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雪滿頭」(完結)
“你叫什么名字?”
角落里的孩子蹲坐在地上,直到楚晏發現他的時候還在一把一把地抹著眼淚。
楚晏抱著從長兄那里拿的一盆玉竹,垂下腦袋看這個和自己同齡的孩子。
“我在宮里沒見過你,你是哪位大臣的孩子嗎?”
那小不點卻只哭,也不回話。
楚晏抱著盆景坐在他身側坐下,給他遞了一條手帕,“這樣哭下去,等會兒一吹風臉上可疼了。”
那孩子抬頭看了他一眼,墨色眸子里閃著的淚光,好像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間還凝滯了片刻,然后迅速地低下了腦袋,接過帕子使勁擦掉眼淚。
但還是不肯言語。
楚晏撥弄了一下竹葉,陪著他坐在臺階上,又聽著他哭了好一會兒。
最后五六歲的孩童把帕子小心翼翼地收起來,道了一聲:“謝謝,我會洗干凈還給你的。”
楚晏聽到他開口,眼睛一下被雪光映亮了,“我叫楚晏,你叫什么?”
“顧長寧”他的聲音也著腦袋一起低下去,“我叫顧長寧。”
“啊從梧國來的顧長寧?我聽嬤嬤說起過你,但好像你一直住在宮外?”
五六歲的孩童看著宮墻下的積雪,“嗯,跟我母妃一起住,今天也是跟著母妃進宮赴宴的,但我剛剛聽見宮人們在背后悄悄議論我跟母妃的壞話。”
他剛又氣又沮喪地說完,一抹翠色就填滿了眼前的荒白——楚晏把那株玉竹遞到了他面前。
“這種玉竹最是堅韌,哪怕是冬日暴雪,也不會壓斷竹身,送給你,那些流言就跟雪一樣,天晴的時候總會化的,不要放在心上。”
楚晏的笑意從竹葉之間透過來,誠摯地看著他。
顧長寧還沒有要收下這盆竹子的意思,下一刻直接被楚晏塞進了手里。
“下次進宮了不要聽那些話,來找我玩吧?”
——
“喂,你怎么總是從窗邊出現!每次都嚇我一跳。”十四歲的楚晏從書案前抬起頭,看著窗臺上坐著的顧長寧,胡鬧地揮了揮沾著墨汁的毛筆。
顧長寧邊躲邊退,兩手抱緊了窗木,“別別別,再打要掉下去了!”
“我就該把窗戶都鎖死,看你以后走不走門。”楚晏放下筆,斜眼看著顧長寧從窗戶跳進來。
后者還懶洋洋地伸了個腰,“走門要撞見你宮里的嬤嬤嘛,她們總說你在溫書,不讓我來見你。”
說完又湊到書案前,滿臉期待地盯著楚晏,“所以不要關窗嘛,關窗了我就不能來見你了。”
“好啊,但你湊近點——”楚晏點頭自然地應下,又抬起手指勾了勾,顧長寧立馬像只咬勾的魚一樣巴巴地把臉湊上去。
楚晏舉起筆就往撒嬌似的顧長寧臉上涂了一筆,“別動,我先給你畫個王八!”
“不動不動,讓你畫,你畫畫那么好看,就算畫王八也不會差到哪去。”
顧長寧是一早就看穿了楚晏的陷阱,但還是心甘情愿地把臉伸到了羊毫筆上,任由墨跡在他臉上胡亂涂鴉。
“就會拍馬屁!”
“哪有,給我畫得威武一點。”
楚晏被他逗得嗤笑一聲,拂開他的頭發,認真地落了幾筆,“好啊,我盡力。你要是喜歡,等你生辰,我畫一幅送你。”
“好,一言為定!”顧長寧說完,楚晏笑嘻嘻地舉起了鏡子。
顧長寧望著鏡子自己畫著兒童畫的臉張大了嘴,“不是!怎么真就畫了一個圈啊!”
