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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項小說網 > 都市小說 > 劇本組拯救世界 > 190-200
    第191章 后現代主義幸福觀

    當太陽落下, 天空中只剩下一個月亮散發著清幽的微光時,曼澤里拉·黑茲女士終于從她那門前棲息著白孔雀、窗戶能看到火烈鳥的高樓上下來了。

    顯而易見的是,她不怎么喜歡下樓。如果要更準確一點, 她其實不怎么喜歡走路。這位女士可能更適應于一個人站著的姿勢,讓人忍不住懷疑,她是不是在這個連床都沒有的房間里面站著進入睡眠的。

    所以她能下來這件事大概得歸功于突然造訪的內格瑞克里斯——盡管這位先生從來都沒有提起過這件事, 但黑茲還是突兀地決定了自己要到樓下面走一走。

    當時他們才上來沒多久, 房間里不知道怎么地開始播放著一個女高音歌手的歌, 沒有的任何的伴奏,也沒有歌詞, 只有音節極其婉轉動人的吟哦。房間里也不知何時掛滿了各種各樣的涂鴉和大字報似的紙張, 滿滿當當地把這座古典的琉璃溫室變成了某種更加“現代性”的東西。

    曼澤里拉·黑茲就站在這堆雜亂無章的創作中間,唇邊點燃著一支煙, 那對狹長的鳳眸半睜半闔著,似乎是透過夢境在看它們。煙霧讓她整個人從身形到目光都迷蒙起來, 如同水中的一個倒影。

    她換上了一身雪白的衣服, 有著極其華麗和寬闊的花瓣褶皺的衣領,折射出碧藍色的罩衫垂落在肩膀上,覆蓋住了幼嫩的翅膀。

    “你們回來了啊。”

    曼澤里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然后吐出一大捧如狐貍毛的煙霧, 這些煙就像是蓬松柔軟的尾巴那樣地包圍著她。她沒有回過頭, 所以不清楚她臉上的表情。

    之前她身上燃燒著的東西、那些讓她閃閃發光的東西似乎以一種極快的速度泯滅了。她變得倦怠起來,隨著身后翅膀摩擦速度的緩慢, 她的聲音變得就像是一條受傷的水蛇, 濕漉漉地貼著地面緩慢前行。

    長長的衣裙下傳來腳尖不斷踩踏地面的“篤篤”聲, 傳達出些微的焦慮信號。她像是正在考慮著什么,然后被自己腦子里面的念頭折磨到心情完全低落了下去。

    “等一下!彼f, 似乎正背對著他們操作著什么,“等到晚上,不,深夜的時候!

    從背后能看到她的手臂不自在地動了動,然后拿出了什么開始調整起來。江戶川亂步趴在內格瑞克里斯的肩頭看著,過了片刻后征求意見般地望向邊上的這個人類。

    “情緒調控器?”他用玩偶特有的細小聲音這么問道。

    “就是那個。”內格瑞克里斯點了點頭:他知道此時的黑茲沒有辦法看到自己,所以也不避諱些什么。

    “情緒調控器,或者說情緒控制儀每個人都不一樣。它的外殼是可以被隨意定制的,但每個情緒調控器在發揮作用的時候都會散發出一種很淺的白光!

    他同樣小聲地說道:“黑茲的應該是一面鏡子,白天鏡子本身的反光比本身散發的光輝要更加明顯,很容易被遮掩過去。”

    “你們看起來不怎么想要別人發現自己在使用這個東西。”太宰治說。

    “很正常。或者說,能夠大大方方地在人前展示自己的情緒其實全部都是靠人為調控才能保持正常的人才是少數分子吧?”

    內格瑞克里斯用手拖住自己的臉,語氣聽上去相當的認真,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更何況,在我們這個時代,需要這種東西的人幾乎可以打上心理狀況不穩定的標簽……”

    費奧多爾問道:“因為這種東西數量有限,而且你們沒有辦法再次創造出來,所以只能優先供給這一類型的人群?”

    “嗯嗯。雖然這種人在社會中也不會受到歧視,但他們本身就足夠敏感了!

    內格瑞克里斯小聲地念叨著,換了個姿勢,目不轉睛地看著上面一副淡粉紫色的文字組成的畫,好像這樣他就看不到對方做出的小動作了。

    對方好像和自己手中的那個情緒調控器杠上了,連續用力操作了好幾下,但好像還是沒有找到那個自己需要的情緒,舉止透露出一種越來越明顯的焦慮和不安,以至于都忘記了自己的話才說了一半。

    又過了一會兒,她似乎才意識到這樣焦慮下去沒有什么用,撥動了幾個按鈕,讓自己的情緒重新回到了平靜甚至于冷靜的狀態,這才慢慢地重新找起自己需要的情緒。

    “等到深夜的時候。”

    她依舊沒有回過頭,但聲調聽上去已經恢復了正常,之前若有若無的顫抖消失了:“我們一起出去一趟!

    “然后,然后……”

    最后,伴隨著一聲在音樂中極其細微的咔嚓聲,黑茲女士終于滿意地吸了一口煙霧,把快要燃燒完的煙按滅在身邊,她整個人都松弛下來,轉過身,隔著一層霧氣看去。

    “我想和你聊一些事情。”她說,目光平靜而又堅定,沒有一絲一毫的猶疑。

    內格瑞克里斯看著她。就算是不用身邊的玩偶們開口,他也知道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信號。

    對方大概有一件非常迫切的事情需要他知道或者幫忙,同時那也是一件非常讓她感到不適或者痛苦的事情——以至于沒有情感調控器的幫助就說不出那句話。

    “我能帶著他們一起去嗎?”他問,看向了自己身邊的玩偶們。

    “可以啊!彼哪抗饩拖袷且桓鹈菢拥芈湎聛恚抗庵星榫w的起伏很淡,看上去甚至不像是一個真人所擁有的眼神。

    “但談到那件事情的時候,我想!甭鼭衫锢nD了一下,再次重復道,“單獨和你談談!

    說完這句話后,她就重新看向自己的那些作品,用一種捉摸不定的眼神注視著它們,最后拿起一支粉筆,在上面重新有規律地涂畫起來,表情顯得專注又虔誠。

    “你看上去現在的情況比之前差了很多!

    內格說道,聲音里是很明顯的關心。一般情況下他不怎么想要打擾對方的創作,但現在曼澤里拉的臉色實在是蒼白得有點可怕了。

    她“嗯”了一聲。

    因為情緒得到了很好的控制,這位女士看起來很有了些面對自己的勇氣,主動說道:“算是情緒調控器帶來的一點小問題。我這幾天情緒稍微有點不穩定,使用它的時間有點過長。不過等下樓的時候我就不打算用了。”

    她伸長胳膊在金黃色的畫布上畫出一排細密的白線,笑了一聲:“真高興你從來都沒有用過這種東西!

    “成癮性!

    X小姐在她那些成員的耳邊嘀咕:“很容易判斷出來的事情。這種能夠讓人完全避免負面情緒影響的東西太容易導致成癮了,尤其是對于這種有心理疾病的人來說。以前宵行想過要研究這個東西,但后來還是放棄了!

    她搖了搖頭,評價道:“想要通過這種裝置來保持自己的理智,還不如徹底瘋掉強。不過這也是的確沒有辦法……”

    “現在時空管理局里面還有這種東西嗎?”費奧多爾若有所思地問道。

    “別想啦。這種東西我們早就銷毀了。”

    X小姐撇了撇嘴,在太宰治說話之前就拆穿了對方的想法:“而且我還可以告訴你,這種東西使用次數和時間過于頻繁的結果就是本來沒有精神疾病的也會被搞出來。本身的精神非常非常不穩定而且容易崩潰,明白嗎?你去用理想洗腦別人都比這個強,而且你肯定也能做到……”

    俄羅斯人似乎對這件東西沒能在合適的地方發生合適的作用而遺憾地嘆了口氣。太宰治在邊上發出嫌棄的“嘖嘖”聲,讓亂步離對方遠一點。

    等到作品差不多都處理完后,曼澤里拉·黑茲女士重新點燃了一支煙,睫毛顫抖著用力地吸了一大口。她像是忍受不了周圍沒有煙霧,總是在吸、總是在吸——好像這種嗆人的氣體包裹住全身的感覺能夠帶給她某種稀薄的安全感。

    過了片刻后,她重新拿出情緒調控器:這次所有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她在那面反射出耀眼光輝的太陽一樣的鏡子上面用力地按了幾下,似乎輸入了一串數字,接著手指有些顫抖地把某個東西推到了底部。

    內格瑞克里斯用嚴肅的表情看著她的動作,似乎有點想要為面前的這個場景倒吸一口涼氣的意思,但又沒有吸出來。

    “197號?”太宰治看向江戶川亂步。亂步點了點頭。

    “所以這是什么意思?”澀澤龍彥問。

    他注意到在完成這個設置的時候,對方的整個身體都像是下意識地痙攣了一下,一陣強烈的顫抖。然后那張有些蒼白的面孔很快就變得紅潤了起來,那對不知道什么時候變黑的眼睛重新變成了淺綠色,明亮得仿佛在發光,臉上也有了明顯的笑意?瓷先ブ匦伦兂闪艘婚_始他們見面時對方的模樣。

    “197:真心實意地為目前所擁有的一切感到幸福。”

    內格瑞克里斯終于把那口氣給吐了出來,低頭小聲地說道,站起身想要拉住對方的手。然而對方只是微笑著搖搖頭,在手中按下了最后一個按鈕,快速地把鏡面合攏。

    “走吧!彼某岚蜉p輕的一顫,帶出具有笑意的聲音,“我有很多很多想說的東西!

    她的確有很多東西想說。

    甚至可以說,這個只能通過翅膀說話,許多年來都把自己封閉在這座城市里面創作,只會通過書信和別人交流的作家有些意外的嘮叨,就像是平時有太多準備好的話沒有來得及說出口,所以打算在此刻一股腦兒地講出來,也不愿意管這合不合時宜。

    “你知道嗎?我前幾天專門打了一個電話過去問我的心理學導師,就是問怎么能讓人感覺到生活的痕跡。還有就是怎么通過建筑的布局引導人選擇一條道路,或者說如何通過道路的選擇方式判斷一個人在選擇道路時候的心理。我打算就通過這種方式安排這樣的故事。你看,在岔路口的一個人會因為不同的背景而擁有不同的想法,從而選擇截然不同的道路,最后擁有了截然不同的結局!

    “而有的時候呢,人物的心理和想法什么都沒有改變。僅僅是因為一個偶然出現在這里的巧合,比如說——有一只鳥飛到了另一邊的墻頭上面,于是為了看得更清楚一點,你不由自主地朝著那里走去了。于是周圍的人讓開,車子減緩了步伐,鳥被你嚇得飛起來,飛走的時候沒有看到玻璃撞掉了下來,砸到了樓上的小花盆,小花盆不偏不倚地砸到了下面放緩的車上,車主人急忙走出來看。一群人在邊上驚訝地看熱鬧。于是這邊就出現了一場小小的堵車,有人沒有準時上班,有人沒能及時去醫院……各種各樣的事情就這么發生了!

    “而另一個可能性里,鳥沒有飛過來。于是什么都沒有發生。很神奇,對吧?而我要做的就是,讓這兩件事看上去都發生在了這座城市的同一天里!

    黑茲女士說到這句話的時候笑了起來,那對翠綠色的眼睛彎著,她這個時候的樣子簡直有點孩子氣的天真了:“為此,我不僅僅需要一個可以讓這一切成為可能的城市,還需要一些能同時佐證兩種可能性的證據,以及證明這兩種可能一個都不是的證據。我要創造出一個沒有標準答案的謎題。”

    “聽上去有點不可思議!

    內格瑞克里斯真誠地說道,盡管他已經在過去的信中讀過很多類似的描述了。

    “當然不可思議——”

    那對幼嫩的翅膀擦響出輕快的音節,急促地拉著她的小提琴,快得就像是后面有人在一刻不停地追趕她,或者就是單純地停不下來。就像是某個童話里永遠也沒有辦法停下跳舞的穿紅舞鞋的女孩兒。

    “內格,你知道的。在這個全新的時代里,我要創造的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故事,從來沒有人嘗試過寫作的書。它會變,它沒有標準的行文,它在每一個讀者的眼里都不一樣,它會越來越長,而每個人只能讀到一部分。就像水在你的面前倒映出你,在我面前倒映出我那樣!

    她看著自己推著抓娃娃機在面前走的朋友,用快活的語調這么講述著自己的夢想,然后她看到了城市中間的一池子水,于是毫不猶豫地拽著自己的裙擺,爬到臺階上跳了進去。

    內格瑞克里斯甚至沒有來得及拉住她。

    這位不久之前感到了過強的幸福的作家一下子從水里面冒出頭來,她很燦爛地笑著,然后彎腰鞠了一捧水,深深地埋進掌心,水流從她的身上傾瀉而下,在月色下閃閃發光。

    那對被打濕的翅膀動彈著,發出變調的高興的聲音:“滋……現在舒服多了,我喜歡水……”

    第192章 無關緊要的謊言

    “水是一種特別神奇的東西, 我從小就很喜歡很喜歡水。所以我的城市里到處都是水,我讓水流把這里覆蓋,這個世界被微縮在水中……”

    她甩了甩自己被打濕的頭發, 翅膀發出一個柔和的顫動的弦音,里面毛茸茸的、令人發癢的笑意幾乎快要溢出來:

    “你知道嗎,我小時候因為里面晃動的太陽跳進去過, 那時的我差點淹死在里面, 可我卻覺得我下墜到最深處時會從天空上面掉下——”

    “一直到現在, 我每次跳入水中的時候都有可能還在期待著這一刻,我期待著我從天空掉下來, 然后我張開翅膀。”

    她笑了, 身后那對收攏的機械翅膀張開,形成機翼一樣的形狀, 幾個推進筒從機翼后伸出。

    伴隨著背后那對翅膀啟動的咔噠聲和推進筒中噴涌的煙霧,這位像是女孩一樣快活的人從水里跳到了地面, 腳尖點地, 與地板之間的碰撞讓清脆的響動回蕩在整個大街上。

    她輕盈地保持著這個姿態,以一副即將起舞的芭蕾舞演員的姿勢站著,笑得很漂亮:

    “——就這樣在風里飛起來。”

    “但你也可以不這么跳下去, 直接飛到天空上!眱雀裥χf。

    他注視著面前比自己高上很多的女子。她正孩子氣地笑著, 用力地抖著身上的水, 那些水滴反射出周圍的光來。

    她整個人似乎是正在滾落的鉆石雕刻成的一具修長雕塑,經過了藝術家的夸張后顯得不是那么符合人體的黃金比例, 但有著異樣的動人。

    黑茲小姐這次沒有回答朋友給出的提議, 她只是笑著, 很燦爛地笑著,一邊笑一邊用力地晃動著自己的頭發。那些水從她的臉頰、翅膀和頭發上面抖落, 讓人想到童話故事里小精靈身上閃閃的鱗粉。

    “一般來講,不想回答問題分為以下幾種情況:一種是不愿意回答這個問題,另一種是覺得人們不會理解才不說,還有一種是覺得這件事說出來要解釋太多,所以懶得說。”

    X小姐在邊上興致勃勃地分析著,一邊分析還一邊試圖把別人給拉下水:“你們覺得現在這幾種里面哪個可能性最大?”

