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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像條哈巴狗一樣。

    那一口林殊止咬得很重,唇齒間很快彌漫起一股血腥味。陳穆只吃痛地悶哼一聲,卻并沒有放開的打算。

    林殊止有些后悔剛才咬的那口,他占不到一點便宜,反而后腦勺還被鐵鉗似的手越扣越緊。

    他又使勁掐了把陳穆,依舊是徒勞之舉。

    情急下他心中一橫,趁著陳穆分心的間隙抬起膝蓋往這人小腹襲去!

    卻被陳穆看破所有,下一秒剛有起勢的膝蓋就被穩穩截下。

    “別動。”

    許是他動作太多,陳穆終于略作停頓,有些不滿地開口警告道。

    等到陳穆自認為親夠了才把早已經缺氧到要窒息的林殊止放開。

    剛重獲自由的林殊止飛快地照著陳穆那張臉甩了一巴掌。

    這一耳光的力度很重,打完林殊止都覺得掌心發麻。

    這場面實在離奇,他人還坐在陳穆的身上,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兩人有仇要打一架。

    陳穆臉被打得偏向一側,此時的男人又像變了個人似的,臉朝著方向盤的方向也不轉回來。

    似乎對被打了這件事并沒有很生氣。

    林殊止:“陳穆,你喝多了就發酒瘋是吧?”

    剛才他真是判斷失誤,陳穆喝了酒慣常不發酒瘋,但不代表不會發酒瘋。

    “下車吧。”陳穆用一種吩咐的口吻說。

    對象自然是林殊止。

    林殊止真的很討厭這種相處模式,陳穆永遠是上位者的角色,擁有獨特的決斷思維,要他對他言聽計從。

    其實林殊止曾有過選擇的機會,是他親口應承的,要結婚。既然做出了選擇,那所有委屈都該打碎了往肚子里咽。

    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無時無刻都提醒他——

    是他自找的。

    就像今天晚上,他多年養成的思維模式讓他無法拒絕陳穆,氣急了甩出一巴掌也只能繼續言聽計從地把人往家里帶。

    他自找的。

    老居民樓里夏天時潮濕陰暗,冬天時則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風口,寒風一陣一陣地席卷過去,把生銹松動的窗欞搖得嘎吱響。

    不止樓上還是樓下的住戶大敞著門,風刮過的時候門被狠狠地打回去,樓外那棵歪脖子樹都震得抖三抖。

    林殊止帶著人上樓,猝不及防被這一巨響嚇一跳。

    “還沒到?”陳穆臉色在黑暗中看不甚清,光從聲音來分辨似乎暗藏了點不耐。

    “快了。”林殊止嗓音淡淡的,手掌卻在身側攥成了拳。

    他家在七樓,沒有電梯。老式居民樓安裝電梯比較麻煩,這里的住戶沒有達成協議,為了修個電梯爭了五年有余,最后只得擱置。

    樓道里燈泡壞了兩個月,老小區的物業體系并不完善,因此報修兩個星期也無人理會。

    林殊止怕黑,只好加快腳步把人往家里帶。

    他走得太急,翻出鑰匙開門時氣息尚不能平穩。這其實不能全算做爬樓的鍋,畢竟在車上時他被強迫到差點暈過去。

    家里是亂糟糟的一片,沙發自帶的兩個抱枕被他東一個西一個地扔在地毯上,冷透的紅燒牛肉面表面結了層厚厚的油,出門前忘關的電視機嘰里呱啦地播放到了戲劇曲目,為這個稍顯孤寂的小房子添上點人氣。

    林殊止一個人住并不太講究,房間亂到一定程度時才會簡單地收拾到看得過去的程度。

    收拾做什么,反正都是要亂的。

    可陳穆有潔癖,他是知道的。

    果然陳穆在看到那桶泡面時終于忍不了,陰著臉替那桶結著油的泡面蓋上了蓋子。

    陳穆嫌他這兒臟。

    那這也不能怪他,畢竟在三個小時前他不知道會有人強行登門造訪。

    “怎么過成這樣?”陳穆扯過茶幾上的紙巾擦拭著手指問他。

    嫌棄他的面。

    “我過得挺好的。”林殊止并不覺得自己這樣的生活很糟糕,反而來到沒有陳穆的世界還更加快活自在。

    可現在陳穆再次出現了,他好不容易平靜的生活再一次被打破。

    與之一同差點被打破的,還有他好不容易才構筑成型的防線。

    林殊止又看了眼那桶被宣判出局的泡面,頓時有些心疼,心疼的同時還有些胃疼。

    其實加點開水熱熱還能吃……

    面才吃了幾口,約等于他今晚沒吃晚飯。

    他常年有胃病,家里的確也有常備的胃藥,但這藥被他上周發作時吃完了。

    而新的……新的還落在陳穆的車里。

    他需要找個借口下趟樓。

    陳穆卻先一步問他:“浴室在哪里?”?

    陳穆接著道:“我要洗澡。”

    ……幸好。幸好不是讓他去洗個澡。

    他僥幸地想,陳穆也許是為了輿論的風向才會來到他家,如果他愿意與他相安無事在客廳呆一晚是最好的。

    “那邊,”林殊止指了個方向,“鎖壞了,你進去的時候用桶頂住門就行。”

    陳穆:“給我條浴巾。”

    林殊止忍了又忍,終于進房間一通翻找,找到了上回超市十塊錢買一送一的抹布。

    他不想陳穆什么都不穿就從里面出來,又只能貢獻出自己的一次性內褲。

    “浴巾沒有,你用這個。”他將兩樣東西遞給陳穆。

    陳穆用一種意味不明的目光掃了他一眼,時候略為嫌棄地接過。

    沒有給林殊止反應的時間就轉身進了浴室。

    嫌小?再大的沒有了。

    林殊止對著那扇虛掩的門泄憤般嗤了聲,然后抓起玄關處陳穆的車鑰匙下了樓。

    他去找藥。那可是他花了十五塊買的藥,一盒能吃一個月了。

    然而翻遍了整輛車,就連車底都趴下去看了好幾眼,那盒藥就是憑空消失了。連帶著袋子一起。

    他大概在下面花的時間不短,陳穆給他的新號碼發了消息,類似于催促質問。

    【你去哪了?】

    該不該說這單子是真不該接,此前他已經將陳穆所有聯系方式都拉黑,卻因為這一單又將新號暴露了出去。

    他單方面忽視掉,沒一會兒又接到了陳穆打來的電話。

    他選擇繼續忽視,電話卻一個接一個,終于在屏幕第四次亮起時他放棄掙扎,鎖好車門上了樓。

    胃在剛才那一圈折騰中疼痛感更甚,火燒火燎的,連帶著那周圍都隱隱不適。

    他打開家門,果不其然陳穆早已經收拾好就坐在客廳里,眼神清明,看起來醉意散了不少。

    陳穆聽見門這邊的響動轉頭看過來,見他手上拿著車鑰匙,心下了然,問他:“太久沒開你那車,感覺怎么樣?”

    林殊止一頭霧水,卻還是答了一句,“不怎么樣。”

    “嗯。”他答得敷衍,陳穆臉上閃過一絲不悅,朝著浴室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去吧。”

    林殊止一愣,隨即反應過來陳穆是讓他也去把澡洗了。

    好吧,該不該說,他其實算是預言家?

    陳穆從小受到良好的教育,此刻在他家破沙發上坐姿還端正無比,周身氣質都與他這房子不相配。

    林殊止沒忍住又多看了幾眼,觀察著觀察著就發現了不對勁,比如他記憶沒錯亂的話,方才只給人拿了毛巾和一次性內褲。

    但陳穆身上明明白白穿著與身形極其不符合的睡衣。

    他心逐漸沉下去,陳穆并未經過他同意就擅自進了他房間。

    陳穆發現了他的視線,“你看什么?”

    林殊止搖頭,并迅速從他身邊走過,“沒什么。”

    陳穆:“我剛才喊你,你不在,所以進去找了套衣服。”

    這聽起來是難得的解釋。陳穆可從來不會和他解釋太多東西,林殊止有點無所適從,只悶悶地答一聲,“嗯。”

    他剛為那句解釋買賬,陳穆又補了句:“不太合身。”

    ……

    陳穆是個多無理的人啊,擅自侵犯他的私人領地拿了衣服還不算,反過頭還要踩一腳衣服不合身。

    林殊止不愿多言,拿好衣服便鉆進了浴室。

    眼不見心不煩。

    他想著,能躲一時是一時吧,他并不想那么快就再次見到陳穆那張臉,因此在浴室里一拖再拖,光是沐浴露就打了三遍。

    期間陳穆來敲了好幾次門,和那些刻意忽略的消息和電話一樣,這幾聲不痛不癢的敲門聲也被林殊止輕易忽略掉。

    他想,陳穆頂多只會敲敲門,以陳穆的為人,再出格的事也做不出來。

    因為他們已經要離婚了。

    再不濟,陳穆要做些出格的事,那也不該在浴室里吧。

    而林殊止還是想錯了。

    門鎖是壞的,全靠自覺,而陳穆沒有自覺。

    水汽蒸騰,林殊止只覺得身后有一陣涼嗖嗖的風刮過,轉過身時已經和陳穆坦誠相對。

    說準確些,是他坦誠。

    是真奇怪,陳穆這種對人對事有風度的人,要放在以前絕不可能直接一點隱私不留地推門而入。

    但眼下——

    “你進來干什么?出去!”

    林殊止一切都顧不上,只有些氣急敗壞地喊道。

    陳穆卻像沒聽到似的,喉結微滾,只看得到水霧中的人。

    他一步步走過去,腳步堅定得像是在走什么紅毯,可這里沒有什么紅毯,只有排水管堵塞后積蓄起來尚未排去的水洼。

    林殊止一驚,伸手要扯過一旁的毛巾將下半身裹起來,被眼疾手快的陳穆一把截住。

    “洗個澡都沒把你洗清醒嗎!”他慌亂道,“你什么時候連這種禮義廉恥都不要了?!”

    地上的瓷磚已經有些年頭,特制的防滑花紋已經磨損得七七八八,劇烈的爭搶中他不慎打滑,直直地要朝著后方倒下去!

