海,徹底清除這片海灘經歷過的搏斗痕跡,就算上面要查明真相,他也早跑到國外去避難。
容伽禮和謝忱岸的眼神短暫對視了秒,迅速地領會彼此的意思。
下秒,謝忱岸先動手,躲過了一記裹挾著海風的刀刃襲來,轉瞬的空隙里揪起對方朝人群甩去。與此同時容伽禮已經目標明確地直攻董元武,四周被謝忱岸清場幾米遠,這次出拳更加毫不留情,而要面對曾經把國外沒有規則可言,猶如血腥斗獸場的地下拳擊俱樂部都給玩膩的他——
董元武險些招架不住,手臂骨裂般的疼痛刺激著腦神經,緊接著手中長刀被奪走,再次讓容伽禮對著胸骨踹進了海灘里,在這生死時速中,沒等反應,那把刀向下貼著耳朵深深插了下來。
容伽禮此刻俯看的姿勢像是居高臨下一樣,雙眼因為激烈情緒而變黑,盯著董元武的時候不加掩飾那股極度危險的殺意——
這是隱藏他圣潔人皮之下的,真正面孔。
他要杜絕后患。
這些亡命徒這次敢封島抓路汐,只要給逃脫一個,下次又敢做什么?去學校找她,還是猶如惡魔一樣在暗處興奮盯著她,然后找準時機將她綁走。
遠處詭譎的深海掀起一波浪,風聲帶著血腥味。
容伽禮面容輪廓的陰暗鋒利,他修長骨感的手指極穩地拔出長刀,對準董元武的手掌。
砰!
槍聲響起,周遭一片死寂。
是誰中了彈?
當董元武腦海中有了這個強烈意識,怒瞪起的雙眼看到一滴鮮紅血液,沿著容伽禮的左肩砸進他縮緊的瞳孔時,下秒,憑著多年亡命生涯游走于危險的本能極速反應,他躍身而起,重拳砸響了容伽禮的頭部,頃刻間兩人翻滾在迎面襲來的一波巨浪里,冰冷腥味的海水卻不能熄滅軀體內沸騰的熱血……
“容伽禮!”
時間被陡然拉得漫長,謝忱岸指關節上浸滿了血,想要沖上前搭救,卻在步伐邁出那刻一頓,他同時注意到胸膛的位置正幽幽閃爍著一個小紅點。
有人持槍在暗處。
謝忱岸非常細微的偏了下頭,而紅點就立刻游動至他額頭正中心。
無聲地警告著。
局勢瞬間逆轉,董元武粗喘著呼吸撿起那把鋒利的長刀,殺瘋了理智,狠命地照著容伽禮就橫揮下去。誰料他抿緊的冷淡薄唇連痛意都沒溢出,身體已經自動做出了反應,手臂的肌肉線條繃緊,直面給了董元武一擊。
而那刀鋒,硬生生地刺進了他全身的血骨里。
董元武嘶聲道:“有什么遺言?看在老子廢你一條命上,給你個機會說?”
此刻他毫無章法地亂砍,陰冷的眼珠子就透著一個欲望,把這位人上人的天之驕子當場給真正意義上的粉身碎骨。而腦海中的精神達到某種程度時,身體是會不由自主地亢奮異常,霎時又是刀鋒落下,整個過程的時間其實只過去了三十幾秒,海水已經被浸紅,謝忱岸厲聲:“小心!”
說時遲那時快,繼而在他身體踉蹌向前,容伽禮冰冷手指帶著黏稠的血先一步扣住董元武的腕骨,力道毫不相讓對峙著,下秒反擰,就勢奪刀,緊接著毫不猶豫地:
砰!
比容伽禮動作更快的,是槍聲。
這次是朝他右腕骨擊中,帶血的長刀也脫手而下。
董元武條件反射去撈,性命攸關的時刻,大腦的念頭都是砍死再說,而這一下,謝忱岸硬是替容伽禮抗了下來,后背被劃破很深的血痕,他步伐趔趄幾許,經過了兇狠搏斗的兩人皆是猶如困獸,單膝抵在了海灘上。
瀕臨絕境,時間漫長得猶如沒有盡頭。
謝忱岸右手的領帶已經散開,鮮血沿著尾端流下。
容伽禮更是臉色白得不像活人,血肉的傷口傳遞來的疼痛完全麻痹了神經末梢,眼神冷漠地看著從四面八方圍繞的極惡歹徒,嘴角勾了勾。
董元武森森盯著:“你諷笑什么?”