    費奧多爾很感興趣地看著面前的場景,沒有說話:他總覺得X小姐的態度就像是正坐在電影院里,面對的不是一個人真實的一生而是銀幕上表演的戲劇,口中還津津有味地嚼著爆米花。

    不過反正他也一樣。

    “接下來讓我們看看這里吧!這里其實是以我過去家鄉作為模板創作出來的。當然啦,其中有很多的改變,畢竟城市的一切設計都是要為這個巧妙的故事服務的。我不得不做出了妥協,但在那些不重要的地方,我基本上還是按照記憶里的樣子把它們制作了出來!

    她看了眼周圍,拉住內格的手,朝著一個地方指了過去——之前的話題結束了,她自顧自地展開了自己新的話題:“你看到了嗎?這一條小路,走上去會發出鈴鐺撞擊一樣的清脆聲響。那是一條通向墳場的路,我過去的家就在這條路的邊上,每天我在夢里聽到鈴鐺的聲音時,我就知道有人死去了!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相當的坦然,看上去一點也不害怕死亡,甚至那對發光的淺綠色眼睛中還流露出某種奇怪的向往。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之前情緒調控器開的強度太大了,她到現在都沒有從之前的激素殘留當中走出來。

    “直到有一天,我很早就醒了,看到一支喪葬隊伍沿著這條路走過來,那是我媽媽的葬禮。我就在窗邊等待著,等待著鈴鐺的聲響響起來的那一瞬間,但沒有,一直到隊伍消失在我的視野中,我都沒有聽到那種清脆又空靈的聲音。于是我低下頭來:哦,原來是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整個道路都被厚厚的雪覆蓋了……”

    黑茲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說不上高興但也說不上哀傷,抬起頭朝周圍看了一圈,接著拉著自己的朋友去參觀下一個地點。

    她朝每個地方的注視都是蜻蜓點水一般的匆匆一瞥,只是十分嫻熟地講述著自己的設計思路與各種各樣的故事,目光絕大多數時候都停留在內格瑞克里斯和玩偶們的身上,就像是試圖在從別人的眼神中找到什么。

    “內格,我的朋友,你知道我為什么選擇了這里作為我的藝術創造地嗎?因為這里曾經是一個誕生過大片大片火烈鳥的湖泊,只是后來被填平了!彼f。

    而內格瑞克里斯在大多數時候只是安靜地聽著,時不時地重復一下對方口中的話或者表現出十分驚訝的表情。

    “火烈鳥?”他說。

    “是啊,火烈鳥!

    黑茲目光來到了一個水池上:“于是我就在這里建立起了這座城市,我真希望來到這里的讀者在結束自己一天對這座城市莫名其妙的探索,坐在樓頂思考自己為什么犯傻的同時,看到遠處太陽和火烈鳥一起從大片大片的霧中飛起來。到時候他們就會意識到這就算是一個惡作劇,也是一個作者留下來的很漂亮的惡作劇……”

    她這么說著,跑到了水池邊,這次沒有跳進去,而是把自己的臉埋在里面了好一會兒。然后她像是被這些水續了命,明顯地呼出一大口氣,又跑回來。

    雖然一開始表現出不喜歡挪動自己的樣子,但真正走起路來后她也沒有表現得太過不情愿,甚至每一步都表現得就像是舞蹈中的步子那樣,帶有一種具有戲劇感的優雅,就像是在為自己進行一場表演。

    很神奇。

    江戶川亂步在抓娃娃機里看著面前的曼澤里拉·黑茲小姐。面前的人總給被人以一種這樣的感覺:她是一個舞者、演員、建筑師、雕塑家、畫家甚至于音樂家。她擅長音樂、舞蹈、戲劇、繪畫、建筑、雕塑,唯獨寫作這件事情和她建立不起任何關系。

    她從來不是為了文字這個載體而誕生的。

    文字和語言只不過是人類為了進行表達而創造出來的、對應著現實的抽象符號。任何東西落入文字中就被人為的定義束縛,變成一連串的字母或者橫折撇鉤。而她是團捉摸不定的煙霧,順著最細微的縫隙悄悄地溜走,文字抓不住她,她也不會被文字抓住。她只屬于現實之中。

    別人也會有這樣的感覺嗎?

    他朝別人的方向看過去。太宰治和費奧多爾不知道什么時候又竊竊私語了起來,澀澤龍彥則是一直在有頻率地輕輕抖動著耳朵,很認真地看著曼澤里拉的方向。

    內格瑞克里斯披著一身拖曳在地面上的羽衣外套,一邊“嗯嗯”著,一邊跟隨著對方的腳步。月光就像是銀白色的橄欖枝那樣垂在他的發上,顯得那對重新變成了圓瞳的金色眼睛神圣而又寧靜。

    “到時候你呢?”他問,“把故事交給讀者之后,故事的作者要逃到哪里去呢?”

    月光下的女子似乎愣了一下,她沒有想到對黨突然會提出這樣的一個問題,緊接著她就笑了起來,翅膀晃動著拉出一連串的笑音。

    “內格瑞克里斯先生呀,這不是逃跑,只是讀者本來就不需要作者,創作出的作品在完成的時刻注定要離創作者而去,被讀者再次塑造!

    她一本正經地用說教的口吻分析道:“親愛的,你要知道,不管是什么樣的作品,讀者需要的都是自己內心的看法,作者的想法總是無關緊要的。每次援引創作者的言論也不過是想要證明自己心里的念頭而已!

    “——或者干脆就是不想思考,于是就把作者的想法裝進了自己的腦袋!

    她又補充了一句。

    “內格瑞克里斯先生,你知道嗎?我本來是很討厭這樣的說法的,因為我們在一本書中投入了多么深刻的感情!因為成為了作家,因為要寫出一本偉大的作品,我們小心翼翼地閉著嘴,生怕舞蹈、音樂或者別的任何藝術形式把我們的靈感偷走,用在它們的身上!

    “我們只能把所有的情緒吐露在文字里,好讓它們活過來?蛇@些只屬于我們個人的東西是不會被別人在乎的。這也很正常,我們的愛恨關別人屁事!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寫一本日記,讀者和作者都只是我自己,我完全地感受到寫下文字那一刻內心翻涌著的波濤。”

    說到這里的時候,她的表情看上去沒有那么幸福了——也許從這次散步的中途開始,從跳入水中的時候開始,她就沒那么幸福了。那名為幸福的激素已經在消退,就算是她之前調到了最大檔也無濟于事。只是之前她一直在嘗試著順著之前的感覺,擺出一副假裝幸福的樣子。

    但現在她已經沒有辦法再這樣偽裝,一種哀傷從她逐漸黯淡下去的綠眼睛和微顫的翅膀聲音中無聲地表現出來。

    X小姐想了想,對邊上的太宰治和費奧多爾說道:“需要我在這個時候說嗎——我就說她撐不過十分鐘就會感覺到難過的!

    “很抱歉!辟M奧多爾小聲但客觀冷靜地指出了另一點,“但你已經說出口了,而且我和太宰猜的五分鐘比您的猜測大概還要更接近準確時間一點。”

    “這是二打一!你們這個一點也不公平!”

    X小姐憤憤不平地說著。但這次就連江戶川亂步也沒有譴責的意思:他們都能夠看出來,對方對這樣的發展有點手足無措,甚至不太想要面對,恨不得找一個地方躲起來,只是因為職業道德才不得不在這里看著。

    “你可以把視角調到別的地方看看風景的。”

    澀澤龍彥的尾巴不動聲色地拍了拍下面,提示道:“現在你這樣吵很打擾別人,謝謝。”

    X小姐閉上嘴了。太宰治和費奧多爾還在小聲地嘀嘀咕咕著。

    “你說她為什么不喜歡這樣的場面?”

    “大概是過去的心理陰影。有的時候就算是對應的記憶消除了,還有一些本能存在的。”

    “要不要猜猜到底是什么事情?”

    “這也不用猜吧。肯定是對她來說很重要的人對她說了一段類似的話!

    “然后那個人死了!

    “對于這種故事的發展意外地熟練呢,太宰君。”

    “哈哈,那您能也死一下嗎,費奧多爾君!

    兩個人快速地結束了友好交流。

    黑茲女士從口袋里面摸索了兩下,她掏出一個有著金色蓮花的煙盒,從里面拿出一根煙,給自己點燃,讓煙從之間散發出來,然后輕微地咳嗽了一聲,如同自己也受不了這個味道。

    她用那種略帶傷感的眼神看著內格,就像是想要證明什么那樣地看著,聲音輕柔:

    “可內格瑞克里斯先生,你知道嗎?沒有別的讀者的話,那藝術也就不能稱之為藝術。在我死后它就會和我一起埋葬,更不用說可以創造出什么樣的意義了。于是我們作者只能像是看著雛鳥飛出巢的老鳥那樣,看著它們飛走,永遠也不回到這個小小的巢里。最后老鳥也飛走了,它們也將不再回來……”

    著作的創作有如分娩的殘忍。不過更加殘忍的是,懷胎的不僅僅只有十月,而且在作品徹底誕生的時候,就要正式宣布分別。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仰起臉。

    “啊!彼f,“下雨了,內格。別說話——不過我也知道你不會說話。你總是這樣,你總是聆聽著,承受著。你不發言,你只是在太陽下面抱著我們。我還記得,我小時候總是來到了你的身邊,在你的膝蓋上哭泣。我還記得,你無聲地牽著我的手往前走,我們一起看到了森林盡頭的火烈鳥在飛翔……我當時說我想要做一個畫家。我為什么會開始寫作呢?”

    在雨天應該找一個地方躲起來的,如果按照21世紀人類的邏輯來說。但這里并不是二十一世紀,所以她只是在雨中閉上了眼睛,愜意地享受著水朝她撲來的感覺,然后重新回到了現實。

    “我在下來之前把情緒調控器調到了最大檔:雖然只有很短的一會兒,但大腦內殘留的激素應該還是足夠讓我高興一會兒了!

    她定定地看著內格瑞克里斯,但最后只是重新笑了起來,那種像是面具一樣鑲牢牢鑲嵌著的濃郁笑意再次回到了她的臉上。

    “至少之前我是這么覺得的。但這不重要!

    她深吸了一口氣,好像在用自己全部力氣那樣地喊道,語調是歡快的:“內格瑞克里斯!我們去樓頂上吧,那里我想要拜托你一件事情!不過我想要請你再跳一次舞,我想要和你再跳一次舞,就像是我們過去曾經在草地上跳過的那樣——我沒有成為一個畫家,但現在已經知道該什么飛了,就像是我過去和你說的那樣,我有翅膀,我生來就是要飛的!”

    她張開自己的翅膀:那對機械的、人為改造的翅膀,伸出了自己的手。

    內格瑞克里斯看著她,只是微微地、有些溫和與無奈地笑起來。

    他說:“是的,我還記得那個時候,你在草坪上長著翅膀轉來轉去,就像是一只小小的火烈鳥……”

    “你覺得他記得嗎?”太宰治問。

    “完全不記得!睗瓭升垙┱f,“其實根據他的表情,我更愿意說這件事情從來沒有在他腦海里發生過,他絕對是臨時編的!

    第193章 人類所習慣的

    抓娃娃機里的玩偶把頂蓋掀開來, 一個個若有所思地趴在玻璃壁上,看著那兩個人消失的方向。外面的雨落在他們的頭頂上。

    “看樣子是走了。”太宰治思考了一會兒,開口說道, “他竟然也會跳舞啊!

    “畢竟是鳥類。”澀澤龍彥說,尾巴在身后晃動了幾下,“也許這也算是天賦吧!

    江戶川亂步仰著頭, 他關注的是另外一個問題, 忍不住好奇地詢問道:“你們覺得他們兩個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我總感覺不像是那種單純的朋友——黑茲對內格更像是在看待長輩……”

    “對于親愛的黑茲女士來說, 當然肯定不是筆友那么簡單。對于另一方來說就不一定了。”

    太宰治松開手,從上面滑了下去, 坐在抓娃娃機的底部, 抱住膝蓋抬頭望著今天格外皎潔和明亮的月亮,然后躺倒在玻璃內壁上, 伸了個懶腰:“內格他估計的確是第一次遇到她。”

    “聽起來有點奇怪!

    江戶川亂步跟著跳下來,很快就自己想到了答案:“他是演員嗎?”

    “沉浸式電影的演員?”

    考慮到這個時代的情況, 他又修正了一下自己剛剛說出口的的措辭:“或者說是別的類似的職業?”

    “如果僅僅如此, 那可不夠,亂步!

    依舊還在上面的費奧多爾說道。

    他低下頭,似乎笑了一下, 酒紅色的眼睛在夜色中有著幽微的光線在其中一閃而逝:“不過你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也很正常, 畢竟平時你應該很少接觸到這類群體!

    “什么?”江戶川亂步有些不解地問道。但邊上的太宰治卻好像明白了什么, 雙手環抱,皺眉看著上面。

    “這么一說到的確很像:你們宗教人士好像都是這么一個樣子!

    “這句話可是有涉及到信仰歧視的嫌疑哦, 太宰君。其實信仰一個神和信仰某種道德與規定在社會意義上沒有太大的差別, 都是給人生一個活下去的意義, 讓生命有一個目標、去遵守基本的自我準則!

    費奧多爾的聲音聽不出什么不高興的意思,甚至還有點愉快的意味。在說完這句話后, 他跟著從上面滑落下來,找了個空余的位置坐下,臉上依舊是那副微笑著的神情。

    澀澤龍彥抖了一下耳朵,他看向那座他們登上的高樓的某一層,目光逐漸上移,好像能夠看到那兩個人拉著彼此向上面奔跑的樣子。

    “你能看到嗎?”他問X小姐。

    “我能!痹谔摽罩,少女的聲音如是回答。

    時空管理局里的少女一只手拿著話筒,琥珀色眼睛倒映出面前的畫面,睫毛在空氣中偶爾會有一個微弱的顫抖。她幾乎是在目不轉睛地看著,如此專注,但又好像是在走神,像是在通過這個場景注視著某一段已經徹底變成透明且不可捉摸的回憶。

    她看著那兩個人拉著彼此的手,她看到那個穿著一身華麗長裙的女人不停地說著笑著,邁著輕盈的步伐一步步地向前,幾乎要跳起舞來。她的臉上光彩奪目,那對大大的眼睛中有一種過濾后的悲哀的天真,笑起來的樣子卻像是一個十足的要去尋歡作樂的瘋子。

    “你要知道,內格瑞克里斯先生,我其實從來都不會創作作品。我只會制作半成品,就像是那些預制菜一樣,我只做一半,還需要讀者自己帶回家放進鍋里面煮才能變成一道菜品。為什么要創作完美的東西啊,我甚至總是東缺西少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人。故事應該像是昆蟲的幼蟲一樣慢慢長大,像是生命一樣慢慢長大,它不需要再誕生的那一刻就完整。否則那該多讓人感覺到哀傷!”

    “你知道嗎,內格瑞克里斯先生?其實創作本身并不需要別的什么,只需要你不斷地投入自己這輩子所有的東西,所有的愛和恨,所有的養料所有的感情所有的生活。你把他們調配好,最后就像是繪畫那樣地讓這些豐沛的原料合理地分布在你的畫紙上面,然后你把這些最終看上去像是成功作品的東西撕碎,用另外一種方式再次拼湊起來。就這樣不斷地奉獻自己,碾壓自己,于是那小東西就汲取著我們的血淚生長起來。于是它就在我們的痛苦當中重塑!