    人的本能讓他下意識扣住陳穆的手臂。

    陳穆反應也快,一條手臂就這么生生承住了一個成年男人的全部重量。

    電光火石間林殊止的膝蓋擦過一些地方。

    林殊止反應過于激動,陳穆清了清嗓子,打算為自己貿然出現找個看得過去的理由。

    他說:“我觀察過,你現在住的地方還在使用燃氣熱水器,我怕你有危險。”

    他那件不合身的睡衣早已被花灑噴出的水濕透,衣物緊貼著身體的感覺不太好受。

    火山即將噴發,湖面下的魚群均感到自危。

    林殊止大腦還處于宕機狀態,緊緊箍住陳穆的手臂,拖鞋早在剛才的混亂中不知道飛哪里去了,地面太濕滑,他只能暫且將那條手臂當做唯一的稻草。

    空間里滴滴答答的水聲響個不停。

    陳穆終于先一步沉不住氣。

    林殊止肩頭上有顆紅色的小痣,在熱水澆灌下變得有些過于紅艷。

    水滴落下的趨勢更為迅猛,他忍不住瑟縮,水波蕩漾,又一些積攢起來的便往上濺去。

    燃氣熱水器溫度不穩定,此刻水溫似乎要比方才更高。

    浴室里升高的不止水溫。

    林殊止偷偷瞥了眼,而后暗罵了一句不爭氣的東西。

    即便如此他還是執著于躲避水的攻勢,那水已經濺到了他的唇角,被強行拂開有些不明所以。

    “不愿意?”陳穆尋找著林殊止的視線。

    林殊止避而不言。

    坦而言之,他如今對陳穆的感情復雜。

    七年的感情哪能說忘就忘,何況他不止是七年的暗戀,他還和陳穆同床共枕過兩年。

    兩年的習慣無法避免,擦擦碰碰發生點反應是很正常的事。他只能這么說服自己,而不是讓自己覺得,自己是個很愛反悔的人。

    明明下定了決心要放下,轉頭陳穆再出現就又馬不停蹄地跟過去。

    像條哈巴狗一樣。

    第4章 不想我嗎?

    陳穆見林殊止沒反應,又瞥見他身下的動靜,揶揄道:“這么久不見,就不想我嗎?”

    林殊止深知被陳穆全看了去,卻又躲無可躲。

    林殊止:“我為什么要想你。”

    陳穆將他困在雙臂之間,微微平復喘息道:“不要鬧了好不好,今晚過去了我們就和好,你就跟我回去。”

    林殊止思維有些發散,畢竟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讓他決心放棄的事可不止一件。

    他也覺得他沒有在胡鬧,胡鬧那都是調情的把戲,而他是在動真格。

    他就是要和陳穆離婚的。

    怔愣之間,陳穆完全失去等他答復的耐心,重新又wen上來。

    在他看來,林殊止不動,那就是不拒絕,就是同意的意思。

    林殊止的確不拒絕,并在情到深處時給予了一定的回應。

    卻并不是再給次機會的意思。

    一吻畢,林殊止呼呼地大喘幾口,用陳穆剛才看他那眼神同樣不屑地朝著陳穆那處望去:“你不是喝醉了嗎?”

    看還不夠,他伸手掐了一把,男人的悶亨聲應勢響起。

    林殊止拇指和食指環成圈,箍住緊貼睡庫的東西,又順勢收力夾了一把,掌心沉甸甸的,讓人無法忽視的熱度隔著布料緩慢地傳過來。

    陳穆冷冷地看著他的手。

    林殊止不得趣,試圖把手放開:“真醉了?爛醉的人無法立起。”

    陳穆攔住他下一步的動作,聲音里摻雜著顯而易見的情預,“你覺得呢?”

    林殊止勾起嘴角微微笑了笑,心里五味雜陳。

    原來他喜歡了七年的人,也不過真是下半伸思考的動物。

    好吧好吧,最后一次了。

    他還不能玩得盡興些嗎?

    陳穆那尺寸驚人的兇氣完全暴露在他眼前時他只有一個念頭——

    白瞎了他一條一次性內庫。

    而后才后知后覺剛才下樓找藥的時候沒順便到附近的便利店買盒嬰兒嗝屁神器。

    畢竟胃藥家中常備,嬰兒嗝屁神器可不是。

    陳穆埋在他頸窩間深吸了一口,發出一聲喟.嘆,“你喜歡這個沐浴露嗎,挺香的,不過好像是個雜牌。”

    手上趁他不注意緩緩沿著腹股溝往下走。

    ……

    ……

    有桃子會省事方便許多,起碼事候清理的時候不需要對著鏡子張腿將那些東西一點點導出來。

    陳穆以前從來都是悶聲干活,今天不知怎么的話突然多了起來。

    林殊止不免猜測,難不成是大半年有很多話要對自己說?

    不太可能。

    陳穆大概只是有了新的床上喜好,至于這種喜好是在誰那兒被開發出來的他就不得而知了。

    林殊止又覺得煩,他無法一心二用,老房子隔音并不好,他不能保證泄露出去的聲音是否會被第三人聽見。

    他也不想和陳穆說話,與準前夫高在一起的感覺并不好,他心理上過不去。

    大半年未經輕事的身體又經開托多少有些不適應,林殊止不自覺地收緊,下半伸朝著遠離陳穆的方向探著。

    他其實哪里都去不了,陳穆扣住他的腰往深處進了進,狀似閑聊地問:“怎么干起代駕了?”

    “……沒錢。”

    “我聽小年說,你不是還去旅游了?”

    “……”小年是陳穆給他安排的私人助理,平常通風報信一把好手,連放個屁陳穆都會知道的程度。

    他以為陳穆不知道他去旅行,沒想到還是知道的。

    不過還好,他的新住址小年無法得知,這才在這兒安生了大半年。

    陳穆重重掐了他一把:“回答問題。”

    “……旅游回來沒錢了。”

    “怎么不回家?”

    “……”

    他回什么家,那是他家嗎?

    林殊止越想越覺得好笑,他躲起來大半年,誰知道陳穆是不是讓新人住進了別墅,萬一正好撞上陳穆和哪位小情人的好事怎么辦?

    他是坦然留下還是拔腿就逃?

    應該是后者,畢竟他不喜歡三人大戰。

    陳穆又埋頭入他頸窩,他聳著肩膀,忍不住露出個笑問:“你養的那些情人,都知道你在外面這么濫教嗎?”

    “我養的什么?”陳穆又停下來,這是他今晚第三次被打斷,耐心即將告罄。

    林殊止嘴角垮下來一點,陳穆還跟他裝上了。

    好好好,陳穆愛怎么說怎么說,反正嘴長在陳穆身上。

    “情人啊。”他嘴上說著,又不免有個其他的猜測。

    難道是都分了?

    不該啊,他記得他離開那會兒沒有分的,還有個叫施奇的小男孩上門找他來著,讓他轉告陳穆還那春宵一夜的房費。

    陳穆沉聲道:“我身邊除了你,沒別人。”

    好好好,陳穆說什么就是什么,他聽聽得了,一點不信。

    ……

    一輛通體發黑的SUV靜悄悄地停在老小區的露天停車場里。

    和那棟靜謐的老式居民樓一樣。

    ***

    林殊止一覺睡得并不好,他又夢到了小時候的事。

    很小的時候他就知道,他沒有爸爸。

    以前是以為他爸死了,被夏蘭琴扔在林家門口后才知道,他是私生子。

    他爸一直活著,只是不來找他。

    夏蘭琴扔掉他的理由也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夏蘭琴找到了好人家要當富太太去,那男人嫌棄他。

    當年他怎么都無法理解,畢竟他吃得不多,也不吵鬧,不會有過分的要求,甚至可以嘴甜地喊“叔叔”。

    但現在想想終于明白,也對,誰愿意娶一個拖家帶口的女人呢?

