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眾人先是被他這個跪嚇了一跳,又被他說的話嚇了一跳。
江懿原本稍緩的臉色又垮了下來。
他瞇著眼看向跪在地上的關雁歸,捅他兩刀的心都有了。
上輩子不是你和他最不對付嗎?怎么如今換了個相遇的方式,還替他求起情來了?
張戎的眉就從未舒展過,如今看見自家校尉跪在地上,登時有種騎虎難下的感覺:“你先起來。”
“將軍不答應末將,末將便不起來。”
關雁歸抬眸看著張戎,低聲道:“方才那孩子說他是因為混血才被烏斯人趕出來的,若我們因為他的烏斯血統驅逐他,豈不是與那些烏斯人一樣嗎?”
張戎被他這番話說的啞口無言,覺得似乎確實有些道理。
周圍一直陪著的士兵們聽了他的話,不少也紛紛附和起來。
陸繹風將手搭在江懿的肩上:“我覺得小雁子說的有點道理。”
他說著拍了下江懿:“江子明,你覺得呢?”
“我?”
江懿冷笑一聲:“我不同意。”
關雁歸似乎愣了下,有些不解地看著他。
“你又如何知道他說的都是真的?”江懿問道,“他說是什么便是什么了?我怎么不知道你關校尉這么好說話?”
關雁歸的目光頓了下,微微蹙眉:“阿懿,你與我生氣做什么?”
“我和你生氣?”
江懿險些被氣笑了。
在場的所有人里只有自己知道裴向云到底是什么德行,偏偏他又沒辦法將這些事和盤托出,于是顯得像個人群中格格不入的異類。
“關校尉說的確實有理……”張戎緩緩道,“更何況那孩子傷得這么重,也并未傷害過什么人,萬一出了意外,我們良心上也過不去。”
江懿的舌尖抵著后槽牙,忽然覺得有些無力。
也是,畢竟這些人并非與自己一樣是重生回來的,又怎么能知道上輩子這狼崽子到底害死了多少人?
“這孩子還救過江大人呢。”
那輕騎隊長似乎怕場面還不夠亂一樣,在旁邊插話道:“末將也覺得他心腸不壞,若是真的懷有異心,又怎會舍命救敵人呢?”
江懿冷笑:“他要是真有心打入軍營內部做奸細,怕是刀子也得往肚里吞,更何況救下一個我?”
張戎低喝一聲:“都別吵了。”
江懿別過臉去,低聲道:“我是絕對不會同意你們留下他的。”
“關校尉說的有道理,你說的也未嘗不是沒有可能……”張戎說,“但我們的使命便是保護弱者,我覺得先將他留下,待他養好傷后再對他的去留做決定,你們看這樣可行?”
關雁歸面上一喜:“將軍明鑒!”
江懿挑眉:“我覺得不行。”
“行了江子明……”陸繹風道,“多少都救了你一命呢,別和一個孩子計較了。”
“他不是孩子,是——”
江懿的話說了一半又停了下來,咬著牙把剩下的咽了回去。
關雁歸抬眸看他:“是什么?”
“算了。”
“既然你們非要將他留下便留吧……”江懿撫了撫衣袖,準備回自己的帳中,“早晚有你們后悔的時候。”
張戎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對身旁的人吩咐道:“你們去將那孩子帶回來。”
“將軍,江子明從未這樣針對過什么人……”等周圍的人走得差不多了,陸繹風這才懶洋洋地開口,“本王方才沒說,是因為人多耳雜,現下不得不來給您提個醒,以我對江子明的了解,那孩子恐怕真的有問題。”
“我知道……”
張戎嘆了口氣,眸中也多了幾分凝重:“十五爺您有所不知,近日來隴西軍不太平,似有內鬼,也只敢趁沒人時與您這么一提,恐怕引起慌亂。”
陸繹風挑眉:“不太平你還敢把那小孩留下?怎么著?養蠱啊?”
張戎苦笑了一下:“我也是被逼無奈。那人怕是在隴西軍營中藏了許久,我方才也想不如就借這件事試一試。
萬一這孩子能逼得那人露出馬腳,或是發現這孩子真是有目的地接觸我們,都不算太虧。”
陸繹風長嘆一聲,搖搖頭:“果然本王還是太天真,玩不過你們這些老油條。”
——
江懿冷著臉回了自己帳中,剛將外面披著的大氅脫下來,便聽見張戎在帳外喊他。
他心里煩得很,將帳簾撩開一半:“將軍有何事?”
