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七月中, 馬車緩緩地駛入上京。
臨行前,謝見君特地去縣衙給許褚開了進城的路引,打城門口過時, 守衛見他是今年的新科狀元, 只草草看了眼文書, 就將他一行人放行了。
“先生, 您瞧他們家的綠豆糕, 每回云胡來買, 都要排好久的隊還有那家的豬肉脯,剛出鍋的時候,油香油香的,來得稍晚些就賣沒了”。
馬車里,滿崽興沖沖地指著沿街的商鋪, 跟許褚一一舉薦道,“上京有可多好吃的東西了, 好玩的地方也有好多, 等著都讓阿兄帶您去!”。
“好好好”, 許褚捋著花白的胡須, 笑呵呵地感嘆道,“在村里待了大半輩子,沒想到這黃土都埋到胸口了,我還能來天子腳下看看, 就算是讓我現在一頭栽倒,此生我也算是沒有遺憾了!”。
滿崽年紀雖小,但也懂得這“黃土埋到胸口”是什么意思, 他扯扯許褚的衣袖,待他看向自己, 便一字一句,認真說道,“先生,您就在我們家安心住下,我和云胡,阿兄都盼著您老人家能夠長命百歲呢!”。
聞聲,謝見君很是欣慰,想著滿崽如今也懂事了,正打算回頭買只他念叨一路的符離燒雞,好犒勞犒勞他,冷不丁這小崽子話鋒一轉,半個身子貼到許褚跟前,用自以為旁人聽不到的聲音,低低說道,“先生,有您在,從村里回來的這一路上,阿兄都不敢兇我了!”。
這話說得討巧,許褚聽了忍不住笑了笑,眼角細密的皺紋彎成了兩把蒲扇。
“小兔崽子…”謝見君暗暗笑罵了一句,什么燒雞,毛都沒有。
馬車緩緩又走了一刻鐘,停在一處小宅前。
謝見君攙扶著許褚下馬車,這一連數月不在家,進屋時,院子里落滿了塵土,乍看下去,顯得有些荒涼。
“先生,這宅子是學生初來上京時租來的,地方稍稍窄仄了些,還望您莫要嫌棄。”
許褚拍拍他的手背,緩緩道,“我來上京,都是托你的福氣,這一把老骨頭了,沒被嫌惡,還能被自個兒學生接來這繁華之地,便是住草屋吃糠野菜,我也知足。”
“先生這是哪里的話?您待我有知遇之恩,理應是我來照顧您”,謝見君將他扶進了西邊的臥房里,讓其先行在屋中休息片刻。
打從上京走時,這間廂房就已經早早收拾好了,家具陳設都翻了新,連被褥和床鋪也是現做的。
現下屋中悶了幾個月,聞著一股子淡淡的霉味,緊跟著進門的云胡,便將所有的窗戶都敞開。
趁著這會兒日頭還盛著,他把新棉被和床褥搬到院子里,搭在竹竿上,這在太陽底下曬個大半日,夜里睡得肯定踏實。
謝見君同車夫結算清了這幾個月的租賃費后,帶上滿崽,去城東買了他惦念著的燒雞。
剛回來頭一日,幾人舟車勞頓,都累得不行,就著餅子米湯,分食了兩只燒雞后,便歇息去了,至于行李,和從福水村帶回來的雜七雜八的吃食,就先堆放在院子里,只等著明日緩過勁來再收拾。
許褚日常需要用的東西還得再仔細添置,雜草叢生的院子也須得打理出個正經模樣來,這斷斷續續地忙了數日,等到季宴禮帶著季子彧回京,又是七八日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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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早,謝見君挑了幾樣從各地買回來的特產,依著和季宴禮約定的時間,二人在尚書府門口碰頭。
經由小廝通報,說是府中貴客尚未離開,秦師爺親自迎出門,引他們倆先去偏廳等候。
“見君,我此行回衢州見著沅禮了,他都已經不勞心勞肺地讀書了,人還瘦得跟個猴兒似的,也黑了不少,嘖”,季宴禮輕呷了一口清茶,從桌上抓起一把果子,遞給旁邊正襟危坐的謝見君。
謝見君接過果子,握在手里把玩著,聽季宴禮打趣好久不見的宋沅禮,不禁莞爾笑道,“這跑商也不是什么輕快活兒,有時路途離得遠了,夜里就得歇在山林子里,吃不好睡不好,還得提防著山賊,難免要辛苦些,況且沅禮身子骨本就弱不過,有青哥兒同行,應是也沒什么大事兒。”。
季宴禮撇撇嘴,“這倒是那小子就知道黏黏糊糊地追著青哥兒,跟個狗皮膏藥一樣”。
秦師爺立在一旁,抿嘴笑出了聲,“小季大人,這話可不是這么說的,這人一旦有了家室,難免就是更惦記著家里人,您瞧咱小謝大人,每次從府上離開時,不都得去買些小東西,回去哄夫郎開心?”。
謝見君被說得有些臉紅,“秦師爺莫要調侃我了,東西不貴重,我只是怕內子在家閑著無聊,想給他添個樂子而已,就這,還被訓亂花錢,說要收走我的月例銀子呢”。
“誰要收你的月例銀子?”,身后忽而響起略帶威嚴的聲音,謝見君忙不迭起身,同季宴禮齊齊拱手行禮。
“既是在府中,就不用行這些個正經禮節,都起來吧。”,師文宣滿面慈容地將二人托起,笑呵呵地問道,“剛才聊什么呢,竟把咱們狀元郎說得臉都紅了?”。
秦師爺先行上前回話,“是下官在這兒逗趣小謝大人,同家中夫郎感情深厚伉儷情深呢。”。
“你這老東西,慣會挑著臉皮最薄的人”,師文宣輕笑著嗔怪了一句,而后將幾人都帶回了書房。
照例問了問這段時間回鄉省親的情況,得知倆學生都一切安好,他便也放下心來,剛要為八月正式入仕的事兒叮囑謝見君和季宴禮兩句。
“宴禮哥哥!是宴禮哥哥回來了嗎?”,一身著明黃襦裙的姑娘莽莽撞撞地闖進了書房,猶如一束艷陽,霎時照亮了有些昏暗的書房。
本著非禮勿視的原則,謝見君立時就垂下眼眸,余光中瞧見一旁的季宴禮,剛才還一副吊兒郎當的慵懶模樣,現今身子繃得跟塊木頭似的,連神色都帶上些不自然。
“沒大沒小,成什么樣子”,師文宣故作嚴肅地呵斥道,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他對這突然進門的姑娘,并無什么怒意。
師念往季宴禮身后藏了藏,借由他高大的身形擋住自己,良久,才顫顫地冒出個腦袋,“爹爹,不是我要找哥哥,是祖母甚是想念他,得知他來府上,特地讓我過來給您通傳一聲呢。”,說著,她扯了扯季宴禮的衣裳,“哥哥,你同祖母好幾年不見了,你也很想她,不是嗎?”。
“念念,別鬧”。季宴禮將自己的衣袖,從不情不愿的師念手里拽出來。
謝見君離他二人最為相近,只稍稍抬眸,就能瞧見季宴禮看向師念的眼神中,噙滿了溫柔,說話時的語氣,更是軟得都能滴出水來。
“既是母親的意思,宴禮,你便隨她去吧。” ,師文宣無奈地擺擺手。
話音剛落,季宴禮就被師念拽出了書房,要不是謝見君反應快,迅速往旁邊躲開一步,恐怕自己都要被一并帶走。
他堪堪穩住身形,心里正對這事兒疑惑著呢,就聽著師文宣驟然清了清嗓子,
“見君,你手里的免田稅冊子還沒有遞交上府衙吧?”。
“回先生的話,還不曾上交,”,他立時回道,律法規定,進士可免兩千畝的田稅,此番回村省親,只將其中一小部分給村里人分了分,其余的都還沒有安排。
“既是還在自己手中,就謹慎些,你如今入仕,需要打點的地方多,可適當收些禮,施些恩惠,不影響自己的聲譽,也不至于會得罪人但凡事都要有個度,切莫貪圖眼前的一時富貴,斷了自己的前路”。
師文宣這話說得明白,仿若就怕謝見君聽不懂似的。
也難為他這般謹慎,在官場沉浮多年,他見多了寒門學子一朝高中,初入仕途被心懷不軌之人,以權勢誘惑,為其利用,從而一步錯,步步錯,最后落得滿盤皆輸的下場。他不想費盡心思打磨出來的兩塊璞玉,走上自取滅亡的死路。
謝見君自是明白他的意思,當即拱了拱手,以表自己的決心,“先生教誨,學生定當牢記,不負先生之期望”。
師文宣對他的態度很是滿意,抿了口茶繼續道,“你現在住的宅子,離內城雖算不上太遠,但也不好日日步行去上朝,我讓秦師爺給你置辦了馬車,車夫你自己來挑,用著順手就行,往后這上下朝由馬車接送便是,為官者,也得有為官者的姿態。”。
“是”
雖說當初拜入這位尚書大人的門下,有二者各取所需的目的所在,但如今謝見君聽著師文宣事事為自己謀劃,連出行這樣的小事都安排的妥妥當當,還照顧著自己讀書人的氣節,一切恩惠都掌握在他能接受的尺度里,心底不免有些觸動,故而在離開時,他深弓著肩背,行之以大禮,而后才緩步退下。
*
送走謝見君后,秦師爺去而復返。
空寂的書房里,
師文宣捧著小廝剛換的新茶,輕啄了了一口,“宴禮還在母親那里?”
“老夫人要留小季大人在府里用膳,怕是一時半會兒都走不開身了。”。
“也罷…”他擱下茶杯,望著地上那謝見君提來的土產,“見君將他開蒙的老師也接來上京了?”
“是,我聽底下人說,是那老師無兒無女,年紀又大了,咱小謝大人才接來這里,想給他養老送終。”。
“倒是個懂得感恩的好孩子。”師文宣嘴角微微上挑,當是覺得自己沒看錯人。
“大人慧眼如炬,從那么多學子里,一眼就挑中了咱小謝大人。”,秦師爺諂笑著恭維道。
“也是他自己爭氣,若是爛泥扶不上墻,便是付多少心血也無用…對了,宴禮還跟他爹僵著呢?”
“可不是呢,小季大人氣性可真大,逼著季大人主動登門,想尋個臺階下,他卻是見都不見,若不是八月入仕,恐怕這會兒還在衢州呢!”。
師文宣嘆了口氣,“這倆人都是倔脾氣,往后可有的鬧了…”。
“是呢”,秦師爺附和道,似是想起來什么,他微微躬身,將聲音放得極低,“大人,下官有一事不明,您收季宴禮為門下弟子,可是想接機拉攏他?我聽說,季大人那邊投靠了……”。
師文宣斜睨了他一眼,秦師爺未說出口的話悉數都咽回了肚里。
“知奕啊,你跟在我身邊的時間也不短了,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想必你應該很清楚…”。
看似是再溫和不過的語氣,秦師爺后背卻驀然冒起一層冷汗,他連忙轉至案桌前,跪地俯身,“是下官失言,請大人責罰。”。
師文宣一時沒有理他,半晌,才緩緩說道,“起來吧,你也是這府里的老人了,叫旁個下人看到了,想什么樣子。”。
秦師爺這才敢顫顫起身,退至一旁默默研磨,再不敢胡亂開口。
第102章
剛從尚書府回來沒兩天, 陸陸續續地就有富紳主動登門,隨行帶過來的禮品單,光是擺在明面上的茶葉綢緞, 金銀書畫, 就洋洋灑灑地卸了一院子, 還有投其所好, 特地給滿崽準備的稀奇小玩意兒, 更是跟不要錢似的往這邊送。
朝廷多年重農抑商, 稅賦沉疴,商戶們的日子都不好過,如此大出血,為的也是想攀附上他,從中行個方便。
謝見君記掛著師文宣的叮囑, 挑著收了一些禮品,太過于貴重的玉器地契, 便都一一退了回去。
有商戶前來開價, 想要他手里的那本免田稅的冊子, 他瞧著分成適宜, 將其份額也都分了分。
另,當初登科及第時,圣上還賞了內城的兩間鋪子,他擇日找牙行幫著租賃了出去, 如此一來,這手里的銀錢可謂是寬裕了不少,即便他現下辭官, 后半輩子,一家人亦是能過得衣食無憂。
云胡長到如今年紀, 從沒見過這么多值錢東西,又聽許褚說這伴君如伴虎,在圣上跟前,一言一行稍有不慎,都要掉腦袋,他擔心地連飯都吃不下去,一連惴惴不安了好幾日,原本將養得圓潤的臉頰,眼見著都凹陷進去,這可把謝見君給心疼壞了。
入仕在即,他生出了想找人來幫著照顧家里的想法,適逢一對夫婦自老家逃難來上京,投奔府上,欲尋求庇佑。
那漢子年逾四十,先前在城里的富貴老爺家做馬夫,偶然一次,被受驚的馬踩斷了一條腿,至此走起路來都有些瘸,那老爺嫌他不體面,扔了二兩銀子就將人打發了。
他婆娘是個老實巴交的婦人,靠著給大戶人家浣洗衣物、繡花縫衣等活計來填補家用。
老家發大水,二人待不下去,才結伴來了上京。
謝見君見這夫婦倆都是話不多的拘謹性子,又因著倆人即便是逃難過來,衣裳上補丁摞著補丁,但依舊穿戴得整齊干凈,就松口讓他們先留下,若是手腳麻利,干活不拖沓,再簽契約。
那夫婦求了一道兒的人,好不容易找到這一處落腳的地兒,立時就跪下給謝見君和云胡磕頭行禮,“謝主君和主夫心善,肯收留我們!”。
云胡沒見過這陣仗,嚇得后退了一大步,被謝見君牽著手,拽回來,才難為情地受了禮,便忙將倆人扶起來,安置進院里廂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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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一,正式入仕的日子到了。
前一天,師文宣特地讓秦師爺過來,給謝見君和季宴禮遞了話,讓二人務必明日要早些到宮中,切莫誤了上朝的時辰。
宮中卯時早朝,從家中坐馬車過去就得小半個時辰,到了內城門口,便得下馬車步行入殿,這又得走一刻鐘的功夫,謝見君大體算了算,加上他起來梳洗穿朝服的時辰,寅時就得起床。
好在崇文帝三日一常朝,不上朝的時候,只需要辰時去翰林院點卯即可。
但因著是頭一日,總得勤快點,先給圣上留下個好印象,故而天剛黑透,他就帶著云胡歇下了。
近日來小夫郎總有些貪睡,這剛一沾枕頭,眨眼就迷瞪過去,寅時謝見君醒時,人還在打著酣睡。
他小心翼翼地抽出被壓了一整晚,已是酸脹的胳膊,正要起身,云胡忽而坐了起來,急急慌慌地問道,“幾時了?可是誤了時辰?你上朝還能來得及嗎?”。
“來得及來得及,現下還早呢。”,謝見君伸手給他呼嚕呼嚕毛,“你且再睡一會兒,等王嬸兒做好早飯,再起也不遲。”。
“不能睡了,我得送你去上朝呢。”,云胡打了個哈欠,雙手拍拍臉頰,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這事兒昨日便說好了,他心里一直記掛著,夜里也沒怎么睡踏實,生怕自己起晚了。
話雖是這般說,只待謝見君在院子里梳洗完,進屋穿朝服時,他還懵懵懂懂地盤腿坐在床上,耷拉著腦袋,眼眸半睜著,似是隨時都會被周公拉去下棋。
“睡吧睡吧,可別難為自己了。”,謝見君無奈地搖了搖頭,將人扶倒,輕拍了兩下后背,平穩的鼾聲逐漸響起。
等小夫郎睡得踏實了,他才緊趕慢趕地套上朝服,出門上馬車時,剛好是寅時一刻。
約摸著寅時過半,馬兒嘶鳴一聲,停在了宮門口。
“主君,到了。”,李大河的聲音驟然響起。
謝見君正閉目養神,聞聲,草草地墊了口從家里帶過來的糕點,便掀開簾子,下了馬車。
此時,已然有好些官員都等在了宮門外,馬車轎子將宮門口圍堵得水泄不通。
因著只有一品和二品官員才能乘坐轎攆入宮,其余品級不夠的人,等宮門一開,就都得小跑著,才不至于會遲到。
謝見君不禁暗暗感嘆,幸好是三日上一次早朝,若是見天兒如此,可真不是人過的日子,即便他后世在高考時,也沒這般辛苦。
他招招手讓李大河駕車先行回府里,自己則找了個角落,靜靜待著,有等了一盞茶的功夫,季宴禮匆匆趕了過來,見面就問他有沒有吃的。
謝見君從衣袖里掏出一油紙包的綠豆糕,抵上前去,“喏,就這一塊點心了,還是你家子彧給滿崽送來了,我偷拿了兩塊”。
季宴禮等不及他說完,猛嚼了兩下,一口咽進了肚里,他昨夜考校季子彧的功課,睡得晚了,今早險些起不來床,若不是那小子“懷恨在心”,特地在寅時潑了他一臉盆的冷水,他怕是要把早朝都得睡過去。
“先生呢,先生還沒來嗎?”,他抹了把嘴上的碎末,低聲問道。
話音剛落,秦師爺駕著尚書府的馬車過來。
師文宣下馬車后,原本三三兩兩站在宮門外的官員們,便都聚了過來,爭前恐后地同他行禮寒暄。
余光中瞥見自個兒那兩個學生同石柱子一般,杵在角落里不冒頭,他喚來秦師爺低語了兩句。
謝見君正跟季宴禮回憶著當日殿試時走過的路線,秦師爺倏地湊過來,拱了拱手,“兩位小大人,等會兒宮門一開,您們就跟著尚書大人身后走便是,切記,不可交頭接耳,不可四下觀望,這宮里耳目眾多,凡事都得小心謹慎。”。
正說著,朱紅木門被從內到外的推開,走出幾名內廷宮人。
官員們陸陸續續地魚貫而入,秦師爺這邊遞完了話,便連忙回到師文宣面前伺候著。
“咱們也該進去了。”,季宴禮拉上謝見君,二人乖巧地跟在自家先生的身后,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同其他官員默不作聲地入了太和殿。
沒多時,崇文帝身著石青龍袍進殿。
眾大臣跪地行禮,齊齊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一通流程走完,才進入今日上朝的主題,照例是西北戰事和賦稅一事,前排幾位重臣吵得不可開交。
謝見君和季宴禮不過都是從六品和七品的小官,說不得什么話,全程手持笏板在后面聽著。
約摸著吵了一個來時辰,圣上才發話,讓其去御書房接著吵,其余人便可散去。
歇息了片刻,用過早膳后,謝見君二人由內廷宦官引去了翰林院。
他如今是翰林院從六品修撰,平日里主要干的就是掌修實錄,記載圣上言行,進講經史,以及草擬有關典禮的文稿。
照理來說這點活兒算不得忙,可誰知他前腳剛入翰林,便有學士捧著一摞文書過來,不由分說地塞給他,“謝大人乃是第一天過來,對這兒還不熟悉,煩請先行將這些文書整理出來吧”。
那學士語氣有些冷淡,全程都是吊著眼看他。
謝見君蹙了蹙眉頭,隱隱有些不悅,但是拱了拱手,恭謙問道,“請問下官的位置”。
不等他說完,那學士直接無視了他,湊到剛解手回來的季宴禮跟前,笑得一臉諂媚道,“小季大人!”
第103章
那侍講學士滿臉堆笑地湊上前來時, 季宴禮也懵了,反應過來瞧見謝見君正看著自己笑,他便明白, 立時就沖著侍講學士行了個禮, “大人, 下官今日初入翰林院, 還不曉得自己的位置在何處, 還望您指點。”
“小季大人客氣了, 您請隨我這邊來!”學士側身讓開路,說著就要引他往窗邊走。
季宴禮一時沒挪步,繼續道,“大人,下官還有一事, 下官與摯友同入翰林,不知可否行個方便, 將我二人安排在一處, 凡事也好有個照應。”
那學士這會兒才騰出視線, 扭頭看了眼身后的謝見君, 而后薄唇輕啟,“你也跟我來吧”,語氣再度恢復了先前不疼不癢的平淡。
謝見君眉心微動,入座后, 又見侍書、典籍之人接二連三地往季宴禮跟前湊,又是打招呼寒暄,又是端茶送文具, 好不殷勤。
“咳咳”宋學士緩緩踱步進門,見狀輕咳了兩聲, “這是都忙完了?”
一群人登時作鳥獸散。
季宴禮的案桌前終于冷清了下來,他長吁一口氣,轉頭將多出來的文具給謝見君都分了分。
得見謝見君作勢拱了拱手,“沾師哥的光了。”
他滿臉無奈,“你就慣會打趣我,方才你在這兒也聽著了,這些人,要么是我爹的門生,看在我爹的面子上前來問候一二,要么是沖著我爹來的,想借我在中間給搭個橋,好攀附上季東林,哪里是因為我是探花,所以才高看我一眼?”
謝見君笑而不語,他與季宴禮雖同為師文宣的學生,但相比較自己這無權無勢的寒門學子,季宴禮有他爹這禮部尚書的關系在,自然要更得這些人“青睞”。
后世在職場上混跡過幾年,這樣的事兒他早就習以為常,故而也不甚在意,只拍了拍季宴禮的肩膀,故作誠懇道,“師哥,小的以后可就跟著您混了。”
“嘿,你這人 ”季宴禮氣急敗壞,正要說什么,冷不丁對上宋學士望過來的眸光,他迅速垂下腦袋,狀似認真地翻看著面前的典籍規章。
謝見君也開始忙活著那侍講學士扔給他的一堆文書,說是文書,不過就是些早年圣上言行的記錄冊子,他一邊整理,順道翻看著,想從中了解一些當朝局勢,以及當今圣上的喜好,以便之后再揣測圣意時,也好對癥下藥。
忙忙碌碌,這一上午倏地就過去了。
午時在膳堂用過膳,翰林院官員都要等到未時過半,才會開始做事,他便趴在桌上小憩了一會,睡得正熟時還聽著身側季宴禮刻意壓低的聲音,大抵又是在應付那些官員。
下午照舊整理言稿,翰林院本就是個清閑地兒,平日里沒什么事兒。
他也不過是托侍講學士的“福”,才一直沒停歇,季宴禮要輕松許多,被學士帶著起草了兩份詔書后,就一直坐在座位上喝茶,偶爾還搭兩句閑話。
酉時,有內廷宦官前來報時,官員們陸陸續續地放班。
謝見君一向不是那愛加班之人,就也跟著起身,整理好面前的言稿。往門外走時,他瞧見宋學士還在垂眸盯著眼前案桌上摞得比山高的文書,執筆不住地在紙上寫寫畫畫。
這宋學士是翰林院的一把手,一應政務最后都得交由他來處理,自然是要比他們底下這些小嘍啰們要忙得很。
他和季宴禮一道兒過去,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
宋學士眼皮子微抬,溫聲叮囑了一句,“沒什么事兒便都回去吧,明日不用上早朝,辰時過來即可。”
“是”,二人齊齊應聲,同另幾位學士大人拜別后,才離開翰林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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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出宮門口,季宴禮就被早已等在外的侍講典籍們團團圍住,不由分說地要拉他去喝酒,打得還是慶祝他第一日入職翰林院的由頭,他推脫不過,便想要拉著謝見君一起。
可誰知那貼心的好師弟只是微笑著沖他揮揮手,轉身就上了自家馬車。
“你怎么跟著過來了?”,謝見君將將掀開門簾,便瞧著他心心念念了一整日的小夫郎,正坐在馬車里。
“送你上朝沒趕上,那自是要來接你下朝了。”云胡眉眼一彎,笑瞇瞇地沖他伸出手,將人拉上馬車,“餓不餓?我給你帶了些點心來,先墊墊肚子?”
謝見君見他打開油紙包,內里的綠豆糕眼熟得很,像極了自己早上出門前,匆匆拿走的那兩塊,“這是子彧給滿崽送來的那些?”
“最后一點了”云胡抿嘴偷笑,“放心,我是經他同意才拿的,保準他不會鬧你快吃吧,我出來時,王嬸子正在蒸菜包,還熬了米粥,等下回去就能吃上了。”,見謝見君掰下一小塊,先行遞到他嘴邊,他連忙皺著眉頭躲開,“不要,好甜!”。
單單只是聞著這股子甜膩勁兒,就已經有些犯惡心了,若是再吃下去,怕是馬車還沒行進到家門口,他便要吐出來了。
“你最近怎么回事?可是有哪里不舒服?”,謝見君看他臉色有些差,就將綠豆糕重新包起來,放到了離著二人較遠的地方,還將車窗簾拉到一道細縫兒,讓涼風穿堂而過。
“可能是天太熱了吧,什么都不想吃,還總是想睡覺”正說著,云胡打了個哈欠,眼眸中氤氳起霧蒙蒙的水汽,他伸出手,溫溫軟軟地撒嬌道,“今個兒刻東西時,一時有些困頓,險些還劃了手呢。”
謝見君立時就緊張起來,拿過他的手細細打量了一遍,除去從前干農活時留下的薄繭,倒是沒見著有什么傷痕,這才寬下心來,“若是困了,便歇著去,左右不過是打發時間,非要趕在這一時半刻作甚?萬一真的劃傷手可如何是好?”