    哪怕他只吃一口飯。

    他天天在眼皮底下呼吸都是錯的。

    他出生的意義只在于成為夏蘭琴要挾林正安的籌碼。

    誰知他生出來五年,林正安絲毫不為所動,夏蘭琴甚至讓他生出來便姓林。

    各種細節他不清楚,只知道最后夏蘭琴終于放棄要繼續當林正安情婦這條路,轉而搭上了別人。

    那姓劉的男人許諾她一個正室的地位。

    天下熙熙皆為利往,天下攘攘皆為利來。不到半年時間,夏蘭琴很輕易便答應了。

    當一切即將塵埃落定,籌碼成了累贅,自然就成了該被放棄的那個。

    林殊止被放棄了。

    林正安該是討厭威脅他的女人,連帶著她生出來的孩子也一并討厭。

    所以他進了林家從來沒得到過林正安的正眼。

    反倒是最該憎恨他的人,給了他…不能說是偏愛,是更接近公平的待遇。

    方卉是看他可憐。

    林殊止不是第一次被扔在林家門口,但最后一次,夏蘭琴是下了決心的。

    夏蘭琴將他放在林家正門口,揚長而去的車尾氣熏得他嗆咳好幾下。

    夏蘭琴走了,他并沒有很緊張或擔憂,以為又在玩游戲。

    以前也經常玩這種游戲。他天真以為像以前那樣,沒有人將他帶進去的話,時間一到夏蘭琴就會來帶他走。

    可是他待了一整天夏蘭琴都沒來。

    他不想被發現,他還想跟夏蘭琴回家。所以見著人都躲得很遠,等人家走遠了才坐回原位。

    林家沒有一個人發現外面有他這么個小東西的存在,而林家以外倒是有人看見了他。

    這邊是一片富人區,住的都是些多多少少有頭有臉的人物。

    夏日傍晚時分,天邊藍橙交替,蟄伏的蚊蟲全都蠢蠢欲動,叮了林殊止身上好幾個大包。

    有個年紀比他大上幾歲,但也還是小孩的人,恰好放學路過,給了他半包早餐吃剩的藍莓方包。

    他不喜歡那個人。

    因為那人見他第一眼,喊他“乞丐”。

    可他餓極了,真就當了一回乞丐。

    那人見林殊止狼吞虎咽地吃完藍莓方包,又施舍給他半瓶農夫山泉。

    等林殊止吃完喝完,那人便帶著垃圾頭也不回地走了。

    林殊止在林家后花園的墻角窩了一整晚,最后被出來檢查門鎖的傭人發現。

    他睡得迷迷糊糊,黑暗中被慌不擇已的傭人不慎踢了一腳。

    傭人被嚇一跳,忙著進去請示主人家。

    林殊止再次醒來時眼前已一片光亮。

    方卉是他看見的第一個人。

    撿到他并允許他進入林家的人,不是林正安,而是方卉。

    方卉是林正安的正室。

    方卉對他很好,是整個家里對他最好的人。

    林殊止至今也沒想明白方卉對他好的理由。

    他該被憎惡,因為他是林正安在外面亂搞的歷史遺留問題。

    他也不知方卉是否在某個深夜崩潰過,應當是有的吧。

    但可能也沒有。因為方卉足夠強勢獨立,一直與林正安不離婚只是因為余情未了。

    她不像夏蘭琴那樣,離了男人就不行。

    ……

    一切的始作俑者林正安常說方卉撿了個累贅回來。

    那時林殊止真的很小,但也覺得不好意思,因為親生的爹都不要他,為什么方阿姨要管他呢,方阿姨該把他視作眼中釘肉中刺才對。

    可是沒有。

    林殊止喜歡畫畫,方卉就特地送他去了當地最出名的私人畫室。

    即便進了林家,但因著私生子的身份,林殊止免不了被欺負。

    眾人面上不提,可暗地里誰都知道,林家多了個小孩,不是出自方卉。

    八卦的風吹遍了世上的每個角落,畫室里的其他學生不知怎么得知林殊止見不得人的身份,一頓嘲笑諷刺免不了,他被潑了顏料,下手的人笑稱給他的白襯衫換換顏色。

    與那喊他乞丐的家伙見面似乎不止林家門口那一次。

    再見時是在林殊止水杯里被扔了蟋蟀的時候。

    他嚇得從座椅上彈起,氣急了與主謀扭打在一處,老師并不在場,沒人能管這場鬧劇。

    那人第二次幫了他。拎起他的水杯潑向了為首作亂的男孩。

    那回林殊止臉上掛了彩,對那人叫他乞丐的事不再介懷。

    畫室里的小孩年齡跨度很大,小的如林殊止那般小,大的能馬上踏入高中。

    那人當然沒有上高中那么大,林殊止猜測他在讀初中。

    事實還是他想錯了,那人只比他大了三歲。

    說好聽點,長得成熟。說難聽點,長相顯老。

    很快林殊止又發現,那人的家就在林家向東不到一百米。

    怪不得當初會路過林家大門,那該是他回家的必經之路。

    而每周六固定的上課時間那人都是獨自前往,身邊也沒有人陪著。

    林殊止終于鼓起勇氣,讓聽令于方卉的司機叔叔為那人開車門。

    車門開了,那人卻不愿意上來。

    司機叔叔笑著逗他:“小陳怎么不愿意上你的車啊?”

    小孩子臉皮薄,幾次三番下來屢遭拒絕,林殊止便獨自生了悶氣,不再執著于讓那人上車這件小事。

    林殊止很快又被別的事吸引了注意力。

    那人很樂于助人,林殊止不止一次見過他幫很多人。

    那是個熱心腸。

    那是鄰居家的哥哥。

    鄰居家的哥哥叫陳穆。

    ……

    第5章 小“女”朋友挺得勁啊?

    往事在夢中重現的滋味并不怎么樣,林殊止在一陣頭痛中緩緩醒來。

    思緒還遲鈍地停留在他在林家的時候。

    方卉允許他成為林家的一員,給予他每位子女都同等的物質待遇,是整個林家對他最好的人。

    但這并不是視如己出的好,林殊止能感受到的。

    他也知道他不能要求得太多。

    所以他依舊感激她。

    夏蘭琴的臉早在二十多年的光陰里隨著時間遠去,他只在很偶然的時候會記起那些片段。

    窗簾被整齊地拉起,室內還是一片黑暗。

    昨晚實在太瘋狂,以浴室為起點,陳穆將他拖到了客廳,最后以他房間作為長久的據點。

    醒著時見著的是陳穆,夢里也是陳穆,結果醒來時被窩都涼了。

    陳穆早已經不見了蹤影。

    好像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是這樣。林殊止起床時能見到陳穆才是稀罕的事。

    他隨意薅了把頭上的雞窩,對昨晚發生的一切都覺得荒謬。

    看清床上具體情況后更覺得頭疼。

    喝醉的明明是陳穆,怎么最后亂性的卻成了他?

    小時候的他,對于陳穆不可謂沒有一種崇拜的色彩。

    這不奇怪,畢竟陳穆救了他那么多次。

    可他已經長大很久了。

    他變了,陳穆亦是。

    小時候的林殊止從來都想不到,二十年后會和陳穆在同一張床上滾兩年,并且下位者的角色一演就是兩年。

    多想無益,要緊的事一大堆,首當其沖是把自己處理干凈,像之前的很多次那樣。

    林殊止渾身上下都酸軟,一些半風干的液狀物體還掛在身上,不過按陳穆的尿性也是情理之中,他本來也沒想著陳穆會好心到給他做清理。

    果不其然一動身就有一陣熱浪爭先恐后地涌出來。

    林殊止不自覺收了收,更覺一陣刺麻的痛。

    一句粗口沒忍住從嘴邊爆出,他深吸了口涼氣繼續前進。

    結果下一腳就是他昨晚都沒來得及換上的內.ku。

    他不知道是怎么從浴室帶進房間的,明明昨晚他一點穿衣服的機會都沒有。

    實在太荒誕了。

    哪哪都是昨晚留下的痕跡,空氣里甚至還有股腥膻的味道沒有散去,他想起都覺得面紅耳赤。

    林殊止好容易步履蹣跚進了浴室收拾干凈,出來看到滿屋子狼藉又覺得看不過眼,強忍著不適把里里外外都打掃了一遍。

    過程中他甚至有種透過現實看從前的感覺。

    似乎以前也是這樣的。

    雖說他和陳穆之間沒有什么感情基礎可言,但結婚以后陳穆卻是意外地對他這副身體感興趣。

    頻率不算太高,但幾乎每個周的周末會和他一起過夜。

    一夜過后的光景取決于陳穆前一天晚上做了多少。

    通常都是比較混亂的。

    但陳穆怎么可能收拾,家里有專門的人收拾,從來都輪不到他干這些。

    陳穆可以不在乎,可以第二天一大早便以公事為由揚長而去,但林殊止不行。他不想讓別人看見房間被弄得亂七八糟的模樣,所以在日常打掃的人到來前,他選擇親力親為地先把房間收拾好。

    為此還經常被誤以為他不喜歡被侵占私人領域。

    這種事解釋起來又比較麻煩,所以林殊止常常選擇一笑了之。

    陳穆永遠不知道他做過些什么,也沒必要知道。

    忙活大半個早上,家里總算能看得過眼。

    昨晚被慌忙帶上床,林殊止的手機早已沒電關了機,起床到現在充了一早上,應該差不多能滿格電量了。

    一開機消息就爭先恐后地彈出來,林殊止一條條消掉那些APP的廣告推送,最后剩下一條入賬的提醒。

    陳穆給他打了錢。

    數額還不少,后面跟了好幾個零。

    林殊止一下沒憋住在客廳里笑出來,聲音在老房子里回蕩了一遍又一遍。

    他肩膀都在顫抖,笑到最后他眼睛都酸了。

    這算什么?上完了給的報酬?

    跟買他一晚上有什么區別?

    還挺大方的,陳穆越來越大方了。以前還沒錢呢,這回直接好幾個零了。

    給了錢,讓他好好想想。

    陳穆大概是不會再回來了。

    ……

    他在介意些什么呢?明明一直都知道陳穆就是這樣的人。

    他也早就想好要放棄了的。

    只是需要一些時間來進行脫敏。

    林殊止沒在這停留太久,江鵬此時發過來的微信很好地轉移了注意力。

    江鵬說要請他下館子,以表對昨晚林殊止幫了大忙的感激之情。

    林殊止甚至還沒完全消化掉這個消息門就已經被敲響。

    開門果然是江鵬。

    江鵬臉上稍顯疲憊,似乎是一夜未眠,不過眉頭是舒展的。

    林殊止見狀便問:“你爸好點了嗎?”

    江鵬抱著手臂倚在門框處:“沒大事,昨晚跟你掛完電話沒到半小時就被推出來了,就是今天一大早就鬧著要下床,也不知道是不是麻藥給他腦子麻壞了。”

    他嘻嘻笑著,一點沒有昨天那苦喪樣子。

    家里人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又回來了,換誰都高興。

    林殊止也由衷替他感到高興。

    江鵬視線繞過林殊止看了眼房子里的布置,又盯著林殊止看了好幾眼。把林殊止都看得不自在了才問:“你昨晚…是不是帶人回家過夜了?”

    林殊止臉上瞬間變得精彩,又青又紅又白。

    “沒有。”林殊止立馬反駁,語氣多少讓人覺得心虛。

    江鵬不信,開玩笑般又揶揄道:“真的?”

    “真的。”林殊止打算江鵬再問便避而不答了。

    雖然江鵬一眼看穿,但他還是不知道江鵬看見了什么,明明他打掃的那樣干凈。

    等等,江鵬能發現,那是不是說明,他以前自以為打掃得干凈的房間實則都被人看穿。

    他狀似不經意地問道:“你看到什么了?”

    江鵬用手點了點他自己的側頸。

    林殊止一下明白過來,用手掩住那塊相應點的地方。

    陳穆在他身上留了痕跡。

    荒誕一晚有點痕跡不奇怪,陳穆以前也喜歡干這檔子事。

    他是個在努力走上坡路的十八線演員,要拍戲身上自然不能留下痕跡。

    那時陳穆也不自覺,需要他不斷提醒才能克制一些。

    那塊皮肉被林殊止死死摁住,力度大到紅痕都浮現出來。

    江鵬:“小女朋友挺得勁啊?”

    林殊止眼神躲閃:“不是。”

    “不是?”江鵬揶揄笑道。

    林殊止又補一句:“前兩天自己抓的。”

    有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嫌疑。

    即便裝得坦然大方,可轉頭林殊止還是進房間找了條圍巾戴上,徹底掩住整一截脖子。

    這算是默認了昨晚發生的一切,江鵬笑而不語,攬著林殊止肩膀便出了門。

    江鵬他爸還在醫院里,江鵬就不方便出來太久。他們找了家在醫院和林殊止家之間距離折中的火鍋店。

    這家火鍋店是附近新開的網紅店,裝潢優雅,整面墻都由玻璃構成,如果碰上雪天,還可以一邊賞雪一邊打火鍋。

    吃火鍋也挺費時間,一開始林殊止想著隨便找家快餐店就算了,奈何江鵬執拗地要請他吃頓大的。

    林殊止當然知道此行并不止江鵬請他吃飯這么簡單,更重要的是來找他要昨晚的報酬。

    他與江鵬事先說好的,雖然單子是江鵬接的,但活是他干的,所以正規途徑的酬勞屬于林殊止,而小費對半分。

    商量好的那會兒林殊止還不知道江鵬是臨時接的單,只以為是早預約好卻又推不開的,現在卻怎么看怎么不對勁。

    不過因著江鵬他爸腦溢血急著用錢,林殊止就不和他計較那么多了。

    陳穆給得遠比他預想中的半個月房租要多得多。

    林殊止將錢轉過去的時候江鵬眼珠子都差點掉進火鍋里了。

    這大老板是多有錢啊?!!

    江鵬在一旁一邊來回數著那幾個0,一邊感嘆自己什么時候才能成為這種有錢人。

    林殊止臉上神情淡淡的,看著江鵬的樣子也沒有太多感觸動容。

    大老板一定有錢,卻并不一定大方。

    他還是做了貢獻的。

    他陪陳穆睡了一覺。

    江鵬:“你小子成了單子還能去找女朋友,時間管理得可以啊!”