血腥味的潮濕海風刮過,卻是謝忱岸尾音不是很穩,語調又極力地說:“他笑你不知死活,生路不走,要把自己淪為陪葬品。”
董元武攥住刀柄,一時不由心頭發緊,還未說什么。
視野便清晰地看到謝忱岸的額前又出現一個猩紅色的點,更多,還有容伽禮的太陽穴處,始終瞄準著最致命的地方。
持槍者顯然是他這邊的,董元武扭頭看向那片紅樹林。
果不其然對方也緩緩現身,攜帶著一群端著沖鋒槍的兄弟,光憑氣場就看出都是受過最嚴苛訓練的專業匪徒,為首那位身材高大,卻兩鬢斑白的混血男人笑了笑:“很抱歉,用這種不友好的方式跟諸位打招呼。”
董元武殊不知,他的后腦勺也被紅點瞄準了。
只是無人敢提醒。
“你的雇主也是江總?”
“正是。”男人彬彬有禮地回答了董元武的話,繼而又頓了下:“前三秒是,如今不一定。”
什么意思?
董元武表情困惑,而對方已經看向了謝忱岸和容伽禮,那灰藍色的瞳孔看似和善,實則藏著更兇狠的殺機:“這兩位小少爺的命你不能取走,有人正跟我老大談判。”
這幫人不會徹底聽命于江樹明,誰價高,就為誰買賣。
而混血長相的男人簡短說了兩句話。
第一句:十分鐘期限,談不攏贖金,亂刀砍死還是一槍爆頭,由董元武決策。
第二句:談攏贖金,這兩位小少爺,由他親自護送回去。
時間一分一秒地度過,在場的綁匪都冷漠神色看著。
謝忱岸對這個局勢毫不感到意外,畢竟是他來這片紅樹林海灘前,就跟另一位商議好的。幾人再能打,也終究抵不過百來人,不如直接尋上最有話語權的談判。
他稍微側頭,看向容伽禮:
“寧商羽的談判技術是跟你父親學的,你覺得能成么?”
容伽禮看似表面無恙,但是鮮血順著額際流淌下,早就將耳朵的聽覺籠罩住,謝忱岸的嗓音像是隔著大海的另一端朦朧地傳來,他隔了幾秒才說:“可以為我們多談下兩顆子彈——”
謝忱岸笑了。
容伽禮中槍的傷口已經分不清是否在流血,黏在白襯衫上。
十分鐘很快過去。
為首的混血男人計時結束,偏頭點了根煙,繼而語調充滿了虛偽的哀傷:“看來我老大沒有做成送上門的這筆買賣——”
他抬手意示,把現場局勢還給忠心耿耿為江氏集團效力的董元武。
就在此時,空氣中的細微氣流涌動,無聲地發生變化。
像是預感到了什么。
只見紅樹林方向傳來了直升機巨大的風響,以及謝忱時忽近忽遠的召喚聲:
——“謝忱岸!”
——“謝忱岸你再不出現,本少爺就立即返程回謝家做獨生子!”
——“你在哪啊???”
——“哥!!!”
隨著一道撕心裂肺的怒吼聲逐近,襯得海邊更死寂了。
謝忱岸被這聲哥震耳得皺起眉頭,好在謝忱時喊完,直升機也猶如金色流星劃過這片紅樹林,終于看到了烏泱泱一片的人群,他從機門探出半邊身,被天際耀目的光暈映著與兄長五官樣貌極其相似的臉孔,隨即,朝底下吼:“二十億美金贖下兩條命,他媽的談妥了,都把槍口給本少爺放老實點!”
