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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腥甜的鐵銹味愈發明顯, 織田作之助沒有回答對方的話,而是將目光轉在地上的尸體。

    皆是一槍斃命,或穿過下顎, 或命中太陽穴,甚至還有自胸口淌開的血洼。

    織田作之助敏銳發現其中的兩人甚至出現局部骨折的痕跡,說明死前至少與敵人有過近身格斗的交戰。

    “在看他們嗎?”

    陀思松開咬出深刻印痕的指節, 出聲時的嗓音是低低的,好似在誦著某句神圣的箴言, “他們已墜落地獄了, 天國沒有赦免他們的罪。”

    “要問為什么, ”

    ——抬起手的他輕聲解釋, 將那份不著痕跡的睥睨融于看似謙卑的敬語措辭中。

    “因為他們乃是自殺。他們觸犯了不可殺人的誡。”

    織田作之助直視著他說出這些臺詞, 神情沒有片刻動搖。

    他明白自己好似又再度回到了真正的初見那刻,眼前的少年不再是那位主動邀請他成為好友,會雙手合十拜托他教導日語、□□以及更多東西的費奧多爾,而是某種談吐優雅、實質卻危險至極的, 混亂未知的“惡”。

    [織田作,如果我之后突然沉睡, ]

    會坐在榻榻米上學著和他一起用松油保養槍支的葉伊赫對他說過, [假裝不認識我就好。]

    [我知道你能分出來我和他的區別。所以到時候,哪怕我和你面對面,你也必須要裝作不認識我。]

    織田作之助并不清楚葉伊赫這樣交代是因為系統會合理化陀思的記憶——只要織田作在陀思這邊依舊被歸類于陌生人, 他在陀思自我重塑的合理記憶里占比重就會越少, 甚至可能會淪為短暫的交易伙伴。

    但眼下場景遠超葉伊赫的預料之外:他被綁架,反殺完成的同時事件解決, 交還身體給陀思,連半聲預警沒機會傳達出去。

    對此毫無察覺的織田作趕來救人, 喊出名字的那刻雙方相見。

    僅需要這一聲,陀思那段過往的記憶便被迅速打散、重塑,覆蓋為一段更為合理的、天衣無縫的相處經歷。

    啃咬的瘢痕消失、指甲再度變得圓潤,他的“心血來潮”又出現了。

    但一切回憶起來又是那樣的順其自然,他答應[V]組織邀請前往劇院,反而由于偷渡的身份暴露被關押進了拘留所,并因此偶遇了同在一間囚室的少年頂尖殺手織田作之助。

    接著,知曉[V]據點的他又順勢與那位和服男性做交易,換來他被警方釋放的同時獲得合法身份,且在之后與那位少年殺手分道揚——

    滋啦。

    在聽到那聲“費奧多爾……!”的轉瞬之間,大腦內似乎卡頓著閃爍過雪花般的噪點,舊的悖論記憶被擦除,新的合理邏輯被替換上去。

    ——他在之后與那位少年殺手確立了合作關系,目的是徹底清掃[V]組織留下來的麻煩。

    綁架夏目漱石的計劃沒有成功,那位狡詐而精明的先生甚至反過來出招了,正在動用一切力量嘗試順藤摸出背后的主使者,埋在政府內的釘子一個接一個被“消失”。

    既然如此,他要做的就是將尚且在外活動的[V]組織余黨盡數抹去,尤其是知曉他身份的那幾位高層。

    精通暗殺的織田作之助就是最好的工具。

    這段記憶真是合情合理極了,他假裝背叛、以身作餌,釣到了大魚上鉤;又用幾句輕巧的言語輕而易舉讓他們互相殘殺,生還者飲彈自盡。

    指節傳來的鈍痛加重,陀思望向闖進來的織田作之助,張口道出一個他在記憶里從未響起的稱呼。

    一個,不在他那段合理記憶里的昵稱。

    ——沒人能夠阻止,畢竟這也屬于他的“心血來潮”,不是嗎?

    只是一次試探而已。

    而對方沒有疑惑、沒有否認,任何能夠觀察到的微表情都在說明,對方聽過、且習慣他這么喊他。

    對【死屋之鼠】的反應則說明對方之前從未聽過,對這個名詞僅有陌生。

    且對他保持額外的警惕。

    面對舉起的槍口,陀思沒有任何動作。他坐在那把椅子上的姿態仍舊優雅斯文,嘴角笑意也未散去,僅有望向織田作之助的眸光變深些許。

    “要朝我開槍嗎?”

    “我沒有聽過【死屋之鼠】,也不打算要任何同伴或上司。”

    與陀思的好整以暇相比,織田作之助的聲音被他壓得低而冷淡,好似又回到了遇見葉伊赫之前的性格,“你的組織,我不會去。”

    話出口后,織田作之助的槍反而緩慢放下了。

    并非判斷對方對他毫無威脅,相反,他已經在舉起槍的同時發動過了自己的異能——[天衣無縫]。

    這份能夠在視野內預知五秒到六秒未來的異能力,使他天然能夠提前預判并閃躲偷襲、狙丨擊或爆炸類的突發傷害;此刻也足夠他扣動好幾次扳機,觀測對方的反應。

    正是這個與常人不同的獨特天賦,讓他成為了行業內的頂尖殺手。

    如果對方有任何能夠反擊或躲避的措施,只需發動異能就可以提前知曉,并以此制定戰術。

    而在織田作之助的未來視內,他確實對眼前的費奧多爾扣下了扳機。

    但那枚子彈毫無阻礙地沒入了他的胸口,血花飛濺在墻壁與窗戶玻璃上,迅速失去體溫的身體自木椅上歪倒,落在地面——

    咔,場景消失,回到現實。

    織田作之助在心底困惑片刻。

    此刻的未來視時間尚未過去五秒,[天衣無縫]應當還在發動中才對。

    尸體倒在地面后,接著發生了什么?

    織田作之助思考不出所以然來,但至少他知道了這樣做并不會讓費奧多爾的另一個人格出現,便也索性放棄開槍。

    當然也拒絕了這位費奧多爾的邀請。

    “答案是拒絕嗎……”

    陀思微微偏過點腦袋,落在眼前的發絲掩去了些許眸光,“有點令人遺憾,他還挺希望你加入的。”

    “……他?”織田作之助出聲。

    “對,他。”

    ——陀思攤開兩只手,唇角微微彎起,“他雖然沒有和你提過【死屋之鼠】,但我什么都知道。”

    “因為我擁有過往全部的記憶。”

    【他】。

    陀思用了一個似是而非的人稱代詞,用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話。

    沒有任何明確的人物指向性,說出口的句句為真實。

    如果此刻葉伊赫的意識尚且清醒,聽到這些的他一定會對系統發出警告——[喂喂,他在卡你的判定系統漏洞套話呢。]

    但系統無法辨別這種好似在談論其他人的言外之意,由字符串構造出的程序監測、審查了這幾句話,又為它亮起綠燈。

    “……是嗎。”

    織田作之助則會將陀思的這句“什么都知道”當成是【主人格的特權】。

    因為對方是這具身體的主人格,所以擁有副人格的記憶也并不奇怪。

    遑論他方才喊出的稱呼是“織田作“,而不是初次見面時的“織田君”。

    雖然副人格的費奧多爾向他強調過要裝作不認識主人格,但這打算在最初就破滅了。

    而眼下,織田作之助面對著同一具身體、同一張臉,只是性格略有差異,談吐也十分有禮貌的費奧多爾,警惕性雖然沒有消失,卻也產生了些許動搖。

    如果這是他沒有說出口的期望……要答應加入【死屋之鼠】嗎?

    織田作之助的神色明顯遲疑了,似乎在思考對方的話。

    他以往也收到過很多組織的加入邀約,但無一例外是拒絕。

    于他而言,必須無條件服從上司的命令這點,是比獨自完成殺手工作還要讓人無法忍受的事情。

    但如果是會雙手合十,笑著向他拜托拜托的費奧多爾……

    織田作之助的思緒恍惚了下,忽然想起對方對這段關系的定義——友人。

    “我的答案還是拒絕。”

    沉默許久,他才再度開口道,“他的忙我可以幫,但我不會聽你的命令。”

    織田作之助這句話的意思很明白。

    如果只是出手幫忙,不加入【死屋之鼠】也可以做到。

    “這樣啊。”

    陀思卻好似已經聽到了正確答案那般,分外愉快的微笑著。

    即使織田作之助可以肯定,對方的眼底根本沒有絲毫笑意,也并沒有真的感到高興。

    “那就這樣也不錯。”

    靴底踩在稍顯黏膩的血泊中,陀思從椅子上站起了身。

    陀思身上這套帶有潔白絨毛邊的黑色披風是織田作之助找裁縫訂做的,連同那頂白絨絨的護耳毛氈帽一道,仍舊沒有沾染半分血跡。

    倒是沾上了點灰塵,陀思發現了,抬手輕輕拍去。

    “如果織田作以后改變主意,我是隨時歡迎的。”

    他說話的語氣十分友好,日語遠比苦練多時的葉伊赫流利且標準得多,“祝愿我們未來再會。”

    “你把這些人都滅口了,”

    織田作之助緊盯著陀思的暗藍眼瞳一眨不眨,話語變回以往面對委托人時公事公辦般的平淡,“不打算連我一起嗎。”

    畢竟他所知道的情報,要比倒在地上的這些人多得多。

    遑論還有他用異能力所看到的那個不到五秒的未來,格外詭異。常年工作所磨礪出的直覺也在告訴他如果此刻向對方發動攻擊,自身將會陷入兇險。

    “嗯?并不打算這樣做。”

    聽到這句話時,陀思的步伐已越過織田作之助,卻隨之微作停頓。

    屋內腥甜的氣味仍然浮動著蔓延開來,在片刻的死寂后,陀思回過頭,唇角終于向對方揚起一點點冷淡的、真切的微笑。

    “我想見識下【可能性】。”

    “一種位于我預測之外的,有趣變數。”

    ……………………

    嘈雜喧鬧的動靜,但離他很遠。

    似乎有尖銳的警笛在響起,還有喇叭在高喊著什么話語,但他的五感好似沉在海底,聽到的東西都顯得格外朦朧而遙遠。

    葉伊赫醒來時,腦袋還在嗡嗡作響,眼前發黑,好像被人痛毆了一拳。

    他下意識抬手捂住腦袋,在摸到毛茸茸的護耳氈帽前,先被驟然尖銳起來的痛覺激出了聲輕嘶。

    指縫間能感覺到有溫熱的液體滑落下來,大概率是出血了,量還不少。

    什么情況,這具身體的原主是被哪個王八蛋揍了一頓嗎?別讓他知道是誰。

    打是原主捱的,疼可是他現在受著,那打了原主不就等于在打他——這根本就是活脫脫的挑釁!

    在等待視覺恢復的短暫過程里,葉伊赫在心里已經給對方判了死刑。

    眩暈勉強消失后,他松開手,發現指間確實沾了些許暗血,看起來受傷不輕,需要盡快治療。

    當葉伊赫再抬起視線時,也終于看清了自己的處境。

    這里是一處相當氣派的大堂,挑高的穹頂寬闊且極具現代感,大面積的玻璃隔斷比比皆是,有著繁復水晶墜飾的琉璃燈高懸在正中央。

    往左邊望去,能看見一整排空蕩蕩的封閉式柜臺;往右邊望去,等候用的軟椅此刻無人敢坐,許多人都驚恐的擠在角落里。

    他自己也是,跟著好些人一起靠墻坐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

    葉伊赫粗略辨認了下,都是典型的歐羅巴人種,一看就明白他已經離開日本,不知道又被迫跟著原主來到了哪個國家。

    不遠處站有全副武裝、臉上戴著頭套的三個高大壯漢,兩個持槍看著他們,剩下一個在與門外的特警對峙。

    這種場景,葉伊赫在現實里從來沒遇到過,但在影視作品里看的次數可太多了。

    “孩子,你還好嗎?”