    江鵬算是開了眼,他認識林殊止以來林殊止就是個悶聲沒話說的性子,但幫忙倒是爽快。沒成想這小子昨晚過得這么充實精彩,江鵬心底油然而生一種敬佩。

    不過也是奇怪,他認識林殊止怎么說也有好幾個月了,從來就沒聽過林殊止提起家里有人還是怎么的,他還一直以為林殊止單身呢,不然也不能夠三天兩頭都找他幫忙。

    江鵬:“那女孩沒說什么吧?我讓你臨時幫忙跑個單子。”

    江鵬認定昨晚林殊止和人過了夜,林殊止也不再解釋。做了就是做了,只是江鵬搞錯了性別。

    林殊止:“沒有。”

    江鵬爽快道:“改天把她帶出來,哥請她吃飯。”

    “……嗯。”

    林殊止胃病常犯,沒吃藥的緣故,今早起床時胃還在隱隱作痛。

    昨晚其實并沒有那么shuang,做到最后的時候他已經分不清哪里痛了,好像渾身都是痛的。

    胃不好最忌辛辣,但吃火鍋江鵬向來無辣不歡。他還是隨了江鵬的口味,點了個特辣的鍋底。

    得了小費江鵬闊綽大方,店里貴的那幾樣基本都上了,林殊止撐得吃不下,到最后都是江鵬在清盤。

    一片毛肚下鍋等待的間隙,林殊止很隨意地往窗外看去。

    惡劣天氣已經要過去了,外面已經沒有在下雪了。

    他看到有個身形挺拔的男人,為身旁的女士拉開一側車門,還細心地用手掌替女士抵住車頂,以防止女士磕撞到頭。角度剛剛好,他能看到男人的一點側臉,看見嘴角噙著的那點笑。

    男人背影形似陳穆。

    是在說什么呢?要送她回家嗎?

    林殊止忽然想起昨晚他在車頂磕的那下,頭頂似乎有所感應,出現了幻覺似的痛感。

    男人關上副駕的門便走向主駕那側,林殊止忽然覺得車牌號很熟悉。

    是那輛路虎啊。

    男人此時似乎注意到他投去的視線,驀地轉過頭來。

    “殊止,看什么呢?”

    林殊止如夢初醒,快速將頭轉回來時江鵬一臉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江鵬瞇著眼笑道:“昨晚沒睡好啊?”

    見他怔怔的又提醒他:“你毛肚掉了。”

    林殊止這才發現筷子上夾住固定放在鍋里煮的毛肚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掉進了鍋底,他手忙腳亂撈了半天終于撈起來嚴重縮水的一塊深棕色物體。

    毛肚早就老了。

    再看出去,陳穆的車早就揚長而去。

    第6章 “不要這種語氣說話。”

    因著江鵬還要趕著回醫院,一頓火鍋吃下來花了不到一個小時。

    江鵬幾次三番囑咐林殊止將小女朋友帶出來他好賠罪,林殊止心不在焉地答應著,腦子里卻揮之不去陳穆鉆進駕駛位時的身影。

    依舊為省那兩塊公交費,林殊止回到家樓下時將近下午。

    天徹底明了,雪也融了,正是最冷的時候。

    林殊止一路往前走,忽然聽到路邊草叢里有點窸窣聲響。

    循著聲音一路找過去,聲音的盡頭是一窩小貓。

    不是只有一只,是一窩,一共四只。三只橘白色和一只三花,看起來還沒斷奶的樣子,連爬都沒學會那種。只能蛄蛹地在那一片小小的空地里扭動,發出細弱的叫聲。

    林殊止心底忽然軟下去一塊,蹲在那兒看了好一會兒。

    過了半晌又想起有人在這兒,母貓可能不敢過來。

    他又走開回了家,離開之前扒拉了點樹葉給那群小東西蓋上。

    回到家林殊止神經質般坐立難安,把家里的雜物都清了一遍,借著倒垃圾的機會又路過三次他發貓的地方。

    垃圾扔完了,他又想到家里泡面斷了貨,于是又下樓去小區門口的便利店里屯了二十包袋裝泡面。

    收銀臺結賬時他很自然就看見了一旁貨架上堆了三層的嬰兒嗝屁神器。

    各種味道和薄度的都有。

    林殊止慣性思維下的第一反應是——這里沒有適合陳穆的尺寸。

    第二反應,他腦子有病。

    拎著一大袋方便面回去時依舊沒見到母貓的蹤影。

    可能是養不活這一窩索性全棄掉了,也可能是被這場雪凍死在哪個犄角旮旯里了。

    林殊止更偏向前者。

    小貓明顯沒有幾個小時前活躍,有兩只甚至已經奄奄一息。

    林殊止嘆了口氣,覺得生死有命,這種天氣這窩貓估計活不成。

    他毫不猶豫地上了樓,閑下來后卻總覺得少點什么,哪哪都不踏實。窗戶被他擦得透亮,從上往下看隱約可以看見樓下那團在一處的貓。

    黃昏時分,他翻出上次買掛面時附贈的紙箱,到樓下把貓撿了上來。

    幾個小時前那奄奄一息的兩只里其中有一只好像已經離去了。

    林殊止對著剩下那幾只小東西一籌莫展。

    終究還是打開了百度。

    ——小貓能吃貓糧嗎?

    ——小貓喝什么奶?

    ——幼貓一天吃幾頓?

    ——幼貓和小貓的區別?

    小貓身上不太干凈,肉眼可見皮膚上爬了蟲子。林殊止帶著手套抓了半天也沒處理完。

    ——貓什么時候能做驅蟲,什么時候打疫苗?

    ……

    一通查下來,要用的東西家里一樣都沒有。

    林殊止又下了樓。

    最近的寵物店也在兩公里以外,來回一趟步行時間太長,他咬咬牙打了車。

    寵物店主見林殊止似乎什么也不懂,坦蕩蕩又毫不留情地宰起新客。這個又進口那個又添加微量元素的,貴總有貴的理由。

    結賬時林殊止看著那串數字,深刻意識到養貓燒錢。

    這還沒開始養就已經支出好幾百。

    被宰完的水魚大包小包拎著在今晚第三次上樓時,在走廊盡頭看到了個烏漆的背影。

    走廊里用的是白熾燈,昏黃燈光下背影轉過來,還是一如既往沉如深水潭的臉色。

    陳穆就這么靜靜倚靠在門邊,等著林殊止過去開門。

    “你怎么又來了?”林殊止站定在陳穆面前,并不急著去掏鑰匙,半嘲諷道,“又想做那些事嗎?”

    他面上云淡風輕,并不覺得那種事很難說出口。

    陳穆想上他都這么坦蕩,他也沒必要遮遮掩掩。

    陳穆:“我沒說要做那個。”

    “好哦,”林殊止將脆弱的后背貼著墻壁,“那你就回去吧,我要開門了。”

    “林殊止。”陳穆眉間藏了幾分慍怒。

    林殊止識相閉了嘴,他本意也不想和陳穆爭什么嘴上便宜。

    “開門。”又是這種命令式語氣。

    林殊止:“……”

    陳穆:“我們進去說。”

    “如果我不開呢?”林殊止依舊不動,“我們也沒什么好說的,你請回吧。”

    陳穆不答,只沉著臉色將林殊止擠在門邊上,他占據絕對的優勢,只要林殊止有躬身逃跑的可能,他一定能把人攔住。

    林殊止并沒得選,陳穆這會兒還在和他講道理,但如果不講道理了真正動起手來他肯定不是陳穆的對手。

    沒辦法,他只好動作別扭地從對側口袋里翻出鑰匙,卻在將鑰匙伸向鎖眼時突然頓住,“你擋著我,我怎么把門打開?”

    陳穆稍微讓開了一點。

    林殊止不太情愿地將門打開。

    陳穆跟在他背后進來,順手將門帶上。他看見林殊止脖子上那條圍巾,“你不是對這種羊毛紡織類過敏嗎?”

    林殊止將圍巾摘下來隨手放在玄關處,果然那截脖頸上留下一圈淡淡的粉痕。林殊止不甚在意地抓了幾下,留下幾道更紅的印子。

    他的確對這種毛線紡織的衣物過敏,但當時是情急之下隨手抓來圍上的。

    說起來,這圍巾還是他去年織了要送給陳穆當作冬至禮物的,最后也沒送出去。

    因為陳穆一定看不上。

    林殊止:“我以前要拍戲,讓你別弄到外面看得見的地方,你照做了,但是現在我不說,你就不會這么做。”

    他長舒了口氣,把帶回來的東西一樣樣在地上排開整理,“我不拿東西擋著,怎么出去見人?”

    “好好說話,”陳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警告道,“不要這種語氣。”

    既然語氣討人嫌林殊止就不想跟他說了。

    大概終于意識到自己的語氣也算不上好,陳穆又放輕聲音,說:“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林殊止忍不了:“那是以前。”

    陳穆總停留在以前。

    以前那是因為愛,現在又憑什么要求他還一如既往呢?

    陳穆:“至少你現在不要對我那么惡語相向。”

    印象中林殊止永遠聽話,既不惹是生非也不會多嘴些什么。行程永遠都是提前好幾天告訴自己,在床上也很乖,那副身體總能輕易就被自己挑起興致。

    究竟是什么時候開始林殊止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那你可以不跟我說話。”林殊止語氣很差,把地上的小貓用品清點完就起身要去找個紙皮箱裝起來。

    他身上的火鍋味還沒徹底散掉,陳穆跟在他后面:“你今天和別人出去吃飯了,是嗎。”

    提到這個林殊止就心里一陣悶悶的難受。他想起那個坐進后座的女人。

    原來那真不是錯覺,那就是陳穆。原來陳穆看見他了。

    原來陳穆真的在送別的什么人回家。

    陳穆:“你以前都會告訴我的。”

    林殊止:“你從來也沒告訴過我你要做些什么,就比如今天,你送人回家不也沒告訴我嗎,這沒什么好說的。”

    陳穆愣了一下:“送人回家?”

    林殊止苦笑道:“你做不到同等的付出,就不要用這套標準來要求我了。”

    “不過我們合作即將到此為止,現在乃至以后這些事我也不想知道了。”

    “你誤會了?”陳穆終于聽懂,“我現在可以告訴你那是最近A級項目的合作方,我和她并沒有做任何不合適的事。”

    陳穆:“是你想得太多。”

    這聽起來像是林殊止在無理取鬧。

    “是我想得太多,也是我要得太多。”林殊止語速很慢,聲音很小,眼里看不出一點波瀾起伏。

    他獨自走到了離陳穆最遠的那端沙發坐著。

    陳穆太陽穴狠狠一跳,他并不覺自己有什么錯處,更多的是林殊止變了。林殊止已經不再愿意下他給的臺階。

    他又放軟語氣,走過去從后面輕輕抱住林殊止,以一種絕對籠罩的姿態,“你聽話一點好嗎,我與她真的沒有什么。”

    他又想到什么:“我在車后座找到你的藥了,你的胃病犯了?昨晚胃疼?”