    她說:“你知道嗎,內格瑞克里斯先生?我一直很喜歡這樣一句話,來自人類的文明在地球上昌盛之時,一個小國中的諺語!

    “我們就像是橄欖,只有粉碎時才會釋放出所有的精華!

    有的人越害怕就控制不住地說越多的話,越難過臉上就不由自主地笑得越開心,越沮喪得想要哭出聲就越忍不住地要跳舞。

    黑茲小姐就這么說呀說呀,她背后的翅膀折疊在一起,一刻不停地發出那種歡快但是平鋪直敘的快樂聲響。她表現得好為人師,不斷地說著自己那些能夠用來指導別人的東西,還在說這些內容的時候擺出一種十足驕傲的樣子,一點都不打算讓別人插嘴。

    如果是普通人在這里,大概十有八九會被這些亂七八糟的話給繞暈。但內格瑞克里斯一直安靜地聽著,他與對方身上那種快活的熱情格格不入,冷靜得有些超乎平常,但那對認真的金色眼睛一直在表示他聽懂了面前這個人嘰嘰喳喳一刻不停地說出口的話。

    到最后,他們奔上了樓頂。

    那位女子笑著張開自己的手轉起圈來,抖落著雨水的翅膀在身后張開,發出那種好像并不屬于她自己的變調笑聲。她仰頭,在雨中擺出一個仿佛被定格的舞蹈的姿態,就像是在月亮下面的一個古希臘雕塑,一種水鳥。

    接著她轉過頭,哀傷而又明亮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這位友人身上。拖著一身長長外套的內格瑞克里斯看著她,以那種仿佛早早地就知道了一切的眼神看著他。他顯得安靜而又沉默,就像是一個來到了葬禮現場的人。

    她定定地看著,誰也不知道她有沒有哭,大雨把所有的淚水都偽裝成了從天而降的雨滴。別人只能看到她的臉上不斷地有水滑落。

    “我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她說,“我親愛的內格瑞克里斯先生啊!

    X小姐突然挪開了自己的視線。

    就像是忍夠了這種氛圍一樣,她快速地把畫面切換到了下方,強迫著自己不去想對方所拜托的那件事情,只是抿著唇,對著面前那個晃動的彩色屏幕出神,大腦里面什么都沒有,只有一種酸澀的情緒正在涌動。

    “哦哦,小可憐。”

    她的神明在邊上同情地說著,誰也不知道祂到底是什么時候到來的,伸著個腦袋很“關切”地瞧著她:“你現在是不是又想到過去發生的那些事啦?要不要我幫你把這段陰魂不散的過去解決得徹底一點,徹徹底底地從你的腦海里抹除掉?保證你在未來一點也不會想起這種讓你感到懊喪的情緒!

    X小姐深吸了一口氣。

    “你能看到未來的可能性?”她問道。

    “當然,這可是我的專長!

    “那你有沒有看到,我接受你這個提議的可能性有多大?”

    神明不說話了。這次以人類的樣子現身的神明只是把兩只手背在身后,眼睛彎起,露出一個有些高深莫測的笑容。

    “哎呀,小X,你要知道,就算是可能性的神明,也會不由自主地期待那種自己從來都沒有看到過的可能性的!

    X小姐有些懷疑地望著身邊的神,最后還是沒有說出什么反駁的話,而是繼續投入到了工作當中。伊尼倒也樂呵呵地沒有走的意思,只是在對方的身后繼續看著。

    “對了,小X,你想不想知道一點關于這個人劇透的內容?啊算了,就當我沒說,你也不用這么瞪我吧?雖然之前你在關鍵劇情之前掐斷的動作的確就已經足夠說明想法了,但考慮到人類這種生物百轉千回的心思,我再問一遍不也是很合理嗎?”

    伊尼用一只手撐起自己的下巴,像是閑得發霉那樣地對著自己的神眷者喋喋不休了起來:

    “誒,你知道嗎?這個世界其實能存活那么久的原因還挺有趣的。因為什么呢——因為這里太過于亂七八糟了。你知道的,雖然神明總是會把現世搞成一副糟糕透頂的樣子,但祂們還是更喜歡那些原生態的世界一點。這和絕大多數人挑對象的原則還是挺一致的。所以說,很多世界的文明都是死亡于自我毀滅,因為神明其實沒有那么在乎他們,只是他們自己著急地慌了神……”

    “很好,異世界學識加一!

    X小姐語氣平淡地說道:“除此之外你還有什么想說的嗎?”

    “嗯哼,我還以為你在聽到之后情緒會多出一點起伏呢。畢竟我剛剛說的可不是什么人類的好話,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你對人類這種生物已經看得足夠清楚了?那你為什么還會因為這種事情感覺到難過呢?人類的自我毀滅從個體到群體都是一模一樣的戲碼。”

    伊尼干脆直接坐在了工作臺上,人類的腦袋上重新長出了彎彎曲曲的鹿角,用一種好氣的眼神看著自己的神眷者,似乎正在等待一個超乎自己想象的答案。

    “不一樣哦!盭小姐簡直懶得理會這個明明知道自己會做出什么回答,卻還要明知故問的家伙,抬了一下眼眸,“我對于人類的個體和集體抱有著完全不同的感情。”

    “就像是你說世界毀滅。我可能沒有什么實感。但如果這個世界上所有那些還在歡笑的孩子消失了,我會感覺到難過。如果你說我再也聽不到巴赫,我說不定會哭出聲。如果你說的是我身邊認識的朋友和親人的死亡,我會為了這個而嘗試去拯救世界!

    她輕聲地說道:“完全不是一回事啊,神明先生。我是一個自私的人,我并不為人類的選擇感到惋惜,我只是為那些曾經可能在我的身上發生過的事情感覺到難過,僅此而已!

    她看著屏幕。

    樓頂的女子重新給自己點燃了一支煙,她打開自己身后的機械翼,朝著天空飛去。內格瑞克里斯目送著她飛走,關上了手中的盒子。他身上的羽衣外套在地面上仿佛是流動著的,月亮在上面反射出有些剔透的光澤。

    他轉身,重新走下來,不發一言。

    “我們走吧!边@位走下來的人把盒子放在抓娃娃機下面內置的柜子里,然后把玩偶一個個地排列整齊,“該去拜訪下一個人了。”

    江戶川亂步看著這個盒子,他有些好奇地在心里揣測著這是什么禮物,聞言有些疑惑地抬起頭:“已經結束了嗎?”

    “結束了,接下來我們要去另外一個小鎮,我的朋友應該就在那里等我。”

    內格瑞克里斯朝他笑了笑,接著開始收拾自己身上的衣服,重新把自己的外套打理了一遍。

    太宰治看著他的動作。

    “你之前是演員嗎?”他問。

    “是啊,很久之前的職業了。從那個行業辭職十年后,我就從事了另外一件副職,同時在工廠里面擔任廚師……我很喜歡那些孩子。”

    內格瑞克里斯語氣平和地說道:“如果你們對這個感到好奇的話,我可以和你們說一說:其實我想,如果我真的對人類的歷史有了什么重大的影響,應該就是在我演員生涯中發生的吧。”

    第194章 本世紀最大的騙子

    “那大概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那個時候, 人類文明離開了這顆星球只有二十多年。”

    內格瑞克里斯推著抓娃娃機在空無一人的荒蕪城市當中行走,平和的聲調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在講孩子床頭的童話故事,但里面又透著一種顯而易見的認真:“當時我還是一個初出茅廬的演員, 接到了一份在當時的我看來有點特殊、但不太多的角色。”

    鹿群在他們的周圍奔走,比高樓更加龐大的身軀落在地面上時幾乎沒有帶來任何震動,甚至就連發出的響聲都很小, 幾乎等同于風吹過時風鈴搖晃的聲音。

    “那份工作與當時才興盛起來不久的沉浸式電影有關。當時這種電影技術一被復原就大受歡迎, 人們都很喜歡這種自己可以第一視角進入故事中的模式。我們在地球上平淡乏味的生活和被拋棄的苦澀終于得到了部分的安慰, 那個精彩紛呈的幻想世界接納了我們!

    “但這些和過去文明有關的電影雖然滿足了人們的幻想,但他們并沒有止步于此。他們渴望著看到更加符合自己這個時代的電影, 渴望著自己的生活能夠在電影中呈現, 得到一個幸福的結局——”

    他看向抓娃娃機里面的玩偶,就像是知道他們心里正在想什么, 臉上浮現出微笑,朝他們輕盈地眨了下眼睛。

    “啊, 沒辦法, 那個時代的確是不要求深刻的。”他說,“因為最深刻的時代變遷已經讓我們品嘗到了,那是不需要任何贅述就已經足夠讓人絕望的痛苦。”

    玩偶們在抓娃娃機里面聽著屬于那個時代的故事, 帶有塵埃的風吹動人類的領口, 他身后拖曳在地面上的外套在黯淡的城市中風塵仆仆, 如同在廢土上行走的一個吟游詩人,一個流浪的藝術家。

    “再然后呢……我想想, 我作為當時少見的幾個演員, 一個初出茅廬的先鋒實驗電影導演找上了我。他打算讓我拍攝一段片段, 最后剪輯到他的那個實驗性電影里。對那時候的我來說,這算是一個要求頗多的委托。因為我被要求擺出各種各樣的動作, 還要在那個小小的布景草坪上面走來走去!

    “所以幾乎沒有聲音,對嗎?”費奧多爾說。

    內格瑞克里斯垂下眼眸,似乎正在凝望著某個虛無縹緲的地方,但很快就收回了目光,笑了起來:“是啊!

    他說:“所以幾乎沒有聲音!

    說到這里的時候,確實抓娃娃機里面的玩偶們基本上都知道這個故事是怎么發展的了,但都很有默契地沒有開口打斷,只是默默地聽著對方繼續回憶著自己的過去。

    “但那個時候,這次所扮演的角色也不過是我演出生涯當中的一個小插曲。我繼續著我作為演員的生活,不過大多數時候都是以別人的面貌出演的。畢竟那個時候只有幾個演員,而我們總不能讓觀眾看角色都長得一模一樣的電影吧?我唯一以自己的樣貌出場的只有那個委托!

    “只有那一次。”

    他嘆了口氣,像是在針對自己當時的后知后覺,然后重新抬起頭,朝周圍浩浩蕩蕩看不到盡頭的鹿群看去。

    這些作為智能機器人而在文明鼎盛時期制造出來的機械鹿如今已經沒有辦法再造或者仿制,甚至沒有人能夠再理解它們腦海內還秉持著什么樣的邏輯。

    可以確定的只有一點:它們為人類服務,并且永遠不會傷害人。哪怕是被污染的人,只要沒有徹底地被侵蝕,它們也會表現得相當友善。

    在前十年那個最絕望的大崩潰時代里,許多人正是因為“機械”對他們的認可,才堅持著走了下來。在現在的宗教中,這些機械也成為了所謂的“圣物”:因為它們對這個世界上生命沒有邊界的溫柔愛意。那些相信宗教的人甚至認為,正是這份愛讓它們自身也變成了生命。

    事實上,這些機械也越來越像是活物。它們會假裝自己睡眠,會求偶,會互相安慰,還會像是動物一樣遷徙——雖然在生理上它們能夠適應絕大多數的環境,但它們本身就像是在享受從一個地方搬到另外一個地方的過程。

    現在,這群鹿就正在它們的遷徙。

    “嗨,請問能稍微停一下嗎?”

    內格瑞克里斯舉起一只手,對這些漂亮的巨型機器喊道,就像是過去的時代里有人會舉起一只手讓路過的車停下來載自己一程一樣:“我想要去巴黎,可以順路帶上我嗎?”

    鹿群停了下來,大家都好奇地把自己的腦袋垂下來,看著這個小小的人類。一只幼鹿模樣的機器人從鹿群中,用那看上去完全就像是活物的濕漉漉眼睛注視著他們,最后溫馴地跪下,讓面前的這些小家伙好順著它的身體爬上來。

    內格先生露出燦爛的笑容,他推著自己面前的抓娃娃機走了過去,有些吃力地拽著面前這個比自己高多了的大家伙爬到了小鹿的脊背上。

    “謝謝。”他說,“真高興能遇到你們!

    周圍的鹿群發出歡快的鳴叫,應和著這句完全出于真心的夸贊。小鹿也慢慢地站直了身子,回頭看了眼他們,用濕潤的鼻子尖輕輕碰碰內格瑞克里斯的腦袋,和大隊伍再一次出發了。

    “這些大家伙是人類最好的朋友,每次出遠門的時候我們都會想方設法地讓它們搭我們一段路,F在傍晚的時候我們應該就可以到達目的地了!

    這位人類坐在小鹿寬闊的背上,用有些歡快的語氣向抓娃娃機里的玩偶介紹:“每一個在地球上生活的人類都很喜歡它們。畢竟它們既能在實際上有用,又能帶給我們所渴求的愛……不過我們剛剛說到哪里了?我應該把我的那份獨特的委托講完了吧?”

    他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總算是回憶起來了自己當時講的內容:只有在這種格外容易失憶的方面他才格外符合他報出來的六十多歲的年齡,而不是像一個還沒有畢業的學生。

    “后面的故事是這樣的!彼f道,“在五六年后,就有人找上了我,說我的一部分電影內容將會用于公共服務場所,我以后不能再認領那個角色是我演出的,也不能泄密——哎呀,反正就是差不多類似的東西,我相信在你們的那個世紀也肯定會有類似的條款,就不多說了!

    “總而言之,我意識到了我的這個角色將會被用于某種大事。我同意了這一系列的條條框框之后就一直在期待著這件大事到底會在什么時候發生:很快我就等到了這一天,說實在的,知道的那一刻我真是有夠驚訝的,不過在未來我的驚訝還會一天比一天濃厚!

    說到這里的時候,他又忍不住嘆了口氣:不過這也實在沒有辦法,換成別人遇到這種事情,要嘆的氣絕對不會比他更少。

    “就像是你們估計已經猜到的一樣:我的那個角色成為了一個宗教的領袖,這個時代最大的宗教的教皇。”

    費奧多爾表情相當平靜地點了點頭。邊上的江戶川亂步朝他的方向望了望,大概明白了太宰治和費奧多爾當時說的話的意思:他沒有想到這一點是因為平時接觸到的宗教人士太少了,才對于這方面比較遲鈍。

    澀澤龍彥輕輕地抖了下耳朵,對這段話露出興致缺缺的神情,但還是認真地聽著:他顯然在意的東西并不是這個,而是接下來內格瑞克里斯會講到的內容。

    “你們不屬于這個時代,可能對這個宗教當時是怎樣發展起來的并不了解。當時并沒有任何具有權威的組織為其背書,甚至沒有做任何的宣傳。這完全是在民間發展起來的,民間的人們甚至編出了一套自圓其說的理論。一開始誰能想得到一個公益性的項目最后會變成宗教呢?”

    “我還記得當時它流傳起來的形式就是AI智能調控下的沉浸式電影,以至于達到了可以和通過設備進入這一段故事中的人進行互動的地步。AI可以根據人們的舉動,從我當時做出的動作中做出選擇作為回應,以此來進行心理治療。”

    內格瑞克里斯笑了笑,繼續用他溫和而又平靜的語氣說道:“當然,對于聲音它們也沒有什么辦法,AI制造的聲音對這個時代的人來說很容易辨識。所以‘我’的角色是一個沉默的微笑的聆聽者與安慰者……很少說話。但好像這樣就足夠了?總之在最先的十年中,那個角色擔任了很多人類的心理導師,分享了許多許多人在這個時代的煩惱與痛苦!

