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踏作春泥
透過馬車的窗戶能看見天邊的雪停了,天光破開云靄,照遍山河。
一時間,顧長寧真以為要到春天了。
雖然沒能讓父皇答應徹底放過楚晏,但在他一再爭取之下,總算準允帶他回梧都了,他迫不及待地想回去告訴楚晏這個消息,想讓楚晏待在他身邊。
“殿下!營地傳信,姜國袁毅率大軍繞過了溁城,好像要徑直向營地進攻!”
——
墨旗也沒想過一定要用這一步,溁城守衛若是盡數出城攔截或許還有一搏之力,但那樣,若是姜國后方圍堵上來,好不容易攻下來的溁城就又會失守。若是完全不管營地,恐怕連一個時辰都撐不了。
誰知道這群姜國人放著正在苦戰的越城不管,直接繞到了這里。
所以他這也是無奈之舉。
“失禮了,”他跨上馬車,像那日顧長寧一樣將刀架在了楚晏的頸間,低聲說,“只要撐到援軍來就可以了。”
他沖著袁毅大吼:“若是想要楚晏殿下無虞,各位莫要再往前!”
袁毅不像袁冼那般容易動搖,但他也默默揮矛勒馬,停在坡前,只憤恨地注視著此處。
看來楚晏這張牌還算是有用處,墨旗緊了緊楚晏的脖子,又朝那群黑甲喊道:“退后!”
他瞥了一眼身前的楚晏,后者什么也沒說,雙眸呆呆地凝望著天邊漸顯的光亮。
看來袁冼的事是真把他嚇傻了。
墨旗不屑地嗤笑一聲,看著那邊猶豫不決的姜國軍隊,游刃有余地將刀又往楚晏還留著疤的脖頸上貼了貼。
袁毅捏緊了拳,似乎要將手里的長矛都掰斷了,卻也只能一言不發地拽過韁繩,示意全軍后退。
自從得知了袁冼的死訊,他已經數日未眠,此時雙眸布滿了血絲,眼眶四周滿是淚痕與烏青,帶著疲憊的殺意。
“切。”墨旗得逞地笑出了聲。
不過就是一群被人捏在手里把玩的庸人而已,狠不下心的人根本不適合在戰場上摸爬滾打。他只要等援軍一到,一鼓作氣殺回去,就能重創姜國主力。
“哐!”
也不知道是他分了神,還是病弱的楚晏回光返照,后者竟然從袖里掏出一把短刀,迅雷一般在他盔甲的連接處劃開了一道口子,又直接刺了過來!
幸虧被他及時退步躲開,不然那一刀可能會直接要了他的命。
可他原先拿著的刀卻落進了楚晏手里,被后者顫巍巍地舉起來,直指他的眉間。
雪原風起,吹在身上,如有萬鈞。
“你要做什么!你難道還想殺我嗎?”墨旗捂著腰上的傷口,戲謔地問。
楚晏握著那把長刀,盯著他。墨色的眸子宛如一片平湖,只被那風吹動波瀾。
“好殿下,等援軍到了,我會放你回去跟我們殿下團聚的,不會殺你,所以趕緊放下刀。”墨旗一邊勸慰,一邊不以為意地朝楚晏邁出一步,想直接奪過那把刀。
那刀光驟然劃過他的額前,帶過一縷風,最后落在了原先的位置——楚晏自己的頸上。
他立在車頭,望著袁毅。
“你瘋了?趕緊放下!”墨旗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先前楚晏要怎么死都無所謂,但現在楚晏要是真在他手里死了,顧長寧怕不是要活剝了他,到時候鬧得連皇位都不要了,那他的努力就全部白費了。
“別過來。”楚晏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刀貼緊在皮膚上,連頸間的青筋都看得清楚。
墨旗被他這么一嚇,的確不敢再往前,他后怕地望向坡上的袁毅,后者也是一副不敢輕舉妄動的樣子。
楚晏微微張開嘴喘息,冰冷的刀刃貼在頸間的感受并沒有給他帶來多少恐懼,反而有一種極大的輕松與釋然。
那種冰冷透進了骨子里,將他怒濤般的愧恨安撫,只要再前進那么一寸,一切就結束了。
北梧的冷風從他耳畔呼嘯而過,也吹得他身側的玉佩叮當作響,更將萬頃陰云吹散,那顯露在日光底下的雪原煞是好看,頗有塵盡光生之感。
他也算是見過北梧的雪原了
也再不想見了。
“楚晏!”
身后是一陣疾馳的馬蹄聲,和一聲顧長寧撕心裂肺的呼喚。
顧長寧握緊了手里的韁繩,瘋狂地朝楚晏的方向趕,急切的馬蹄聲一時響徹了死寂的戰場。
“楚晏!不要!”他又喊了一次,只求楚晏能夠回頭看看他,放下那把懸在他們二人性命上的刀。
可那個身影宛若一棵古松,狂風之下毫無動搖,迎著天光筆直地站在穹頂之下。
“不可退!”楚晏的語氣第一次聽起來這樣斬釘截鐵,決絕得好像變了一個人。這一聲喊得坡前的姜國將士們一震,紛紛挺直了腰桿望過來。
楚晏!楚晏!
顧長寧的聲音被堵在了喉中,任憑他再怎么吶喊也叫不出他的名字。只能在幾步之遙的地方聽著楚晏說出了振聾發聵的那句:
“諸君,且將我踏作春泥!”
他自始至終沒有等到楚晏回眸,甚至沒有等到楚晏的片刻猶豫。
那把長刀從楚晏的手中滑落,日光底下頓時拋灑開一抹格外扎人的血艷,像迎春的山花。玉山將崩,白色的身影也從那馬車上栽倒下去。
風聲呼嘯,姜國的士卒也開始悲憤地搖旗狂喊,袁毅也帶頭沖下來,揮矛挑開一片梧國的士卒。雜亂的聲音傳進顧長寧的耳朵卻只剩下鐘鳴一般的回音。
他只知道自己聽見了什么碎得一塌糊涂的聲音。
“楚晏”他的嗓音沙啞,甚至喉中泛起一股血腥味,眼前也好似發白,只閃過一陣又一陣的模糊的剪影。
風聲貫耳,這次卻帶了一陣刺痛,他遲鈍地低眸,才發現肩上中了一箭,坡上有個舉著長弓的姜國人,眉眼像極了徐錦逢。那人再次搭弓,下一箭恐怕就是朝著他的腦袋來的了。
“殿下!”墨旗殺出來,替他拽了一下韁繩,馬頭一偏,帶著顧長寧躲開了第二箭,“此處不宜久留,您受傷了先回營,墨旗會在這里撐到援軍來。”
不行!他不能把楚晏留在那里!
他咳出一口黑血,掉轉馬頭,又朝馬車那邊去。但姜國人已經沖殺過來,不少騎兵躍馬繞過了那輛馬車,但奈何局勢太亂,有匹馬沖撞在那車輪上,將一整輛馬車掀翻在地。
“咳!”
他離楚晏已經那樣近了,近到只要他再騎出兩三步,就能見到他了。可這幾步又那樣遙遠,一遍一遍被沖上來砍殺的姜國人打亂了方向。
顧長寧沒有揮刀,他根本就沒有帶武器。所以只能靠騎術躲開那些刀光劍影,但還是掛了彩。
“殿下!”墨旗沖過來攔住快要昏厥的他,“你不能再留在這了!來人!把殿下帶回去!”
“不要讓我去救楚晏”他無力地撥開墨旗的身影,越過他的肩看見了地上血泊里的白衣。
“讓開!讓我去救他”他奪過墨旗馬背上的箭筒,從里頭拿出一把箭矢,想用來擋一擋那些劈頭蓋臉落下的刀劍。
韁繩被人驀地砍斷,馬失了控,他整個人頓時滾落馬背。但他立刻又從泥地里爬起來,朝馬車的方向奔去。
怎么能把楚晏丟下,他已經丟下他太多次了,這次絕對不能——
顧長寧的意識停在了這里,戛然而止。
是墨旗實在沒法,揮舞著手里的劍鞘將他一擊打暈。又將他推給幾個壯實些的士兵,“帶殿下撤!”
——
“長寧啊?怎么會有人這么怕苦呢?喏,給你備了糖。”
“這次你乖乖喝完,課業我幫你寫了。”
“喂,顧長寧!你又欺負袁冼!”
“我就說你箭法好嘛,連大雁都獵得中!”
“那說好了,你帶我去看雪原。”
“不求共白首,但求兩心同。”
“楚晏!”
顧長寧喊著夢中人的名字從床榻上驚醒,往日種種猶在耳畔,心頭卻疼得慌,好像被人活生生撕扯下來一塊。
他翻身下榻,動作一時扯痛了肩上的傷,他咬著牙站起來,才發現這里已經不是營地。
墨巖推門而入,看見他下了床,趕緊過來扶住,“您怎么起來了?太醫說了,您還需要休息。”
“楚晏呢?”
“”
“你說啊!他人呢?”顧長寧揪著墨巖的肩,問。
墨巖吞吞吐吐的,最后跪伏在了榻邊。
“楚晏殿下他已經歿了。還請殿下節哀。”
“他死了?”顧長寧反問了一遍,兩行淚悄無聲息地滑落臉龐。
他的心好像也隨著這句話不跳了。
“我不信我不信!他怎么會死?”
墨巖伏身道:“殿下,您冷靜一點,姜國前日已經發喪了。”
顧長寧跌坐在榻邊,雙眸無神,說不出一句話。
地上的墨巖哀慟地從袖口里找出一個盒子,呈給他,“這是菱生讓我交給您的,說是楚晏殿下的遺物。”
他瞪了那個盒子半晌,遲遲不肯接,仿佛只要他不接過來,不承認楚晏死了,楚晏就還會再出現一樣。
但他終究騙不了自己。
他撐著床沿,努了努身子,拿過那個木盒,打開,里頭的東西卻差點嚇得他失手丟了盒子。
那里頭躺著兩根指骨,是楚晏的指骨。
他一陣反胃,干嘔了好幾次。墨巖慌忙倒了水過來,安撫了片刻才好些。
“他的人呢?”尸首二字他還是未能說出口。
“找過了,但是”
“是不是沒找到?”他的語氣里又燃起一絲希望。
墨巖不忍地看著他,“找到了,但是帶不回來了,已經已經沒有什么了。”
他不明白這話,什么叫“沒有什么了”?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就沒有了呢?
顧長寧推開墨巖,取下衣桁上的衣服。
“殿下!雖然姜國已經從那處撤兵,但您的傷還沒好,斷不能這樣折騰啊!”
他不顧墨巖的勸阻,整裝出去。
出了門才知這里是祁城的一處驛站,還好離那片戰場不算遠。他翻身上馬,揮鞭疾馳。
那日的戰場已經是一片狼藉,尸橫遍野。他就算記得清楚晏的大致方向,也分辨不出具體位置,幸好那架馬車的殘骸足夠顯眼。
他勒馬,下來。在馬車附近搜尋,他也總算明白為何墨巖要那樣說了,因為戰場上許多人的尸體交疊在一起,被馬來回踩踏已經血肉模糊,根本分辨不出誰是誰。
他沾了滿手血污,最后在馬車下挖到了一個一面圓潤一面鋒利的碎片,是同心佩的一角。
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偌大的雪原上回蕩。
「楚晏」就在這里,但這里沒有楚晏,或者說每一灘血肉都是楚晏。
心跳聲漸遠之后,他聽見自己不受控的哭聲,嗚咽,啜泣,再到嚎啕,每一聲楚晏都喊得徹心徹骨
第三十二章 長寧
半月前,袁冼的死訊被加急傳到姜都時舉國震驚,連帶著楚晏的事跡也被大肆渲染。
同日夜,太子楚毓設計毒殺姜帝敗露,姜帝飲鴆暴斃,太子被擒途中墜崖。五子楚源繼位,是為新帝。
史稱「新鴆之變」。
新帝登基次日,調吏部侍郎徐錦逢出任溁越副都統,即日前往越城商量反攻事宜。
徐錦逢在越城見到袁毅的時候,不知道該怎么開口。悲痛讓從前銅墻鐵壁一般的人露出了從未有過的脆弱和疲態,看上去好像全靠著仇恨撐著他的意志。
他越過篝火,坐到袁毅的身邊。
袁毅沒有說話,只是借著篝火的光亮,反復地擦拭手里的利劍。
“如今要是守住越城,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袁毅的眼珠里迎著面前燃燒的火光,每個字都說得咬牙切齒:“去溁城。”
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但徐錦逢覺得,這應該也是梧國人意料之中的猜想。
“溁城易守難攻,我雖然帶了援兵過來,但畢竟你們剛經歷過苦戰,恐怕拿下溁城無望。”
袁毅轉過頭看向他,等著他繼續。
“不如去打后援的營地,大部分梧國輜重都在那里分流,要是能拿下,就能從后方截斷梧國的軍糧。”
“但先不說這個營地的具體位置在哪還不知,營地的兵力部署應當不會太少,若是不能一舉殲滅,恐怕只會被后方的溁城反撲。”
徐錦逢從身上拿出一張草圖遞給袁毅,那是一張被標注出來的地圖。空白處還寫了大概的兵力部署和巡查頻次。
“這?”袁毅只知道徐錦逢是人脈廣,但卻不知他連這種情報都拿得到。
徐錦逢把雙掌伸向火堆烤熱,解釋:“是趙仁給的,雖然他從那回來的時候是被蒙著眼帶出來的,但是這史官的記憶到底是比尋常人好,他根據去時的模糊印象和回時的方向感知,大概估算出了營地的位置。楚毓不準他入京,暗中派人要殺他,被我的人救下了。”
他將暖和起來的手翻了個面,“另外,祁城線人來信,梧帝正在祁城驛站,召顧長寧前去祁城受封。營地無主將,這是最好的時機。如何,要打嗎?”
