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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羽化仙境

    十方結界之外,蝕霧海濃霧涌動。

    初始蝕霧較淡,四周只是灰蒙蒙一片,尚能視物;深入之后,蝕霧濃度增加,幾乎到了伸手不到五指的地步。

    四周是全然的黑暗,但卻并不安靜,四面八方充斥著哀嚎嘶吼之聲。

    蝕霧海的前身是被吞沒的東境,當年無數修者凡人甚至靈物來不及撤離便被蝕霧吞沒。有些是當場便死了,有些則是失了神智,成了迷失在蝕霧海中的怪物。

    這些怪物經年累月受污穢之力侵蝕,在這看不見光亮的蝕霧海中茍延殘喘,早已變成了難以用言語描述的丑陋怪物。

    沈棄行走其中,看見了枝椏扭曲錯節、末端綴滿哀嚎人頭的怪樹;長有無數手臂如同蜘蛛一般在崎嶇地面爬行的怪人……

    被蝕霧吞沒的怪物丑陋畸形,只是隨意掃過,沈棄便忍不住嫌棄地皺起眉,加快了前行的迅速。

    有怪物察覺了他的不同,被陌生的氣息吸引圍攏過來。

    但還未來得及靠近,就都被沈棄手中的龍骨斬殺。

    這些怪物沒有神智,不知畏懼,又嗜殺暴戾。沈棄一路前行,腳邊怪物尸體也沿途堆積,竟以血肉尸骨鋪出一條路來。

    龍骨吸飽了鮮血,雪白劍身轉為兇戾的暗紅色澤,劍脊上倒彎的骨刺愈顯猙獰。

    甩了甩劍上血漬,沈棄嫌棄看了一眼,最終也沒有將龍骨收回體內,隨手將龍骨插入地面,無形結界隨之張開。沈棄身形凌空,五指張開掌心朝下,指尖無數污穢之線激射而出,又在結界之中交織出天羅地網。

    唯一的空門處,便是沈棄自身所在。

    他信手撥弄污穢之線,絲線共振發出低而沉的嗡聲。這種聲音以常人的耳力并無法捕捉,但對于火精這類有靈之物而言,卻是最難以忍受的魔音。

    ——火精一直在地脈之中游走,難覓蹤跡。但上一世沈棄追尋了它數年,發現它實則生了靈,所停留之地,都是于它有益之處。要么是靈氣充裕之地,要么是地火旺盛之地。

    好巧不巧,這蝕霧海深處,正有一座地火旺盛的火山。

    而眼下,整座山都結界籠罩,結界之內,則是沈棄布下的獵網。

    沈棄耐心等了片刻,藏身在地脈之中的火精果然忍受不了周圍環境的巨變,地面開始產生極細微的震動,連空氣也開始變得炙熱起來。

    沈棄目光逡巡,指尖撥弄污穢之線的速度越來越快。

    隨著污穢之線的共振聲越來越大,地表的震顫也越來越劇烈,一刻鐘之后,一條尺長的火龍自山體裂縫鉆出來,挾著常人難以想象的熾烈火焰沖向沈棄——

    它顯然是被沈棄的激怒了,打算在換地方之前先解決了打擾它清凈的入侵者。

    沈棄瞳孔之中倒映出火龍的影子,黑色瞳孔緊縮成一道豎線,燦金色由瞳線像四周蔓延,最終充斥整個眼眸。

    ——威嚴的龍吟聲響徹蝕霧海。

    紅鱗巨龍舒展身體,毫不退縮地迎向火精,龍吻大張,直接將火精吞了下去。

    世人聽聞“火精”之名,只以為它是一團火焰。實則它遺失太久,四處游蕩時生了靈,出于本能模仿先前主人的形態,化為了一條一尺來長的火龍。

    生了靈的火精,自然不會輕易認主。

    它雖被沈棄一口吞下肚,但仍然在他的腹腔之中橫沖直撞,因為憤怒燃燒得更為猛烈的火焰灼燒著五臟六腑。

    上一世沈棄馴服它時很是吃了一番苦頭,受傷不輕,直到回到天外天時都沒有完全恢復。

    但這一世他掌握先機,有備而來,自然不會懼怕這點皮肉之苦。

    仰首發出一聲低吟,沈棄俯首銜起插在地面的龍骨,巨大的身軀落于火山頂部,龍爪牢牢嵌入山體之中,粗壯有力的龍尾順著山勢起伏垂落,呈環繞狀盤在火山頂端。

    因為軀體疼痛,尾巴時不時便煩躁地拍打山體,激起一陣碎石如雨。

    和火精的拉鋸就這么持續了數個時辰。

    蝕霧海不見日月,無法判斷時間,沈棄只能憑借火精反抗的程度判斷時間已經應該已經過去了許久——體內火精從一開始的激烈對抗,逐漸變得力有不殆。

    沈棄舒展筋骨,抖落滿身金紅色鮮血,變回了人身。

    無人之地,不必再偽裝。他一身刺目紅衣在灰霧震蕩,襯著眼底未褪的殺意和面上血痕,如同修羅惡煞降世。

    便是蝕霧海的失去神智的怪物見著他,也要退避三舍。

    察覺他狀態的改變,體內還未完全馴服的火精又蠢蠢欲動起來。

    沈棄嗤笑一聲,指尖燃起一縷赤紅火焰:“我勸你少費功夫。”

    指尖火苗不甘跳動,逐漸拉長形成隱約龍形,但形狀模糊,明顯不如先前的明晰。

    沈棄并指捻滅火焰,身形變幻,眨眼間便已出現在數里之外。

    ——融合了火精之后,他的修為大漲,已跨過了無上天境,直入羽化仙境。

    上一世,他強行融合火精受傷太重,不過堪堪邁入半步羽化而已。

    羽化仙境于整個西境修士而言,早已成為可望不可即的傳說。

    當今公認修為最高的“星河萬摶”謝辭風,也不過是跨過了無上天境,觸摸到了羽化仙境,只能稱之為“半步羽化”。

    從前沈棄并不覺得羽化仙境有何不同,但如今真正步入這個境界,他才明白了為何那么多修者終其一生都在尋找晉入羽化仙境的機緣。

    ——傳言蝕霧大災之前,這方世界其實是有仙人的。

    正是“羽化仙”。

    他抬首看向穹頂,那里被濃黑蝕霧所遮蔽,一無所見。但他眼底卻映出玄妙星象。

    一入羽化仙境,便真正意義上與天地法則有了聯系。

    才能稱得上一個“仙”字。

    仙者,可堪過去,可窺將來。可知因果,可破輪回。

    沈棄看見灰霧蔓延,星象混沌。遙遠天際巍峨山門傾倒,石階斷裂……一派混沌亂象。

    他游歷西境,曾聽說過不少傳說奇聞。

    其中有一個傳言說:邁入羽化仙境只是地仙。在地仙之上,更有天仙。

    要做天仙,需得登天梯,過九重天門。

    而如今他所見遙遠之景,卻分明是天梯斷、天門傾。

    他試著溝通天地法則,卻發現似有阻隔,得到的回應極其微弱。

    如此觀來,升仙之路早已經斷絕,任是螻蟻如何掙扎,這片大地早已經生機斷絕。

    最終的結果,恐怕與上一世無異。

    倒是省了他動手。

    沈棄收回目光,心中升起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

    他振袖而起,身形消散在蝕霧海,須臾之后,便已悄無聲息回到了養傷之處。

    原處留守的赤隼兄弟被他嚇了一跳,本能退后數步,連渾身羽毛都炸開來。

    “恭……恭賀、尊上修為大進。”兄弟二人只隱約覺得他周身氣息比從前更為渾厚圓融,還多了一種無形的壓迫感,叫人發自本能地畏懼。

    “距我離開,過去了幾日?”

    紅風道:“一日一.夜。”

    “一日一.夜了師兄還未回來?”沈棄蹙眉自言自語:“我去看看。”

    話罷,身隨心動,人已出現在了鑄劍村中。

    但怪的是,村子里并不見人跡。

    不說慕從云三人,就連那些被控制的村民也不見蹤跡,安靜的出了奇。

    沈棄凌空掃視四周,晉入羽化仙境后,目力更勝從前,他沒費多少功夫就找到了慕從云三人。

    ——他們竟然在萬劍冢。

    萬劍冢早不復之前的清靈,四周被蝕霧籠罩。其中靈劍都散發著不祥之氣。

    慕從云、金猊還有江欞三人各據一方,手執陣旗,正在快速布置陣法,而那些失去神智的村民被困在萬劍冢中,正鬼打墻一樣四處游蕩,明明與三人近在咫尺,卻無論如何也無法碰到。

    “大師兄的辦法果然有用。”金猊驚喜道。

    “一時取巧而已,只能困住他們一時,要想救人,還得盡快毀掉魔劍才行。”

    之前慕從云就很疑惑,魔劍雖然生了靈智,但它畢竟不是人,且被困在地火洞中無法離開,那它是如何操控這些村民的?

    后來他們連探鑄劍村和地火洞,終于在地火洞其中一個穴室被找到了有關這柄魔劍的手札。

    手札是鑄劍大師所留,便是為了防止有朝一日魔劍再度出世害人所留。

    手札中提到,魔劍是千百難得一現的神兵,生而有靈,甫一出世便引發了天雷。鑄劍大師隱居苦修多年,終于鍛造出絕世神兵,自然要請眾多修者一同見證,就專程辦了一場盛大的鑒兵宴。

    但沒想到神兵性邪,眾修者毫無防備之下,死傷人數過半。

    所有死者皆是喉骨碎裂,下巴脫臼,被吸盡血肉精元,死狀十分詭異可怖。

    后來經過多方調查,參宴的修者們才發現兇手竟是一柄剛出世的劍。

    這柄劍能惑人神智,讓修者主動吞下它的化身,變成它的劍鞘,或者說劍奴。

    初時化身蟄伏,以修士血肉精元反哺自身,待吸收了足夠的養分之后,被他操控的軀殼就會如同廢渣一般被拋棄。

    其性之陰邪可怖,叫人悚然。

    眾人原本想將這等魔劍毀了,但魔劍受過天雷淬煉,堅不可摧,當時竟無人能毀。甚至與之接觸久了,還會受其迷惑。眾人束手無策,最后是鑄劍大師耗盡畢生修為,又借眾修士之力暫時將魔劍封印。

    待鑒兵宴的風波平息后,鑄劍大師便帶著被封印的劍四處游歷,尋找損毀之法。

    只是他終其一生,也沒能尋到摧毀魔劍之法。反而是隨著時間流逝,封印越發薄弱,連它的鑄造者都險些被迷惑操控。

    最后鑄劍大師大限將至,別無他法之下選用了下下策——選了一處靈氣充裕、地火旺盛之地,將魔劍置于地脈炎火之上,以地火炙烤鎮壓。又費心教導當地人獨門修煉之法,定下了開爐第一柄劍必須祭山的祖訓,用一代代人累積的靈劍的清正之氣抵消魔劍的邪氣,這才有了這么多年的太平。

    只是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魔劍沖破封印,邪性不減反增,竟在不知不覺間將整個鑄劍村的村民都變成了劍奴。

    第72章 桃花簪

    通過手札弄清了魔劍誕生,以及操控人心的原委,慕從云第一時間便想到了小靈山的萬劍冢。

    同行的張文、孔余和沉海鈞都是去了萬劍冢,拔出了靈劍后才開始變得異常,而張文第一次被蠱惑時,還是因為金猊及時發現才避過一劫。

    所以萬劍冢中的靈劍多半也出了問題。

    手札中說鑄劍大師苦心孤詣造出萬劍冢就是為了用靈劍清正之氣抵消邪氣,但卻沒有說,若是有一日靈劍無法再抵御魔劍的邪氣會如何,又或者其實鑄劍大師本人也未曾想到過這個問題。

    但慕從云由果推因,猜測萬劍冢的靈劍可能都已經被魔劍邪氣侵蝕,成為了魔劍的化身。而鑄劍村村民常年往來小靈山,或是修煉、或是祭劍,可能不知不覺間就中了招,成為了魔劍的劍奴。

    所以慕從云才提議將村民引到萬劍冢,再以陣法將村民困在其中。一是借萬劍冢中的劍林布迷陣效果更甚,可以輕易將村民困在其中又不傷他們。二則是想試試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驗證一些猜測。

    先前在萬劍冢之外,不論他們設下什么陣法,總會有村民來破壞。他們不能硬碰硬,只能暫且退避,導致遲遲未有進展。而如今將村民引入萬劍冢,以劍林借勢布陣困住村民,卻遲遲不見村民破壞陣法,顯然是破壞陣法的同時也會破壞劍林,等同于毀去魔劍化身,所以魔劍才遲遲沒有動靜。

    最后一道陣法完成,慕從云將所有陣法檢查一遍,確認沒有疏漏后才道:“陣法至少可以困住他們兩三日,但憑我們三人之力恐怕無法短時間內摧毀魔劍,最穩妥的辦法是出去尋求外援。”他轉頭看向江欞:“我們先嘗試合力送你出去,若能成,你便回問劍宗報訊求援。我和金猊則分別守在萬劍冢和地火洞,以防事情有變。”頓了一頓,又道:“……若是不成,那便只能設法拖延時間,再尋解決之法。我們出來已有數日,再遲遲不回返,問劍宗那邊也該察覺異樣,派人前來打探了。”

    金猊與江欞對他的安排沒有異議,三人當即離開萬劍冢,御劍前往鑄劍村的入口。

    沈棄見狀,心念一動,也跟了上去。

    他就走在慕從云右后方,如今他已入羽化仙境,以慕從云的修為完全無法察覺他的存在,他便也不遮掩地肆意打量對方。這一日一.夜師兄應當都未休息過,面上籠著一層疲憊之色,修長的眉微微擰起,雙唇也因缺水顯得蒼白干燥……眼下模樣自然不若平時俊美,但卻莫名多了些活泛氣,像個有喜怒哀樂的人了。

    沈棄情不自禁伸手去撫他皺起的眉心,卻又在快要觸碰到時頓住,改為輕攥他被風揚起的發絲。

    黑發自掌心掠過,心臟因手掌傳來的酥癢而微微悸動。

    沈棄想起那個匆忙結束的親吻,有些不快地抿起唇。在這里耽誤了太久,他和師兄還有很多事情沒來及做,是該快些結束了。

    ——慕從云陡然在半空中頓住,蹙眉逡巡四周。

    金猊和江欞也隨之停下來:“大師兄,怎么了?”