云胡撒嬌不成,反得了一通念叨,他往自家夫君身側一靠,急慌慌地岔開話題,“我我我我出來時,滿崽跟著先生在屋里習大字呢”。
謝見君瞧出他的小心思,確認他真的沒有劃傷手,就順著話茬接了下去“滿崽習大字?我可頭回見他這般主動呢,你確定不是看錯了?”
“他今日回來時便悶悶不樂,說是字沒寫好,被夫子訓斥了,先生心軟,就說帶著他一起習字,走前,倆人還在房里,我瞧著先生正教他如何執筆,小家伙學得可認真了。”
“本就是個不服輸的性子”謝見君應和著云胡的話,探手摟住他的腰,將人拉進懷里,讓他枕在自己腿上,而后撩開門簾,“大河叔,咱們往桂林街去一趟。”
小夫郎挪了下身子,讓自己躺得更舒服些,而后疑惑著問起,“不先回家嗎?”
“不急”,謝見君將他的手團在掌心把玩著,“滿崽前日下學回來,說想吃桂林街的豬肉脯,剛好離著不遠,過去瞧瞧看能不能買到,總聽他念叨,這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云胡眼含笑意地回握住他,撇撇嘴狀似揶揄道,“倘若之后你還說我寵著他,那我可要反駁你了哦!”
被自家小夫郎調侃還是頭一遭,謝見君神色一怔,繼而歪著腦袋低笑幾聲,“ 好好好,我保證不再說你了。”
云胡滿意地點點頭,“你今日第一天上朝如何?”
“一切都好。”謝見君下意識回道。
這話似是踩著了小夫郎的尾巴,云胡登時坐起身來,一臉嚴肅道,“你總是這樣,問你什么,你都說安好,實則有什么事兒都自己瞞著受著,從不叫我知道!”
“不瞞你”,謝見君將他的炸毛撫平,“你也知道,我今日剛入翰林,一整天下來,連人都沒能認全呢,何來不是安好?”
云胡蹙著眉頭自己盤算了盤算,覺得好像也是那么回事,才又緩緩地躺下,好半天,悶悶地擠出一句話,“那你有什么事情,可一定要告訴我哦!”
謝見君想起今日在翰林院那侍讀學士的事兒,張了張口,終究還是沒能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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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日,辰時剛入翰林院。
侍讀學士便過來布置差事兒,分給謝見君的,是將目前已有的典籍進行校勘修訂,調整前后語序,添加易于理解和研習的注釋。
這活兒雖是繁瑣了些,但也是修撰應該做的差事兒,他一連忙活了好幾日,查閱了無數文獻,最終在學士規定的最后一天里,將其修正過的典籍,以及注解釋義,一并都給遞交了上去。
沒過兩天,陸伯言趁著午時在膳堂吃飯時,將他偷偷地拉到一旁。
“謝大人,有一件兒我覺得應當讓你知道”
謝見君心里咯噔一下,總覺得陸伯言即將要說出口的話,并非是什么好事兒,但他還是拱了拱手,“陸大人所言何意?”
陸伯言往四下看了一眼,確認沒有外人在場后,將聲音放得極低,
“前些日子,侍讀學士大人讓你修撰典籍一事,其實是宋學士交于他的差事兒,他將你給的文稿,稍加潤色調整了一番,署上自己的名字,昨日交給了宋學士,還得了宋學士好一通夸贊,說他文從字順,筆酣墨飽,較之前精進了許多”
第104章 (二更)
陸伯言說完, 還謹慎地又望了一眼四周,而后才撫了撫胸口,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大抵是頭一次做這背后告狀的小人之事, 他臉頰臊得通紅, 神色看上去有些不自然, 之所以在這個時候找上謝見君, 將實情告知于他, 其實是得家中人授意。
侍讀學士雖只是從五品的官階,但可為圣上讀書論學,亦或是給諸多皇子授書講學,歷來都是個容易招人眼熱的位置。
若是在位之人品行敗壞,一朝得人所知, 就會被調離其位,嚴重者當革職處置, 那么空出來的位置, 就要推舉新人頂上, 而他堂兄的三年任期, 就快要到了。
他家里原是想借著謝見君的手,把這事兒給捅出來,即便不能扳倒侍讀學士,也會給他一記重創, 要知道翰林一把手宋學士,一向大公無私,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偷奸耍滑, 那可是大忌,只要留下這個污跡, 侍讀學士之后再想翻身就難了。
謝見君雖不知其中彎彎道道,但也能咂摸出點名堂來。
幾日下來,他并非看不出那侍讀學士是趨炎附勢之人,能做出這貪天之功的事情,他并不意外。
只是自己同這榜眼,自翰林院入仕以來,便沒有任何交集,堪堪只是同僚關系,再親近一些,可稱為“點頭之交”。
他也不過是在放榜時,聽師文宣提過,這陸伯言出身簪纓世家,家中代代為官,即便入翰林院做編修,亦有家中人幫著打點關系,以便于三年后晉升,這翰林院不過是他仕途上,一塊不起眼的墊腳石罷了。這樣根正苗紅,前途無限光明的人,即使是善心大發,也不會為了一個不知根知底的同僚,冒這種風險。
如此分析下來,他愈發覺得,像是有人挖了個坑,靜等著他往里跳。
但論起來,他尚且可以選擇明哲保身,對這事兒置之不管,可自己多日的辛勞被不明不白地竊取,他還真咽不下這口氣。
于是,謝見君拱手作揖,“謝陸大人將此事告知于在下。”
陸伯言連忙回禮,“區區小事兒,謝大人不必拘禮,咱二人乃是同僚,又是一同入仕,理應該相互關照。不知謝大人下一步有何打算?若是有需要下官幫忙的地方,盡管開口。”
倆人打著哈哈又寒暄了兩句,謝見君回翰林院時,正巧碰著侍讀學士。
“謝修撰,這圣上中秋家宴臨近,你且跟禮部對接一下,草擬下中秋慶典的文稿。”
謝見君同身后的陸伯言對視一眼,眸中皆是了然,這怕又是宋學士吩咐下來的差事兒。
“謝修撰,你聽到了嗎?”,學士等不到回話,不耐煩地追問道。
“好”,謝見君淺淺應了一聲。
“聽到了就得回話,既是為官,就該懂這點禮數…”,學士蹙了蹙眉,顯然很是不滿意,連說話也愈發不客氣起來。
謝見君拱了拱手,權當自己行過禮了,而后便擦著他肩頭離開。
等入了座位,季宴禮杵杵他的手肘,“我怎么瞧著你好像有點不對勁?”。
謝見君嘆了口氣,挑著陸伯言所說之話,同他講了講。
季宴禮神色一怔,斜睨了一眼那侍讀學士,刻意壓低聲音道,“他竟然做這般齷齪之事!他就不怕被宋學士知道嗎?”
“他如此左右逢源之人,怎會讓人抓到把柄呢?”謝見君淡淡道。所以他便更好奇,陸伯言是怎么知道的?這人來找自己,打的是什么心思?難不成是這學士之前得罪過他家里人,亦或是擋了誰的路?
“見君,你打算怎么辦?要不要找先生?”季宴禮出聲打斷他的神思。
謝見君輕搖了搖頭,“這點小事還不至于去麻煩先生出面,他布置下來的慶典文稿肯定要寫,但是至于怎么寫,我得先琢磨琢磨…”
季宴禮用力壓壓他的肩膀,“你萬萬要謹慎些,陸伯言找你說這話,也有他的考量,莫要給人當刀耍…”
謝見君意味深長地看了眼背對著他二人的陸伯言,道,“放心,我心里有數…”
——
晚些散班時,謝見君路過宋學士座位前,見他還在忙著,這心里突然就有了個主意。
從那日起,他便開始頻繁地加班,幾乎與工作狂宋學士,同進同出。
云胡雖不知他在忙些什么,擔心他在宮里忙起來顧不上吃東西,每日送謝見君上朝時,即給他帶些方便拿取,又不易弄臟手的吃食,偶爾是桂林街的肉脯,偶爾是糕點鋪子的蓮子奶糕,偶爾是自己親手做的梅菜酥餅。
每每散班后,謝見君便將這吃食拿出來,一面慢悠悠地草擬文稿,一面細細品著,遇著同在加班餓的肚子咕咕叫的同僚,他亦慷慨分之,偶時,宋學士也會收下一二。
終于再一次散班后,翰林院中只余著他二人。
“學士大人,今日是家中內子做的肉鮓,您請嘗嘗…”,謝見君揭開掌心的油紙包,露出其中干酥椒香的肉鮓。
“你夫郎倒是心疼你…”,宋學士將手中的筆搭在架子上,隨手捻起一塊填進嘴里,嚼了兩下,贊賞道,“手藝果真不錯,這肉鮓做起來極其麻煩,要先膾成薄片,以刀背錘勻后,還得沸湯煮之,布內扭干,再用椒料腌制上三兩日方可入口…”
“大人看來對這肉鮓深有研究呢!”,謝見君給宋學士分過這么多吃食,頭次聽他跟自己說這么多話,這心底乍然涌起一番欣喜。
宋學士頗有些難為情地笑道,“我夫人年輕時經常做與我吃,后來年紀大了,太醫要我少吃些腌制的東西,我夫人便不再做了,出門應酬也不許我多吃,每每貪食,這回去還得挨訓…”
“可不是呢,我這人不勝酒力,多貪一盞就會渾身起滿疹子,內子也不許我在外應酬時多飲酒,偶爾推脫不過,多喝幾杯,回去便是連床榻都不許我上呢”,謝見君順著他的話茬接下去,惹來宋學士朗聲大笑。
有家室之人,難免都會得家中內子念叨兩句,倆人借著此事,一來二往聊了不少。
“我見你這些時日都走得很晚,可是在忙些什么?”,宋學士話鋒一轉,問起正經政務來。
來了…謝見君暗喜,他放了這么久的線,該拉鉤了,“回學士大人的話,下官正忙著同禮部官員對接中秋慶典之事,侍讀大人讓下官草擬慶典的文稿。”
“侍讀?李德奎?” 宋學士疑惑道。
“是李大人。”謝見君坦然應聲,他神色自然,瞧不出半點刻意。
眼見著宋學士眼底起了異樣,但他偏偏什么都沒說,只別有深意地看了謝見君一眼,片刻才緩緩開口道,“你把草擬的文稿拿來,我給你瞧瞧…”
謝見君就等這個時候,連忙回座位上,將自己這幾日磨出來的文稿遞與宋學士,“能得學士大人指點,是下官的榮幸,小小拙作,若有不妥之處,還請大人見諒。”
宋學士一時沒搭話,而是將他起草的文稿自上而下打量了一遍,面露欣賞之意,“你剛入翰林院,能草擬到如此地步,已實屬不易,有幾點,你還須得注意…”,正說著,他提筆點朱墨,在文稿上圈出幾個地方,同謝見君細細講解起來。
能通過這事兒為自己討個公道是好,但若能得翰林一把手的教導,那便是意外之喜了,謝見君聽得極其認真,時不時還做筆記,連帶著這幾日的猶疑也趁著這機會,一并問出口。
宋學士瞧著他這幅虛心好學的勤勉模樣,心底原來對他是否耍心機的那點懷疑,也跟著打消了,想來這狀元郎農家子出身,又是剛入仕為官,定然沒那么深的城府,既是真心向學,他也不至于藏著掖著。
二人秉燭深談,從翰林院離開時,已是亥時。
宮門口分別,
謝見君深鞠躬拱手道,“耽誤大人如此之久,下官實在過意不去。”
宋學士抬袖將他托起,“你若能從中有所收獲,本官便是不白吃你夫郎的吃食!不過,這肉鮓也的確是美味…”,話了,他還咂摸咂摸嘴,似是在回味剛才的鮮香。
謝見君見狀,忙不迭說,“內子近日有些不舒服,待他好些,定托他再做上些來,只學士大人要照顧好自己身子,莫要貪食。”
宋學士眉梢輕挑,滿是皺紋的臉頰上笑意縱深,“瞧瞧,老夫我這好不容易逃掉了家中夫人的念叨,沒想到在宮里,又被你掛念上了…行了,這會兒夜已深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下官恭送大人。”,謝見君拱手行禮,一直到宋學士的馬車走遠,才緩緩起身,捏了捏眉心。這幾日可把他給累壞了,明日就是交稿之時,此事能不能成,就看這宋學士的了。
轉日,
剛下早朝,侍讀學士就追著要慶典文稿,話里話外地嫌棄謝見君做事墨跡,幾份文稿而已,竟是拖了這么久,須得他親自來問,才肯遞交。
語氣之刻薄,連季宴禮聽了都忍不住怒懟了兩句。
這侍讀登時就換上諂媚的笑臉,“小季大人莫怪,實在是圣上的慶典耽誤不得,小的也不過是著急了些,對謝修撰并無惡意。”。
季宴禮還想再說兩句,謝見君沖他使了個眼色,將整理好的文稿一并遞交給侍讀學士,“學士大人,下官初擬此文稿,多有耽擱…”
“知道就行,下不為例!”那學士毫不客氣地從他手中抽走文稿,對著季宴禮躬身行了個禮后便揚長而去。
“瞧他那兩面三刀模樣,便是讓人作嘔!也不怕自個兒臉抽筋!”季宴禮撇撇嘴,看向嘴角一直掛著笑,但笑意卻不達眼底的謝見君,有些擔心道,“你就讓他這么拿走了,不怕他繼續搶你功勞?”
謝見君拿帕子,將學士官服蹭過的案桌,仔細擦過一遍,而后不緊不慢道,“我就怕他不搶功勞…”
季宴禮蹙了蹙眉,沒明白他這師弟話中的意思,但很快,宋學士就給了他答案。
晌午歇息過后,一眾官員陸陸續續從小憩中醒啦,寂靜的屋中忽而響起宋學士極力壓制的怒斥聲,
“李侍讀,本官再問你一遍,這草擬的慶典文稿皆是出自你一人之手?”
第105章
“大、大人、下官不知大人何意, 這文稿,的確是您交給下官的差事兒吶…”,侍讀學士顫顫地問道, 實則心里已經慌作一團。
“我問的是, 這文稿是出自你一人之手嗎?”宋學士凜聲質問道, 昨日他聽謝見君說起時便覺得有異, 故而特地在圈改時, 添了自己的注解, 如今見這文稿,字跡雖為李得奎的字跡,內容卻是將謝修撰的文稿同他圈改的內容糅合一通,當即臉色便陰沉了下來。
“你干了什么?”,季宴禮湊到謝見君跟前, 低聲問道。
“沒什么,只是提前拿我草擬好的文稿給宋學士過了過眼”, 謝見君笑得一臉無辜模樣, 好似此舉再正常不過了。
“你居然敢直接找到一把手, 看不出來, 我的好師弟,你是悶聲干大事兒吶”,季宴禮不得不佩服,要不是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兒, 他高地得給豎個大拇指。
“不然呢,我應該忍氣吞聲,雙手奉上?”, 謝見君輕飄飄道,語氣里滿是嘲弄。
季宴禮禁不住咋舌, 不等他再開口,就見著李侍讀抹了把額頭上的冷汗,卑亢道,“大人,這的確是下官熬了數日的差事兒,若有不妥,還請大人明示…”
“自是不妥”宋學士冷哼一聲,將幾份文稿重重摔在案桌上,“你將本官所作,拿來糊弄我,李大人,你這是何用意?”
李侍讀臉色煞白,登時就看向謝見君,慌不擇言,“實不相瞞,宋大人,下官近日政務繁忙,便將其差事兒交于了謝修撰,不知是謝修撰借鑒了您的文稿,冒犯了您!謝修撰,還不過來把事情解釋清楚!”
謝見君起身,眾目睽睽之下,他踱步到宋學士面前,先行做了個禮,“李大人,下官自接到您布置的差事兒后,便一一直忙于此事,一連幾日都熬至深夜才離開翰林院,在座的各位同僚,都可以為下官作證…”
他所言不假,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這段時日,這謝修撰早來晚退,可謂是辛苦至極。
“你在這叫什么苦?!你借鑒了宋大人的文稿,還不快些認罪?”,侍讀學士狗仗人勢地挑眉斥道。
“侍讀大人,您布置下來的慶典文稿,下官不敢怠慢,但苦于學藝不精,昨日幸得宋大人體恤指點,方才完成,今早交于您過目,如此,敢問下官何罪之有?”謝見君言之鑿鑿,任誰聽都挑不出半點毛病來。
反而從李得奎的話里能聽出,這位學士大人成日里在翰林院喝茶閑聊,插科打諢,放著一把手分配的差事兒不干,都扔給剛入仕的新課狀元,竟還敢奪起功勞,實為不恥!
“謝修撰,這沒你的事兒了,你先回去吧…”,宋學士緩聲道,轉而又看向事情敗露后哆哆嗦嗦,冷汗岑岑的李得奎,“李侍讀,你隨我來!”
謝見君拱手,無視李侍讀惡狠狠地怒瞪,轉而泰然自若地往自己位置上走去,所經之處,諸人神色各異,有人覺得他可憐,被李侍讀搶了功勞,苦不堪言,亦有人覺得他城府頗深,表面上對李侍讀畢恭畢敬,背地里捅起刀來,毫不留情,只陸伯言暗暗松了口氣,心道家里吩咐下來的事兒,總算是辦成了。
酉時散班,秦師爺前來傳話,說是明日,師文宣傳他去府上一趟。
謝見君正打算趁著休沐,想帶云胡去找個醫館瞧瞧,現下便有些猶豫。
“小謝大人,是尚書大人聽說了您在翰林院同李侍讀的事情,特此招您前去問問情況…”,秦師爺看出他的為難,故而又強調了一遍。
曉得師文宣在宮中耳目眾多,但謝見君沒想到他能知道的這么快,想著早晚都得跑這一趟,早些去,早些回,還有時間能去找大夫,遂作揖道,“勞煩秦師爺跑這一趟了,請您幫忙給先生傳句話,明日學生必當登門造訪。”
“小謝大人的話,下官定然會回給尚書大人,時候不早了,小謝大人路上小心。”,秦師爺將話帶到了,便沒有多留。
回去路上,謝見君還在琢磨明日該如何應對師文宣。
馬車晃晃悠悠地行至宅子門前。
“主君,咱們到了。”,李大河勒停馬。
謝見君掀開門簾,尋常這個時候,云胡亦或是滿崽都會在門口等著,今日卻是一個人也沒見著,一直到他走進院子,才瞧著三人齊齊圍坐在石桌前,目光盯著桌上一封紅色書信出神,連他推門都不曾察覺。
“瞧什么呢?”,謝見君一時來了興致。
“見君回來了。”,許褚最先抬眸,拿起那書信遞給他道,“晌午,鎮國公府的人來送請柬,說是國公府的夫人,明日邀請云胡,去府中參加賞菊宴。”
賞菊宴謝見君微微一怔,這鎮國公府好端端的,為何突然會給云胡遞請柬?還這般倉促,似是臨時要加他一人似的。
他擺弄著手中的請柬,一時沒能琢磨出來,鎮國公府的夫人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怎么辦?去不去?”,云胡雙手托著臉頰,訥訥發愁道。從收了請柬到現在,他這顆心就一直懸在半空中,自己農戶出身,哪里去過這樣的場合?倘若哪句話說不好,亦或是不懂禮節,那可得給他家夫君丟人了,興許還會影響到他往后的仕途。
“既是鎮國公府的請柬,那必然是要去的,只是”,謝見君眉頭緊蹙,因著這些接二連三,源源不斷的雜亂事兒,心頭忽而涌上一陣燥意。
這種宴會,他是斷不能隨行的,云胡性子雖沒有以前那般怯弱,但遇著人多的時候,難免還會有些拘謹緊張,若沒有身邊人幫襯,恐怕自己極難應付突發的情況。
縱然師文宣也曾同他提過,這一旦踏入仕途,家中人也得跟著出去交際,但他仍是不想讓小夫郎獨自去面對。
正當陷入左右為難之時,院門倏地被扣響,滿崽小跑著去開門,門外所立之人,赫然是就酉時那會兒在宮門口給他傳話的秦師爺。
“秦師爺,您快些請進。”謝見君忙將手里的請柬擱放在石桌上,收斂起煩躁的心思,臉頰上又掛起一如既往溫和的笑意。
“天色已晚,下官不便叨擾。”秦師爺拱手婉拒,“此番過來,是替我們夫人給小謝大人的夫郎傳句話。”
“師母?”這一連串的意外,讓謝見君看不懂了,但他還是將云胡招來跟前,“師母可是有什么話要同家中內子說?”
秦師爺眸光淡淡掃過那封請柬,恭敬道,“夫人得知云胡公子亦在賞菊宴的受邀名冊里,便讓下官過來同小公子說,明日會派馬車前來,接您一道兒同去鎮國公府。”
謝見君神色愣了愣,反應過來才曉得,這是師母知道自己不能同去,怕云胡頭一次參加這樣的宴會手忙腳亂驚慌失措,所以特地讓秦師爺跑了一趟,意在告訴自己,有她在,會照顧好云胡,讓他放心便是。
“既是如此,學生同內子,便先行謝過師母。”,說著,他帶云胡一同行禮。
小夫郎饒是再遲鈍,到這會兒,也隱隱約約地能猜到點什么。
夜里臨入睡前,他躺在謝見君的臂彎里,望著窗外零星的幾點光亮,“我以后是不是要經常參加這樣的宴會?”
謝見君這會兒也沒有什么睡意,他還在擔心明日賞菊宴的事情。雖有師母幫忙,但師文宣的尚書官階,畢竟比不得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的鎮國公,真要有什么事兒,師母也未必能帶著云胡全身而退,到時候,可怎么辦?
小夫郎久等不來回話,他微微歪頭,瞧著自己夫君眉宇間愁云遍布,遂上手撫平他額前的“川”字,“你莫要憂慮,左右明日我都得去,有師母在,肯定不會有什么事兒,大不了我就一直悶著頭不說話便是。反正那些人我都不認識,就連你師母,我也才見過一面而已只要我不冒頭,還能有人專程找上我?”
被云胡糙言糙語的好一通安慰,謝見君勉強扯了扯嘴角,將人往懷里摟得更緊,半晌緩緩開口,“還是你通透,想得開,倒顯得我這給人做夫君的,杞人憂天了。”
“ 睡吧睡吧,別琢磨了,明早起來皺紋都要長三根了。”云胡似是哄孩子入睡那般,一下接一下輕撫著他的脊背。
沒多時,待身側呼吸聲逐漸平穩下來,他吐出一口氣,心里期盼著明日的賞菊宴定要萬般順利。
第二日,
巳時剛過,尚書府的馬車便停在了宅子門口。
“見君,你且放心,那鎮國公府又不是豺狼虎豹的窩,哪能那般嚇人?你越是擔憂,你家夫郎越是要緊張了。”尚書大人的夫人將云胡接上馬車,轉頭對著謝見君笑盈盈道,那滿頭的素色珠釵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襯得人內斂又不失端莊。
“有勞師母了。” 謝見君微微躬身,目送馬車走遠才匆匆往尚書府去,今日,他還得赴師文宣的約。
————
馬車一路往鎮國公府去,沒有謝見君在身邊,云胡有些拘謹難耐,連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莫怕,一會兒,你就跟在我身邊,讓你行禮就行禮,讓你回話就回話,凡事有我在背后給你打點,你只管放心待著,那鎮國公府的點心菜品都是上乘,平日在外面可吃不到,屆時你可都嘗嘗”,柳云煙拍拍他的手背,溫聲安撫道。
“謝、謝夫人。”云胡低低道謝,聲音如同蚊子哼哼一般,從齒縫里艱難地擠出來。
“你同見君一般,都叫我師母便好,夫人這詞聽著也太見外了”
云胡抬眸看了眼柳云煙,見她待自己一臉慈愛,便壯著膽子,喚了聲“師母”
“哎”柳云煙笑著應聲。她跟這小哥兒滿打滿算,也不過是第二次見面,頭一回,見他躲在自家夫君的學生身后,只覺得乖軟靦腆得很,現下這印象雖沒有什么變化,但想到他一農家子出身,敢硬著頭皮參加鎮國公府的賞菊宴,也有幾分勇氣在。
二人閑聊了幾句貼己話,車夫來報,已經到了府門。
柳云煙帶著云胡隨小廝入府,見著好友才知,此次賞菊宴,嘉柔公主也會來。
果不然,巳時過半。
公主乘坐鳳輦姍姍來遲。
眾人齊齊跪地相迎。
“哪一位是咱們新科狀元的夫郎?”,公主剛進門,第一句話便讓在場所有人都跟著咯噔一下。
云胡怔了下,被柳云煙扯了下衣袖才微微抬首,恭謙行禮,“回稟公主殿下,正是草民”
嘉柔聞聲,慢慢悠悠踱步到他跟前,見他老實跪在地上,腦袋低垂著,瞧不出什么模樣。
“抬起頭來,本宮瞧瞧,到底是有怎樣驚人的姿色,能勾得狀元郎游街當日,拒了那么多姑娘的香囊手帕,就為你一人守身如玉?”