“打!”
袁毅的回答沒有任何拖泥帶水,倒像是萬里洪濤找到了閥口,一個字也說得擲地有聲。
他也明白徐錦逢的私心,是想要從營地帶回楚晏,但這種私心他自己又何嘗不有。
只是誰也沒想到,這一奇襲,卻成了將楚晏逼死的最后一環。
時間回到如今——
墨巖找到戰場上嚎哭的顧長寧時,心里也不是滋味,好不容易才把他帶回祁城。但后者似乎一下就垮了精神,再沒了往日神色。
只忍著傷痛端坐在案前,癡癡地盯著那幾片畫卷的碎片。
“殿下,您囑咐我查的事,有結果了。”墨巖很清楚,這是唯一會讓此刻的顧長寧有興趣的話題。
果然,后者聞言立刻抬眸看向他。
但其實墨巖也不確信,這是不是一個告訴他真相的好時機。
“殿下,您先答應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激動。”
顧長寧攥緊了手里的碎紙片,嘴上卻木然地答應:“好,你說。”
墨巖鄭重地站到他面前,跪下,“屬下這陣子找遍了與當年夫人之死相關的所有人員,但當年活下來的人后來都離奇暴斃,除了一個逃到溁城裝作姜國人生活的木匠。屬下盤問下來發現,安順所言「姜帝設伏劫殺馬隊」一事,并非事實,反倒是當今陛下似乎與此事脫不了干系,當年之事,很可能是陛下為激化兩國矛盾所為,所以哪怕是逃回梧國的人也都被滅口,死于非命。
“安順也重新審問了,改口稱對當年的事并不知情,只是因為在越城附近做生意時被墨旗的人抓到,威逼之下才撒了謊。此外,墨旗的帳中,也找出不少與陛下來往的信件,青茶一事,霞珠一事,外加安順栽贓一事,都在其中。甚至,連先前姜國密探的信件,也有過墨旗的改動。”
他瞟了一眼案前的顧長寧,后者一半的臉都埋進跳動的燭光里,雖然看不出神情的變化,卻讓人隱隱有些不安。
墨巖深吸了一口氣,把自己的額前貼到地上,磕了個頭,愧疚感從眼底升騰上來,模糊了視線,“屬下罪該萬死,關于楚晏殿下的密信一事,是墨旗偽造了布防圖,屬下模仿了楚晏殿下的字跡添筆,「徐郎」一稱,「相思」之語,都是我所為。也是我,懇求殿下不要戳穿”
“紅蕊姑娘的病遲遲不好,也是因為墨旗讓屬下調換了紅蕊的藥,也是我將紅蕊重病的消息透露給楚晏殿下的。是我對不起楚晏殿下,也對不起您。殿下您要怎么罰我,屬下都沒有異議,只求殿下放過我在京中的家人,墨巖愿意以死謝罪。”
他說完一長串,好像終于把久積心中的劇毒吐露了個干凈,兩肩有種從未有過的解脫感。
只有心中無限的愧疚還郁結在他曾經落筆寫下的每一個字里。
每一個字都曾是楚晏用心交過他的筆法,是他當初貪生怕死,自私自利,才將那些字變成了一根一根刺向楚晏的毒針。
如果楚晏的死是一場盛大的處決,那么他墨巖也是其中一個劊子手。
他跪在地上等了很久,漫長到好像外頭屋檐的滴水已經將他凌遲了三千遍。顧長寧卻仍然一言不發。
他大著膽子抬頭,卻只見案前的人已經哭得泣不成聲。
墨巖張了張嘴,最終還是不忍打擾。又低下頭嗑在地上。
良久之后,顧長寧終于開口:
“墨旗在哪?”
“此前一戰,墨旗為掩護殿下撤退,身負重傷,此時正在祁城的客棧養傷。”
“皇帝呢?”
稱呼的變化似乎蘊含了太多的意義。
“昨日就已經啟程回京了,但并未頒布立您為太子的圣旨,陛下來這里,可能只是為了試探您對楚晏殿下和繼續攻城的態度。”
墨巖將自己心中所想和盤托出,也做好了問完話就會被處斬的準備。
但顧長寧收起了悲態,將那些碎片肅穆地裝進原來的盒子里,眼底透著讓人膽寒的涼意,“把墨旗帶過來。”
墨巖被這語氣中的恨意威懾得愣神片刻,心驚膽戰地從地上爬起來,趕緊將重傷的墨旗帶到房里。
墨旗虛弱地跪在房間的正中央,似乎明了緣故,面色上卻并沒有害怕,只是盯著顧長寧,微微俯身一拜,道一聲:“殿下。”
“你難道不覺得內疚嗎?”見他這副理直氣壯的模樣,顧長寧恨不得將他剝皮抽筋。
“墨旗不知該為何內疚。我所做的,哪一件不是為了梧國?哪一件又不是為了殿下您?殿下您為了一個背叛過您的楚晏,遲遲不肯下決心攻城,才應該內疚!他們一個個都是為了壞您大計,我反而才是對殿下您最忠心的人!”
“你不是對我忠心,你是對皇帝忠心。”顧長寧并沒有被他這些義正辭嚴的話繞進去,一針見血地戳穿了他。
底下的墨旗咳了幾聲,冷笑著道:“殿下,您不過是質子,若不是我千里迢迢接您回來,還給您安排了這樣名正言順的仇恨,您又怎么會坐到如今的位置呢?您的榮華,難道不是借著我給您鋪的路掙來的嗎?”
顧長寧還是第一次發現一向謙卑的墨旗居然是這般無賴又倨傲的人。
他更不能接受的是自己居然被這么一個人耍得團團轉。
他瘋魔一般地大笑起來,笑得苦澀又諷刺,既是笑權謀的狠辣,也是笑自己的愚蠢。
是皇權的貪欲,是榮華的誘惑,也是慕強的野心,更是生存的逼迫,仇恨的蒙蔽,每個人犯下一件,然后都遞進了他手里,成了他將楚晏的真心凌遲處決的那把利刃。
正史記載,皇子顧長寧貼身侍衛墨旗,重傷不治。此后皇子顧長寧命三軍停戰,班師回朝,大軍立于城下,梧帝兌現太子之諾。回京第二日,梧帝舊疾復發,當夜暴斃,顧長寧繼位,與姜國新帝和談,以續楚晏永世長寧之愿,此后退還被占城池,兩國停交戰,通商貿,稱「玉碎長寧」。
一年半后——
正值盛夏,姜都青石板的長街上,來自梧國的商貨也隨處可見,稚童們捧著新采的蓮子也出來叫賣,處處是熱鬧平和之景。
要是楚晏能看到這一幕,該做何想?
顧長寧遠遠地望著長街的盡頭,人群里閃過一個松綠色的身影,行姿步態也偶爾與楚晏相似,但一回眸,那份「相似」就又破滅。
他苦笑。
自楚晏走后,他見人海中的每一個,都像他。
“公子,這會兒日頭大,您逛了這么久,不如先回去?”墨巖從身側撐著把傘,給他遮陽。
這次是為了跟楚源談新商路的事宜,交給別人不放心,再加上他也的確很久沒回過姜國了,所以親自來訪一趟,也是想去看看跟楚晏曾有過回憶的地方。
至于墨巖,他最終還是饒了他一命,但墨巖死活不走,非要留在他身邊,寧愿不要俸祿也要將功贖罪。
“不用,再走走吧。”他望著前頭的李記蜜餞鋪,出了神,從前他怕苦不肯喝藥,楚晏就給他買過這個。
他這一年其實也落下不少病根,但他再沒嫌過藥苦,所以看到這個鋪子,頓時感慨良多。
墨巖便也不再勸阻,陪他繼續朝前走。
“公子您在這兒等我就好了,不用跟我去——”身前不遠處的地方,傳來一個不算陌生的女聲。
顧長寧遲鈍地抬眸,認出那個女子是紅蕊。
她正推著一輛輪椅往前頭的蜜餞鋪去,從顧長寧的方向,只能看見輪椅上那人的輪廓,倒是頗像楚晏。
大概是微服出宮的楚源吧。
他吸了口氣,準備帶著墨巖上去打招呼。
正好紅蕊推著那輪椅拐進了鋪子,輪椅橫過來的時候,有一瞬間瞥見了那人的側臉。
這一刻所有的喧鬧在顧長寧的腦海中戛然而止,無邊的寂寥迎面涌來,快要將他整個人吞沒。
他終究是出現了幻覺啊。
他苦澀地咳了幾下,試圖讓自己清醒些。
身側的墨巖一句話卻將他摁進了深海,讓他差點在青天白日窒息溺亡:
“那不是楚晏殿下嗎?”
第三十三章 夢魘
楚晏
這個名字沉重到顧長寧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喊出。
他在原地愣了很久,直到墨巖提醒他紅蕊已經推著輪椅上的人從鋪子出來走出了好遠,他才回過神。
“我們要跟上去嗎?陛公子?”墨巖扶著他,生怕他因為一時激動摔了。
他點頭,借著墨巖的氣力站穩,往前的每一步都像是在夢中撥雪尋春的場景。
可此時已是盛夏,他真的還能找到屬于他的春日嗎?
他看著紅蕊將那人推進巷子里,又從巷子另一頭出去,拐進另一條街的綠蔭。
大概是因為心虛,又大概是因為不確信,他不敢跟得太近,也不敢出聲。只遠遠地跟在他們身后,好幾次克制地抓緊了墨巖的手臂。
夏日的蟬鳴聒噪,但此刻聽來竟然像是報喜之音。
那的確是楚晏,因為容貌無改,也因為輪椅上搭著的右手只有三指,更因為他頸間有一道一指寬的疤痕。
那是楚晏,是他日思夜想的楚晏。
顧長寧從未想過還能有這一天,喉中頓時泛起了澀意與哽咽。
最后紅蕊推著人到了一處城西的宅子前,高高的門檻攔住了輪椅的去路。
“公子坐穩些。”紅蕊出聲提醒,似乎對這樣的事已經見怪不怪了。手上準備翹起輪椅的前端,跨過門檻。
顧長寧看得有些著急,往前跑了兩步,想上前幫忙。
但視野里立即闖入了另一個身影。
“我來吧。”徐錦逢從宅邸里出來,熟練地將輪椅停住。
“我準備做些糖醋排骨,晚上多吃點怎么樣?”徐錦逢的語氣溫柔得像哄孩子似的。
他說罷,突然彎身將輪椅上的楚晏輕松抱起。看得顧長寧心口一緊,更讓他手足無措的是,后者竟也沒有絲毫抗拒,反而習慣自然地就抬手搭上了徐錦逢的脖子。
好像這樣的場面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楚晏在徐錦逢懷里咳了咳,淺笑著回答他的問題:“那就多吃一塊吧。”
悶熱的風掠過蒸騰著暑氣的街面,但沒有帶來一絲涼爽,反而吹在身上讓人更加焦躁。
顧長寧一時心如刀絞,他不記得這是時隔多久之后再見到楚晏的笑容了,從前在營地的時候,楚晏在他面前總是皺著眉,眉頭上像是載著許多愁緒。
但現在楚晏竟然能夠毫無防備地讓人抱起,眼底眉梢還能露出那樣自然的笑意。
他有些喘不上氣,直到墨巖扯了扯他,問:“我們要上門去看看嗎?”