    慕從云碰了碰眉心,總覺得剛才眉心處有一點涼意。但四周并無異常,他搖搖頭:“沒什么,走吧。”

    三人很快就到了村子入口。

    自村中生變之后,蝕霧籠罩整個村落以及小靈山,他們就被困在了此處。

    如今也沒有更好辦法將消息送出去,慕從云只能試試以力破力。他和金猊拔劍蓄力,用十成十的力道斬向面前籠罩的灰霧——

    然而灰霧看似薄弱,雙劍斬下,卻連一道縫隙都未曾破開。

    “再來。”慕從云聲音微沉,金猊與他再度合力,劍刃沿著之前的軌跡一毫不差斬下。

    沈棄在旁看著,在他們第十次嘗試時,并指凌空輕輕一劃,原本紋絲不動的灰霧終于裂開了一道縫隙。

    “成了!”一直在旁等待的江欞沒有錯過這個機會,對兩人說了一句“我去報信”便匆忙離開。他剛出去,灰霧上的縫隙便已經自行合攏,如有生命一般地流動。

    慕從云沒有再浪費力氣,按照先前的計劃,和金猊分頭趕往萬劍冢和地火洞。

    魔劍尚在地火洞中,慕從云沒有孤身涉險,穩妥起見只守在洞口打坐調息,通過傳訊玉符和守在萬劍冢的金猊保持聯系。

    沈棄虛虛挨著他坐下,將人看夠了,才起身進了洞中。

    地火洞中的氣息比先前更加駁雜狂亂,還多了許多不易察覺的陷阱,顯然是魔劍幾番受挫后加強了防范。

    只可惜這些小伎倆對沈棄已沒有絲毫影響。

    他信步踏入最后一間石室。

    被鎮壓在此的魔劍似乎察覺了威脅,劍身震動發出震懾的金戈之聲。

    沈棄輕蔑掃過,手掌隔空抓向它——

    魔劍毫無反抗之力地被他握在手中,似是察覺到實力差距懸殊,竟然安分異常地躺在他手中,甚至有認主之勢。

    然而沈棄已有龍骨,并瞧不上這么一把魔劍。

    熾烈的火焰從掌心盤繞至劍身,魔劍震顫著發出劇烈的嗡鳴聲,似瀕死之人發出哀嚎。然而沈棄五指牢牢鉗制著它,魔劍逃無可逃,最后只能不甘地被至陽之火化作了一塊閃著微芒的烏鐵。

    ——這柄劍原就是以烏鐵鑄造。

    烏鐵是鍛造兵器的上好材料,雖不常見,但也絕不至于這般堅不可摧。沈棄仔細打量一個拳頭大的烏鐵,終于發現了不同尋常之處。

    這烏鐵之中,似乎還融合了部分星塵。

    諸天星宿與天地法則相連通,蘊含混沌之力,這烏鐵融合了星塵,難怪鍛造出來的劍會有迷惑人心之能。

    倒是塊罕見的好材料。

    沈棄心念一動,掌中火焰再起,不斷淬煉著烏鐵中的雜質。

    片刻之后,烏鐵中的雜質被完全燒盡,只余下最為精純的部分以及不懼火焰的星塵。原本的色澤也由烏黑轉為一種更為瑩潤內斂的烏金之色。

    沈棄端詳片刻,自言自語道:“正好可以給師兄做支簪子。”

    慕從云在地火洞外打坐調息,卻忽覺地面一陣顫動,洞中亦隱隱傳來金戈之聲,但須臾之后,所有動靜頓歇。就連洞中一直充斥著的不詳之氣似乎也跟著消散了。

    是魔劍起了變化?

    慕從云稍加思索后,給金猊傳訊之后,便謹慎地入洞探查情況。

    他徑自走到了最后鎮壓魔劍的石室,卻發現石室空空如也——被鎮壓在此的魔劍已不見了蹤跡。

    魔劍已經破開了鎮壓?

    慕從云心中驚疑不定,當即給金猊傳訊讓他留意村民情況,同時飛身撤出地火洞,去尋沈棄。

    從他入洞后沈棄就一直跟在他身側,沒想到他發現魔劍失蹤后第一反應竟是先去尋自己,表情頓了一下,之后嘴角便高高揚起來,再沒有落下去過。

    他看著掌心的流金烏鐵,低聲喃喃道:“就做一支桃花簪吧,和師兄很配。”

    *

    魔劍若真是自行破開了鎮壓,那定然會四處作亂。

    沈棄獨自留在小靈山中,受傷未愈,修為又不高,處境并不樂觀。在意識到事情不妙之后,慕從云的心便提了起來,匆匆回返去確認沈棄的安危。

    好在行到半途,沈棄就及時給他回訊報了平安。

    慕從云吊起的心才晃晃悠悠落到了底,他匆匆趕回去,就見沈棄剛從棲身的洞穴里鉆出來,驚喜地看向他:“不是說一切安好,師兄不必回來么?”

    “魔劍已經不在地火洞,我守在那里也無濟于事。”慕從云目光落在他的傷處:“傷可好了?”

    “已經好了。”沈棄打量他的神色,眨了眨眼睛,直白問道:“師兄是放心不下我么?”

    慕從云別開眼,耳尖有點紅,他避而不答道:“魔劍不知所蹤,接下來你跟著我,以免被魔劍趁虛而入鉆了空子。”

    “嗯。”沈棄歡喜地應了一聲,又靠近了一些,追問道:“師兄怎么不回答我的問題?”

    慕從云抿唇與他對視,這回整個耳廓都紅了。

    沈棄笑起來,將臉埋在他肩上蹭了蹭:“我知道答案了。”

    慕從云垂眸攥住他的手腕:“我們先去萬劍冢和金猊匯合。”

    沈棄乖巧地任由他拉著,站在他身后。

    為了照顧他,慕從云御劍的速度并不快,鬢邊碎發被風吹得揚起來,略有些凌亂。沈棄目光落在他束發的玉冠上,伸手替他抿了抿發絲,道:“師兄發冠松了,我替你整理一下。”

    沒等慕從云出聲拒絕,他便已經靈活地取了發冠。

    慕從云見狀只能默默咽下了嘴邊的話,由著他折騰。

    沈棄的手指在他發間輕柔穿梭,片刻之后,慕從云只覺得發髻間似被插入了一物,他抬手去摸,卻摸到了一支有些陌生的簪子。

    “你給我簪的什么?”慕從云疑惑側過臉。

    “我在洞穴里閑來無事雕的桃花簪。”沈棄滿意地打量著他,將原本的玉冠收入袖中,一副不打算還了的樣子:“師兄簪著真好看。”

    慕從云還沒適應這樣直白的贊美,抿了下唇,轉過臉直視前方。

    只是卻也沒有再出聲讓他換回來。

    第73章 援兵

    兩人御劍趕到萬劍冢,就見萬劍冢一片嘈雜混亂。

    先前失去神智被困迷陣中的村民們大多數都昏倒在地,生死不知。余下清醒的村民都負了傷,忽然自渾噩中醒來還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情,正徒勞地試圖喚醒周圍昏迷的村民。

    金猊一個健全人身處其中,獨木難支孤掌難鳴。正著急頭大的時候,看到及時趕到的慕從云和沈棄,簡直如同見到了救星。

    “大師兄!”

    “發生什么事了?”慕從云收起劍,一邊就近查看昏迷村民的情形,一遍詢問金猊。

    “我也不知道。”金猊道:“我本來在萬劍冢的陣眼處守著,村民們被困在迷陣里走不出來。雙方也算相安無事。結果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他們忽然就全部暈倒了,后面陸陸續續有人醒來,竟然恢復了神智,只是不記得之前發生了什么。”

    “或許是和失蹤的魔劍有關。”慕從云露出思索之色:“此前我在地火洞外守著,但洞中忽現異常,我進去查看時,魔劍已經不見蹤影。”

    他原本擔心魔劍沖破鎮壓,這些村民也會跟著暴動,但看眼下的情況,卻和他的猜測相反……

    慕從云心中隱有猜測,但還是沒有放松警惕,道:“你與沈棄在此先救助傷者,我先回村查探情況,若是魔劍不在村中,我們便組織清醒的村民將尚在昏迷的人送回村中治療休養。”

    將身上的法器和傷藥留下,慕從云便匆匆下了山。

    沈棄直到瞧不見他的身影了,才收回目光,不情不愿地撇了下唇,幫著金猊一起救助傷者。

    ——魔劍已毀,這些村民無人操控,自然就清醒過來了。只是先前魔劍化身寄宿在村民體內,以其血肉精元為養分。就算他們現在擺脫了魔劍,也是元氣大傷,需要不少時日休養。

    更別提還有像金衡那樣的倒霉蛋,因為資質尚可被魔劍選中成為魔劍化身之一,如今魔劍被毀,傀儡化身自然也跟著一同消亡。

    ……

    慕從云去山下村子探了一番,確認村子里也不見魔劍蹤跡。

    不僅魔劍不在,地表那些詭異的圖案也一并散去了。只有村落四周結界一樣的灰霧還緩慢涌動著。但他看了片刻,總覺得那灰霧不如先前的凝實。

    他就近尋了一處結界,揮劍劈下,涌動的灰霧霎時便四散開去,露出了結界之外的景象。

    結界散了?

    慕從云立即試著給江欞傳訊。

    彼時回宗求援的江欞已經帶著問劍宗的援兵趕往鑄劍村,收到他的傳訊時驚訝不已:“慕師兄?你怎么傳出訊息的?”

    慕從云長話短說將鑄劍村的變故解釋了一番,知道江欞已到半路,便收起了傳訊玉符,御劍前往萬劍冢。

    金猊和沈棄已經為傷勢較輕的村民療過傷,這些村民略微恢復之后就幫著一起救治其他人,如今除卻還有小部分人昏迷不醒,大部分都已經清醒過來。

    只是他們從金猊口中得知了村子的變故,情緒都十分低落。

    尤其是得知金衡身亡的老村長,雖然強撐著沒有掉下一滴淚,但整個人都仿佛被抽空了精氣神,全靠一口氣吊著才沒有倒下。

    白發人送黑發人,饒是金猊再機靈,此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只能坐在沈棄旁邊,跟著一起唉聲嘆氣。

    沈棄懶得理會他,擰著眉坐遠了些。

    直到遠遠看見慕從云的身影,他才起身迎上去:“師兄!”