第106章
此話一出, 園子里的氣氛霎時微妙起來。
云胡稍稍抬眉,自己被打量的時候,他也在悄默聲地瞄著這個嘉柔公主。
聽柳云煙說, 公主乃是當今太子殿下的胞妹, 深得圣上疼愛, 原早些年就到了該指婚的年紀, 卻因為圣上舍不得她出嫁, 一直在身邊留到了桃李之年, 才開始為她挑選夫婿。
也不知是這公主眼光高,亦或是旁的原因,挑來挑去總入不得她的眼,婚事便就又給耽擱下來了,方才他跟在柳云煙身后, 還聽那幾個夫人湊在一起,八卦嘉柔公主今年能不能把自個兒給嫁出去。
雖是如此, 但云胡心里清楚, 皇家的事情, 并非是他這等平民百姓所能議論左右的, 他緩緩垂下眼眸,壓下心頭的那一點點不舒服。
索性公主也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就仿若失了興致一般,由鎮國公府的夫人引著, 進了正廳入座高堂。
宴會正式開席。
有了先前那一抹小插曲,云胡乍然成了諸人的關注對象。
這些平日里最愛看熱鬧的夫人們自然不敢去觸那嘉柔公主的霉頭,就將目光紛紛落在了這位新科狀元的小夫郎身上, 只瞧著他穿著打扮皆為樸素,今日這般重要的場合, 也只簪了一根不打眼的銀簪,單看模樣,倒是生得眉清目秀,言行舉止似是提前被教導過,中規中矩,挑不出什么不懂禮數的錯處,據說人跟狀元郎還是少年夫夫,即便到如今仍無所處,也沒有被厭棄,可見二人感情甚好。
如此,這公主突然跳出來說這么一番話,便更為奇怪了。她貴為一國公主,什么樣的夫婿挑不著,即使看上了狀元郎,還能屈尊紆貴下嫁進門,把人家夫夫倆拆散了?雖說往前幾十年,并非沒有這樣的情況出現,但她若真的要這般做,可不得在民間落下個善妒的名聲?
一時之間,底下夫人們低聲議論紛紛,便是說什么的都有。
云胡聽著這些莫須有的猜測,只覺得眼前精細的糕點都寡淡無味,他百無聊賴地坐在柳云煙身側,這夫人之間的閑聊插不進嘴,他便一會兒揉揉手指,一會兒整整衣角,心里驀然惦記起謝見君來,若是有他在,定不會讓自己這般無趣。
殊不知,尚書府里,謝見君也正掛念著他,順道心不在焉地看師文宣下棋。
圍棋這東西,他自小就看不明白,剛剛師文宣興起之時,非要拉著他對弈一局,他嚇得連連后退,躲到秦師爺身后才逃過這一劫,惹得二人好一番笑話他。
“見君,你瞧出什么名堂了嗎?”師文宣瞧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怕是心都要飛到鎮國公府去了。
“學生愚鈍,實在看不懂這棋局走勢。”謝見君誠懇回道,心里希望他這先生可別再難為他了。召他來,說是要問問翰林院的事情,但自己來這兒到現在,師文宣只字未提,只讓他看眼前的棋局。
師文宣曉得自己這學生心思不在這兒,故而也不同他繞彎子,手執一枚白子,緩緩落下,“見君吶,這下棋,你要從中跳出來,縱觀全局,別因著一時之失,就淪為這棋盤上,任人擺弄的棋子”
謝見君直覺先生是在刻意點他,故而斂回神思,洗耳恭聽。
“你能算計宋學士,以此拿回自己的東西,那是因為宋學士為人剛正不阿,說白了就是木訥,他眼里揉不得沙子,自然能為你所利用但換做旁人呢,你想過嗎?搶功勞這種事兒放在哪里,都是再正常不過了,你若因此將翰林院的官員都得罪了,這往后三年,你如何立足?”
“先生教訓的是,是學生魯莽了。”聽著他話中并未慍意,謝見君立身垂眸,乖巧認錯。
“你可知,陸伯言他堂兄今年任期已滿?”師文宣挑了挑眉。
謝見君略一斟酌,“學生大抵能猜到一些,但不如先生的消息來得準確。”
“也罷”,師文宣招招手,將他喚到跟前來,從棋盤下抽出一份名單交于他手中,“這些時日,你且同宴禮安心在翰林院待著,陸家如今既然盯上了這個位置,必定會有后續的動作,你盡早把自己摘出來,莫要再與他牽扯上瓜葛,我瞧著宋學士很是賞識你,跟著他,能學到不少東西這中秋將至,該打點的關系,也得打點,這份名單上的人,你可酌情送些東西過去,切莫太過于貴重,若是不知道準備什么,就問問秦師爺,他會教你。”
謝見君掃了眼手里的名單,多數都是翰林院的學士以及部分殿試的考官,想來這才是師文宣將自己召來的真正目的。
他拱手行之以禮。
“好了好了,別跟個木頭似的杵在我這兒了,這賞菊宴差不多要散了,去接你夫郎吧…”,師文宣擺擺手,讓秦師爺將他送出了府門。
——
一下午賞菊吃茶,到申時,賞菊宴散席。
眾人起身先行送別嘉柔公主,而后才三三兩兩地離開。
云胡端坐了許久,現下腿都麻了,起身時還是柳云煙搭了把手,才沒在眾人面前失了禮數。
待他走出鎮國公府時,遙遙望著謝見君正站在自家馬車旁沖他招手。
小夫郎拼命壓抑著心中的欣喜,邁著端莊的步子,緩緩走到馬車旁,才撲進了自家夫君的懷里。
“哎呦,看看,到這會兒,可來了精神了。”,柳云煙在一旁笑瞇瞇地打趣道。
“麻煩師母了。”謝見君道謝,將有些疲憊的云胡先扶上馬車。
“哪里的話,都是一家人,何來這般生分。”柳如煙執帕子掩了掩嘴角,壓低聲音繼續道,“今日嘉柔公主過來,同小云胡說了兩句話,我瞧著他怕是嚇著了,剛才在府里幾乎沒怎么吃東西,臉色也不太好,你回去路上,買些趁口的吃食給你夫郎…”
“是,學生記下了,師母慢回。”
謝見君送走柳云煙后,才上了馬車,見云胡緊閉著眼眸,側倚在車廂里,的確如他師母雖說那般臉色有點差。
他摟過小夫郎,讓他睡得更舒服些,囑咐李大河趕車慢些,別驚擾了主夫。
結果這一路回去,云胡都沒醒,臨到家門口也沒叫醒,謝見君干脆把人打橫抱進了臥房里。
夜半,睡得正熟時,他被一聲急促的干嘔吵醒,睜眼看見云胡緊捂著嘴。
“怎么了?”,謝見君連忙下炕,點起燭燈來。
小夫郎趴伏在床沿邊上,對著榻下的木盆,吐得出不了聲。
謝見君倒來一盞白水,哄著他漱了漱口,卻不料嘔得愈發嚴重了,
一整日下來,本就沒吃什么東西,現下幾乎連膽汁都吐出來了。
“主君,可是主夫又吐了?”,屋外傳來王嬸子的叩門聲。
又?謝見君眼底閃過一抹疑惑,遲疑片刻,他打開門,王嬸子遞過來一盞蜂蜜水。
“主君,先讓主夫把這個喝了…”
謝見君接過蜂蜜水,扶起沒什么力氣的云胡,盯著他喝了幾口后,神色略有些嚴肅地開口問道,“你老實給我交代,你最近吐過幾次了?”
云胡剛一開口,一陣惡心翻涌上來,剛喝下去的水又倒了個趕緊。
“主夫最近都吃不得什么東西,還總是惡心,加上昨日,已吐過七八回了”,王嬸子在一旁細數道。
謝見君皺起眉頭,難怪近日來夜里抱著云胡睡覺時,只覺得衣裳又空蕩了些。
他一直以為是苦夏,還讓李大河去買了冰,挨個放置在幾間臥房里,就怕天熱,夜里睡不安穩。
可他竟不知云胡已經身子不舒服到這種程度了,正打算要即刻帶他去尋大夫。
“主君…”,王嬸子驀然出聲,喚得他神思一怔,“我瞧主夫這模樣,怕是有孕了吧。”
第107章
謝見君有那么一刻鐘, 耳畔嗡嗡作響。
待他反應過來,云胡還趴伏在床沿邊上,抬眉怔怔地看向王嬸子, 接著又是嘔出一口酸水。
“快再喝點, 好壓一壓!”, 他趕忙拍了拍小夫郎的脊背, 將蜂蜜水遞到他嘴邊。
“不要喝了, 一會兒就沒事了。”, 云胡顯然是吐出了經驗,將杯盞推遠,坐起身來時,王嬸子眼疾手快地往他身后墊了個柔軟的枕頭。
“王嬸,您方才說的可是真的?”謝見君連連問道, 連他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此時急迫的語氣中, 溢著絲絲拉拉的欣喜。
“哎呦, 主君, 我是生養過的, 對這懷孕一事兒,多少還是有點閱歷,瞧主夫又是嗜睡,又是干嘔, 還吃不下東西,同當初懷我兒子時,幾乎是一模一樣, 只可惜我家虎頭沒福氣,早早拋下他爹娘去了, 不然,如今也有主君你這般年紀了”,提起自己早夭的兒子,王嬸子眼圈一紅,說話也帶上了潮氣。
“王嬸,您節哀。”云胡鼻子也跟著發酸,倒是不怎么犯惡心了。
“哎,都是十幾年前的事兒了,主夫有孕是喜事兒,咱不提這個了。”王嬸子抬袖洇了洇眼角,“主君,我勸您明日還是得帶主夫,去醫館找大夫給瞧瞧,我就怕自己說錯了話,讓您二位空歡喜一場。”
謝見君也正有此意,他知道云胡這些年一直盼著孩子,還曾私下里去瞧過大夫,如今聽王嬸這一說,有孕固然是好事,縱然沒有,他也會告訴小夫郎,自己待他傾慕之情,從不會被孩子左右。
唯獨云胡自個兒莫名緊張得不行,他看著自己平坦的小腹,心里止不住地默念,萬萬可一定要懷上吶。
適逢第二天不用上早朝,謝見君便同宋學士告了假。
眼見著醫館開門,小夫郎竟是一刻都坐不住了,他本就吃不上東西,便連早飯都省了去,拉上謝見君就往醫館里去。
一大早,趁著來醫館的病患還不多,二人尋了位年過半百,頭發花白的老大夫跟前坐下。
“大夫,我夫郎最近里食欲不振,還常常嗜睡,這兩日還總是惡心,麻煩您給搭個脈瞧瞧,別是身子骨有什么不爽利之處。”,謝見君怕云胡期望太高,故而在同大夫說其癥狀時,特地避開了‘有孕’二字。
那大夫手捋了把花白的胡子,半瞇著眼打量了一下云胡后,才示意他將手腕搭在腕枕上,自己上前把脈。
片刻,
他收回手,不緊不慢道,“這脈象如珠滾玉盤,是為喜脈,小子,你夫郎這是有孕了吶。”
謝見君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喜撞得腦袋里暈暈乎乎,他呆愣在原地,雙腿似是生出了根,死死地扎在地上。他扶著云胡肩頭的手微微顫抖,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話來,“大夫,您所言可是真的?”
“笑話,老夫行醫數十載,把過的脈搏比你吃過的鹽還要多,怎會弄錯?你夫郎已有兩個月的身孕了”,大夫吹胡子瞪眼,滿臉都是被質疑后的氣急敗壞。
聞聲,云胡暗暗地松了口氣,回溯了一番,想來是在沐陽城的那晚懷上的,他下意識地看向自己那喜不自知的傻夫君。
這一刻,他突然明白,謝見君并非不想要孩子,之所以常把養滿崽已經耗費了太多心思,沒有精力再帶一個諸如此類的話掛在嘴邊,實則只是不想讓他太執念于這個事情,徒添煩惱而已。
他回握住那只搭在自個兒肩頭上的手,轉身展顏一笑,“夫君,我們有小娃娃了。”
謝見君重重地點頭,他勉強克制住心底如滾滾洪水般翻涌而來的歡愉,細細地問起大夫,這夫郎有孕,應是要注意些什么,平日里以何樣的吃食為主,可下地走動,或是需要臥床休憩。
老大夫原是還對他懷疑自己醫術一事兒耿耿于懷,如今聽他打聽得這般詳細,臉上的要緊神色也不像是裝出來的,心里哽了哽。
他坐診多年,多數時候,都是小哥兒自己偷摸來把脈看診,謹慎確認懷孕了才敢跟家里人講,遇到能主動關切自己夫郎的人,實在是屈指可數。
他抽過案桌上的紙,將需要注意的地方大概列了列,而后交由謝見君,見他仔細收好,又不放心地叮囑了兩句,“你夫郎既是有了身孕,家中洗衣做飯這樣的粗活,便不適合再做了,平日里要仔細將養,除此之外,還要時刻關切著他的情緒變化,這有身子的人難免更為敏感些,你可得多些耐心照顧著,有什么不適,趕忙來醫館,千萬別耽擱”
“是是是,大夫您說的是”謝見君豎起耳朵,聽得仔細,還一個勁兒地猛點頭,生怕錯漏了一個字。
帶云胡回去路上,他開始仔細盤算起往后的事情來,如今翰林院政務繁忙,家中尚有許褚和滿崽一老一小,光指著王嬸子,定然忙不過來,得去找牙行,再招個手腳麻利,生養過的婆子來單獨看顧小夫郎。
他二人都是初識人事,什么都不懂,可得請一靠譜的人過門來。
他將自己琢磨的事兒同云胡商量了一番,這人手撫在還沒有任何起伏的小腹上,沉浸在自己有孕的喜意中無法自拔,任自家夫君說什么都只管點頭道好,全然沒聽進去半個字。
無奈之下,謝見君只得甘之若飴地多操點心思,好讓小夫郎這懷胎幾月能過得舒坦些。
晚些,滿崽下學回來,得知自己不日要做小叔叔,激動地要往云胡懷中一撲,衣角還沒碰著,就被他家阿兄拎著后襟提溜開,“云胡現在可禁不起你的飛撲了”
小滿崽訥訥地點頭,小心翼翼,墊著腳尖兒湊到云胡跟前,虛環了環他,“云胡,你要好生照顧小娃娃哦!”
“好~”云胡心里夷悅,便是聽著什么話,他都會笑瞇瞇地說好。
許褚見二人如今終于如愿以償,也不免替他們高興,他是看著倆人在艱難的困境中,一路相互扶持著走到今天這一步的,現在能結出善果,也是先前種下的善因。
——
自打確信自家小夫郎有了身孕,這人逢喜事精神爽,謝見君上朝路上,走路都帶著風,臉上更是掩不住的喜意。
“我要不是知道云胡有孕了,就你現在這樣兒,說句失心瘋都有人信…”季宴禮待他這好友近日來飽滿的精神頭,很是嫌棄。
謝見君輕飄飄地斜睨了他一眼,“有崽了,已經不想跟孤家寡人說話了。”
季宴禮氣癟,似是想起什么來,神色不自在地別開臉,再不理這一連幾日都頂著一臉傻笑的師弟。
云胡有孕的事情,謝見君沒瞞著師文宣,前腳剛說完,后腳柳云煙便張羅了一車的補品送過來,說這倆孩子身邊也沒個幫襯上的長輩,唯一的老人,又是個孤寡的正經漢子,不便出面。還讓秦師爺給帶了話,趕著云胡快要生的時候,就讓府里有經驗的嬤嬤過來搭把手。
謝見君感激不盡,散班當晚就提上中秋的月餅和其他早先備好的儀程登門拜謝,又帶回來小半車的補品。
原是柳云煙想給他派倆人過來伺候,適逢牙行遞來消息,說他想找的婆子有了眉目。
謝見君謝絕了師母的好意,又一輪休沐后,便讓牙行帶著婆子來家中相看。
那婆子來時著一身靛青襦裙,浣洗得干干凈凈,發髻梳得頂高,單是瞧著就利落極了。
進門,她跟著牙行的人,先是給謝見君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草民叩見謝大人。”
謝見君客客氣氣地上前將二人托起。
牙商微微躬身,諂笑道,“謝大人,這就是您之前讓我幫您注意的人,人老實,手腳還麻利,最重要的是,她家中兒子的夫郎,前段時日剛生完孩子,都是她一手照顧過來的,有經驗著呢。”
謝見君當初給牙行開出的首要條件,便是要能照顧小哥兒生養的婆子,這哥兒雖是同女子一般也可以生育,但畢竟還是有差別。
“謝大人,您只管放心,我們家齊哥兒生了倆孩子都是我來的,甭說孩子將養得如何白白胖胖,齊哥兒擱床上歇了兩三日就能下地了,不是草民吹牛,草民照顧人這一事兒,精細著呢,這不是家里不寬裕,倆娃娃都得吃奶,我這才出來找個活計,好貼補家用…”那婆子喋喋不休,將自己夸了個遍。
牙商瞪了她一眼,才有所收斂。
倒是謝見君覺得這婆子能說會道的,有點意思。云胡性子一向沉悶,先招進來的王嬸子也不是話多的人,倆人有時一天到晚都搭不上兩句話,正巧,若這婆子進門,平日里可以陪云胡說說話,解解悶。
單單巧舌如簧是不夠的,他招人進來主要是為了照顧云胡的生活起居,便讓那婆子進灶房,先做上兩道菜來。
婆子在灶房里叮咣了兩刻鐘,端出了兩記清口的青綠和一碗浸著蛋絮的米粥。迎面而來的香味讓連吐了好幾日的云胡有了些許的餓意。
謝見君給他叨了兩筷子,自己又嘗了嘗,便將這婆子留下了,開了每月六百文的月俸例銀,規矩跟王嬸子和李大河一般,先試用一個月,若是能處的上來,就再正式錄用,待云胡孕后期,還會給她再漲月銀。
牙行里雖是沒有試用的規矩,但是謝見君開的價錢高,尋常大戶人家找婆子,一個月也只才給五百文,至于后面漲月銀,那是想都別想。
牙商和婆子一合計,當即就應了下來。
了卻了一樁心事,秋狝將至,謝見君不得不又忙碌了起來。
第108章
忙活秋狝之際, 侍讀學士李德奎因受賄賣官被革職,空缺出來的位置,果真補上了陸伯言的堂兄, 沒幾日, 這位堂兄便被調到了尚書房, 為開蒙的皇子們授書講學。
謝見君早先從師文宣那兒得來了消息, 故而聽別人說起時, 也并不意外, 只是對自己無意中替別人做了嫁衣之事,有些唏噓。
但好在因禍得福,經此一事后,宋學士似是對他生出提點之意,討論秋狝的諸多事宜時, 會將他叫到跟前來一道兒旁聽,偶時也問問他的見解。
翰林院諸人皆知, 這宋學士持正不阿, 執法如山, 一向最為看重個人的真才實能, 并非是這從六品的小官,只巴結奉承就能攀附上的。
遂一朝院中風向大變,同謝見君熱絡的官員忽而多了起來,連上朝散班時都有同僚主動上前來寒暄。
“瞧瞧, 這就叫‘時人不識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去翰林院的路上, 季宴禮忽而故作高深地說道。
見慣了他這想一出是一出的隨性模樣,謝見君扯扯笑得僵硬的嘴角, “這回喚你來打趣我了是嗎?,你要不是跟你爹下朝時站在殿外吵架,驚動了圣上身邊的李公公都出來幫著勸和,現下你這棵可高入云霄之木,照樣得他們仰視。”
“你不懂”季宴禮擺擺手,顯然對這些人的仰視不甚在意,“我這是告訴他們,我跟我爹并非是一丘之貉,想讓我在中間搭橋引路,趁早還是打消了這心思吧。”
“你就貧吧。”謝見君無奈地嘆了口氣。
自那事兒之后,翰林院中的官員見風使舵,知道季宴禮指望不上,又得知了他家中的事兒,先前圍繞在他跟前的人,紛紛都湊去了陸伯言身邊,一時之間,陸伯言竟成了翰林院的香餑餑,進出朝中都有人陪同相伴。
謝見君自知比不得人家的家世背景,但是看自己好友自此坐上冷板凳,他心里也不是個滋味,幸而還有師文宣幫著操心。
此次秋狝,原是修撰和編修的官階,都不足以隨行圣上,但師文宣為了讓他們也跟著出去長長見識,經一番打點后,二人皆出現在秋狝的名單上。
九月初九,圣上帶著皇子公主,以及諸多官員,浩浩蕩蕩地踏上了前往木蘭圍場的路。
龍輦在前,有鎮國大將軍率驍騎軍護衛,謝見君等一眾文官坐在馬車里,隨著龍輦緩步前行。
季宴禮出行一向騎馬居多,現下窩在這窄仄的馬車里,煩躁得直抱怨,恨不得當下就搶了驍騎軍的馬,揚鞭而去,不受這顛簸之苦。
“你可消停消停吧”,謝見君放下馬車的門簾,“先生說了,明日秋狝,善騎射的文官亦可參加,若是獵著稀罕物,圣上還會給個好彩頭呢。”
“有那些卯足了勁兒,等著在圣上跟前出風頭皇子們,還有什么好東西能留給咱們?莫不是要給人家當墊腳石了。”季宴禮沒好氣道,“聽說近日以來,圣上有意要扶持三皇子,此番秋狝,還特地指名讓他陪駕,看來,咱們這位太子爺的日子可是要不好過了。”
“那倒也未必,圣上自有圣上的打算,這圣意豈能是你我輕易能夠揣測的?”謝見君截了話頭,指了指車窗外,眼下四處都是崇文帝身邊的耳目,他們還得謹言慎行,莫給自己招惹禍端。
季宴禮做了個閉嘴的手勢,仰面躺倒在馬車里,他懶散慣了,這會兒更是坐沒坐相站沒站相,手中折扇一下接一下地輕拍著掌心,不知在琢磨什么。
謝見君沒再搭理這人,猶自擔心起被留在家中的小夫郎。
自得知要隨軍秋狝開始,云胡便一直有些悶悶不樂。
他雖嘴上不說,但做夫君的人,哪里能看不出來?一想到自己此趟出去,又是小半月不著家,謝見君心里亦是舍不得,尤其前些時日跟著宋學士忙秋狝一事,幾乎每日都是踏月而歸。若不是云胡強撐著精神頭等他回來,倆人怕是連面兒都見不上。如此,謝見君暗暗下定決心,待此次秋狝結束,翰林院閑下來,他便抽出時間,在家中好好陪陪小夫郎。
錢嬸子照顧得再熨帖,都趕不及自己在身邊。
————
馬車晃晃悠悠地走了一天,到木蘭圍場時,已是傍晚時分。
太陽西沉,暮色卓卓。
隨行的太監宮女井然有序地伺候著圣上用膳,諸位皇子和公主,以及三品以上官員皆需要陪同在側。
其余隨行的小官則是由內廷宦官分發膳食,各自在帳篷里歇息,不經召見,一律不得外出。帳篷外都有驍騎軍來來回回地巡邏,整夜不停,以防有不軌之人另生事端。
趕了這么長時間的路,又只能待在帳子里,謝見君閑來無事,早早地便歇下了。明日才是秋狝的重頭戲,他答應季宴禮要一道兒進林子里碰碰運氣,今個兒可得養精蓄銳。
黎明前,大將軍先行派將士們入圍場里布圍,草深樹密不適合馬匹活動的圍里由步兵前往,地勢較平林木稀疏的圍里就指揮騎兵挺進。
秋狝乃是皇家圍獵,出不得任何差錯,大伙兒都是腦袋拴在褲腰帶上過活,誰也不想自己的仕途以至身家性命都栽到這兒來。
謝見君被號角聲吵醒,掀開帳子就見將士們已經整裝待發,布圍官兵在前哨導引下,占據在圣上行圍時的瞭望臺和指揮所,以此居高臨下地總覽全圍形勢,一旦發現任何異常,即刻報給巡邏的驍騎軍處置。
整頓完畢,秋狝即將開幕。
驍騎軍將圍場內的禽獸都驅趕至小包圍圈內,而后引圣上開射行圍的第一箭。
崇文帝將箭尾卡進弦中,箭頭對準了鹿群,用力地向后拉弓,因著卯足了勁兒,他額前青筋暴起,隱隱有細汗沁出,只聽得“嗖”得一聲響,箭矢應聲飛出,四下逃竄的小鹿中箭而亡。
眾大臣恭維的話不要錢似的砸向了他,直哄得他滿面紅光,龍心大悅。
首獵告捷,隨行的皇子們連連引弓而射,獸群受驚,倉皇奔突。
“你們去玩吧,朕累了。”,崇文帝的體力早已不如壯年時候,方才拉弓又著實費了些勁兒,這會連說話都帶上了沉重的喘氣聲。
諸人連忙行禮,恭送圣上回營。
謝見君和季宴禮跪在隊伍的最后,低聲商量著一會兒要入哪片林子里,冷不丁頭頂罩下一片陰影。
“你就是那個殿試時,在圣上面前大放厥詞,說讓我朝主動與敵國求和的豎子?”
他聞聲驟然抬眸,鎮國大將軍著一身戎裝,銳利如鷹雋的眼眸正冷冰冰地凝視著他,謝見君后背無端漾起一片寒意,他默默地咽了下口水,暗道自己這當日說的話,現下都已經傳的這么離譜了嗎?
“回大將軍,下官所言并非如此,是想要”
大將軍不耐煩地打斷了他未說完的話,“你們這些只知道舞文弄墨的死讀書人,哪里懂‘浴血沙場碎鐵衣’是為何意?孬貨!”