他搖搖頭,不想就這么唐突地去見他,但又不舍得就此離開。
正巧又起了風,風聲擦過右邊不遠處院外的一棵郁郁蔥蔥的古槐,那樹主干高大,越過了院墻。
“搭把手。”
顧長寧讓墨巖撐著,爬上了那樹,墨巖也屁顛屁顛跟著爬了上來。
他們動作倒利索,坐上樹的時候,正好看到徐錦逢把楚晏放在了院中的一把躺椅上。
那地方也是一片樹影下,旁邊擺了一缸開得正好的蓮花。
“那這會兒我就去準備著做,你先把藥喝了。”徐錦逢蹲在椅邊,平視著無力的楚晏。
后者點了點頭。徐錦逢立刻接過了下人手里的藥碗,一勺一勺喂他喝完了藥。
紅蕊便適時地拿來方才在街上買的蜜餞,給楚晏吃了幾塊,消解苦澀。
“甜嗎?奴婢讓老板多加了些蜂蜜的。”
躺椅上的楚晏點了點頭,被苦到發皺的眉頭才漸漸紓解開。
從前不怕苦的人,是喝了多少藥,才會變得要用甜到發膩的蜜餞輔佐。
“太好了楚晏殿下還活著”身側的墨巖突然開始細聲嗚咽,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擦,一直緊繃的情緒找了個豁口發泄了出來。
顧長寧透過樹葉的間隙,望著躺椅上睡著了的楚晏。
這的確是世間最好的事,但這樣從鬼門關走過一遭的楚晏,是不是不會再要他了?
楚晏的那個笑,就有如他肩上的箭傷,不論過了多久,仍然會在不經意間一陣鈍痛。
姜國皇宮——
一匹白馬踏著遍地的夕暉沖進了宮門,也沒人敢攔,只靜靜地等著疾馳而過地風掠過身旁。
顧長寧翻身下馬,把韁繩丟給留守在宮中住處的菱生。
原本半人高的孩子,怎么看都只有七八歲,將他收歸身邊的時候才知道,菱生一年前就已經十三歲了,難怪有時會表現出高出同齡人的冷靜與沉穩。如今菱生已經到了抽條的年紀,一年的鍛煉下來,竄到了顧長寧的肩頭。
他不情愿地接過顧長寧的馬,拴在馬廄里。
顧長寧卻沒有回殿中就寢的意思,理了理衣裳,問了皇帝的所在,就又急沖沖地往偏殿的方向去了。
除了跟楚晏有關的事,這一年半里,菱生還沒見過他這么驚慌失措的樣子。
讓人通傳之后,顧長寧在偏殿等候,寂靜的深宮里,除了更漏和燭火燃燒的動靜,一切都像被黑夜吞掉了。
直到木輪滾過磚石的細微響動傳來,他才覺得宮里有了生機。
宮人推開門,帶著坐在輪椅上的楚源進來。
一見他的臉色,楚源便讓宮人都出去。
屋內又變得靜悄悄的,沉悶的暑氣明明被月色削去了大半,但仍然像是堵在人心口一樣,讓人一口氣提不到頭。
“楚晏是不是還活著?”最終顧長寧發顫的聲音還是將這股沉悶撕裂了一個小口。
楚源也不再是當年那個不諳世事的少年,在徐錦逢和趙仁等一眾大臣的輔佐下,他已然是個名副其實的帝王。
他望著反常的顧長寧,也沒有再繞彎子:“你見過他了?”
“嗯”顧長寧點頭的時候,眼淚也就跟著動作點下來。畢竟楚源的反問里已經包含了對他這個問題的回答。
楚源自己推著木輪,把輪椅轉到了案前,“就因為這樣,所以你一開始說你要親自過來時我才不同意。”
他用淚眼看著楚源,楚源只是當著他的面嘆了口氣,示意他先坐下。
“兄長他是廢了很大的功夫才活下來的,也算是天無絕人之路。當年他陣前引刀自刎,但右手斷指新傷,氣力不穩,所以才沒有徹底割開喉嚨,又正好那輛馬車被撞翻,將他護在了木制的框架下。才躲過了紛亂的兵馬。”
若不是聽顧長寧先前解釋過跟楚晏之間誤會的一切,其實楚源也不想告訴他這些。這次他也猜到了偷偷應下顧長寧親自前來的要求可能會讓他發現楚晏,但畢竟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也算是上天的安排。
“事實上,兄長能夠活下來,也多虧了徐卿,是他從戰場上將兄長止血后帶回了越城,才撿回一條命。”
他說到徐錦逢時,顧長寧的表情明顯有些悵然。他清了清嗓子,又繼續盯著顧長寧,“所以,他活下來既是天意,也是人力。袁毅之所以留守溁城也是因為這個,他說他也知當年并非兄長的過錯,但卻也的確不想再見他,所以自請駐守溁城,永不回京。”
面前端坐著的顧長寧愣神了很久,沒有說什么,最后撐著桌案準備起身。
楚源有些急,抓住他的衣襟,“你想去見他?”
“嗯。”
“他如今還想見你嗎?現在他禁不起任何刺激,就跟繃緊了一根弦的古琴似的,你若此時出現在他眼前,無異于抽刀斷弦!”
抽刀斷弦
四個字如同一座大山壓在了顧長寧心頭,如今他對楚晏而言,竟然成了夢魘一般的存在。
白首未見,兩心相離。
他跟楚晏終究是走到了這般地步。
他的眼底泄出苦澀,悲楚地點頭,“我知道了,我不會出現在他眼前,但就讓我遠遠地看著,讓我多看他幾眼。”
楚源沒有答應,卻也沒有否決。
顧長寧回了宮內的住處,又立刻拉被菱生拴進馬廄里的那匹白馬,直奔城西。
“您去哪兒啊?”菱生聽見了動靜追出來,問。
“出宮。”
夜幕已經籠罩下來,街道上星星點點地亮著燈火,宮外地夏夜不算寧靜,人聲依然嘈雜,還有不盡的蟬鳴。
馬蹄聲裹著蟬鳴便到了徐錦逢的住宅。
已經過了晚飯的時辰,顧長寧卻無心用膳,又在墨巖的幫襯下攀上了那棵槐樹。院里點著燈,沐浴后換了一身淺黃色衣裳地楚晏一個人拿著蒲扇坐在外頭,抬頭望著天邊,尚未干透的濕發不加打理地垂落在躺椅兩側。
一時間他還以為是自己上樹的動靜太大,被楚晏發現了,等了一會兒才發現,楚晏望的是天邊的圓月。
那雙清澈的眸子里盛著清冷的月光,癡癡地出了神。
「你會想起我嗎?」
顧長寧好想問這個問題,但他也知道自己沒這個資格問出口,只盯著楚晏眼底的月色。
大概這樣過了一個時辰,屋內有人出來,是紅蕊。
“夜深了,公子要歇息了嗎?”
楚晏又不舍地望了一眼月亮,才點頭。
紅蕊便推著輪椅過來,又叫上不遠處的小斯一起,撐著他下來,坐到輪椅上。
這樣看來,白天也是,楚晏的腿似乎是使不上一點力氣,連被扶著挪過幾寸高的門檻的氣力都沒有。
顧長寧的肩上隱隱作疼,他不自覺地把手覆在了右肩上,看著楚晏被推進了臥房。
“要休息了嗎?”一側的書房里,徐錦逢聞聲出來,朝剛把楚晏送回臥房的紅蕊問。
“嗯,我剛點上香,您快些去吧,免得公子又要夢魘。”
顧長寧捏緊了衣襟,環顧四周,從這個位置跳到院墻上,再從院墻翻到屋頂對他來說應該不是難事。
盡管比預計中的要困難,但他最終還是爬到了臥房的屋頂。他小心翼翼地掀開一塊磚瓦,忐忑地朝屋內看。
房里燈火通明,楚晏躺在帳中,榻前的案幾上點了香,香煙氤氳升騰,飄散在空氣里。
徐錦逢進來之后,只是坐在了榻前,拍了拍楚晏的手背,輕聲道:“睡吧,等你睡熟了我再走,不用怕。”
第三十四章 生離死別
夜里的風有些涼意,一陣陣吹過來,拂動天邊的星辰。
這才過去了半夜,顧長寧就已經在房頂上看著楚晏驚醒了不下五次,每一次醒來時整個人都惶恐不安,像是拼命地掙扎著才從噩夢里逃脫出來,而每一次逃脫都抽走了他一部分靈魂似的。
榻邊的徐錦逢一次次安撫驚醒后的楚晏,甚至攬著他的手放進了掌心。
顧長寧心間酸澀,卻也只能埋怨自己,畢竟是自己親手將楚晏推到了徐錦逢的身邊。
“顧長寧!”
房內驟然的一聲驚呼嚇得瓦上的顧長寧渾身一震,他險些以為是自己被發現了,但捏緊了瓦片要放回原處的時候,才明白是楚晏又夢魘了。
事實果真難料,他的名字,竟然會被楚晏以那樣驚懼的語氣喊出來。
“這是怎么了?明明這陣子都好多了,怎么又開始做噩夢了?”榻邊的徐錦逢不厭其煩地拍著輕顫的楚晏,嘆了一遍又一遍。
楚晏從薄被里鉆出來,額上蒙著一層細密的冷汗,他用還在發抖的手抓著憑幾坐起來,給自己披了件衣裳。
“還是睡不著嗎?”
他后怕地點頭,臉上的惶遽未退,卻還反過來安慰為他擔心的徐錦逢:“我沒事,只是今夜也不知是怎么了,一閉上眼,就全是之前的事。你不必擔心,去睡吧,我一個人坐會兒就好。”
徐錦逢替他拿了個軟枕靠在背上,“我再陪你一會兒吧。”
楚晏搖搖頭,“明日不是還要早起上朝嗎?你先去休息吧,不然我該無地自容了。”
后者沉默了片刻,神色憂慮地看著榻上未能安眠的楚晏,最后還是妥協,“好,要是有什么事就叫我。”
“嗯,順道幫我開點窗吧。”
徐錦逢應他的要求,走時順手把窗戶打開了些,清風徐來,倒是讓人清爽了些。
他掩門離開,房間里只剩下楚晏一個人,靜默地望向窗外琉璃般的月色。冷調的樹影交錯著映在床前,榻上的楚晏彎身撈影,卻只在手里撈了個空明。
他無奈地笑了一聲,一字一頓地吐露:
“顧長寧”
這一次顧長寧沒有聽錯,楚晏的確叫了他的名字,帶著萬般苦楚和萬般無奈,每個字都如同雨點落在他的心頭,最后外化于形濕潤了眼角。
淚珠啪嗒啪嗒地落在青瓦上,鬧出了些動靜,楚晏大概也以為是窗外下了雨,朝外頭努了努腦袋,卻只見到了滿園月色。
幸好風聲驟起,才將這不合時宜的「雨聲」掩蓋過去。
顧長寧拈起手邊的一片樹葉,放在唇邊吹奏。兒時楚晏不喜歡雨夜,他便向宮廷里一個老樂師學了這葉笛,哄他睡覺。
樂聲悠揚輕渺,和著夏夜的蟬鳴與蛙聲,自然而然地流淌進房間里。
他瞥見楚晏緊皺的眉間似乎紓解了半寸,臉上遺留的驚懼也逐漸消散,神色安定了不少,過了不久后便和衣躺下,閉上眼睡著了。
他心里總算是松了口氣,正要扔掉那樹葉翻身回去。卻看到槐樹那邊的院墻下站著徐錦逢,正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的方向。
畢竟葉笛的聲音說大不大,但要想讓旁人都聽不見也是不太可能的。
顧長寧翻下來,迎著徐錦逢不算友善的目光落到他面前。
“難怪他又睡不著,原來是您來了。臣徐錦逢見過梧帝。”徐錦逢的語氣說得格外譏諷,卻還做做樣子躬身一拜。
“他之前一直這樣嗎?”
徐錦逢壓低了聲音,以免吵到剛睡下的楚晏,“托您的福,的確是夜夜夢魘,不得安眠。”
他言罷,眸光中不加掩飾地盛著殺意:“你說我當初那一箭,怎么就沒殺了你呢?”
果然那一箭是他。
顧長寧的肩上傳來些許悶疼,他稍稍調整了下右臂的姿勢,不在意徐錦逢的敵意,只繼續問:“他的腿又是怎么回事?”
“您真是貴人多忘事,將他在雪地拖行的,讓他在雪夜長跪的,讓他去擔水劈柴的,不都是你嗎?更何況他先前還戴了三年鐐銬,又從那樣高的馬車上摔下來,新傷舊疾累加,如今膝蓋往下,再無知覺。”
徐錦逢瞪著他,“所以你如今出現在他面前又是要做什么?亡羊補牢還是江心補漏?他好不容易才從那樣的處境里活下來,你又要逼他上絕路嗎?”