    不知道他醒來前發生了什么事情,但此刻身邊有位老婆婆很是擔憂的看著他,甚至抬手輕輕撫摸上他正突突鈍痛著的腦袋部位。

    她看起來試圖找到東西給他止血,但銀行必備的急救箱距離他們都太遠了,想要離開原位又會被劫匪怒斥。

    “真的很抱歉,要不是我,你也不會被他們用槍托砸……”

    葉伊赫的身體有點僵硬,不,簡直可以說是愣在了原地。

    不是因為這位面容慈祥溫和的老婆婆靠得太近,而是她說出口時的發音。

    還有周圍那些竊竊私語著傳來的模糊話語。

    這、這被稱為十分優美動聽,但語速過快時總感覺會出現近似咯痰的緊咽音,但整體依舊偏向柔和的發音……

    哈?該不會是法語吧?

    反正肯定不是俄語漢語或者日語啊!

    ……不是吧?!這家伙到底有多能跑???!

    葉伊赫的母語已經快要進化成無語。

    得了,他努力學了這么久的俄語和日語,一下子又給他前功盡棄了!

    還有被他頂號的費奧多爾老兄,這位的語言天賦是不是有點太好了,都幾種外語了啊居然全部精通??!

    這要讓他怎么辦?!好家伙,每次都是啞巴開局!

    面無表情的葉伊赫,整個人都快要淡淡的裂開。

    但他現在還不能碎,身邊正有個打扮精致的老婆婆在等他給出回應。

    “…………”

    葉伊赫只能勉強擠出微笑,輕輕向她搖頭,示意自己沒有事情。

    法語他只會一句干巴巴的bonjour(你好),還是當年第二外語為法語的大學室友教他的。

    在這種氣氛焦灼的緊張時刻,顯然他無論對著誰bonjour都不太對。

    那位老婆婆似乎還很擔憂,但眼下她也做不到更多的事情了,只能滿目憂愁的將雙手并攏在胸前,默默祈禱。

    葉伊赫瞥了一眼那個禱告姿勢,感覺和他之前待過的東正教還挺像——但東正教本身就是基督教的分支,他不怎么能搞清這其中的細節差異。

    話說回來,他記得原主是位嚴格秉持優雅矜持的高智商法外狂徒,怎么現在也被劫匪一起當成銀行人質,腦袋還捱了一槍托?

    如果是告訴他原主跟著劫匪一起把銀行搶了,他反而并不怎么感到奇怪……

    所以這次的任務是解決銀行劫匪?

    “讓帕斯卡爾·莫努理來見我們!”站在門口的那個劫匪在高喊,“讓那個混賬滾出來!”

    外面也在用喇叭回話,聲音里夾雜著嗡嗡的電流串擾,似乎只是在和他談判以拖延時間,壓根不打算滿足他們的要求。

    葉伊赫只認真聽了幾句就收回注意力,不值得為那些車轱轆話浪費時間。

    頭上的傷口似乎自己止住血了,只剩下鬢角有幾綹黑發被血浸濕,黏膩的粘在臉側。

    沒有動手處理,葉伊赫認為自己此刻更需要考慮的是該怎么做才能順其自然的引來單個綁匪,同時不讓他對自己產生警惕。

    他正斂眉思索,披風忽然被一只手輕輕拉了拉。

    轉頭看過去,葉伊赫發現原來是個小女孩正用雙手向他舉起創口貼,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給哥哥。”

    葉伊赫正要伸手去接,就被持槍的劫匪喝止了,“喂你,不準動!”

    隨著這句話的,還有威脅意味十足地舉了舉手里的槍。

    “………”

    他還偏要拿到手不可了。

    葉伊赫置若罔聞,手指繼續向前伸去。

    既然之前是用槍托打他,就證明這幫劫匪沒有想要開槍射殺人質的打算;而他已經挨過一記攻擊,清瘦的體格看上去就很虛弱,劫匪對他的警惕性幾乎為零。

    果然,其中一個壯漢立刻沉不住氣了,憤怒地大步邁過來,打算給他一點教訓。

    身邊頓時響起了一陣壓低的驚呼。

    連有著淺色金發的小女孩嘴唇也立刻抿緊了,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樣,手依舊倔強的伸著。

    而葉伊赫的注意力好似完全沒有在那位走過來的劫匪身上,只關注于要拿到創口貼——劫匪只差三步——兩步——就在最后抬起腳往前跨之時——

    咚!

    葉伊赫伏低身體,原本要去拿創口貼的手轉而繼續往下至撐地,作為支點也作為重心的借力讓他扭身做了個干凈利落的掃堂腿,讓正處于慣性朝前的劫匪毫無防備,重重的摔在地上!

    他不懂法語,但他懂無規則自由格斗。

    這正是以截拳道對戰敵人的核心宗旨——如流水般的靈活思維,以及快且準的無預警出擊。

    沒等倒在地上的劫匪出聲怒罵,葉伊赫已撿起了那把被甩飛的手丨槍,上膛開保險瞄準一氣呵成,反手對準另一位仍持有火力的壯漢劫匪。

    “等——”

    對方的話沒能完整說出口,葉伊赫扣下了扳機。

    等什么等,他才不等,反派就是死于話多,正派基本敗于心軟。

    緊隨第一聲槍響之后,接下來的兩聲槍響幾乎沒有間隔,葉伊赫瞄得很準,三槍收拾掉三個劫匪,讓他們只能哀嚎著束手就擒。

    沒有對準要害,畢竟葉伊赫不清楚法國的規定里有沒有防衛過當一說,并且他也不打算每到一個新國家,就先親自體驗當地的監獄文化。

    事態轉變不過轉瞬之間,銀行里的其他人都看呆了。

    外面圍成一片的警察也呆住了,還不太明白剛才正說話的劫匪怎么會突然倒下。

    吐出口氣,葉伊赫將手槍丟至一旁,抬手示意其他人可以安全的離開這里了。

    真是感謝織田作的特訓。

    還有他自己,他這決定是多有先見之明啊。

    ——在短暫的寂靜過后,這間大堂爆發出一片歡呼。

    見到人質涌出的警察也立刻明白過來是里面出現了變故,迅速前去大堂內接手局面。

    而葉伊赫貼著墻站在人群邊緣,神情從期待逐漸過渡到沉默。

    制服銀行劫匪竟然也不是他要做的好事……

    這次他又得在法國停留好久?又要開始爆學法語?

    葉伊赫的內心在無語望天:…………

    天吶,他綁定的到底是復活系統,還是多國語言速成模擬器?

    就算是語言速成模擬器,也沒見過這么卷的!

    葉伊赫帶著了無生趣的頹喪開始慣例摸口袋,發現這次他上次在日本拿到的護照竟然一直被原主揣著,屬于壞消息中的好消息。

    至少這次不會被當成偷渡客逮起來。

    即使人質會很快的被放出去,但畢竟動手制服劫匪的還是他。為了不被警察盤問事情經過與細節,傷口還在流血的葉伊赫打算裝暈。

    等到醫院后,他就可以找個機會偷偷溜走。

    一點也不想應付后面的麻煩事,特別是在他對法語完全不懂的情況下——想到萬一之后還會上新聞采訪什么的,那場面光是想一想都感覺離奇。

    就說要是之后原主醒來看到自己上電視成了見義勇為的英雄、街頭各處都賣著印有他照片的報紙,人們紛紛議論著他精彩的奪槍瞬間,系統就算把指令行跑起火了也沒辦法處理干凈吧。

    葉伊赫看準了塊干凈的地板,正要躺下去裝暈時,之前一直坐在他身邊的老婆婆拉住了他。

    “孩子,我看你一直在躲著警察,你是不是想要盡快離開這里?”

    她開口說道。聲音又輕又快,有些單詞連讀時的吞音嚴重,如果不是這具身體的原主夠給力,靠葉伊赫自己是一個單詞也聽不明白。

    大堂另一邊的聲音嘈雜響亮,顯然有人說了他剛才奪槍反殺的經過,數位警察都已經格外感興趣的看過來了。

    “………”

    剛才反殺劫匪異常利落的葉伊赫此刻開始緊張起來了,對著老婆婆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

    老婆婆眼底露出和藹的笑意,“放輕松,你是個好孩子,我已經被你從困境中解救出來了,不能再眼睜睜看著你陷入困境。”

    說著,她讓葉伊赫站到身后,自己則面對那群走來的警察。

    “貴安,諸位。”

    沒等他們出聲詢問,老婆婆先一步自我介紹道,“我是奧倫比德·伯恩哈特,薩特·伯恩哈特的母親。”

    “竟然是伯恩哈特長官的母親!屬下真是失禮了。”

    警察的口吻立刻變得十分恭敬,“早知您也在這里,我們應當提前發動攻勢才是。”

    “如果我剛才暴露身份,我可憐的安東尼就不只是腦袋捱一下槍托了。”

    伯恩哈特婆婆嘆息著,向他們擺了擺手,“而我不希望我家的孩子出名,你理解我的意思嗎?再想想看劫匪剛才喊的那個名字,我能猜的出他們是想喊冤哪一樁……嗯,丑聞。”

    葉伊赫在后面默默的聽這位伯恩哈特婆婆亮明身份牌,甚至給他也捏了一個假稱呼,并口頭暗示性的勸說警察封鎖消息,不要外露。

    除了感激以外,他有點想知道那是什么丑聞,沒準他要做的好事就和這個有關。

    “當然,您可以做任何您想做的事情,尊貴的夫人。”

    沉默片刻,警察敬了個禮,為伯恩哈特婆婆和葉伊赫讓開道路。

    同時也標志著,這起綁架案不會成為當地的第二天頭版新聞。

    伯恩哈特婆婆笑了笑,帶著葉伊赫順利離開了這間層層封鎖中的銀行。

    葉伊赫想表達感激,但不知道法語的謝謝該怎么說。

    憋了半天,他只能吐出一句英語的謝謝——這是他當年學英語還剩在腦子里的些許殘留,寄希望于眼前這位法國婆婆能聽懂。

    “我剛才看到你拿著其他國家的護照,”

    伯恩哈特婆婆聽懂了,笑著問他,“聽得懂,但不會說法語?”