    這個人的確很適合扮演一個這樣的角色。

    太宰治看了眼對方,這么想到。

    他的身上有一種很難以形容的安寧的氣質,能夠讓看到他的人變得平和下來,變得樂于把自己過去郁結于心的事情說出口。

    這種氣質從他有些緩慢但從容的動作、臉上不管怎么樣都帶著的那點若有若無的笑意、那對好像永遠都清澈透明的金色眼睛中彌漫出來,如同一只月光下從容不迫的水鳥,有著溫暖的寬闊翅膀與輕盈而又伶仃的身姿,人性與神性的一面在他的身上不分彼此地融合。

    倒也不難理解為什么這個一開始用于心理咨詢的項目最后會變成廢土上最大的宗教的萌芽:總有人像是生來就要干這一行的。

    “最后導致的結果你們也知道。我也不清楚這個項目到底是怎么變成一個更類似于宗教的儀式的。但很多人都信誓旦旦地認為自己從那位偉大的導師那里得到了啟示,那個人是如今廢土時代的先知,還為此編出了一大堆的教義!

    他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笑容有一種無奈過后的釋然:“不過里面的理念倒都是非常好的內容……關于共情、關于生命、關于愛、關于如何戰勝苦難和困難。所以絕大多數組織都沒有禁止這個宗教的傳播。因為它的確讓地球上分散的人類再一次團結在了一起,劃出了這個時代的道德底線!

    “但你應該也有很多這方面的苦惱吧?”江戶川亂步詢問道。

    “所以我從演員的行業退休了,找了個偏遠的地方工作,還專門從書上找了一個單詞作為自己的名字。如果有人問我為什么和那位先知長得一樣,我就說我因為特別崇拜那個人去專門整了容,希望能夠追隨著他的腳步!

    內格瑞克里斯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臉上的笑容帶著幾分愉快的狡黠:“每次大家都能被騙過去,他們才不會想到那位先知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廚師呢。”

    “但還是有人知道!

    費奧多爾看著遠處不斷消失的事物——這些鹿的速度飛快而且平穩,給人的感覺就仿佛是在云端上奔跑:“這和你之前說的那個副業有關?”

    “很偶爾的時候!

    內格瑞克里斯端坐在鹿的脊背上,用有些懷念的眼神追隨著遠方:“我會和一些人說這些事情。他們其中很多都是沒有辦法再使用這種心理服務的人:因為過于嚴重的污染或者是大腦領域的某些病變。當然,也有一些別的情況……”

    他沉默了一會兒,繼續說道:“他們希望能夠被自己最敬愛的人認可自己的一生。”

    在安靜的氣氛中,他繼續說了下去:“現在的我更像是一位喪葬服務員,如果你們一定要用那個文明時代的職業套在我的身上的話。我傾聽那些需要我的人的驕傲與苦澀,夢想和付出,我看著他們滿懷眷戀地注視著這個世界,懷著復雜的心態面對自己的死。”

    “最后告訴他們:你一生中的一切,神明已經在這里見證!

    在時空的另一端,難得保持了長久的沉默、沉默到幾乎讓人以為她已經睡著的X小姐輕緩地發出了一個氣音。

    “真遺憾啊!边@個本世紀最大的騙子如是說道,“本來我以為,他們在這樣一個時刻對我說的話,我永遠也不會忘掉的!

    第195章 永遠快樂的小鎮

    傍晚的時候, 鹿群在巴黎的邊緣停下了。它們打算城市的外圍好好地休息一下。只有那只未成年的小鹿在和別的鹿親昵一會兒后繼續向著巴黎的方向出發。

    “不用把我們送到太遠的地方!

    內格瑞克里斯看著遠處的風景,笑著揉了揉對方身上和活物幾乎無異的毛發:“到巴黎外面那個有著紫色屋頂的小村莊就可以了!

    幼鹿發出一聲愉快的鳴叫,步伐輕盈地在坡道上奔跑。工業化的鮮花盛開在兩邊, 一個接著一個的雪白發光的東西漫山遍野地搖曳著,就像是大地上的點點繁星。

    有著紫色屋頂的小村莊就佇立在水流邊,小巧而精致地坐落在這一片星河里, 一個老舊的大鐘樓在教堂內部敲響了夜晚六點的鐘聲。

    每一家的房子上似乎都有一個氣球正在搖搖晃晃, 彩色的飄帶晃動在仿真樹的樹梢, 亂七八糟的小東西都掛在上面,讓它看上去簡直像正在過舊時代的圣誕節。

    幼鹿在路邊停下, 就和之前一樣跪伏下自己的身子, 好讓自己背上的人類好從上面下來,那對充滿著對世界好奇心的黑眼睛專注地注視著眼前的人類, 發出柔軟的嗚鳴。

    內格瑞克里斯拽著抓娃娃機有些跌跌撞撞地跑下來,然后轉身對面前這個可愛的大家伙笑了笑, 伸手努力地抱了下對方的臉頰。

    “真可惜!彼f, “我沒有那么大的鈴鐺,否則就可以給你一個禮物了。”

    鹿瞇起眼睛,低頭蹭著他, 還用舌頭舔了舔他的臉, 這才起身打算重新回到鹿群中。

    “你真受它們的歡迎。”太宰治說。

    “是他們永遠都這么愛著人類!

    內格瑞克里斯笑著說道, 說到這些并不是動物的動物時,他的眼睛中有著溫柔的顏色:“先進去吧, 我們去自助賣報機那里買份報紙, 然后去我的那位朋友所在的地方!

    “自助賣報機?”

    幾百年后的世界就算是對于他們來說也足夠新鮮。不過這個東西足夠讓所有因為這個名字而產生好奇心的人感到失望了。

    它也不是什么很高明的東西, 只是把一大堆各種各樣——實際上只有四種的報紙堆放在不同的格子里,好讓路過的人可以自然而然地拿走一份。沒有貨幣的世界好就好在這里:你沒有必要擔心自己身上有沒有帶錢。

    內格瑞克里斯拖著抓娃娃機往里面走, 還沒有走多遠就看到了一個在屋檐底下的小柜子,走過去打開后就嫻熟地從里面拿出了一張有關這幾天發生的大事的報紙。

    他很貼心地把這份報紙帶著抓娃娃機里的玩偶一起分享了,站在玻璃柜子的前面就讀起了上面的內容:

    “最新消息:有關于植物的培育項目大獲成功,我們真正意義上擁有了培育出那些活生生植物的可能性,而不用天天面對著那些替代品。不過在先恢復農業作物還是經濟作物上,研究團隊產生了不曉得的分歧。不過也有人認為在這樣的時代里不必要具有太強的功利性,可以先恢復綠化植物或者易于普通人養活的植物,盡可能地讓所有人享受到科技進步的成果……”

    “聽上去我們在未來會擁有那種綠油油的可愛的東西。”內格高興地看著報紙上面的插圖,對太宰治他們說道,“真了不起啊,科學的力量真是偉大!

    “不是所有的植物都是綠色的。”

    澀澤龍彥提醒了一句,緊接著說道:“不過魔法應該也能起到相關的效果吧?你難道沒有嘗試過嗎?”

    “魔法對于污染是沒有什么用的,雖然我們也不清楚為什么!

    內格瑞克里斯把報紙翻到下一頁,認真地解釋道:“如果說一直到人類文明離開之前,魔法都是科學無法解釋的黑箱,污染就同樣是魔法無法理解的黑箱!

    在下一頁,他精準地找到了一個全部都是人名的專欄,在上面仔細地搜索起來,一直到把每個人的名字都看過一遍才松了口氣。

    “這是訃告專欄。”他說,“每天死去的人名字都會登記在上面!

    就算不說,明眼人也都能看出來,他在為這上面沒有出現自己熟悉的人的名字而感到高興。在結束了自己內心最關注的問題之后,他把注意力重新放到了植物的身上。

    “你們那個時候還有很多植物,對吧?”

    他有些興奮地說道:“我聽說在那個時代,有一種生長得非常龐大的水草,覆蓋的面積達到了兩百平方公里,那么大的范圍內全部都是它一個——你們有沒有去看過?樣子是不是特別特別漂亮!”

    “哦,那是澳大利亞海神草!

    X小姐這次開了口,之前她的存在感低得就像是完全不存在:“這個世界為了防止它被污染后成為極具威脅性的個體,在污染爆發初期就不惜代價地用大面積的導彈洗地把它毀滅了!

    “我剛剛沒有在發呆,我在查閱這個世界各個信息庫里面的資料!

    稍微停頓了一下,X小姐繼續用相當淡定的語氣說道,就像是早就預料到了自己的隊員們正在想什么:“我可是相當敬業的!

    好吧,在“敬業”這個方面,完全沒有辦法去指責這個家伙。

    “去過。”太宰治面不改色地說道,“非常漂亮。一片大海里的綠色草坪,各種各樣的海洋生物都在上面棲息!

    “總感覺在這種場合下說謊已經變得輕車熟路了!苯瓚舸▉y步用日語小聲地說道。

    費奧多爾連眼簾都沒有掀起來,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放心。他本來在這方面就很輕車熟路!

    “還有很多海洋生物啊。”

    內格瑞克里斯沒有注意兩個玩偶用自己聽不懂的語言所說的悄悄話,他只是有些感慨地咀嚼著這句話,目光中流露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傷感。

    “真可惜,沒有生活在那樣的一個時代!

    他拽住抓娃娃機,把報紙重新折疊好,打開頂端的蓋子,踮起腳從上面丟了進去,把這份報紙讓給了他們。他現在已經看完了自己想要的內容了。

    “我們這次要找的人在廣場等著我們,我提前幾天就和他說了這件事。我認識他是因為當時他來到了我們的城市,并且在中途迷了路。我當時幫他指的路!

    說到自己要找的人時,他又微笑了起來,那種憂郁的色彩從他的身上褪去了,就像是沾到玻璃上的水被輕盈地擦拭,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他真的很像是一塊玻璃:過度的清澈,過度的干凈。

    抓娃娃機在水泥道路上嘎吱嘎吱地往前走,一只漂亮的狐貍從發光的花叢里面探出頭來,它好奇地盯著這么一行人遠去,又趕緊追了上來,跑到內格瑞克里斯的前面,用爪子指著抓娃娃機里的玩偶吱吱叫著。

    “抱歉,但這個是非賣品。”

    內格瑞克里斯蹲下身子笑著說道,他摸了摸對方的鼻尖,雙方都是同樣的愜意瞇起眼睛的享受表情。

    他說:“如果可以的話,我可以幫你做一個差不多的娃娃,作為回報,你能幫我喊一下希德嗎?他就在廣場上面!

    狐貍高興地跑走了。它吱吱吱地叫著,火紅色的大尾巴在被花朵點亮的夜幕中格外的顯眼。沒過多久就有一個人被拽著褲腿拖了過來,嘴里還憤憤不平地喊著什么。

    “等等,等等!內格你也不至于這樣吧,不就是前幾次說等你的時候悄悄躲了起來,故意要看你著急的樣子嘛!至于這次要狐貍把我給拽到你面前嗎?”

    “所以我覺得在這方面你完全就是活該!

    內格瑞克里斯煞有其事地點了點頭,如是說道:“不過還是好久不見了,希德!

    艾迪洛格伊·希德,戰后經常見到的“冗長奇怪的名字加上一個簡短姓氏”的姓名模版。不過面前這個因為被拖過來而灰頭土臉的人看上去距離平平無奇還有那么一點差距。

    他從地面上坐起來,居高臨下地仗著自己的身高俯視著內格瑞克里斯,亂蓬蓬的灰色頭發在后面被打了一個亂七八糟的結,一對火紅色的像是火花一樣的眼睛在瞧著人的時候總帶著那么點玩世不恭的輕佻感,一對毛茸茸的三角形灰色耳朵取代了原來人類耳朵應該在的位置,手腕上面也有許多垂落下來的灰色毛發。

    “啊哈,好久不見了老朋友——”

    他把兩只手揣在口袋里,笑嘻嘻地說道:

    “沒有想到你竟然還會帶一個抓娃娃機過來看我,你這是生怕我不會把里面的玩偶全部都偷走嗎?我可沒有金盆洗手不干!

    “是的是的,我們了不起的小偷先生。不過如果你敢偷他們的話,我可要起訴你犯了人口買賣罪了!眱雀裼闷戒佒睌⒌恼Z氣說著可能沒有幽默的話,緊接著他認真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這位老朋友。

    “你的污染越來越嚴重了!彼f。

    “好像確實是這么一回事。”希德滿不在乎地看了看自己,撇了下嘴,看上去不是很關注這件事情,“不過你這次來找我到底是要干什么的?”

    “找你告別。以后我們大概永遠都不會見面了。”比對方矮小了一截的來訪者用真摯的語氣說道,“順便提醒你以后要好好照顧自己!

    “這話聽上去真奇怪。你要去干什么啦?”

    希德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過你怎么看都不像是要去干大事的人。”

    “事實上是完全的大事,就和研發出飛船去尋找離開的人類文明一樣大,甚至還有可能更大一點。但這都不重要了,我們一起去你家里吧,我真的很想念你。前幾天聽說你又偷走了什么東西,介意和我說說嗎?”

    “聽上去有點像實在說胡話!

    希德吐槽道,順手拽上了那只狐貍:“如果我不是知道你從來都不會說胡話的話,我肯定會讓你從我這里滾出去的。而且我上一次偷東西大概是三個月前的事情了,你簡直是我見過的最沒有時間概念的家伙!

    “需要我多謝你的夸獎嗎……你還算是我見過的最沒有道德概念的家伙呢。但我不得不承認一點,你在的地方永遠都是這么快活!

    內格瑞克里斯笑著說道,他眺望著遠方,那里無數發光的小白點和鮮花一樣盛開著,樹上掛滿了各種各樣彩色的東西,就像是圣誕節一直持續到了如今這個時代的如今這個日子。

    “道德!這種東西到底能有什么用,它只能折磨你而不能讓你變得高興起來!

    艾迪洛格伊·希德先生不滿地叫嚷起來:“實話實話吧,我親愛的內格先生,道德這種東西最有存在感的時候就是它嘗試讓你感覺到痛苦的時候。人一生中絕大多數心靈的痛苦都來自于自己奇奇怪怪的道德標準。所以我建議全世界的人在這個本來糟糕透頂的時代把所謂的道德都砸個稀巴爛!你能用什么譴責我呢,我只是想要大家都變得快樂一點!”

    “一個人沒有了道德,一定能夠開心很多!

    費奧多爾看著這兩個人的相處,在邊上很悠閑地對江戶川亂步說道:“但如果一群人都沒有道德,那大概就不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了!

    “的確是這樣的!

    澀澤龍彥說:“但在這個玻璃柜子里面,我們四個頂多只能湊出來一個良心!

    “所以這里面有誰是快活的嗎?”

    太宰治問道。

    “不不不。”X小姐加入了這個話題,語氣輕快地說道,“只要你和費奧多爾吵起來了,我覺得在場別的人都會笑起來。所以你們真的不想讓我們都開心開心嗎?”

    第196章 請永遠永遠開心下去

    那只狐貍是希德家的。內格瑞克里斯在后來對太宰治他們這么說道。

    這并不是一件太讓人感到意外的事情。畢竟就算是這些機械動物看上去很喜歡人類, 但能這么自來熟的也不多。如果這只狐貍是他們兩個的熟人就正常了。

    “希德之前是一個小偷。當然嘍,他現在大概還是這個職業……至少他覺得自己還是這個職業!