一個個的質問,問得他快要窒息。
的確是太遲了,是他醒悟得太遲,也是他來得太遲。他若早知道楚晏還活著!他——
思緒到這里又戛然,就算是他早知道,又能如何呢?也無非是像這樣找過來,暗中見上幾面。說不定他早些找到楚晏,也只會見到楚晏更加恨他的模樣。
他此刻只恨不得剜心止痛。
夜色斑駁,他彎身,雙膝壓在地面空明的月影上,“我只以曾經好友的身份,求你,求你讓我見見他,我什么都不做,我只像今天這樣遠遠地看著他就好。”
他的聲音哽咽,無盡的悲傷與落寞灑落在他的字里行間。
徐錦逢大概也沒想到他這樣不可一世的人竟然會這樣落魄地給他下跪,更何況他如今的身份還是一國之君,所以一時也呆愣在了原地。
“求你,算我求你了,”說到此處,顧長寧的眼角終究還是滑落兩行熱淚,“你要如何打我罵我,我都沒有怨言,只要你不告訴他來過,只要你不攔著我再來看他,我可以任由你打罵。”
徐錦逢一半的臉隱入夜色,但仍然看得出來他在皺眉,他瞥了一眼顧長寧腰間那枚被重新修補過的同心佩。喟然一聲長嘆之后,徐錦逢擺了擺手,“我并非是你,不會以打罵泄私憤。況且我已經退讓過兩次,這次我絕對不會再放開楚晏。”
他說得足夠斬釘截鐵,似乎已經沒有了絲毫回旋的余地。他看了一眼楚晏臥房的方向,轉身離開。
他不答應也是情理之中,顧長寧自嘲地嘆了一聲,凄楚地望著楚晏望過的那輪清月,月色被周圍的云層遮蔽,再不清晰。
“明日午后來吧,他要熱敷雙眸,會小憩片刻。”
徐錦逢的身影帶著這句不輕不重的話消融進風里,最后在顧長寧眼底吹起一陣漣漪——
夏日的天氣就是變得迅速,前一日還是朗日高照,第二天就是傾盆大雨了。
瓢潑似的雨水傾瀉在油紙傘面上,敲打得響亮。
離午時還早,顧長寧按捺不住,便想到去楚晏從前住過的東宮走走。只是一見到那年久失修的宮殿,心里便更加不是滋味了。
他后來雖知楚晏那三年過得并不好,但也未曾想過連住處都這般簡陋。
“不然你以為為什么楚毓成了太子之后都不愿住這里,要住自己在宮外的奢靡宅邸?”楚源自己推著木輪,身后跟著為他舉傘的宮人。
顧長寧低下頭,邁進去。
“陳設都未動過,一切都是兄長住時的模樣。我本來想重修這里,讓他再住回來,但被他嚴詞拒絕了。連從前在宮外的府邸也不要了,還是徐錦逢左勸右勸,才讓他搬去一起住著的。”楚源又補充道。
書房里,的確是楚晏最喜歡的布置,墻上掛著他自己閑時的畫作,筆墨紙硯,也都還按習慣擺在原處。
顧長寧摩挲過墻面上的山水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轉過頭問楚源:“那從前他送我的那些畫呢?不是說我走后,都被他收起來了嗎?”
楚源攤攤手,“兄長都帶出宮了,現在應當在徐錦逢的府上。”
不知為何聽見這話,顧長寧竟然有些輕松,大概是因為那些畫至少還被楚晏用心收著。
“不過之后恐怕就不會再有了,”楚源盯著這兩幅留下的畫,不忍地搖頭,又帶著私恨瞪了他一眼,“他的手已經拿不起筆了。”
顧長寧眼前浮現起那個裝著楚晏指骨的木盒,胃里一陣絞痛。
“若非是看在晏哥哥的面子上,我根本不會原諒你和梧國,但既然他想看天下太平,我也配合你演一出天下太平。你若是再傷害他,不論是家仇還是國恨,我都會報給你。”輪椅上的人錘了一把木扶手,連這些真心話也說得咬牙切齒。
他低眸,應了一聲,“我明白。”
他也是因為楚晏,才拼了命地想停戰止戈。
“對了,有些事,還是告訴你比較好,”楚源頓了頓,望向外頭滿地的雨花,“當年誣陷你毒殺太子的人,是楚毓。他借此事一箭雙雕,不僅除掉了太子,也扯下了晏哥,只剩我一個殘廢,無人可與他爭儲。”
顧長寧聽了這些,并不驚訝,甚至可以說心里并沒有什么波瀾。那些往事已經過去太久,如今連他再看見手上的斷指也只會想起如今的楚晏。
當年他苦苦追尋的真相此刻卻顯得無足輕重,因為對他最重要的兩個人都已經被權欲的漩渦吞沒了。
一個母妃,一個楚晏。前者死別,后者生離。
“快到時間了,你去吧,也難為徐錦逢肯讓你見他,你有時候還真是有本事,能讓一個個恨透了你的人為你讓路。”楚源說得嘲弄,三分嘲他,七分嘲自己。
但顧長寧比誰都清楚,他們之所以還會對他惻隱,完全都是太在意楚晏的緣故。
他這回去,帶上了菱生,這孩子還不知楚晏的事,遠遠望見的時候差點失了分寸,若非事顧長寧使勁攔著,恐怕就要直接叫出聲。
但這樣的舉動還是引來了路人側目,他剛把菱生安頓好,身后就傳來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女聲:“你你怎么會在這里?”
第三十五章 啞巴常凝
紅蕊拎著剛買的蓮蓬回來,就在院外的街邊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人,只是她剛要喊出聲,就被顧長寧拽住了胳膊。
后者一個跨步出了菱生舉著的傘底,沖她搖搖頭,眼底滿是克制與乞求。
紅蕊還是第一次見顧長寧這副神態,到了嘴邊的喊聲又咽了回去。
“您來這里做什么?”她收了收籃子里的蓮蓬,警惕地盯著他跟菱生。
說實在,她也不明白他們兩個怎么會并肩而行。
“我來見他。”
她有些驚訝,不僅因為面前的仇人已經知曉了楚晏的存在,更因為他竟然對她自稱也用的是個「我」字。
紅蕊瞥見顧長寧半肩的水痕,眼底的恨意卻仍不退,“您何必來此?公子不會想見您的。”
顧長寧垂下了腦袋,水滴順著濕發滴落在肩頭,“我知道,我知道他不想見我,我只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待一會兒就好。”
說罷,他從菱生手里拿過一個食盒,交于紅蕊,“對了,這個是我親手做的銀耳蓮子羹,今日濕熱潮悶,吃這個最好了,你幫我帶進去,給他嘗嘗吧。”
從前每逢夏日,暑熱難耐的時候,他總會變著法兒地給楚晏做蓮子羹,供他消暑解膩。
紅蕊也記得這事,所以面對遞來的食盒,那壓抑的怒意就更加濃烈了,她退后一步,“您的好東西,我斷斷不敢再接了,免得像慶平一樣,因為一包白糖就枉送了性命。”
她轉身要走,又被顧長寧扯住。
“紅蕊,當年之事我已是千錯萬錯,如今我只是想盡力彌補,求你給我這個機會。”他說完,撩起衣擺就要在雨中跪下。
紅蕊慌忙丟開手里的傘,一把扯住他,“您別這樣,我只是一介奴婢,受不起您的大禮。”
雨水順著顧長寧的臉頰落下,他仰頭看著紅蕊,“求你了,就幫我給他吧。”
她實在是見不得顧長寧這副樣子,只好不忍地別開臉,勉強答應下來:“我只幫你送到桌上,公子喝不喝,就不歸我管了。”
顧長寧黯淡的眸光一下就亮了起來,連聲道了好幾遍謝。
她望向一旁欲言又止的菱生,示意他有話直說。
才一年多未見,那孩子長高了不少,已然是個眉眼軒昂的少年郎了。雖然不知為何會跟在顧長寧身邊,但從他并不在意傘外淋雨的顧長寧來看,應當也并非是格外忠心的關系。
“姐姐,那我能去見見他嗎?”
這好像還是菱生第一回這樣稱呼她,往日里都沒什么稱呼,直來直往的,一向沒規矩慣了,到底是長了一歲,變得知禮多了。
自從袁毅自請離京不肯見楚晏之后,楚晏身邊的舊識的確不多了,徐錦逢與趙仁日日要上朝,還要處理公文,楚源又成了皇帝,更加脫不開身。
若是慶平還在倒也不至于無聊,但可惜斯人已逝,楚晏如今也就只能跟她說說話。
所以多個菱生,應當也不算壞事。但要是貿然帶過去,怕又會引得楚晏激動。
她考量了一番,點頭,“我會向公子提起的,你明日再來吧。”
她帶著蓮蓬和食盒,進了府。
穿過回廊,到了堂前,正好楚晏在跟徐錦逢一起用午膳。
她小心翼翼地端著蓮子羹放到他面前,“奴婢今日見北街有家新開的小鋪在賣這個,聞著挺甜,便帶了一碗回來。”
徐錦逢伸手碰了碰碗身,點頭:“到底是紅蕊做事仔細,雖是冰鎮過的,但現下正好過了寒氣,只有溫涼,既能解暑,又不會傷及脾胃。你嘗嘗?”
“也好,正巧吃了你夾的這些菜,有些膩了。”
“你這是嫌棄我的廚藝了?”徐錦逢一遍給他舀了碗羹,一邊開玩笑。
楚晏莞爾,搖頭,看得出來面色也帶著高興,“哪敢啊,只是今日悶熱,不太有胃口而已。”
他接過那只青白釉的蓮紋碗,用這樣應景的器具,更添了幾分雅致。
羹湯的確如同徐錦逢所說,涼爽卻不冰人,但這味道一進到嘴里,便牽扯出諸多回憶。
他只喝下這一口,便停住了湯匙。
“紅蕊啊,此后那家店,不必去了,并不好喝”他拿過帕子,擦了擦嘴,“我吃飽了,就先回房了。”
“誒,奴婢知道了。”紅蕊答得很快,利索地將這碗撤走,退了出去。
路過側門時,沖著雨中那個期盼著張望的身影搖了搖頭
楚晏被小廝扶著在臥房窗前的藤椅上躺下,特意打開了木窗賞雨,顧長寧其實就站在那院門外的雨幕中,遠遠地跟他對視。不過楚晏的視線似乎有些模糊,徑直越過了他,單純地看著滿天的雨簾。
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太醫到了,給楚晏針灸一番,又取了一塊熏過藥的帕子,敷在楚晏的雙眼處,最后顧長寧望著那太醫熟稔地收拾了東西,安靜地出來。
一把油紙傘遮過太醫出去的身影闖入他的眼簾,那傘底的徐錦逢面色依舊冷漠,看向他的眼神里也充滿了嫌惡:“他需要敷一個時辰,在這之前都不會睜開眼,你別弄出什么聲響。”
言罷,又瞥了一眼躍躍欲試的菱生,“只你一個人去,人多了他會發覺的。”
“多謝。”他誠心道了謝,不顧雨勢,急迫地沖出了傘外,踮著腳奔向楚晏。
房內的布置一如昨夜他在屋頂看到的那般,并沒有什么變動,但他還是第一眼望向了四周的墻面,可只有墻角的花瓶與擺件,一副畫也沒有。
他輕手輕腳地移到楚晏身前,外頭淅淅瀝瀝的雨聲催在他的心鼓上,他親眼見證死過一次的人就這么安靜淡然地躺在他面前,他卻激動得連呼吸都局促起來。
楚晏他的楚晏
藤椅邊的烏發如瀑般垂落,楚晏軒秀的面容更見清冷,因為虛弱而愈見透白的肌膚襯得頸間的傷痕格外明顯,顧長寧根本無法想象那么長的一道口子,當時該有多疼。
原本還算合身的舊衣穿在如今楚晏的身上,明顯松了一圈,只寬裕地堆在椅上,宛如一條穿在身上的長毯。袖口處露出的右手缺了兩指,卻不加掩飾地搭在椅邊,絲毫沒有自卑與不便。
顧長寧攥緊了腰間的玉佩,強逼著自己忍住快要哽咽的聲音。
他屏息躡足,在椅側蹲下,平視著楚晏。
大概是蹲下時布料擦過藤木的聲音離得太近,楚晏驟然偏過頭,望向了他的位置,只隔著一塊厚厚的帕子與他對視。
他聽見自己快要炸響的心跳聲。
“紅蕊?”
椅上的楚晏幽幽地開口問。
他啞了聲,不敢答,屋內只有檐邊的雨聲滴答。
“怎么不說話?”楚晏又問了一遍,抬手覆在了帕子上,好像隨時都會掀開那帕子。
情急之下,他一把抓住了楚晏的手。
“公子怎么了?”紅蕊的聲音在門口如及時雨一般響起,“是不是我新挑的下人驚擾了您?”
紅蕊端著一盤未剝好的蓮子過來,放到桌前,“公子每日午睡喜靜,我就挑了個啞巴過來伺候您,免得吵到您休息,看來還是我考慮不周了,您看要不要趕他出去?”