    陳穆身上有股木質沉香氣味,林殊止曾經很喜歡這個味道,現在這種氣味不僅四面八方地包裹住他,還爭先恐后地涌入鼻腔,要侵略到四肢百骸中。

    只會讓林殊止覺得煩躁。

    他快要氣笑了,自始至終陳穆并不知道他想要什么。一貫的人竟然在這種事上抓錯重點,并試圖以其他事情分散注意力。

    關心他的胃?當然不是。陳穆只是習慣了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

    林殊止冷冷將那兩條環住他的手臂甩開。

    很好,軟硬不吃。

    陳穆也不再接近他,卻忽然注意到茶幾邊上箱子里的貓。

    “你怎么帶了貓回家?”

    他走過去,略顯嫌棄地用食指和拇指掐住拎起其中一只的后脖頸。小貓被扯著皮肉,不太舒服地哼叫了好幾聲。

    “流浪貓在外面喂喂食就好,沒必要把它們都帶回家。”

    林殊止從他手里把貓搶下來,輕輕放回箱子里,箱里被他墊了很厚的兩件舊衣服。

    他說:“你別動他們。”

    陳穆:“貓有寄生蟲,最好不要多碰。”

    “我會做好驅蟲。”

    “我讓你不要養。”

    ……陳穆真是個很掃興的人。他從不問林殊止為什么要做,為什么想做,只按照自己的標準衡量別人,要求別人都照著他的條條框框做事。

    前一秒還能夠扮演完美伴侶的角色關心他的胃是不是出了問題,下一秒就能指揮他做人。

    陳年累月的小事積累著爆發出來威力驚人。

    “關你什么事啊?”隔音太差,林殊止克制著聲音,“我問關你什么事,我們倆已經沒關系了,我們倆馬上結束了。”

    陳穆冷靜道:“我不明白你這么執著于要離婚的原因,明明我們結婚是雙方都獲利的事。”

    他又列出各種條目開始分析,像對待財務報表那樣:“離婚并沒有你想象中的簡單,我們結婚四年,股市股價人脈,還有你家的事,這些我們都已經幾乎密不可分,個人利益與集體利益息息相關,牽一發而動全身,你該明白這個道理。”

    林殊止聽得很厭倦,“說這么多,總結起來就是,你嫌離婚麻煩,對吧?”

    陳穆忽然就哽住了,在商場上唇槍舌戰的人被這句話一噎就失了先機。

    “你當初和我結婚之前,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是想就這樣一輩子過下去,還是賺夠了錢擁有了穩固的地位就一腳把我踢開?”

    陳穆沒有想過一輩子這么長遠的事,他只想過需要一位合法伴侶替他穩住局面。

    猶豫一瞬就是永遠。

    林殊止已經知道答案了。

    意料之中,情理之中。

    “你只看重利益,我們從一開始的出發點就是不一樣的。”林殊止眼睛不適時地涌上一股酸澀,“陳穆,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們散了吧。”

    陳穆終究和以前不一樣了。

    以前他是被夏蘭琴遺棄在林家門口的小孩,有年少時的陳穆給他一份吃剩的早餐。

    陳穆曾是生命中的一束光,可這束光已經無法再帶給他溫暖,只會讓他感到灼痛。

    他和陳穆,就到這兒吧。

    第7章 誰沒有個愛而不得的人。

    那晚陳穆最終被瀕臨失控的林殊止趕走。

    走之前留下了那晚林殊止在車上怎么找都找不到的胃藥。

    中午吃的麻辣鍋底在此刻終于來了報應,他上腹部一陣一陣抽著疼,渾身冒著冷汗。他并不愛喝水,一天燒一壺水足夠。此刻水壺里的水早已經涼透。

    他懶得再等一壺水燒開,就著涼水把藥吃了。

    做完這些他選擇窩在沙發角落里只能維持一個姿勢一動不動。

    房間里明明很暖,而他四肢發涼。

    紙箱里的小貓惺忪著眼,身體回暖后就開始哼唧著四處找奶喝。

    此起彼伏的叫聲在客廳里回蕩。

    林殊止沒辦法,只能又打開后臺未退的百度網頁,照著上面的教程方法泡羊奶。

    小貓太小,只能用專門的注射器一點點喂,少量多次。

    溫度試過了剛剛好,林殊止隨手拎過其中那只三花,嘗試讓它適應這種工具。

    人窩在沙發里,貓窩在人手上,這該是很溫暖治愈的一幕。

    可林殊止手卻控制不住地發抖,越想控制就越控制不住,注射器幾次從小貓嘴里脫落出來。

    小貓被惹得不耐煩,在他掌心里胡亂掙動著。

    最后他只能暫時放棄。

    林殊止有很嚴重的抑郁焦慮,這在多年前就已經確診。

    他自認為發作起來的時候和瘋子無差。

    他經常找不到東西,越著急越找不到,哪怕東西就在他的眼前放著。

    他也有自虐傾向,明知胃病是常態還是要去碰忌口的食物給自己找不痛快。

    他情緒緊張就會手抖耳鳴。

    而這些陳穆通通不知道。陳穆只需要他作為一個合格的合作對象扮演好完美伴侶,并且在生活上劃分清楚界限,不會招惹是非,也不會胡攪蠻纏。

    說難聽點,他們生活上為數不多的交集里,有一大部分都是在chuang.上。

    陳穆于他而言,曾經比抗抑郁藥物療效更佳。他愿意為陳穆改變自己,不痛快的事通通憋在心里,也曾愿意成為為陳穆生活上打點好一切的人。

    與管家類似。管家與他唯一的區別在于管家不用陪.shui。

    然而多年過去,真心易冷。他無法再無休止地將更多熱情與愛投入到沒有回報的陳穆身上。陳穆儼然已經成為他發病的導火索。

    所以他選擇逃離。

    誰不愛自己呢?陳穆無疑最愛自己和利益。

    沒有亙古不會消亡的事物,哪怕就算是太陽也不會。

    林殊止沒必要再將陳穆當做生活中唯一的太陽。

    只是還需要點時間。五個月不夠那就一年,一年不夠就兩年,五年,十年。

    總不能一輩子都耗在陳穆身上。

    他已經浪費了七年。

    誰還沒有個愛而不得的人了。

    他有時候甚至都分不清愛的是陳穆這個人還是這個經年無所得的執念。

    就當是執念吧。

    軀體化發作往往要持續一會兒,林殊止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癱在沙發放空。他漫無目的地想著,思緒最終著陸在他與陳穆在一起的那年。

    并不算在一起,而是他一廂情愿的那一年。

    故事的開端無聊且俗套,走向似乎從一開始就印證著結尾會是個殘局。

    第8章 光源。

    【三年前】

    洛城的夏天從來都燥熱異常,尤其在秋天到來之前有一段無比漫長的盛夏。

    林殊止從瑞大畢了業,演藝行業并不好混,相當于畢業即失業。

    能遇見伯樂的人萬里挑一。

    林殊止并不覺得自己是萬中之一。

    他沒有什么人脈,只能像大多數人起步時那樣日夜蹲守在影城外,吃著三塊錢一個的盒飯,等著急需龍套的劇組上前挑選。

    林殊止天生條件不錯,哪怕混在人堆里也能看得見。他無疑是很幸運的,那種等著被挑選、看不到明天的日子沒過多久便被一部武打片的導演看中,拉走給了他一個小配角的戲份。

    導演姓楊,單名一個笠字,許多年后林殊止想起來都依舊感謝楊笠給了他這么一塊敲門磚。

    敲門磚要好好利用才能被稱作敲門磚,不然只能是一塊連砌墻都不夠格的紅瓦磚。

    林殊止當然選擇把握來之不易的機會。他戲份很少,角色正片預計出場時間只有兩分鐘,可對他來說依然珍貴。

    只有一場或幾場戲的龍套共用一個大休息室,休息室里只有一臺老式中央空調,室溫與外界無差。

    短視頻嘈雜的音樂聲此起彼伏。有人組著臨時的局玩起斗地主打發時間,一群人就坐在空調風口附近,不時爆發出激動的吼聲。

    中央空調嗡嗡地喊叫,似乎也控訴這種讓人難以忍受的行為。

    空氣幾乎無法流通,空間里彌漫著一股奇異的氣味。

    林殊止窩在角落里,面朝墻角,抱著楊笠隨手拋給他的劇本研讀了不下五十遍,即便他真的只是個很小的角色。

    他這個角色的職責是被主角踢一腳胸口,從二樓翻身而下后又騰空上來刺殺主角,最終被主角的刀刺中要害部位倒地吐血身亡。

    演起來并沒有十分高難度,頂多是那幾個動作需要多練才能做得標準。

    林殊止擔心出錯,希望能夠一遍過從而讓導演留下好的印象,這才在角落里看了兩個小時劇本。

    一樣的東西無法有效刺激大腦,到了中午特定的犯困時間點,吵鬧的環境也擋不住洶涌而來的睡意。

    那幾個重復了幾百次就差正式開拍的動作已經爛熟于心,林殊止不自覺地放松警惕,思維開始發散,飄飄忽忽意識混沌地給自己的角色加戲。

    眼睛將閉未閉,林殊止不敢真的睡著,擔心緊急開拍導演找不到他人在哪。

    畢竟這偌大的休息室沒有一個認識他的人。不會有人提醒他到時間該上場的。

    如若導演親自來請,那他只有出師未捷身先死的份了。

    混沌間手機鈴聲在此時奪命般響起,林殊止如同受驚的貓一跳而起。他動靜太大,成功吸引了休息室里同樣百無聊賴的人的注意力。

    林殊止一顆心跳到嗓子眼,耳膜都是心音加速的篤篤聲,翻出手機來發現是他爸來的電話。

    他是最不受待見的私生子,有他沒他都一樣,林正安很少會給他打電話噓寒問暖,供他讀完大學已經是仁至義盡。

    想到這些他心下一凜,亂跳的心臟被安放回原位。

    林殊止不緊不慢地將手機調至靜音,而后才摁下接聽鍵:“有事嗎?”