    葉伊赫嘆著氣點頭,希望對方別繼續追問為什么他被砸腦袋前還會說法語,現在突然變成了會聽不會說的啞巴。

    “到我這把年紀,已經對很多問題都失去刨根問底的好奇心了。”

    伯恩哈特婆婆輕拍他的背安撫,“忘性也大,只記得你是個好孩子。”

    葉伊赫眼睛亮了下,認真的又用英語說了聲謝謝。

    雖然想靠世界普及率最高的英語在這里挨過做好事的日子,但很遺憾的是他英語也忘得差不多了,不足以支撐他的日常交流對話。

    話說他這次又沒在身上找到錢包,這位身無分文的費奧多爾老兄到底是怎么做到優雅活著的……

    因此,當伯恩哈特婆婆打算喊出租車來把他送回去時,只能換來葉伊赫的三連搖頭。

    不認路,不知道自己住在哪,身上一分錢沒有。

    饒是對葉伊赫身上許多異常刻意視而不見的伯恩哈特婆婆,此時也不禁陷入了沉默。

    “那么就這樣做好了,”

    思索片刻,伯恩哈特婆婆輕拍下手,“這片街區的治安最近下降很厲害,而我每次出門又不愿意讓那些氣場駭人的護衛跟著,導致今天發生了這樣的意外,幸好有你能及時制服他們。”

    “那么,我可以邀請你成為我出門時的保鏢嗎?只在出門期間。我會按照市場價付薪水,額外還有間公寓可以低價出租給你。這樣一來,你既不必為了找工作養活自己而奔波,也有住所可去。”

    葉伊赫只用了半秒鐘思考,就點頭答應了這份工作邀約。

    不如說,這根本就是伯恩哈特婆婆在委婉的幫他解決問題,讓人無法拒絕這份好意。

    既然眼下他和伯恩哈特婆婆的目的地變成同一個,就索性坐同一輛出租車去了婆婆口中的公寓。

    離市區稍遠的一棟三層法式復古小樓,面積并不算大,但光是外墻就能看出裝修非常精致,細膩精致的雕花與嚴格對稱的設計讓這棟小樓十分賞心悅目,更別提門口還有種滿了鳶尾花、刺槐和康乃馨的小院,在陽光下仿佛一副配色精妙的油畫。

    “以前我和丈夫、還有兒子一起住在這里。但我的丈夫前幾年走了,兒子也與他的妻女住在另一棟房子里。”

    “想著這里只有我一個人住也太寂寞了些,就請兒子幫忙改造成公寓了。”

    伯恩哈特婆婆笑著給葉伊赫介紹,“目前我在住一樓,三樓租給了另一位住戶,二樓還空著,你不介意的話可以搬進來。”

    葉伊赫自然答應了下來。

    做好事這么多次,他還沒住過這么精致高檔的公寓。

    甚至連賺錢的事情也一并解決了!

    打開底下的大門后,這間被改造的公寓內修有通往每一層的樓梯,不至于出現想要去三樓還需要從二樓家里穿過的滑稽場景。

    “二樓很久沒有打掃了,但家居配置都是齊全的,只需要買點必需品就可以入住。”

    伯恩哈特婆婆交給他一把大門鑰匙,便先讓他稍微等在原地,自己則去拎了急救箱過來,葉伊赫頭上的傷口總算能夠得到處理。

    那頂原本潔白的毛絨絨帽子側邊已經染上血,葉伊赫不太確定能不能清洗干凈。

    等傷口與臉頰的血漬清理完畢,又用繃帶仔細纏了兩圈包扎,伯恩哈特婆婆才帶他上樓參觀之后的住所。

    這是一間寬敞明亮的公寓,四周都貼有精美的歐式墻布,開放式廚房、客廳和餐廳分割得非常清楚,擺在電視機對面的淺咖色布藝沙發看上去就格外柔軟,只是沉積了一層淺灰,昭示著很久沒有人來住的痕跡。

    葉伊赫大概掃視了圈,發現基本家電也都在,不必特意買新的了。

    但他這次是兩手空空的來,像床鋪、洗漱用品、換洗用的干凈衣服之類的生活必需品就得要去商場買齊。

    也不知道其他法國人能不能聽懂他用英語說【我要這個、這個、還有這個了】。

    伯恩哈特婆婆看出了他的顧慮,“我等會想休息一下,喝杯紅茶,就先讓三樓的住戶帶你熟悉附近的商場,順帶買些東西吧。正好我看你們年齡也差不多,可以熟悉下,或許能讓他改改沒工作時就幾乎不出門的習慣。”

    葉伊赫覺得自己眼下急需的不是同齡好友,而是法語老師……話說那位都不愛出門了,還會樂意帶他去購物嗎。

    “沒事的,他也是個好孩子,平時見到還會主動幫忙拎東西。”伯恩哈特婆婆笑得很親切,“來,薪水就先預支一周的給你。”

    保鏢的行情一般都很貴,好點的每日定價數千歐都有。

    因為葉伊赫本身沒有資質證明,也不需要時時刻刻隨行,伯恩哈特婆婆在扣除房租后,給了他三百歐。

    當地的每月基本生活成本大約是800到1400歐元,意味著只要葉伊赫不亂花錢,一周三百歐的開銷完全足夠。

    葉伊赫接過這筆歐元,英語的謝謝說得愈發順暢,發自真心。

    正好伯恩哈特婆婆也帶著他來到三樓,按響門鈴。

    葉伊赫暗自深吸口氣,做好心理準備。

    在這扇雕花木門的背后,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咯噠。

    門鎖被擰動,緩慢拉開,直至露出來者的全貌。

    淺金色的發絲被絲帶攏成一束,搭在左側肩頭。當他向這邊看過來時,葉伊赫注意到他有著一雙漂亮的眼眸,偏淺的鳶色會讓人聯想到某種鷹類的羽毛,但要顯得更澄澈一些,就像能夠投射光線的琥珀。

    那身月白色高級紳裝剪裁得恰到好處,肉眼所見沒有絲毫褶皺,很難想象會有人獨自在家也穿得如此體面。

    無論是誰看到,第一印象都會是神秘。

    神秘且高貴。

    比起公寓,他看起來更適合住在某座宮殿里。

    “保羅,這位是費奧多爾。”

    在來這邊的路上,葉伊赫就已經給伯恩哈特婆婆展示過護照上的名字,“他將會成為我們的鄰居。”

    “另外,”——她停頓片刻,“費奧多爾還不怎么會說法語。可以請你帶他去購買些生活用品嗎?”

    “嗯……這樣啊。”聽完介紹的保羅眼眸微動,又朝葉伊赫這邊看來,“謹遵您的囑托,夫人。”

    等伯恩哈特婆婆放心的離開后,只剩葉伊赫停在原地。

    “能在這里見到你很愉快,費奧多爾,”

    ——在僅有二人的空間里,對方微微笑起來,一口道破這具身體的全名,“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是保羅·魏爾倫。”

    第25章

    保羅·魏爾倫。

    葉伊赫在內心默默過了一遍這個名字, 確信自己從來沒有聽說過。

    畢竟眼前這位土著開口就是正宗的法語,而他只會一句你好。

    即使對方看起來是認識原主的,他也絕對不能在這種時候同樣裝作認識他——無論這兩人的關系是友是敵。

    嗯, 看面前這位身高腿長的帥哥一副從容優雅的做派,應該也不會是伊萬那種狂信徒類型的…吧。

    很難想象他滿臉虔誠的念出費奧多爾名字,感覺會渾身起雞皮疙瘩。

    “保羅…魏爾倫。”

    隔著一扇打開的房門, 葉伊赫與魏爾倫微笑而視,除去輕聲的、緩慢的復述了遍這個名字外, 沒有再多說任何一個音節。

    僅僅只是微微笑著, 潔白繃帶下是略長的柔軟黑發輕落臉頰兩側, 也掩去了不含任何情緒的暗紅眼眸。

    無論對方是誰, 他有義務向別人解釋任何舉動背后的任何緣由嗎?沒有。

    只要他表現得足夠淡然又自若, 就沒人敢對著他指指點點。

    魏爾倫先認真觀察過葉伊赫頭上那兩圈繃帶,晦暗難辨的視線便接著下移,似乎在評估他突然來到此處的目的,以及對自己能夠產生的最大威脅程度。

    “我還不知道你也盯上了這里。”

    相比葉伊赫, 魏爾倫唇角的笑意要顯得更輕慢些,卻并非是掌權者蔑視平民的倨傲;非要形容的話更像是神祇在俯瞰眾生, 似乎并不將一般人放在眼底。

    “你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他說這句話的口吻是輕松的, 沒有包含任何緊張或警惕的成分,但試探的意味十足。

    “陀思妥耶夫斯基。”

    這種臺詞傳到葉伊赫耳朵里,基本就摸清眼前這位的身份牌了——都是一個行業內的法外狂徒, 難怪認識。

    而且這位魏爾倫的等級要高很多啊, 看他對原主的出現如此毫不在意,應該是篤信就算費奧多爾打算親自來破壞他的計劃, 也不可能成功。

    可眼下站他面前的是葉伊赫。

    葉伊赫連費奧多爾來法國是有什么想法都不知道,遑論猜出魏爾倫的目標。

    所以他對這個問題的答案便是含笑歪了點腦袋, 佯裝在若無其事的思考,又或是一種委婉的避而不答。

    答什么答,他連【不知道】的法語是什么都不知道,還不如保持沉默。

    只要他不開口,那么魏爾倫永遠不知道他下一秒是否開口,此正所謂“薛定諤的開口”。

    “…………”

    面對始終不愿開門見山的陀思,魏爾倫噙在嘴角的笑意收斂稍許。

    他當然聽說過眼前這位【魔人】的鼎鼎大名。對方的組織也并不算特別強大,聽說連塊像樣的地盤也沒有,還盡是些藏頭露尾、身份成謎的家伙,被戲稱為“躲在下水道的老鼠”。

    和俄國本土的律賊比起來,這位魔人的行事作風低調到令人心驚。

    畢竟那幫律賊不僅用紋身作為高度明確的識別標志,內部還有著堪稱嚴苛的規矩:斷絕親人關系、禁止結婚、禁止從事合法勞動、禁止以任何形式為政府和軍隊服務,并對任何罪犯提供援助。

    甚至在被任何人問話“是不是律賊”時,律賊都必須誠實回答“是”,不允許撒謊。

    但眼前這位費奧多爾卻截然相反。

    傳聞他神出鬼沒,極少親自行動。除去一些能從蛛絲馬跡中推斷出來是他謀劃的事件,還不清楚有多少事情是他在背后推動發展,悄無聲息的。

    魏爾倫在成為如今的歐洲【暗殺王】之前,還做過很長時間的法國諜報人員。

    至少兩年前,魔人的名號便開始隱秘的流傳在里側世界里,成為一個大多數人都不愿提起的避諱。

    在很多人眼里,他甚至是一個【只要說話就會奪走人心智】的怪物。

    而眼下,對方卻打著“不怎么會說法語”的旗號,帶著頭頂的傷口,被一樓的伯恩哈特夫人憐惜又同情的領了回來。

    狡猾且危險的他正在新計劃里讓自己表現得足夠無害、足夠令人掉以輕心。

    甚至連他自身的異能也神秘莫測,成為里側世界內一個未知的謎——迄今為止他聽到的猜測有許多,但在沒有確鑿證據前都不可信。

    即使是他曾經有過寥寥幾次的碰面,也都以對方隨即欠身離開為結束,從未發生過正面沖突。

    越是回憶,對眼前這位魔人的警惕性就越高。

    他是絕不相信對方如表面那般體弱的,遑論異能的發動更多與精神力相關,即使看上去再羸弱的家伙,真身也有可能是強大殘忍的殺人魔。

    魏爾倫并不覺得自己需要畏懼魔人,但某種莫名的直覺告訴他,對方極難對付,并非靠武力就能解決的對象。

    那么,他現在這樣做的目標是什么?和自己一樣嗎?

    魏爾倫沉默的思索著。

    可那僅是他這次的暗殺目標而已。

    或許在動手前還會向對方收集一些情報,但那只與他自己的疑問有關——甚至不一定能得到答案——并非什么特別的大事,能讓魔人不惜做到如此地步也要親自前來。

    ……莫非,那個部長當真知曉些密辛?…會不會是關乎那樣東西?

    或者說,對方到底想要做到哪一步?