    “情況如何?”慕從云收劍問道。

    “大部分人都已經清醒過來了。”沈棄道。

    注意到遍地情緒低落的村民,慕從云皺了下眉,因為看見沈棄泛起的一點笑意徹底收斂,染上了沉重。

    他走到滿面頹色的老村長身前,遲疑片刻才開口道:“金衡之事……還請節哀。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村子經此大難……還需要您主持大局,穩定人心。”

    老村長抹了下通紅的眼睛,顫聲道:“老朽明白,阿衡他是為了救我……為了救我才……我怎么也不能讓他白白死了。”說到此處,他已哽咽不成聲。

    慕從云聽他斷斷續續的講述,才知道原來村子的異變并不是悄無聲息發生的,老村長其實是最先察覺之人。只是他還沒來及向問劍宗求援,便被魔劍察覺控制。但他到底活了這么多年,總有點保命的手段。

    ——他在完全失去神智被控制之前,留下了線索提醒其他人。

    后來這線索被金衡發現,他順著追查也發覺了村子里的異樣。只是沒想到魔劍狡詐陰邪,竟然拿老村長做誘餌。金衡與老村長感情深厚,救人心切下中了圈套,才也被魔劍控制。

    “此番多虧了幾位的搭救,才不至于遭滅村之禍,大恩不言謝,老朽都記在心里,日后當牛做馬都任憑驅使。”老村長擦干眼淚,顫巍巍站起來,就要向慕從云一揖。

    慕從云急忙將人扶住,沒讓他拜下去。看著老村長花白的頭發,他心口也跟著一陣陣發堵。只是他本就寡言,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良久只能澀聲道:“這都是我們應做之事,您不必言謝。”

    見他態度堅決不肯受這一拜,老村長嘆了口氣,也沒有再堅持,又坐了回去。

    沒等多久,江欞便帶著問劍宗的弟子趕到,隨同前來的還有江欞的父親桐葉長老江叔桐。

    江叔桐到底年長,這些年來鎮守生死門見多了妖魔肆虐的慘狀,嘆了口氣后,便開始指揮問劍宗弟子清點人數,救助傷者,收拾殘局。

    當日村民們便都被轉移到了山下的村子里集中安置。

    隨行的醫修負責救治傷者;修為低的弟子負責給醫修打下手照顧傷者;修為高的弟子則組成小隊,帶著法器以村子為中心開始向四周巡查布防……一切很快便井然有序地開展起來。

    慕從云三人在村子里幫不上忙,索性便也加入巡查的隊伍四處巡查。江欞見狀仗著自己問劍宗少主的身份,也硬是擠進了他們的隊伍里。

    一行人在鑄劍村留了五日,將小靈山和地火洞都翻了個底朝天,又救回來十多名失散的村民,包括之前在地火洞被斬斷一臂的金七叔。

    只是始終不見魔劍蹤影。

    如今鑄劍村已逐漸恢復平靜,部分村民傷勢恢復之后,在問劍宗弟子的幫助下開始著手修復被毀壞的房屋,一切都重新走上了正軌。

    但魔劍始終不知蹤影,總歸是個隱患。

    慕從云心中擔憂,卻沒有表現出來,怕好不容易振作起來的村民們又蒙在魔劍陰影之下。

    倒是沈棄看出來了,手指繞弄著他的發絲道:“化身都消失了,蝕霧結界也散了,說不定那魔劍是終于撐不住地火炙烤,被烤化了才不見了。師兄何必再徒增煩憂?而且退一步說,就算真有什么事,那也是問劍宗該擔心的,我們都要回學宮去了。”

    ——昨日他們忽然收到學宮傳訊,召所有在外歷練的學子回去。

    他們最遲明日便該啟程了。

    沈棄說得不無道理,慕從云輕嘆了一口氣,轉而去探他的脈象:“你的傷都好全了?這幾日怎么看著有點沒精神?”

    沈棄順勢將頭靠在他肩上,神色怏怏道:“外傷是好了,但可能有些傷了根本,精力總是不濟。”邊說,邊去抓慕從云的手。

    慕從云下意識躲了一下,沒躲開,便也就隨他緊緊握著,只是眉頭有些擔憂地蹙起:“要不然讓問劍宗的醫修給你看看?”

    沈棄自然搖頭,那點小傷早就好了。他最近精力不濟格外嗜睡,大約是融合火精的后遺癥。

    但這自然不能讓師兄知曉,于是他只是側著臉湊近一些,小聲道:“師兄待我好一些,我的傷就好了。”

    慕從云疑惑地側臉看他,正要問“你這是什么歪理邪說”,后頸卻忽然被按住往下壓,接著唇上便一涼——

    沈棄含.住了他的唇。

    他的動作很輕柔,只是含.住他的唇.瓣輕輕吮吸,像吃糖一般細細品咂著,輾轉溫柔。

    慕從云按住了他的肩,想推拒手上卻又使不上力氣,只能戰栗著、輕喘著沉.淪在這奇妙的旋渦里。

    良久,沈棄才放開他,那雙漂亮的眼眸黑黝黝的,盈滿了慕從云不敢多看的炙熱情愫。

    慕從云不敢和他對視,別開了眼。

    沈棄低低啞啞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師兄多親親我,我的傷便都好了。”

    “……”

    慕從云可沒有他這樣的厚臉皮,臉騰得就紅了,手忙腳亂地將他推開站起來,匆匆丟下一句我再去地火洞看看,便落荒而逃。

    沈棄坐在原地,回味著方才的美味,又忍不住怏怏打了個哈欠。

    他有些煩躁地捻了下手指,指尖一縷精純的火苗安靜躍動著,已呈馴服之意。

    上一世融合火精時也未有這般情境。

    沈棄琢磨得心煩,只覺得越發困倦,連思緒也跟著遲滯起來,他打了個哈欠,只能怏怏回房養精蓄銳了。

    第74章 蟲鳴

    次日一早,慕從云一行向問劍宗宗主拜別之后,便啟程返回學宮。

    因為鑄劍村的變故,同行的沉海鈞等人都或輕或重受了傷,尚未痊愈。再加上沈棄不知是不是被魔劍傷到了根基,精神一直不太好,總是嗜睡,所以回程的路上走走停停,十分緩慢。

    在進入云中州地界之后,眼看著天色將黑,一行人便尋了個村鎮暫且休整。

    金猊半路上就嚷嚷著辟谷丹吃膩了,一進了鎮子就迫不及待跳下馬車直奔對面的酒樓。其他人嘴上雖然不說,但動作都十分誠實地跟在他后面進了酒樓。

    慕從云與沈棄落在了最后,他看向邊上神色怏怏的人,又探了探他的脈象,依舊瞧不出什么不妥來,眉頭蹙起又無奈舒展,他溫聲道:“下去吧,吃點熱飯熱菜興許精神能好一些。”

    “不想動。”沈棄從鼻間輕哼一聲,順勢倒向慕從云那邊,將頭擱在他頸窩蹭了蹭,才舒服地吐出一口氣來:“他們好煩,想單獨和師兄在一起。”

    因為精神不好,他說話的聲音也帶上了些鼻音,聽在慕從云耳中,莫名多了幾分撒嬌意味。

    他探手摸了摸沈棄的臉:“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沈棄搖頭,雙臂展開摟住他的腰,調整成能正好將人抱在懷里的姿勢才不動了:“師兄陪陪我么?”

    他的個頭要比慕從云高,將頭擱在慕從云頸間時,清瘦的脊背只能委屈地弓起,襯著他沒什么氣色的面孔,格外叫人心軟。

    慕從云看著他無精打采的樣子,心頭軟成了一片棉花,自然不忍拒絕,無奈嘆氣說:“好,我們先去客棧?馬車里也休息不好。”

    沈棄正想應下,但想起一路上吵吵鬧鬧的金猊等人,心里便涌起一股不快來。他抬起臉,唇若有似無地蹭了下慕從云的耳垂,刻意壓低了嗓音央求道:“剛才路過了一片湖泊,景色不錯,師兄帶我去看看好不好?”似是怕慕從云拒絕,他又神色委屈地補充道:“一路上師兄只顧著其他人,和我攏共就說了三句話。”

    那明明是你犯困嗜睡……

    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慕從云抿了下唇,最后只說“好”。

    他給金猊傳了訊,便御劍帶著沈棄去先前經過的那片湖泊。

    湖泊不大,但三面環山,兼之水清見底,風景也算是秀美。此時天色漸暗,一彎明月倒映在水面,周邊四五星子閃爍,倒也適宜賞景。

    “就在這里?”慕從云詢問。

    沈棄挑剔地掃視了一下周圍的環境,不算滿意,但想到不用和金猊那群人呆在一起,又勉為其難地點了頭。

    他從儲物袋里拿出塊皮毛墊子在草地上鋪好,又擺上小幾和酒壺酒盅,才請慕從云坐下。

    等慕從云坐定,他便挨著對方坐下,又黏黏糊糊地蹭上去。

    ——先是將頭靠過去,然后身體也跟著貼近,直到將人緊緊抱在懷里后,才滿足地吁出一口氣,安靜地不動彈了。

    慕從云被他緊緊圈著,只覺得身上仿佛纏了個大型動物,沉甸甸動彈不得。他艱難地側臉去看沈棄,就見對方半垂著眼眸,神色安逸滿足,原本想讓他松開一些的話忽然就說不出口了,只能默默按下了羞赧,紅著耳朵扭頭去看平靜的湖面。

    偏偏耳邊卻傳來濕熱的呼吸,是沈棄低聲喚他:“師兄……”

    “嗯?”慕從云耳朵發癢,心跳也跟著快起來,似乎預感到了什么。

    果然,下一刻沈棄便傾身靠過來,貼上了他的唇。

    他的動作有些急切,但并不粗魯,像是渴水之人遇見甘露,先是大口豪飲,解渴之后,便轉為淺淺地啜飲。

    那是另一種纏綿繾綣。

    慕從云難以抵擋這樣的溫情,他微微仰起臉,睫羽顫抖著,像風中簌簌的秋葉,輕而又輕地回應他。

    胸腔里卻活像揣了只活蹦亂跳的兔子,一刻也不安分。動靜大得他耳旁什么也聽不到,只能聽見心臟劇烈的搏動聲,震得他頭暈目眩。

    沈棄叫了他的兩聲,見他恍恍惚惚沒應,嘴角便勾了下,故意往后退了些。

    尚且沉浸的人果然追了過來。

    沈棄輕笑一聲,在他紅潤的唇上啄了下,啞聲道:“師兄還要么?”

    慕從云沒明白,睜開眼茫然看他:“什么?”

    偏冷的聲線因沾染了世俗的欲望,變得低啞撩人。

    沈棄笑了下,沒有回答,隨手端起邊上的酒杯飲盡,又湊過去親他。

    慕從云下意識啟唇,便嘗到了滿口辛辣的滋味。

    他咳了聲,想躲開,卻被沈棄按住了后腦,迫著他將酒液咽了下去。

    辛辣酒液刺激得慕從云眼角發紅,連眼睫都被沁出的淚水沾濕。等沈棄終于松開他時,連眉目間都染了濕漉漉的水意。

    與平日里截然不同。

    原來師兄也會動情。

    原來師兄動情是這樣的。

    沈棄著迷地看著他,一直壓抑著的難言躁動又沸騰起來,若不是還有一絲理智,他幾乎要控制不住化出龍身,將人密不透風地纏起來。

    手背上泛起一片紅鱗,沈棄趕在慕從云發覺之前又靠過去,將人抱在懷里輕蹭,一聲聲的“師兄”從唇齒間溢出,裹著叫人臉紅心跳的意味。

    慕從云輕吸一口氣,推了下他:“夠了。”

    沈棄不動,反而更貼近他,手指順著糾纏的衣袍探入,輕碰了下:“師兄明明沒夠……”

    慕從云身體一顫,臉瞬間就紅了,他手忙腳亂地去推沈棄,想要逃跑。但沈棄早有所料,手臂困住他,與他嚴絲合縫地貼在一處,唇輕觸他的耳朵,笑得興味盎然:“……我也沒夠。”

    慕從云面紅耳熱,大約是方才壓下去的酒意翻涌上來,連嗓子也變得干澀火.辣。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嘴唇顫抖,卻說不出話,只能滿目無措地看著沈棄。

    沈棄親了親他的眼睛,又親他的鼻尖,最后才落在唇上,帶著濃烈的安撫和討好意味:“師兄若是不知該怎么做,就閉上眼睛……”他的嗓音低沉和緩,帶著蠱惑意味響在慕從云耳邊:“我來就好。”

    慕從云鬼使神差地閉上了眼睛。

    而后便是他從未嘗試的顛倒幻境。

    ……

    等他再睜開眼時,沈棄已經整理好了兩人的衣著。

    慕從云抬眸看他,目光不經意與他的眼神對上,霎時便如同燙著一樣挪開眼睛,再不敢多看。

    他用力抿唇,極力維持大師兄的冷靜,但燒紅的耳朵還是泄露了他不輕易示人的內心。

    沈棄喜愛地摸摸他的耳朵,將下巴枕在他的肩上,輕聲道:“今晚的月亮真圓。”

    “……”