季宴禮聽不下去,當即就想要開口懟回去,謝見君伸手將他攔下,目光灼灼地看向滿目嘲諷的大將軍,一字一句道,“在大將軍的眼中,下官尚且不懂‘浴血沙場碎鐵衣’,但敢問大將軍可知道‘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下官當日所言,縱然有狂妄不妥之處,但歸根結底是為了邊境百姓數年來所遭受的苦難,和千萬將士不得歸家的心酸,除此之外,再無旁的請愿,至于大將軍說的主動求和一事,下官不知。”
“你!”習慣了西北將士們的絕對服從,乍一遇到敢反駁自己之人,大將軍怒火中燒,揚起的巴掌立時就要落在謝見君身上。
“哎呦,大將軍,我們的大功臣,圣上可一直在營帳內等著您呢!您看看,您跟兩個不懂事的孩子計較什么?這耽誤了面圣的時辰,惹得龍顏大怒,咱二人可都擔待不起呢!”,師文宣驟然出現,笑呵呵地只身擋在了謝見君面前,背在身后的手沖二人做了個手勢,示意趕緊上一邊兒去。
大將軍冷哼一聲,斜睨了謝見君一眼,而后拂袖而去。
師文宣著急去面圣,但也不放心這倆學生,故而拎著二人耳朵好生囑咐,等會兒秋獵時看顧好自己的安危,切莫逞強,也不要正面對上邀功的皇子們,只在林子外圍轉悠轉悠便是,臨走前,他又意味深長地看了眼季宴禮,但卻是什么都沒說。
謝見君只覺得奇怪,目送師文宣離開后,他與季宴禮盤算著先行回去將身上這套沉重繁瑣的官服換下來。途徑自家先生的營帳前,他冷不丁停住腳步,回頭對上季宴禮茫然的眼神。
“吶,宴禮,你不覺得先生帳子外守衛的小隨從很眼熟嗎?”
季宴禮驀然瞪大眼眸,瞇著眼細瞧了瞧,登時便大步穿行過巡邏的士兵,上前嵌住“小隨從”的后脖頸,像拎小雞仔似的提溜走了。
謝見君離得不甚遠,還能聽著“小隨從”連連低聲,“宴禮哥哥,你別拎著我,我能走,我自己能走,我就是想來找你玩”
、
第109章
謝見君眼見著季宴禮把師念拎走, 一時也不知道該心疼這偷偷跑來的小姑娘,還是可憐自己這個目測被放了鴿子的“孤家寡人”。
正當他猶豫著要不要去林子里轉轉時,東宮的侍從冷不丁冒頭, 攔住了他的去路, 只聽著這太監掐著尖細的嗓子, 湊近低聲道, “謝大人, 太子殿下想請您入帳一敘。”
“這”, 謝見君禁不住咋舌,這東宮太子好端端的,不去圣上眼皮子底下圍獵出風頭,偏偏要召見他作甚?自入仕一來,除去上朝時, 得見他和三皇子在圣上面前,會為了政事爭執一二, 其余時候, 自己同他可沒有半點交集。
謝見君雖是些許的疑惑, 但既然是太子召見, 他便沒有推拒的機會,故而只得老老實實地跟在侍從身后,緩步往營帳走去。
那侍從嘴極嚴,行事又謹慎, 引他走過的路都是特意避開了人群,生怕會招人耳目。
營帳內,嘉柔扯著太子的衣袖左搖右晃地討巧道, “皇兄,我去賞菊宴, 只是想替你拉攏拉攏他嘛!誰叫那尚書大人不肯替你出面!”
太子將自己的衣袖從她手中抽出,沒好氣道,“說來我還是要感謝您?感謝您為了拉攏謝修撰,跑去那宴席上,眾目睽睽之下說要看看人家的夫郎長什么樣子?你知不知道現下外面是如何傳的?都在說你堂堂一個公主,居然跑去跟個小哥兒搶人,況且,人家還有了身孕!”
嘉柔大喇喇地往椅子上一坐,全然沒顧及自己公主的身份,“隨他們說便是,我既嫁不得我心悅之人,正好敗了名聲,自此不嫁人了!”
“胡鬧!”,太子臉色漸變,眸底罩下來一片陰霾,“新科三甲,除去這有家室的狀元郎,那榜眼和探花,亦或是朝中其他言官,你只管去挑,若是瞧著有眼緣的,我替你向父皇求賜婚去”
嘉柔對此充耳不聞,“除他以外,我誰都不嫁!”,她接過侍女遞上來的茶,輕呷了一小口,而后重重擱放在案桌上,“皇兄竟是如此固執!我與常知衍自幼青梅竹馬,你如今沒有兵權在握,我若能嫁給這鎮國公府的少將軍有何不妥?不比你費盡心思拉攏那謝見君來得容易?”
太子嘆了口氣,望向她的眸光中滿是無奈,“嘉柔,皇兄知道你與常知衍情投意合,但你也要明白,終有一日,他將頂替老將軍的位置去到戰場上去,你自有長在宮中,不知這沙場殘酷,‘古來征戰幾人回’并非是玩笑話拉攏鎮國公府固然是妙計,但若是拿你的婚事來換,皇兄寧愿另尋他路”
“還有那謝修撰原本就是老師為我挑選的人,老師說此人賢良方正,襟懷坦白,可委以重任。”
嘉柔撇撇嘴,“那個老狐貍說的話,你也信?”
“如何不信?”太子反問,“倘若不是得了老師的指點,孤蓋過了老三行事的風頭,如今何嘗能有機會能替父皇處理政務,好坐穩這太子之位?”
嘉柔被問得噤了聲,她去賞菊宴當真只是想瞧瞧謝修撰的夫郎長什么模樣,想通過內眷來替他皇兄拉攏謝見君,誰知竟然會叫旁個人品出了其他的意思,還大肆宣揚了出去,自己招來母妃好一通斥責不說,就連父皇,也聽了這莫須有的謠言來側面試探過她,可她想嫁之人,又哪里是人家心有所屬的狀元郎!
“好了,嘉柔,皇兄同你說的話,你再細細考慮一番,常知衍是為良臣,但他不是你的良配”,太子捏了捏發緊的眉心,好聲好氣地勸說道。
不等嘉柔回話,門外侍從進來通報,說是謝修撰已經過來了。
太子沖嘉柔揮揮手,示意她早些退下,自己則命人將原本準備好,蓋著紅布的東西悉數都搬了進來,一切準備妥當后,方才召見了謝見君。
第110章
“微臣叩見太子殿下。”, 謝見君由侍從引著入營帳,拱手行跪拜之禮。
“謝卿請起”太子探手虛扶了扶他,待人起身后, 便沖侍從招了招手, “來人, 給謝大人賜座奉茶”
謝見君受寵若驚, 他顫顫地捧著熱茶, 如坐針氈。
自入仕以來, 他不過只在早朝時,隔著熙熙攘攘的人堆,遠遠見這位未來的天子和三皇子在圣上面前,會為了些許政事爭執幾句,除此之外倆人再無任何交集, 也不曉得這太子貿貿然召見自己所為何事?
“謝卿入翰林院已有月余,如今可還適應?”太子狀似無意地輕瞟了他一眼, 緩緩開口問道。
謝見君擱下茶杯, 立時起身做了個恭敬的禮, “回太子殿下的話, 微臣入翰林院,有幸得宋學士不吝賜教,獲益匪淺,日常又受諸多同僚的照顧, 實乃感激涕零。”
“坐下吧”太子擺擺手,示意他入座,“莫要這般拘謹, 孤今日召你前來,只是受父皇之托, 對新科三甲慰問一二罷了。”說著,他沖一旁的侍從使了個眼色,侍從會意,將案桌上紅布揭開,露出被罩住的靈芝人參等一眾上乘補品,還有一對,打眼一瞧便能看得出價值連城的玉如意。
“孤聽聞謝卿的夫郎有了身孕,特此讓太醫搜羅了些有益于小哥兒生產的良藥補品,待秋狝結束,謝卿,你便將這些帶回去予你夫郎,好生調養下身子。”
謝見君抬眸望著眼前不勝枚舉的東西,喉結微動,“微臣謝過太子賞賜。”,明知這些都是燙手的山芋,他卻不得不硬著頭皮接下來,對太子即將要說出口的話,不免也有些惴惴難安。
“謝卿是為父皇分憂,孤本就該禮賢下士,今朝新科前三甲中,孤最為看重你,你于殿試時說的那番話,孤雖未親眼得見,但也略有耳聞,現下便再聽聽謝卿的見解。”太子微呷了一口茶,笑瞇瞇道。
前有鎮國大將軍,后有這未來天子,好端端的,卻都對他這關稅一事起了興致,謝見君抿抿嘴,略一斟酌用詞后,才將自己當時所想娓娓道來。
“孤知曉謝卿心懷天下蒼生,此舉是在為邊境百姓謀福祉,博取休養生息的機會,謝卿膽略兼人,這殿前所言并非不是一計良策,只是父皇年事已高,行事穩健,到底是比不得咱們年輕人果敢又心思活絡,這熹和朝的千秋大業,還是得靠咱們謝修撰,你說是嗎?”太子笑得一派云淡風輕,說出來的話卻讓謝見君心里一沉。
這一個個高帽砸下來,他就像是被架在了火堆上,來回翻滾著炙烤,饒是他再愚鈍,現下亦能從這句話中品出點別樣的滋味。
太子明面上稱贊他大智大勇,實則是在提點他,以他的行事作風,想要在一心求穩的崇文帝面前大展拳腳,怕是行不通。但若是他肯扶持太子登位,將來一朝施展自己的抱負,或許還有些可能。
謝見君雖聽出了話外之音,但也不敢應聲。這太子之所以能穩坐東宮,一則其生母是當朝皇后,且他又是嫡長子,但現今圣上有提拔三皇子之意,擺明了要讓三皇子與太子打擂臺,恐是不到崇文帝閉眼的最后一刻,誰也說不準這傳位詔書上會落下哪位皇子的名字。
他入朝為官,從未想過要涉入爭權奪嫡之中,更不想讓一家人心驚膽戰地陪自己在哪位皇子手底下茍活著。
太子見他不搭話,倒是也不惱,只隨意地撥弄著手中的佛珠。
“咔噠咔噠”佛珠撥動的聲音,在寂靜的營帳中尤為刺耳。
鋪天蓋地而來的威壓讓謝見君心頭狂跳,他拼命壓抑著呼吸,交握在一起的手因著用力,骨節微微泛白。
“這翰林院就是個清水衙門,俸祿微薄,謝卿,你帶著一家老小來上京定居實屬不容易,難不成寒窗苦讀多年,就是為了在這兒謀個一官半職,以此來養老”太子不急不緩地聲音自頭頂落下。
謝見君猛提了口氣,“微臣入仕,是欲輔佐圣上平治天下,護佑家人,若能行其事,縱然只為一方知縣,臣自當竭盡所學,鞠躬盡瘁。”
太子微瞇了瞇眼,重新打量起眼前這人。
今年的新科三甲中,唯謝見君身家清白,又無權勢依靠,最容易拿捏。榜眼陸家,目前雖明哲保身,兩邊不靠,亦也有可能會另擇新主,至于那探花郎季宴禮,他爹輔佐老三已經明了,雖說二人一直面上不和,但難保不是演了一出戲,好替老三作掩護。
師文宣雖打了包票此事絕不可能,到底人心難測,他現今步步如履薄冰,出不得半點差錯,想來自己若不提早打算,這謝狀元怕是要被老三給搶了先。
只雖是這般合計的,但他今個兒叫謝見君前來,并不是要直接開口去拉攏他,師文宣曾說過此刻為時尚早,叫他切莫著急亂了方寸,他也不過是想趁著秋狝的機會,同這謝修撰交涉一二,探探他的口風。
現下得見他一心想做個純臣,太子反倒放下心來,他拉攏不到的人,以老三那乖張品性和張揚的辦事作風,只怕也是白費心思。
“有謝卿如此仁愛之志向,孤替父皇和天下黎民感到欣慰,這翰林院修撰,你就安心地做下去吧。”
謝見君松了口氣,拱了拱手,正欲躬身退下。
太子驟然起身,繞過案桌上前來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謝卿,你瞧,這外面起風了”
營帳外,微涼的徐風吹動著樹葉,簌簌作響。
謝見君忽而覺得肩膀上砸下來千斤重的巨石,一時險些跪伏在地,他知道殿下所言起風并非如表面上的意思,故而心底愈發沉重,眼下朝局動蕩不安,兩方皇子爭權奪利,西北戰亂頻頻四起,實在是風雨飄搖之際。
“謝卿,你等下若要去林子里逛逛,別忘了添一件外衫,莫要凍壞了身子,回頭得讓你夫郎擔心,這人行一世,總得為自己和家里人多做思慮,通天之路縱使安穩,旁的路你亦可以試著走一走,興許還會有別樣風景。”太子收回搭在他肩頭上的手,別有深意地撂下一句話,而后招來侍從送他出營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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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走出老遠,謝見君才緩緩放松下緊繃的肩頭。世人都說伴君如伴虎,這太子尚未登及天子之位,但周身的穩重威嚴之姿已是不容小覷,單單只是在營帳中坐了一小會兒,他便覺得身上官服都被細汗濡濕,風一吹,涼意直抵心底。
現今看來,不管太子殿下如何明提暗點,這一關他都算是勉強糊弄過去了,只是經此一事,想去林子里逛逛的心思也跟著歇了。
皇子營帳離著低階官員的帳子有些遠,他拖著這一身繁瑣沉重的官服,連腳步都不由得慢了下來,途徑河岸邊,見一少年,身著只有皇子才能穿的緋綠窄袖短衣騎馬裝、腳上蹬一雙長靿靴,這會兒正笨拙地拉著手中的長弓。
他不得不停駐腳步,微弓了弓肩背,作揖,“微臣參見皇子殿下。”
少年堪堪回頭望了他一眼,便轉身繼續擺弄著紫衫木弓,細長的羽箭搭在弓弦上,他將箭頭向上微微抬起,用力地往后拉扯弓弦,剛一松手,羽箭嗖得飛出一丈遠,而后直直地插進樹干中。
謝見君禁不住咋舌,皇子們自六歲開蒙,便要跟著武師學習騎射,這小少年瞧著有十一二歲的年紀了,怎么到這會兒還不會拉弓射箭?
一聲極輕的嘆息隱隱傳入他的耳中,他微瞇了瞇眼向前看去,這小皇子怕是已經練習了許久,箭術仍是沒有實質性的進展。謝見君一時心下不落忍,拱手道,“殿下,您在拉開弓弦時,手臂可朝后延伸,要保持一個筆直的姿態…”
少年聞聲,沖他訥訥地點點頭,轉而依照著他的話,試了試,果不然射出的箭比先前遠上了幾分,只是準頭還差得多。
謝見君見狀,便作禮退下,既是皇子 ,那自然有武師教導,他方才已經是妄言了,若是不巧被外人瞧見,指不定又得傳出什么荒謬的話來。
那小皇子對他的離開,似是也并不在意,只專心操練著長弓,仿若無論如何,今個兒都要練出個結果來。
大抵是想明日在圣上面前彰顯一番吧…謝見君聽著身后越來越遠的“嗖嗖嗖”聲,如是想到。
晚些用膳前,太監來報今日諸位皇子的秋獵情況,得知三皇子獵得一頭狍子和數只禽獸,圣上龍顏大悅,當即就賞賜了不少綾羅綢緞,黃金萬兩,命人將那頭狍子當場炙烤,連謝見君這樣的小官都有幸分得一塊鮮嫩醇厚的狍子肉。
至于太子那邊的戰績,聽說只獵了幾只野兔,但圣上并未不悅,也讓人將野兔處理后架在火爐上翻烤,很給面子地吃了一整條兔腿,還稱贊太子勤于政務,有他在,自己尚且能偷的浮生半日閑。
總之這一碗水端得很平,兩邊誰也沒落下。
秋狝第一日結束,他們在這兒還要再待兩天,圣上許是許久不曾食過葷腥,剛吃完兔腿,身子便有些不爽利,師文宣等幾位朝廷重臣,外加鎮國大將軍須得陪伴在側,反倒是他們這些品階不夠御前侍奉的小官們清閑了下來。
謝見君一時睡不著,就研了磨,鋪開紙張習字。
冷不丁面前帳子的門簾被從外掀開,季宴禮歪頭鉆進來,大喇喇地往案桌上一坐,手中的銀白折扇抵在滴墨的白紙上,“見君,好師弟,今晚上收留我一夜,如何?”
第111章
謝見君微抬了抬眸, 看清眼前之人后,將他推下案桌,把寫好的字擱放到一旁晾干墨汁, “好端端的, 放著自己的營帳不待, 你跑我這兒來作甚?”
季宴禮也不拿他的揶揄當回事兒, 隨手拿起托盤里的秋梨, “吭哧”啃了一大口, “有念念在,我不好同她共寢一處。”
謝見君睨了他一眼,“我還當你要送她回去呢,這兒人多眼雜,她一個姑娘家總歸是不太方便”
季宴禮沒搭話, 眸光反倒是落在了紙上,似是發現了什么饒有興致的東西, 他樂呵呵地問道, “你這是給云胡寫信嗎?怎么還連寫帶畫?”
“去去去, 一邊兒去”謝見君將他往旁邊趕, “知道是我們小兩口之間的閨房之樂,你還上趕著瞧?有本事自個兒討個媳婦樂去,人家姑娘都這般主動了,你卻還跟個烏龜似的縮著腦袋, 活該你孤寡”
季宴禮被噎了一句,咧著嘴直笑,“師兄弟一場, 倒是讓你逮著機會在這兒調侃我了我哪里是縮著腦袋?念念與我自幼青梅竹馬,原是我早應去先生府上提親, 但架不住尚書府的人不安分”
謝見君一怔,試探著問道,“你爹還惦記著戶部侍郎的千金?”見季宴禮點頭,他便繼續道,“雖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這種事兒上,本應以你的意愿為主況且,我瞧著先生對你和師念的婚事兒,也是默認的態度。”
季宴禮懶散地依靠在椅背上,望著案桌上搖曳的燭光,長長吐出一聲嘆息,“若是人人都有你這般想法,那可就皆大歡喜了反正我是不會依著我爹的要求,去娶那勞什子千金,四年前,我從上京走時,就已下定決心,待一朝功成,迎念念過門,等我把事兒都處理妥當,自當備下三書六禮,去先生家里提親。”
謝見君抿抿嘴勾唇道,“你這些話怕是要跟師念說,才能讓人家安心你同我說,我就只能笑你顧慮太多。”
“睡了睡了”,季宴禮倒頭往榻上一躺,打了個哈欠,翻身闔上眼眸,“明日我還得去送念念回先生那里。”
“何不今夜就將她送回去?她留在你處,先生怕是要擔心了。”
“已經提前同秦師爺知會了,我一七品小官,沒人會閑著無事往我營帳中湊,倒是先生那兒人來人往,念念一身隨從打扮,多有不便。”季宴禮聲音越來越弱,聽上去的確像是要睡著了。
謝見君見狀,便將案桌上的筆墨收拾好,隨后吹滅帳中的燭火。
轉日,醒來時,榻上已經空了半截。
今個兒不用去圣上跟前當值,他側躺在床上看書,一直賴到布防的號角吹響,才起身洗漱,沒多時,太監就把早飯送了進來。
想著偷閑在營帳里窩上一天,可誰知這剛咽下最后一口餅,季宴禮去而復返,端起面前桌上還沒碰的米粥,“咕咚咕咚”地灌了一整碗。
“人送回去了?”謝見君不緊不慢地斟了一盞茶,推到他面前。
“先生一早派人送念念回上京了。”季宴禮咂摸咂摸嘴,似是沒吃飽,回頭又盯上了那盤精巧的小菜包。
謝見君無奈,將余下沒動的吃食都推給他,“左右咱們后日也要離開,師念早些回去也好。”
“嗯”,季宴禮恐是餓極了,捧著碗一通呼嚕,看這吃相,哪有半點世家公子的文雅模樣。
——
吃過早飯,太監將膳食收走,二人閑來無事,決計依照著昨日的約定,去圍場切磋切磋。
文官要騎的馬都得去兵馬司領,因著先前忙活秋狝一事,謝見君同兵馬司交接甚密,現下也能說上兩句話。
那將士見他們倆過來,大手一揮,由著他倆人挑。
這馬都得是自己手把手養出來的,才能好馴服,獵場自然沒那條件,謝見君便讓將士幫著挑了一匹性情溫順些的。
等著將士套馬鞍的時候,季宴禮同他打起了賭注,說是以午時為界,看誰獵到的獵物多,回頭少的那人便要請吃酒。
謝見君笑他幼稚,但也勉為其難地應下了此事。
倆人策馬晃晃悠悠地進林子,季宴禮揮手揚鞭,只聽著馬兒一聲長嘶,就如同離弦之箭,疾馳而去,轉眼間連人帶馬地消失在密林之中。
謝見君牽緊了韁繩,緊隨其后。
沒跑出多遠,草堆間隱約見黑影閃過,他雙腿一夾馬腹追了上去,反手從身后箭囊中抽出一只長箭,瞄準了黑影,放手疾射。
一只野兔被穿透了胸前,直直地釘在樹干上,動彈不得。
初戰告捷,他下馬將斷了氣的野兔摘下來,搭在馬鞍上,正準備再往林子深處碰碰運氣,忽而聽見不遠處傳來悉悉索索的說話聲,亦有馬打響鼻的嘚嘚聲。
謝見君登時掉頭就要往回走,現下林子里除了武將,就是諸皇子們,這種熱鬧可湊不得。
“三皇兄,別…別殺我!”
剛要離開,他冷不丁被這聲音牽住腳步。
借由密林掩住身形,他拴好馬,踮著腳尖摸了過去,就見昨日偶遇的小皇子灰頭土臉地跌坐在地上,滿目震驚地看著眼前之人。
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謝見君一陣咋舌,三皇子騎在高頭大馬上,手持弓箭,箭頭正瞄準了那小皇子。
“區區一個才人生的孩子,也配叫我皇兄?” 三皇子將弓弦扯得繃直,嗤笑道。
“三、三皇子!”,小少年立時改口。
“這還差不多…”三皇子滿意地點點頭,箭頭卻依然瞄著他,似是下一刻,便要射傳他的腦袋。
“殿下不可,縱然七皇子的母妃玉才人,位分再低,但他畢竟還是圣上的兒子!”一旁的武將好言相勸道。
“那又如何?父皇何曾關注過他?恐怕連自己有沒有這個兒子都不記得了。”三皇子不以為意,手中的弓弦拉扯得“咯吱”作響。
躲在樹干后的謝見君蹙了蹙眉,早聽聞這位三皇子私下里行事怪癖,一向不按常理出牌,但射殺手足兄弟一事兒乃是重罪,鬧到圣上跟前,斷不會輕饒了他,但他竟這般不當回事兒。
小皇子跌跌撞撞地爬起身,跪伏在馬前,“三皇子,求求您別殺我,我方才當真不是有意,要同您搶那頭鹿!”
“我看中的獵物你都敢搶,你說你這不是不要命了嗎?”說這話時,三皇子故意拉長了尾音,語氣促狹之際。
“三皇子息怒,此事萬萬不可!”武將有些著急,“方才七皇子身邊的侍從跑了,說不定一會兒就能引來震國大將軍!大將軍一來,咱如何向圣上交代!”
“李將軍,你放心,他跑不了…”三皇子微微歪頭,看向武將的眸光中饒有深意。
謝見君心底驟然咯噔一下,既是跑不掉,那就只有一個可能小少年是皇室血脈,自然動不得,但他們這些人怎么會把一個小侍從的性命放在眼里?
眼見著三皇子將箭頭偏了偏,一絲陰冷的笑意打唇邊滑落,“不能取你這條賤命,那斷個胳膊亦或是斷條腿也沒干系吧”
七皇子驚恐地看著那支泛著寒光的箭矢,下意識地抬袖想要躲開。
叢林中一頭肥鹿忽而冒了頭,似是受驚一般,倉皇地往深林里奔逃而去。
“往哪逃!看我這回不將你拿下!”三皇子猛一扯手中的韁繩,馬兒一聲嘶鳴,前蹄高高揚起,躍過跪伏的少年,向著肥鹿逃跑的方向狂追過去,身后武將們紛紛跟隨,激起一片飛揚的塵土。
小少年嚇得不輕,渾身止不住地發起抖來。
“殿下,您沒事吧?”謝見君拔下方才射向肥鹿腳邊的羽箭,重新將其插回進箭囊。幸而有那頭落單的肥鹿經過,才勾走了三皇子的注意力,否則真不知道這人會干出什么荒唐事來。
“是、是你啊”,小少年勉強穩住身形,略帶顫音道。
“地上臟,微臣先扶殿下起來”說罷,謝見君搭把手,將小少年扶到一旁的樹下坐著,拿隨身攜帶的水囊,給他沖了沖小腿上被樹枝刮破的傷口。
小少年一聲不吭,只在謝見君要用自己的帕子給他包扎傷處時,抬手擋住,“別用你的,會連累你的。”
謝見君怔了怔,出神片刻,小少年已經扯下一截衣袖,圍著傷處纏繞了幾圈,動作熟練地仿若已經做過千百次。
“方才的事情,你別說出去就當是沒看見,聽到了嗎?”僅在下命令時,這少年才有幾分皇子模樣。
謝見君點點頭,“微臣知曉,只是今日之事,您不打算讓圣上知道嗎?”