顧長寧領了意,從喉中干干地擠出幾個「啊」字,模仿啞巴的發聲。
“原來如此,無妨,是我唐突了,就留著吧。”楚晏咳了幾聲,想放下手,卻發現還被人緊緊地抓在手里。
紅蕊用手肘抵了抵顧長寧,“還不放開?弄疼公子了,怎么做事的?”
他這才失魂落魄地松開,帶著感激看向紅蕊。
“奴婢看您午膳的蓮子羹不合胃口,所以端了些新鮮的蓮子過來,正好,讓他給您剝一些嘗嘗。”紅蕊并沒有回應他的道謝,只將那盤蓮子放在他手邊。
“嗯,好,不過,你還沒告訴我,他叫什么?”
顧長寧迅速在紅蕊掌心寫了兩個字,紅蕊點了頭,道:“您叫他常凝就好。”
“長寧?”楚晏似乎嚇了一跳,驚恐地復述了一遍這個名字。
“不不不,您別激動,只不過是同音罷了,是時常的常,凝露的凝。您要是不喜歡這個名字,讓他改名就是。”紅蕊安撫道。
楚晏沉默了片刻,長嘆了一聲,“不必,就這個名吧。”
“是,那奴婢先去忙了,您好好休息。”紅蕊欠身行禮,告退。
房間里一時又安靜了下來,楚晏轉過頭,面向窗外,側耳聽著外頭雨打荷葉的聲音。
顧長寧拿過那盤蓮子,仔細地剝開一顆,抽了苦心,試探地遞到楚晏唇邊。
楚晏的唇邊沾惹了笑意,輕輕咬下吃進嘴里。
“其實不必去掉連心,我雖然如今貪甜,蓮子心只是微苦,倒是不怕。”他輕聲道。
顧長寧長啊了一聲,也算是回應了。一顆一顆剝好,喂給楚晏。
楚晏吃了幾顆之后,又開口:“你身上,似乎有股很熟悉的香味”
他翻過楚晏的手,拿手指在他的掌心寫上「您不喜歡嗎」
楚晏似乎對他會寫字的事格外驚喜,連語氣都有些欣悅:“這倒不是,只是讓我想起了一位故人,說起來也是緣分,他的名字跟你很像。”
「他也是啞巴嗎」
“我有時候,倒巴不得他是啞巴呢。”楚晏說得像是玩笑話,卻也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看來他對您很不好,肯定是個壞人吧」
楚晏沒有答,只淡然地笑了,擺擺手,“我乏了,睡會兒。”
第三十六章 掌心
午后的雨水漸停,日頭迎著緩緩散開的霧靄就投下來,云間隱隱有虹光。
房間里熏著淡雅的白檀甘松香,是安神理氣的佳品,此時沾了外頭飄進來的雨水氣息,更有幾分雨后森林的靜謐之感。
顧長寧的目光從外頭撤回來,落在藤椅上睡熟的楚晏身上,起初楚晏還睡不著,無端叫了好幾遍他的名字,一問又說沒什么,最后抓緊了他的衣角才安眠。
“常凝”楚晏夢中又喚了這個名字。
楚晏啊楚晏,你到底是在透過這個名字叫誰呢?
是因為夢中有他而無法入睡,還是因為夢外無他而無法安眠呢?
窗口誤入的風撩動珠簾,顧長寧抬手替楚晏撥開鬢邊被吹亂的發絲,久違地觸碰到他的臉邊時,心情有些奇怪,說不上高興,也說不上難過,倒更像是遺憾,足夠讓人歇斯底里的遺憾。
要是沒有那些事,沒有什么權勢利益的左右利用,他跟楚晏的結果會不會不同?
他的指節輕輕擦過楚晏耳垂上不起眼的那顆痣,拈輕怕重地停留了片刻。
“咳咳!”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就站在他身后的紅蕊輕輕一咳。
嚇得他的手立馬就縮了回來。
紅蕊把熏過香的衣裳拿了過來,疊好放進柜中,提醒道:“公子應當快醒了,您趕緊走吧。”
他瞥了一眼楚晏,“他的眼睛是不好嗎?”
“不然您以為他被人丟在矮林,又自己從四下無人的雪原跑回營地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嗎?”紅蕊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卻還是撅起嘴跟他解釋,“太醫說是茫茫雪原傷了眼睛,再加上后來失血,眼睛就時常有些模糊了,見風也易落淚,所以才這么用浸了草藥水帕子濕敷。”
他的手停在半空,隔著幾寸的距離和那疊好的帕子,虛空地碰了碰楚晏的眼睛。
他還記得那時他看見營中滿身狼狽的楚晏,還不肯聽他的解釋,只偏執地給楚晏鎖上了鐐銬,將他囚在那方寸之地。
甚至在楚晏質問他時,答了那句「等你死了,再來問吧。」
怎么就能那樣混賬呢?
他如今心中已然只剩下了悔恨,恨意凝成的刀尖也全都是沖著自己。他已經嘗透了失去楚晏的滋味,只這么一年半載,就如同整個人被剔骨削肉一般,日夜被那些過錯折磨。
這一次,他一定要守護好楚晏。
“今日多謝你了。”他起身,從楚晏的手心里仔細抽出那方衣角。
紅蕊搖頭,“如果您真為我們公子好,就還請不要讓他為難,最好是像今日一樣,當個見不上面的啞巴。”
他也深知這是最好的遇見,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只苦澀地應下,低著頭朝外走。
紅蕊望著他潦倒憔悴的身影,雖有幾分不忍,卻還是沒有再追上去。顧長寧走后她就守在楚晏身側,沒過多久,椅上的人就睡醒了,但睡過之后不見休息好后的慵懶從容,倒更見疲態。
“那個常凝呢?”
紅蕊給他取下帕子,他便問。
她機靈地答道:“我讓他先回后廚幫忙了,相貌有些不好,怕嚇著您,他也自卑不敢見人,所以奴婢只打算讓他在您午休時來伺候。”
楚晏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她扶著他坐穩,伺候他漱口,突然發覺一邊的碟碗里全是剝好的蓮子,連蓮子心都被仔仔細細地去掉了一半,既不會苦得難以下咽,又不至于失了風味。
“公子,那明日還要這人過來伺候嗎?”
楚晏也順著她的目光看見了桌上的蓮子,“嗯,讓他來吧,不會說話,倒也安靜。”
她點了頭,將那碟蓮子遞給楚晏。
“對了,奴婢今日還在外頭遇見一位故人。”
楚晏的眸光聞聲投向她,因為剛敷過藥,所以比平時顯得更為清明,倒像是回到了從前雙眸眼波流轉仿佛善語的時候。此刻他就在用眼睛問「誰?」
“是菱生。好像是跟著商隊一起來的,長高了許多呢,不過奴婢還未提起您的事,您看需要奴婢明日帶他過來,陪您說說話解解悶嗎?”
她說罷,靜靜地等著楚晏的回復,心里已經準備好去吩咐廚房明日做些孩子愛吃的甜點了。
藤椅上的人坐直了些身子,搖頭,“不必了,我已非從前,還是不要再見為好。”
紅蕊也沒想到楚晏會拒絕,原以為楚晏看似整日悠閑養病,多少已經放下了過去的一些恩怨,更何況菱生也并非外人,但此刻才知,他的雙眸里還是會流露出那般復雜悲慟的情感,怕是一見到與從前相關的人,就要決堤而下。
“是,奴婢知道了。”
此后的幾日,顧長寧都一早就把事務處理完,午后準時前來,裝作啞巴守著楚晏午睡。
有時徐錦逢也在,大概是信不過他,怕他突然就反悔,出現在楚晏眼前,驚擾了他。
但他看過之后,才更為難受,因為他不得不承認,有顧長寧在身邊的時候,哪怕楚晏不知道是他,也會睡得比平日更加安穩。
連喚起這同音名字的次數也比喚旁人要多,聽著「啞巴常凝」不像樣的「回答」也樂此不疲。
“你精神似乎好多了。”他拿了把腰扇給楚晏扇風,將冰鑒散出的涼意吹向楚晏的方向。
藤椅上的人依舊閉目敷藥,“大概是好些,也多虧了常凝近日總來陪我午睡。”
徐錦逢瞥了一眼坐在一旁只顧著剝蓮子的顧長寧,在心底里嫌棄了一番,“也是,啞巴有啞巴的好處,不會說錯話。”
顧長寧沒有抬頭,只把剝好的蓮子遞到楚晏嘴邊,看著溫熱的唇咬走白玉似的蓮子,再露出幾分笑意,心下便很是滿足了。
“不過他會寫字呢,寫得很清楚。但其實我之前就想問,你既然會寫字,怎么會只到府上來做個雜役小廝?”楚晏先是對著徐錦逢夸贊,然后又稍稍轉向了顧長寧的方向,語氣里的疑惑也越來越濃。
房內的另外兩人皆是一頓,差點不知該怎么編下去,誰也不敢先說或先寫,生怕跟對方的版本不一樣,漏了餡。
“奴婢先前不是說過嗎?他相貌不好,所以也沒什么地方肯收留他,家里也不太好,所以就到處找活兒干。”門口的紅蕊適時地接話,雖然一看見里頭的三個人便犯了替人窘迫的毛病,一步也不想再踏進來,但眼看平日里剖決如流的兩個人都啞了聲,關鍵時刻她也還是不能含糊。
「嗯,長得嚇人,家里,不好」,顧長寧順著紅蕊的解圍,握著楚晏的手,在他掌心寫道,后知后覺地裝成不大熟練的樣子。
“是了,府上的人都是紅蕊把關的,我不如她清楚。”徐錦逢又揮了揮扇子,也接話。
楚晏這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激動地咳了幾聲,“原來如此,抱歉,是我問起你的傷心事了。”
「無妨,公子,很好。」
“剝蓮子也累了吧?你都吃了吧,我還有些積蓄,等會你去紅蕊那兒領點銀子。”
“哪能讓你破費,我自會安排的,你就安心睡吧。”徐錦逢玩鬧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腕。
楚晏聞言勾起了唇,反手又拍了拍徐錦逢的手,一時貧嘴開起了玩笑:“也是,我們徐大人最是好心腸,如今又是股肱之臣,你有困難就告訴他,他定會慷慨解囊。”
顧長寧瞥見他如此自然而然的動作,又聽見那句「我們徐大人」,頓時就有些酸意,剛要抓過楚晏的手寫字,卻被徐錦逢搶了先——
“你又打趣我。”徐錦逢順勢就牽住了楚晏的手,握緊,抬眸望著顧長寧,眼底的敵意不言而喻。
紅蕊在心底驚叫了一番,大概預料到馬上要有一場「腥風血雨」,所以拿著盛蓮子殼的陶碟匆匆退了出去。
她滿腦子都在想,要是楚晏此時摘下眼上的帕子,看見這副場景會怎樣。
“啊—啊—”
楚晏的耳邊響起了啞巴特有的著急呼喊,他抽出被徐錦逢握著的手,搭過來尋他,邊問:“怎么了?”