    慕從云沒有回答他,只有滿山蟲鳴。

    *

    兩人回到客棧時已經是后半夜。

    其他人早已休息,金猊還特意給慕從云傳訊,說讓掌柜給他和沈棄留了飯菜。只是那時慕從云根本沒有心神去留意傳訊玉符。

    慕從云捏了下腰間的傳訊玉符,又燙著一樣松開了手。

    即使竭力維持表面的鎮定,但回客房時,目光卻不敢在其他人的房間多做停留。

    終于回到自己的房間,他才輕輕吁出一口氣,慶幸這會兒其他人都已經休息了,不然若是金猊來問他們去做什么了,他怕是難以應對。

    沈棄將床鋪好,又去叫小二送了沐浴熱水,回來見他還在出神,便叫了他一聲。

    慕從云回過神來,見他衣袍整齊,沒有露宿的意思,反而有些疑惑:“你……”

    不等他說完,沈棄便明白了。他眨了下眼睛,無辜道:“今夜再和師兄共眠,我怕師兄休息不好。”

    “……”

    慕從云這回立刻就聽明白了,他抿唇看了沈棄一眼,沒有接他的話茬,沉默繞到屏風后去更衣,準備沐浴。

    一副你自請便的模樣。

    沈棄從慕從云的房間里出來,唇邊的笑意就淡了下去。

    回房之后,他掀起衣袖看了眼手臂上不受控制冒出的小片紅鱗,眉頭不快蹙起。

    今晚他其實有些失控了。

    好在他還未徹底喪失理智,死死壓制住了化為龍身的本能沖動。

    其實這些日子已有苗頭,除了疲倦嗜睡之外,他變得格外渴求師兄。時時刻刻都想親他,想抱他,想和他肌膚相貼……

    那種沖動如同潮水一樣不斷沖擊他的理智,在無法得到滿足后便化為一種難以忍受的疲倦,如此循環往復。

    他只能強迫自己陷入昏睡來壓制這種本能。

    將慕從云騙去湖邊,本來只是想淺嘗輒止,卻沒想到一發不可收拾。

    更沒想到的是……師兄竟然沒有拒絕。

    只是稍微回憶起先前的纏綿,沈棄的瞳孔便控制不住地豎起,手臂上的紅鱗也蔓延開來。他垂眸神色難辨地看著臂上鱗片,良久,右手攏起一團蝕霧在鱗片上抹過,強行壓制了身體的變化。

    只是當紅鱗褪.去后,那種十分熟悉的疲倦感又涌了上來。

    沈棄有些煩躁地拂袖,將火精取出來,壓著怒火道:“你就是再掙扎也無濟于事,待我將你徹底融合,你連一點靈識都不會留下!”

    已經看不出龍形的火焰猛然在他掌心閃爍了一下,只是苦于無法說話,閃爍幾次后又無趣地團起來不動彈了。

    沈棄見它安分下來,以為威脅起了作用,蹙起的眉頭略微舒展,又將之收回了體內。

    第75章 波瀾生

    一行人在鎮上休整了一.夜,次日一早補給過后,又重新上路。

    五日之后,馬車進了重閬城。

    金猊掀開簾子朝外張望,奇怪道:“怎么看起來冷清了不少?”

    按理說年關將近,重閬城中應該會十分熱鬧才對。

    慕從云聞言也往外看了眼,大街小巷確實比他們離開之前冷清不少。街道上倒是還能看見叫賣吆喝的小商小販以及行人,只是神色多少有些瑟縮不安,像是在害怕什么。

    “聆月和觀音應該先到了,等會問問她們就知道了。”慕從云皺了皺眉道。

    “她們昨夜應該就到了,一大早我就給她們傳訊了,但都沒有回訊。”提起這個,金猊更加奇怪,不由犯嘀咕道:“不會是學宮又出什么事情了吧?”

    他倒是不擔心兩人的安危,二師姐和小觀音的修為不低,背后又有玄陵和師尊兩座大靠山撐腰,誰要想在重閬想動她們,多少得掂量掂量。

    慕從云思索片刻,看了看依舊在昏睡中的沈棄,道:“回學宮看看就知道了。”

    這段時日沈棄一直嗜睡,剛開始兩日還有清醒的時候,但到了后面這幾日,幾乎是整日整日的昏睡不醒,與昏迷無異。慕從云也算懂醫術,但幾次探他脈象卻都看不出所以然,一行人只能加快速度趕回重閬,想著請學宮的醫修給他看看。

    馬車駛向學宮,遠遠就看見兩隊披堅執銳的人馬守在門前。看穿著打扮,像是鐘山龍族的人。

    “怎么又是鐘山龍族的人?真是陰魂不散。”金猊小聲嘀咕了一句,放下了簾子,準備直接駕著馬車通行。

    但車到了近前,卻被攔了下來。領頭之人硬聲道:“下車,一個一個過。”

    “這是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對方來者不善,金猊自然也不會客氣,瞪了對方一眼,扭頭看慕從云。

    慕從云向他搖了搖頭。

    眼下學宮情形不明,還是避免多生事端。他打起車簾,看向隱在一旁未曾出面的學宮管事道:“我師弟昏迷不醒,可否由我帶他一道?”

    那管事沒想到他竟發現了自己,遲疑了片刻,還是點頭。

    一行人下了馬車,排成一條長列步行進入學宮。

    慕從云背著沈棄走在最前,其他人緊隨其后。

    金猊東張西望,也沒有看出這其中有什么蹊蹺。學宮大門前兩頭石雕異獸面孔猙獰,一如從前威武。他快走兩步到了慕從云身后,小聲道:“沒發現問題,這鐘山龍族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慕從云抬眸掃了右上方一眼,眉頭緊蹙,朝他微微搖頭,示意他不要多說。

    從踏進學宮大門之后,他就感覺有一股令人不適的視線投了過來,但卻尋不到根源,只能憑感覺猜測應該是在右上方的位置。

    背上沈棄還在昏睡著,學宮情況又詭異難言,他心里驀然生出些許不安。

    從外門到內門,不過短短二三十步的距離,卻仿佛格外漫長。

    慕從云背著沈棄從內門走出來,看清前方等候的人后,陡然頓住了腳步。隨后的金猊等人陸續出來,看見前方的陣仗也紛紛停下,神色疑惑。

    目光掃過殷秉衡等人,最終落在掌宮姬煬身上,慕從云不動聲色按住悲天的劍柄:“姬掌宮,這是……?”

    姬煬道:“此事與你們無關,慕小友將沈棄留下,便可以離開。”

    隱隱約約的不安應驗,慕從云繃緊神色:“沈棄是我師弟,又因處理蝕霧異變受傷昏迷不醒,掌宮若不說清楚所為何事,我決不可能將他單獨留下。”

    慕從云說得還算客氣,但金猊向來混不吝,他上前和慕從云站到一處,雙手抱胸語氣嘲諷:“鐘山龍族、妙法門,大覺寺,偃都……人到的這么齊,諸位這是想趁著我們師尊不在以大欺小么?但我們玄陵弟子也不是任人魚肉之輩!”

    他這話說得太過不客氣,幾個大宗門的長老臉色微變,只是似乎顧忌著最終沒有說什么,都看向殷秉衡。

    “我鐘山龍族的家務事,恐怕還輪不到玄陵來置喙。”

    殷秉衡嗤笑一聲,掌心向上祭出一面造型奇特的鏡子,聲音壓抑著怒意:“塵緣鏡可堪過去,照破一切迷障。孽子,你還要裝到何時?”

    這話分明是沖著沈棄而來。

    慕從云心頭一跳,下意識回頭去看趴在他肩頭的沈棄。

    沈棄依舊昏睡不醒,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也察覺到了外界的紛爭,眉頭皺了起來,眼睫也顫動得厲害。

    慕從云強迫自己定心,看向殷秉衡:“陰族長恐怕認錯人了,沈棄是我從南槐鎮救回的孤兒,無父無母,自小吃百家飯長大。因無家可歸,才拜入玄陵門下。”

    “還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陰長命慣會偽裝自己玩弄人心,你們不過是被他的假面騙了。”

    一直跟在殷秉衡身側的黑衣人忽然出聲,眾人的目光下意識看向他。就見對方將兜帽摘下,露出了真容。

    ——竟然是從水牢逃脫的陰識。

    “陰識?”慕從云驚訝出聲。

    陰識朝他陰冷笑了下,看向殷秉衡,恭敬道:“父親,還是由我來說吧?”

    殷秉衡頷首,將塵緣鏡交給了他。

    陰識一手托鏡,一手結印在塵緣鏡上輕抹,隨后將塵緣鏡轉向沈棄:“大家看看,這不過是一個穿著人皮的妖魔罷了。”

    塵緣鏡鏡面上,映照出一個容貌不同于沈棄的青年。

    面部輪廓深刻,五官秾麗,但并不顯女氣,即使閉著眼神色虛弱,眉間那股不好惹的煞氣依舊遮掩不住。

    一眼看去便知此人絕非善類。

    與沈棄的溫和無害截然相反。

    陰識掃過在場眾人的神色,嘴角微不可查地勾了下。他重新看向慕從云,苦口婆心地勸道:“我有一個小弟名喚陰長命,他天生殘缺,孱弱短壽,無法修行。族中雖對他多有愛護,但他卻始終不甘認命,想要尋到逆天改命之法。他在翻遍族中禁書后,悄悄離開了天外天來了西境。父親派了不少人手找尋,但始終遍尋不得。直到前些日子,我們收到傳訊,說有人在南槐鎮見到了一條入魔的龍。”

    他注視著慕從云的表情,緩聲道:“我們便猜,這入了妖魔道的龍,恐怕就是小弟了。這就是我與大哥二哥前往學宮的緣由。”說到此處,陰識的神色倏爾轉為悲痛:“只是沒想到小弟竟對我們幾個兄弟嫉恨入骨,才一照面,便忍不住暗中對我們出手。后來、后來更是……”他表情痛苦,幾乎快要說不下去:“更是殘忍殺害了二哥,嫁禍給我!若不是我撐著一口氣從水牢逃出去,回天外天取了塵緣鏡,恐怕永遠都無法為自己洗刷冤屈!”

    眾人聽著,不論信或不信,皆是神色唏噓。就連殷秉衡亦抬手按了按他的肩。

    慕從云冷眼看他演戲。

    除了最開始時看見塵緣鏡里那張陌生的臉時有些驚詫,之后他便越來越平靜。

    平靜到陰識自導自演的戲都快要唱不下去。

    他只能問慕從云:“慕師兄去南槐鎮處理異變,那么巧見到了沈棄。又那么巧我那入了妖魔道的小弟也在南槐鎮出現,你不覺得……這巧合太多了嗎?”

    “說不定是他早有預謀,刻意在那等著你。”

    慕從云神色無波:“這都是你的一面之詞。塵緣鏡最多能證明沈棄身份有異,卻不能證明其他。眼下沈棄昏迷不醒,要斷是非曲折,也該等他傷好清醒之后。且不論他從前是何身份,眼下他是切切實實敬了茶拜入玄陵門下,那便是玄陵弟子。玄陵弟子,萬沒有交給外人處置的道理。”他看向掌宮姬煬:“姬掌宮,您說是不是?”

    姬煬頷首:“慕小友所說不無道理。但若今日只是玄陵與天外天的家務事,學宮還有其他宗門的長老們絕不會齊聚于此。”

    他嘆息一聲,將一份卷宗拿出來。

    “傳聞酆都有四鬼王,其中最為神秘的便是去歲取代了上任鬼王占據了天子殿的新任鬼王‘詭天子’。詭天子橫空出世身份不明,又修得一身霸道詭異的功法,至今未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他說著話鋒一轉:“但就在月前,學宮安插在酆都的探子傳訊回來,說探到了‘詭天子’的消息。”

    姬煬抬手畫了一面水鏡,水鏡中隱約能看見一道張揚的紅色身影,那身影側身站著,手中執著森冷的龍骨兇兵,正是‘詭天子’一戰成名的武器。雖只能看清小半張臉,但依然能辨認出那眉眼神態,與塵緣鏡中的人一般無二。

    “詭天子行蹤飄忽,但一直未威脅到西境。我收到傳訊后,并未張揚。直到前些日子陰族長前來尋我,同我說起幼子之事,我看到了對方少年的時的畫像……”

    畫像上的少年雖然年幼,但眉眼已有后來的模樣。

    姬煬收起水鏡,再次嘆息:“酆都妖魔潛入,事關西境安危。慕小友,將人交給我們吧。”

    第76章 誰要殺他

    酆都,詭天子。

    慕從云想起了在南槐鎮見過的那個人。

    ——黃金面具遮面,錦繡紅袍張揚,舉手投足之間煞氣翻涌,與他所認識的沈棄判若兩人。

    但是姬煬說得也有道理,學宮還有其他大宗門沒有理由聯合起來迫害一個普通弟子。

    他下頜繃緊,沉默不語。

    姬煬試探上前一步:“將人交給我吧,待一切是非曲直辨明,我們會給玄陵一個說法。”

    慕從云牙根緊咬,沉寂的目光掃過在場之人。

    先前站在他身后的學子已經遲疑著散開,無聲劃清了界限;殷秉衡父子神色陰郁虎視眈眈;各大宗門的長老們看似隨意地站著,實則時刻在防范他逃走……

    只有金猊始終站在他身邊。

    將昏睡的人往背上托了托,慕從云撕碎衣袖用布條將人固定住:“掌宮,恕我不能從命。”

    悲天劍出鞘,懸浮在他身側。慕從云沉聲道:“我師弟處理蝕霧異變受傷未醒,無法為自己辯駁。不論諸位有什么指控,還請等他傷愈清醒之后再來當堂對質,如此才能叫玄陵上下心服口服。”

    幾大宗門的長老沒想到他竟如此強硬,一時陷入兩難。

    沈棄很可能就是酆都鬼王,如今又正逢受傷虛弱,他們是萬不能將人放走的。但若慕從云執意要護,他們動起手來刀劍無眼,傷了沈棄還好說,若不小心傷了這位首席大弟子,恐怕謝辭風不會善罷甘休。

    沒人想當這個出頭椽子。

    就在兩方人僵持之際,慕從云耳邊忽然傳來一聲低喚。

    “師兄……”

    慕從云眼睫一顫,將他放下來扶住:“醒了?”