    保羅·魏爾倫的眸光微沉下去,神情凝重。

    葉伊赫當然不清楚魏爾倫的大腦正在飛速運轉,以他的危險性拉滿為前提來思考之后的對策。

    事實上,他在等了魏爾倫半天都沒有等來下一句話、也沒有其它舉動后,此刻腦海里正在列待會要去購買的物品清單。

    法國的氣溫挺暖和,嗯,他要不要繼續穿著這一身呢……感覺出太陽會有點熱……算了,先隨便買兩身普通的外套。

    也不知道這里的商場有沒有折耳根賣,他有點想吃了。

    “…………”

    當葉伊赫已經在腦子里把要買的東西仔仔細細盤清了三遍,才終于聽到對方開口,聲音溫和低沉。

    “真抱歉,忘記你不怎么會說法語了。”

    魏爾倫向門外跨了一步,反手將那扇實木門輕輕帶上,“聽夫人的吩咐,先帶你去買些東西。”

    兩人之間那股劍拔弩張的緊繃氛圍驟然消失了。

    魏爾倫好像忽然接受了他的解釋,絕口不提剛才的問題。

    就像伊萬之前突然不計較他給自己安排的第二人格身份一樣。

    無論對方腦子里真正在想什么,葉伊赫都樂于不需要繼續應付他——何況這位魏爾倫看起來一點也不簡單,葉伊赫發現自己竟然沒有信心能夠打贏他。

    ……嗯,仔細琢磨了那股縈繞在心底的微妙異樣,發現自己確實是沒信心打贏他,但同時也抱有絕對不會有事的自信。

    這兩者還挺矛盾的。

    跟著魏爾倫下樓的葉伊赫走神想了些解釋,可惜沒什么具體的頭緒。

    在商場買全東西很快,葉伊赫順便從圖書區域那邊拿了好幾本法語初級入門教材。

    不愧是法語,教材都要比別家更厚一點。

    他以前就聽說過法語是世界上最嚴謹的語言,中文八頁紙的文件他們得用到十五頁,遣詞造句中包含無數的動詞變位與陰陽性變化——光是這點讓葉伊赫眼神里透出淡淡的悲涼。

    這得背多少個單詞啊。

    還有那個發音,和俄語日語又都不一樣……唉。

    這真是上賊船如掉火坑,當初答應系統時,他又怎么會想到做好事的難點竟然是必須努力學外語?

    魏爾倫看了眼葉伊赫拿在手里的法語教材,沒有多說什么。

    他已決定暫時與魔人拉開距離,在保持觀察的同時完成他的暗殺計劃——在沒有摸清敵人的底細前就發動襲擊,是十分愚蠢且送命的行為。

    正好他所掌握的魔人相關情報多是來自里側世界的傳聞,這次同樣是個機會。

    而察覺到對方視線的葉伊赫偏過頭,向他彎出一個似有若無的笑意,好似在詢問“我拿這個有哪里不對嗎?”。

    魏爾倫的腳步微微一頓,心底對他的警覺程度又抬高一層。

    結賬付完現金,葉伊赫拎著沉重的購物袋回到公寓。

    生存問題目前是解決了,他開始琢磨上哪去找一位法語老師。

    和魏爾倫的這次會面是用高深莫測的神情蒙混過關了,之后要怎么辦,又不能真的一直當啞巴。

    實在不行…可以嘗試聯絡下伊萬?他看上去就是那種能用法語在晚宴上交際得游刃有余的外國貴族。

    手邊暫時沒有電話,葉伊赫決定之后問問看,反正他有背下伊萬的聯絡方式。

    作為新住戶搬來這里的第一晚,伯恩哈特婆婆熱情的準備了頓豐盛的法式晚餐,邀請他和魏爾倫過來一起享用。

    通心粉、蔬菜雜燴、 紅酒燉雞、蛋白餅、面包配奶酪還有一大鍋馬賽魚湯,非常講究,還分開胃酒、前菜、主菜和甜點。

    即使不確定原主的身體到底有沒有滿十六歲,伯恩哈特婆婆依舊給他倒了杯葡萄酒,并強調這是酒精濃度不高于3%的甜酒,就算是他喝一點也沒問題。

    葉伊赫欣然接受了,并覺得這頓飯比在教堂那會好吃十倍以上,不愧是大多數人認可的西餐之首。

    魏爾倫則坐在他對面,此刻正用刀叉舉止優雅的切著雞肉,將它分割為更好入口的小塊。

    在用餐期間,他甚至會認真回應伯恩哈特婆婆的關心,或是不厭其煩的附和她反復的叮囑,顯得既禮貌又體貼。

    縱使并不清楚他是出于偽裝還是真心,至少在成為這棟公寓租戶的期間內,他沒有向婆婆表現出更冷酷的一面。

    “費奧多爾,我的好孩子,”

    給葉伊赫又盛了一大碗用料十足的馬賽魚湯,伯恩哈特婆婆笑著對他說道。

    “我看到你買了些教材,是打算自學法語嗎?”

    葉伊赫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用勺子舀起一勺碗里乳白色的湯。

    “自學就太辛苦了,很多單詞在句子里的使用要比你想象中的困難,”伯恩哈特婆婆不贊同的皺起眉毛——似乎在思索片刻后,她將目光轉向魏爾倫,“保羅,我記得你說過自己目前的工作是私人家庭教師?”

    ——是掩蓋出門暗殺用的假工作,用自由職業來包裝自己是通常情況下非常合適的選擇。

    但此刻,魏爾倫的心底生出點不妙的預感。

    “正好你最近沒有接到工作,可以麻煩你幫忙教一教費奧多爾的法語嗎?我實在不忍心看他學得辛苦且艱難。”

    伯恩哈特婆婆展顏笑得慈祥親切,“報酬就從他的薪水里扣給你。”

    氛圍突然陷入死寂。

    正在喝湯的葉伊赫險些發出被嗆到的悶咳聲,被他忍回去了。

    至少不能在原主的同行面前給他掉鏈子。

    “…………”

    打算與對方謹慎拉開距離還沒一天就失敗的魏爾倫,此刻忽然頓悟。

    裝作不會法語……原來,竟然連這一步也在魔人的算計之內嗎。

    第26章

    來自伯恩哈特夫人的請求合情合理到無法拒絕, 魏爾倫沒料想到他竟然也會有被自己坑到的一天。

    以他平時在對方面前展現出的處事習慣,魏爾倫心知自己要是此刻拒絕教授法語,反而顯得格外反常。

    若因這點細節而導致任務失敗, 進而導致他的職業生涯沾上污點,簡直是魏爾倫無論如何都拒絕接受的恥辱。

    “如您所愿,夫人。”

    魏爾倫嘴角掛起溫和的笑意, 容貌俊秀精致的他十分彬彬有禮,“既然這樣做也有益于幫助我們的新鄰居盡快適應在這個國家生活, 那么我沒有什么理由來拒絕這份意外得到的新工作。”

    握著湯勺的葉伊赫:“…………”

    開玩笑, 這個魏爾倫明明不滿意到爆, 甚至想半夜來刀了他的那種。

    “好的, 好的, 我就知道你會答應,保羅。”

    伯恩哈特婆婆很高興,“另外還有一件事情,下周末我的兒子會帶著家人來吃晚飯。我想邀請你們一起參加。”

    說到她兒子, 葉伊赫想起來在銀行那里,伯恩哈特婆婆也是只報上她兒子的名字, 就輕松獲得了對社會封鎖這起事件的權力。

    一定是政府內的高官, 或許與軍方有聯系。

    畢竟他還記得法國是一個半總統半議會制的國家,很多政權都互相受到牽扯。能擁有類似這種連親人都具備令行禁止的影響力,基本就是權力金字塔最頂尖的那一小撮人了, 且還必須握有實權。

    要說實權, 沒什么比武裝力量更大了。

    政府內的頂級大人物,讓他這個居住時間還不滿一天、且根本不會說法語的人去接觸, 是不是有點強人所難了……

    葉伊赫喝著湯默默想道。

    或許他真的得把伊萬好兄弟搖過來應急了,哪怕是暫時當他的嘴替也行。

    “是為了慶祝祖母節嗎?”

    不愧是本地土著, 魏爾倫一語道破周末聚餐的緣由。

    祖母節是每年三月的第一個星期日,顧名思義,是家里的晚輩來向祖母獻上祝福的美好日子。

    當然,伯恩哈特婆婆更高興的是大家可以陪她熱熱鬧鬧的享用一頓豐盛又美味的飯菜。

    “不愧是您教出的孩子,”魏爾倫微笑著繼續說道,“他永遠是如此的愛您,即使當他自己也成了長輩。”

    “在我看來,這仿佛像落葉自愿將未來獻予樹根。是一段長久且穩定、令人欣羨的深刻親情。”

    葉伊赫越聽越感覺這句有點奇怪,但也有可能是他不懂法國當地的習俗吧……或許這其實是一句俚語,就像英語那邊會用【rain cats and dogs(天上在下貓貓和狗狗)】來比喻傾盆大雨,聽上去還怪可愛的。

    被好聽話恭維的伯恩哈特婆婆笑得合不攏嘴,“他總是這樣,雖然嘴上不善言辭,但十分注重與家人間的聯系。”

    見葉伊赫一直在默默喝湯,她便又伸手過去,拍了拍他的小臂安撫。

    “不用緊張,薩特是我看著長大的,和你一樣是個好孩子。”

    葉伊赫心想如果和他一樣,那才是不能被稱為好孩子了……祖母的好孩子濾鏡真的很厚,甚至波及到了他這里。

    ——說完上句話,伯恩哈特婆婆還特意轉過頭對著魏爾倫,“保羅是不是也只見過他一次?他只是這段時間太忙了才一直沒能過來。誰能想到呢?戰事結束后反而有更多的事情處理。”

    魏爾倫嘴角輕輕彎起的弧度始終維持著,點頭認同她的話語。

    因為提前清楚他是原主的同行,葉伊赫對他的一舉一動都會下意識帶了有點揣測。

    沒別的,就是感覺他不懷好意。

    說起原主之前待的那個組織,后來竟然還反過來綁架他,真是豈有此理。

    “能夠參與如此隆重且私密的家庭聚會,是我的榮幸。”

    魏爾倫坐在餐桌前,但仍然極為禮貌地欠了欠身。

    葉伊赫自然也是點頭答應,他至少不能掃了伯恩哈特婆婆的興致。

    來到法國的第一頓晚餐就此落幕,葉伊赫喜提法語老師一位。

    雖然他其實想要更安全一點的法語老師,各種意義上的。

    但與此同時,他很很佩服魏爾倫的演技——這個人竟然真的能面不改色的來教他法語,在明知原主精通法語的情況下!

    而且還教得怪好的!

    “針對你的情況,我制作了這張法語速成的進度表,”

    魏爾倫笑了笑,用圖釘將一張寫滿字的白紙釘在墻上。

    “請加油,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如果您表現得太愚笨,可是會令我大失所望的。”

    葉伊赫:“…………”

    竟然還拐彎抹角的挑釁他,拳頭都會邦邦硬。

    但看對方教學水平足夠好的份上,葉伊赫便只是向他微微瞇起眼睛,露出些許似笑非笑的銳意來。

    就算沒辦法開口,他照樣可以挑釁回去。

    葉伊赫基本可以肯定,對方絕對是出于某個目的才來到這間公寓。

    在那之前,他不能提前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必須始終扮演著他給自己精心捏造出的人設,優雅、溫柔又體貼。

    由于葉伊赫自己也在根據只言片語的了解來摸索著嘗試扮演原主,他莫名感覺魏爾倫同樣在扮演某個人——因為他的有些行為看起來并非出于【如果是這個人設,他該如何做】,而是【如果是他,他會如何做】。

    但這些都只是他在刻苦學習法語期間進行短暫休息,大腦放空時的一些發散性思維,并沒有打算探究到底。

    還是那句話,他對很多事都沒有好奇心。

    離那個家庭聚會還有不到兩周,他目前的首要任務就是學好法語。

    雖說在魏爾倫看來,大概就是兩個同行不慎在相同的計劃地點撞頭,然后一個不是老師的老師在教一個實際上精通法語但裝成文盲的學生如何快速掌握法語……突出一個法國版的間諜過家家。

    難為他竟然會教得這么認真。

    葉伊赫將教材翻過一頁,邊聽邊繼續做筆記。

    搞不好對方可能也在感嘆他怎么能把法語文盲裝得這么像。

    總之還得感謝費奧多爾老兄腦子有夠好使,他從來沒記東西這么快過,甚至感覺這還不是極限。

    位于一樓的時鐘悠長敲過五下,從不拖堂的魏爾倫準時停筆,葉伊赫也合上教材。

    “感謝您的聆聽,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

    “感謝您的教導,魏爾倫老師。”

    葉伊赫和魏爾倫用客套的話語互相道別,默契地走完授課的最后一步流程。

    等魏爾倫離開后,葉伊赫也要出門去購買今天份的食材了。

    第一天的聚餐是伯恩哈特婆婆特意邀請他們的,實際上每間公寓都有獨立的廚房,平常吃飯并不會一起。

    只不過今天除了買東西外,葉伊赫還需要見一個人。

    …………

    約定的周末到來,伯恩哈特婆婆的兒子薩特·伯恩哈特開了輛低調的黑車過來探望她,甚至沒有任何保鏢隨行。

    用他的話來說就是“不希望那些無趣的家伙出現在這種溫馨的場所,便讓他們去遠一點的地方放哨了”。

    他的妻子也非常漂亮,葉伊赫最近在靠看新聞來學習聽力,能夠辨認出她經常在各種采訪中露臉,似乎自身同樣是成功的演講家。

    “這就是您之前和我提過的那兩位嗎?”