    林正安顯然在那頭被噎了下,他以為再怎么著林殊止第一句開口都該喊聲“爸”。

    不過讓林殊止喊他可不是今天的主題。

    “等下有個宴會,很重要,三點我讓司機來接你,你收拾干凈點出來。”林正安說。

    林殊止微微蹙眉:“我去不了。”他的確去不了,這會兒還在候場,他不想為了林正安的一點利益放棄自己得之不易的那碗飯。

    林正安:“你阿姨也在。她很想見你。”

    林正安知道用方卉拿捏他最有用。

    林殊止一聽的確動容。

    雖然方卉做不到對待他像對待親兒子那樣,但他的的確確在方卉身上感受到了夏蘭琴從沒給過他的溫暖。

    拿他當兒子并不是方卉的職責,能夠容許他的存在,方卉于他而言就已經是個很好的人了。

    畢竟當年就算是林正安,也是想過要把他打死的。

    所以林正安一句“她想見你”,給了他足夠的理由前往這場并不會讓他感到快樂的宴會。

    哪怕這句話摻雜了假。

    他終于松了口。

    “下午不行,必須今晚七點后。”

    “行行行,就今晚,今晚必須來,我讓司機接你,”林正安見他答應便立即換了副嘴臉,“還跟老子討價還價上了——”

    林殊止嫌吵,先一步掛斷了他爸的電話。

    今天主演狀態似乎不好,排在前面的戲都NG了多次,下午臨近三點半才輪到林殊止上場。

    上場前林殊止清楚地看到下來的群演臉上都是一片灰敗,當時便隱隱有不好的預感。

    果不其然輪到他又是新一輪的NG。

    林殊止對于每個節點的動作都研究透徹,演起來比較得心應手。楊笠在邊上對他還算滿意,不時下意識點頭表示認可。而在看到他旁邊的主演時臉色都黑了幾分。

    又一次NG后,楊笠終于受不了,氣勢洶洶朝著主演喊道:“誰讓你這么演的?再不行就讓替身頂上吧!”

    主演叫劉習暢,是近半年以來爆紅的新人之一。

    劉習暢是個背后有人的,平時不怎么看人臉色,演技也不到家,這是劇組里默認的事實。

    有人兜著底在劇組里便無法無天,平常不僅不看人臉色,還常常給人臉色看。眾人都覺得奇怪,平常楊笠都能忍,怎么今天就格外忍不了了?

    但這種情況下,主演和導演之間的矛盾,也沒人敢出頭勸和。

    林殊止當然也不會強出頭。

    替身幾乎每個主角都會配備一到兩個,主要負責些主角難已完成、危險度高還有高難度的戲份。

    劉習暢再怎么背后有人,好歹也是科班出身。

    楊笠那話明晃晃地是在說,科班出身的比不上街邊拉上來挨打的。

    說得并不客氣,眾人就更不敢亂說話。

    劉習暢臉色肉眼可見地變黑,而后做出了個誰都沒想到的決定。

    他當場扔下道具,撂擔子不干,以一人之力拖慢整個劇組的進度。

    主演罷工,所有人都沒辦法,只能任由著這少爺似的人物發瘋。

    這是劇組在這邊拍攝場地駐留的最后一天,不拍完是絕對不行的。

    制片人無疑最焦頭爛額,林殊止在一旁樹蔭底下看著他來回穿梭于導演和主演的休息室,不斷拿著手機聯絡各種人,泛著油光的額頭在陽光下都有些刺眼。

    看來制片人也不好當。

    快五點的時候,劉習暢終于從休息室出來,楊笠也悶不做聲的鼓搗起設備,一場鬧劇算是就此落幕。

    然而林殊止卻清楚知道劉習暢還懷怨在心。

    不是他想多,而是劉習暢將他當成了沙包。

    群演沒有替身這種東西可言。

    挨打就是實打實的挨。

    戲里林殊止的角色胸口要被踢上一腳,劉習暢依舊NG,卻每每都恰好NG在踢完林殊止胸口之后。

    每一腳都是實打實的踢,與之前那幾次力度完全不同。

    林殊止不敢多說,更不敢拖慢整體進度,默不作聲地承受了所有。

    挨到最后幾近直不起腰了,劉習暢才大發慈悲般放過他。

    身邊的工作人員都忙著收設備,沒人注意到林殊止倒在地上“嗬嗬”地喘了幾大口,劉習暢倒是看見了,在經過他身邊時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地踢了他屁.gu一腳。

    服裝組在清點戲服,工作人員拎著充滿雜音的喇叭到處催促還沒交還衣服的群演迅速交戲服并登記。

    林殊止搖晃著從地上起來,撣撣身上的灰,一切無異常地朝著更衣室走去。

    從更衣室出來打開手機一看,電話已經被打爆,有十三個來自林正安指派的司機,還有八個來自林正安本人。

    他指尖在那一列排開的小紅點上停留了幾秒鐘,最后選擇聯絡司機。

    司機在車上給林正安去了電話,他這會兒再想離開是做不到了。

    到達目的地時,林正安已經等在門口。他油然而生一種不自在的感覺。

    這種不自在在正面對上林正安時化為了實體。

    林正安一見他就開始責怪:“你翅膀硬了是吧,你自己看看現在幾點了?”

    “我今天有工作。”

    林正安嘲道:“是,你今天有工作,你平時都失業。”

    林殊止不想去與他過多談論這些。

    方卉并未一同出現。

    林殊止:“阿姨呢?”

    “她沒來。”

    果然。他又被騙了。

    林正安并不耐煩和林殊止對話,扯著林殊止就往里走。

    “不是讓你穿得體面點嗎,你這樣我們家的臉往哪里放?!”

    他只是剛下了班,根本沒時間收拾。

    林正安又掃了眼他身上的打扮嫌惡道,“待會兒見到人記得笑,別拉著那張臭臉。”

    是了,這才是林正安讓他今天到場的真實目的。

    從某種程度講,林殊止是個“有用”的人。

    這不是他林殊止一次參加這種宴會。

    林家在他上初中時便家道中落,這種機會并不多得,但每次他都會擁有露臉的機會。

    林正安點名他到場,無非是為了讓他在富人圈子里混個臉熟。

    身份并不是很重要,有時候私生子的身份更加便利。林殊止知道的,林正安并不是很在意將他包裝成一個小玩意兒送到別人家里去。

    而林正安向來也看不上他為之努力的事業,只覺得他無時無刻都是在失業。

    偶爾林正安也會讓他借著拍戲的機會廣結人脈,最好是搭上什么厲害的人物,不過他向來都是當做耳旁風的。

    林殊止被帶著進了更衣室,換上了一件林正安認為的比他那身更體面的正裝才出來見人。

    跟著林正安陪笑臉。他很厭倦這樣的時刻。

    一陣反胃毫無征兆地涌上來,是軀體化發作的前兆。

    老毛病了,林殊止并不算很驚慌失措,只是以酒喝多了為由提出要出去透透風。

    他面前是個姓王的老總,林正安正與其攀談得漸入佳境,看樣子似乎是要簽下一單生意。

    林正安當然不允許他就此離開,對他使了好幾回眼色。

    只因王總對其有意。

    林殊止并非看不出來,卻不知道具體需要他做到哪一步。

    陪酒是他的底線了。他忍著惡心繼續留在原處。

    王總卻一再過分試探,先是讓林殊止將酒杯送到他面前,后又是要林殊止親手將酒喂給他。

    林殊止指尖都在發抖,竭力忍著不將半透明的酒液潑到王總身上。

    陪酒人哪有不喝酒的道理,他已經喝了不少,酒勁此時逐漸涌上來,除了胃里覺得難受他還頭暈目眩。

    背后忽然經過什么人帶起了一陣風,隨之一股沉木香涌入鼻腔,香氣定神,讓他安心的同時也清醒不少。

    林殊止思維有些發散,不禁走神猜測該是什么樣的人會用這款香水。

    與此同時一只手毫無征兆地搭上了他的后腰,并隔著西裝勾勒出的腰線往下揉摁。

    那手的動作和走勢都下流無比,充滿了暗示意味。

    那是林正安想要的臨門一腳。

    林殊止像受驚的鹿,驚跳而起的同時手中的酒杯一歪,里面的液體傾瀉而下,全都穩當地落在王總的頭上。

    王總的頭有些光,淋上酒液后就顯得……更光。

    在林正安當場爆發前,林殊止選擇留下一地殘局落荒而逃。

    生意用腳趾頭想都知道肯定是簽不成了,反正林正安都是要大發雷霆的。

    他樂于偷個懶少做些。

    夏夜的風燥熱又黏膩,但還是要比密閉空間里持續變得濃郁的酒氣讓人舒爽。

    林殊止扒在一棵香樟樹的樹干下干嘔,胃一陣又一陣地痙攣,而他晚飯什么都沒吃,什么都吐不出來。

    大堂里燈光璀璨,一晚上不知要成就多少單生意,所有人都趨向光明,外面只有零星的幾個人。

    四處都是黑暗的。

    一輪干嘔結束,林殊止大汗淋漓地抬起頭。

    燈影交接的走廊盡頭,他好像看見了夏蘭琴。

    夏蘭琴身邊還跟了個穿著校服的男孩。

    那是夏蘭琴的新孩子。

    哦不,那孩子不新了。已經十五了。

    林殊止依稀記得那孩子是在他八歲時出生的。

    那是他被扔在林家門口的第三年。

    林殊止自小記憶力驚人,他曾被夏蘭琴帶去那姓劉的人家里,雖然只去過一次,但他卻默默記下了路線,在以后的很多年甚至開發出更便捷的小路。

    他不是不知道夏蘭琴在哪里的。

    小孩都想念媽媽,林殊止自然不會例外。

    五歲的林殊止被扔下的第一年共偷跑去劉家十二次。一月一次。

    被扔下的第二年,林殊止去了八次。

    這一年里夏蘭琴似乎胖了許多。

    第三年,劉家多出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就是那男孩,他同母異父的弟弟出生了。

    那時他似乎才真正意識到,夏蘭琴是真的不需要他了。

    自此他再沒去看過夏蘭琴。

    夏蘭琴已然擁有新的家庭與美滿的生活,將林殊止留在了原地。

    八歲的小孩懵懂地想,還好每次偷跑過去都只是暗中觀察,不曾正面打擾過。

    他慶幸于沒有一次被夏蘭琴發現,但最后一次卻被林正安發現了。

    失魂落魄歸來的小孩一時忘記半夜落鎖的時候要小聲。林殊止不慎將傭人吵醒,傭人以為是哪來的偷盜賊,用晾衣桿將他打倒在地。

    發現是他后又將他領著去見了林正安。

    林正安勃然大怒,將他關在地下室反省了三天。只給他一點維持生命需要的水。

    那三天是他生命中最黑暗的三天,他與地下室中的螞蟻作伴。

    走廊盡頭的夏蘭琴打扮得雍容華貴,身邊的孩子約莫十五六七,渾身都透著光,看起來就是從小被愛包圍著長大。

    挺好的。林殊止想。

    起碼有人替他感受過夏蘭琴的愛。

    林殊止將頭偏過去,不再去看那邊的走廊。

    注意力成功被二樓突如其來的喧鬧吸引。

    二樓比一樓要更亮些。

    林殊止瞇著眼向上看去。

    在抵達那光源之前,他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闊別三年的人。

    第9章 “那么,下次見。”