「多謝公子」,他輕輕攏過楚晏的手,兩只都不肯放過,墊在臉邊,左右蹭了蹭。
“你該謝徐大人才是。”楚晏見他突然如此溫順,笑道。
他抬眸望向正狠瞪著自己的徐錦逢,不肯松開楚晏的手,只繼續寫道:「謝過了,大人很好,不計較。」
“是吧?他很好的,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之一,”楚晏說著,笑意又淡了些,語氣也緩了下來,自顧自地補充,“另一位,今生恐怕是見不到了。”
他一下就明了另一位是指的永不回京的袁毅,或許是因為心虛,緊握著的手不自覺就松了些許。
“過幾日天氣會涼爽些,陪我去打獵怎么樣?你我同乘一匹馬就好,我不會摔著你的。”徐錦逢乘時地岔開了話題。
楚晏輕嘆了一聲,卻并沒有再欣喜起來,只是偏過臉,道:“嗯,正好也快中元了,到時候獵些野兔,好好祭拜一下袁冼吧,他最愛吃這些。”
第三十七章 中元之愿
夏末轉入秋初,不然難得有這樣清爽的陰天,涼風習習,吹在發間格外舒服。
野兔的身影停在了林間的空隙上,弓弦翻飛,一支羽箭穿過葉片擦過了野兔的耳邊。受了驚的野兔撒開蹄子就要奔逃,下一刻又被另一支箭羽正中。
白馬入林,探開一眾草葉,徐錦逢身邊的錄延小跑著把獵到的野兔提到馬前。馬背上是徐錦逢帶著楚晏,獵弓在楚晏的手里。
“公子你看,好大一只兔子!”錄延興高采烈地舉著兔子,某個瞬間讓楚晏想起了慶平。
“明明我好像沒射中才是。”他低頭,疑惑地看著那動彈不得了的野兔。他如今右手不便,拉弓瞄準總會差些,不似從前精準。
“是嗎?我倒是看見這兔子被你一箭就撂倒了啊。大概是你看錯了吧。”徐錦逢扯了扯韁繩,給他解釋。
也是,楚晏差點忘了自己的眼睛如今也不怎么樣了,那么遠的距離看錯也是情有可原的。
按道理來說,獵場里要是有一二閑人打獵,周圍的動物應該跑散了才對。但接下來總是有各種野兔被他們撞見,要么就是瘸著腿跑不動的,要么就是突然竄出來一頭撞在他的箭上的,明明偏了十萬八千里,卻還是能被錄延撿回來。
徐錦逢大概是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解釋:“聽說今天梧國使團的幾位官員也應邀來圍獵,可能是從他們手上溜走的吧。”
“原來如此,看來是我們撿漏了。”
他釋然地望向林中,難怪總覺得林子里還有旁人,應當是那些使臣吧。
“我們也用不了這樣多,分些給他們吧,如今兩國交好,也應當禮尚往來,錄延,你挑幾只尚有活力的,給他們送過去。”他稍稍彎身,吩咐還提著一對兔耳的錄延。
錄延瞄了一眼楚晏身后的人,看到他點頭,才欠身應下。
挑了三四只兔子裝在竹籠里,提著朝樹林那邊去,撥開重重草木枝丫抄了近路,最后見到了另一匹馬上又要搭弓放箭的顧長寧。
“公子說已經夠了。”他也不多解釋,放下竹籠行了禮就往回走。
楚晏望見回來的錄延時,已經出了林子,還被徐錦逢抱下了馬,坐在輪椅上。
“公子真厲害,使團的人都夸您箭術好呢。”錄延牽著馬往回走。
楚晏偏了偏腦袋,明知他是在說漂亮話哄他,也不掃興,道:“也多虧你家大人眼力好,好多只都是他看見的。”
徐錦逢從輪椅后彎身下來盯著抬頭的他,笑:“那還是你箭術準啊,我不過就是看看路而已。”
輪椅推到一片開闊的地方,高臺之上有座涼亭,里頭也停著一輛輪椅,上頭坐著看似閑散的楚源。
“晏哥,打獵如何?”楚源一見到楚晏過來,隔著老遠眼睛就亮了。
宮人們上前來迎,徐錦逢卻熟練地將楚晏抱在了懷中,只讓宮人拎著木輪椅上來。自己則抱著楚晏穩步上階。
“撿了不少漏,還算不錯。”他被徐錦逢輕輕放下,一邊松開他的脖子,一邊回答。
徐錦逢剛坐下,接過宮人倒的茶,順勢也就遞給了楚晏。
楚源的眸光轉了轉,若有所思地盯著他們。
“怎么了?”楚晏打斷他的沉思,問。
他搖搖頭,臉上的笑意卻濃,“晚上我來你們府上吃兔肉?”
“好啊,你愛吃兔頭,我讓人做一些,反正明日的也足夠了,吃一些不打緊。剩下的讓人放冰鑒里存一夜,應當不礙事,”楚晏說完又意識到還沒問過東道主的意見,匆匆望向徐錦逢,“這樣安排可以嗎?”
“當然,安排得很好,我現在就去讓錄延準備晚膳,”他的茶還沒喝,聽到楚晏的安排之后,就立刻起身想去落實,“陛下,還請恕臣失陪。”
“去吧,不必如此拘禮。”
楚源抬了抬手,等他走遠后,才又看向身邊的楚晏,“兄長的氣色似乎好些了。”
楚晏點了點頭,“大概是最近睡得安穩的緣故,近來夜間總是會隱約聽見一陣樂聲,說來奇怪,問起旁人,卻又都說沒聽見。大概是我病糊涂了,都幻聽了。”
“什么幻聽不幻聽的,睡得安穩不就好了,”楚源遞給他一塊從冰鑒里拿出來的甜糕,“他也為你費了不少心,從前你還沒回來的時候,便為你殫精竭慮,你回來了,他也挖空心思對你好。兄長你當真不——”
“這糕點不錯,我們再買些晚上回去吃吧?”
楚晏不等他說完,就出聲岔開了話。楚源見他這般,也就識趣地打住了沒問出口的想法,只靠在扶手上略表遺憾地嘆了口氣。
狩獵的第二日便是中元,一年最中,正是初涼未冷時。
袁冼依照他兄長的意思,被葬在了溁城,就連那溁城的城門都擴建了一倍有余,正中間立了一塊石碑,上面刻著袁冼的忠義事跡。
姜都只有一座衣冠冢,坐落在城郊的皇陵邊。離恨常伴青冢,點染在蔭涼的樹影間,一抹白衣又端坐在木椅上,枯對墳前。
他拿了一把紙錢,一張張分好,丟進銅盆里焚燒,青煙縷縷,飄向頭頂上空,最后那些未能燒透的灰燼又飄落,如同一場零碎的黑雪,落在在場的人心頭。
“從前這兔肉都是你來烤,現在你不在了,只能我跟錦逢隨便弄弄,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楚晏望著那半人高的墓碑道,又端了一杯袁冼生前最愛喝的桃花酒敬在他墳前。
其實仔細想來,他們五人,從前親密無間,有兩小無猜,有手足兄弟,也有傾蓋之交,怎么偏偏就能在萬千結局中走了這樣悲慘的路呢?
他嘆了嘆,又在墓前凝視良久,思索這個問題的答案。
直到紅蕊提燈過來給他披了件衣裳,他才意識到那火光已是如此明顯——天黑了。
紅蕊推著他,問:“徐大人已經先去河邊等候了,您要放盞河燈嗎?”
“嗯。”
都城有一條貫穿全城正中的長河,寬闊的河邊在平日里滿是來往的船只。此刻卻宛如一條活過來的火蛇,承載著無數盞明滅的河燈蜿蜒而去,在一眾喧鬧悲戚的人群中靜靜地淌向遠方。
這里的大多數盞燈大概都是在祭奠過去幾年戰死姜梧邊疆的親友,若是從前還不諳世事的年紀,楚晏恐怕只會感嘆一句哀思愴然,可如今親身經歷種種,生離死別猶在昨日,他望見這滿河的燈火,只覺得觸目驚心。
徐錦逢將筆和一盞他用蠟紙做的河燈遞給楚晏,“要寫點什么嗎?有些人會寫上愿望,也算是個安慰了。”
楚晏本來沒有心思,但聽他這樣期待的語氣,也便接過來,思索片刻,在燈瓣上寫了幾個字,然后重新疊好,點燃正中的蠟燭,由徐錦逢扶著,彎身放進水中。那蓮瓣式樣的河燈晃了晃,穩穩地蕩向水中央。
“寫了什么?”
“沒什么,左不過是些俗人愿景。你寫了什么?”楚晏輕輕擺手,笑道。
徐錦逢望著那匯入燈海中的兩盞燈,“也沒什么,我也不過是個俗人。”
他清然一笑,推著楚晏往回走。他當然是個俗人,明明是個飽讀詩書的文人,卻到了要不問蒼生問鬼神的地步,許了個讓楚晏康健長壽的愿望。
若世間真有鬼神之說,他倒寧愿以自己的壽命換楚晏的壽命。
“今晚又吃兔肉?”他不想讓楚晏察覺到他的低落,特意在這話里摻了許多假意的輕松。
“好啊。”
他們走后,那兩盞河燈愈飄愈遠,在河中回旋一陣之后,到了對岸。
對岸杵著一個落寞的身影,遙遙地望著從楚晏手中放出的那盞燈,也不知是緣分還是天意,那河燈悠悠地蕩到了他的跟前,在旋渦里停留了好一陣,才又飄開。正巧水化開了蠟紙上的墨,透過里頭蠟燭的光亮,那字跡變得格外明顯。
他只注目看了一眼,眼淚便不由自主地下來。
那不再有力的字跡平靜地寫著兩個字:「長寧」。
——
秋日的午后楚晏還是要敷著藥小睡一會兒,但似乎比之前入睡要快多了,顧長寧因為政事,時常來得晚了一些,到他臥房時,就發現他已然熟睡了。
今日他特意來得早了些,在楚晏殘缺的右手上寫道:「我得離開一陣」。
“為什么?”剛敷上藥的楚晏有些驚訝,大概是真的習慣了這些天他在身邊的陪伴。
「家中變故,需要回去」。
他撒了謊,實際上是因為這次本來是想來談新商路的事,但意外遇見了楚晏,所以逗留的時間遠比預計的要長,梧國宮中諸多事務還等著他回去裁決。
雖然他本人很希望能夠留下,但墨巖不斷規勸,再加上梧國近日來信頻繁,他也許到了不得不走的地步。
他也想趁著這次回去,再找那個當年給他的手制作機械的匠人,讓他給楚晏也打造一副,這樣雖不能求真,但日常也夠用了。
楚晏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遺憾,“好吧,既然如此,也是沒辦法的事,你去紅蕊那領些盤纏吧。”
「多謝公子」。
屋內沉默了片刻,楚晏才又試探地開口:“那我能見見你嗎?”
第三十八章 謝北軒
“我沒別的意思,只是覺得你雖然來府上的時間不久,卻跟我格外投緣,所以想見一見你而已,若是你覺得不便,也不必強求。”
見對方許久都沒有答話,楚晏又補充道。
他并不是想讓人難堪,只是突然聽他說要離開,一時沖動了些。看常凝沉默了這樣久都沒有再寫回復,大概是以為他是要拿相貌刁難他,心里不舒坦吧。
“抱歉,是我唐突了,你就當我沒說過這話吧。”
「沒事,是我太丑,怕嚇到你」。
手心被人攥得很緊,寫的字卻顫顫巍巍的,沒有之前那般冷靜,難道是像紅蕊說的那樣,對自己的容貌太過自卑了?
他拍了拍常凝的手,“沒事,我不會的,紅蕊不也沒被你嚇到嗎?”
「」
那手指點在他的掌心,卻沒有動作,似乎在與自己作斗爭。
“真的,我又不是孩子,再說,相由心生,你謙遜體貼,定然不會差到哪里去,就算是后天相貌有毀,個人的氣質也都擺在那兒。”
“當真不能一見嗎?”
他覺得太過可惜,不想自己連表達謝意都不知是對著怎樣的一個人。所以開口又爭取了一番,但良久的沉默還是給了他否定的答案。
他知趣地收回了手,道:“不提此事了,你肯定不舒坦吧,抱歉。”
掌心抽回的時候似乎觸碰到了常凝腰間的某個佩飾,玎珰一響,帶著涼意。這響聲孤單地在房內回蕩了片刻之后,他的手又被人攏進掌心。
「等我回來,再見好嗎?」
一字一頓寫得實在小心,似乎生怕自己的容貌會從這些筆畫里泄露出來。但也正是這樣的要求又讓半躺在藤椅上的楚晏莞爾。
“好,那我等你。”
他收緊掌心,輕輕碰了碰的那只手指,大概是右手的指節,虎口還有幾處繭,但不像是因為粗活留下的,倒像是時常舞刀弄劍才會留下的痕跡。
他費心摩挲了片刻,從前看過些奇技淫巧的雜書,上面有寫過掌紋手相一說,他一時來了興致,又好奇地攀上這只手,想把他拉近些仔細探究一番。
“掌中四直,富貴無憂啊,”他在心中大概描繪了常凝的手相,認真分析起來,“看來你本該是衣食無憂的命,只是暫時擱淺在我這無福之人身邊了,之后定會遇到貴人的。不過似乎姻緣有些艱難,所求難有得啊,恐怕與心上人要多受些苦才能相守了。”
「」
常凝的手在他手里動了動,又沒有寫上什么。
他淺笑,安慰道:“我也只是依樣畫葫蘆,隨便說說,不大準的。你別當真。”
說完,第一次將他的整個右手攏在掌間,但動作一瞬間就凝滯了,常凝大概也察覺到了他的愣神,立刻就將手抽了回去。
楚晏還沒回過神,因為他在原本小指的位置摸了個空。
“啊—啊—”常凝邊急切地出聲,邊又在他攤開的掌心里飛快地寫下:「公子睡,我要走了」。
接著是一陣腳步匆匆的離開聲,這還是常凝除了啞叫以外第一次弄出這樣大的聲響。
楚晏后知后覺地坐起來,聽著那漸行漸遠的腳步,已然放到了帕子上的手,最后還是放下。
——
顧長寧快馬加鞭趕回梧國的時候,正是姜國秋意最濃的時候。今年的北梧卻已經像是早早地入了冬一般,雖有艷陽卻寒風四起。
也不知道徐府此時能不能聞見外頭的桂花香,記得楚晏愛喝桂花酒,他原本還想親自釀些,可惜梧都滿城的桂花都開得不好,僅有的一些也吹落北風中,不見再開了。
他垂眸,看著自己又戴上了器械的右手,那一日,楚晏的停頓猶在眼前,也不知道他是因為驚訝還是因為懷疑。但顧長寧自從回來后,就不再戴著手套遮掩著缺陷了,畢竟楚晏都能那般大方,他又何嘗不能。
“陛下,侯府那位說想見您。”墨巖端來一杯雪松茶,恭敬地放在了他的手邊。
聽見這話,他揉了揉眉心。
自從他弒父登基之后,定安侯稱病不朝,他也開始暗中設局,打壓謝北軒一族在朝中朝外的各方勢力,用了大概半年有余的時間,以謀逆之罪將謝家扳倒,收回兵權,滿門發配,還要仗殺謝北軒,但關鍵時刻定安侯搬出了先帝賜的免死金牌,顧長寧便改將謝北軒囚禁侯府,終身不可再見家人,其余直系親眷仗殺,謝氏一族三代之內不可入朝為官。
他喝了茶,從容起身,移駕侯府。
昔日碧瓦朱甍,門庭若市的定安侯府,如今也只剩下一副破敗景象,除了門前兩個看宅的侍衛,再沒有旁人會來此處。
但顧長寧總覺得,這深院蕭條,滿地蒼苔,也掩蓋不住這里從前的銅臭氣與利欲感。他厭棄地步入這座活墳,由墨巖領著,往里堂去見謝北軒。
推開門,帶著霉味的塵土撲面而來,有些嗆人。
墨巖趕緊回身開窗,四下散了散這股糟心的氣味。
堂前端坐的謝北軒明明才剛及弱冠之年,卻已然有了老態,清澈的雙目也變得渾濁,無神地望著門口。秋日午后的陽光灑在他手腕間的金鐲上,也再沒了從前榮光。
“你來了啊。”謝北軒見他來了,也不行禮,只抬了抬手,小小的長命鎖掛在金鐲上隨著動作晃了晃,清脆作響。
他在墨巖特意擦干凈的椅上落座,“叫朕來是為何事?”