    餐桌上,薩特·伯恩哈特仔細看了眼葉伊赫和魏爾倫,并向他們進行禮節性的問好;其中還特別感謝葉伊赫在銀行搶劫案中挺身而出,阻止了劫匪對他母親的意圖施暴。

    “都有著令人驚訝的漂亮容貌,姑娘會為你們神魂顛倒的,小伙子們,但注意別忘記你們的紳士風度。”

    ——他最后隨口夸出一句,便繼續和他的母親聊些其他的趣事了。

    薩特·伯恩哈特對他們不怎么熱情才是正常的,畢竟之前從來沒見過面,也沒有可以談論的話題。

    他的兒子倒是對葉伊赫毛絨絨的披風和帽子感興趣,小手啊嗚啊嗚的朝這邊伸了好幾次,葉伊赫便將披風的一角塞給他玩。

    “說起您之前不幸遭遇的銀行搶劫,”

    薩特·伯恩哈特好像這才又注意到他們似的,主動談起這個話題,“我們得知了他們的身份與目的。”

    “是為了見帕斯卡爾·莫努理?”伯恩哈特婆婆想起這個名字,“聽說他做過一個錯誤的決定。”

    “一場早有預謀的戰爭罪陷阱。我早就和他說過不該這么做,可他擅自發出了命令。”

    薩特·伯恩哈特嘆氣,“在我想辦法為他們平反的期間,他們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抗爭——即使我很生氣您受到了連累,但我依舊能理解他們這樣做的緣由。”

    到此刻,葉伊赫才終于得知了來龍去脈。銀行劫匪的目標并不是錢財或權力,而是為他們自身的清白在抗爭。

    在大戰尚未結束時,劫匪也曾是軍隊中的一員,且被一位能力相當優秀、同時為異能力者的軍官率領。

    他們遵守來自總部的出戰命令,并順利攻占了敵人的要塞,卻在喜悅中得知那時他們國家已經與敵國簽訂了和平條約,他們淪為犯下戰爭罪的叛國賊,失去了曾經為保家衛國而奮戰的軍人榮耀。

    即使殺出被友軍重重包圍的囹圄,這支四十人所有的部隊也沒辦法再提出上訴了,國家徹底拋棄他們,也斷絕了任何抗爭的渠道。

    “我想他們孤注一擲的決定搶劫銀行,將人質作為籌碼與政府談判,也是他們被逼得實在沒有辦法了。”

    薩特·伯恩哈特說,“應該是以某種方式偷渡進的法國,畢竟他們目前還在被通緝中……嗯,聽說現在成了游蕩歐洲的傭兵團,似乎是叫[Mimic]這個名字。”

    “但這也是我的一個機會。正好快到換屆期了,我們這邊準備將這件事的真相放出來,肯定會給他們帶來嚴重的輿論壓力與負支持率。”

    在這種冷酷的頂層權術斗爭下,劫匪不過是又一次的政治犧牲品。

    與法語還不流利,因而寡言少語的葉伊赫不同,魏爾倫在用餐的全程都沒有說什么,只是微笑著傾聽,沒發表任何意見。

    等時間逐漸來到深夜,聚會結束的薩特·伯恩哈特在門口與母親道別,預備駕車返回自己的住所。

    始終關注魏爾倫動向的葉伊赫,立刻察覺到他不見了。

    換句話說,他終于開始了行動。

    目標其實是薩特·伯恩哈特嗎……

    葉伊赫站在離門口不遠的馬路邊,斂眉沉思。

    雖然不確定自己要做的好事是否與對方有關,但至少不能任由魏爾倫殺了他,不然伯恩哈特婆婆得多傷心啊。

    今夜的云層厚重,不僅擋去了月光,連眼前的路燈也顯得格外昏暗,更別提沿途還壞了幾盞。

    他既沒有追蹤的能力,也沒有趕路的體力,想要追上已經消失的魏爾倫是不可能的——或許對方同樣抱著這種想法,才會選擇在此刻突然甩開他行動。

    “到你出場的時候了,”

    葉伊赫對著空無一人的街道開口,用的卻是俄語。

    “阻止他。”

    ——兩側平整的土地上,忽然產生了砂礫震動的細微聲響。

    “啊啊,我尊敬的主人,您終于準許我為您獻上自己的一切……”

    帶著歌劇般的抑揚韻律,語速卻緩且輕,好似信徒在為神跡發出喜悅的低吟。

    無數石塊被無形牽引、聚合,最終在夜色下化作高挑而纖長的身影,月光般柔和的銀色長發垂至腰間。

    “大地之上,是屬于我的領域。”

    第27章

    九十年代街道上更普及的是瓦斯路燈, 不算十分明亮,但在沒有月亮的暗沉夜色下,也足以幫助司機辨認道路。

    薩特·伯恩哈特正坐在后座上打盹。

    他今天晚上實在很高興, 不由得多喝了些葡萄酒。此刻酒精的后勁涌上,使他陷入了一種醺然的昏昏欲睡狀態,精神十分饜足。

    窗外是昏暗的風景, 他原本沒有興趣仔細看,遑論窗戶被貼了防窺膜, 往外看去的景象都籠罩在暗淡的霧里。

    直至有道光斑似的影子自薩特·伯恩哈特眼前一閃而過。

    什么……?

    他正想瞇起眼看得更仔細些, 變故陡生。

    從天而降的高挑身影輕盈落在這輛高級轎車的引擎蓋上, 淺金色的發絲在夜風中飛舞, 那雙正彎出淺笑的淡鳶眼眸正望向他們, 彬彬有禮,居高臨下。

    轟——!

    隨之而來的卻是行駛中的轎車被某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恐怖重力壓迫,輪胎無法再朝前哪怕一步,與瀝青地面發出劇烈的摩擦聲。

    抓著方向盤的司機已經嚇到視線發直, 連剎車都忘記踩。

    薩特·伯恩哈特的妻子下意識抱緊身側正玩著積木的孩子。

    重力還在逐漸增強,一聲接一聲的吱呀聲響起, 大塊合金仿佛像紙張揉出褶皺般, 輕而易舉的朝著受力方向扭曲。

    即使如此,那位站在引擎蓋上的青年仍在微笑著,雙手負在身后, 被風微微拂起的月白西裝一絲不茍。

    “我有些問題想要請教薩特·伯恩哈特先生。”

    他說得很客氣, 措辭非常有禮貌。

    “哈…哈……?”

    在這番超越常識的變故下,薩特·伯恩哈特的酒瞬間褪去了撫慰精神的效力, 他的思維再度變得敏捷而清醒。

    “原來你是…異能者?為何我的護衛沒有預警?”

    這可不是普通人力所能達到的程度——不如說,普通異能者也做不到這般舉重若輕的攻擊。

    他認出了眼前這位容貌俊美的青年, 正是租住在他母親公寓中的保羅·魏爾倫。

    “他們已經被我全部殺掉了。”

    即使談論起【全滅】這個字眼,魏爾倫的語氣依舊輕描淡寫,仿佛僅是完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

    “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可以拆掉你的一只胳膊,再問一遍。”

    “……等等,我想起來了。”

    面對突如其來的性命危機,薩特·伯恩哈特的冷汗不受控地沁出鬢角,但久居高位的他神情依舊鎮定,“你的容貌特征,加上這股力量……你是那位能力非常優異且出色的DGSS特殊作戰部的情報員,那位如今已經失蹤兩年多的蘭波先生的……”

    “親友。”

    他吐出這兩個字。伴隨這幾個音節落下的,則是又一聲劇烈的金屬扭曲聲。

    魏爾倫沒有回答一句話,僅是意味深長注視著薩特·伯恩哈特。

    這是對禁忌字眼發出的警告。

    “…你想問什么,”薩特·伯恩哈特深深吸口氣,“說吧。”

    即使為了他的家人,他的母親、妻子以及孩子,他也必須配合對方的行動——哪怕接下來的問題可能會涉及到泄露國家機密,一旦被人知道將會把他送上最高軍事法庭。

    甚至更有可能,他會直接在這里死去。

    若是如此,他希望對方能看到他誠實且積極配合的情況下,不要傷及其他人。

    “為了家人?”

    聽出他話外之意的魏爾倫視線微動,似笑非笑地落在他身旁的妻子身上,“嗯,我倒是并不討厭這點。”

    凝滯沉重的氣氛好似有些許放松了,又好似僅是錯覺。

    “既然你知道蘭波,想必也清楚我的身份。”

    魏爾倫依舊維持著重力操縱,不緊不慢的開口道。

    腳下這輛轎車被他壓得車尾輕微翹起,即使控制著輪胎的四驅發動機仍在努力工作,車輛卻始終無法前行分毫。

    “……【牧神】。”薩特·伯恩哈特說道,“一場反政府運動的棘手主謀。那是大約七年前的事情了,當時我還只是一個低階軍官。”

    “低階軍官可不會知道這些歷史。”

    ——魏爾倫發出輕笑聲,“沒錯,我只是一個好用的人工異能生命體罷了。”

    連保羅·魏爾倫這個名字,也不是屬于他自己的東西。

    他誕生、不,是被創造于七年前的一次實驗。

    被稱為【牧神】的那位異能者,用玻璃制的圓柱形培養皿代替子宮,用淹沒口鼻的營養液代替羊水,甚至用異能金屬粉操縱著他的理智,使他孤獨的、冰冷的誕生在了這世上。

    他的誕生從未受過神明的祝福,這世界與他格格不入。

    妄圖推翻政府的【牧神】最終死于本國情報員之手,而蘭波也將他帶了回去,受到政府的要求來監視他、培育他、馴化他,讓他反過來成為政府的看門狗。

    由幾千行命令式構成的他既沒有身為人類的身份,也沒有被當作人類看待過。

    蘭波的親友?啊,那或許是應當感到榮幸的事情,他想。

    畢竟,保羅·魏爾倫這個名字也是他贈予自己的禮物之一。

    在兩年前的那件事情尚未發生之前。

    “當然,我要問的并不是這些。”

    ——思緒回歸,魏爾倫的目光重新定格在薩特·伯恩哈特身上,“你應當知道一份文件的最終章內容,我要的是這個。”

    那文件是一份生成人工異能的操作指南,是一份針對他的說明書;不僅記載了他體內真正怪物的秘密,還詳細描述了該如何控制身為保險開關裝置的他。

    “收錄在政府的部分,我已經看過了,但最終章《溫柔森林的秘密》是缺失的。”魏爾倫淡淡道,“我想你應當會知道內容。”

    “…………我確實看過那份文件,”

    薩特·伯恩哈特的心已經沉了下去,“可當我有資格查閱時,它同樣是缺失的。”

    魏爾倫不置可否,明顯不相信對方說的話,“是嗎?”