“我母族不受寵,我更是從小就不得父皇寵愛,即便父皇知道三皇兄想要加害于我,八成也不會相信的,還會給母親招來麻煩,沒什么用”七皇子的聲音聽上去有些低落,卻道出了皇族中殘忍的真相。
身為圣上的妃子,若是母家沒有像三皇子和太子那般有權傾朝野的勢力,她們所生下的孩子,即便貴為皇子,也不過是給這二人襯托,當墊腳石罷了。
謝見君大抵也能猜到些許,但這是崇文帝的家務事,他一個外臣管不了,也沒資格管,之所以射出那支箭,只是對昨日那個在河岸邊獨自練習拉弓的孤單又倔強的身影,有些不落忍。
“七皇子您尚且年幼,不妨為自己和母親尋求一份庇護”
“庇護?誰能庇護我?”小少年干巴巴地問道,一雙眼眸眨巴眨巴滿是茫然,“你能庇護我嗎?”
“恕微臣無能”謝見君拱了拱手,略帶歉意道,“微臣不過是個從六品的小官,實在擔不起此重任,您的身邊若是有心善且能力強大之人,七皇子不如去試上一試”
“心善且能力強大”小少年訥訥地重復道,乍然腦袋里蹦出一人來,他幾乎脫口而出,被謝見君出聲打斷,“殿下不用告知微臣。”
小少年連忙捂住嘴,曉得他心中的人選,興許會給眼前這位幫了自己的官員帶來麻煩,他重重地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微臣送殿下回營。”謝見君喚來身下坐騎,意欲扶七皇子上馬。
卻不料自己的衣袖被猛地扯住,小少年如小鹿一般清澈的眼眸中盡數是渴求,“我昨個兒聽了你的話,箭術的確有所長進,但是相比較太子哥哥和三皇兄還是差得遠了,你能教我如何射箭嗎?我想打只野兔送給父皇”
第112章
謝見君沒想到昨個兒自己的無心之舉, 竟然讓這七皇子惦記了去,經今日一事,又覺得他實在可憐, 便鬼使神差地將此事應了下來。
于是, 寂靜無人的密林里。
“殿下, 您雙腿要分開與肩膀同寬, 肩背一定要挺直”謝見君開口糾正著小少年的站姿。
“握弓箭時, 手指盡量地放松, 莫要抓得太緊,但也不能放得太松”
“是這樣嗎?”小少年依著他的囑咐,調整著自己握弓的力度。
“對,殿下掌握得極為到位”謝見君一面毫不吝嗇地稱贊道,一面手執小木棍, 將他的手肘壓低,“一會兒放箭時, 您要將這箭頭向上抬起, 記得一定要將手臂向前展開, 拉弓時, 要往后拉”
眼見著箭要離弦,七皇子的肩背又落了下去,謝見君干脆繞至他身后,向上托住他的手臂, “殿下,恕微臣冒犯了。”
隨即便引著他穩住身形,松手放箭, 羽箭“嗖”的一聲飛出,不光比昨日的射程遠, 連準頭也穩當了許多。
“殿下,這射箭不是一日就能學會的,您須得長時間的練習和磨煉”謝見君不著痕跡地收回手,溫聲囑托道。
但很顯然小少年的心思并不在此,只瞧著他臉頰紅了紅,眸底微微發亮,“我只見父皇教太子哥哥拉弓時,才會像你這般,握住我的手。”
謝見君連忙屈膝,“微臣僭越,還望殿下贖罪。”
七皇子拍拍他的肩膀,“你不用害怕,我是不會告訴父皇的,我一直掌握不了這射箭的要領,武師亦沒有太多的耐心教我,幸而有你手把手指導。”
“殿下只要勤加練習,假以時日,定然也能像太子和三皇子那般,箭無虛發。”
謝見君話音剛落,不遠處茂密的草叢忽而抖動了幾分,一只肥實的野兔鉆了出來。這圍場里的野獸都是由士兵特地驅趕在一起的,故而分布得都格外密集,這會兒能看到野兔,并不稀奇。
七皇子驀然屏住呼吸,默念剛才學到的射箭要領,一手執長弓,一手將羽箭搭在弓弦上,瞄準了野兔欲要逃走的位置,緩緩地向后拉扯。
見謝見君點頭應許,他猛地松開手指,羽箭應聲而出,猶如一道飛電,驀然穿透野兔的后腿,將它釘死在地上。
“中了!我射中了!”,小少年歡呼雀躍,臉頰上揚起一抹如孩童般稚嫩的笑意,雖是準頭差了點,還好歹沒讓野兔逃脫。
“殿下好箭法!”,謝見君莞爾夸獎,沖七皇子豎起大拇指。
“這下我就可以帶回去送給父皇了!”先前的陰霾一掃而空,小少年一朝心愿得成,眼見著整個人都跟著鮮活起來。
往回走的一路,他坐在馬背上,擒著野兔的雙耳,眉宇間滿是得意。
臨進圍場邊緣,謝見君將他抱下馬,“殿下,再往前幾丈遠,便是咱們的營區,微臣就只能送您到這兒,余下的路,可就得靠您自己走了。”
這話一語雙關,七皇子點點頭,望向謝見君的眸光浸著幾分不舍與感激,“你今日在林子里碰見我一事兒,莫要同旁人說,你我相識一場,我不想給你招惹麻煩。”
“殿下多慮,能有此殊榮陪伴您左右,是微臣之幸。”
謝見君躬身行禮,目送著七皇子小跑出圍場,直直地沖著圣上的營帳而去,轉而才翻身上馬,往密林深處去。
現下午時未到,他和季宴禮的賭注可還沒結束呢。
————
營帳內,崇文帝正閉目聽底下的大臣們,一一匯報著今日上京送來的政務,李公公來報,說是七皇子前來覲見。
聞聲,他微抬了抬眸,“老七怎么過來了,讓他進來”
小少年拎著還在撲騰著的野兔,小心翼翼地掀開帳簾,入帳便先行行禮,“兒臣叩見父皇,今日兒臣獵得一只野兔,特來謹獻給父皇!”
崇文帝一臉慈愛地看向他,“老七如今也敢下圍場了,不錯不錯”
立在一旁的太子跟著接了話茬,“前些日子,兒臣還聽武師說,七皇弟為了秋狝,特意磨煉了自己的箭術,如今來看,可真是天道酬勤吶”,乍然一看小少年臉上有幾處刮傷,身上衣裳也沾了血,他又忙不迭出聲關切道,“皇弟怎么身邊也沒個人伺候著,可是傷到了何處?”
不等小少年回話。
三皇子不管不顧地大步進來,連李公公都未來得及通傳。他草草地行了個跪拜禮,“父皇,兒臣方才在林子里獵殺了好大一頭肥鹿!等會兒就讓底下人處理干凈,炙烤來獻給父皇品嘗!”
“不愧是朕的兒子!”崇文帝登時拍案叫絕,“朕去瞧瞧你射來的鹿”,說著,他便起身跟在三皇子身后出了營帳,剛剛還跪在帳中的大臣們也像是約好一般,相繼出帳。
再無人在意那先一步進帳子里來的七皇子,和他手里尚有一絲生息的野兔,趾高氣昂的三皇子更是連眼角的余光都不曾施舍給他。
小少年腦袋耷拉著,臉上失落之意乍現。
太子見他那副可憐模樣,一時生出了幾分憐惜之情,便上前揉了揉他柔軟的額發,溫溫和和道,“瞧著皇弟的箭術,較之前有長進多了,想來定然是有所勤加苦練,你看,父皇都夸獎你了呢。”
“真的嗎?是”小少年戛然話止,他想說是謝見君教的自己,但忘了問他的名字,又怕給他惹麻煩,遂將未說出口的話,悉數都咽回了肚里。
好在太子并沒注意,他隨手招來自己的侍從,低聲囑咐道,“送七皇子回帳中歇息,另去把劉太醫也請到賬內,給七皇子診治診治,別是傷著身子。”
他回頭又看向小少年,“孤讓人把你獵到的野兔也一并收拾了,等下送到父皇帳子里,可好?”
七皇子用力地點點頭,“謝謝太子哥哥。”他將獵物遞給一旁等候的侍從,規規矩矩得做了個禮后,方才離開。
帳中安靜下來。
“殿□□貼手足,當真是宅心仁厚。”李公公諂笑著恭維道,他們這些在宮里混了多年的老油子,如何揣測不出崇文帝的喜好?也就是這位太子愿意搭把手,幫著小七皇子,在圣上跟前多爭取一束關注的目光。
“也是個可憐孩子”太子輕嘆一聲,倏地想起那爭強好勝的三皇子,臉色禁不住陰沉了下去。
“太子今個兒也不下獵場嗎?此番秋狝,可謂是讓三皇子一人出盡了風頭呢。”李公公在一旁提點,崇文帝盡管不說,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對三皇子秋獵的成果甚是滿意。
誰料太子只是云淡風輕地撣了撣衣擺,“李公公,能坐上一國之君的位置,靠的不是誰的箭術上乘,亦不是誰在秋狝之中獵的獵物多,這點道理,您在圣上跟前侍奉多年,理應知道吶。”
李公公一陣心悸,自覺在這未來的儲君面前說錯了話,肩背立時躬得更深。
謝見君還不知道這帳中變故,只當小少年帶著打來的獵物,去獻給他崇敬的父皇,如愿得來一句期望已久的夸獎,這會兒定然高興壞了。
而他在縱馬穿林時,沒打著什么野兔野雞,倒是從草窩里摸出來一對長耳幼兔,兩小只毛茸茸地團在手掌心,瞧著就喜人極了。
秋狝獵來的獵物可自行處置,謝見君便琢磨著晚些去找太監要個竹箱來,將這兩只幼兔帶回上京去,到時候養在家中,閑來無事也能同云胡做個伴兒。
一別好幾日不見,夜里睡覺時身側都是空蕩蕩的,一想起乖乖軟軟的小夫郎不在跟前,他這心里怎么也不是個滋味。
被留在家中的云胡這會兒正忙著給腹中孩兒縫小衣裳呢,他盤坐在炕頭上,同錢嬸子二人湊在一起比對著里衣的花樣。
“主夫,算著日子,咱們主君后日就返程了吧”錢嬸子瞄了眼肚兜上的蓮花,狀似無意地問道。
“是后日,但要先去宮中點卯,回來恐怕也得晚上了”云胡迎合道,目光專注于面前的繡樣,生怕一個不留神就走錯了線。
“主夫,我聽王嫂子說,您這得有三個來月的身孕了吧您可得提前為主君打算好吶”錢嬸子不動聲色地將話茬子帶出來。
“打算什么?”云胡茫茫然抬眸,不知錢嬸子所言何意。
“瞧瞧,主夫,到底說您還是年輕,您這懷胎十月,定然是不能再行床笫之事,可不得再尋一人到主君跟前侍奉著?難不成讓主君陪著您一道兒戒葷?”
云胡啞然,他倒是從來沒想過這個,先前有人想要“投其所好”,得知他有了身孕,便送來了一對貴妾,正碰上謝見君在家休沐,連門都沒讓進,立時就把人給退還了回去,他聽滿崽說,那倆人生得可水靈了。
“主夫,您可別拿我的話不當回事兒,我做過這上京那么多家的活計,當官的,家里有個三妻四妾,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兒,作主夫的一旦有了身孕,就得找底下人頂上,這樣才能栓得住主君的心”錢嬸子苦口婆心地相勸道。
云胡不吭聲,兀自看著面前的小肚兜出神,似是沒將他說的話放在心上。
“哎呦,主夫,您是一點都不著急,您就算不為了主君考慮,也得想想自己吧,倘若謝大人哪天帶回人來,您還能吃得下飯,睡得著覺?”
“那你說該如何是好?”云胡斂回眸光,饒有興致地看向錢嬸子,好似是盼著她給自己出個主意。
錢嬸子愈發起了勁頭,想著這哥兒也是個軟弱亦拿捏的性子,家中主君成日不著家,瞧著也不像多疼愛他的樣子,便壯著膽子繼續道,“不瞞主夫,我家中有一侄女正當是要嫁人的年紀,不妨將她納進咱們這府里來,給主君當個通房丫頭,左右都是咱們自己人,主夫也不用怕她到時候會爭了您的寵”
錢嬸子心里的如意算盤打的啪啪響,想著她那小侄女模樣生得俊俏又嘴甜,若是哄得主君開心,一朝得寵,吹吹枕邊風,自己可就不用再干這伺候人的伙計了。
不成想云胡連片刻猶豫都沒有,立時就搖了搖頭,“不行”
“主夫吶,我也是為了您好,與其等著主君自個兒從外面帶人回來,還不如您主動一點,找個老實聽話的自己人,先把主君的心給拴住,我跟您保證,我這侄女一旦入了府對您可絕沒有二心,您只管放心地把她往主君跟前送便是,什么時候等您這身子熨帖了,就留她在府中做個灑掃丫頭,主君還是您自己”
“錢嬸子”,云胡不等她的話說完,就出聲打斷了她,而后一字一句,鄭重其事道,
“我說,不行”
第113章
“我寧愿在外背上善妒的名聲, 也絕不容許旁人橫插在我二人之間除非夫君主動提納妾一事兒,但他若開口,我便回福水村去, 給他和他的良妾騰地兒出來。”
錢嬸子沒想一向溫順怯弱的云胡居然這般大的氣性, 只覺得似是迎面挨了一巴掌, 臉頰臊得火辣辣, 她抿了抿嘴, 神色不自然地替自己找補道。
“主, 主夫,您別誤會,我此話也是怕主君因著您有孕,便冷落了您,真沒別的意思您不樂意就不樂意吧, 說什么騰地兒可就嚴重了”
云胡漫不經心地望了她一眼,“麻煩錢嬸子幫著操心了, 您既是無事, 我瞧著王嬸正在院子里洗衣裳, 您不妨去搭把手?這兒留作我自己來就行。”
“是是是, 我這就去”錢嬸子剛想找個由頭逃開,適逢云胡給搭了層臺階,她便慌忙地順著臺階下。
屋門“吱呦”一聲響,屋里便獨獨余著云胡一人, 他拿起縫了一半的肚兜抱在懷里,望著窗外霧蒙蒙的天,長長地嘆出一口氣。
謝見君在帳子里一連打了個好幾個噴嚏。
“哎哎哎, 你可不準耍賴,這輸了就是輸了, 技不如人,那就是技不如人!”季宴禮捏著木籠里的兩只幼兔,一臉嫌棄道。
謝見君登時上手去搶,被季宴禮一個側身躲開,險些撲了個空,“快些給我放下,這是要帶回去給云胡的,莫要給我折騰沒了。”
“我就知道你這人不正經,出來秋狝,還總惦記著你夫郎,這又是寫信,又是摸兔子,哄人開心的活兒都讓你干了,改明兒我也去給念念打上兩只小鹿,回頭逗她樂呵樂呵”
謝見君奪過幼兔,小心地安置進木籠里,順口打趣道,“去打吧,今個兒也就只有三皇子才獵到一頭肥鹿,你可勁兒去吧。”
季宴禮撇撇嘴,壓低聲音道,“還不是因為這個,我今日可放過了好幾頭狍子呢!”
“好了,回去請你吃酒,上京酒館隨便你挑,不醉不休可行?”謝見君知道他這師哥憋壞了,故而像模像樣地出言安穩了他兩句。
“這可是你說的,我記住了,你若是不兌現諾言,我就去找云胡哥兒告狀,說他夫君說話不算話!”,臨被趕出帳子前,季宴禮還回身讓謝見君發誓。
“多大年紀的人了,還跟個孩子似的這般幼稚”謝見君笑罵了一句,一腳將人踢出帳子,還不忘提醒他明個兒要去圣上跟前當班,得早些歇息。
秋狝的最后一日。
原本以為今個兒只需要在營帳中侍奉圣上即可,也不知道崇文帝哪來的興致,許是昨日看三皇子獵得肥鹿,自個兒也心癢癢。
起早,太監來營帳里送早食時,給謝見君和季宴禮都遞了話,說圣上要下圍場,叫他二人不必著官服。
謝見君換上了輕便的騎馬裝,他今日須得全天陪伴圣上左右,以便于記錄崇文帝圍獵的過程,回頭還得在整理到起居注里交于宋學士。
這一道兒跟著下圍場的還有太子等諸位皇子,他打眼一看,沒瞧著三皇子的身影,想必是被留在營帳里,處理當天的朝廷政務。
一行人陸續進林子,大將軍率領驍騎軍圍守在圣駕前后,謝見君和季宴禮于崇文帝兩旁,各自拿炭筆和小本,預備著時刻記錄下這位皇帝陛下驍勇的身姿。
驟然林子里一頭野狍子躍入眾人的視線中,崇文帝身背箭囊,手執長弓,策馬追了上去,只見他將羽箭往弓上一搭,手下稍一用力,剎那間,羽箭直直地沖著野狍子飛去。
“中了!陛下射中了!”趕在前護衛的驍騎軍將被射到的野狍子帶回來,高聲恭賀道。
“陛下英姿不減當年吶”
“陛下當真是神勇威武”
同行的言官武將們齊齊奉承,謝見君則拿著炭筆在一旁奮筆疾書,從獵物現身到圣上御馬拉弓,都得一筆一劃地記清楚,而后再跟季宴禮的記錄比對,查缺補漏,這活兒可馬虎不得。
崇文帝垂眸看了眼將士送來的野狍子,微微下陷的眼眸中盡顯喜意,似是當真覺得自己寶刀未老,一如年輕時英勇,他策馬揚鞭,一個猛子扎向了密林深處。
身后的大臣們忙不迭跟上,馬鞭子都快掄出火星子來。
越往深處走,這林子里越發幽靜,只聽著陣陣馬蹄聲和偶爾驚起的鳥雀鳴叫聲。
崇文帝旗開得勝,沿途過來又獵得兩只野兔和野雞,一時心潮彭拜,額前都冒起了細汗。
“陛下可是要歇息片刻?”謝見君收了炭筆,開口詢問道。
“無妨,朕已經好些年都沒有像今日這般暢快了!在這宮里一坐就是數個時辰,如今出來跑跑,便是覺得渾身神清氣爽吶!”崇文帝朗聲大笑,聲音聽上去中氣十足,不見疲態。
“陛下箭術了得,弓無虛發,微臣佩服。”謝見君恭敬道。
“你吶,在翰林院待了數月,倒是比朕初見你時,學得嘴甜多了”崇文帝笑著點了點他。
謝見君拱手,眸光中浸著讀書人初入官場的清澈和純粹,“得陛下垂憐,才使得微臣有此機會,能觀之陛下秋狝之雄風,一時有感而發,都是微臣愚拙的真心話。”
崇文帝被他這不動聲色的馬屁拍得龍顏大悅,回身跟周圍大臣們還開起了玩笑話。
眾人紛紛應和,暗道都是溜須拍馬的奉承話,經謝見君這初生牛犢說出來,反倒是顯得真誠了幾分,難怪能哄得圣上這般高興。
林子深處遽然間響起“嗷嗚”一聲駭人的吼叫。
大伙兒齊刷刷循聲望去,一膀粗腰圓的黑瞎子,直愣愣地沖著這邊狂奔而來。它身形龐大,滿身黑毛,跑動起來時,帶起了一陣陣凜冽的風。
“護駕!快護駕!”謝見君回過神來,立時高聲呼道。
大將軍緊急調動驍騎軍,士兵們手持弓箭,將沖過來的黑熊團團圍住,鋪天蓋地而來的箭雨齊齊射向了中心。
發狂的黑熊身中數箭,咆哮聲響徹四周,驚得方圓數百里野獸齊鳴,它悶著頭撞向兩側的樹干,被撞斷的杉木朝著密匝匝的人群砸落下來。
謝見君來不及瞧,就被余下的驍騎軍護送著撤退,有動作慢一步的官員則被倒塌過來的樹干砸下馬。
一時之間,林子里慘叫聲連連。
崇文帝顯然也沒有見過這陣仗,被嚇得臉色煞白,騎在馬背上的肩背佝僂著,再無先前的雄姿。
好在驍騎軍都受過專業的訓練,即便是面對著發瘋的黑熊,也有條不紊地護駕,眼見著隊伍離中箭的黑熊越來越遠,眾人撫著胸口,慶幸自己逃過一劫。
一眨眼的功夫,“吼——”較先前更為可怕的鳴嘯聲,幾乎要震破在場所有人的耳膜。
比方才那頭更為粗壯的黑熊,打一旁的林子里奔出,將諸人打了個措手不及,它眼泛綠光,對著人群張開了森森白牙的血口。
謝見君屏息凝神,探手抓住了崇文帝坐騎的韁繩,意圖連人帶馬一并往后撤,誰知黑熊張牙舞爪地就撲了上來,將擋在圣駕前面的將士們一一沖散,而后便朝著他們奔馳而來。
受驚的黑馬一聲長嘶,馬蹄高高揚起,把原本就已經抓不穩的崇文帝,從馬背上狠狠地甩了下去,謝見君眼疾手快地一個飛撲,用自己的身子墊住了墜落的崇文帝。
眼瞅著那馬蹄就要重重地踩上崇文帝的胸口,他緊咬著牙關,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想要將已然僵住的皇帝推到一旁,冷不丁一個瘦小的身影又壓了過來,伸手擋住了踏下的馬蹄,骨裂的“喀嚓”聲在耳邊響起。
然謝見君已經顧不上這些了,那癲狂的黑熊還在不管不顧地攻擊著所有人,大難臨頭,言官武將們被拱得四散而逃,誰也害怕那尖利厚重的熊掌拍在自己身上。
生死攸關之時,季宴禮猛地撥開慌亂的人群,一腳飛踢,把被黑熊嚇怕的馬,足足踹出了五步開外,而后接住了謝見君扔給他的箭囊,羽箭接二連三地從弓弦上飛出,射中了黑熊的雙目。
黑熊嘶吼聲連連,季宴禮不等它反應過來,從將士手中奪過長劍,借由樹干的力量,雙腿攀上了黑熊的頸部,將長劍自上而下插進了它的腦袋里。
伴隨著嘶叫怒號,黑熊倒地,抽搐了兩下沒有了動靜。
滿身狼狽的太子同幾位近身大臣上前,將崇文帝,和危急時候,跳出來替自己父皇擋住落下馬蹄的七皇子,一并從地上攙扶起來。
謝見君這才得以喘了口氣,后背上的鈍痛一點點蔓延開來,他緊蹙著眉頭,心里一陣陣的后怕。
若不是季宴禮反應快,恐怕他自個兒今天都得交代在這兒。
諸人不敢再掉以輕心,稍稍整裝后,馬不停蹄地逃出了密林。
營帳內,
緩過神來的崇文帝陰沉著臉,將案桌上的一應茶盞橫掃到地上,指著呼呼啦啦跪了一帳子的大臣,怒聲道,“是誰負責清掃這圍場?!”
眾人面面相覷,大氣都不敢出,誰也不愿在這個時候去觸圣上的霉頭。
等了片刻,重新梳洗過的太子膝行兩步。
不等他開口,帳簾冷不丁從外被拉開,三皇子急惶惶地入帳,進來便踏過跪地的大臣,直勾勾地沖崇文帝而去,“父皇,兒臣聽聞您在圍場里遭了黑熊的襲擊,身子可是有恙?叫劉太醫來瞧過了嗎?皇兄,你是怎么辦的差事兒,好好的圍場怎么能放兇獸進來?!”
太子登時面色鐵青。
第114章
這秋狝慶典, 從頭到尾都是太子一手操辦的,如今在圍場上出了這么大的差錯,他實在難辭其咎。
“父皇, 兒臣監管不力, 驚擾了圣駕, 兒臣自知有罪, 請父皇降罪。”
三皇子居高臨下地看著狼狽的太子, 嗤笑一聲:“皇兄, 你怎么連這點小事兒都辦不好,平白掃了父皇的興致,好在父皇龍體得上天諸神庇佑,得以安然無恙,不然皇兄你說, 你得該當何罪吶?”
太子憤恨地剜了一眼三皇子,顫顫地朝著崇文帝, 跪伏道:”兒臣自認此次秋狝辦事一時疏忽, 但絕無傷害父皇二心, 還請父皇明鑒!”
“皇兄這句話說的可謂是輕松, 那父皇在圍場被襲擊,你又當作何解釋?”三皇子咄咄逼人,恨不得將太子架到火堆上烤。
“行了,吵來吵去, 一刻也不讓朕安寧!”崇文帝被吵得一陣頭大,他眸色冷若冰霜,卻并沒有說出半句責備太子的話。
大臣們齊齊噤聲, 心思各異地看著眼前這場喧鬧。
圍場內的野獸都是經由驍騎軍精心挑選過的,四處又有將士們布防把守, 決計不可能出現黑熊這等兇獸,誰都知道今日之事來得蹊蹺,而崇文帝對待此事的態度,則更耐人尋味。
謝見君和季宴禮悄沒聲地對視一眼,從彼此的眸光中都看到了“奪嫡”二字。
“陛下,七皇子前來覲見。”李公公入帳通傳,打破了此時的僵局。
崇文帝半瞇了瞇眼,揮揮手:“讓他進來”
七皇子右臂吊在胸前,由劉太醫扶著入營帳行禮。
崇文帝將他上下一打量,蹙著眉頭關切道:“老七,你這胳膊怎么樣了?太醫診斷得如何?可傷及骨頭?”
“勞父皇掛念,兒臣無事,太醫已經將錯位的骨頭重新復位,之后修養一段時日即可…”七皇子乖乖巧巧地回話。
凡是崇文帝多留意一點,就能瞧見這小少年臉色蒼白,被紗布纏裹住的右臂微微顫抖,然則他沒那么多心思,七皇子說沒事,他就當沒事,只草草安撫了兩句后,便又將注意力重新放在跪在下面的太子身上。
“太子,對于今日之事,你就沒有什么要同朕說的嗎?”