“沒什么,只是許久未見了,總覺得再不見上一面,恐怕見不到了。”謝北軒疲憊地倚在靠背上。
他沒答話,冷冷地看著謝北軒。
“你剛被墨旗回來的時候,我因為父親總提起兩家婚約一事,所以對你格外好奇,但見了你落魄模樣之后便格外嫌棄,我當時雖還年幼,卻在想若是此后真成了夫妻,也未免太過寒磣。”謝北軒一向是個話多的人,又在此處幽居一年,憋了一肚子的話終于有人可以聽了。
他繼續道:“但幸虧你爭氣,短短三年,就坐到了旁人不可企及的位置,所以父親重提婚約之諾,想借你之手,讓我們謝家重回巔峰。”
“你最不該的,是對楚晏動手。”
謝北軒聞言苦笑,“你以為我想嗎?手握重兵的侯府想與戰功赫赫的皇子聯姻,先帝不是傻子,便以溁城要挾,若我不能助你拿下溁城,謝家就無以保全,只恨我自小體弱,不能上陣殺敵,否則我弱冠之年,怎會遜于你!”
他越說越激動,最后一句出口時,整個人坐起來,手扣緊了桌角,雙眸憤恨地瞪著他。最后卻又像是卸了一身重負般,癱倒下去,“當真是成也聯姻敗也聯姻。”
“再如何有苦衷,也不應當枉顧他人性命,朕原以為你是純真之人,才對你處處忍讓,以胞弟相待,但你卻一次次挑撥我與楚晏!”顧長寧順著他的目光回瞪,想起來那一杯杯讓他顛倒是非的青茶,還有那日一頭撞死在眼前的慶平。
謝北軒搖了搖頭,嘆道:“你們之間,若無嫌隙,我又怎么能輕易挑撥?你當真以為你們兩情相悅便能真正相守一生嗎?楚晏也好,你也好,我也好,哪一個不是利益的棋子?!”
這樣的質問當頭一喝,顧長寧無法辯駁。
只怪他才是天真的那一個,以為楚晏是為了利欲才將他拋在獄中,以為他只要將楚晏囚在身邊,便能換回真心。可楚晏的真心本就在他這里,從未變過,是他自己親手將那真心付之一炬。
謝北軒看出了他的猶豫,大笑一陣之后劇烈地咳嗽起來,口中竟也吐露一抹血色。
“我知道你恨先帝也恨我,我也恨我自己,我總在想,若是我當初放走了楚晏,謝家是不是就不會落到這般下場呵但你,你顧長寧別忘了,是你親手殺了楚晏,你最應該恨你自己你才是那個最狠毒的人所以你才見不到楚晏,就連我這般挑撥離間的人都要比你先一步去見他了”
此話謝北軒便以為是自己最后的遺言了,說完后便如枯草一般凋落,倚在案邊,等待著顧長寧宣判自己的死亡。
顧長寧冷漠地看著這一幕,內心只覺得徹骨生寒。
從前初見謝北軒時,只覺得他是個糖罐子里長大的孩子,弱不禁風又養尊處優,從未想過他會做這樣的事,說這樣的話。
說到底,也是個可憐的人。
他抬眸給了身側的墨巖一個眼神,墨巖立刻領了意,朝外頭喊了一聲:“進來吧。”
提著醫箱的太醫便踱步進來,趕忙給謝北軒把脈醫治。
“你”謝北軒驚愕地看著這一幕,喉中沉重如吞鉛。
顧長寧緩緩起身,行至門前望向院中四四方方的天,陽光正好,滿地荒草灑金箔,風一吹就像桂花一樣。
“你錯了,他沒死,你也不會比我先去見他。”
身后的謝北軒沉默了許久,最后只有一陣瘋魔般的大笑響徹了荒蕪的侯府。
顧長寧踏著不能入酒的「桂花」回宮,他已然準備在安排好一切事宜后,讓唯一的皇侄監國,自己再去姜都久住,以那個啞巴的身份陪在楚晏身側。所以這之后他夜以繼日地處理政務,宵旰憂勤,只為了能夠早日見到楚晏。
一個半月后,他已經準備好啟程了,卻在這個關鍵時候收到了遠在姜國的菱生寄回來的信,讓他肝腸寸斷——
楚晏要與徐錦逢成婚了。
第三十九章 溁城
顧長寧攤開手中收到的信,是菱生的親筆,他上次要回來的時候,菱生就自請不歸,留在了姜都暗中守著楚晏。
筆墨攤開,這孩子一向省略問候,第一句便直接進入正題:“近日聽聞,楚晏要與徐錦逢成婚,府內上下已在制備,速歸。”
一紙書信卻重若千鈞,壓在手里沉到兩臂微顫。
楚晏要與徐錦逢成婚?
他艱難地將這些字眼串聯,終于也算是體會到了,當初楚晏聽聞他與謝北軒有婚約之時的心情。
那時的楚晏病剛好,立在堂下,而他卻聽信了墨旗的話,誤以為楚晏與徐錦逢有私,所以對楚晏的態度也就淡漠疏離了些,還當著他的面說一見他就心煩。那時楚晏的心情是否也跟他此刻一樣,肝腸欲碎呢?
“陛下,您別動怒,眼下要緊的是先保重身體,才能去見楚晏殿下。”墨巖拍了拍他的背,給他順氣。
是了,必須要趕緊去姜都。
“走!今夜就走!”
他原地于第二日啟程,但現在是一時半刻都等不了了,即刻就吩咐人備馬出發。
北原秋風蕭瑟,吹過一片又一片的路途,灌進馬車里,又穿堂而去。
因為一路都在奔趕,不出半月就到了曾經他接到楚晏的那處草原。沒了戰亂侵擾,這里到了秋天,也還有不少青草搖曳,牛羊白一點、灰一點地灑落在青綠與灰黃相間的草坪上,悠閑地低吼幾聲。
“陛下,接下來是往前走經由溁城過,還是像上回一樣走西邊從溱城過?”
墨巖趁著馬隊歇腳的時候,掀起窗簾的一角,探過頭問。
“繼續往前吧。”
上次就沒從溁城走,一是不想觸景生情,二來也是心虛,畢竟溁城的守將還是袁毅。但這一次,他也想為當年的事好好贖罪。
溁城的城門遠比從前闊氣,從老遠就能一眼看見那高聳著佇立的正門,寬度也比從前要寬上一倍有余,正中間的位置似乎有什么東西分隔了兩側進出的車馬。
他的車架行至門前,他凝眉,深吸了一口氣。
那正中是一塊漢白玉的碑,碑后是一座規模浩大的石墓,直接橫在了整座城前,宛若將領守衛著城門。他下了車,走近查看,那碑文上寫著袁冼的名字,和他在此墜亡的事跡——這是袁冼的墓。
他心中絞痛,眼前盡是當日袁冼墜下的身影,悲痛到說不出話來,只用手指撫過那碑文上每一個冰冷的字。
“事到如今,還來做什么?”
身側驟然響起的聲音,讓他的手一頓。他回過頭,袁毅一身戎裝地站在城門前,應當是看馬隊進城了,按照禮節出迎的。
顧長寧低下頭,從前他跟袁毅并沒有太多交集,只覺得他這人太過古板,不懂變通,但每次他們幾個闖了禍,都是袁毅撐起大局為他們開脫的,如今見了只在心虛愧疚上更添幾分懼怕。
“是我對不住你們,是我的錯。”
袁毅盯著他看了片刻,這短暫的瞬間在顧長寧的感知里,卻有如萬年,直到那風卷起腳邊的塵土,揚長而去。袁毅也猛然掄起了手中的劍——
顧長寧不打算還手或是躲閃,只按住了身側焦急的墨巖,站在原地平靜地等著那柄長劍刺過來,但那劍光徑直越過了他的耳邊,削鐵如泥的劍身斬斷幾縷他垂落身側的青絲。
其中一縷青絲悠揚地飄進風里,搖搖晃晃,最后不偏不倚落在了石碑上。
“此后,你我再無瓜葛。”袁毅收劍入鞘,冷漠地拂落手邊沾到的發絲,轉身離開。
他不是不恨顧長寧,但也從楚源那里聽說了此中的種種誤會,又因他如今已不是尋常身份,一旦再起恩怨,兩國必定不會安寧。
如今,便已是最好的結局了。
他逆著光看了一眼城頭的位置,長鷹掠過,有一瞬間他好像看見袁冼就站在那里,陪他一同鎮守溁城。
顧長寧也沒在溁城停留太久,只是次日給袁冼上了柱香,祭拜了一番,第三日便又啟程往姜都趕。
中間他做了好幾個類似的夢,大多是夢見他到姜都的時候,正好撞見楚晏的婚事。那樣清秀溫潤的人,穿著一襲喜服,往那一站,就是臨風之姿。他在夢里興沖沖地跑過去,卻被楚晏淡漠地拂開,轉身挽上了同穿著喜服的徐錦逢。
他拼命地喊了一遍又一遍,可就像戰場訣別的那次一樣,夢里的楚晏也沒有回頭,棄他而去。
“楚晏!”
他每次做了這樣的夢,都會驚得一頭大汗,也把一旁的墨巖嚇個激靈。
顧長寧下意識地攥緊腰間的玉佩,溫潤的質地有了金銀的堆砌,已然不是從前觸手生溫的手感了,那玉上用金絲包裹著裂痕,纏繞生枝,宛如同心佩開出了一朵朵春花。
他盯著這破碎后重修于好的玉佩,驚魂未定地喃喃:“「不求共白首,但求兩心同」。”
但愿還來得及。
就算是這樣的日夜兼程,趕到姜都的時候,也是半月之后了,天氣由涼轉寒,已經有了入冬的架勢。
顧長寧一到,連楚源也不見,直接就策馬往城西的徐府去。
徐府仍然如同夏時那般,只是院外那棵槐樹的葉片掉了許多,看起來光禿禿的,再沒了藏身的可能。
越過側門的位置,他發現了一棵新栽的常綠桂樹,從這爬上去,依然能坐到院墻上。
他也不知道為何自己不走正門,大概是怕萬一見到他們二人舉案齊眉,會讓自己窘迫到連躲藏的地方都沒有。
這個位置像是專門給他留的,不僅職業還算茂密的桂花樹能夠隱藏,還遠遠地就能見到楚晏的臥房門口。
恰巧楚晏此時也不在里頭,他坐在那把被搬到門口的藤椅上,慢悠悠地晃,望著不遠處的一只灰毛小犬調笑。一旁的菱生伏在楚晏膝前,像從前一般喂他喝藥,每喂一口就捏一塊蜜餞給他。
顧長寧愣了半晌,跳下院墻,抱著一只木匣呆呆地站在門前,不敢邁步,直到出來采買的紅蕊看到了他,才跟他搭話。
“您怎么今日就到了?不是說上月才出發的嗎?”紅蕊見到他時還跟第一次一樣驚訝。
顧長寧抱緊了懷里的錦匣,又猶豫了許久。
“怎么了?您有話不妨直說。”
“他們成婚了嗎?”