    在聊起自己的朋友時,內格瑞克里斯總是樂于說很多。他一邊往自己向狐貍承諾制作的玩偶里用力塞著棉花, 一邊用相當有興致的口吻對面前的這些玩偶講著過去的故事:

    “不過你們肯定也知道,這個時代里大多數的東西都是可以隨意拿走的,這樣很多的行為也不算是偷了。所以稱為小偷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 它困難就困難在要從大街小巷里找到一件可以偷的東西!

    “我們那個時代的人肯定想不到幾百年后小偷的門檻竟然是因為這個而上升的!碧字卧谶吷贤略u價道。

    “誰能想象得到呢?但就算是這么麻煩, 希德還是從書上看到過對于小偷的描寫后就愛上這個職業了!

    內格瑞克里斯拍了拍鼓鼓囊囊的玩偶身子, 決定把開口縫上一點,低頭很認真地用生銹的針戳著布面:“到現在我都沒有問出來他當初看的到底是哪本舊時代的書。不過他還是憑著自己的聰明才智——哈, 其實是他當時自己這么跟我說的——找到了下手的對象!

    玩偶們用用線和玻璃珠制作出來的大眼睛無辜地看著他, 沒有人捧場。唯一捧場的人在時空管理局,沒有辦法對講故事的對象發表自己的意見, 于是內格先生只好嘆了口氣,露出相當遺憾的表情。

    “好吧, 我就不賣關子了。”他說, “他當時想要偷走重要的資料賣給別的勢力。他還覺得自己那副樣子很帥氣呢,說不定還把自己想象成了一個英雄!

    眾所周知,就算是全世界人類只剩下一個, 他也會出于各種各樣的緣故而自己傷害自己。所以這里有別的勢力并不是什么值得驚訝的事情, 好像唯一值得驚訝的就是這個人剛入行就要干這么大筆的生意。

    但這件事情在太宰治和費奧多爾的經歷面前好像也不太稀奇。倒是江戶川亂步對此表現出相當感興趣的樣子, 他津津有味地聽著,覺得這比父親給他讀的一些無聊犯罪卷宗有趣得多。

    “不過我們的英雄先生在這方面還是有那么一點奇跡般的天賦的。他在這一行天生就是這般的如魚得水, 直到他在某一天終于從自己的英雄夢里面清醒過來, 看清楚了自己到底給這個世界搗了多大的亂。”

    他想了想, 接著笑起來,就像是想到了那個人當時的表情, 手里把一對玻璃珠按在玩偶眼部的位置上比劃了兩下,開始在上面縫眉毛。

    “我還以為你會同情他!碧字握f。

    正在專心致志地制作一個真正玩偶的男人抬起眼眸,他的眼睛里依舊是那一片清澈澄明,只不過里面閃過了有些愉快的笑意:“哦不,他不需要別人的同情。這都是他自找的!

    “于是呢,他就被自己的良心和面子夾在了中間:他想要開始新的生活,但又不知道該怎么面對自己的過去,更不好意思承認自己曾經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混蛋和傻瓜。所以他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一個小偷,但他已經不再去偷走那些東西了。”

    內格瑞克里斯在講這段故事的開始明顯沒有說起他和黑茲小姐回憶時那么溫柔,不過這大概也與兩者的經歷和性格有關系,不過說到后面的時候,他的語氣也還是柔和了下來。

    他笑著說:“喏,你們現在應該也能猜到他偷走了什么吧?”

    一個屋頂都變成了薰衣草顏色的小鎮,一個家家戶戶門前都掛著氣球的小鎮,一個樹上面掛滿了各種各樣可愛東西的小鎮,一個坐落在漫山遍野的群星中的小鎮。

    澀澤龍彥一直豎著的耳朵動了下。

    他聽到外面傳來孩子們的笑聲,狐貍發出的有些歡快的“吱吱”聲,他聽到外面有孩子們正在唱歌,有孩子們發出欣喜的歡呼聲,聽到氣球爆炸開來的聲音與人們的哈哈大笑。

    來自舊時代的節日好像從來都沒有從這個小鎮里面消失過,每一天他們好像都是如此地高興和歡樂。

    “他偷走痛苦,他偷走不幸。他是這個時代里新上任的圣誕老人——但他不為孩子們帶來什么,只是帶走了某些東西。他擁抱那些孩子,給他們表演魔術,帶著他們唱歌,鼓勵他們鼓起勇氣去交朋友和與大人交流!

    內格瑞克里斯把眼珠縫上去,這個玩偶已經差不多快要做好了,只要把腦袋和身子縫在一塊兒就可以宣告大功告成。

    把大致完成的玩偶輕輕放下,他也看向房間外面,光線落在他金色的眼睛里。

    他說:“你知道嗎?有時真的很神奇,明明大家都在同樣糟糕的境遇里生活著,但他就是固執地覺得這個世界上的苦難不應該發生,覺得人類不應該擁有淚水,覺得這個世界上只有快樂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有的人就算長大了也任性得就像是個孩子,驕傲地拒絕著任何的流淚,躲開任何回上海到自己的刀鋒,只承認歡樂與幸福。

    “我感覺你在里面說我的壞話!”

    希德從窗戶外面冒出頭來,他警覺地看著內格瑞克里斯,大聲地喊道:“內格,別告訴我你還沒有改掉和那些有生命的沒生命的東西說話的壞毛病!”

    他臉上不知道被誰涂了滿臉的顏料,同樣被染了色的耳朵在臉邊一抖一抖的,花花綠綠的手掌印簇擁著他,讓他看上去像是某種植物。

    “你怎么像是剛剛從油漆桶里面鉆出來的一樣!

    內格瑞克里斯嘆了口氣,他轉過身子,朝著對方有樣學樣地喊道:“我剛剛給你準備了一個禮物,你想要嗎——”

    在這里,我們可以莊嚴地宣布一個暫時性的真理了:像是艾迪洛格伊·希德這樣的人往往沒有辦法拒絕一個可以讓自己白嫖的機會。

    在聽到這句話后,他就立刻閉上了嘴,從窗戶直接翻了進來,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內格瑞克里斯的身邊,眼睛好像都在發光。如果不是位置的限制,那對尖尖的獸耳肯定也會豎起來的。

    內格默默地讓桌子上的玩偶集體遠離了對方沾滿顏料的手,然后從下面拿出一個盒子:這個盒子是他在出發前就放在抓娃娃機下面的柜子里面的。

    希德先生興奮地搓了搓手,搓得兩只手上的油彩彼此化開之后,他才在所有人和所有玩偶的目光下打開了這個盒子——

    然后看到了里面的內容:一個有著按鈕的小盒子。

    “呃,這是什么?”他問。

    “情緒調節器!眱雀袢鹂死锼瓜壬谜J真的語氣如是回答。

    這下連玩偶們都有些驚訝地看了他一眼。

    希德是他們來到這個世界之后第一個遇到的那么快活的人:而且他完全是依靠自己的本事而高興起來的,而不是因為別的什么。

    甚至可以說,他有點瞧不上那個所謂情緒調控器,甚至總抱著一種疑神疑鬼的懷疑心理,覺得這種東西就和過去那些科幻小說中講到的洗腦一樣。

    “哦,就是那個東西!這看上去也太過于荒謬了!通過這么一個小機器的頻率改變就控制一個人的想法和性格!”

    他這么評價道,用警惕的眼神研究著他面前的這個東西,甚至連伸手都不愿意,好像碰到就會被什么細菌傳染似的:“情感應該是一種完全發自內心的東西,內格;蛘哒f,只有發自內心的東西才能算得上是情感。你就算是用機器把一滴眼淚里所有的東西都復刻出來,那個液體也不足以被稱之為‘眼淚’……”

    “但就算是你不想承認,也有很多人靠這個機器重新感受到了快樂!

    內格瑞克里斯看著他:“雖然上癮的人也一直存在,但他的確有效地加快了各種心理疾病的致郁——就像是抗抑郁藥一樣,不要太排斥外界對你進行心理治療的嘗試,希德。我知道你很不愿意相信這個結論,但人體的很多情感的確是受到激素控制的。我們遠遠沒有那么自由。”

    希德先生臭著一張臉。他看上去實在不想要看到這個,更不想要承認這句話,但最后還是不情不愿地哼了一聲,收下了這個禮物。

    這個場景在知道內情的人看來未免有點過于幽默了:一個神秘學出身的人正在苦心孤詣地勸說一個普通人相信科學和激素控制人類的情感,并且試圖說服對方接受一個可以控制自己情感的機器。

    “誒誒,澀澤,所以你們神秘學上關于情緒的解釋到底是什么樣的?有沒有和激素說沖突的地方?”江戶川亂步看了會兒熱鬧,忍不住好奇地對澀澤龍彥問道。

    “哦!睗瓭升垙┱f,“我現在采用的理論模型是這樣的:激素確實對人類情感的塑造有影響,但這一切的起源都來源于靈魂。是靈魂想要笑了,于是身體就產生了激素,讓你高興緊接著笑起來!

    江戶川亂步眨了眨眼睛,他抓住了澀澤龍彥在話語里面不同的用詞——他沒有說靈魂高不高興,只是說了靈魂想不想笑。

    “靈魂沒有激素,那靈魂有情緒嗎?”他問。

    “如果你指的是那個可以從人體內飄出來還可以變成鬼的靈魂,那當然有。他們產生情緒不需要經過分泌激素,你可以理解為……”

    澀澤龍彥晃動了一下尾巴:“在脫離身體之后,它們不會因為激素而高興,它們的高興是因為事物本身!

    這其實也是很多人都對激素說等說法感到不安的要點:他們感覺自己的情緒像是被激素操控的東西,而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存在。如果激素的分泌脫離了掌握,他們就再也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和思想。

    事實上,這種擔憂也從來都不是杞人憂天,控制激素分泌的藥物和各種東西也向來有之,因此對這種看法相當反感的人也絡繹不絕。

    “可我的心理明明這么健康!

    同樣是抱有這類想法的人員的希德抱怨道:

    “放眼全世界你都找不到一個比我更加高興的家伙了,可你還是想把這個東西塞給我……好的,我的意思是,你難道不會覺得我會覺得晦氣嗎?”

    “可我以后大概就見不到你了,請原諒一個老家伙對于年輕人的關心吧!

    然而內格瑞克里斯只是這么笑著說。他的臉上沒有半點的哀傷,只有溫和的懷念,他從一頭看到另一頭,好像內心充滿了對這間小屋子的喜愛。對此希德沒好氣地啐了一聲,擺出那副很不禮貌的樣子。

    小狐貍也跳了進來,它轉悠了一圈,發現內格瑞克里斯手邊正在做的玩偶,于是立刻高興地叫了起來,變成軟軟的“嚶嚶嚶”的聲音。

    內格先生把它抱在懷里,很快就把玩偶縫到了一起,遞給這個毛茸茸且有著真實體溫的小家伙。它叼著玩偶跳出來,高興地巡視一圈,最后在墻角自己的小窩里窩了下去,尖尖的耳朵一抖一抖著,看上去很安然。

    “你真要走了?”

    希德看著他們兩個之間的互動,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把臉上的顏色變得更加臟兮兮和花里胡哨。他有些懷疑地又看了一眼:“不打算回來了?難道你干了什么違法的事情或者即將要干什么違法的事情?”

    內格瑞克里斯抬眸去看他。他的臉上是那種無奈的笑容,只是眼睛依舊是清澈明亮的:“你還不如猜測我東窗事發了……”

    “你難道之前真干過什么大事?”希德大吃一驚,“真沒騙我。俊

    “……”

    內格瑞克里斯有些好笑地看著他——這位一百多斤的重量里至少有一百斤是反骨的先生從來都沒有接受過政府所謂的心理治療,更對宗教沒有一絲一毫的興趣,以至于成為了這個時代少見的不知道某位先知長相的人。

    不過這樣也挺好。

    “當然沒有!彼f,“不過——接下來務必要好好照顧自己啊,希德!

    我沒有辦法陪伴你了,那位常駐在心理欄目的“先知”你也不一定能找到了,但情緒調節器應該還是可以幫上忙的。

    一定要高興下去啊,朋友。

    第197章 千姿百態的活法

    “在這樣的世界, 有一個人永遠都這么快活下去也挺好的!

    內格瑞克里斯在早上收拾東西的時候,對在邊上圍觀他們的玩偶說。

    “哪怕你不是很認同這種人生態度?”太宰治饒有興致地問。

    “這個世界上有許多種生活方式,并且在當事人看來都是合理的!

    內格先生認真地回答, 他的金色眼睛中瞳孔顯得很大,幾乎占據了眼眶的一半,因此表現出格外的孩子氣來, 簡直像是從童話插圖里冒出來的人物。

    “我以前認識過一個人。他說, 這個世界如果真的會迎來末日, 那他哪里都不會去,也不會去尋找有什么活下來的方法, 也不會為此慶祝些什么……他只想在人類毀滅的最后一刻獨自看著天空, 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在腦海內想一想自己最喜歡的歌曲的旋律。他很喜歡唱歌,但總是因為五音不全跑調, 所以他覺得想一想就很好了!

    他把一瓶飲料塞到抓娃娃機的柜子里:“也許對于想要活下去的人來說,這樣的人都是值得嘲笑的傻瓜吧?但對于我來說不是, 為了活下去而做出的努力和抗爭是很有意義的, 但這種平靜地接納死亡也是一種浪漫的生活。與此類似,不管是莊嚴還是戲謔地度過一生,能夠按照自己想要的樣子活下去就是很好的事情。要喝飲料嗎?事先說明, 這可能不太符合你們的胃口!

    江戶川亂步朝被塞進去一半的飲料看過去:“所以這是什么口味的?”

    “甜味的, 大概?”

    內格瑞克里斯看了看上面的包裝紙, 真誠地說道:“不過這個時代每個人的味覺差異都挺大的,我也沒有辦法給出一個比較客觀的標準!

    費奧多爾看向內格:“所以你們做飯……”

    “其實都是沒有味道的營養物質啦, 只不過每個人會根據自己的口味用特制的醬料混合起來拌一拌而已!

    內格先生笑得相當燦爛, 好像一點都不覺得目前人類的伙食有什么問題:“我個人比較喜歡酸甜口的, 太咸的東西不太能接受呢!

    “我就知道。”

    太宰治用憐憫的眼神若有若無地看向了虛空中:“實不相瞞,其實時空管理距離一直有人期待著常駐員工里能來一個會做飯的!

    他的耳邊此刻是X小姐不甘心地認命后所發出的抱怨聲:

    “不要。≌娴牟粫稣5娘垎幔 

    “完蛋了, 不會做飯的廚房白癡該不會要再增加一個吧?算了算了,只要不在飯菜里加致死量的辣椒就沒有問題……”

    有點好笑,但要忍住。

    “沒有關系,其實我之后也可以學?”

    內格瑞克里斯先生用相當輕松的語氣說道,不過他還是沒有把飲料遞給玩偶,而是庸碌壓了壓,將之整個地塞到了柜子里面。

    他打算離開了。他來到這里就是為了送自己的這個朋友一個禮物,就像是每個共情能力過強的人看著自己不爭氣的幼稚朋友時,腦海里冒出來的“沒有我你這日子要怎么過啊”這樣的念頭一樣,他也擔心著自己從對方的生命中消失后,這個過于快活的倒霉家伙到底會變成什么樣。

    等到一切都收拾完后,他看了看玩偶,但沒有把他們同樣放進去,而是讓他們一個個地站在玻璃外殼上面。

    “那群孩子很喜歡你們呢!彼f,“每次他們看到我,都要問我能不能抓娃娃,抓娃娃機需不需要往里面丟東西!闭f著說著,他就露出了一個很為那些孩子感到高興的笑容。

    “這樣他們就知道這是非賣品了!