而緊接著不過三秒。
謝忱時就開始氣焰囂張的破口大罵了起來,還擔心這些亡命綁匪聽不懂中文,三國語言輪流自由切換的把他們祖宗十八代都毫無美德輪了一遍。
重點的信息有:
寧商羽冒著風險,用空頭支票的二十億美金去找這班綁匪的老大談判,按理來說這筆巨額贖金對刀口子舔血的綁匪是難以抗拒的誘惑。
但是那鷹鉤鼻的老大卻提起,有一筆賬,要跟寧商羽清掉再談生意也不遲。
原因是凌晨夜里,寧商羽在這座島上閑逛時解救了一個即將落入魔抓的白衣少女,給這鷹鉤鼻的狗腿子手下,賞了根雪茄。
而所謂的清掉這筆賬,便是要寧商羽也賞自己一根。
否則的話,別說二十億美金,再加三倍都免談。
結果顯而易見,寧商羽的額間生生烙下了烈火燃燒的雪茄印。
——否則謝忱時也沒機會在這里罵罵咧咧,他還嫌不解怒氣,繼而,伸出青脈綻起的修長手臂,朝直升機下方的海灘,囂張地伸出一中指。
雙生子的好處就是自幼伴生長大,謝忱岸已經對行事瘋批的謝忱時完全免疫,遇到任何情況都能保持堪稱完美的冷靜態度,墨色的眼眸在下秒,轉向了那個的混血男人:“我出十個億美金,買我弟弟這條命。”
混血男人這才打消了擊下直升機的念頭,隨即身邊的一位同伙已經跟老大聯系上,獲得了:不用繼續封鎖島嶼,以及將江氏集團的人帶走的撤離指令。
烏泱泱一片頃刻間都散完,靜了半秒,謝忱岸清晰感受到容伽禮靠在他的背上,隨即語調懶洋洋地調侃了一句:“溫柔點啊兄弟,沒缺了什么部位吧?”
容伽禮被額際流淌下的鮮血浸透了眼球,望著大海,視野內是一片猩紅,卻盯著那高高升起的紅日。
過許久。
“路汐。”他無聲地念著,胸腔內缺了這根軟肋。
謝忱岸皺緊了眉骨,很快察覺到有不屬于自己的冰冷血液貼著他冷白脖頸淌濕了襯衫,側過身去看時,容伽禮整個人于無聲平靜中倒在了這片充滿血腥味的海灘上。
…
…
紅燈倏地熄滅,搶救室的門被推開,主治醫生摘下醫用口罩大步走出來:“病人生命體征平穩了,但是可能會出現肺部感染情況,先留院密切監測。”
容伽禮在此守了一整天,雙眼充滿很重的血絲,聞言情緒異常的平靜,只是盯著那扇門,想親眼看路汐安全地被送出來。
考慮到醫生所言,而他也不可能拿路汐一絲可能出現的意外情況去賭,所以暫且沒有轉到更高級私立醫院去,等天色徹底黑了,墻上的掛鐘也指向七點半。
容伽禮從始至終不讓任何人探病,借用房內的衛生間將一身皺巴巴襯衫長褲換下,洗盡濃重的海水氣息,才步伐很輕走到了雪白的病床前。
他微微俯身,卻連親都不敢去親路汐,怕親的力道弄疼了她。
只是垂著眼,視線很緩慢地,在這張比枕頭還白的臉蛋仔細流連,開口時,一整天未沾水,嗓音早已經沙啞異常:“原來你一直對我感到很愧疚。”
——你不見我,這兩千多個日日夜夜里,我除了看新聞報紙,企圖從上面找到一點容氏家族傳聞的蛛絲馬跡外,我根本找不到你啊,你在哪?
——七年前,我唯一后悔的事情就是沒有再狠點拋棄你!
——我恨死你了容伽禮。
曾經重逢之后,路汐情緒失控說過的話猶如歷歷在目,容伽禮這才知道,她說盡的恨,每個字都在無聲痛苦的愛著他。
每次的回避,都是懷著對當年這場離別的愧疚,甚至一開始都不敢在他私人領域留下屬于她的痕跡了。
容伽禮將額頭貼著她的手心,這具身軀也僵在了清冷光線里,病房內只響他沙啞的喘息笑聲:“醒來好不好,我讓你恨,把一切無法發泄的情緒都恨到我這里,我讓你恨……”
極度的安靜充斥著四周。
病床上的路汐,垂著的睫毛驀地顫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