    “是真的,我聽上任說當時……蘭波先生上交這份文件時,就已經是缺失狀態了。”

    薩特·伯恩哈特的聲音有些干澀,甚至感覺自己的嘴里微微發苦。

    “……不可能。”

    沉默片刻,魏爾倫開口,“如果他知道,就不可能對我隱瞞。”

    即使如此篤定,他也沒有說出【我會去問蘭波】之類的話來,卻是連周身氣場都逐漸變得凝重而危險。

    話說到這份上,薩特·伯恩哈特大概猜到那位失蹤兩年的情報員蘭波大概率是死了……且他很有可能也即將死去。

    沒有尖叫與求饒的動靜,此時的車內外皆格外死寂。

    只有薩特·伯恩哈特妻子懷里的孩子并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正在她懷里專心致志地拼著手里的積木,不時發出啊嗚幾聲的自言自語。

    “談話到此結束。”

    魏爾倫取出一枚用白樺樹枝雕刻而成的十字架,大約手腕長度。

    這是他工作的證明。

    每一次殺完人后,他都會將一枚十字架放置在現場,好似某種鄭重肅穆的儀式感。

    這次也不例外。他并沒有要放過薩特·伯恩哈特的意思,對方是他這次的暗殺目標,那些問話僅是順帶罷了。

    “看在你很誠實的份上,我會留下你家人的性命。”

    踩在引擎蓋上的魏爾倫,向前踏出一步。

    薩特·伯恩哈特幾乎感覺自己已經喘不過氣了,心臟在胸腔里急速鼓動,甚至能聽見聲音。

    ——轟隆!

    在死神即將伸出鐮刀的剎那之間,一只由石塊組成的巨大手掌,自震顫不已的大地上抬起,又用五指攏成缽狀,重重倒扣而下。

    魏爾倫的反應非常迅速,幾乎是與異常發生的同時間后躍,躲開拍下來的巨手——也同樣拉開了與薩特·伯恩哈特的距離。

    那輛已經宣告報廢的轎車就這么被那只手掌牢牢扣在天與地之間,逐漸化作一個巨大的隆起山丘。

    魏爾倫冷靜打量著眼前被層層疊起的人造山丘,緩慢轉目,望向出現于此處的不速之客。

    “是呢,談話到此結束。”

    擁有月白色長發的青年露出神情微妙的笑意,同樣穿著紳裝的他仿佛僅是受邀來參加某個莊重的上流舞會,“很抱歉,[暗殺王]魏爾倫先生,我的主人不允許你對他們動粗。”

    “…你認識我,”魏爾倫說道,“讓我來猜猜,你口中的主人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伊萬但笑不語。

    “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那么也該清楚他派你過來只是送死而已。”魏爾倫輕嘆道,“或許還不如他自己來。”

    “您同樣對自己充滿自信,即使從未通往過幸福之路。”伊萬微笑著回道。

    在他的腳邊,無數砂礫正蠢蠢欲動。

    “什么?”魏爾倫皺起眉毛。

    “我的意思是,”

    伊萬抬起手指,被操縱的砂礫仿若金色的洪流,在夜色下向魏爾倫奔涌而去。

    “您體會過什么是幸福嗎?啊啊,比如我,眼下正在體會著主人給予的無上幸福——”

    自顧自陶醉于荒謬情感的家伙。這家伙會在起手用出無數直徑細小的砂礫,想必是猜到他明面上的重力異能無法操縱沒接觸到身體的部分吧。

    即使能用重力彈開接觸到的部分,在這片隨對方如臂指使的大地上,也會有更多的砂礫向這邊聚集,大有直接將他活埋的趨勢——而他總有身體無法接觸到、或是來不及彈開的部分。

    這就是對方的異能力嗎,土石相關的操控系?

    這種攻擊方式,確實是針對他的弱點所用出的,對方要么是聽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指揮,要么是自身的頭腦足夠聰明。

    既然無法正面應對,那么搶在這股洪流跟上自己之前殺了對方就足夠。

    魏爾倫的速度很快,減去自身重力的他輕得如同一片隨風飄蕩的羽毛,趕在砂礫到達之前就離開了原來的位置。

    尚處于空中的他甩手向伊萬飛出一顆從地上撿起的石子,在[重力操縱]下也擁有如同炮丨彈般的動力勢能,甚至因過快的速度而產生些許的音爆聲。

    伊萬歪過腦袋,嘴角笑容拉大。

    同樣一顆超高速的石塊向這顆“炮丨彈”撞來,好似小行星的軌道正好交錯,于是便雙雙湮滅于空中。

    “我也是擁有防御性能的,魏爾倫先生。”

    伊萬伸出一根食指,“而您,最好別落在地面了。”

    魏爾倫向地面望去,發現范圍極廣的一大塊地面,都化作了沼澤般的液狀——即使路邊的瓦斯燈尚能提供些許照明,卻幾乎沒有泛出任何光澤。

    對于只能靠肌膚接觸才能發動的物理系[重力操縱]而言,這兩招都是專門用來針對他的絕殺。

    “有點意思。”

    魏爾倫露出微笑。

    第28章

    魏爾倫稍微拉開距離, 躲著砂礫撲來的間隙停留于尚未徹底沉沒下去的路燈上,又用[重力操縱]朝伊萬甩出幾枚撿來的石子,皆被同樣的招數打落。

    在沙金色的洪流襲來之前, 魏爾倫再度換了個位置。

    這幾招操縱土石的小技巧或許給他的暗殺計劃帶來些麻煩,但還不至于到無法解決的程度。

    既然地面沒有落腳的余地,而他又不想徹底遠離這處戰場之外, 那么最好的落腳點就是——

    敵人身邊!

    銀白長發的青年依舊好整以暇的站在原地,看起來對自己高速環繞在周身的礫巖防御十分有自信。

    對方的身側, 是仍舊固化的堅硬土地。

    魏爾倫目光瞄準的正是那里。

    若是他的遠距離攻擊會被那些礫巖擋下, 那么就來打近身戰好了。

    只要是異能者, 終歸僅屬于肉體凡胎, 在物理系的近戰格斗上, 他沒有任何理由會輸。

    至于那些環繞在伊萬身側的數十塊礫巖,魏爾倫還不放在眼里。

    細密的砂礫他沒有辦法在貼近皮膚的瞬間全部彈開,難道還會拿這些大塊的石頭沒辦法嗎?

    踩在路燈上的鞋底微微發力,瞬間加持的反重力讓他將自身化作一顆淺色的流星, 幾乎是半個呼吸間的功夫便穿過偌大的沼澤、也穿過礫巖防御的間隙,來到伊萬身邊。

    那小塊堅硬的土地, 此刻同樣被他占據了一席之地。

    即使在主人指揮下高速旋轉的礫巖終于姍姍來遲, 接觸到魏爾倫身體的同時也會立刻崩解,碎片則以違反物理定律的重力勢能直直墜入地面。

    砂礫更是被他遠遠甩在身后,無法及時趕到。

    戰況千變萬化, 一切轉折不過發生于瞬息之間, 眼看伸出手的魏爾倫將要觸碰到伊萬,賜予他身體必死無疑的恐怖重力——

    下一剎那, 伊萬腳邊的巖塊迅速升高、隆起,看來是打算將自己裹在堅固的堡壘里, 哪怕會失去能夠觀察戰場的視野、哪怕僅能給他堅持片刻不被魏爾倫打破的功夫。

    “感謝你,為我提供如此好用的道具。”

    魏爾倫的五指輕輕按在眼前這處壘砌的嚴密防護之上。

    這才是他剛才特意近身伊萬的目的——為了引誘對方用出更堅固的防御性技能,且丟失視野。

    他的暗殺目標,從始至終都是薩特·伯恩哈特。

    而展現在他眼前的這處類梭形堡壘足夠高,又兼具更強的摩氏硬度,只需要由他來施加足夠大的[重力],打碎不遠處的人造山丘不成問題。

    連同山丘內被保護的對象,也會一并死亡。

    他原本還想放過除薩特·伯恩哈特以外的人,現在看來是沒辦法了。

    魏爾倫的指尖微微用力,暗色的薄膜自他周身蔓延,向指尖之外延伸。

    轟——!

    巖石手掌化作的山丘被巨大的動能狠狠擊穿,發出響且沉悶的撞擊聲,以及隨之而來的巖石接連破碎,直至露出一前一后的豁口。

    空蕩的山丘內露出里面被砸扁的轎車,有幾道身影歪七扭八的倒在車里,已經分辨不清完整的形狀。

    無論怎么看,暗殺目標都是已經死得不能再死的狀態。

    “…………”

    但魏爾倫并沒有放松。

    不僅沒有放松,他的嘴角也繃緊了,翻涌在眼底情緒變得更冷。

    他并非末流的暗殺者,不至于連那幾具尸體是真是假都分不出來——他沒聞到任何血腥味。

    還有原本藏身在防御巖壘里的伊萬,此刻也不見了蹤影。

    能想出這種招數的土石操控系異能者,魏爾倫不相信他會被這樣的伎倆蒙騙、失去性命。

    還有腳邊的大塊沼澤,即將貼上他身體的無數金色砂礫,都沒有隨著異能擁有者死亡而自動解除。

    那就意味著,對方還沒有死。

    “看啊,我是多么的幸福——被托付了如此完美的劇本,正在按照主人的意志而逐一上演。”

    詠嘆般的輕誦不知從何處響起,銀發青年的身體逐漸自那處人造山丘的石壁上浮現,四肢、頭顱、軀干——又一個伊萬走出在魏爾倫的面前,完好無損。

    “…用泥土擬態出的人偶。”

    再度躲開砂礫的魏爾倫微微瞇起那雙淺色的鳶眸,一語道破對方的新招式。

    “正解。”

    擁有異能力名為[懸崖]的伊萬,可以操縱地上一切形態的土石巖塊,自然也能用泥土捏出肖似某位人類的泥偶。

    視覺遮蔽這招伊萬也會,且在最初就完成了偷天換日——就在手掌扣下的瞬間,那輛轎車連帶乘客,都已經被自動塌陷出地道的大地送往安全的位置去了。

    大概就跟過隧道差不多的感覺吧,等視野再亮起時,便能看見葉伊赫站在他們面前。

    “還以為你們終于敢和我起正面沖突……原來還是只狡猾的老鼠。”

    魏爾倫揮手甩出石子,“我眼前的你依舊是個泥偶。”

    這次沒有用礫巖防御,人偶伊萬在被那顆石子打碎前,配合的向他露出微笑。

    再打下去也毫無意義,他想殺的目標已經不在此處了。

    而這家伙的本體也不知正藏在附近的哪處,找起來很浪費時間。

    “能高興您終于能看清這一點。”

    液化的沼澤與金色的砂礫洪流皆被解除,又一具人偶伊萬自巖壁優雅的走出,“當然,我知道魏爾倫先生在暗殺方面從未失手過,即使由我這次阻撓了您,還會有下次、下下次。”

    “何況,不需要再向他詢問情報的魏爾倫先生,之后便不會再耐心的用假身份迂回接近,尋找能夠拷問目標的時機——直接殺入政府辦公大樓,也是您曾經做過的事。”

    魏爾倫的視線冷淡,但沒有出聲,默認了伊萬所說的內容都十分正確。

    “因此,我的主人想向您提出一個交易。”

    伊萬豎起食指,“《溫柔森林的秘密》。用這份文件的內容作為交換,換取您不對薩特·伯恩哈特以及家人出手,以及一次小小的幫助。”

    “……你知道那里面的內容?”魏爾倫危險的瞇起眼。

    能夠操縱他的人,一個也不會被容許繼續留在這個世上。

    “不,目前還不知道。”

    伊萬微笑著以手撫胸,微微欠身行禮,“但請相信【死屋之鼠】收集情報的能力,魏爾倫先生。這絕對比您單槍匹馬的效率要來得高。畢竟,”

    “老鼠到處都是。”

    “…………”

    魏爾倫沉默著,在心底評估許久。

    “我還不知道原來【魔人】也會為了保護陌生人而向我提出這種交易,”

    在轉身離開前,他開口說道。

    “告訴你的主人,交易是有期限的——在我的耐心消失之前。”

    伊萬微笑著目送他背影消失。

    暗殺中止,魏爾倫第一次放棄任務——暫時。

    葉伊赫沒能等到伊萬回來,因為意識里的小愛同學立刻給他放炮慶祝。

    [恭喜宿主解決事件,復活點+100。]

    “欸……”

    面對薩特·伯恩哈特一家道謝的葉伊赫還沒來得及開口,這具身體便已切換回真正的所有者。

    ……草本植物,每次還身體都是這么突然,他本來還等著伊萬回來稱贊他的戰術安排牛蛙牛蛙的!