    沈棄有些虛弱地靠在他身上,朝他露出個蒼白的笑容:“我都聽見了。”

    慕從云沉默,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良久才問:“他們說的是真的么?”

    沈棄反問:“如果是真的,師兄會殺了我嗎?”

    慕從云思索片刻搖頭,說不知道。

    意料之外的答案,但似乎又在意料之中。

    這一切總要有個結果。

    初時沈棄只想,若是師兄不要他了,那便將人殺了就是。可事到臨頭,卻又生出千萬般不舍和不甘。

    真是不甘心啊。

    沈棄勉強笑了下,眼角不知為何有些紅。他輕輕攥住慕從云的衣袖,低聲哀求:“師兄,你信我,別不要我。”

    慕從云沉默許久,說:“好,我信你。”

    陰識聞言冷笑:“玄陵這是要公然包庇,與酆都妖魔為伍了?”

    他深知這些正道之人的顧慮,煽風點火道:“酆都妖魔擾亂西境,包庇之人當視作同黨,這可都有先例可循。諸位顧忌玄陵的面子不敢輕舉妄動,可玄陵說不定早就同酆都勾結,狼狽為奸了!”

    這話說得可謂誅心,不僅要置沈棄于死地,連玄陵亦要拉進渾水。

    “諸位煞費苦心設局繞了這么大個圈子,就是為了沈棄吧?既要私下處置我玄陵弟子,又不愿知會玄陵,與私設公堂又有何異?”

    慕從云冷冷看了陰識一眼,沉聲道:“沈棄是我從南槐鎮救回,不論他是何身份,做了何事,我皆可一力承擔后果。但此事與玄陵上下無關,在一切真相查明之前,我也絕不會允許你們將人帶走處置。”

    并指在腰間的玉牌掛繩上一劃,始終不離身的玄陵弟子令牌便落入掌心。慕從云凝視一瞬,將之遞給了金猊:“你帶著我的令牌回玄陵向師尊請罪,就說是我一意孤行要保沈棄,不愿牽扯師尊令玄陵蒙羞,因此自逐出門,此后所為及生死皆不與玄陵相干。”

    “大師兄!”金猊不肯接令牌:“你不必如——”

    “金猊!”慕從云冷聲打斷了他,面上是從未有過的肅殺之色:“不必再說,若你還當我是師兄,便按我說的做。”

    金猊與他對視瞬息,敗下陣來,只能咬牙接過了令牌。

    慕從云運動將他推了出去,悲天劍橫于身前,將沈棄密不透風護在身后:“如今我已非玄陵弟子,誰要殺他,便先從我的尸首上踏過去。”

    沈棄半靠在他身上,側臉望著他。因為詫異,神色有些怔怔:“師兄……”

    慕從云低低應了一聲,悲天劍劍意凜冽,無一絲懼意。

    倒是陰識見他如此,眼角抽動,低聲對殷秉衡道:“父親,傳言酆都鬼王修為莫測手段毒辣,若這次讓他逃了,日后恐怕……”

    “為父明白。”殷秉衡抬手止住他的話,目光投向沈棄:“那日晚上出現在九星樓的人是你。”

    他語氣里并沒有多少疑問。

    沈棄掀眸看他一眼,又懨懨收回目光,并不作答。

    殷秉衡臉上閃過怒意,卻還是壓著脾氣道:“若你現在認錯,我尚能念著父子之情留你一命。”

    虛情假意的話聽得沈棄心煩。

    他壓下了體內躁動的氣血,冷笑道:“師兄方才不是說了,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孤兒,無父無母。陰族長這么愛給別人當爹?”

    最后四個字,被他咬得極重。

    “孽子!”

    殷秉衡臉色一沉,單手化爪朝他抓來——

    慕從云執劍擋下,與他對峙,寸步不讓。

    殷秉衡收回手,一拂袖,看向躊躇的姬煬等人:“諸位還不動手,是準備放這妖魔逃了?”

    被他一喝,幾個大宗門長老也不好再袖手旁觀,呈合圍之勢將慕從云沈棄二人圍在中間。

    數位無上天境和忘塵緣大圓滿境的大能聯手圍攻,就是神仙也難逃。

    金猊在外著急上火,但學宮顯然提前阻斷了傳訊之法,他不僅沒辦法聯系上二師姐和小觀音,更無法向師尊報信。只能眼睜睜看著大師兄護著沈棄,以一敵眾。

    好幾次他想要動手,都被大師兄用眼神喝退了。

    他只能緊緊攥著玉牌,險些連牙都咬碎,卻沒有絲毫辦法。

    慕從云抵擋得有些艱難。

    再是天資出眾,他也還是個剛過及冠的少年人,就算前后兩世的歲數加起來,也還沒有在場中人的一半大。

    悲天劍染了血,殷紅的液體順著手腕倒流,染紅了白袍。

    明知是死局,他卻沒有半分退卻。

    沈棄被他護在身后,看他神色無波,一柄悲天劍戰至漫天雪色。

    他已經撐了那么久,再撐不了許久了。

    白色的雪落在沈棄掌心,很快便化做水色,留下一點沁涼。

    沈棄虛握掌心,眼中猶豫沉淀下去,化作一片冷沉。指間鎖紅樓閃過流光,他十指微曲,強行催動體內穢元,無數污穢之線霎時激射而出,鋪天蓋日交織成網,牽制住了其他人的動作。

    “是蝕霧!”

    “他竟能操縱蝕霧!”

    “果真是酆都的妖魔……”

    無數驚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沈棄沒有去看慕從云的表情,只是飛身上前強行攬住他的腰將人帶起,踏著縱橫交錯的污穢之線飛身離開。

    徑直出了城,確定那些人無法追上來后,他才將人放下,冷冷看向身后:“滾出來。”

    跟了一路的趙槐序悻悻現身:“我還以為你當真受傷要死了,看來不用我——”

    話還沒說完,就見沈棄驀地吐出一口血,倒向了慕從云。

    慕從云下意識接住他,看向那張有些陌生的面孔,嘴唇蠕動,最后也沒有說出什么來。

    從沈棄帶他離開開始,他的大腦就一片空白。

    像某種生了銹的老舊零件,難以轉動。

    沈棄不在意地擦了下唇邊血漬,追著他的眼睛問道:“師兄后悔護我嗎?”

    慕從云喉結滾動,良久才說:“你讓我信你,你騙我。”

    沈棄笑了下,抬起手似乎想碰碰他,又收了回來。他懨懨地閉上眼,低聲說:“師兄若是生氣,可以殺了我,我寧愿死在師兄手里。”

    說完,他便不再出聲。

    他躺在慕從云懷中,呼吸又變得很淡。

    慕從云呆了很久,才意識到他不是不說話,是又昏迷了過去。

    他下意識去探他的脈象,卻發現他靈脈混亂,手背甚至不收控制地浮起一片片紅鱗。

    趙槐序在旁看著,問他:“他這是怎么了?”

    慕從云垂眸搖頭:“不知道。”

    趙槐序又問:“你準備如何處置他?”

    慕從云將人背起來,沒有回答,只說:“先尋個地方暫避風頭吧。”

    趙槐序聞言又露出看好戲的神色:“你不準備殺他?”見慕從云不語,他又嘆氣道:“算了,你跟我來吧。這閬州可沒你想的安全,追兵很快會來。”

    說完見慕從云不動,他只得無奈解釋道:“我欠他一個人情。”

    見慕從云動了,他才轉身在前帶路,滿臉愁苦唉聲嘆氣:“你是聆月的大師兄,若你出了事,我怕是這輩子都要打光棍了。”

    ……

    果然如趙槐序所說,十方學宮、黎陽王朝以及各大宗門的緝捕文書很快就張貼在各地,追兵也接憧而至。

    趙槐序帶著慕從云東躲西藏數日后,兩人到了東州地界。趙槐序十分熟練地在十方結界的邊界村落里尋到了一口平平無奇的枯井,帶著他鉆了進去。

    慕從云跟著他從井口出來,看見身后緩慢流動的無形屏障時,神色才變了變:“難怪酆都妖魔在西境如入無人之境。”

    這口井竟連通十方結界內外。

    趙槐序嘖嘖搖頭:“你們被那幫子老頑固養的太迂腐,西境不全是正道好人,酆都也并不都是妖魔。”

    他御劍行在前面:“前面是五鬼道,過了五鬼道就是我的無歸亭,先去我那兒避避吧。”

    第77章 酆都

    酆都與西境之間,隔著一片看不到盡頭的蝕霧海。

    深灰色的蝕霧翻涌之間,偶爾能看見霧中游蕩的怪物,那都是從前死在蝕霧之中的人。他們被蝕霧侵蝕,失去神智,經年累月地游蕩在這片無人之地。

    “怎么穿過蝕霧?”慕從云好奇。

    趙槐序倒是不藏私,自袖中儲物袋里拿出一盞大紅燈籠點亮,當先在前帶路:“跟著我走。”又叮囑道:“蝕霧侵蝕神智,蝕霧中的怪物也有些能惑人神智,等會不論看見什么聽見什么,都不要管,絕對不能離開燈籠光籠罩的范圍。”

    慕從云頷首,背著沈棄緊跟在他身后。

    紅燈籠微微搖晃著,在灰色霧氣中散發出暖色的光。慕從云跟在趙槐序身后,發現以他手中的紅燈籠為起點,竟有兩排紅燈籠隱隱綽綽地向前延伸,如同一條小路般,蜿蜒深入蝕霧深處。

    他猜測這個紅燈籠大約是路標一類的法器,就不由多看了幾眼。

    趙槐序留意到,略有些得色地解釋道:“這是酆都制造的引路法器,只要提著燈籠,不管深入蝕霧多遠,都能找到回酆都的路。西境這么多年來偏安一隅不思進取,恐怕還沒見過蝕霧深處的厲害。”似想到什么,他臉上露出一絲嘲諷之色。

    “蝕霧深處有什么?”慕從云順勢問道。

    趙槐序偏頭看他一眼,用一種十分奇異語氣道:“等會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跟著燈籠的指引,兩人深入蝕霧之中。暖黃的光與灰色蝕霧分明,如同結界一般將蝕霧排斥在外。慕從云回頭看了一眼身后,除了濃郁到變成深黑的霧氣,什么也看不見。十方結界,甚至于西境,在這無邊無際的蝕霧海之中,也不過滄海一粟。

    慕從云暗暗心悸,正要收回目光時,忽然在某一處定住。眼眸緩緩瞇起,在看清蝕霧中隱藏的東西后,曈孔一瞬放大——

    他裝作什么也沒有發現般收回目光,低聲提醒趙槐序:“后面有……”他停頓了一下,不知道該用什么詞語來形容方才看見的東西,只能含糊略過:“……有東西跟著我們。”

    趙槐序笑了下,往右邊側了下臉示意:“你再看看那邊。”

    慕從云看去,頓時沉默下來。

    趙槐序示意的方向,有一片細碎的紅光緩慢閃爍著,若不留意去看,只會以為是什么發光的蟲子一類。但若是定睛細看,就會發現那根本不是什么蟲子,而是眼睛。

    密密麻麻的,散發著危險紅光的眼睛。就好像有什么生物,一個疊著一個聚集在一起,朝他們看來。

    慕從云頭皮發麻:“那是什么東西?”