    他說。

    外面的孩子們正聚在一起。當內格瑞克里斯推開門,推著抓娃娃機走出去的時候,他們聊到了自己昨天做了什么夢。

    “我昨天做了一個很好的夢!

    一個孩子說:“我夢見這里長出了很多很多的花,不是這些人造的發光的花,是真正的花,圖鑒上說的脆弱柔軟的小生命。”

    “我夢見我飛起來了,就在道路上面低低地飛著!好多彩色的鳥都追著我,他們想要啄我的腳趾……”另一個孩子張開雙臂,笑著說道。

    他們的身上多少都帶有別的生物混雜起來的特征,但大體看上去還是人類:這是污染留給他們的痕跡,那些污染再污染了地球上別的生物后也攜帶了基因上的部分信息,新生的孩子因此也有了別的生物的特征。

    據說現在有人正在研究人類能不能在實驗室合成沒有受到污染影響的胚胎,但這件事不管是在道德上還是在科技上,都顯得前路渺茫、困難重重。

    希德先生就坐在孩子們的包圍圈中,一本正經地點著頭,手里攤開著一本書。整個場景就像是過去的長輩給孩子們講述露天的童話故事。他輕輕地咳嗽幾聲,開口說道:

    “在比山和海更遙遠的地方,在大地上的生物還生活在山里水里沼澤里草原里森林里田野里的時間,這個故事就發生在那里!

    原來是真的故事匯?

    太宰治側目看過去,然后發現對方手中拿著的不是那種看上去花花綠綠的童話書,而是一個被一片片灰色帶著字母的紙片粘貼在上面的普通本子。?他朝那個地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別看了!盭小姐幾乎與江戶川亂步同時開了口,“是被剪下來的報紙!

    希德先生繼續講述著:“人們發明了一種用來裝填武器的東西,這并沒有什么稀奇的。幾十年前的人類還在用這種東西和被污染的生物斗爭著,只是現在你們看不到了,但這個不是重點。重點是他們使用的材料。這是什么材料?”

    他困惑地皺了下眉,很顯然也搞不懂這些戰前時代的術語,于是咳嗽了一聲,干醋直接跳了過去:“好吧這也不太重要,讓我們直接來到故事的最后……故事的最后是!這種東西掉落的地方將會長出花朵來,真正的花朵!”

    孩子們擠成一團,發出人類幼崽富有特色的尖尖細細的驚嘆聲,還有人發出了開心到破音的尖叫。

    “能開出花朵!”他們就像是小復讀機那樣七嘴八舌地重復著希德剛剛說的話,“那種真正的花朵嗎?真的嗎?”

    希德認真地點了點頭:“當然是真的!

    “如果我們還能找到這種東西,把它埋下去是不是就能長出花來?”還有孩子問道。所有的孩子都用期待的眼神包圍著希德。他們跑過來把這個孩子氣的大人圍住,有的還跳到了對方的膝蓋上面。

    “生物可降解子彈!盭小姐翻譯著那上面有些模糊且不太好辨認的字跡,“能夠在掉落的地方長出花朵。好吧……”

    這個內容顯然和孩子想的不太一樣。那并不是可以讓美麗柔弱的花朵憑空從土壤里面長出來的神奇武器,而是讓土壤可有可無地更加肥沃一點,更容易長出植物來。

    但對于這樣的世界,它們也做不到什么。

    不過也沒有必要揭穿這一點,讓那些快活的孩子重新變得失望起來。對于他們來說,最應該的就是這么開開心心地下去。

    雖然地球上的人類到了如此的境地,就連孩子都有自己需要做的工作,但他們依舊被大人庇佑著生活在一個無憂無慮的世界里,就像是不同地方的人類不約而同共同遵守的約定。

    “你在工廠的時候應該也是這樣吧?”

    澀澤龍彥看著這群無暇關注他們的小孩,這么詢問道。

    “我只是天天給他們做玩偶,拿著不同的玩偶去表演故事……”內格瑞克里斯笑著說,他停下腳步看了眼希德,對方被一群孩子搞得手忙腳亂,但硬是沒有在他的面前服輸,甚至有些傲慢地朝他揚了揚下巴。

    于是內格先生臉上的笑容更加濃郁了,他搖了搖頭,走出了這里。他的身后傳來許多孩子們的笑聲,似乎有哪個小壞蛋撓了希德的胳肢窩,以至于那個好面子的人也跟著笑了起來。

    “在很久以前!

    他說道:“我記不清是多少年前了,但那個時候大多數人還記得人類應該是有什么長相的。我遇到了希德的父母,他們在死前說他們最大的希望就是自己的孩子能夠幸福地生活下去。我祝他們安息,告訴他們,那個孩子肯定會幸福!

    “他們是怎么死的?”費奧多爾問。

    “自殺!

    在說出這個詞的時候,內格瑞克里斯表現得出乎預料的平靜和坦然,他只是認真地對玩偶們說著:“沒有什么能拯救滑入深淵的所有人。我做不到,他也做不到……”

    “他”指的是那個心理服務措施嗎?還是指的是快樂的希德?

    太宰治看過去,只看到對方的眼睛中是一片陽光沉淀下來的溫和與清澈,沒有一絲的陰霾,就像是早就認識到了這個世界糟糕的一面,并且不以為然。

    但不管怎么說,這都不是一個可以聊起來的話題。他們在走出這個有著薰衣草與紫羅蘭顏色的屋頂的小鎮時都沒有再說什么話,直到離開之后,江戶川亂步才說出了一個他剛剛想了很久的問題。

    “人類是怎么忘掉人類的樣子的?”

    他問:“是故意的嗎?人類群體離開對你們來說也不算是很久的事情,而且還有很多圖像資料都留下來了!

    “是啊!

    內格瑞克里斯繼續點了點頭,他好像知道很多這個世界理論上并不應該向普通人開放的問題的答案:“以前總有人因為這種事情崩潰……為他們與正常人類之間外表的不同。”

    “經常能看到有人試圖把自己的其他生物特征去除而導致失血過多的新聞,各種相關的黑診所也經常出頭,而且還有類似的恐.怖.襲擊。”

    他回憶了一下,最后確認般地一點頭:“所以后來就一刀切了,差不多就是這樣。不過這樣也好,在不知道人類應該長什么樣后,他們也就不覺得自己身上的某些部位多余了。他們甚至會為此感到開心。”

    “開心?”澀澤龍彥的耳朵抖了下。

    “我要是有鳥類的翅膀,要是這翅膀還能讓我飛起來,我也會很開心的。可惜我身上只有鳥類的羽毛!

    內格瑞克里斯眨了下眼睛,語氣輕快:“不過就算是長出了翅膀,絕大多數也飛不起來。我們總體的特征多少還是屬于人的!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頸,然后豎起外套的領口,把脖子處的黑色羽毛遮蓋過去。他披著一身羽衣,就像是一只真正的鳥,正拖著自己的大尾巴向前走。

    “黑茲也是一樣?”江戶川亂步突然想到了之前見過的黑茲女士,他趴在邊緣問道,“她的那對翅膀……”

    “這就是另一個麻煩了。”

    內格瑞克里斯聳了聳肩,不無遺憾地說道:“總有人因為自己長了翅膀卻沒有辦法飛起來而覺得自己是某種殘疾。她的情況大概還要更特殊一點,因為周圍的人都是這么覺得的!

    一個本來不是殘疾卻被所有的人都堅定地認為是殘疾的可憐姑娘,好像飛翔是她生來就應該掌握的東西,不會飛是她的過錯一樣。最后她在這種自我譴責和對飛翔的渴望中終于受不了了,去求人為自己制作了第二對翅膀。

    機械的翅膀。

    “她很少用那對翅膀飛,不過有了它過后,她明顯輕松多了。雖然精神相關的疾病還是一直伴隨著她。”

    內格瑞克里斯嘆了口氣:“我們去下一個地方吧。那里我要去參加一場葬禮,他說他要等我去再死,我本來打算下周再去的。這樣他應該有足夠的時間處理生前最后的事情。”

    “你現在看上去也像是在處理生前最后的事情。”澀澤龍彥說。

    “知道自己要走的話,總要把自己手頭還沒有處理完的事情全部都結束掉,沒有遺憾地離開吧?至少不能讓自己離開的時候太后悔……雖然未來我大概也記不得這些事情了!

    他反問道:“你們很少遇到這種事情嗎?”

    “寫遺書的我見過很多!

    費奧多爾禮貌地說。

    “我們那里,好吧。至少我做到了。”

    太宰治肯定地點了點頭。

    “我……那里好像沒有人考慮過這種事情?”

    江戶川亂步懵了一下,下意識地說道:“不過我們那里很特殊,死了繼續做生前的事情也不是不行?”

    白貓看著他們。

    “所以,你們知道你們剛剛說出來的話有多像是三個死了還在飄著的孤魂野鬼嗎?”他問道。

    第198章 尚未發生的葬禮

    內格瑞克里斯要前往的塔在一座島上。

    “但其實不去那里也可以!彼麑ψネ尥迿C上的玩偶們說, “你們不是之前一直都想問我,我到底是怎么學會煉金術相關的知識嗎?其實有很大的部分就是他教給我的!

    澀澤龍彥一動不動地趴著,好像對這個感興趣的不是他似的。

    “你們認識很久了?”

    倒是太宰治坐在抓娃娃機的頂端, 看著面前荒蕪的道路和遠處已經能看到的若有若無的龐大建筑,轉頭問道。

    雖然之前說是要來拜訪最后一個要見的人,但他們去的方向卻是墓園:或者說, 那是一個巨大的電子公墓所在的地區。

    這個世界上并不缺少為死人安葬的土地, 但最后人們還是選擇讓他們的骨灰都隨風而散, 只把死者一生中所有的痕跡都和他人一起封在電子的墓地里。

    每個人類的定居點附近幾十公里都能看到這樣巨大的電子公墓,他們中間備份和儲藏著一樣的內容, 放置著一個又一個幸運或不幸的人生。在里面有著一間間被打掃得干凈整潔的空房間, 可以迎接來訪者的哀悼和吊唁。

    “也不算是很久——對于他來說。”

    內格瑞克里斯只是這么說著,他抬起眼眸看向遠處, 重復道:“我也不知道他為什么需要我去參加他的葬禮。我其實一直認為他不需要安慰也不需要憐憫,他早就作了孤注一擲地走下去的準備, 他已經在這個世界上獨自一人行走了許多年!

    “可是他已經決定去死了。”江戶川亂步從抓娃娃機頂上站起來, “是發生什么事情了嗎?是他一直想要做的事情已經做完了嗎?”

    “也許?”

    他想了想,用那種可以說是習以為常的語氣回答道:“但也有可能是他突然想要去死……”

    但這個猜測也太不符合常理了。江戶川亂步想要針對性地反駁,但很快就想了起來, 面前的人曾經參加過許多人的葬禮, 傾聽過許多人死前最后的想法與遺言。

    在這個世界人們選擇死亡的原因上, 他擁有最權威的話語權。

    “這種人很多嗎?”費奧多爾問道。

    “并不少,或者很多人都是這樣。”

    他說道:“他們想要去死的想法來源于一種莫名閃現在心中的沖動, 并不是絕望也不是哀傷, 而是忍不住地用那樣溫柔和眷戀的目光注視著那生命背后的帷幕, 在某天盛裝打扮后用最莊嚴的姿態走向它。”

    “他們很認真地對待生命與生命的結束,他們莊嚴地生活, 莊嚴地死去。他們不喜歡因為逃避或者痛苦而選擇死亡的行為——死是一件神圣的事情,如此輕率的對待是對死亡的侮辱。”

    內格瑞克里斯認真的聲音透著“一種這是理所當然的常識”的味道。也許這在這個世界的確是一種常識,只不過它會讓21世紀的人感到某種略微荒謬的不安。

    “這世界很多人都是為了自己的死而活著。”

    他說。

    這里有著許多長到人類腳踝邊的“植物”,它們看上去就像是草。許許多多的小型偵查機器人在里面忙忙碌碌著。抓娃娃機下面的滾輪在其中滾過,留下一道筆直的輪印,然后很快就恢復了正常。

    費奧多爾朝天空望去:這里的天空表現出一種意外的清澈,深邃的碧藍色在靠近地面的地方才褪去色彩,逐漸轉變成一種蒼白。周圍基本看不到任何大型的建筑物,地形平整得就像是人工填海造陸的產品。

    沒有理由地,他想到了當初倫敦城里的那位女王口中絮絮叨叨的關于瀑布的死法,她似乎已經期待了這種死法很久很久,渴望著水流能和她一起從空中墜落。

    不過從瀑布上面墜落的確是一個很倫敦的主意:那里總不缺少水,也不缺少可以一躍而下的高樓。那樣的死法一定足夠莊嚴盛大,倫敦的每一個人都能看到,那位女王是怎么樣滿懷期待地輕輕一躍,像蝴蝶那樣地、像是圣經里天使那樣地跌落在深淵里。

    而這里卻沒有任何一個高到足夠讓水流成為瀑布的東西。除了遠處那個像是倒扣大碗的電子墓地,死去居民的信息集中中心。

    大概又走了四公里的路程。內格瑞克里斯先生坐下來休息,他喝掉了自己之前裝在抓娃娃機里面的飲料,把自己不久前才認認真真熨燙好的羽衣外套裹緊身子,從口袋里拿出一朵假花別在自己的胸前,然后看了看玻璃。

    那里面有一個依稀的倒影,別的不清楚,倒是那對過于大而圓、且缺少眼白的眼睛在其中顯得格外清晰。他看了會兒,最后開始研究起自己脖子上的那一圈羽毛,把它們全部都翻上去——

    “看上去就像是圍巾!

    他不太自在地自我評價道。那些玩偶也像是終于有了點興趣似的,一個個都看了過來。

    “把邊上的兩個豎起來。”

    澀澤龍彥湊過來,相當自來熟地對此進行了指揮:“對,就是那兩個地方,讓我看看!

    他滿意地點了點頭,繼續試圖用他專業的現代審美指揮幾下。結果該沒有開口,就看到對方默默地把衣領豎起來,拉上了扣子,一直拉到了嘴邊,遮住了小半張臉。

    內格瑞克里斯咳嗽了一聲,從口袋里拿出一個被折疊好的羽毛帽,打開壓平褶皺,往自己的頭頂一套,于是也擋住了小半張臉。

    白貓用不滿的目光看著他。但而對方只是往邊上挪了一步,整體上表現得相當強硬,很明顯是打算就這么遮遮掩掩地去找自己的朋友。

    “也許幾百年后人類的審美和21世紀的不一樣了呢?也許他們正在進行地下秘密接頭?也許他只想裝成路人打聽打聽情報?”

    X小姐喝著自己杯子里面的涼白開,悠悠閑閑地在邊上說道:“澀澤你也不用擺出這種表情啦!

    “作為地下秘密接頭和偽裝,這種遮遮掩掩的態度也太顯眼了。”費奧多爾在邊上順口補充了一句,“所以后兩者的可能性不大!