    洛城夏天真的太熱了,蟄伏于地底數十年的蟬一經脫殼便控訴著這該死的天氣,周遭是一哄而起的蟬鳴聲。

    林殊止看得太過專注,以至于一陣風掃過帶下的幾片葉子落在他身上也無所覺。

    等到蟬鳴聲又一哄而散,林殊止才終于回過神來。

    視線再聚焦于二樓露臺時,陳穆已經不見了蹤影。

    對側走廊的盡頭還站著夏蘭琴和她的孩子,那必不能是幻覺。他就是見到了陳穆。

    角度的關系,陳穆方才背著光,臉上的模樣看不清楚。

    可林殊止相信自己絕不會認錯。

    無關驚人的記憶力,只因他將陳穆在心里藏了四年。

    二樓的燈光完全暗下去,哄鬧聲似乎也隨著蟬鳴聲消散。

    林殊止忽然覺得有什么東西要馬上消失,要馬上最后一次出現他生命里。

    于是他不顧一切地朝著二樓跑去。

    一樓宴廳里燈火通明,他一路上不慎碰倒了侍應生的紅酒,又險些被勃然大怒的林正安抓住肩膀。

    侍應生他快速道了歉,而林正安他實在無法應付。

    到達二樓最后一節階梯時,四下徹底變得黑暗,似乎與一樓的喧鬧完全隔絕,所有人都保持安靜,耐心地聽臺上人發言。

    高質量話筒傳出的聲音遠比當年瑞城大學劣質話筒的清晰,略有不同的是如今的要更低沉一些。

    聲音的主人更成熟了。

    真好啊。林殊止想,他喜歡的人終于成了更優秀的人,儼然能夠作為成功人士站在臺上發言,臺下幾百號人都認真聆聽他的每一個字。

    雖然他們之間的鴻溝也無法再跨越了。

    林殊止并不知道這場宴會的核心主題是什么,林正安并沒有告知他這些,只是需要他作為一個陪酒的工具準時到場。

    他十分謹慎地猜測,該是某種慶功的宴會吧,陳穆也許就是這場慶功會的主角之一。

    好厲害。他躲在鎂光燈照不到的角落里艷羨著。

    角落通風不良。他聞到了自己身上的酒氣。還有王總身上過于濃郁以至于沾到他身上的若隱若現的古龍水氣味。

    燈光再次大亮,林殊止太容易走神,反應過來時陳穆已經下臺很久。

    突然變強的光線太刺眼,他無法在人山人海里再次找到陳穆,只能認命地原路返回。

    太遠了,他甚至還沒來得及清楚看到陳穆的臉。

    這里的人大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林殊止并沒有什么想要的,唯一想要的已經在方才錯過,他并不適合這里。

    面前忽然迎來一名侍應生,他本能地腳尖朝右邊讓去,而那侍應生卻給他一種離他越來越近的錯覺。

    他有種被步步緊逼的窘迫感。

    終于侍應生停在他面前。

    “先生,您姓林,是嗎?”

    林殊止并不知道什么人會找他,在場的人他除了林正安誰也不認識。

    等等,還有陳穆。

    不,不要多想。

    而陳穆也是絕對不可能找他的人之一。

    陳穆該在三年前從瑞大畢業時就把他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林殊止猶豫道:“我姓林。”

    要是林正安找他,他也就認了,畢竟懲罰雖遲卻一定會到,今天快刀斬亂麻地罰完與明天秋后算賬差不了多少。

    “您跟我來。”侍應生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笑,“有人想見您。”

    這里的服務的確很周到,不過也掩蓋不了等下他將遭受慘烈暴擊的事實。

    有侍應生在前面帶路,一路上都靈活地避開了喧鬧的人群。這里地形有些復雜,林殊止只知道他被帶上了第三層。

    三樓要比下面兩層都安靜得多,人也少了很多,更多都是真正有生意要談的人為了避開嘈雜的環境才會上來。

    林殊止心里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每一步都比上一步遲疑。

    林正安將他帶上來,是為了掩人耳目,這樣罰他的時候會少很多麻煩。

    而具體懲罰的方式也有很多種,打他是最普通的。

    說不定……讓他陪王總睡一場賠罪也有可能。

    畢竟這里隔音好,空房間也多得是。

    腳下的棕紫色地毯厚重,他聽不到自己的腳步聲。橙黃的燈光落下來,給地毯勾上一層絨邊。

    侍應生在一扇門前停下腳步,屈起戴著白手套的手指禮貌且有節律地敲響了門。

    到了。

    門內的人聲音模糊地說了句什么,林殊止隔得遠沒聽清,他自始至終都與侍應生保持著三步以外的距離。

    但侍應生將門打開了,應該是“允許入內”的意思吧。

    他暗自嗤笑一聲,不知道林正安什么時候變得這么端著了。不過表面功夫是要做好,萬一在外人面前落個毆打私生子的臭名聲多不好。

    侍應生僅僅只是將門打開,并沒有進入的意思。他微微躬身,邀請林殊止入內。

    林殊止抬腳往里走去。他已經想好該和林正安說的第一句話是什么。

    可他還沒有想好該和陳穆說的第一句話。

    內里是個寬敞的空間,沙發就擺在中央,陳穆微微仰靠在靠背上,以一個絕對上位者的姿勢望著剛踏入一步的林殊止。

    林殊止腳步一滯,竟一時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

    “進來。”方才模糊的聲音在去除厚重門板后變得清晰。

    林殊止邁著機械似的步伐進去,這動作滑稽,惹得沙發上的人發出一聲輕笑。

    林殊止又有些窘迫。

    “先……先生,你好。”

    他不知道陳穆記不記得他。如果還是像三年前那樣的話,那應該是不記得了。

    可如果不記得了,那將他叫上來的意義是什么。他想不通。

    他也不敢貿然稱呼陳穆,叫“學長”在攀關系,叫“陳總”又太功利。

    他選擇疏離且客套。

    “先生,您的橙汁。”

    門沒關上,方才的侍應生適時出現,打破尷尬的沉默。

    林殊止今晚喝了太多酒,此刻橙汁和溫開水在合適不過。

    陳穆替他選擇了橙汁。他喜歡。

    林殊止握上那杯液面還未平穩的橙汁,微涼的杯壁刺激著冒汗的掌心。

    陳穆笑且示意他坐下:“你好。”

    他有些忐忑地開口:“您找我……有事嗎?”

    陳穆并不急著接他話,而是趁林殊止走近的這一小段時間里仔細打量了他好幾眼。

    半小時前還遠在數十米開外的聲音此刻真切地出現在林殊止耳邊。

    陳穆嗓音要比三年前更加動人心魄,也讓人耳根發癢,他對林殊止說:“我記得你。你是當年我學生會在任時加入的最后一批新生。”

    林殊止眼睛沒抑制住亮了亮,但隨即又暗下去。

    陳穆果然充其量只記得這些。

    他手指不自然地絞著西裝外套的邊緣,椅子上像有什么利器,他坐不穩當,時不時悄悄挪動位置。

    陳穆注意到他的動作:“不舒服嗎?”

    “沒有。”他安分了。

    陳穆覺得他的反應有意思:“剛剛不是還好奇我找你有什么事嗎?現在不想知道了?”

    “……想。”林殊止咽了口唾沫,胃部因緊張有些痙攣,他灌下一大口橙汁想壓一壓。

    陳穆:“我想和你商量件事,可能你并不是那么樂意聽,就是——”

    “陳穆!我發言稿不見了是不是在你這——”侍應生離開前細心關上的門被毫無征兆地打開,身穿寶石藍西裝的男人大咧咧進來,在看到林殊止時腳步猝然頓住。

    林殊止認識他,那是和陳穆同屆的學長之一。

    “徐青。”陳穆臉色一下變得有些冷。林殊止清楚地知道那是陳穆被打攪后的不快。

    徐青并沒有看懂,而是更加震驚地吼出了句:“我靠?!你這兒怎么有人啊?”

    這里沒有別人,“人”當然指的是林殊止。

    “我有事情。”陳穆額上青筋微顯,剛要再次開口又被徐青截住。

    看神色,徐青依然沉浸在驚訝中:“不是,你怎么不鎖門啊?”

    林殊止不明白有什么好震驚的。

    不過是他被陳穆叫上來,二人共處一室,陳穆還說有事同他講嗎。

    ……好吧,是挺讓人震驚的。他也很震驚。

    陳穆并不回應徐青的震驚,只對徐青說:“你的稿子在二樓調酒臺的抽屜里,是你自己找侍應生‘麻煩’時親手放進去的,我沒幫你拿走。”

    徐青:“那發言稿的事可以暫時不管,我稿子記得七七八八臨場發揮也沒事,可你爸這會兒四處找你呢。”

    “知道了,”陳穆從沙發上起來,順勢將徐青往外推,“你先下去幫我應付。”

    “趕緊下來啊……”

    徐青一句話還沒說全,尾音便被夾碎在門與門框的縫隙之間。

    沒了徐青的聲音,房間里再次變得靜謐。

    陳穆從門處往里走,又坐到林殊止旁邊。

    不過不是剛剛的位置了,而是與門口更近的位置。

    林殊止知道他不會久留。

    陳穆:“抱歉,他這樣習慣了,有沒有嚇到你?”

    林殊止搖頭說沒有。

    “我有點急事需要處理一下,”陳穆臉上露出一種不知能否解讀成歉意的笑,他從西裝的內袋里夾出一張燙金的名片遞給林殊止,“這是我的聯系方式。”

    林殊止惶惶接過。

    那燙金卡片在燈下閃著光,上面還殘留著陳穆指腹的余溫。

    “希望我們下次還有見面的機會。”

    沒等林殊止作出反應,陳穆便已經再次站起來。

    “那么,下次見。”

    第10章 第十七年

    陳穆走了。只留下一張燙金名片和一句意味不明的話。

    忽有一陣悶熱的夜風吹進來,原來是房間的窗戶沒有關緊。

    林殊止回了神,小心翼翼地將那張名片放入西裝內袋。

    名片的來處是陳穆的西裝內袋。

    就像中學時與喜歡的人作業本疊在一起那樣,林殊止很難不感到竊喜。

    時隔多年,哪怕早已經清楚陳穆對他并無其他想法,他仍舊會為了與陳穆有這么一點微末的聯系感到欣喜不已。

    手機鈴聲不適時地響起來,這回終于是真的是林正安了。

    電話鈴聲像是什么東西的尖叫聲,刺激著耳膜不自覺收緊。

    林殊止接通,林正安暴躁的聲音瞬間從那頭傳過來。

    周圍應該很空曠,給了林正安足夠的發揮空間:“你去哪兒了?!”