他問出這話的時候,好似半個魂也都跟著褪去了,如鯁在喉一般地盯著面前一臉疑惑的紅蕊。
她擺擺手,漫不經心地答:“還沒有,公子之前一直沒答應。”
“但現在就說不定了,先前只是陛下總提起,這兩日徐大人也在問公子的意見了。我看多半能成,畢竟徐大人那么好,比某人不知道強多少倍,是我我也選徐大人。”上一句還讓心灰意冷的顧長寧眼前一亮,這一句她又立刻破了盆冷水。
顧長寧捏緊了手里的錦匣,心中五味雜陳,他也知道徐錦逢的確是良人,但他又如何甘心呢?
楚晏與他自年幼時便交好,既是他在異國他鄉的恩人也是相知相悅的知己,雖然行差踏錯,落到如今山盟不在,海誓亦枯的田地,但要他親眼看著楚晏另與他人伉儷情深,他怎么能夠淡然處之。
“快到午時了,我能去見他嗎?”他拉住要走的紅蕊,用懇求的語氣問。
紅蕊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院中,嘆了口氣,“隨我來吧,先去側廳等等,到時候我會叫你過去的。”她說完,又回頭,“您用過膳了嗎?”
看他搖頭,便又吩咐了廚房將午膳端一份過來,“我們公子平日吃得都清淡,您湊合吃點吧。”
的確如她所說,桌上的幾個菜都清淡,還有一兩道藥膳,他一向是不愛這樣寡淡的口味,唯這一次,他甘之如飴。
他剛用完膳,門前閃過一個身影,被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揪住。
菱生回頭瞪了他一眼,看清是他之后,又立馬心虛地收起視線。
“你怎么就來了?”小孩越說頭越低,像熟了的稻谷一樣,就差栽進衣領里了。
“不是你寫信讓我來的嗎?還說得那般緊急。”他松開菱生的后領,甩了甩手腕。
菱生偷瞟了他一眼,低聲嘟囔:“我也沒說錯啊,本來就是一直在提了,你再來晚一點,萬一他真同意了怎么辦?”
他自從顧長寧走后,就找機會假裝是在街上偶遇了楚晏,死皮賴臉地跟著他回府,直到前一個月聽見那個總來府內的楚源提起了這樁婚事,雖說當時楚晏就婉拒了,但為了氣一氣顧長寧,他就提筆寫了那封信。
顧長寧并沒有回復他的話,目光定在了外頭,菱生轉過頭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原來是屋外徐錦逢提著一個食盒,正往楚晏那邊去。
他瞄見顧長寧的眼神那叫一個落寞,恨鐵不成鋼地嘆了一聲,又看到他手上的錦匣,起了好奇:“這是什么?”
他趁著顧長寧發愣的時候,從他手里奪了過來。也沒個分寸地打開,里頭竟然是一尊巧奪天工的金雁。
“你不會真以為他要成婚了,所以還帶了賀禮來吧?”
第四十章 錦時相逢
菱生舉著這金雁端詳了片刻,除去感嘆聲之后,又嘰嘰喳喳地問道:“但這不對呀,鴻雁為聘,你是想當賀禮還是聘禮?”
但是話一出口,后脖頸的衣裳就又被人拎了起來,讓他整個人往后一晃。
“小屁孩懂什么,還我。”
“那你怎么還跟小屁孩急眼呢!”
菱生掙扎著從他的手里逃出來,朝前趔趄了幾步,屋外突然傳來幾聲犬吠,一條泥點子大小的灰狗劈頭蓋臉就奔了過來,在菱生的腳邊跳來跳去,又沖著陌生的顧長寧警惕地吠叫。
菱生彎身把狗抱起來,順了順毛,安撫道:“噓,不理他,他夠可憐了,咱們不欺負他。”
灰狗立刻就溫順下來,甚至看向顧長寧的眼神里都多了幾分同情。
顧長寧被這一孩一狗氣到啞然,從他手里怏怏地奪回那個錦匣,還特意抽開了錦匣的第二層查看里頭的東西是否無損。
菱生又好奇地靠過來,看見那里頭是一副精巧的木制機械,像是穿戴在手上的東西,他覺得格外眼熟,這不就是顧長寧手上戴的那個嗎?
但眼前這個又有些不同,顧長寧戴的只有一根指頭,這一副做了兩根木手指。
“噢!這個是給他的!”他后知后覺地開了竅,驚喜地嚷道。
顧長寧嫌棄地看了他一眼,將盒子收好。
“等會就說是你找梧國匠人給他做的,別說是我。”他提醒道。
“這么大的功勞你居然不占?白給我呀?”
“”
顧長寧看這孩子是越看越不順眼,本來這孩子就因為當年的事,對他一直不大恭敬,現在找到楚晏了,更加變得啰嗦煩人起來。
“所以金雁真是賀禮?你就真能看著他跟別人成婚?”菱生像是熱衷于往他心口撒鹽。
他拍了拍菱生的腦袋以示警告,“再多說一句,你就抱著你的狗回宮去。”
跳脫的孩子也總算有慫下來的一面,悶悶不樂地抱著小狗跟在他身邊,卻又咽不下這口氣,嘟囔:“它有名字的,叫‘阿寧’。”
“”顧長寧剜了他一眼,臉色耷拉下來。
菱生立馬擺擺另一只空閑的手,求生欲拉滿地解釋:“不是我取的哈,晏哥取的。”
這下顧長寧的臉色更難看了——
另一側楚晏的臥房里,紅蕊剛侍奉他用完膳,便開口問:“公子,之前那個啞巴回來了,午間還是讓他來陪您怎么樣?”
桌前的楚晏沉默了良久,倒讓紅蕊有些緊張了。
“嗯,讓他來吧。”
最后他還是同意了,舀了一勺熱乎的參湯喝了一口。
午后等楚晏敷了藥,顧長寧就被紅蕊領了進來,坐在藤椅邊。
楚晏比一個月前似乎還要消瘦許多,膚色也更透著虛白了,躺在藤椅上的時候,輕到搖椅都不見傾斜。
月余未見,他心中相思之苦難解,卻只能無助地啞叫幾聲,告訴楚晏啞巴常凝已經回來了。
有時他覺得裝作啞巴也有好處,因為這樣每次在他掌心寫回復時,就好像牽著楚晏的手一般。他拈輕怕重地拉過楚晏搭在扶手上的手掌,欣喜地寫道:
「我——」
第一個字才落了筆,那溫熱的掌心卻從他的手里撤去,讓他的指尖落了空。一時間窗外落葉的聲音都在耳邊肆意回蕩,好像他們之間也有什么凋零了。
“不必如此,你安靜些吧。”楚晏把手放在腹前,躲開他,淡漠地說。
他悵然若失地放下停在半空的手,憂心忡忡地看著面前突然疏離了的楚晏,不敢制造出一點動靜,只能寂然地守在他身側。
門口的腳步極輕,大概也是怕叨擾到楚晏,徐錦逢走了進來,見他也在這,倒沒有多作驚訝,也不戳破,只佯裝無事地坐到另一側。
或許是太過熟悉,又或許是徐錦逢身上淡雅的熏香氣息,楚晏竟然在他落座的瞬間就轉了過來,開口:“今天源兒沒留你嗎?”
“嗯,今天本來宮里有貴客,但貴客派人說來不了,宴席便提前散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抬眸看了一眼顧長寧。
“那也好,你吃過飯了嗎?沒吃的話讓人做些熱的。”
哪怕是楚晏此刻見不到,徐錦逢看向他的目光也依然溫柔傾慕,用半開玩笑的語氣回復:“吃過了,放心,陛下就算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會餓著我。”
楚晏被他的話逗樂,從鼻尖輕輕嘆出一絲笑意。
徐錦逢順著他的笑意,旁若無人地握住他的手,問:“陛下說的事,你可有打算了?”
雖然不知道這打算具體指的什么,但顧長寧還是心下一緊,屏息以待,生怕自己會錯過什么重要的內容。
椅上的楚晏借著徐錦逢的手搖了搖藤椅,發絲順著扶手的兩邊淌落下來。
“我不過殘廢之身,你當真如此執著?”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徐錦逢答得沒有一絲猶豫。
椅上的人輕嘆了一聲,倒不是無奈,更多的是溫柔。
“那就挑個好日子吧,不必辦得太大張旗鼓,我也不適合那樣的場面,一切從簡即可。”
楚晏說得如此輕描淡寫,好像這是已經在心中演練過數遍的回答,卻讓顧長寧從頭到腳都僵住了,如墜冰窟。
“好,”徐錦逢高興得都快要站起來,完全不顧及還有第三人在場,喜笑顏開地握緊了楚晏的手,“我即刻就吩咐人去辦,即使不大辦,也絕對不會讓你受委屈。”
他們二人指的是什么已經不言而喻,這一刻顧長寧覺得自己才是那個外人,萬蟻噬心般難捱。
原本的確是賀禮的錦匣,此刻在懷中卻像一塊熔巖一般,燙得他的心口喘不上氣。
這般大起大落的心情,一點一點消磨了他的意志。憶當初惜君不去,傷如今留卿不住。
明明近在咫尺,觸手可得,但他卻再沒有勇氣去碰一碰楚晏的手,只能椎心飲泣地看著他對另一個人露出欣悅的神色。或許他識趣地離開,才是對楚晏最好的成全。
他記不清自己是怎么從那令人窒息的房里出來的了,外頭的天色也陰了下來,寒風貫耳,山雨欲來。
“楚晏!”
記憶里一身明艷紅袍的他還在拎著野兔朝楚晏的書房奔去。
那時的楚晏被四四方方的窗欞框著,從滿屋的書香里抬起頭望出來,見到他的時候滿眼都是歡喜。濃烈的愛意從不說出口,也會從雙目里不經意地流淌出來。
回不去了,那樣的日子此后也不會再有了,被他親手從他和楚晏的未來里剔去了。
這無異于再給了他一箭,只是這一箭不偏不倚,正中了他的心口,疼得他一慟欲絕。
可他連哭都不敢放開聲,生怕自己驚擾了屋內新婚燕爾,連日的趕路讓他分外憔悴,此時哭起來就更加潦倒,只能像個蹣跚學步的孩子一樣倚著那株桂花樹才不至于站不穩。
那只小不點灰犬不合時宜地跑到他跟前,還以為他在逗它玩,圍著他的腳邊繞了好幾圈,最后停在他面前,邀功似地搖尾巴。
顧長寧靠著樹干頹唐地跌坐在地,小狗順勢鉆進他懷里,看他哭了又輕輕吠叫幾聲,在他腿上蹭了蹭以作安慰。
“呵他叫你阿寧。”顧長寧的眸子里灰暗了許多,自嘲地說。
小狗聽見自己的名字,興奮地搖了搖尾巴,親昵地在他腳邊打了個滾。
“在他心里狗都比我好。”
他這話說得不甘又自責,泣不可仰。
帶著要入冬般架勢的寒風吹過他的身側,撩動他的發間與淚光,最后穿進楚晏的臥房。
徐錦逢透過窗戶的一角,看著院里的這一幕,有些動容地回過頭,向藤椅上無動于衷的楚晏道:“他哭了。”
房內的縷縷熏香被風吹散開,楚晏有些艱難地翻了個身,背對著這一側的窗,“嗯,我知道。”
熏香停滯了片刻,又被楚晏的氣息吹開:“方才多謝你幫我騙他。”
徐錦逢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午時楚晏聽紅蕊說起常凝回來了,就立刻派錄延來拜托他幫著演這一出戲,他雖然驚訝,卻也還是答應了。
“你何必見外,我方才也并非都是虛言,若是你我成婚,我定然不會虧待你,況且你心里不也放下他了嗎?”
“錦逢啊,”楚晏喚了他的名字,既輕柔又悲傷,宛如春日愁意織成的雨絲,“我從來沒有放下過他我只是分不清這到底是愛還是恨,或許兩者都有,交雜在一起,才讓我難以割舍。”
他坐到椅邊,不甘心地再問:“但你還會再選他嗎?若是不會,為什么不給自己一個機會呢?”
楚晏的嘆息聲沉重地飄進風里,“這太失公允,無論是對你還是對他,都非正解。你我相識一場,我當你是知心摯友,萬萬不想再將你牽扯進這亂麻里。”
徐錦逢也喟嘆一聲,他何嘗不是早就入局呢?只有楚晏一人不曉而已。
罷了,他也知楚晏本就是個固執的人,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他都動搖不了顧長寧在楚晏心中的地位。
他關上窗,風聲便被隔絕在外了,“那就讓我任性一回吧,從前三五摯友,只剩你我了,至少在你的余生里,不要再拒絕我的好意,這也算是我最后的愿望,就讓我陪著你,陪著你到無法再陪的那一日。”
人道愈陽花似錦,偏我來時不逢春。若是有下輩子,我只愿你我錦時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