底下太子芒刺在背,涔涔的冷汗順著鬢角滴落在地上。
謝見君見此,極輕地嘆了口氣,一時也不知該感嘆皇家父子手足之情的冷漠,還是該可憐這個只有十一二歲的小少年所付出的無望的真心。
然小皇子對這位父皇待自己忽視的態度,卻是早已習以為常,只見他規規矩矩地行一叩拜之禮,一板一眼地認真道:“父皇還請不要責備太子哥哥,那黑熊沖過來時,太子哥哥離得兒臣最近,若不是他推了兒臣一把,兒臣便護不住父皇了。”
崇文帝意味深長地看了眼這一向不怎么出頭,也不得他寵愛的小兒子,抿了抿嘴,不知在想些什么。
帳子里一時安靜得連根銀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得見。
良久,
崇文帝清了清嗓子,“太子,朕命你徹查此事,半個月后給朕一個答復。”
太子猛地松了一口氣,連忙叩首,“兒臣自當將圍場被襲一事查個水落石出,絕不會姑息任何一個陷父皇于險境的奸佞之徒!”,說這話時,他微微抬眸,假作不經意地瞟了眼三皇子。
“皇兄瞧我作甚?難不成覺得此事與我有關?我今日可老老實實地在帳子里幫著父皇處理政務呢!”,三皇子漫不經心地回瞪了回去。
“皇弟此話何意?你我皆是父皇的兒子,做皇兄的,怎么會無故懷疑到自己的親弟弟的頭上來?除非是你自個兒做賊心虛,才會如驚弓之鳥一般敏感!”太子冷冷道。
三皇子不甘示弱:“皇兄倒不必遷怒于皇弟我,倘若皇兄忙不過來,區區小事,皇弟亦可以代勞!”
二人之間的氣氛瞬間劍拔弩張,圍觀大臣更是屏足了呼吸,生怕自己被卷入了這場權力爭奪的旋渦之中。
“你們倆都給朕出去!”崇文帝手指著營帳門口,厲聲呵斥道,他一陣沒提上氣來,猛咳了幾聲,憋得臉頰通紅,李公公忙上前給他撫了撫胸口。
“兒臣告退”太子和三皇子難得齊齊作揖,一前一后退出了營帳。
皇子爭權,殃及池魚,他們倆一走,這可苦了一眾大臣。
帳中再度恢復平靜,只聽著崇文帝粗重的喘息聲,方才那黑熊瘋狂一般沖過來時,直把他嚇得渾身血液都凝固住了,這會兒回想起來,還陣陣心悸。
他抬眸看向跪在人堆里的謝見君和季宴禮,若不是有這倆人,一個護住自己,一個射殺黑熊,他這把老骨頭非得受些罪不可。
一想到這,他招招手,將他們倆都叫到跟前來。
“念及你二人護駕有功,朕要好好地重賞你們謝見君,你可有什么想要的東西?”
謝見君俯首:“回陛下,護佑陛下安危,本是微臣的職責所在,微臣不敢討賞,只愿陛下龍體康健,萬壽無疆!”
崇文帝臉色稍稍見好,連語氣都跟著柔和下來:“你既是不敢討賞,但該賞賜的東西,朕也不會落了你這樣吧,朕近日來派給宋承奕一個活兒,讓他修撰本朝歷法,你既為他翰林院的人,回了上京,便跟著他一道兒去忙活吧。”
眾人紛紛訝然,想不到謝見君一個小小的從六品小官,居然還能派去修撰歷法,這可是能名垂青史的殊榮啊。
謝見君亦是對崇文帝隨口說出來的話,有些意外,他本以為這圣上無非就是賞些綾羅綢緞,金銀玉器,沒料到竟是安排了如此重要的差事,他恭恭敬敬地謝恩,暗道自己秋狝過后,又得跟著宋學士忙碌起來了。
輪到季宴禮,不等崇文帝發文,他自個兒主動開口:“微臣斗膽,想向陛下討個賞賜!”
“哦?”崇文帝起了興致,“說來給朕聽聽,倘若不為過,朕都滿足了你!”
聞聲,季宴禮先行行禮謝恩,而后才試探著開口道:“微臣同吏部尚書師大人之女師念,乃是一同長大的青梅竹馬,如今我二人已到婚配年紀,且心意相通,微臣在此,懇求陛下為我二人賜婚!”
崇文帝一怔,當下朗聲大笑,“文宣吶,這季東林家的混小子要求娶你家女兒,你怎么看?”
師文宣自是沒想到季宴禮放著加官進爵的賞賜不要,偏偏要圣上賜婚,一時哭笑不得,但古來皇帝賜婚,對臣子來說,都是無上的榮耀,而他對季宴禮這個女婿也甚是滿意:故而便順著話茬接道:“微臣一切憑圣上定奪!”
崇文帝捋了把花白的胡須,復又看向季宴禮,滿面都是慈祥的笑意,“瞧瞧,你這未來岳丈都同意了,那朕就全了你的心思,回頭便下旨給你們賜婚,等著讓欽天監再挑個好幾日,既是兩廂情悅,就不要再耽擱了!”
“微臣謝陛下成全!”季宴禮高懸的一顆心穩穩落回了原位,有崇文帝的旨意,不光徹底斷了他爹亂點鴛鴦譜的念想,還能風風光光地迎娶師念過門,到時候任府里那個女人鬧騰,也翻不出多大的浪來,正正好一舉兩得。
至于季東林,他正氣得臉紅脖子粗,一方面自己與戶部結合的算盤算是落了空,另一方面,季宴禮事先不同他先商量一番,枉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輕飄飄地決定了自個兒的婚事,還找來圣上這個大靠山,逼得他不得不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末了,還得跟著這不孝之子一道兒向崇文帝謝恩。
季宴禮一朝心愿達成,哪還管他爹如何想法?二人本就降到冰點的父子關系,因著賜婚一事兒,愈發得雪上加霜。
當然,這是他們老季家自己的家務事了。
——
出了圍場這檔子事兒,第二日返程時,一路上氣氛都沉悶得很。
謝見君趴伏在馬車里,伸手逗弄著木籠中的一對幼崽,想到最多半日,自己就能回家,他這心情不免雀躍了起來。
“你背上的傷怎么樣了?回頭讓云胡找大夫給你瞧瞧?”季宴禮擇了一串葡萄遞過來,關切問道。
“你昨夜不是都已經給我上過藥了沒什么要緊事兒,不過,你可得給我瞞好了,別讓云胡知道,否則,照他那個性子又得要心驚膽戰個好些天了。”謝見君曉得自己小夫郎的性子,不放心地囑咐了兩句。
季宴禮懶得理他,掀開門簾就跳下了馬車,而后縱馬離去。
秋狝的隊伍晃晃悠悠行了大半日才入城,謝見君須得先回翰林院整理起居注,等到騰出空來回家,已是酉時過半。
“主夫,咱們主君回來了!”
云胡正窩在臥房里繡小肚兜,乍一聽王嬸子在外吆喝,忙不迭翻身下炕,正慌亂地往腳上套布鞋時,謝見君推門進來。
“你回來了!”他嘴里含著吃剩的龍眼核,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地兒吐掉,說起話來含含糊糊,不甚清楚。
謝見君見狀,沖他攤開掌心,云胡臉頰一紅,將果核吐在了他手里。
“想我了沒?”謝見君探手環住他的腰身,把小夫郎往自己懷里一帶,輕啄了下他甜津津的嘴角。
云胡羞赧地點點頭,他緊閉上眼眸,任自己心心念念數日的人極其輕柔地貼了貼他的唇瓣,熟練得撬開貝齒,汲取著香津。
這般親昵的事兒自二人互表心意以來,已經做過無數次,但每每他都攥緊了衣角,心如擂鼓。
謝見君俯身,十指相扣,將小夫郎壓在榻上,把吻意加深。他時而輕緩溫柔,時而又熱烈失控,強勢地啃咬著小夫郎的柔軟,恨不得讓這些時日分別的思念一并傾瀉而出。
云胡腦袋逐漸發昏,輕易就被挑撥得失了防線,待理智終于被拉回正途,望著始作俑者嘴角一抹得逞的淺笑,他無力地推了推,“這還是在白天呢。”
謝見君細碎的吻接連從額前落下,堵住了小夫郎的嗔怪,而后將他額前的碎發攏至耳后,柔聲道:“忍得太久,又實在想你,好不容易見著惦念之人,便是一刻都不想再委屈自己了。”
小夫郎哪里能經受得住這般溫柔的偏哄,當下就紅透了耳根,連脖頸間都渡上一層滾燙的緋意。
一直到晚些歇下時,臉頰上的熱意還未曾消減,加之他自有孕一來,體溫本就較常人要高些,謝見君摟著他,就如同摟著個熱騰騰的小火球。
他將寬厚微涼的掌心貼著云胡的小腹上,就見小夫郎舒服地瞇了瞇眼,下意識地往懷中又貼近了幾分,還主動地環住他的脖頸。
“睡吧,云胡,今夜我一直都在,安心地睡吧”他輕拍著他的脊背,低低地哄道。
直致懷中人傳來平穩又均勻的呼吸聲,他才把已然睡熟的云胡平放在床榻上,掖好了被角,轉身出了屋門。
第115章
許褚秉燭出門紓解, 瞧見謝見君正獨自坐在石凳上,望著沉沉的月色發愣,他緩緩踱步走近, 輕聲開口問道, “這么晚了, 怎么還未歇下?”
謝見君驀然回神, 瞇了瞇眼看清來人后, 應了一聲, “屋里有些熱,出來透透氣先生也沒睡嗎?”
“給孩子們備課,剛忙完…”許褚看他眉峰緊蹙,眉頭都皺成一團,便招呼人進屋里來坐坐。
謝見君起身撣了撣身上的塵土, 望著許褚年邁蹣跚的身影,心底忽而生出幾分歉意, “學生自將您接來這上京, 便整日忙于政務, 對您稍有疏忽, 實在是有愧對于您…”
“無妨,我都是一條腿邁進黃土的老家伙了,沾了你的福被人好生伺候,又得你蔭蔽, 還能在私塾里教教書,打發打發時間,已是知足了”, 許褚凈了兩只茶盞,斟滿茶后遞到他面前, “倒是你,我瞧著滿腹心事,此番出門可是發生什么事兒了?”
“先生,實在是一言難盡…”謝見君苦笑,端起面前的茶盞一飲而盡,緩過神來,便將太子拉攏和圍場涉險一事兒都說于許褚。
“圣上下圍場的前一夜,我曾在帳外聽有驍騎軍二人在商定什么事兒,當時離得遠,也不過只聽到其中一人問‘都準備好了嗎?’,另一人則回道‘請大人放心,都準備妥當了。’”
這件事兒,他從未對季宴禮提過,就連他自個兒,也是在三皇子和太子爭執時才反應過來。
“所以你是覺得此事…”許褚著筆,在紙上寫下了“爭權”。
謝見君怔怔看著紙上的字,半晌點了點頭,“學生目前還不知道是哪一方…”
許褚謹慎地借著燭火將紙燒掉,待化作一片灰燼后,他臉頰上掛起了一抹凝重,“你打算怎么辦?太子既對你拉攏之心,又得了你的拒絕,難免不會生出旁的于你不利的心思來”
“先生所言極是”謝見君面露苦澀,“不瞞先生,學生思慮許久,想著先靜觀其變,等三年翰林院修撰的任期一到,便自請下放,到時候遠離上京的這些是是非非…”
許褚輕嘆一聲,“你要知道,你留在上京更有利于仕途,這翰林院,就是入內閣的敲門磚,你此番一走,就不知何時再能調回上京了。”
這些謝見君又何嘗不清楚,“要留下,學生就得做出選擇,貴人已投誠于太子名下,我身為他的門生,不日怕是也得追隨太子,但如今朝局未定,圣意難揣,稍有不慎,恐就會將自個兒和身邊人都搭進去,只單單看圣上在圍場被襲擊一事兒,便是要殃及不少無辜的官員。”
“也罷”許褚拍了拍他的肩頭,“你既然已經入仕為官,身在權勢的漩渦中,難免要顧慮甚多,不過你要記得,凡事都得堅守住自己的本心,莫要忘記當年立鴻鵠之志的初衷。”
“學生受教了”,謝見君拱了拱手,正欲起身告別,今夜叨擾許褚太晚,也該讓他老人家盡早歇下了。
寂靜漆黑的主屋中忽而傳來云胡孕吐的聲音,他霎時回頭,面露焦急之色。
“去吧,去瞧瞧你夫郎吧,這段時日,他可是吃了不少罪。”許褚看出他的擔憂,忙擺擺手。
謝見君匆匆拜別,推開臥房門時,云胡正趴伏在床榻邊上,墨絲隨意散落,遮掩住他蒼白的臉色。
晚飯本就沒吃多少東西,這會兒干嘔了老半天,也只能吐出些許酸水來,謝見君點起燭燈,倒來一杯水,將小夫郎從榻上扶起。
云胡一連咳嗽了好幾聲,眼眸中氤氳起霧蒙蒙的潮氣,他顫抖著手接過水杯,抵在唇邊輕呷了一小口,等不及咽下喉嚨,便又順著嘴角流了出來。
他用力地喘息著,一時再說不出話來。
謝見君眸底滿是心疼,他靠在床榻上,摟緊了小夫郎,讓他趴伏在自己的胸口處,一下接一下地輕撫著他的后背。
“夫君”云胡哽咽著,他伸手環住謝見君,任憑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濡濕了他的脖頸,“夫君,我難受”
“哎,我在呢。”謝見君騰出手來,抹去他臉頰上的淚珠,又親了親小夫郎滾熱的額前,低低安慰道:“我在呢,我一直都在”
夜深人靜,小屋中銀輝滿地。
云胡枕在他的肩頭,良久,忽而啞聲道,“你以后會再娶旁人過門嗎?”
累極了的謝見君原是昏昏欲睡,冷不丁被這聲音驚醒,他定了定神色,不帶一絲猶豫,“不會。”
云胡淡淡地“哦”了一聲,毛茸茸的腦袋蹭了蹭他的胸前,悶悶道:“你可不能騙我。”
謝見君往一側稍稍挪動了下身子,后背摔傷的地方隱隱作痛,他倒吸了一口涼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同往常無異,“不用懷疑,我此生只娶你一人,下輩子也是,下下輩子也不會改變”
漆黑夜幕中,小夫郎唇角微微彎了彎。
“我們云胡有點不對勁吶”謝見君敏銳地問道,他伸手揉揉他的后頸,“是有人跟你說了什么嗎?好端端的,怎么冒出這樣的念頭?還是我近日不在身邊,讓你覺得不安了?”
云胡張了張口,到底沒把錢嬸子的話說出來,那日沒從自己這兒討到巧,眼見著錢嬸子安分了許多,許是已經打消了念頭,如此,便沒必要再折騰了 。
他調整了下趴伏的姿勢,整個人像只困倦的小貓兒似的,蜷縮在謝見君懷里,捂嘴打了個哈欠,一副要睡不睡的迷瞪模樣。
數日的孕吐,加之食欲不振,他臉頰上好不容易養出來的那點紅潤,都消退了下去,連嗓音都被侵蝕得喑啞不清。
謝見君那些未能說出口的安慰的話,如今都化作利刃,悉數扎進他柔軟的心窩里,連呼吸都泛著疼。
“睡吧睡吧”,他貼了貼小夫郎濕潤的臉頰,“等你好些了,我帶你去看花燈…”
云胡神思迷糊,但還是乖巧地點點頭,道了聲“好”。
————
翌日休沐,起早趁著懷中人還沒醒,謝見君囑咐王嬸幫著燉上燕窩,起床送滿崽去書院上學。
馬車里,
“阿兄,你只送我到書院門口就行!”滿崽望著幾日不見的阿兄,心有惴惴道。
謝見君瞟了他那一臉的心虛模樣,故意逗弄道,“怎么?擔心我要送你進學齋,順道兒再跟夫子問問你近日來的功課?”
滿崽下意識地捏緊自己的小書袋,訕訕地笑道:“學、學齋就不必了!我們書院門口離著學齋很遠!阿兄難得休沐一日,還是盡早些回家陪云胡吧!我可以自己走進去!”
頭頂乍然落下一記爆栗,他縮進馬車角落里,登時就捂著腦袋抱怨道,“阿兄果真不疼滿崽了,每每回來便只問功課!尚不如不去那勞什子書院,省下阿兄惦記!”
謝見君被控訴得直笑,他還是頭一回見人將不想上學一事兒,說的如此理直氣壯,只小家伙那句“果真”卻讓他警鈴大作,“聽了什么亂七八糟的話,擱這說阿兄不疼你了?”
滿崽沒意識到自己已經一腳邁進坑里了,悻悻道:“還不是錢嬸子說的,明年等你和云胡有了自己的小娃娃,便是不會再像現在這般疼愛我了,她還說要給我找個小嫂嫂,到時候你們冷落了我,就會有小嫂嫂對我好”
謝見君臉色霎時冷了下來,難怪昨夜,云胡會突然問他再娶親一事兒,感情是這錢嬸子,仗著他不在家,云胡性子又軟弱,在這搬弄是非呢。
“阿兄,錢嬸子說的話,會是真的嗎?”滿崽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道。
“小兔崽子,胡想什么呢?阿兄何曾同你說過這樣的話?”謝見君伸手揉亂他的發髻,凜然道:“看來得囑托夫子好好盯著你讀書了,這圣賢正經書上學來的東西都拋之腦后,不入流的話倒是往心里去,下次若再有人擱你跟前亂嚼舌根,只管懟罵回去,哪來什么小嫂嫂,你當你阿兄有三頭六臂,能應付得了?”
滿崽被念叨得頭大,適逢馬車停在書院門口,他忙不迭拎著書袋跳下車,頭也不回地往書院跑,可比往常云胡來送時,一步三回頭念念不舍,要利落多了。
謝見君掀開簾子,一直目送他入了書院爬上石階,才喚李大河往回走。
進家門時,云胡也不過剛剛醒來,披頭散發地坐在床上,耷拉著腦袋,不知在想些什么,聽著門開的動靜,他緩緩抬眸,碎發下是眼尾掩不住的緋紅。
“怎么了?”謝見君脫下外衫,往椅子上一搭,轉而半蹲在他面前,輕聲問道。
“攏不起來,費了好多力氣”云胡囁嚅著攤開手,露出團在掌心里的發帶。
許是剛睡醒,又或是自己同自己生悶氣,小夫郎癟著嘴,盤腿坐在榻上,滿臉都寫著不高興。
“我來”謝見君拿過發帶,繞至他身后,順勢挽起他的墨發。
昨夜剛洗過的頭發還沾染著淡淡的皂角味兒,柔順的青絲順著指縫間滑落,他不得不濡濕了手,才將縷縷碎發合攏在一起。
云胡微微仰面,自窗欞外穿透而來的熹微陽光,打落在他的臉頰上,映著金黃的暖意。
“今個兒還要用這小銀簪?”謝見君輕柔地拂過他的發髻,溫聲問道。這些年林林總總,他給云胡買過不少首飾,挽發用的簪子更是擱了一小盒,但最常用的,還是這支當年在福水村的定情之物。
云胡側臉看向他手中握著的那支簪頭上刻著小云朵的銀簪,怯怯地羞赧道,“我喜歡。”
“別亂動,這就挽好了”謝見君按住他的肩頭,將人掰回原來的姿勢,而后將銀簪穿過他頭頂的發髻。
散落的發絲悉數被撩起,露出云胡細長而柔弱的脖頸,他喉間一陣發緊,連帶著說話的聲音都跟著喑啞起來。
云胡不查他有異,頭發被攏起來后,便覺得渾身都輕松了些許,他隨意地拂了拂略有些癢的脖頸,冷不丁手被攥住,而后,后頸落下了輕輕的一吻。
第116章
一通梳洗完, 謝見君帶著云胡去院子,瞧木籠里的幼兔。
黑白相間的小兔子正扎堆臥在一起,毛茸茸的, 似是棉花一般, 摸上去很是細軟, 惹得云胡愛不釋手, “這是你帶回來的嗎?”
“在圍場的草堆里發現的, 我想你應該是喜歡, 便做主帶了回來。”謝見君半蹲在小夫郎身側,瞧著他眼眸微微發亮,心緒也跟著輕松起來。
“真好看!”云胡禁不住地夸贊,從旁抓了一把剛摘來的新草,喂給這一對珍珠兔子, 而后蹲在木籠前,看它們小嘴一張一合, 吃東西時, 長長的耳朵也隨著一并抖動, 啃一會兒便站起來東張西望, 警惕得很。
“我同大河叔說了,讓他找老木匠給打個籠子,介時把這兩小只都安置進去,這小東西野生野長, 好養活的很,你平日里閑著無事,可以來逗弄逗弄, 但要小心別被咬著”
聽著王嬸來喚吃早飯,謝見君將云胡從地上扶起來, 溫聲溫語地細說道。
小夫郎直點頭,往堂屋走時,還頻頻回望。
吃過早飯就到了要出門的時辰。
今日云胡要陪同柳云煙去白云寺上香祈福。
“早知你休沐,我便不應師母的話了。”
臨出門上馬車,他還攥著謝見君的衣袖依依不舍,此番一去就是大半日,能同待在一起的時間又少了許多。
“難得能出去轉轉,去吧,我在家中等你回來”謝見君將他抱上馬車,回頭又囑咐李大河駕車時要穩當些,切莫顛簸了主夫。
他立在原地,一直擺手到馬車拐出了巷子,才斂回眸光。
“王嬸,錢嬸子今個兒出去采買了?”
王嬸正提著掃帚灑掃院子,聞聲忙應話,“方才便出去了,估摸著半個時辰就能回來,主君可是有事兒?”
“待人回來,叫她去屋中尋我。”謝見君面色冷淡地撂下一句話,轉身就進了屋子。
等了大半個時辰,才等來提著竹籃子回來的人。
“錢嬸子,你這米,是從東街的金谷買的嗎?”謝見君抓了一把白米,捏在指尖搓了搓問道。
“是是是,咱們家的糧食都是從金谷買的,掌柜的說是今年剛下來的新米,香著呢,我想著晚些給主夫熬米湯喝”錢嬸子諂笑著湊上前來。
“如今這新米是何價錢?”謝見君狀似無意地問起。
錢嬸子怔了怔,許是沒想到一向不怎么管事的主君居然開口問這個,她眸底閃過一抹不自然,而后唇邊笑意咧得更甚,“哦呦,這新米可得有三十文呢,雖是較平常的貴了些,但咱主夫就得多補補身子,才好生養吶!”
“我怎么聽說是二十文呢?”昨個兒回程時,謝見君見金谷掌柜掛出來的牌子上寫著今年頭茬的大米售價二十文。
錢嬸子神色一僵,猛一拍腦門,干巴巴地哂笑道:“哎呦,多虧了主君提醒,是二十文沒錯,今個兒買了不少東西,老婆子我給記錯了!”
謝見君沒接茬,轉而又說起旁個來,“錢嬸兒,您家那侄女,如今也到了婚配的年紀吧?”
錢嬸子心中忽而一喜,想著主君乍然問起她侄女,怕不是昨夜主夫提過了要納妾一事兒吧,“回主君,我那侄女現下尚未定親呢,不知主君是想”,她常年在大戶人家做工,早已習慣了話說一半,留一半。
“既是如此,我瞧著金谷新來的伙計還不錯,生得一副清秀模樣,倒是個良配,不妨我去幫你搭個橋,做成這樁姻緣如何”謝見君擺弄著手中的茶盞,隨口問道。
錢嬸子正沉浸在自己即將要翻身做主人的喜悅中,當即便要應下,冷不丁反應過來,她臉色一變,“那可不行!我那侄女一臉玲瓏相,哪能許配給一個窮伙計!”
得了拒絕,謝見君也不惱,他慢條斯理地將手中茶盞倒扣在案桌上,“你覺得,她該許配給誰?伙計不合適,難不成你心中已有心儀的人選?說出來,我且幫你參謀參謀”
錢嬸子抿抿嘴,抬眸偷瞄了眼位坐高堂的謝見君,她早瞧出這當家做主的謝大人是個好脾性,加之漢子都是一個德行,她兒子尚且趁著兒婿有孕,還去勾欄之地聽曲兒呢,何況是朝廷準許迎娶三妻四妾的官員?
她猛咽了口唾沫,“主君,如今主夫已有身孕,怕是不適在您跟前伺候,您倒不如納了我那侄女做個通房丫頭,我侄女人老實巴交,絕不會跟主夫爭寵,亦不會要什么名分,只要能侍奉您左右,便是她破天的殊榮了”。
謝見君眉心微動,眸光灼灼地看著錢嬸子,半晌,薄唇微啟,“我竟不知,我的房中事,如今也要由著你來安排了。”
錢嬸子從話中聽出了危險之意,忙不迭俯身跪地,“老婆子我一時口無遮攔,說話不過腦子,還請謝大人莫要跟我一般見識!此話就當我放了個屁,您別忘心里去!老身不曾挑撥您與主夫之間的事兒!”