    “在后花園里。”林殊止說。他選擇隱瞞在三樓的事實,如果林正安也在三樓某個房間并且準備懲罰他的話,那拖一拖時間也是好的。

    林正安語速快且不耐煩:“我在前走廊,趕快過來,王總等著你呢!”

    隔著手機林殊止都覺得他的口水要噴到自己面前。

    “他不是……”林殊止又想到那杯潑到王總腦門上的酒,聲音不自覺弱了下去。

    林正安:“是什么是!人家大人不記小人過,趕緊的,這單能不能成王總說了,看你誠意——”

    后面幾個字咬得尤其重。

    不再給林殊止猶豫的時間,林正安單方面掛了電話。

    耳朵里的嗡鳴還在繼續,林殊止注意到了那杯才喝了兩口的橙汁。

    橙汁要比以前喝過的都要可口,林殊止小口小口地抿完,又覺得盛裝橙汁的杯子順眼得不像話,掏出手機來給杯子拍了張照。

    十分鐘后,林殊止出現在那條貫通后花園和前廳的走廊里。

    他特地繞了路,讓自己看起來的確是從后花園過來的。

    林正安見到他依舊會嫌他慢,說上一堆難聽的話,但是無所謂,他習慣了。

    林正安將他帶到前廳,王總已經換了個地方坐著,身上的酒漬也已經清理干凈。

    林殊止悄悄看了眼他的表情,似乎也并沒有很生氣。

    他動作緩慢地走過去。

    “殊止,還不敬王總一杯賠罪?”林正安半明半暗地示意他。

    林正安好面子,沒人的時候大多都是連名帶姓地呵斥他,到了外面就要維持他好父親的角色。

    林殊止又動作遲緩地拿過一旁侍應生送來的酒,想再一次朝著王總的腦門淋下去。

    他并不能這么做。

    王總順勢抓住他頓住的手,那只看起來肥厚的手包住他的大半個手背,林殊止狠狠打了個激靈。

    杯里的酒液晃蕩幾下掛在杯壁上,在燈光下反著刺眼的光。

    林殊止眼睛被刺得有點酸。

    王總說:“緊張手滑嘛,年輕人都這樣,我年輕的時候也沒比他好多少。”

    “你說是吧,小林?”他又將話頭拋給林殊止。

    林殊止不說話。那種反胃感又重新蔓延上來。

    林正安依舊在旁賠著笑臉,“您那是面臨做出重大決定的時候才會這樣,這小子平時就容易緊張……”

    王總顯然被取悅了,哈哈笑道:“也是,我二十三歲那會兒開的公司,第一個單子就賺了五百萬……”

    “那是……您是厲害人物……”

    皮球來回好幾回合,林殊止只關心什么時候能將合同定下來。

    他又被半推半勸地喝下兩杯,胃里的橙汁已經全被酒水污染,讓人忍不住想吐。

    他想起第一次站在這里時聞到的沉木香味,其實剛剛在三樓房間的時候,與陳穆坐得近了,他也聞到了一樣的味道。

    林殊止抬起頭,很認真地將每個角落都觀察了一遍。

    眼前似有虛影,所有人的聲音都不真切,像隔著一層屏障再傳入耳朵里。

    林殊止遲鈍地意識到,酒里一定摻了東西。

    他更費力地去找陳穆的身影。

    四處都沒有陳穆的影子。陳穆不在這里。

    腦子里只有陳穆方才那句“下次見”。

    下次會是什么時候呢?會是幾天后嗎?還是幾年后?

    還是說,“下次”只是客套話中的一部分。

    西裝內袋里那張名片質地有些硬,輕輕硌著胸前的那一圈,再一次告訴他陳穆并不是幻覺。

    這實在不能怪他。

    陳穆常年出現在他的夢里,從他們初見的那年起,至今已經十七年有余。

    他和陳穆已經認識十七年了。明明他今年也不過才二十三歲。

    可陳穆只記得他們成為大學校友后的四年。

    ……也不能怪陳穆。

    “殊止,看什么呢,王總累了,”林正安突然將他驚醒,并從褲袋里拿出一張房卡遞給他,“去休息吧。”

    去休息吧。

    林殊止遲鈍地將四個字在心里念了一遍,卻抵抗著不想拼湊出具體的意思。

    林正安強行將房卡塞進他掌心:“別愣著!”

    房卡比那張燙金名片質地更硬,硌得掌心都發麻發痛。

    身體也在逐漸熱起來,藥效恐怕短時間內就要到達頂峰。

    他已經無暇再顧及林正安給他下藥的事,事實已經很清楚了,林正安要用他來換生意。

    很荒謬。他腦子混混沌沌,又聯想到方卉那兒去。他害怕方卉也與這件事有關系。

    那他可真就無人可信了。

    林正安見他不動,面部表情愈發扭曲,推著他肩膀就往王總身上靠,他像塊石頭似的立在原地,任其怎么推都移動不了一點。

    粗糙肥厚的手再次抓上他的小臂。

    王總行使了主動權:“年輕人就是容易不好意思,這沒什么的。”

    他要比林殊止還矮一些,輕易就能附到林殊止耳邊,“你長得這么好,跟了我,好處只會多不會少。”

    惡臭的酒氣從王總口中噴薄而出,落在林殊止鼻息之間。

    小臂上的力度倏地加重,林殊止終于下定決心,在被扣緊的前一秒奮力掙開,房卡被他留下,而他本人在今晚第二次絕塵而去。

    周圍有人被此處的異動吸引了注意,好幾雙眼睛都落在他身上,不知會編纂出多少種故事。

    林殊止顧不上這些,因為林正安在背后暴跳如雷,氣急敗壞地朝他喊著“滾蛋了就不要再回來”。

    他其實蠻想滾蛋的。

    可他無處可滾。

    林殊止跑到了外面的花園里,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三三兩兩的人群,沒有一塊空地能留給他冷靜下來。

    身上的熱度幾近灼.燙,內里像有把火在燒,即將要把理智都燒斷線。

    花園設計得很貼近原生態,中央假山上建了座亭子,有人剛從上面下來。林殊止看準時機鉆了上去。

    他手上滿是黏.膩的汗,摸出手機后在聯系人列表里翻了又翻,最后選擇給丁唯打了電話過去。

    丁唯是他在影視城認識的,他朋友不多,丁唯算是一個。

    可他們或許還沒有熟稔到可以互相幫忙的地步……

    思考間電話已經被接起,背景聲是意想不到的嘈雜。

    林殊止心里明白幾分,卻還是不死心地問丁唯:“在干嘛呢?”

    丁唯大著嗓門喊道:“今天接了個活兒,明天進組,今晚約了幾個人在外面慶祝呢。”

    “……”

    丁唯那邊太吵,連聲音都是亢奮活躍的,“有事嗎殊止?”

    林殊止粗.喘著,大口吸了好幾口空氣才冷靜下來,“沒事,你玩你的。”

    丁唯:“哎對,你要不一塊來?介紹幾個朋友給你認識。”

    “不了,”林殊止有些無助地弓下腰,將臉埋入腿彎處,“你們好好玩,我今晚有點事。”

    “那行吧……先掛了啊。”丁唯似乎也只是客套兩句,見林殊止拒絕反倒還松了口氣。

    林殊止尚未來得及給出結束語就被掛斷。

    “嘟嘟”聲沒持續很久也消失了。

    林殊止捏緊薄薄的手機,骨節都因忍耐被捏出嘎吱的響聲。

    他和丁唯,他們只是因為工作湊巧碰到了一起,這種幫不上忙的情況實在太正常了。

    云層被夜風吹開,清冷的月光撒在地勢最高的假山上,給周遭一切都鍍上一層冷白色。

    萬事還是要靠自己。林殊止嘗試從石凳上站起來,結果雙腿剛使勁就軟下去,肌無力似的直直朝著石階倒下去。

    他手胡亂抓著,抓到一旁的杜鵑花枝時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全身的重量都靠著那根細細的枝葉撐著。

    杜鵑花有刺。所以林殊止掌心不可避免留下好幾道血痕。

    萬事自己也不一定靠得住。

    其實他有另一個選擇,只不過這個能被選擇的人遠在千里之外拍戲。

    萬黎是他在大學時期社團認識的好友,挺可愛又有事業心一女孩兒,前兩天微信上剛給他發了消息,告知他轉移場地的事。

    現在人應該在西部大山里。

    林殊止最終決定給萬黎去個電話。

    萬黎應該在候場或沒有夜戲要拍,手機就拿在手上。

    萬黎:“林哥!怎么突然就想到給我打電話啦?今天這么有空?”

    “還行……今天收工比較早。”聽到電話那頭熟悉又歡快的聲線,林殊止不自覺嘴角揚起一個弧度,注意力也從那讓人焦灼的yu.望中轉移出去。

    他掌心汗津津的,往額頭上一抹全是冷汗,捂住話筒壓抑地喘了喘道,“……你在洛城嗎?”

    萬黎嗔怪道:“我不是前天剛跟你講完嘛,張導拉著大部隊去了西部,這邊風景挺不錯的,等下次我檔期空下來了就帶你來玩兒。”

    萬黎哪方面都優秀,要演技有演技,要長相也有長相,是他們那一群人里混得算不錯的。

    人一忙起來哪有什么空檔期,通告一個接一個。林殊止笑笑,并不拆穿她,而是順著她的話應承道,“好。”

    萬黎似乎沒聽出他有什么異常,只知道林殊止忽然給她打電話很開心,又問他:“你今晚…你現在在做什么呀?”

    “在參加一個宴會。”

    “玩得開心嗎?”

    “……不太開心。”

    萬黎那頭滯了滯,“那你今晚參加這種不愉快的宴會,就一點開心的事也沒碰到?沒有事情值得你開心嗎?”

    林殊止走下假山,走到寫著“請勿踩踏”的草地旁,聞言腳步都頓了頓。

    他想說沒有,但他手不受控制地碰了碰胸口處。

    質地很硬,硌得有異物感。

    那張名片還在。

    林殊止:“有。”

    萬黎:“是什么?”

    噴泉的聲音若隱若現,夾雜著雜亂的人聲傳過來。

    冷淡的月光將人影子拉扯得很長。

    林殊止想想答道:“我yu——”

    一句話沒有說完,他忽然兩眼一黑,后頸處傳來一陣不屬于盛夏的銳風,而后遲鈍的疼痛襲來,并且這種痛有愈演愈烈的架勢。

    萬黎聽他話說了一半覺得不對,在那頭緊張地問他發生了什么。

    他無法給出任何答案,意識混沌地重重朝地面砸下去。

    作者有話說:

    海星少少的,評論也少少的,可以要一點嗎(蒼蠅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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