    畢竟戰斗這種事情,他打小就在行。

    [小愛同學,投訴你…]

    ——在即將陷入沉睡的最后一刻,葉伊赫的心聲在意識內回蕩。

    “…………”

    而眼下,沒人知道面前這具身體已換了個內芯。

    陀思站在用各種溢美之辭感恩他的出手的薩特·伯恩哈特一家面前,用回憶與思考的沉默代替發問。

    他為什么…要救這幾個人來著?

    第29章

    陀思甚至還能感受到自己嘴角正朝他們彎出微笑, 安撫的,友善的。

    記憶沒有絲毫缺失,眼前狀況卻令人捉摸不透。

    或許, 可以推斷成……“他”又出現了。

    陀思的嘴角緩緩放平,恢復為慣常的面無表情,神色淡漠。

    在那件純黑帶白色毛邊的披風遮擋下, 他的拇指緩而慢的摩挲過食指的關節,以及指甲邊緣。

    指節的肌膚是柔軟光滑的, 每根手指的指甲也都修剪整齊, 摸上去十分圓潤。

    這也是他的“心血來潮”嗎。

    還是記憶在試圖向他證明, 是他自己想要戒斷這一項壞習慣?

    陀思抬起右手, 食指的關節被壓在齒尖, 咬下。

    熟悉的鈍痛令他思維清晰而敏銳,宛如一款見效極快的情緒安慰劑。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

    感謝的話語說不下去了,薩特·伯恩哈特發現對方壓根沒有關注他這邊,但這種不同尋常的沉默令神經下意識感到脊背發涼。

    原本在千鈞一發之際救了他們性命, 面容帶著友善笑意的漂亮少年,此刻再抬起眼望向他們時, 酒紅色的虹膜在瓦斯燈下顯得更暗沉、似乎更偏向陰郁疏離的深紫。

    在他的身上, 有一種微妙的氣場在不動聲色間被改變了。

    僅是被那雙眼眸平淡注視著,薩特·伯恩哈特竟然發現自己比面對剛才的暗殺時還要緊張、怯懦。

    他們就像被某種惡魔盯上了。

    相比胸腔內愈發急促的心跳鼓動,對方僅是屈起指節, 在那不緊不慢的一聲一聲敲門中, 用冷酷的死意逐漸扼緊他們的喉嚨。

    深淵。

    面對始終注視他們、眼底卻沒有倒映出絲毫情緒的陀思,薩特·伯恩哈特覺得自己的腿有點軟。

    和惡魔做交易, 還是被暴君殺死?

    薩特·伯恩哈特只希望自己此刻有的選。

    昏暗的瓦斯路燈下,陀思終于開口了。

    “不必感謝, 伯恩哈特先生。”

    他的語速很慢,“我只是做了點應該做的事情,不忍心看到一位高級官員就這么被殺害。”

    用詞精確、口音標準,復雜的法語長難句于他而言不過是信手拈來。

    就仿佛…徹底變成另外一個人。

    “正是您的不忍心讓我得以繼續存活在這世界上。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幫助,請盡管說。”

    薩特·伯恩哈特終于沒有扛住這份愈發難以呼吸的壓力,主動向他提出交易。

    一位軍方側的政府高官,哪怕僅在法國擁有完整的權力,也是他值得為此付出些許代價。

    伊萬回來時,陀思正坐在那輛報廢的轎車頂。長長的披風衣擺被壓住一部分,其余又順應著重力垂落,柔軟的蓋在車窗玻璃上。

    他放在大腿上的十指交叉,端坐于車頂的身姿算不上完全謹守禮儀規范——甚至在白絨絨毛領下的肩頭朝內微扣,有些不易令人察覺到的駝背——但僅是這樣隨意的坐姿,依舊透出一種游刃有余的優雅。

    瓦斯燈并不能照亮他的面孔,使其落入鴉黑發絲遮擋下的,濃重的陰影里。

    他的主人在這段時間內沒有打理,使發尾更變得長了些。

    四周沒有見到任何身影。連他送過來的司機都不在。

    伊萬可以肯定現場沒有血腥味——他們這種人天然對黑暗相關的氣息更敏感,尤其是某些指代危險的征兆。

    追蹤魏爾倫的位置對他而言沒有難度,大地的輕微振動會告訴他一切線索;就像趴在蜘蛛網正中央的獵手,依靠每一根蛛絲的反饋來區分、捕捉獵物。

    至于戰斗走向幾乎都在他的主人預料之內這件事,伊萬并不感到十分意外。

    這即是他的主人,代替全知的神明睜開眼,看向這個朝著污泥里逐步落陷的世界。

    ——但這一刻轉瞬即逝,他注視世間的眼眸此時已再度合起。

    伊萬沒有出聲問任何事,僅是手掌壓在胸口,向陀思鞠了一躬。

    “他們步行離開了。”

    陀思好似猜到伊萬在想什么,原本投于濃重夜色深處的目光收回,落在他身上。

    “司機認識路,而這里離那間公寓并不遠。他們會安全的。”

    “是,我的主人。”

    伊萬微笑著回答道,沒有任何異議,“魏爾倫答應了交易,用《溫柔森林的秘密》作為交換。”——他僅是做出了對于魏爾倫那邊結果的說明。

    “是嗎……交易的內容?”

    陀思開口,“再說一次給我聽。”

    “不對薩特·伯恩哈特以及他的家人出手,以及一次幫助。”伊萬如實回——

    嗞。

    在短到無人能察覺的幾千分之一納秒間,陀思的耳邊傳來好似收音機調頻的聲音。

    “來自[暗殺王]的一次幫助。”伊萬如實回答道。

    “………”

    陀思的嘴角露出笑意——那種冷淡的、了然的微笑,好似他再度從棋盤上執起一枚黑色的國王棋子。

    “原來如此。”

    他輕嘆著開口,宛若在低吟一首童謠。

    “我的記憶在欺騙我,”

    “我的眼睛在愚弄我,”

    “我的耳朵在蒙蔽我。”

    “我清醒著,又好似已安眠于夢中。”

    “那是否也屬于真正的我?”

    這一切組合構造出的幻境,使他的過往在邏輯上變得無懈可擊。

    要來聽聽看他在這段時間的記憶嗎?

    陀思抬起手,食指虛指著他的額角,腦袋微微往另一側偏了些時,唇角仍彎起星點微妙的笑意。

    在這里出現傷口之前,計劃的進展都很順利。

    那幾位銀行劫匪陪他演了一出精彩的戲劇。

    他以自身受傷為代價,成功取信伯恩哈特的母親,讓她在對自己的初始印象為正面的前提下,成功以租戶的身份搬進了那間公寓里。

    理由是他剛從俄國前來法國,正在嘗試找一份工作,只是目前卻連住處都還沒有著落,希望可以靠近市區,且房租不會高昂到難以負擔。

    這種足夠令人引起同情的臺詞很容易獲取了伯恩哈特母親的憐憫,主動提出她的公寓二樓還有空置。

    接著,成功接觸位于三樓的[暗殺王]魏爾倫,但對方認識他,并保持足夠的警惕。

    不過這同樣在他的預想之內,并不會打亂計劃本身。

    魏爾倫的目標是薩特·伯恩哈特,他也同樣——只不過他想要的并不是對方的性命,而是能夠挾持住魏爾倫的弱點。

    【將自我矛盾型異能創造出的二重特異點化作程序可控的內核,放入人工制造的完美生命體容器中驅使】這個概念很有趣,他既想親眼見見這份來自牧神的杰作,更想嘗試使用他——哪怕一次。

    為此,他特意打電話將伊萬從俄國叫過來。

    在察覺到魏爾倫打算在祖母節晚宴動手后,伊萬便始終守在公寓旁邊,隨時出動。

    他推斷魏爾倫也會先詢問那份文件的內容,便先讓能夠遁入土石內的伊萬潛伏在一旁,聽完對方拷問的結果再考慮是否要動手。

    不排除薩特·伯恩哈特能用謊言欺瞞過魏爾倫的可能性,盡可能保證前者的性命——他當時是這么說的。

    這是一句相當愚蠢的指令,身為超越者的魏爾倫想要殺伯恩哈特易如反掌,即使伊萬今夜成功阻擾了一次,伯恩哈特也不可能活過第二天的太陽。

    最糟糕的結果則是伊萬也在與魏爾倫的對戰中死亡。

    假如要讓這句指令實現,唯一的辦法是通過某個承諾讓魏爾倫主動收手。

    但在他的思維邏輯里,記憶中出現的情況或許說得通,于他而言卻是極其荒謬的。

    他根本不在意伯恩哈特的死活,“老鼠”前往現場的唯一目的應當是探聽情報,無論虛實,不分真假。

    所謂的交易更是完全多余——除非在那一刻,有事情值得伊萬當場提出交易。

    結合伯恩哈特一家平安脫離現場的結果來分析,魏爾倫必定同意了【包括放過伯恩哈特一家】在內的某個交易。

    記憶到這里結束,除去他那“心血來潮”的救人之心外,一切倒還說得過去。

    前提是,記憶里發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若他的記憶都是真的,那么在他催眠了自己、重塑部分記憶的情況下,從伊萬口中聽到的也應當是與原版記憶里相同的交易內容。

    “我洗腦自己,將保證伯恩哈特存活的指令改為無需在意他的死活。”

    陀思微笑著,甚至可以稱得上是饒有興致,“但我同時又保留了原始的部分線索,讓我能夠推斷出你應當回答的正確答案。”

    “但你的回答在我聽來,契合的竟然是被催眠修改過的記憶。”

    系統在處理聽覺與視覺上的合理性是根據記憶來判斷的。

    它壓根想不到會有陀思這種狠人,能夠通過催眠自己來主動修改記憶,以至于它將修改后的記憶當成了【經它處理、且原主認為合理的記憶】來作為標準參考,去處理聽覺與視覺的合理化。

    而這便遭至了陀思從伊萬口中聽到的,與陀思從原版記憶中推斷出的內容相悖這個結果。

    簡而言之就是,一板一眼的程序被狡猾的人類第二次卡bug欺騙了。

    “是我在創造幻覺來回避自身的真實嗎?”