    “只是我不太好去用這個樣子見他而已。”

    最后還是內格瑞克里斯有些抱歉地對澀澤龍彥解釋。

    “他的葬禮上應該會來很多人,如果有幾個人誤會了我的身份,那葬禮估計就要熱鬧起來了。我還是希望這種東西嚴肅一點,不要出什么波折比較好。如果不是太顯眼,我說不定要戴上面具去!

    “所以你的那位朋友具體是什么身份?”

    太宰治兩只手環抱,敏銳地察覺到了這里面不同尋常的氣息。

    “……嗯,你們也知道的!

    他用力地咳嗽了一聲,微微地笑起來,只是看上去更加不好意思了:“宗教除了一個精神領袖和信仰,肯定還是需要一個實際的統領者把大家都集合起來的!

    “他就算是這種——教皇?你們那個時代應該是這么叫的吧。”

    內格瑞克里斯終于把這個詞憋出來之后好像感覺好了一點,說起接下來的內容也沒有那么艱難了:“所以他如果死了的話,雖然我不太想要提到這一點,但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一件對人類來說足夠大的事情!

    太宰治微微挑眉。

    “我沒有辦法揣測你朋友具體的想法。”

    他說道:“但我想,絕大多數人要你出現在這個場合,潛臺詞都是想要你用自己真實的樣子出面!

    一直只出現在沉浸式設備中的先知在現實里送別了教皇冕下,這無疑能夠成為一個讓這個廢土中的信仰變得更加熱忱的大新聞。

    雖然這位先知先生很快就要被人遺忘,這個水花在被掀起后也會很快就復原。

    “絕大多數人也許會吧,但他不一樣!

    內格瑞克里斯搖了搖頭,表情顯得相當的堅定,他靠在抓娃娃機邊上,抬頭看著這些坐在頂端的玩偶們,最后笑了笑。

    他說:“等一會兒,我們在夢里見!

    說完這句話后,他閉上眼睛,就這樣陷入了夢中。玩偶們看著他,澀澤龍彥突然輕輕地動了一下耳朵,看向遠處。

    不知道什么時候,周圍起了薄霧。

    “怪不得。”

    X小姐開口說道,她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之前我都沒有看到周圍有人,原來他要拜訪的人是在夢里……不過按照他的意思是,征得別人同意之后就會帶你們一起去。等等,我突然有一個想法!

    說到最后一個想法的時候,她的語氣突然雀躍起來。不過按照一般情況來講,這大概不是什么靠譜或者正常的念頭。

    費奧多爾側目看去:“你又想到什么了?”

    “好東西!”

    這個時候她突然賣起了關子:“你們絕對絕對想不到!”

    江戶川亂步虛起眼睛,一副對此早有預料的表情:“這么興奮,該不會是打算通過永恒夢境直接到這個世界的夢中吧?畢竟這個世界又沒有神明,除了污染也很安全,想要過來也沒有什么大麻煩……”

    “?”X小姐懷疑地看了看自己——被別人發現還好說,但她真的興奮到了連未完全體的亂步都知道了她在打什么心思的地步嗎?

    “有點過分了啊喂。”她抗議道,“不要總是把東西提前揭露出來!這樣就一點意思都沒有了,就不能稍微配合以下嗎?不管了,我等會兒收拾后就到夢境里面找你們,到時候把大家全部都帶上,反正所有人都很期待看到下一個被拐騙到這里的冤大頭!

    “最后那句話的用詞可以看得出來,你們是真的很真誠。”太宰治按了按額頭,“不過你們之前不是說,想要下來很麻煩嗎?”

    “是很麻煩。事實上,如果不是通過永恒夢境的存在取巧,我們都根本不能重新回到時間長河之中。但有新人要來,這種事情不去湊個熱鬧怎么行?而且等你們走后,我應該就能獲得一個比較長的假期,可以短時間去下面轉一轉!

    X小姐的聲音充滿了樂觀的爽朗:“反正我是神眷者嘛,在神明想要我死之前,我怎么作死都能活得好好的。”

    這句話說得相當理直氣壯,就是仗著“哎呀那家伙既然選我當神眷者,肯定對我會做出什么事情心知肚明吧,四舍五入就是默許了”在底線的邊緣反復橫跳。

    結果這么久了竟然都沒有翻車。

    對于別人做出的決定,太宰治也懶得說什么——他感覺這兩者之間的關系就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充斥著詭異的扭曲感。他只是為那個即將死去的人感到同情:這群人說不定真的會在他的葬禮上即興來一段搖滾樂。

    “那時空管理局還有人在嗎?”費奧多爾眨了下眼睛,問道。

    他的這個問題立刻讓X小姐起了警覺之心,飛快地回答道:“肯定是有人啊,局長就是一個備份和我們一起走,本體還是留在這兒的。你別打什么心思——雖然我也不知道你能打什么心思但我先警告你一下,這里面的數據很重要,是不能亂碰的!”

    太宰治:“噗!

    費奧多爾無奈地瞥了眼虛空。

    好吧,這就是信譽值負分的下場。

    X小姐警告完后才感覺稍微放心了一點。她在辦公室里轉悠了幾圈,把邊上一直安靜地忍笑的神明當成了空氣,然后開始挨個打電話,開始叫別的房間里的人一起去看樂子。

    “我有一種感覺。”

    神明笑著說。

    琥珀色眼睛的少女假裝自己沒聽見,對電話另一頭的人公布了這個消息。對面的宵行很明顯在聽到這個后整個人都精神了一點:她實在是很想要丟掉自己接下來的工作,找個光明正大的理由翹班。

    “你們的故事還沒有結束呢。”祂說,“也許你未來放假會專門去他們的世界一趟!

    “你這句話真是讓我全身都長滿了反骨!

    X小姐講完話后掛掉了電話,嫌棄地看了過去,手中繼續選擇下一個號碼:“我可是有很多任的隊員的,為什么我要去他們那里?”

    “是啊,為什么呢!

    神明只是笑瞇瞇地重復道:“也許這就是緣分。人與人之間能夠衍生出的可能性可是很漂亮的,雖然它們最后都被統一地收束于死亡!

    “順便一說,你也替我去參加那個人類的葬禮吧,親愛的。我不會在那個時候注視著你,好好地玩一玩吧——就算是瘋掉的神明,也有真誠地喜愛某個特殊的人類的時候。雖然我們的愛并不被凡人所需要和接受,甚至顯得殘忍……”

    第199章 關于死的對白

    夢的來襲并沒有間隔太久的時間。甚至可以說只是一會兒, 太宰治就感覺到了一種久違的困意:在變成玩偶之后他就沒有睡過,甚至也沒有吃過什么東西?赡苁且驗橥媾紱]有必要產生這些需求,而這種東西帶來的也更多都是麻煩。

    他不做抵抗, 只是任由自己的意識在朦朧中下陷進去,緊接著感覺自己好像被什么抱住了——抱住他的并不像是內格瑞克里斯。

    “那里太高了,只有鳥雀才可以飛上高塔。但我們也有辦法讓自己變得如同鳥雀般輕盈!

    內格瑞克里斯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請閉上眼睛, 我們馬上就能上去!

    這個說法有點像是時空管理局那個抵達最高點所需要走過的長長的臺階, 同樣高聳而難以翻越, 同樣需要想象。

    太宰治對此并不感覺到陌生,他只是有點驚訝:好像想象能讓人變輕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成為了一個被證明的鐵律。

    X小姐似乎知道他正在想什么, 她笑著在他的耳邊說道:“想象就是可以讓生命變輕, 這一點在我們看來毋庸置疑。”

    她怎么還沒有走?

    太宰治有點想用趕人的眼神看她,但對方發出了有些得意的笑, 在他表示出自己的態度之前就溜之大吉了。

    在走之前,她丟下這樣一句歡快的話:

    “向上飛啊, 大家!我們就在塔頂等你們!”

    如果說普通人的夢境來到高塔是攀爬, 那么他們就是降落。不過這只是一種不恰當的形容,實際上在夢境的深處并沒有上下左右,這里荒誕而又迷蒙, 永遠都不知道下一個邁步會把你帶到哪里。但對于X小姐來說, 這并不算是什么困難的事情。

    她落在一個個夢境里, 然后又從那些夢境的邊緣往下面跳。她從那些千奇百怪的夢中匆匆忙忙地跑過去,就像是在愛麗絲面前匆忙跑走的兔子先生。只是她在路上還格外地擁抱住了一只正在散步的機械貓, 用力地親了幾口。

    “如果不是那個接口!彼d致勃勃地對著莫里亞蒂小姑娘說道, “我肯定會以為那是一只真正的貓!”

    莫里亞蒂局長——或者說是承載了莫里亞蒂局長信息的備份拽著她帶花邊的田園風帽子, 她看上去就是一個比拇指姑娘大不了多少的小人,嬌小玲瓏的小姑娘。

    她在邊上點著頭, 同時好奇地打量著這些很少見到的風景,看著周圍那些車水馬龍的變化,然后在一個降落中緊緊地抓住X小姐帽子上飄飛起來的絲綢。

    她們兩個走的是一條路,她們將在終點和別的人一起匯合。但在這之前,幾乎所有的人都想要在這個夢境里玩一會兒——就比如說現在,X小姐搶走了小攤上面的棒棒糖,對著驚呆的夢境主人哈哈大笑起來,然后從邊緣跳下,以一個優雅的跳水運動員姿態落在下一個夢里。

    那個夢幾乎全部都是水。綠色的水,綠藻和水草長滿了池塘,走在及腰的水中就像是行走在花園里。這熟悉的畫面一看就知道是一個年紀很大的人才能做出來的夢,畢竟這個世界不知道植物應該怎么生長的年輕人做的夢絕對會更加的古怪離奇。

    琥珀色眼睛的少女左看看右看看,然后跑到夢境的邊緣向下望過去——其余的夢都離它很遠很遠,這個夢是一座白色的塔,上面蓄積著一個已經被植物占據的湖泊。塔邊上有一群色澤柔軟的白色鳥兒正在飛翔。

    “我們到了。”X小姐把自家的局長抱下來,她伸出腦袋往下瞧著,然后笑了起來,“我要變成一只鳥!”

    “不是蛾子?”莫里亞蒂小蘿莉不自在地在她的懷中更換著姿勢,用稚氣的嗓音問道。

    “我當然也可以變成一只鳥,這可是夢!”

    然而少女只是信誓旦旦地這么回答,然后她再次躍下,真的在空中就變成了一只扇動翅膀的白鳥,和別的鳥一起落在下面的窗臺上。

    她朝里面看過去,發現還有幾只鳥早就已經在窗邊做出了同樣鬼鬼祟祟的動作,于是立刻轉過頭,用有些古怪的眼神看著這幾只混在鳥群中也顯得不太對勁的家伙。

    她感覺這里面大概有自己的熟人。不,甚至不用感覺。她覺得這里面的每一個都是熟人。

    “你們怎么都是這幅樣子?”她問。

    “因為這種東西看起來最多。”理智小聲說話的聲音傳來,“不過你小心一點,我們正在偷偷地看呢。不要打斷……”

    房間里只有一個人類,并不像是內格瑞克里斯所想象得那樣熱鬧。這個人類正在房間里面堆積木。他搭出來一個特別巨大而詭異的東西,以違背物理規律的姿態呈現著,仿佛下一秒就要宣告自己再也支撐不住,然后垮掉,變成滿地的碎片。

    但他還在加高。他跪在地板上,就連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他謹慎地在上面再次增加了一個小小的積木。整體好像沒有出現任何大問題,它依舊頑強地支撐著,以至于房間里充滿了一種奇特的氣氛:有的物品就是這樣,只要出現,他就可以成為荒誕藝術的代言人。因為它們太不可思議了,不管放在哪里都會給人相似的震撼。

    X小姐也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一個個把東西往上堆砌的動作,幾乎是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她突然明白了他們為什么在這里看著,就連發言都很小聲,因為這樣的時刻總會讓人覺得自己聲音的那點震動,都會讓這個奇特的龐然大物瞬間垮塌。

    莫里亞蒂局長坐在X小姐的帽子上,強人工智能帶來的計算力讓她下意識地計算出了面前這個東西的受力與結構,以及搭出來到底有多么的困難——當然,她還在短短的時間里知道了諸如該如何繼續搭建下去,這個結構最大能夠承受的極限,如何操作之類的信息。

    但她沒有說出聲。她只是好奇地注視著那個搭積木的人類,似乎正在觀察人類這個生物到底能創造出什么樣的可能性。

    后面的幾塊積木也相當平穩,它們被安放上去,為奇跡的建筑添磚加瓦。然后是下一個……

    小小的莫里亞蒂小姐嘆了口氣。

    她轉過頭,那對翠綠色的眼睛中浮現出真情實感的遺憾。

    “要塌了!彼f。

    一個細微的失誤,但帶來的結果大概是災難性的:整座建筑都倒塌了下去。整個房間的地板上都變成了積木的海洋,搭積木的人有些苦惱地看著面前的這一幕,熟練地拉起掃帚,把它們全部都打掃起來,歸類到一邊。

    “我還以為我的最后一次能成功呢!

    收拾完后,他向鏡子里的自己抱怨道,然而鏡子里的人只是聳了聳肩,露出“我也沒有什么好辦法”的表情。

    正當鏡子外的人和鏡子里的人互相無奈地瞅著對方的時候,門被打開了,脫下帽子的內格瑞克里斯在門外抱著玩偶們,朝里面望了望,然后笑起來。他笑起來的樣子有點可愛,金黃色的眼睛彎彎的,透露出十足的稚氣。

    “好久不見,領袖!彼f。

    領袖不再看鏡子里的自己,他看向門外。

    他的頭發眉毛皮膚衣服都是白色,白得就像是正在融化的雪,如果不是那對同樣是蒼白色的眼睛,十有八九會被人以為是得了白化病。

    除此以外,他身上最明顯的顏色大概就是眼睛中黑色的瞳孔,或許是因為在眼眶中占據的比例不大,給人的感覺并不溫和,反而有一種異常的銳利。

    但他的聲音卻是溫雅的,如同一縷從綠藻遍地的水池中吹拂過的風,以至于讓那對眼睛中好像都多了點笑意:

    “好久不見,先知先生!

    領袖沒有名字,領袖就是領袖。他的名字屬于被大眾遺忘的東西之一。他自己從來都不會說自己的名字,別的人也從來都不會說。

    就像是先知并不是內格瑞克里斯,也不是在心理服務頻道為所有人類提供幫助的人工智能,先知只是一個信仰的符號,被用來寄托那些美好和希望的東西。

    “很高興你愿意來參加我的葬禮。”

    他用有些歡快的語氣說道:“我其實很想像是那些你曾經見過的人那樣,在臨死前回顧我的一生,講講我的人生中到底都發生了什么,曾經有著什么樣的愛與激情在胸中回蕩,順便再進行一下懺悔……但我想,我似乎沒什么好說的。我的一生并不需要被別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也不需要被什么銘記。”

    “不過我還是很想見你!

    他的眼睛微微瞇起,露出一個不怎么標準的笑容,虹膜明明是如雪一樣的顏色——甚至可以說是毫無顏色,但似乎有一種雀躍的色彩正在里面跳動著。

    被內格瑞克里斯抱著的太宰治看著對方,就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朝邊上的費奧多爾給出了一個眼神暗示。而費奧多爾看了面前的這位“領袖”幾秒,最后點了點頭。最后他們一起看向了江戶川亂步。

    亂步:?