片刻等不來謝見君開口,她顫顫抬首,只瞧著他從衣袖中掏出個荷包,擱在案桌上,“錢嬸,這是你這個月的月例銀子”
錢嬸子心頭咯噔一下,試探道:“主君,現下還未及月末…”
“我當初請你過門,是為了照顧主夫,如今你在主夫跟前搬口弄舌,我這兒容不得有二心之人,你我二人之間的雇傭,于今日起解除。”
打從滿崽口中得知此事,謝見君便決心要辭退這錢嬸子,一開始留她在跟前,是瞧著她能說會道,想著陪云胡解解悶,可不是讓她在這兩小只跟前,說些挑撥離間的腌臜話。
“主君,主夫尚且只有三月身孕平日又偏愛老身做的吃食,您即便要趕我走,也得顧及下主夫吶!”錢嬸子眼底泛起一絲精光,她此話看似是在退讓,實則是妄圖想要用云胡,以此來拿捏謝見君。
謝見君不怒反笑,將袖中賬冊一把甩到她面前,“錢嬸子,你入府第三日,便以自己是上京本地人,更熟悉周邊集市之由,拿走了李大河采買的活計,自此從中私吞采買的銀錢,我因著顧及內子,對此事一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成想你未曾收斂一二,還從中作梗,也罷,今個兒你若是不想走”
他驟然起身,朝屋外揚聲道,“王嬸,等會兒大河叔回來,勞您跟他說聲,讓他帶著這賬冊和錢嬸子去一趟京兆府!”,回身,他又居高臨下地睨了錢嬸子一眼,“我與你說不通,那就麻煩京兆府尹出面解決這事兒吧!”
說罷,他拂袖離開,再不瞧跪伏在地的錢嬸子。
那錢婆子臉頰頓時失了血色,舌頭似是被凍住了一般,再說不出任何話來。
她先前在原來東家做活時,也不過貪了些蠅頭小利,但人家沒把她往官老爺跟前送吶!都說家丑不可外揚,這謝大人可真是豁得出去!
她慌慌張張地從地上爬起來,抓起案桌上的荷包,顧不得清點銀子夠不夠數,便匆忙收拾好自己包袱跑出了門,生怕晚一步就被李大河拽去京兆府,這要在府衙里挨了板子,之后她可就沒臉在上京待著了。
這人一走,屋里霎時清凈下來。
謝見君按了按眉心,家里驟然少了個搭把手的人,明日他散班回來,還得再去趟牙行,這回說什么都得招個話少老實的婆子過來,斷了這些個花花腸子。
午時將過,云胡從白云寺回來,乍一見屋里少了個人,問及錢嬸子,被謝見君以她家中孫子太小,兒婿照顧不過來,要回家幫忙為緣由,給糊弄了過去。這種事兒,就沒必要讓云胡也知道,不然以他的性子,定然是要多想了。
————
轉日上朝,
崇文帝果真給季宴禮和師念二人賜了婚。
拿到圣旨的那一刻,季宴禮的嘴都快要咧到耳朵根了。成親的日子是欽天監幫忙合算的,就定在了臘月初十,有不容忤逆的圣旨在,他算是徹底放下心來,只待準備好三書六禮,跟著走流程即可。
謝見君入編修撰歷法一事兒,是李公公特地去翰林院宣讀的旨意。
旨意一下,翰林院眾人一片嘩然。
“這等名垂千史的好事兒也能輪到他那六品小官?”
“聽說是秋狝救駕有功”
“什么功勞能得來這獎賞?怕不是走了什么歪門邪道吧”
季宴禮聽著同僚之間莫須有的猜測,嗤笑一聲,“幾位大人,旨意是圣上下的,難不成你們是對圣意有異議?”
“哎呦,小季大人,這話可說不得!”剛才還傲慢著的學士們紛紛否認,這話若是傳到圣上的耳朵里,那可是要掉腦袋的,那揣測圣意,可是大忌吶!
“哦還請幾位大人謹言慎行,畢竟在圍場上,那黑熊撲過來時,小謝大人可是不帶一絲猶豫地,就救了咱們圣上的性命呢”季宴禮眼尾輕佻,分明是笑著,卻透著一股難以忽視的壓迫感。
諸人齊齊閉嘴。
圍場涉險一事兒,他們都略有耳聞,任誰剖開了心,也未必會在那般驚險的時候,選擇去救駕而不是自保,所以說,活該人家能受這封賞。
況且,修撰歷法本就繁重的差事,又得在古板拘泥的宋學士手底下做事,他們憋足了勁兒,就想看謝見君到時候如何吃罪受累。
然謝見君卻不這么想,他同宋學士相處了有一段日子。
宋承奕這人,雖說一直板著個臉,成日里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模樣,但從不藏私,什么都愿意交。旁人忌憚他嚴肅頑固,實則是他沒有彎彎繞繞的花心思,與這樣直率的人相處起來,可比應付那些個九轉十八彎的官員要輕松多了。
第117章
自接了詔令, 謝見君便跟著宋學士身后忙碌了起來。此番修撰歷法,除去翰林院和欽天監部分官員,圣上還特意征募了十余名方士以及民間天文學者, 數人湊在一起, 辯論實測了小半月, 才敲定出歲差、晦朔進日、食限等諸多計算時歷的法子。
熹和疆域廣袤遼闊, 倘若不統一歷法的使用, 那必然也做不到政令的統一, 崇文帝名義上打著本朝歷法在經久的使用過程中,時間逐漸出現偏差,不利于農桑生產和日常生活的由頭,耗資又費時地攢起這么多人來重新修撰歷法,歸根到底還是為了自個兒腳下的天下合一, 以歷法來彰顯皇權的至高無上。
只他倒是順天意,固皇權, 這可讓底下人都跟著遭了難。
頭著前幾日, 謝見君幾乎和宋學士要住在翰林院中。
每日卯時, 天還沒亮, 他就等在宮門口,除去上早朝的時辰,二人就一直悶在屋中,連膳食都是翰林院的同僚幫忙帶過來的, 忙活到宮門落鎖,才被各家的馬車接走。
這期間,崇文帝給太子的十五日之期也到了, 他雖沒特意去關注,但聽季宴禮提了一嘴, 說是掌管圍場布防的兩個指揮官入獄后沒多久便自戕了,太子沒審出有用的證詞,人一死,一切塵埃落地。
他無法,只得將下屬連帶的幾個小將的供詞,悉數上報給了崇文帝,具體怎么懲治,還得看圣上拍板。
崇文帝興許早就料到了此結果,不疼不癢地訓斥了太子兩句,就將這事掀了過去,但到底是真的掀過去了,還是讓人私底下繼續查,便不得而知了。
左右都是大人物們之間的角逐,他們這些小官兒單單只是打聽,就已然是逾距了,謝見君聽完,淺淺地唏噓一聲,轉頭繼續忙活宋學士分配下來的差事。
至于找婆子一事兒,一直拖到了入冬,還沒有合適的人選,牙商接連舉薦給過來的人,聊上兩句后,他都以不合適為緣由婉拒了。
好在王嬸子盡心,云胡有她照顧著,熬過了孕吐的那段時日,身子骨漸好起來,連帶著胃口也恢復了些許,還總念叨著嘴里沒滋味,想吃些甜食。
謝見君隔上幾日,就從慶春園買點蜜餞糖漬果子,這東西也就是解解一時的饞蟲,大夫囑咐過,有身孕之人不興多吃。
這日,慶春園新上了栗蓉酥,他早早得了消息,散班后特地繞路過去。新出爐的栗蓉酥金黃香甜,小二裝袋時都只敢小心翼翼地輕拿輕放,生怕稍稍一個用力,就捏碎了外層的焦脆的酥皮。
“過來瞧瞧,看你有什么想要的?”謝見君將滿崽舉過柜臺,讓他挑幾樣自己愛吃的糕點。馬車打橋西街經過,正好會路過季府的門口,他就順道把滿崽給接上了,省下一會兒季子彧單獨送他回家。
“阿兄,我想吃豌豆黃和櫻桃釀,還有那個干果”滿崽一通比劃,謝見君便讓小二跟著都包了幾樣,回馬車上時,小家伙捧了個滿懷。
“少吃些,等下到家可得要吃飯了。”謝見君見他一上馬車就將油紙包都拆開,這個啃兩口,那個挑兩塊,吃得臉頰上沾滿了碎末,便出聲叮囑道。
滿崽抬袖抹了把嘴,“唔唔唔”地點頭,又趁其不備,往嘴里塞了好幾塊果子,冷不丁馬車驟停,他險些噎了喉嚨,撐著身子猛咳好幾聲,才把果子吐出來。
“大河叔,怎么突然停下了?”謝見君揚聲問道。
“主君,前面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兒,好些人圍在那里,把咱們經過的路都給擋住了。”李大河的聲音自簾外傳進來。
“肯定是有雜耍!”滿崽將油紙包往謝見君懷里一塞,登時就跳下馬車,往人堆里扎去。臨著臘月,上京到處都是。
“這小兔崽子,跑得也快!”謝見君暗罵了一句,無奈地也跟著下了馬車。今個兒時辰早,若是看完雜耍再回也無妨。
哪料等二人湊上這茬子熱鬧,才驚現人堆里圍著的,并非是玩雜耍的戲班子。
“娘,求求你,別賣我的狗!”小半大年紀的小哥兒懷中死死抱著自己的狗,哭得撕心裂肺。
“昌多,你聽娘的,娘一會兒給你買糖吃!”婦人連哄帶騙,意圖想從小哥兒懷里把狗扒拉出來。
小販提著桿秤,抱臂在一旁等著,這樣的情形他見得多了,胳膊拗不過大腿,孩子再怎么不樂意,一準也就給賣了。
小狗許是知道自己未來的命運,它嗚嗚咽咽地顫抖著身子,眼里隱約有晶瑩閃過。
“娘,我不要糖了!我不要了!我再也不吃糖了!”小哥兒不放手,還扯著小販,一個勁兒地讓他走。
這場景任誰看了,心里都不落忍。
“阿兄,他們在干什么?”,滿崽拉著謝見君的手,指了指前面那一對母子。
“大概是小哥兒的娘親要賣他的狗吧”,謝見君神色暗了暗,半蹲下身子,同滿崽低聲說道。
“為什么要賣他的狗啊,他明明那么喜歡!”小滿崽不解,他打小就稀罕新鮮玩意兒,什么東西到手,只玩上兩天就扔一邊去了,但即便是這樣,阿兄和云胡可從沒賣過他的玩物。
謝見君沒接話茬,望著小哥兒單薄又倔強的背影,低低地嘆了一聲。
“大哥,您趕緊給稱稱,家里還急等著用錢呢…”婦人好說歹說,連拖帶拽地從小哥兒懷里奪過那條大黃狗,立時就招來旁邊的小販稱重,自己則將小哥兒硬生生地拉去一旁。
“你這狗太瘦了,看這身量,最多就只能給二百文了”,小販將狗吊在桿秤上,掂量了一番,滿臉嫌棄道。
婦人一聽這狗只值二百文,當即就變了臉色,討價還價起來,“大哥,二百文太少了,我這狗仔細將養了好幾年呢,您看三百文行不行?這狗,您別看著瘦,可瓷實著呢!”
小販皺著眉頭,又瞄了眼稱上的數,“妹子,你喚我聲大哥,大哥也不是坑你,我稱過這么多狗了,打眼一瞧,就能看出來,你們家平日里指定舍不得給吃些帶油水的葷食,它可不就得瘦,不信,我這稱在這,你自個兒過來瞧瞧,統共沒有幾斤幾兩肉,二百文,我都是看在你娘倆可憐的份上多給的銀錢!”
“你走!你走!別賣我的狗!”小哥兒可勁地掙扎著,想要掙脫開自己娘親。
婦人怕黃了這買賣,慌忙捂住他的嘴,“小孩子不懂事,大哥您見諒,只是這二百文實在少,您多少再給添點!您看孩子鬧成這樣,回頭我還得再買點東西哄哄他”
“最多最多我只能再跟你加二十文,多了我就得賠錢出了,我又不是菩薩,可發不了慈善!”小販猶豫半天,勉勉強強地多掏出二十個銅板來。
“哎,您說多少就是多少”婦人整了整被孩子扯亂的衣襟,催促著小販盡快將銀錢結算。
“娘!娘我求求你了!你把大黃留下吧,我可以多干活,我可以自己洗衣服做飯,自己去撿柴火貼補家用,求求你不要賣了大黃,大黃是我一口一口米湯,從自己口糧里摳出來,將它養起來的!”小哥兒掙脫不成,轉而跪在他娘面前,歇斯底里地哭訴道。
“哎呦,這家里是多揭不開鍋,非得賣孩子的狗!”
“養到這么大不容易,何必非得惹孩子哭一場呢,這還孩子以后還怎么過活”
圍觀看熱鬧的人紛紛議論起來,指責這當娘的人,好狠的心。
“阿兄,那小哥兒也太可憐了”滿崽看不下去,稚嫩的臉頰緊皺在一起。
謝見君跟著牽動了神思,潛意識里責怪這婦人不顧自己孩子的意愿,強行買賣他的東西,倘若這狗真的賣了,孩子一輩子怕是都要耿耿于懷了。
可誰知,那婦人忽而跪地,緊摟著小哥兒大哭起來,“昌多,娘對不起你,但娘真的求你了,你爹等著這錢救命呢!你能眼睜睜地看著你爹去死嘛!這一條狗,比得上生養你的親爹嗎?!”
小哥兒驟然止了哭意,大抵是想起自己的爹,他捂著嘴,淚珠撲簌簌地掉。
一時之間,整條橋西街,只聽著婦人絕望地哭嚎聲。
“大哥,您收了這狗,是要賣到那兒去?”安靜下來的人群中,倏地響起清潤的聲音。
諸人齊齊循聲望去,只見一年輕人突然站了出來,他一身黛綠官袍披身,身形挺拔而修長,環腰的玉帶更是襯得人溫潤如玉,雖不知位居什么官職,但老百姓還是齊齊都噤了聲。
小販也收了先前瞧不上人的郎當模樣,雙腿顫顫地回話道,“大、大人、小的收來的狗,都是賣去了狗肉鋪子,上京城里的老爺們都好這一口”
謝見君聞聲,點點頭,眸光望向了雙雙跪在地上目光呆滯的母子倆,而后從衣袖中掏出個素色荷包,遞上前去,“這狗,我要了。”
婦人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她怔怔地看著面前突如其來繡著鴛鴦紋飾的荷包,下意識地伸手想要去接。
謝見君半蹲在她二人面前,拿手巾抹去小哥兒臉頰上的淚珠,語氣放得極輕,“我家中有個很喜歡狗的大哥哥,但他如今身子不便,照顧不過來,昌多,你能再幫我養些時日,可好?”
說著,他將聲音壓得更低,用只有他們倆才能聽到的聲音,說道,“昌多,你同你娘說,這荷包里的錢能救你爹的命,余下的也能養大黃,別從自己口糧里省出來給大黃了。”
小哥兒怔怔地點頭,略帶著哭腔地乖巧回話,“我知道了”。
“乖孩子”謝見君揉揉他毛茸茸的額發,復又起身,從小販手中接過大黃,還給了那小哥兒。
婦人終于緩過神來,捏著荷包一個勁兒地沖他直磕頭,還押著懵懵懂懂的昌多,一道兒給他謝恩。
“回去吧,救命要緊,別耽誤時間了。”謝見君側身躲開他二人的行禮,將人扶了起來。
目送著母子倆蹣跚著離開后,他緩緩踱步至小販跟前,“今日擾了你的買賣,實在抱歉。”
小販忙做了個禮,“大人此話言重了,這種事兒,小的這些年早就見慣了,只是您今日能救下這一只狗,可救不了旁人吶”
謝見君又何嘗不知?他薄唇緊抿成一條直線,沉默片刻,苦笑道,“說到底,還是如今百姓的日子,過得太苦了。”
第118章
回去路上, 滿崽少見地不說話,悶悶地倚著窗欞,看馬車外一晃而過的林立店鋪, 連一向最稀罕的櫻桃釀都不吃了。
“怎么了?”謝見君瞧著他心情低落, 溫聲詢問道。
滿崽猛地轉過身來, 撲到他懷中, “阿兄, 你說, 他們會好好地對大黃嗎?會不會再把大黃賣掉?”
謝見君不想欺瞞滿崽,故而老實回道:“阿兄也不知道。”
荷包里的錢,用在瞧個尋常病上,是綽綽有余,但若小哥兒的爹得的是疑難雜癥, 那這點錢也不就是杯水車薪罷了。
沒得到自己心目中滿意的答案,小滿崽雙手托著臉頰, 長長地吐出一聲嘆息, “本來覺得小哥兒很可憐, 可是聽他娘親說, 賣狗的錢是為了救他爹,便是覺得他們一家人都很可憐不過好在還有阿兄你可以幫他們,不像娘親,當初阿爹生病, 娘親求遍了大半個村子,也沒幾個人愿意借錢”
謝見君心里驀然一沉,抬手捏捏滿崽紅潤的臉頰, 聲音極盡溫柔,“放心, 阿兄不會再讓你過這樣的生活,阿兄會照顧好你和云胡”
“還有許爺爺,阿兄也要對許爺爺好!”滿崽是懂一碗水端平的,當即就提醒謝見君,不能遺漏了許褚。
謝見君一怔,繼而展顏一笑,“對,還有許爺爺。”
“可是阿兄,你把錢都給那小哥兒了,你以后還能給我買零嘴嗎?”小滿崽一雙烏黑圓眸里透著明晃晃的狡黠,“要不明日還是讓云胡來接我吧!”
溫情一掃而散,謝見君拎著后襟將他提溜到一旁,冷笑一聲,“方才給小哥兒的錢,就從你的零用錢里面扣!”
滿崽一陣氣癟,又不敢反駁自己阿兄,忍到回了家,就湊到云胡跟前,嘰嘰咕咕把謝見君克扣他零用錢的事兒,一股腦跟倒豆子似的說給他聽,末了,從他那兒得了幾個安撫的銅板,才心滿意足地放進自己的小布兜里存起來,想著倘若下次自己若是遇到的同樣的事兒,也能如同阿兄那般伸以援手,救人于水火之中。
還不知自己在無意間給小滿崽樹了個榜樣,謝見君趁著臨睡前同云胡閑聊時,便將今日在街上所遇一事兒跟他說了說,還念叨自己的零用錢沒了,想請小夫郎慷慨解囊,再批復一點。
誰知云胡聽完,怔怔地出了好一會兒神,半晌,才如夢驚醒。
“我小時候,也曾經偷偷摸摸地養過一條狗,是上山打豬草時,從草堆里撿到的,小小的一只,團起來還沒有我手大哩”,正說著,他還比劃了一下,“那狗全身都是白毛,只頭頂上有一小撮黑毛,我就給它取名‘不白’”
謝見君愣了愣,垂眸啞笑,心道這小夫郎的取名水平,怎地跟見寧一般,他們家有一只下雨天從地下車庫撿來的小奶牛貓,見寧也叫它“不白”。
“不白跑跑跳跳的時候,頭頂的那撮小呆毛也會跟著一起一落,瞧著可喜人了”小夫郎繼續道,提起自己心愛的小狗時,他眼底微微發亮。
“那個時候,家中不富裕,娘親能分給我的吃食并不多,但我每頓飯也都會給不白勻一點來,有時在后山摘了果子,也會分給它,它很聰明,知道我不敢帶它回家,每日就躲在林子里等我,陪我上山砍柴下河摸魚,我記得有一回,我去山上摘野栗子遇著蛇,嚇得渾身都僵住了,動也不敢動,不白不知道打哪兒冒出來,一身絨毛炸了起來,把蛇給嚇跑了”
“后來入了冬,山上實在沒有什么吃的了,家家戶戶都勒緊了褲腰帶過活,我能分給不白的吃食越來越少,直到有一次,它餓得直叫喚,我便跑回家,想從地窖里偷土豆給不白,被我爹娘發現了”
說到這兒,云胡忽而不吭聲了。
“那之后呢”謝見君聽小夫郎給自己分享他小時候的事兒,聽得正起勁,下意識地追問道。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以老牧家兩口子的性子,斷然做不出什么好事兒來,果不然見云胡神色都跟著黯淡下來。
“之后,我娘說想看看我養的不白”他微微抬眸,望著謝見君勾起一抹苦笑,“我那時真的信了,我娘頭一回對我這么和顏悅色,說話也是溫溫柔柔的,我就把不白抱去給他們瞧,我爹高興壞了,當即就掏出來幾個銅板,說讓我去給他打壺酒來,若是有余錢,就自己收著將來買糖吃”
謝見君幾乎可以預料到接下來的悲劇,他輕撫去云胡眼尾的晶瑩,“別說了”
“我、我太傻了,天寒地凍,村里又剛下過一場雪,我走在路上一個勁兒地摔跤,怕把酒壺摔碎,還高高地舉過頭頂,同村人瞧見了都笑我是個傻子,等到、等到我好不容易回了家,才發現”,他閉了閉眼,身子微微顫抖,似是在極力克制住心中的仇恨。
須臾,他咬牙切齒道,“我回家后,看見不白沾血的皮毛,被隨意的丟在院子里,余下的,一半在我爹和云松的碗里,一半煨在灶房的鍋里。”
“別說了,乖寶,這些都過去了,都過去了”謝見君瞧著他神色不對勁,忙將人圈入懷中,抵著他的額前,溫聲輕哄道:“不會再有相同的事情發生了。”
“我知道,你不會的。”云胡點點頭,手撫住自己的小腹,只覺得腹中孩兒似是受了他情緒波動的影響,忽而折騰得厲害。
他深吐了兩口氣,待神思清明,才復又睜開眼,“這些年,與其說是對他們的怨恨,倒不如耿耿于懷于當年自己的弱小和無奈。”
“我明白,不去想了,把這些都忘了,咱們不再去想過去的事兒了”,謝見君耐心地安撫他。難怪云胡一見這賣雛崽的小攤就邁不動腿,他從前只以為是小夫郎的喜好,能夠滿足的,都盡量去滿足,如今看來,是年少不可得之物,終將困其一生。
云胡努力地平復著自己的心緒,片刻,等腹中孩兒消停下去,他緩緩放松下身子,抹了把臉,“不白總歸不會回來了,今日也是因著小哥兒賣狗一事兒,我才想起從前的這件往事,你別擔心,我沒事。”
謝見君俯身蹭了蹭他的鼻尖,“等之后,咱們再養條小狗崽,到時候還是你給它取名字,咱們好好養它長大,可好?”
云胡用力地點了點頭,少頃,他啞聲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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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間過馬,眨眼就入了深冬。
臘月初十,縱元街起早就敲鑼打鼓,鞭炮聲齊鳴。
今個兒是季宴禮和師念成婚的日子,接親的隊伍從禮部尚書季東林的尚書府出發。
季宴禮身騎白馬,著大紅喜袍打街而過,他模樣本就生得俊俏雅致,這會兒婚服加身,更襯得人容顏皎皎,惹來街兩旁來看熱鬧的姑娘哥兒頻頻相望。
隊伍繞過縱元街,約摸著兩刻鐘,轉悠到師文宣府上。
喜婆子早已經等在府門口,引著人過了禮后,師文宣沒多為難,就讓季宴禮將師念接走了,只走前拉著他的手,來來回回地囑咐,讓他無論如何都要善待自己的女兒,切不可讓旁人欺辱了她。
季宴禮好一通拱手跟老丈人保證,將師念抱上喜轎后,還回頭沖著師文宣和師母三行叩拜禮,惹來老倆口都紅了眼睛。
隊伍走出好幾丈,作為幫忙來接親的迎客,謝見君回眸,還能瞧著他二人站在府門,遙遙相望。
此番婚事,因著是圣上賜婚,加之季宴禮怕師念后落人話頭,將她接去了尚書府,拜堂行禮都在季東林的府上。
謝見君接親回來,任務完成,便忙不迭找自家已有八個月身孕的小夫郎,見他被子彧和滿崽好好地護在中間,才安下心帶他去觀成親之禮。
有意思的是,這季東林尚書府的主母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師念敬茶時,竟是當著諸多官員的面兒,讓她跪規矩。
季宴禮哪里肯舍得,立時就將師念扶起身,接過她手中的茶,當眾潑灑在高堂下,生生把敬茶變成了祭奠。
眾人盡管早先聽說了父子倆不合一事,但現下瞧著季宴禮是一點面子不給他爹留,齊齊啞然。
好在喜婆也是見過大場面的,當下三言兩語就將這事糊弄了過去。
等送師念入洞房后,喜宴正式開始。
季宴禮身為今日的新郎官,自是被眾人逮著,一茬接一茬灌了不少酒,加之他抱得佳人歸,本就心情好,這三杯兩盞下肚,直喝得走路都踉蹌。
謝見君投喂完小夫郎,倏地想起自己還得履行擋酒的差事兒,故而把玩瘋了的子彧和滿崽叫來跟前,讓他倆幫著看顧好云胡,自己則上前替季宴禮喝了兩盞,眾人皆知他酒量不深,身上又容易起紅疹,不敢拉著他強喝,互敬了一圈后便散去了。
撇下旁人,扶著季宴禮入洞房時,謝見君拽不動他,便無情地揭穿他道,“行了,別裝了,我還不知道你酒量?”