    坐在車頂的陀思張開手,抬頭仰望著的天空之中僅有厚重的云層,找不到月亮與星辰的蹤跡。

    那雙酒紅色的眼眸微微睜大,晦澀的希臘語自口中吐出,每個音節皆緩慢的,安靜的落在這幕漆黑的穹頂里。

    “啊啊,〖我若說‘黑暗必定遮蔽我,我周圍的亮光必成為黑夜’……可如今,黑暗也不能遮蔽我使你不見,黑夜亦如白晝發亮。〗”

    “〖光和暗,在你眼中是否一樣? 〗”

    …………

    漫長的無言靜默之中,伊萬始終恭敬地行著禮,視線低垂。

    “伊萬。”

    陀思的聲音自上方傳來,依舊冷靜、從容,將每一步都走得游刃有余。

    “是。”伊萬應聲。

    “幫我找支手槍來。”

    陀思淡淡道。

    第30章

    伊萬最終交給陀思的, 并不只有一支手槍。

    后半夜的黑暗更深、更沉,好似一張能吞沒所有光線的無垠巨口。

    一切都顯得冰冷而死寂,壓抑的恐懼如薄霧般向外擴散, 連侵蝕神經也是緩慢的、安靜的,就像燭火的光芒愈發昏暗,浸著棉芯的燈油即將枯竭。

    魏爾倫已經離開伯恩哈特婆婆的公寓, 不知去向了。

    此刻,公寓里僅剩徒步走回來, 精疲力盡坐在客廳里的薩特·伯恩哈特以及他的妻子。

    他的母親已經睡著了, 薩特·伯恩哈特沒有選擇去吵醒她。

    那間臥室的隔音很好, 只要不特意開門去喚醒她, 他的母親就不會知道他們今晚所面臨的那些驚心動魄。

    至于那位暗殺王為了殺他而喬裝成普通教師, 住進他母親的公寓這件事,薩特·伯恩哈特并沒有打算向他的母親說出這些真相。

    包括是后來那位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安排人來救他……也不是能說給母親聽的談資。

    薩特·伯恩哈特很清楚,自己的性命并沒有值得對方這樣耗費力氣、乃至與那位暗殺王敵對。

    一定是還有更關鍵的因素導向了這個結果,而他隱隱猜測與對方最后氣場的徹底變化有關。

    “你覺得……那位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是特意來救我們的嗎, ”他的妻子小聲問道,“他還會回來嗎?”

    孩子已經玩累了, 蜷在她懷里睡得很香。

    他對自己今晚所經歷過的那些九死一生全然不知, 這也是好事。

    薩特·伯恩哈特微微搖頭,聲音壓得很低,“聽他最后讓我們離開的語氣, 或許不會再回來了。”

    關于這點, 他的妻子并不這么想。

    “但我總感覺他還會回來。”

    她抱緊孩子,冷靜的從椅子上站起身, “我先將他送去母親的房間,那個小書房的沙發上也可以……”

    ——叮咚。

    門鈴響了。

    這么晚了, 會有誰特意來訪?

    伯恩哈特夫人的肩膀明顯一顫,將要踏在地板上的下一步硬生生停頓住了。

    她穿得是高跟鞋,走在這樣的木制地板上,絕對會發出明顯的咯吱動靜,讓門外的不速之客知道公寓里有人。

    但想要偽裝沒人在家是徒勞的,客廳的燈還亮著,即便那是并不算明亮,只有一只巴掌的普通鎢絲燈泡。

    薩特·伯恩哈特曾經和母親提議過這盞燈太老舊了,照明的效果很差,不如換成時下流行的琺瑯鑲嵌水晶燈——然而此時此刻,他卻恨不得這盞破燈的照明再差一些,最好直接壞掉。

    因為他深知剛聯系的部下不可能這么快就趕到此處,也不可能只按一聲門鈴。

    公寓內的氣氛,逐步滑向濃重的、無言的寂靜。

    門鈴的第一聲響完許久,內外雙方都沒有任何動作。

    就在伯恩哈特夫人想要松一口氣時,門外傳來了鎖孔被鑰匙插入的輕響。

    ……!

    對方擁有進門的鑰匙。二樓的那位住戶嗎,還是三樓的?無論是哪位回來,對他而言都不會是好消息。

    薩特·伯恩哈特幾乎要維持不住面上鎮定的神色了。

    終于,鑰匙被插到底、旋動——咔嚓,把手被壓下,門縫逐漸變大——

    之前放他們離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此刻身影逐漸完整的倒映在薩特·伯恩哈特和他妻子的眼底。

    如果在[暗殺王]魏爾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中選一個回來,薩特·伯恩哈特自然是更愿意見到后者的。

    ——這種想法,只持續了不到三秒。

    持續到薩特·伯恩哈特發現對方露出微笑,抬起的左手將那件足夠遮擋他全身的披風解開,掛在門口的衣帽架上。

    而他始終垂下的右手,則握著手槍。

    更讓薩特·伯恩哈特吃驚的是有大量血液滲開在他左邊的衣袖上,一直朝外擴散的暗紅與月白交織,堪稱觸目驚心。

    他根本不清楚對方身上發生了什么意外,就如同他也不清楚眼前這位看似重傷虛弱的惡魔,卻仍舊能夠神情平淡地向他舉起槍口。

    “您是他這次出現的目標,伯恩哈特先生。”

    惡魔的聲音很低、十分平靜,甚至帶著些許禮節性的微笑,望向他這邊的眼底既不殘忍、也不瘋狂。

    “而我,或許需要用到您再驗證一個猜想。”

    就像對方在進門時會脫下披風那般,即使在看似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上,也依舊十分注重禮儀,連談吐間也依舊帶著敬意。

    “需…需要什么?”

    面對著槍口的薩特·伯恩哈特完全不敢動。

    此刻,他又開始在內心瘋狂催促那些部下怎么還沒有過來了。

    “您的死,伯恩哈特先生。”

    陀思輕輕出聲道。

    他扣下了扳機。

    ———嗞。

    屈起的食指骨節纖細、肌膚蒼白,在千鈞一發之際,停留在擊錘敲向撞針的前一刻。

    人類眨一次眼睛的平均用時為200毫秒到400毫秒。

    而在這瞬息便逝的時間內,葉伊赫睜開了眼。

    “………嘶。”

    在葉伊赫對眼前這副他持槍對準薩特·伯恩哈特的場景感到迷惑之前,左手處傳來的劇痛便立刻占據了幾乎所有腦內感想。

    不行了,這傷口怎么比上次在銀行里醒來還疼,到底是哪個混賬又傷害這具身體?!

    他以前跟人對戰時都沒這么痛過!

    而且眼前的薩特·伯恩哈特是他好不容易才救下來的,為什么現在的場景是他拿著槍對準他,一副即將開槍的架勢?

    清洗包扎傷口什么的等會再說,葉伊赫緊盯對方的眼神頓時變得格外犀利,“請解釋一下,伯恩哈特先生。”

    該不會是東郭先生與狼,農夫與蛇,葉伊赫與伯恩哈特……

    “欸,啊…解釋…?”

    在二度以為自己要死時突然峰回路轉,饒是心理承受與抗壓能力再強的薩特·伯恩哈特,此刻也呈現出一副茫然到近乎懵逼的狀態。

    “就、就你突然沖進來要開槍殺我……”

    “…………”葉伊赫動了動左手,“……在已經帶著傷的情況下?”

    “已經帶著傷的情況下。”

    “你沒有指示任何人襲擊我?”

    “什么,當然沒有,我甚至才剛聯系上我的部下!”

    葉伊赫:“……………”

    [請解釋一下,小愛同學。]

    他開始在心里狂戳急呼。

    與以往不同,這次的系統上線得格外緩慢,應答得格外心虛,[在,宿主。]

    [來說說看這都是什么情況,]葉伊赫說,[為什么我會這么快又醒來?]

    以往都是隔了十天半個月的,甚至三四個月也有過。

    而這次,他粗略撇了眼墻上的掛鐘——可能都沒超過一個晚上。

    [……]過了片刻,系統才又出聲,[本系統的監測復判依舊顯示過往數據一切正常……]

    [如果這也算正常,明天再睜眼就是我被丟進法國大牢了。這里還有那什么來著嗎,巴士底獄?]

    葉伊赫面無表情吐槽道,[而顯然我自己也受傷不輕。既然你在我沉睡后也會繼續監測原主的一舉一動,那么對于他說過的話語,你應該都有記錄了才對。]

    [稍等,本系統需要查閱宿主特殊權限的開放條件……]

    腦海里又不出現它的聲音了,葉伊赫猜測它眼下大概正在翻各種操作手冊或者頒布法令之類的東西,或者嘗試從過往的工作日志中尋找與此刻情況類似的特例。

    面前的薩特·伯恩哈特依舊被他用槍指著,神情驚恐、如臨大敵,原本一絲不茍的鬢角都被汗浸濕了,軟塌塌的黏在額角上。

    他默默垂下握在右手的那把槍,想了想,又放在門口的鞋柜上,離它遠了點。

    葉伊赫假裝沒聽見那位往日呼風喚雨的軍部高官,此刻宛若劫后余生般大喘了口氣。

    “看來這是個誤會,”葉伊赫幽幽開口,“希望您不要介意。”

    誰懂啊,一睜眼就發現還在對著自己感恩戴德的一家人,突然就變成受害者未遂——兇手還是他。

    “對、沒錯,是個誤會。”

    薩特·伯恩哈特擦了擦滿頭的冷汗,感謝自己的心臟在今夜表現得有夠堅韌,“看來是有惡人在我們離開后襲擊了您,甚至還誤導您以為幕后指使者是我。”

    他很識相的給出臺階下,連脾氣也不敢發一句。

    萬一、他是說萬一,眼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其實是個瘋子,不發作的時候性格良善、待人溫和,一旦發作就像殺人魔那般殘忍無情……

    否則很難解釋得通對方在今晚的一連串表現——無論是法語的熟練程度、氣質的徹底轉變,亦或是行動時體現的風格做派。

    但這種話就沒必要說出口了,他可不想再度刺激到對方,體驗第三次死里逃生……假設能逃生的話。

    [權限開啟完成,]系統終于重新出現,連帶小愛同學的聲線都變得甜甜的,[請宿主選擇查閱時間。]

    還用說,葉伊赫立刻選擇今晚他交還身體后的所有語音記錄,聽系統用相當逼真的聲音模擬還原當時的對話。

    原本以為要翻很久才能找到真相的葉伊赫,才聽了個開頭就不禁在內心無語望天。

    [這就是你說的合理化記憶?從來沒出過意外?不會有絲毫破綻?]

    ——聽不出費奧多爾話外之意的系統傻,葉伊赫又不傻,[你都快被人貼臉開大了。]

    再往前翻翻,估計還會有驚喜。

    [這就是為什么會緊急喚醒宿主的緣故……]

    小愛同學的聲音越來越低。

    它也沒料到已經解決的事件會再度面臨危機,還是來自這具身體的原主……

    情急之下只能切換成葉伊赫緊急救火。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沒猜出我的意識里還有個你,認為這一切的異常是出于他自身,是他潛意識構造出幻覺來回避我的存在。]

    也是,畢竟這種現象用雙重人格就已經能解釋得通了,誰又能想到自己的腦子里還會有個俄羅斯套娃呢。

    他與系統交流的時間并不短,薩特·伯恩哈特大概正在等待他的回應,但葉伊赫暫時沒有多余的注意力能夠分給他。

    隨著模擬對話的繼續播放,他的目光落在仍舊傳遞著尖銳痛楚的左手小臂上。

    那截被血濕透的衣袖即使十分寬松,也依舊在血液干涸的過程中緊黏在肌膚上,動作一大就會牽扯得指尖都疼到輕顫。

    但他依舊抬起小臂,緩慢的,堅定的朝上捋起袖口。

    直至露出那一筆一劃,用匕首的刃尖在小臂上刻出的深深傷痕。

    【нашёлтебя.(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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