    他的目光從太宰治身上轉移到費奧多爾的身上,臉上是滿滿的迷惑,然后他發現這兩個人正在示意他看一眼澀澤龍彥。

    嗯,好像有點懂了。

    江戶川亂步有些艱難地翻譯出了這幾個人剛剛用眼神進行的加密通話:大概是在問他有沒有看出來對面的這個人身上有的污染特征。

    這個世界的污染很有特色:它們不知道為什么地偏愛于記錄和污染生物的遺傳信息,最終的表現就是這個世界的生物看上去都像是發育不正常的嵌合體,讓這個世界的人類擁有了一大堆徒有其表的外形特征和部分生物獨特的感官特征。

    而面前的這個人除了蒼白得有點過頭,就像是一副掉色的畫,與人類沒有太大的區別,外表上既沒有多出哪個地方也沒有少什么部位,更沒有出現什么稀奇古怪的錯位與變形。

    甚至可以說,他除了顏色就是一個標準的正常人類。

    是污染帶來的影響沒有在外界顯現嗎?還是這種從頭到尾都是白色的情況就是污染帶來的?

    江戶川亂步朝對方看著:除了顏色,就算是他也看不出來對方到底和自己這樣的人類有什么區別——當然了,相比較而言,亂步先生肯定是要更加聰明一點的。

    他思考了一會兒,最后只能向太宰治和費奧多爾搖了搖頭,同時出于某種補償心理,向他們示意窗戶口那幾只白鳥。

    于是玩偶們的目光一起朝那里轉移,看到了幾只裝作若無其事地在窗口踱步,還張開翅膀啄啄羽毛的鳥。

    X小姐無辜地抬起頭,她看著玩偶們,理直氣壯地裝作自己根本不認識他們,抖動了一下翅膀的羽毛:“咕咕!”

    然后立刻有一片“咕咕咕”應和著她,這幾個時空管理局的人在窗臺上理直氣壯地開始了一場大合唱,然后齊齊飛走了。

    “……”太宰治看著這一幕,他只慶幸加入時空管理局必須要走一遍失憶流程,否則他都不敢想象內格瑞克里斯日后回想起這一幕到底會露出什么樣的表情。

    “我想象過很多次死亡,從我還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考慮這件事情:我到底應該怎么死呢?我當時最大的想法就是別得阿爾茲海默癥,我想要死去的時候保持清醒和尊嚴。最好呢,我應該干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然后就像是預感到了自己的天命那樣,在小河邊的一棵樹下閉上自己的眼睛,沒有人為我送行,我懷著一顆孤獨又崇高的心離開這個世界。那時候的我可真傲慢啊,內格!

    領袖的聲音聽上去很輕松:“但我有時覺得長大的我比小時候還更加傲慢。死亡?說句實在的,我有點蔑視它……所以我決定去死。作為地球上的最后一個還沒有被污染的人類去死!

    內格瑞克里斯驚訝地看向他:“等等?”

    “啊,我是個沒有被污染的人類。這真是一件稀奇的事情,但不重要!鳖I袖繼續用他輕松的口吻說道,“但我想要在死亡身上證明某些東西:人類為什么害怕死?為什么害怕毀滅?為什么害怕什么都沒有留下?”

    “聽上去有點哲學意味了。”

    內格先生真誠地說道:“不過我真的從來都沒有在這方面深入研究過!

    “我也沒研究過。因為當年我學的是見鬼的建筑專業。”他回答,“特馬的,如果我當初學的東西是神學就好了,內格。”

    第200章 新新時代

    很難想象這個人以前在人類的繁榮時代學習的東西是建筑。這種有些病態的蒼白讓他看上去更適合某種不需要出門的職業, 沉靜的氣質則讓他像是一個……神學者。就像是他現在所擁有的這個職業一樣。

    江戶川亂步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這個還沒有長大的學生突然意識到了時間是一種多么神奇的東西。

    那些證明他過去到底做了什么的痕跡已經完全消退,就連他也看不出來。過于漫長的時間讓他變成了一個和曾經沒有絲毫相似的陌生人。唯一能證明他過去的只有自己腦海里的回憶——而這些回憶無法和任何人分享,也無法在純粹客觀的角度上說服任何人。

    一段真實不虛的經歷會被時間磨去, 它將逐漸變得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變成車庫里那只無法通過任何形式發現的噴火龍,最后被奧卡姆的剃刀剃去:因為這段經歷并不重要, 承認它的存在只會讓一個故事復雜起來……

    內格瑞克里斯想了想, 最后輕輕地點下頭, 這么回答:“真可惜,我也沒有學過建筑。”

    建筑這個學問同樣隨著離開地球的人類離開了——現在已經不需要研究這個的人, 人類被投入到更“具有價值”的工作里面去:比如說研發和復原, 比如說操控、運轉和研究機器人,比如說讓人類重新找回認同感和勇氣的藝術。

    領袖攤開手, 他顯然不覺得關于建筑的學習有什么好說的,但在臉上還是浮現出了懷念的表情:不過這種懷念與學習本身無關, 只是單純地在懷念那段學習的時光。

    “建筑倒是不怎么有趣, 但那段時光真的太容易讓人懷念了。不過在我臨死前,我還想和你討論一點更加重要的事情,緬懷青年還是由我死前的走馬燈來完成比較好!

    他從周圍內嵌式的書架拿下一本書, 匆匆翻閱了幾下, 最后心滿意足地把這一頁遞給內格瑞克里斯。這位來訪者伸手接過來, 看著上面的卡通封面眨了眨眼睛。

    “別在意封面是什么樣子的!

    領袖先生一本正經地說道:“接下來我說點真正重要的東西——那種可以影響接下來地球人的生活軌跡的東西,如果你不介意我在這里說的話!

    內格瑞克里斯看了看懷里的玩偶, 他懷里的玩偶則是看了看窗外:那些鳥兒沒有飛回來, 但也不排除他們正在用什么奇怪的方法繼續在這里偷偷地圍觀著。

    “沒有關系, 我們算是未來的同事,沒有必要瞞著他們。”

    內格先生用一如既往的認真到過分的語氣回答道:“但是, 領袖先生,您真的要把這么重要的事情和我講嗎?我并不是舉足輕重的人物,只是一個人物形象被采用的幸運兒,除了幸運以外再普通不過的人類。這種重要的東西還是和那些人說吧!

    他的目光很真摯,別人一眼就能看出來他的內心就是這么想的。他發自內心地認為自己沒有分享這個秘密的資格。

    “更何況。”他又補充道,“我很快就要離開這里了。”

    領袖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怎么?難道那些離開的人類又回到了這里,打算把你帶到他們現居的地球了?那群家伙有這么好心?”

    內格瑞克里斯又看了眼懷里的玩偶。那群玩偶用無奈的眼神默默地看了回去——面前的這個家伙根本就沒有偽裝或者替他們偽裝的意思,雖然這種事情本來就不算什么機密。

    “無所謂的,反正最后這些記憶遲早都要被清除掉,所以就隨便怎么說吧!

    X小姐的聲音突兀地響起,透著一如既往的輕松意味:“對了,你們是不是很好奇我怎么還在?那是因為我特意準備了一個便攜式的練習裝置,雖然信號更差了一點,但距離的接近完全彌補了這個不足。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比起驚喜和意外,大概是頭疼的成分還要更多一點吧。太宰治沒有出聲,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想著。

    事實證明,他們的猜想最后還是以一種很不情愿的姿態落實了,那幾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家伙估計都在邊上悄悄地圍觀,說不定還會七嘴八舌地發表點評論什么的。

    “似乎也可以這么說?”

    內格瑞克里斯斟酌著使用了這個時代的人比較能接受的一套措辭:“就是我去的地方可能比那些人類到達的地方更遠,還有可能永遠都不回來!

    “最重要的是。”他說,“世界會忘記我,就像是我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說完這句話后,內格先生就沉默了下來,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話對面前的人來說可能有些過分的殘忍,但還是用那對看上去問心無愧的金色眼睛盯著對方。

    他是一個下定決心后就絕對不會反悔的人,或者說,他至少現在是這樣的人。

    渾身都是白色的男人看著他,大概過了七八秒的樣子,他笑了起來。

    “忘記和沒有出現過并不是同一回事!

    他說:“親愛的,別忘了,你關于魔法的知識全部都是我教的。好了,現在不用管這件事情了,我們來聊聊我想要和你說的事情吧!

    太宰治有些意外地看著這個人類。沒有任何勸阻的意思,他用輕松的語氣更換了話題:“先不管我的死亡實驗,那個重要的話題關于人類還繁榮的時期!

    “哦,其實并不意外!

    X小姐在他耳邊這么說道:“神秘學上的很多東西,我們都知道這么做是可行的,只是我們一般做不到而已。就像是我們知道該如何制造賢者之石,但很少有人能夠有運氣找到材料,完成第五元素的擢升。”

    “同樣的,對于一個專業的神秘學家來說,他們并不難猜測出需要把一個在歷史上留痕的人的存在抹除的儀式到底是為了什么!

    澀澤龍彥點了點頭,無聲地對X小姐所說的話表示了贊同。

    超乎想象的犧牲往往是為了同樣超乎想象的事業。以足以接受的代價獲得更想要的東西的神秘學從來都不公平,但也充滿了公平。

    “在講這件事情之前,我覺得我應該和你說說我到底是怎么沒有被污染的。具體的情況稍微有點復雜……”

    領袖想了想,微笑著把雙手背在身后:“當時人類文明正在研究應對污染的方法,研究神秘學的人提出了夢境上傳的方向。我大概就是那個時代的產物,你可以理解為我已經死了,但還在這里生活著!

    內格瑞克里斯看了眼周圍,對這個他倒是沒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只是說道:“可我記得你之前說過,神秘學是沒有辦法理解污染的!

    “是這樣。那東西對我們來說就是沒有辦法解析的亂碼,甚至一解析就會導致自身體系的失靈。但不代表我們真的拿它束手無策,那個時代更注重實用性而不在乎背后的原理!

    領袖先生低頭看向自己:“看啊,污染奇怪地偏愛著這片土地上生物的基因,那我們就放棄基因,變成無實體的生命。不過這到底是自我毀滅還是逃離本身就是很難分清的東西!

    “甚至這也沒什么用處。”他用平靜的語氣說道,“萬一它們想換個口味呢?畢竟那本質上是一串信息,理論上就連靈魂本身也不過是可以被它們覆蓋和讀取的數據。而且人類自認為也不會被逼到這種山窮水盡的地步——你知道的,信息在宇宙中傳播的速度絕不會超過光速。他們只要帶著還沒有被污染的人類逃走就可以。他們覺得污染追不上他們的腳步!

    信息污染。這種東西看上去恐怖,但對于這龐大、荒蕪而又死寂的宇宙來說,想要侵染全部還是太過于困難。這也是為什么它們總是想要取代降臨地點的生物,他們需要別的力量來打破光速的限制。這是屬于這個種族的飛升的道路。

    說到這里的時候,渾身雪白的領袖沉默了下來,接著又說道:

    “但還是有人接受了這個計劃。因為他們雖然沒有被污染,但本來就要因為各種各樣的疾病或者意外而死去,這種計劃能讓他們繼續延續自己的生命。這些人構成了計劃最初的實驗人員,其中很多都失敗了。但還是有人成功,我算是其中的一個——不過現在夢境里只有我一個,他們早就自殺了。”

    這聽起來并不是什么讓人愉快的故事,講故事的人表情也算不上是愉快。但太宰治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就像是在為那些選擇死去的人感到開心。

    他發自內心地討厭死亡并不算是真正結束的世界。讓死掉的人都可以好好休息吧。他想,因為這個世界太糟糕了。

    然而他高興得可能有點早,因為下一句話就讓他重新皺起了眉。

    “現在我想要把這個計劃重新提起來。”

    因為渾身雪白,站在那里就像是全身被雪埋住的人類說道:“出于某種宗教上的必要!

    內格瑞克里斯茫然地眨眨眼睛。

    他下意識地開口:“可這件事情完全沒有和我講的必要,我本來就不是……”

    “你不覺得神應該有一個神國嗎?”

    對面的人類只是打斷了這句話,認真地詢問道:“過去那些宗教都給我們做好了榜樣。不管是天堂、成仙、長生與逍遙這樣的擢升,抑或是地獄、貧窮、災難之類的懲戒——無非都是對遵守教義的人的許諾,能夠讓人們更好地被統一起來,為了某個目標團結在一起。而我覺得,這個技術正好可以為這個目的被很好地運用起來!

    太宰治看向費奧多爾:很好,這就是他并不相信也不愿意信任何一個宗教的原因。對于死后的世界與什么長生他都沒有一絲一毫的興趣,對于他來說人只存在于“活著”的世界里。

    費奧多爾沒有看太宰治,而是默默地挪開了視線:好吧,這種東西他也從來都不相信,不過誰能否認它的好用呢?如果不是路線的問題,他肯定也會用用這種手段的。

    澀澤龍彥看著這兩個人,最后發出統一的貓咪嗤笑聲:按照某個理論學派,這種東西就算一開始沒有,只要信的人多了也絕對會從這個世界上憑空出現……

    內格瑞克里斯還是堅定地搖了搖頭。

    “我送走過許多人。”他說,“這個時代的人類大概和過去每一個時代的人都不一樣。他們已經選擇好了自己的死亡,他們把死亡當成一切的終結并且莊嚴以待,并不抗拒也不妄圖逃避。他們的離開驕傲而又富有尊嚴!

    “就像是你一樣。”他看著面前這個可能是地球上唯一的沒有遭受過污染的人類,篤定地點了點頭,“和你一樣!

    可對方沒有接話。這個連自己的名字都已經失去的人只是看著他,他的目光有一種和煦的憂郁,就和他身上蒼白的顏色一樣柔軟而缺乏進攻的攻擊性。

    “哦,謝謝你,還覺得我是這個時代人群的一員!彼f,“我時常覺得自己是舊時代遺忘而不被新時代接納的老古董!

    “但宗教早就接納你了。”

    內格先生指出了這一點,他臉上的笑容中開心的意味多了幾分:“所有的智慧生命都是我們的同伴,所有的生命都值得尊敬。領袖先生,這是你寫的句子!

    領袖“啊哈”了一聲。他看著塔外,久久地出著神。

    這是抑郁癥的時代,迷茫的時代,自殺的時代與尋找自己的時代。后現代的他們并不需要所謂的優待,甚至被污染的他們也不苦惱于污染,他們更多地是在這個廢棄的大地上思考。

    ——為什么我們要被拋下?我們到底是什么東西?我們要在這個世界尋找到什么樣的定位?我們是否還要去追求些什么?

    他想到自己即將開始的死亡實驗:就像是那些早就已經自殺的同胞那樣,他并不害怕死亡。這個世界上被污染的人類也不害怕死亡。但離開的人類害怕,或者說他們總是處于不安當中,他們畏懼地逃離了自己的母星……這是為了人類文明不死。他們當初是這么說的。

    所以死亡是什么樣的東西?它是存在的反義詞還是生命的反義詞,又或者是意義的反義?那不因死亡而死去的東西又是什么樣的存在?

    他搖搖頭:這個世界上總有很多人類琢磨不清楚的東西。人類的邏輯思維在它們的面前總是這么蒼白。

    太宰治看著這個沉思的人類收回目光,這位蒼白的領袖轉過頭,突然笑著問道:“對了,你們幾個會搭積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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