——
楚晏因為咳意從睡夢中驚醒,紅蕊連忙拿著陶盂過來,眼睜睜看著楚晏又吐了一口血。
太醫說,經過上次的嘔血,楚晏已經是枯骨之余,原本可能還有半年,但現在恐怕就連這個冬日都撐不過。
他說過不想見顧長寧,所以后者不顧風雨,只每日在徐府外站著,遠遠地望著楚晏的臥房,再也不在楚晏跟前露面。
這個冬天本多晴日,大約是暖冬,沒有前年那般徹骨,偶爾的落雪也只是添了幾分帶著寒意的景致。
一連著十幾天都是晴日,但這樣的天氣并不見得暖和,透明的陽光灑在身上,像是一件輕盈的羽衣,虛無縹緲,又無微不至。
但姜都的冬天總歸是冬天,雪總會來。那是顧長寧生辰的前一日,陰云像是海浪一般逐漸侵入窗外四四方方的天幕,隨后那些被揉碎了的白云就被灑了下來。
顧長寧披著狐裘立在門外,任由那雪落在頭發和兩肩。
他望見楚晏的臥房少見地開了門,紅蕊腫著眼,搬著那藤椅出來,放在了庭院那棵桂花樹下。
然后出來的是費勁抬著炭爐的錄延,和被宮人推出來的楚源。
最后是抱著楚晏的徐錦逢。
徐錦逢的手像是沒有用力似的,輕輕一摟,就把楚晏整個人都抱進了懷里。
他看得有些心酸,腳挪動了一步,想起楚晏的話,又退了回去。
視線的那一頭,徐錦逢把楚晏輕輕放在了樹前的藤椅上。
“讓我一個人看看雪吧”楚晏沖他無力地笑了笑。
于是徐錦逢帶著萬般不舍轉身,跟其他人一起退到了屋檐下,把楚晏一個人留在了雪里。
大概是楚晏自己的意思,連藤椅的朝向都不對著顧長寧,這樣哪怕是坐起來,也看不見他半分。
雪越下越大,一部分落在炭盆里轉瞬即逝,一部分落在楚晏的發間,久而久之,也如老翁白頭。
顧長寧凍得發僵的臉上劃落兩行熱淚,有些刺痛,嗓子里卻跟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似的,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他彎身,雙膝磕進雪里,涼意逐漸侵蝕上來,宛如過往的回憶沁上了心間。
他聽見過往的每一個自己在喊楚晏的名字,也看見過往的每一個自己陪在了楚晏的身邊,卻唯一不是現在的這個自己。
兩年前那個冬末他已經看著楚晏在他面前“死”了一次,又到底因為他做了什么,上天要他再眼睜睜看著楚晏死一次,甚至比上一次還要無力。
徐錦逢不知何時走到了他身側,那把竹傘撐開了一片沒有雪的天。
“他肯見我了嗎?”
開口說了話之后,顧長寧才意識到自己的嗓音是帶著悔恨的哭腔。
徐錦逢搖搖頭,“他說,他希望,此后姜梧姜國再無戰事。”
“絕不會再有”
“他還說,他走后你不許殉”
顧長寧預想過楚晏的前一句遺言,卻沒料到這一句,他強行撐起來的防線還是潰于一旦。
他倒吸了一口氣,咬著牙問:“他這是連死后都不想見我?”
徐錦逢沒再回答,只帶著那把傘又回到了不遠處的屋檐下。
桂花樹的枝葉仍然繁茂,卻庇護不了飄雪之中的楚晏,藤椅上的他已然是雪滿頭,卻仍固執地望著天空,好像知道自己死期將近,只泰然自若地等著那個時刻悄臨。
他這一生,也算是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回頭萬里,故人長絕。
若是能夠回去,他想選在還沒有認識顧長寧的時候,回到那個他仍有選擇的時候
但楚晏比任何人都清楚,無論重來多少次,他還是會無法克制地愛上顧長寧。
他愛那段時光,也愛那個自己,更愛那個滿眼都是他的顧長寧。
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段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雪一直在下,他知道顧長寧就在他身后不遠處的地方跪著,他也知道此刻他們二人的發間都是落雪。
「成全你,也成全我自己最后一回好歹,也算是一起白了頭」
他迎著雪光凄然一笑,有如殘荷向晚。
但是那些雪越來越刺眼,好像還摻雜了一些從他嘴邊滴落的紅色,逐漸模糊了視野,又一點一點透進腦子里蠶食著他的神志和回憶。
寂靜之中,他抬了抬右手,好像牽到了一抹溫暖。
“長寧啊”
雪落的聲音落進了雪里。
——
“這樣陰陽兩隔,總不算是相見了吧?”顧長寧頹唐地坐在墓邊,用手扒拉著一旁的玉竹盆景。
“你想看「永世長寧」,我便按你說的,去造一個沒有戰亂的未來,等我忙完了,我再去找你”他抬手撫過那墓碑上冰冷的刻字。
“下輩子,要是有下輩子的話,你能不能見我?”
他說到這里,又苦笑,“可你比我先一步,我下輩子又該去哪找你?你大概不會愿意等我吧?”
笑過之后就是撕心裂肺地哭,每一個手指都嵌進了墓碑上「楚晏」二字。
“楚晏你真的不要我了嗎?”
——
此后,姜梧兩國永結同盟,通商為好,共赴大同。
姜國楚源一生推行和平之政,在位五十五年,知人善任,勵精圖治,安撫戰后流民,聯合溁城守將袁毅,一舉解決了邊境盜匪。
梧帝顧長寧宵衣旰食,勤政愛民,將從前戰亂所造成的破壞逐漸彌補,近至梧都遠到邊境,百姓皆安居樂業。楚晏死后三年,其因憂思過度,手握玉佩,吐血而亡,其侄繼位,墨巖與菱生掌兵,續行同盟交好之策。
史稱:「玉碎長寧」。
正文完。
——
死亡好像是一件很簡單的事,穿過一條黑漆漆的走廊就好了。
至少顧長寧是這樣,他穿過那條長廊,等待著屬于他的審判。但長廊的另一頭,卻好像站著一個他最熟悉的人。
那人轉過身看著他,問:
“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