    趙槐序搖頭.答得干脆利落:“不知道。”

    大約是慕從云臉上的疑惑之色太過明顯,他聳聳肩,解釋道:“蝕霧深處全是這些東西,沒見過光,長得千奇百怪,和養蠱一樣你吃我我吃你,誰知道最后養出來的是什么東西?遇見了一般能不招惹就別招惹,實在避不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也沒人會探究這到底是個什么怪物。”

    慕從云沉默下來,眉頭微微皺起。

    他在西境從未遇見過這樣的怪物。他們面臨的最大威脅,也就是十方結界動蕩時蝕霧侵入,有人或者物遭受蝕霧侵蝕產生異變。

    但那些異變對比蝕霧深處的這些怪物,不過是小巫見大巫罷了。

    他臉上現出一絲憂慮來,如果有一天十方結界撐不住了,西境眾人被迫面對蝕霧深處的怪物時,能有勝算嗎?

    答案顯而易見。

    慕從云擰著眉,心想等安頓好沈棄之后,得想辦法把消息傳回玄陵,讓玄陵提早防范。

    小心地繞開濃霧里虎視眈眈的怪物,兩人又在濃霧里穿行了一個多時辰,才終于看見了紅色燈籠的盡頭——

    一座造型別致精巧的八角樓矗立在濃霧邊緣,飛起的檐角下一盞盞紅燈籠輕輕晃動。灰霧繚繞間,如同陰曹地府的鬼樓矗立,陰森詭譎。

    而在八角樓更遠處,被灰霧籠罩的地方,依稀可見連成片的燈火在霧中明滅閃爍,竟似是有人居住。

    “到了。”

    趙槐序神色明顯放松下來,他打了個呼哨,就見八角樓緊閉的大門洞開,兩隊著淺紫衣裳的侍女迎出來,個個花容月貌,嗓音動人:“仆恭迎主人。”

    許久未曾歸家,趙槐序都差點忘了家里還養著一群探子。他后知后覺想起身后之人的身份,以拳抵唇輕咳了聲,板著臉解釋道:“這些是我養的探子,個個都是打探消息的一把好手。”

    所以你可千萬不要誤會,在我心上人面前瞎說。

    慕從云不知道他心理活動,微微頷首就跟著他入內:“你這里有醫修嗎?”

    離開學宮之后沈棄就陷入了昏迷,這么些天里他一次都沒有醒過,浮現的紅鱗也從手背向上蔓延至胸口。慕從云每每看著這張即使昏睡著也充滿攻擊性的陌生面容,心底就會涌上無數的問題和疑惑。

    然而他有再多的問題,面對一個昏迷不醒的病人,也注定尋不到答案。

    將涌上來的情緒壓下去,慕從云把昏迷的人小心放在羅漢榻上,他不太想看著那張陌生至極的臉,只將目光定在他的胸口,道:“他體內的靈脈越來越混亂,得找到原因,才能對癥下藥。”

    “醫修倒是有,不過酆都城的醫修輕易不要找為好。”

    趙槐序將兩指搭在沈棄腕間,探入一縷靈力查探。只是靈力剛剛探入,就被一股兇狠蠻橫的力量絞殺。趙槐序猛地收回手,驚疑不定地看著沈棄,半晌才磨著牙道:“真是個瘋子,他竟然將蝕霧之力強行納入靈脈之中。”他疑惑看向慕從云:“這些時日.你天天探查他的情況,竟沒發現?”

    “蝕霧之力?”慕從云一愣,按住沈棄手腕將靈力探入,然而他的靈力運行一周,卻并未如同趙槐序那樣遭受蝕霧之力的絞殺。

    趙槐序見狀從鼻孔里哼了一聲,忿忿嘀咕道:“竟然還會區別對待。”

    “你等著,我這就去讓人找個醫修來,還治不了他了。”跟慕從云交代了一句,趙槐序便氣哼哼地出門去了。

    慕從云獨自留在廳中,他細細打量著沈棄的面孔,卻想起了當初在南槐鎮遇見的那頭龍。

    黃金瞳,紅玉鱗。

    粗壯的身軀盤繞在巨樹之上,龍爪深深嵌入樹干,仰首吸納蝕霧。縱使被污穢之力反噬,鱗片皸裂,血落如雨,仍然不肯停下。

    陰識說:沈棄天生殘缺,命短不壽,無法修行。他為了逆天改命,偷入西境修習禁術,才入了妖魔道。

    慕從云伸手摸了摸沈棄額頭右側,那處光滑平整——但他分明記得,當初南槐鎮的那頭巨龍,右邊龍角齊根而斷,只剩下一個鼓包樣的凸起。

    “是你嗎?”

    輕飄飄的聲音在屋中回蕩,卻無人應答。

    *

    趙槐序很快綁了一個醫修回來。

    對方看著也就二十余歲,一身天青色長袍文質彬彬,臉上仿佛還擦了粉,雖然俊俏,但也添了幾分脂粉氣。打眼看去是個弱質文人,怎么看也不像醫修。

    慕從云投以疑惑的目光。

    趙槐序將對方的手松了綁,呵呵冷笑道:“正經醫修在酆都可活不長,最多的就是他這種醫毒不分家的老毒物。”見對方還在磨磨蹭蹭,他拔出劍來彈了下劍身。陰沉道:“勸你老實點別耍花招,進了無歸亭的人,沒我同意可出不去。”

    對方聞言頓時直起了腰桿,臉上文弱一掃而空,多了種難以言喻的妖異氣質。皮笑肉不笑道:“就算是鬼王,也得守規矩吧?”

    “進了無歸亭,我就是規矩。”趙槐序不耐煩,催促:“快點。”

    醫修被逼無奈,不情不愿斜眼去看昏迷的沈棄,等看清楚之后他“咦”了一聲,臉上神情頓時變得興味盎然起來。

    他圍著羅漢榻走了一圈,問:“龍族?”

    趙槐序挑眉:“還有點見識,能治嗎?”

    “我活了這么些年也不是白活的。”醫修雙眼放光,嘖嘖兩聲,俯身去看沈棄手背上的紅鱗。他盯著看了片刻,忽然出其不意拔了一枚鱗片下來。

    只是他剛握住鱗片,就疼得“嘶”了一聲。攤開手掌,就見掌心被割開了幾道口子,傷口中有淺淡的蝕霧往里鉆。

    “還挺兇。”醫修抽了口冷氣,迅速拿出個銅鈴樣的法器將蝕霧驅散。

    包裹在鱗片上的蝕霧之力被驅散后,鱗片才安靜地躺在他掌心。比指甲蓋略大一些,質地如玉,中間厚,邊緣鋒利,是制作法器的上好材料。

    若是能多拔幾片……

    醫修心思正轉動著,就對上一雙沉靜的眼,以及一把散發著凜冽劍意的劍。

    “治好他,鱗片給你當報酬。治不好……”

    余下的話他沒說完,但那柄劍已經替他說了。

    屋里的三個人都不是善茬,醫修悻悻收起龍鱗,老實了許多:“他昏迷多久了?除了昏迷還有其他癥狀嗎?”

    “半個多月了,一開始是只是精力不濟嗜睡,后來就是昏睡不醒。至于其他癥狀……”慕從云細細回憶:“比平時更纏人算不算?”

    “還沒完全昏迷的那段時間,他變得很粘人,如果有人陪著,精神就會好些。”他回憶著沈棄那段時間的言行,語氣依舊不冷靜,只是被長發遮住的耳尖有些發熱。

    “若我猜得不錯……”醫修拉長了調子,俯身去摸沈棄的骨頭:“這是條還未長成的龍。”

    第78章 幼龍

    此言一出,滿室愕然。

    “沒長成的龍?”

    屋里要數趙槐序的反應最大:“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這還是條幼龍。沒蛻皮,也沒發.情。”醫修雙手一攤,朝他翻了個白眼:“龍沒見過,蛇總該見過了吧?這倆雖然不是同族,但也習性相近,早年還常有蛇妖修煉有成飛升成龍的傳說。蛇要蛻皮,到了發.情期需要交.配,龍族的習性也差不多,只是因為壽命更長,他們蛻皮期和發.情期也更長。要是古籍記載得沒錯,幼龍成年時的這一次蛻皮期最為關鍵,這決定著這條龍成年后的實力。”

    他說著又摸著下巴沉吟片刻,有幾分疑惑:“不過按理說幼龍蛻皮并不算什么兇險之事,就算同時撞上發.情期,也最多是讓他們變得更加殘暴一些,不該這么陷入昏迷……”

    想了很多緣由也解釋不通,醫院干脆撂了挑子:“我也想不出為什么、”

    趙槐序吸了口氣:“那你還知道什么?我們要怎么把人弄醒?”

    醫修警惕地退后了一步,因為打不過只能耐著性子同他講道理:“首先我不是正經醫修,其次我也也是一次見到龍族,我不知道豈不是合情合理?”眼看著趙槐序臉色越來越黑,他話鋒忽然一轉道:“要說把人弄醒吧,我倒是有個劍走偏鋒的法子,看你們愿不愿意一試了。”

    “有辦法就快說,別裝腔作勢。”

    “龍性本淫,這條幼龍又在發.情期,你們若能尋一條同樣在發.情期的雌龍來,或許能刺激他清醒過來。”醫修語速飛快說完。

    “我去哪兒弄一條發.情的雌龍給他?”趙槐序壓著怒氣。

    “那雌蛇也可以一試嘛。”醫修搓了搓手笑了下:“治病救人還需不拘小節一些。”

    趙槐序陷入沉思,有點心動,又擔心沈棄真的醒了會殺人……

    正猶豫時,卻聽一直沉默的慕從云開口道:“不必了。”

    他的聲音清清冷冷,聽不出太多情緒,那雙帶著涼意的眼睛落在醫修身上,定了片刻。直將人看得渾身發毛之后,才問:“關于龍族的蛻皮期,你可還知道什么?”

    這是個不好惹的主,醫修不敢再胡說八道,搜腸刮肚想了片刻,道:“據我所知龍族多是火屬,靈力暴烈,蛻皮期更甚。你若想幫他,可用靈力替他梳理暴烈靈力,或許有些許助益。”

    慕從云朝他頷首:“慢走,不送。”

    醫修眼睛滑向趙槐序,見對方沒有阻止的意思,便飛快往緊閉的大門走去。行到門前,他摩挲著袖中的龍鱗,良心發現的提醒道:“龍族蛻皮時會化作原形,你們最好尋個更寬敞開闊的地界。”

    慕從云應下,等人走后將沈棄抱起來,對趙槐序道:“你這里可有合適的場地?要是沒有,我帶他出去尋。”

    送佛送到西,趙槐序自然不能讓他自己在酆都找,道:“跟我來。”

    無歸亭在酆都邊緣,再往前十數里地,就是酆都地界。而在無歸亭和酆都中間的這段路,則屬于三不管的危險地帶。

    地形崎嶇,怪石聳立。終日蝕霧繚繞,但也比不了五鬼道上遮天蔽日的蝕霧。是打家劫舍、殺人越貨的圣地。自然也足夠藏一條龍。

    “這里距離無歸亭不遠,進了山洞往里走,最深處有一間十分寬敞的石室,里面一應用具俱全,只要不把山折騰塌了,應該不會被人發現。”

    這里原本是趙槐序躲清閑的隱秘之處,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現在只能忍痛割愛讓給沈棄。

    慕從云道過謝后,便帶著沈棄入內。

    山洞通道狹窄,初始黑不見五指,但往里走了一陣后,便能看到柔和的光暈。慕從云定睛看去,發現兩側還有頭頂的石壁上竟零星嵌顆顆拳頭那么大的明珠,痕跡粗礦,不像是人為,反而像是自然形成。

    順著明珠鋪就的石壁走到底,便看到了趙槐序所說的石室。

    石室布置簡單,除了明顯是后來添置的桌椅屏風等物,最顯眼的就是中央一塊巨大的石頭。那石頭也散發著淡淡光暈,看質地和外面石壁上嵌著的明珠材質一樣。只是體積更大。邊角似乎被刀劍打磨過,被人為地雕琢成了橢圓形,正適宜打坐休憩。

    慕從云將昏迷的人放上去,將他擺弄成盤膝而坐姿勢。

    之后自己檢查了石室,又在入口設下幾重禁制,才同樣坐上巨石,盤膝在沈棄對面坐下。

    兩人面對面,即便慕從云不想多看這張面孔,這會兒也不得不看了。

    石床散發的淺淡微光映照著這張臉,似乎又添了幾分妖異。慕從云的目光順著精致五官往下,落在他寬闊的肩膀上,在看見熟悉的紋飾時微微定住。

    ——這些日子沈棄昏迷不醒,身上依舊穿著玄陵弟子的法袍。

    法袍原本是適合沈棄偽裝的身形,與他真實的身形并不相襯,各處都短了一截,先前沒注意,現在看,卻多少有幾分滑稽。

    就像他們之前的相識相知一般。

    慕從云垂眸,眼底多了幾分未曾示人黯然。

    “你也騙我。”