季宴禮霎時站穩了身子,哪里還有半點醉酒的模樣,“我要不裝,他們能放過我?新婚之夜,可不能讓這些人給我攪和了”
謝見君懶得理他,將他丟在婚房門口,“人我都幫你打發了,你趕緊入洞房吧!正好云胡也累了,我帶他和滿崽一道兒回去了。”
他轉身正要走,突然想起子彧也在府上,別有深意地搭上一句話,“子彧留在這兒沒事吧?要不我送他回你那兒?”,他可記得在府城時,季東林是如何不待見他這小兒子,如今當爹的失了這么大的面子,難保不會把氣撒到季子彧身上。
“也好,就得麻煩你多跑一段路了”季宴禮原本也安排了福伯過來,將子彧接走,又怕他爹不放人,想著若是有謝見君出面,那就容易多了。
二人自此分別。
因著要送季子彧,從尚書府出來,謝見君讓李大河繞路去了趟橋西街。
寂靜漆黑的夜幕中,馬蹄噠噠的聲音尤為響亮。
謝見君累了一整日,同云胡靠著在馬車內閉目養神。
驟然,滿崽扯了扯他的衣袖,指著街邊一瘦小單薄的身影,揚聲叫嚷道,“阿兄,你快瞧瞧,是昌多!”。
聲音之大,連昏昏欲睡的云胡都驚醒了,四人的目光齊齊往馬車外看去。
昌多蜷縮著身子,孤零零地跪在街口,整個人看起來好似失了魂一般。
馬車緩緩停在他面前,謝見君掀開門簾下車,半蹲在小哥兒面前,出聲關切道,“這么晚了,怎么還不回家?怕是要讓你爹娘擔心了”
聞聲,昌多失魂落魄地抬眸,看清來人后,如死水一般的眼眸中,乍然起了一池波瀾,他猛地抓住謝見君的褲腳,猶如扯著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大人,您還能買我的狗嗎?”
第119章
“來, 你先起來”,謝見君伸手去扶昌多。
這小哥兒也不知是哪來的力氣,竟直直地跪在地上, 任謝見君手下用力都沒能拽起來, 險些還將他一并帶倒。
無奈, 他只得維持著半蹲的姿勢, 溫溫和和地開口問道:“是家里發生什么事兒了嗎?”
昌多緊抿著嘴, 淚珠在眼眶里打轉, 遲遲沒有落下來。他重重地磕了個頭,幾乎是哀求道:“大人,求您發發善心,買下我的狗吧,我想給我爹娘下葬”
謝見君啞然, 腦海中驟然出現那個走路略有些佝僂的婦人,他張了張口, 聲音略有些喑啞, “怎么回事?”
距離上次撞見這小哥兒和他娘親賣狗, 也不過月余, 怎會一雙父母都過世了呢?
小哥兒眼眸低垂,忍了許久的眼淚終于砸下來,“大人,您買下我吧, 我愿意為奴,我能干活,洗衣做飯劈柴, 這些我都會!只求大人能垂憐,讓我能給爹娘打副薄棺, 別的我什么都不要!”
說著,他又要俯身叩頭,被謝見君眼疾手快地一把托住。
“你家在哪兒?家中可還有長輩?”
昌多指了指旁邊一處破舊的矮巷,低聲囁嚅道:“家里人都不在了”
一聲極輕地嘆息從頭頂落下,他驀然抬眉,正對上謝見君復雜的眼神,“大、大人”
“起來吧,天寒地凍,你這般跪著,怕是要把膝蓋給造弄壞了” 謝見君見他薄薄一層棉衣松垮地掛在身上,手腕和腳腕都漏在外面,凍得發紫,忽而想起當年,他剛來這兒時,正是入冬的時節,滿崽如這小哥兒一般,也穿著短一截的小衣裳,他一時不忍,將自己的厚裘解下來,把昌多一整個人包裹住。
“在這兒等我一會兒,我隨你去家中看看”
說著,他轉身又回了馬車。
“是有什么要緊事兒嗎?”云胡看他只著單薄的常服上來,連忙關切地問道,他身子重,不便上下馬車,剛才就留在了馬車里,照看滿崽和子彧。
“阿兄,昌多怎么在那里?他娘親和阿爹呢?”滿崽也湊上來問。
“沒什么要緊事兒”謝見君先回了云胡的話,轉而看向扎堆湊在一起的滿崽和子彧,“子彧,我讓云胡先送你回去,我這有點事兒,一時抽不開身對了,福伯在府里嗎?”
“在的,阿兄若有事兒,可盡管忙去,這兒離我家很近了,我自己走回去就行。”季子彧拱手回話,他本不欲給謝見君和云胡添麻煩,是想跟滿崽多呆一會兒,才跟了車。
“無妨”謝見君拍拍他的肩膀,而后不放心地同云胡叮囑起來,說自己要陪昌多回家一趟,讓他回去早些歇下,莫要等著自己。
一通囑咐完,想起昌多還冷哈哈地站在外面,他將馬車內兩小只的腦袋扭到一旁,俯身貼了貼小夫郎的額頭,復又下了馬車。
目送馬車噠噠噠跑遠,他牽起昌多凍得跟胡蘿卜似的的手,“走吧。”
二人拐進矮巷里,矮巷房屋的外墻已經斑駁,謝見君手搭上去便撲簌簌地掉渣灰,他掌燈跟在昌多身后,七拐八拐,走到一處破落的小屋前。
木門被凜風吹動得吱吱作響,昌多先一步推開門,院中靈堂的燭光搖曳,給原本就荒蕪的屋子又掛上了一抹枯朽。
“大人,這就是我家了”昌多停駐腳步,讓開身后殘破不堪的屋子。看得出來,這院子原是被人精心打理過的,屋檐下還種了花,但如今已是雜草叢生,花黃葉枯。
“你爹娘呢?”謝見君跟著邁進院子,掃了一眼空蕩蕩的靈堂,輕聲問道。
“在屋里”昌多上前,將被冷風吹滅的蠟燭重新點上,扔了一打紙錢進火盆里,火舌舔舐著澄黃的紙錢,沒一會兒便燃燒殆盡。
大黃聽著動靜,從屋里小跑出來,警惕地看了眼謝見君,嗚咽兩聲,湊到昌多身邊,用鼻子拱了拱他瘦弱的身子。
“大黃,謝謝你幫我照看我爹娘。”昌多將它摟住,撫了撫它的腦袋。
月余不見,小哥兒和狗都瘦削了不少,可見那日荷包的銀錢于他們一家,只是杯水車薪。
謝見君斂下神思,躬身給二人上了一炷香,回神對上一人一狗怯生生的眼眸,他攏了攏衣袖,將擺放著香燭的案桌上的落葉掃掉,順口問道:“守了幾日了?”
“今日是第三日。”昌多懵懵懂懂地回話。
還好還好謝見君暗嘆,還好現在是冬日,天兒本來就冷,要不然,還真不知道這三日下來是個什么光景。
今日天已經黑透,壽材鋪子早早都關了門,怎么著,也得要靠到天亮才能安排下葬的事兒。
他尋了處避風口,招呼昌多過來坐下,想問問他家中的事情。
昌多許是在街口跪了太久,這會兒緩過勁來走路都不甚利索,一瘸一拐地挨著謝見君坐下,等身高的厚裘搭在他身上有些好笑,但這會兒二人誰都笑不出來。
“同我說說,家里出什么事了?”
昌多一見他開口,紅著眼眶,登時身子往前一撲就要跪,被謝見君拎著衣襟提溜起來,安放在自己跟前,順道給他拍了拍膝蓋上的土,“動不動就跪,你這膝蓋不要了?”
這話聽著像是嗔怪,卻是昌多這段時日以來,聽到的最溫和的聲音了,他顫抖著身子,磕磕巴巴地開口,“那日拿了大人您給的錢后,我娘便去給我爹抓了藥,原是身子骨已然見好,卻不料前幾天,家里來了一伙漢子,說我們家欠了村里地主家的銀錢,逼著我爹在田契上簽字”
一說到這,他神色閃過一絲懼怕,“我娘怕嚇著我,就讓大黃帶我出去,等我再回來時,我看到我看到”
他似是想起什么恐怖的事情,聲音有些抖。
“不怕不怕,沒事”謝見君輕撫了兩下他細弱的脖頸,溫聲溫語地低哄道。
“我看到我爹躺在院子中,渾身都是血我娘、我娘就吊在屋子的橫梁上,無論我怎么喊他們,他們都不理我后來隔壁的趙叔伯過來,幫、幫我把靈堂搭起來,可是我沒錢、沒錢給他們買棺材下葬,我想去”他說不下去了,雙手緊扣著臉頰,慟哭聲響徹了整個院子。
謝見君嘆了口氣,伸手揉了兩把他枯黃毛躁的頭發。
余下的,昌多不說,他也能猜個大概。這片矮巷住的都是窮苦人家,誰家也不富裕,鬧出這么大的動靜,街坊鄰居肯幫忙搭靈堂已然是仁至義盡了,小哥兒怕是借錢無門,才會想出去街上賣奴以葬父母的法子,只可惜這冬日,連人心都冷若冰霜。
倘若今個兒不是為了送季子彧回府里,他們斷斷不會特地繞路來這橋西街。
如此臘月天,真不知道昌多這幾日是怎么過來了。
他沉了沉聲,什么都沒說,再多安慰的話,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往一旁側身,擋住了穿堂而過的寒風,只待須臾,小哥兒哭累了,歇了氣,才把人扶起來,裹緊了毛氅,“今夜跟我回府去吧,明日我讓人帶你去京兆府報官,別擔心,你爹娘這邊,我會安排人幫忙下葬的。”
昌多怔怔地看著他,沒聽懂他話中的意思,大黃倒像是聽明白一般,圍繞著小哥兒一個勁兒地直轉圈,時不時還拿鼻子拱他,把他將門外趕。
“這兒太冷了”謝見君把兜帽罩住小家伙的腦袋,鄭重說道:“你若是生了病遭了殃,如何去安置你爹娘?又怎么替你爹娘討個公道?”
昌多麻木的眼神,刺得他心底泛起絲絲拉拉的疼,他原是打算要陪昌多再守一夜靈堂,但剛才四下打量了一圈,整間院子空空蕩蕩,雜亂不堪,連根生火的木柴都沒有,他又只穿了件常服,真要在這兒待一整夜,連帶著昌多都得來場風寒。
他沖著屋子躬身行了個禮,不由分說地拉上失魂落魄的昌多走出院子。
大黃沒跟上來,趴伏在院子的靈堂里,不愿離開,像是要替昌多,給他爹娘守靈。
謝見君想著明日還得將昌多送回來,便沒得強求它。
二人走出矮巷沒多遠,就碰上前來迎他們的李大河,車上燒著火爐,還放著厚棉衣和熱騰騰的湯婆子,一瞧便是云胡讓準備的。
他托扶著昌多上了馬車,被車廂內的暖意迎面一蒸,倆人都打了個激靈。
謝見君把湯婆子塞到小哥兒懷里,將溫和的火爐拉到跟前,烤烤被冷風吹得僵硬的身子。
馬車晃晃悠悠地駛出了橋西街,沒多時便在謝府門前停下。
似是早就預料到謝見君要帶昌多回來,云胡已經讓王嬸,將先前錢嬸子歇腳的屋子騰出來,鋪上了渲軟的被褥,還擱了火盆。
“今夜你就在這兒安心睡下,有什么事兒放到明日再說。”謝見君托王嬸照顧好昌多,自己打了個哈欠,轉身進了臥房。
云胡手里握著小肚兜,靠在墻上半睡半醒,乍一聽著開門的動靜,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見著謝見君進門,張手就要抱。
謝見君一身寒氣,哪敢渡給小夫郎,在火爐旁烤暖了身子,才小心翼翼地回應了云胡的抱抱。
“小夜貓,還不睡?”他吹滅了燭火,挨著云胡身邊躺下。
“你明日就要上朝,我想和你再多呆一會兒。”被喚作小夜貓的云胡挪動兩下,尋了個最舒服的姿勢,整個人幾乎都要掛在謝見君身上。
“那正好,我也有事兒想要同你說說”謝見君望著還亮著的西屋,緩聲道:“我把昌多帶回來了,他爹娘沒了,不是”,他頓了頓聲,“不是生病沒的,是有人”
他話說得隱晦,但云胡卻聽明白了,當即就坐起身來,激憤道,“這在皇城腳下,還有人敢枉顧王法?”
謝見君揉了揉他炸起的柔毛,將人安撫住,“別激動別激動,你躺下,我話還沒說完呢。”
云胡應聲往他身上一倒,聽著他繼續道,“我想讓大河叔明日帶他去京兆府報官,他爹娘死于非命,就這么下葬,昌多恐怕一輩子都走不出這個陰影。”
“按你說的去做便好。”小夫郎訥訥應聲,他雖不懂其中利害關系,但會下意識地擔心謝見君的安危,“你幫歸幫,可還得照應好自個兒。”
“放心,我心里有數。”
——
翌日,謝見君要早起上朝,李大河送他至宮門口時,他借勢將昨日自己和云胡商量的事兒叮囑給李大河,讓他今日先去找壽材鋪子打兩副棺材,而后帶昌多去一趟京兆府。
李大河心里也可憐昌多那個沒爹沒娘的娃娃,故而主君一提,他就連連應下,直說這事兒包在自個兒身上,一準能給辦妥當了。
聞聲,謝見君才放心地入宮門。
昨夜折騰了大半晚,今日又早起,晨起在殿前,他垂眸止不住地犯困,若不是一旁的學士好心提醒,恐怕都得在殿前失儀。
遂一下朝,秦師爺就攔住了他的去路,“小謝大人,師大人著我問您一句,可是昨個兒去婚宴鬧騰得晚了,沒休息好?”
謝見君搖頭,順勢打了個哈欠,拱手道,“勞先生掛念,只是昨晚家中有事兒,耽擱了時辰。”
“既是如此,那還請小謝大人隨我去給尚書大人回了話。”秦師爺微微側身,做了個“請”的手勢。
謝見君曉得師文宣這是要叫他過去訓話,整了整衣襟,跟在秦師爺身后往吏部走,沿途還打了一路的哈欠。
“今個兒怎地這般沒精神?我若不是讓晁學士在旁提醒著,你這是打算要殿前失了禮數?還是以為圣上瞧不見你?”師文宣聲音有些嚴厲,但見他眼圈泛紅,眼底一片青色,又忍不住心疼地關切。
“先生教訓的是”謝見君乖巧聽訓。尋常這種時候,都是他和季宴禮作伴,如今季宴禮休婚假,自然就只留下他自個兒了。
“學生昨夜在橋西街遇著一孩子,家中爹娘過世,無錢置辦棺材,學生一時心軟,便幫著搭把手,忙活到半夜方才歇下,今日上朝又起得早些”他難為情地替自己辯解道。
師文宣沒再說什么,他知道謝見君不會跟自己說謊,況且這種事兒,一聽就是他這學生能干出來的,故而臉色也跟著緩和了些。
他吩咐侍從端來一杯醒神的濃茶,眼看著謝見君吹涼了喝下,才問起,“那孩子是怎么一回事兒?”
“學生不敢欺瞞先生,只聽聞那孩子的爹娘是受了迫害,今早已經讓府里人帶去京兆府報案了。”
“京兆府”師文宣低聲重復了一句,“要是沒有實實在在的證據,京兆府未必會管這檔子事兒不過,你既然已經安排了,便去試試,若是那邊不出面,只管來找我。”
“學生先行謝過先生。”謝見君沒跟京兆府尹打過交道,不知其品行如何,但聽師文宣這般說,他這心頭隱隱涌上了一股不好的預感。
果不然酉時散班后,
他一出宮門,就見著李大河苦著臉站在馬車旁。
“大河叔,今個兒什么情況?”
李大河嘆了口氣,眉頭緊擰起三分,“主君,今日京兆府拒了昌多的報案,說是跟昌多周圍的鄰居們都打聽過了,近些時日不曾有一群漢子追打上門,還說他爹是無錢治病才病死的,他娘一時受不了刺激,追著懸梁自縊,跟昌多的說法根本對不上可、可我今個兒去見過他爹娘了,他爹分明就是受了虐打,那胸口都凹陷進去了”
謝見君當下心里一沉,難不成,還真就讓師文宣給說對了?
第120章
“主君, 咱這事兒還管嗎?”李大河見謝見君臉色陰沉得厲害,小聲地試探著問道。他不覺得昌多一個孩子,能編出這滔天的謊話來, 況且自己又是親眼所見他爹的傷勢, 這會兒細想, 準是那些街坊鄰居不愿沾惹上麻煩, 才這么說的。
“大河叔, 今早我讓您去買棺材, 可是都給置辦好了?”謝見君對他的問題,避而不答,偏偏問起了旁的。
“哎哎,主君既是吩咐下來的活兒,我自當都是要給辦妥當的, 買的是柏木棺材,結實得很, 掌柜的說這木頭防蟲, 埋在地里經年不朽呢”李大河絮絮叨叨地說了不少。
謝見君沒打斷他, 聽著他的念叨, 自個兒卻是出了神。明晃晃的一行壯漢,大白日闖進了矮巷民宅,也能被人說沒瞧見?他不由得嗤笑一聲,該說是這些鄰居膽子太小?還是應該說, 有心懷不軌之人在其中作祟?
“主、主君”李大河被這聲嗤笑滲得后背直發涼。他早先聽自己婆子說起錢嬸子被辭退一事兒,便知道他們這位主君,平日里瞧著寬厚和善, 待誰都是客客氣氣的笑臉,可真要踩著他的底線, 那是半點不留情面。
也不知出了這檔子事,謝見君還會不會繼續管下去。其實說白了,就算是他自此撒手不管,別人也說不上什么指責的話來。好歹主君還給打了棺材呢,那昌多的爹娘被迫害,于他們又有什么關系?
但就是、但就是看著這可憐娃娃,李大河這心里頭酸酸澀澀的,不是個滋味。
“咱們先回家吧”謝見君沒注意到李大河神色的一場,他翻身鉆進馬車里。
“對了”,他猛地掀開簾子,“昌多呢?你們從京兆府回來,是送他回橋西街了,還是在咱們府上?”
“回主君,主夫聽說橋西街那邊連木炭柴火都沒有,也不見吃的東西,就將他留下來了,說等您回去安排。”李大河老實答道。
“嗯,回吧”謝見君點點頭,沒說旁的,簾子又被放了下來。
李大河咂摸不出他這話中的意思,索性長鞭一甩,面前的馬踏風而起。
小半個時辰后,馬車停在了府門口。
進門時,謝見君見昌多套著滿崽穿小一茬的厚棉衣,蜷縮成一團,坐在屋檐下怔怔出神,有那么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看到了幼時的小滿崽,禁不住頓住腳步。
“阿兄,你回來了!”滿崽聽著動靜,從屋里小跑出來,迎面就沖著謝見君撲了上來。
謝見君向后踉蹌一步,將人一把托抱住,往上顛了顛。他從不會吝嗇這些能給小崽子足足安全感的懷抱,哪怕現在抱起滿崽,已沒有從前那般輕松。
聞聲,昌多跟著抬眸,看清此情此景后,眼底翻涌上一絲艷羨,他起身恭敬行禮,“見過謝大人”
“昌多,外面冷,進屋里來”謝見君應了一聲,抱著滿崽大步經過時,還不往招呼他。
“好”昌多掩下眸中的艷羨,追著他二人身后進了屋子。
云胡正忙著跟王嬸縫補衣裳和鞋子,他看昌多穿得單薄,手指都生了成片通紅的凍瘡,腳上蹬的布鞋還頂出了大拇指,就從庫房里找出滿崽先前穿小的衣物,尋思改改尺寸,拿給這小哥兒穿。
當下看他推門進來,便忙不迭沖他招招手,“昌多,過來試試,看這雙鞋合不合腳?”
昌多沒動,干巴巴地站在門口耷拉著腦袋,手指不自覺地攪弄著衣角,他腳上穿的鞋沾滿了雪泥,還破了個洞,實在不能踏進這干凈暖和的屋里來。
謝見君將滿崽放在床榻上,回頭瞧著昌多的目光,曾窘迫地盯著自己露在外面的腳指頭,他笑了笑,從云胡手里接過改好的布鞋,半蹲在他跟前,“來,伸腳”
昌多猛地后退好大一步,這可是官老爺吶!哪有讓官老爺給自己換鞋的道理,他下意識地就想要屈膝。
“我說什么來著,你這膝蓋不要了?”謝見君拉住他,將布鞋往他腳邊一擱,故作嚴厲道:“來試試看。”
昌多小心翼翼地脫下腳上單薄的布鞋,如獲珍寶似的踩進了云胡給他重新縫補過的棉鞋里,暖意霎時從腳掌心竄至全身,“合、合適。”
他眼眶里滿是潮意,連說話都黏糊起來。
“合適就行,這還有兩件棉衣,等下你都來試試,若是肥了,我讓王嬸再給你緊一緊腰身。”云胡眉心微動,望向他的眸光浸著溫柔。
昌多怔怔點頭,一時不知該說什么,滿心里便只想著道謝,卻是連去屈膝都被謝見君制止了,他縮著肩頭,無措地站在門口。
謝見君的視線從他身上挪開,“王嬸,您帶滿崽出去,我有事要同昌多說。”。
滿崽立時就從床上蹦起來,“阿兄,有何事我聽不得?!你還要支出我去!”
謝見君淺淺地掃了他一眼,只一個眼神,就讓小滿崽身子抖了抖,乖乖巧巧地套上棉鞋,跟在王嬸身后出了屋子。
屋子里安靜下來,他把昌多拉進門,“咔噠”落了鎖。
“今個兒去京兆府,是怎么一回事?”
昌多抿了抿嘴,“府尹大人說我報假案,說我爹娘的死與旁人無關,可我發誓,我真的沒說謊!”似是為了讓謝見君和云胡相信自己的話,他還真舉手發起了毒誓,直言自己若是說謊就不得好死。
云胡忙將他的手拉下來,使勁在地上跺了兩腳,“不興瞎說!”
“那你知道些什么?你說的他們讓你爹簽田契是為了什么?”謝見君追問道。他并非惡意要揭開昌多的傷疤,只是對這事兒覺得蹊蹺,若是不問明白,后續的事兒,他也幫不上什么忙,就只能擇日下葬了。
昌多登時臉色一變,眼淚瞬間就砸了下來,“我聽我爹說,任成富要低價買我家的田地,我爹不肯簽田契,他就聯合了族中人,將我們一家都趕出了村子,還把我爹的腿給打斷了,那些闖進我家的壯漢,就是任成富找來的!我們都已經離開村子了,他還不死心!”
他越說越激動,仿若篤定了他爹娘遭此劫難,就是任成富在背后搞的鬼。
“昌多,你要知道,空口無憑,你說的再多再真誠,沒有實質性的證據,京兆府那邊也不會接案的。”謝見君淡淡開口,聽不出什么語氣。
倒是云胡下意識地扣緊了手心,跟著昌多的話,眉宇間掛滿了擔憂。
昌多面露難色,他躊躇了好半天,好似做了一個重要的決定,謝見君眼瞅著他從方才脫下來的布鞋里拆出一份被血污了的文書。
“這是我從我爹身子底下找到的,許是沾了血,又在爭執中被撕碎了,那群人才沒有帶走”
謝見君接過來,小心翼翼地平展開,細細打量了一眼,這的確是一份轉讓的田契,署名就是任成富。
“今日,京兆府尹問你的時候,你怎么不把這田契拿出來?你若拿出來,當場便能立案了。”
昌多身子一顫,磕磕絆絆地回話,“我、我之前見過那個京兆府尹就在我老家,有一次在茶館的包間里,我見過他和任成富在一起,我怕、我怕”
這后面的話,他說不出口,但謝見君猜到了他的意思,昌多大抵是認為那京兆府尹同任成富有什么勾結,故而今日,寧愿被京兆府的衙役趕出門,也不敢把藏在鞋里的田契拿出來。
“你倒是個聰明孩子”謝見君長嘆了口氣,只覺得這事兒忽而變得麻煩起來。若只是個強占土地的地主也就罷了,現今不知道,京兆府尹在其中又扮演著什么角色。
他有些猶豫,一時懷疑自己該不該去管這件事兒,那府尹是從三品的官秩,論官職來說,自己不過是個從六品的修撰,硬碰硬,定然不會順利。
倘若就此將這事兒擱下,哄著昌多給他爹娘安安生生地下了葬,照現在的局勢來看,也不是不成,但他這心里,總有股氣堵在胸口處,提不起來,也落不下去。
屋中驟然陷入了安靜,云胡也從昌多的話里聽出了什么,又瞧見那沾血的田契實在刺眼得很。
“阿兄,他們都說京兆府尹不是什么好官!”滿崽的聲音,悶悶地打門外傳來。
謝見君一把將他提溜進來,聲音摻雜了幾分慍怒,“誰讓你在這兒偷聽的?這話是誰同你說的?”
滿崽往云胡跟前躲了躲,怯生生道:“就就我們同一個學齋里的學生,湊在一起說的,說那京兆府尹可壞了,一點也不像上京的父母官,倒像是個蠻橫不講理的土匪頭子。”
謝見君被噎了一嘴,冷不丁想起,這百川書院,在上京也算是拔尖的書院了,不少進不了國子監的官家孩子都被送去那兒讀書,這一來二往,指不定從家里聽著什么話了,便拿來學齋里口無遮攔。
他掰住滿崽的肩膀,迫使他直視自己,“這些話,你既是聽來了,就不可再往外說了,知道嗎?還有,家里的事兒,也不興往外說,尤其是昌多的事兒,聽見了沒?”
滿崽被嚇了一跳,反應過來才點點頭,“阿兄,你不許我說,可是你不管昌多了嗎?”
謝見君被問得一怔,下意識看向云胡,見小夫郎一臉憂心地望著自己,他捏了捏發緊的眉心,半晌,緩緩地吐出幾個字,
“昌多,明日酉時,你帶上這封田契,跟李大河來宮門口,我帶你去個地方,能不能給你爹娘討回這個公道,就得靠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