    他抬起眼,定定看著沈棄,壓低的聲音里藏著不知該如何宣泄的惱意。

    昏迷的人自然不可能回應他。

    慕從云默然片刻,收拾了情緒,將掌心與沈棄掌心相對,按照那個醫修所說,將靈力渡過去,為沈棄梳理體內混亂的靈力。

    沈棄的身體就像一口不知底的深潭,無論慕從云送了多少靈力進去,都仿佛激不起半點水花。

    唯一的變化是,沈棄身上的紅鱗似乎更多了。

    慕從云解開他的衣袍檢查,發現玉質紅鱗從腰間開始往上,已經爬滿了整片胸膛,和蒼白的膚色對比,越發妖異詭譎。

    而且隨著鱗片的增多,沈棄的體溫似乎也升高了些許。

    慕從云猶豫著去觸摸他胸口的鱗片確認溫度,入手卻不是光滑的玉石質感,反而有些粗糲磨人。他湊近仔細看去,發現這些十分漂亮的鱗片上,隱隱約約似覆著一層半透明的薄膜。

    這應該是那個醫修說的蛻皮了。

    看來對方也并不全然是瞎說。慕從云稍稍松了一口氣,正要撤身離開,卻感覺腰身一沉,像是被什么圈住了。緊接著頭頂傳來沙啞的喚聲:“師兄……”

    他驀然抬首,就對上了一雙半瞇起的豎瞳。

    大約是還沒完全清醒,沈棄的眼神還有些渙散,暗金色從眼瞳邊緣暈染,到了中間,就融進了黑色里,變成了深潭般的暗金色。

    慕從云和他對視數息,移開了目光:“你醒了?”

    沈棄定定看他,追過來用手臂抱住他,低低喃喃道:“師兄……在生氣……”

    慕從云眼睫一顫,想要反駁,沒來及開口,就被貼過來的人抵住了額頭,又討好地蹭了蹭:“師兄別氣……”

    他的聲音有點含混的嘶啞,聽起來仿佛從前同慕從云撒嬌的模樣。

    慕從云聽得心軟,但眼神卻十分清醒,他抵住沈棄的肩膀,堅定地將人推開,卻發現掌下的觸感陡然變得綿軟充滿吸力——

    他霎時一驚,定睛去看,卻發現四周的景致變得陌生起來,而沈棄也不在他身邊。

    慕從云感覺自己被困在了什么東西里,不能動,只能看。用了很長的時間,他才意識到自己大約陷進了沈棄的記憶里。

    而此時的沈棄,大約還是一顆未曾孵化、備受矚目的蛋。

    腴晰

    所有來看望這顆蛋的人都會期待無比地恭維:“小公子定然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天驕,定會帶領我鐘山一族離開天外天,重回昔日榮光!”

    說的人多了,連這顆蛋好像都信了。慕從云感到到這顆蛋有些急切又欣喜的破殼欲.望時,眉頭不由皺了起來。

    萬眾期待之中,這顆蛋終于迎來了破殼的時機。

    紅色的小龍艱難萬分地用孱弱的爪子破開堅硬的蛋殼,朝捧著他的人發出第一聲微弱龍吟。

    那聲音微弱又渺小,卻滿是歡喜。

    是在叫父親。

    慕從云看向臉色驟變的殷秉衡,沒有在他眼中看到半點欣喜之意。

    他斂眸,果然……

    殷秉衡冷冷看著孱弱無比的幼子,即便收斂了怒意,眉眼間的失望卻難以掩飾,他甚至忘了給幼子取個名字,便隨手將孱弱的幼龍扔給了一旁的管家:“劃個院子出來,找個人照顧他。”

    管家遲疑追了兩步:“族長,您還沒給小公子賜名。”

    “如此孱弱,能活下來便不錯了,日后就叫長命吧。”

    陰長命,一個并不被賦予任何期望的名字。

    幼龍似乎聽懂了,它安靜望著轉身離開的人,細細的尾巴尖卷起來,不再發出微弱的叫聲。

    慕從云耳邊卻同時響起另一道聲音:“爹有很多孩子,嫌棄我沒用,也不喜歡我。”

    “他們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都記得。”

    “所有人都討厭我,只有師兄不一樣。”

    慕從云垂眸看著安靜又孱弱的幼龍,一瞬了然。

    原來是這樣。

    他生而孱弱,卻極其早慧,他說記得就是真的記得,記得分毫不差。

    第79章 命運之線

    幼龍在冷眼中逐漸長大,除了破殼那日,殷秉衡再沒有在這方小小的偏僻院落中出現過。

    他的兄弟們在滿月之后便能完全化為人形,而他卻花費了整整三年的時間才修煉出了人形。形態并不完美,連額頭上天生殘缺的小小龍角都無法隱藏。但有了人形,他就有資格和兄弟們一起聽課、修煉。

    他比任何一個兄弟都要努力地修煉,但天生的殘缺讓他事倍功半,無論怎么努力,也追不上其他人的一星半點。

    殷秉衡偶爾也會檢查幾個孩子的修煉進度,但從未有一次詢問過沈棄,他總是被摒除在外的那一個。

    這個時候,他既不哭鬧也不難過,只是會遠遠站著看上很久,很久。

    那雙清澈的金色瞳孔從期待到逐漸暗淡,幼龍也從膝蓋高不斷抽條拔高,長成了修長的少年,有了慕從云熟悉的影子。

    沈棄十二歲這年,他閱遍天外天藏書,發現了“天缺之龍”的傳說,決心離開天外天去尋找火精補全護心麟。

    少年躊躇滿志,野心勃勃,那雙黯淡的金色龍瞳久違地燃燒起來,灼得慕從云心頭發緊。

    ——就是從下界開始,沈棄才入了妖魔道。

    但無論他如何擔憂,都只是這段記憶的旁觀者。

    沈棄遵循既定的軌跡離開天外天,偷偷到了西境。他和所有初入俗世的宗門弟子一樣,歷經磨難艱辛,在三千紅塵里摸爬滾打,學會了辨別人心善惡。

    他修為不高,但膽大心細,又有一張俊俏無害的臉,很快混得如魚得水。

    如此在西境待了三年,始終沒有火精的消息,沈棄轉而將目光放到了西境之外的酆都。他一向是個膽大又有執行力的人,很快便通過三教九流的關系網,找到了酆都的人。又花費了一些時間,他成功去了酆都。

    酆都比西境更為險惡,但他憑著一張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嘴,過得竟然還算不錯。

    這一年,他十五歲,修為只有脫凡殼大成境。

    沈棄在酆都待了兩年,兩年間他無數次深入蝕霧海尋找傳說中的火精蹤跡。大約是皇天不負苦心人,在一次死里逃生后,竟然真的讓他找到了。

    只是火精生了靈,并不肯輕易屈服于人,他搭進去半條命,才終于將之收服。

    古籍記載的傳說竟然是真的,上古燭龍留下的火精,當真可以修補缺少的護心麟。

    幼龍身上鱗片崩裂,鮮血淋漓,卻第一次笑得那樣暢快。

    慕從云被這種情緒感染,心情也跟著變得輕松許多。但還沒高興多久,在發現沈棄準備回天外天之后,他的神情就變得凝重起來。

    ——事態發展的軌跡和他所知開始對不上。

    沈棄沒有出現在南槐鎮和他相遇,而是回了天外天。

    他罕見地露出幾分童稚,迫不及待地想要向父親證明自己不再孱弱。

    得知消息的殷秉衡如他料想中一樣驚訝、驚喜,毫不吝嗇地夸贊了不再孱弱的幼子。

    慕從云感受到沈棄心中源源不斷生出的歡喜,心中忽生重重憂慮。

    而這憂慮很快應驗。

    猝不及防的囚禁,早就布下的陰謀詭計終于揭開了假面。

    前一日還笑著說“我兒極好”的殷秉衡,親手剜下了幼子新生的護心麟。

    沈棄毫無反抗之力,他疼得幾乎昏死過去,只能虛弱又不甘地問一句“父親,為什么”。

    殷秉衡的答案是:“十方結界將破,唯有火精能修補。這是你的宿命。既然天生孱弱無法帶領我族重回榮光,那做這榮光的基石,也不枉你來世上走一遭。”

    沈棄麻木地看著他,金色瞳孔漸漸熄滅。

    鐘山龍族用火精換了多少資源和話語權,他不再知曉。他的歸宿,在寒風凜冽的無回崖底。

    剝鱗斷角,抽筋剔髓,死無葬身之地。

    *

    痛苦、絕望、憎恨……無數負面情緒如洶涌湍急的河水,壓得慕從云喘不過氣來。

    這都是沈棄的情緒,從久遠記憶襲來,依舊鮮明如昨。

    慕從云花了很長時間才從晦暗的情緒中抽離出來,意識到沈棄還沒死。

    修為盡失,身體支離破碎,卻偏還剩下一口氣茍延殘喘,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慕從云閉上眼,通過沈棄的身軀和眼睛去感受四周。

    很黑,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四面八方都是濃郁的蝕霧,隨著微弱的呼吸不斷侵入四肢百骸。身體的溫度隨著蝕霧的侵入不斷流失,慕從云嘗試支配身體,卻得不到任何回應,背后觸感陰濕軟爛,像是腐爛發臭的泥潭。

    過分沉重的龍軀無力陷在爛泥里,正在一分一分下沉。

    那種感覺很糟糕,明明還活著,卻被迫感受身體一寸寸腐爛。直到整具身體沉到底,徹底被爛泥覆蓋、掩埋,這個漫長的過程才宣告結束。

    最后,只剩下一個龍首半露在泥潭之上。

    慕從云將自己的感覺抽離出來,從旁觀的視角去看沈棄。

    那雙金色的龍瞳只剩下一片幽暗。

    初始洶涌如河的負面情緒也歸于沉寂,若不是眼睛深處最后的一縷光,他看起來就幾乎是一具腐敗的尸體了。

    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

    無回崖底沒有日月,也沒有生命。所有誤入其中的鳥獸蟲蟻都被濃郁到化為實質的蝕霧吞噬。

    沒人知道在深處的淤泥里,還有一條瀕死的龍。

    他在爛泥里埋了很多很多年,鱗片落盡,骨肉皆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完全侵入體內的蝕霧消磨了僅剩的神智,讓他逐漸變得瘋癲。

    少數時候他會自言自語,幻想有人來救他:“要是有人救我出去,我愿當牛做馬結草銜環。”

    “不救我,殺了我也行。”

    但更多時候,他會反復用唇齒咀嚼一個個仇人的名字,樂此不疲的為他們設計死法。

    “我若爬出去,必定殺盡世人。”

    *

    從無回崖底爬上來那一日,慕從云看見了一個完整的、惡意毫無遮掩的酆都鬼王。

    嶙峋的骨披上灼眼紅袍,手指舒張之間無數濃黑的蝕霧傾瀉而出。比南槐鎮初遇那次更加邪異、張狂。

    他踐行了在崖底的諾言,殷秉衡,陰驕,陰雪,陰識……以及無數同族,按照他設計的死法,盡數慘死在他手中。

    天外天尸骨堆積,血流成河。

    而沈棄穿著金紅龍血染透的紅袍,前往西境。

    當年的護心麟被融入了十方大陣,如今,他則親手將之取了回來。

    失去火精的十方結界如預料一般崩毀。

    西境宗門前赴后繼地設法補陣,沈棄頭也不回地離開。

    慕從云看著他如同一縷游魂一樣飄蕩在世間,沒有落處。

    他有通天的能力,卻從不向任何一個求救的人伸出援手,反而興致勃勃地看著他們在絕境之中痛哭哀嚎,樂此不疲。

    短短時間內,西境生靈涂炭,而沈棄從東走到西,從南走到北,似乎在尋找著什么。

    慕從云沒用太久就知道他在找什么了。

    ——他在找一個女人。

    對方護著兩個孩子在異變怪物的包圍下倉皇逃命,在他們身后,中年修士千瘡百孔的身體轉瞬被怪物們撕碎。

    沈棄在一旁饒有興致地看著。

    女人修為不高,在怪物的圍追堵截下很快便難以支撐,尋到了破綻的怪物們頓時如蝗蟲涌上來,女人只能絕望地將兩個年幼的孩子護在懷中——

    沈棄適時出了手。

    他將怪物擋在結界之外,在女人劫后余生的道謝中問:“你不認識我?”

    “你還記得自己還有一個孩子嗎?”

    女人臉上的歡喜變得僵硬起來,眼神閃躲,表情支吾。

    沈棄并不意外的樣子:“你忘記了。”

    女人囁嚅著解釋:“我記得,但是都這么多年了……看你現在這樣,應該過得很好。”

    沈棄點頭贊同:“確實過得很好。”

    他松開了扶著女人的手,結界也隨之消弭。在女人驚恐的眼神里,他朝對方笑了下,輕聲說:“你們看起來也過得也不錯。”

    失去結界阻擋的怪物們蜂擁而上,眨眼間將女人和兩個孩子淹沒。

    沈棄神色懨懨從袖中拿出帕子,仔細擦干凈手上沾染的血污后,將那條變臟的帕子扔進了怪物堆里。

    *

    從沈棄的記憶里,慕從云看到了西境的覆滅。

    從未設想過的未來猝不及防在面前展開,他用了很長時間才意識到,沈棄竟然和他一樣,都是重活了一世。

    所以在沈棄的記憶里,他們沒有在南槐鎮相遇。

    因為在命運的岔路口,少年走上了另一條路。

    等他們各自繞了一大圈再相遇時,一個是從無回崖底爬上來復仇的惡鬼;一個是修煉未成、初生靈智的桃樹。

    ——在沈棄遇見那株桃樹的瞬間,慕從云就如同醍醐灌頂一般了悟了所有因果。

    命運之網在他面前徐徐鋪開。

    沈棄彎腰將被桃樹苦苦護著的小蛇捏起來細細打量,語氣聽不出是欣喜還是不快:“這么個丑東西,竟然也有人愿意護著,你倒是好運氣。”

    桃樹見狀微微搖晃樹枝,凋零的桃花飄落一地,其中一片恰好落在了沈棄手背上。

    沈棄拈起那片花瓣,神色奇異:“所有人都忙著逃命,你為何費力護著他?”

    桃樹懵懂答:“它常常來看我,應當算是我的朋友。”

    沈棄嗤笑一聲。

    他將掙扎的小蛇扔回去,隨手折了一根桃枝,表情嫌棄:“礙眼。”

    桃樹和小蛇隨著話落,一道消失在面前。

    沈棄將桃枝置于鼻下嗅了嗅,隨手將之插在發髻間,繼續自己的旅途。

    慕從云跟在他身側,不由回頭,卻看到了那株桃樹的終點——

    它被送到了另一個世界,化身為人,跌跌撞撞地摸索長大。二十余年后,因果之線牽動,他從另一個世界歸來,成了破廟里瀕死的小乞兒。恰逢謝辭風游歷經過,見之可憐,收其為徒,取名慕從云。

    第80章 回應

    至此,一切因果皆明。

    四周場景如同褪色的畫卷般淡去,一切歸于虛無混沌。天空被灰色的霧氣籠罩著,濃霧翻滾之間隱隱有紫黑雷電游走,腳下的地面皸裂,無數溝壑縱橫交錯,這荒蕪蒼涼之地,便是沈棄的識海。

    帶著熔巖味道的風從身后吹來,慕從云若有所感回首,便與靜靜望著他的沈棄對上了目光。

    識海中的沈棄沒有任何偽裝,張揚紅袍在風中飛舞,那張過于精雕細琢的臉在濃霧中顯出幾分鬼魅。他靜靜望著慕從云,漆黑眼底醞釀著無數情緒,但最終,他只是輕聲說:“我都告訴師兄了。”

    這次,我沒有騙你。

    他似乎還有很多話想說,但嘴唇蠕動,最后還是抿成了一條直線。

    慕從云長久凝視著他,過了許久,才嘆了一口氣,腳尖向前,走向了他。

    沈棄眼底微亮,期待中又有些許惶然。

    慕從云走到他面前,第一次沒有任何逃避的、仔仔細細地將這張臉刻在眼底。他抬起手,冰涼的手指輕觸他額角:“還疼么?”

    沈棄垂眸看他,聲音有些啞:“早就不疼了。”

    “說謊。”

    若是當真不疼了,怎么會兩世都無法放下?

    慕從云傾身靠過去,冰涼的唇印在沈棄額角——那里本該長著一只漂亮的龍角,卻因為天生的殘缺,只有小小一個凸起。年幼的沈棄以之為恥,從可以完全化作人形之后,便從不讓龍角示人。

    唯有夜深人靜時,才會偷偷對鏡摸摸另一只完整的龍角,露出自卑又難過的神色。

    然而這唯一一只完整的龍角,在被扔下無回崖時,也沒能保住。

    冰涼的唇從額頭輾轉到唇,帶著濃濃的疼惜和安撫意味。沈棄啟唇接納他,瞳孔因為強烈的刺激不受控制地豎立,濃郁的金色暈染出一片欲.色。

    他難耐地扣住師兄的腰,將人按進懷中,加深了這個吻。

    慕從云沒有抗拒,反而格外配合。他微微仰起頭,十指插入沈棄發間輕輕摩挲著,似安撫又似鼓勵。

    這樣縱容的態度徹底引燃了沈棄苦苦壓制的渴求,他略有些急切地扣住懷中人的后腦,更深更急的掠奪,從柔軟紅潤的唇流連至修長纖細的頸……終于咬住心上人脆弱的咽喉時,金色龍瞳已變成了窄窄一條細線。直到懷中人發出悶悶的哼聲,他才卸了力道,改用舌輕輕地舔。

    濕濡的觸感一路蔓延,慕從云胸膛劇烈起伏,卻只能難耐地用手遮住了眼。

    “師兄……”沈棄抬起頭來,略有些強硬地將他遮眼的手拉開,手指順勢插.入他指縫中,變成與他十指相扣的姿勢。慕從云眼神飄忽不愿看他。沈棄卻偏要緊盯著他恍惚迷蒙的雙眼問:“……可以么?”

    慕從云眼睫輕顫,喉骨上下滑動,一個低低的“嗯”字消散在糾纏的唇齒間。

    ……

    識海之中沒有日月,不知時日。

    沈棄猶如一只不知饜足的獸,不斷地索取掠奪。慕從云剛開始還能勉力招架,但當修長有力的龍尾纏上來時,他才知道先前醫修提起“發.情期”時的臉上怪異的笑容是因何而來。

    他后知后覺地感到了后悔,只是這后悔也沒能持續多久,便被下一波浪潮席卷……

    慕從云感覺自己像海上的一葉扁舟,時而被洶涌的海水卷入海底,時而又被溫柔地推上海面,反復無常的浪濤拖拽著他不斷沉溺,等他終于掙脫了眩暈,找回意識時,只覺得渾身發沉,連呼吸都變得逼窒。

    慕從云本能掙動,欲撐著手臂起身,入手卻是龍鱗光滑冰涼的觸感。他頓時一驚,整個人從暈暈乎乎的狀態中掙脫出來,便對上了沈棄那雙燦燦的金色豎瞳。

    沈棄已經完全化作了龍形,意識到他醒了,龍首挪過來,用小小的龍角親昵地蹭了蹭他,語氣里有掩飾不住的歡喜:“……師兄。”

    微微沙啞的嗓音刮過慕從云耳膜時,莫名讓他臉紅心跳,又想起識海中的糾纏,連耳根都燒紅了一片。

    慕從云實在難以招架他灼熱的目光,只能赧然挪開了眼,又去推他的尾巴:“你、松開,我要起身。”

    修長的龍軀將他整個人纏住,末端的尾巴尖尖繞在他腳腕上,讓他只能勉強半撐起身體。

    沈棄動了動尾巴,尾巴尖順著腳腕往上,貼住了慕從云的小腿,又蹭了蹭。

    “師兄,我好歡喜。”他不僅沒有將人放開,反而親昵地將龍吻湊在他肩窩,纏得更緊了一些,還有些蠢蠢欲動。

    神交固然美妙,但他更想將師兄整個人都染上他的氣味,打上他的標記。

    沈棄瞇了瞇眼,尾巴尖又悄悄往上攀了一些。

    大約是有過了經驗,慕從云這回竟敏銳地察覺了他的小心思,立即出手捉住了他的尾巴尖,忍著羞恥道:“你已經醒了。”

    潛臺詞是:你的發.情期已經過了。

    沈棄的尾巴尖頓時卸了力道,乖順地躺在他掌中,似有些失落:“師兄只是為了助我度過發.情期么?”

    他垂下眼睛,燦金的龍瞳都仿佛沒了光。

    明明知道他前科累累,但慕從云不知怎么總會想起那只失落地摸著龍角的幼龍,心也便跟著軟下來。

    而且,之前的一切的確是他隨心而為。

    “如果換成其他的龍族,我不會如此。”慕從云的聲音很輕,沒有看他。

    他從來都是內斂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像一座靜默的雪山,將所有熾熱都深藏。

    而現在,他卻將柔軟的內心敞開。

    告訴沈棄,我只會為你如此。

    讀懂他的那一瞬間,沈棄便抑制不住地變回人形,如同珍寶般將他抱進懷里。他的力道很大,恨不得將人揉進胸口,和自己融為一體才好。

    慕從云一開始有些僵硬,但很快放松了身體,將燙紅的臉藏在他頸窩。

    沈棄用力抱緊他,歡喜地不斷啄吻他的臉頰、耳朵,留下濕漉漉的痕跡。他在慕從云耳邊輕聲說:“師兄,我從未這么歡喜過。”

    他這一輩子從未擁有過什么,他只有師兄,也只要師兄。

    他聲音里的歡喜幾乎要滿溢出來,慕從云側耳聽他的心跳,“砰砰砰”,又重又急,每一下都仿佛在與他的心臟共振,將濃烈到滿溢的歡喜直白又熱烈地傳遞過來。

    于是他垂下眼,低低地回:“我也很歡喜。”

    *

    沈棄雖然平安度過了發.情期,但卻還未完成蛻皮。

    龍族的蛻皮期是一個十分漫長且危險的過程,失去了堅硬的龍鱗,又被動陷入沉眠,這時候的龍族往往十分脆弱。所以幼龍在經歷第一次蛻皮期時,都會由信任的長輩在一旁護法。

    上一世沈棄死在了十七歲,并沒有來得及經歷這兩個階段。

    但這一世卻不同了,他有了師兄。

    他化作龍形,尾巴卻還戀戀不舍地繞在慕從云的手腕上:“等我醒來,第一眼便想看見師兄。”

    金色豎瞳里藏著些許忐忑和不安,沈棄卻沒有說出口,只是撒嬌一般地試圖討要一個承諾。

    慕從云摸了摸他的尾巴,眼神很是溫柔:“我在這里守著你,不會離開,你安心蛻皮。”

    沈棄稍微放心了一些,龍瞳定定看了慕從云半晌,又湊過來蹭了蹭他,忽然提起了另一件毫不相關的事:“師兄還記得那條被你護住的小蛇么?”

    見慕從云點頭,露出疑惑的神色,他才繼續道:“那條小蛇修為太低,在你們前往另一個小世界時肉身損毀,但神魂卻在你的庇佑下幸存了下來。”龍尾松開松開慕從云的手腕,繞至他身后,在他后腰的胎記處輕輕摩挲著:“它就在這里,山洞里無聊孤寂,我讓它出來陪著師兄好不好?”

    被摩挲的位置皮膚微微發熱,像是在回應。

    慕從云扭頭摸了摸后腰發燙的部位,他知道自己后腰有個胎記,但從來沒有細看過,更沒想過,那條小蛇竟然一直跟著他。

    對上沈棄期盼的目光,他沒有猶豫太久,就點了下頭。

    小心思得逞的沈棄笑起來,他隔空抓出了一團黑霧,輕輕送到慕從云面前。

    黑霧經過長時間的溫養,已經依稀能看出蛇形。沈棄又喂了幾縷穢元過去,本來有些虛幻的蛇身便逐漸凝實,化成了一條手指粗細、一尺來長的小黑蛇。

    它曾吃沈棄的血肉而生,便也同沈棄一樣生了一雙金色豎瞳,額頭的位置還有兩個小小的凸起,是還未長出的龍角。和沈棄不同的是,它渾身的鱗片漆黑如墨,唯有額頭正中有一點淺粉,若仔細去看,會發現那竟然是一片桃花瓣。

    剛剛新生的小蛇還有些茫然,它笨拙地扭動身軀,卻已經會憑著本能去靠近親近的人。

    眼看著它快要爬到慕從云手邊,沈棄拎著它的尾巴倒提起來細細打量,然后驚訝地“咦”了一聲:“它好像沒有那么丑了。”

    看著它額間的桃花瓣,又看看它金色的瞳孔,沈棄忽而看向慕從云,神色莫名地問道:“師兄,它融合了你我的血脈,你說它算不算是我們共同孕育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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