“那孩子帶回來了……”張戎說,“你隨我去將軍帳里。”
“我不想看見他。”
江懿想起裴向云,心里堵得更厲害:“今日我身體不適,就先歇下了。”
張戎瞪著眼看他:“剛剛你和我吵架的時候怎么沒身體不適?誆我呢?”
他不由分說地拽住江懿的胳膊,順手將自己的披風披在他身上,牽著人往將軍帳而去:“多少那孩子也救了你一命,我聽說你非但沒謝謝人家還差點把他砍了?不知禮數。”
江懿有苦說不出,冷著張臉被拽進了將軍帳里。
帳中彌漫著一股食物的香氣,裴向云正坐在桌邊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食物,一抬頭便和江懿看了個對眼。
他似乎很慌張地要將食物咽下去,卻被嗆住,憋得臉色通紅,還是陸繹風在旁邊給他拍背順了半晌的氣才勉強好了起來。
“別急,還有吃的……”張戎說,“慢慢吃……”
他拽了把椅子過來讓江懿坐下,江懿卻并未理會,站在原處冷聲道:“你若是只為了喊我來看他吃飯,那我就回去了。”
一直沉默不語的關雁歸慢慢走到他身邊,低聲道:“阿懿,你可是生氣了?”
江懿瞥了他一眼:“我生氣?我有什么可生氣的?”
“只是我實在放不下讓這孩子一人在風雪天里……”關雁歸說,“你要撒氣便沖我來吧,別沖著孩子。”
江懿冷笑一聲:“我沖你來?我有病吧跟你生氣?你算什么?”
關雁歸的臉色白了下,江懿說完一撩衣袍便要走,卻被張戎叫住。
“別在我面前內訌……”張戎道,“這孩子傷得重,不能與士兵同住,喊你來是要讓他選一個人暫住在那人的帳中。”
裴向云聽了這話,眸色似乎亮了下。
陸繹風打了個哈欠,手欠地揪了揪少年翹起來的頭發:“喏,選吧。”
裴向云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看著江懿,慢慢撐著桌子站在地上,一步一晃地向他走去。
他手里捏著一塊精致的花糕,是炊事班特意為陸繹風備的,陸繹風沒吃完,索性拿過來哄小孩。
在秋末就飄雪的隴西,花糕可算得上頂頂金貴的東西。
裴向云不傻,看著這一桌的飯食便知道花糕定然不一般,記得上輩子江懿鐘愛甜食,于是想著拿花糕去哄人開心。
江懿冷眼看著裴向云一瘸一拐地挪過來,抿著唇一句話也不說,只輕輕抬手,將那塊包著油紙的花糕遞給他。
少年的眸中盡是小心翼翼。
江懿從未在裴向云眼中見過這樣的神情,沒來由地怔了下。
張戎適時開口道:“既然這孩子這么喜歡你,那不如……”
“但我不喜歡他。”
江懿的聲音很冷,拂袖將那塊花糕打落在地。
裴向云看著空了的掌心,驀地愣住了,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花糕落在地上,從油紙中滾落出來,被雪水污了上面的花紋。
他怔怔地垂眸看著那塊花糕,那種心中空了一塊的感覺再度浮現而出。
江懿看也沒看他一眼,對張戎道:“沒事我便回去了。”
“那就讓他和關校尉住一起……”張戎嘆了口氣,“反正也是關校尉要留你的,我看正好。”
“不好……”
江懿驟然停下腳步,咬著牙抬眸:“他也不能和關雁歸住一起。”
可笑……
上輩子的叛徒和上輩子他到死也沒搞明白的人住在一起,這隴西軍營怕是沒兩天就要被烏斯端了。
原本張戎沒想和他生氣,現在被他連續拂了面子,登時不滿起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不趕明兒我直接讓你當將軍得了。”
江懿面色一僵,蹙眉:“我不是那個意思,是……”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說到底什么行?”張戎平素都將他當兒子待,如今也動了火氣瞪他,“你說,你覺得怎樣行?”
江懿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只能無奈妥協道:“他歸您管吧。”
張戎愣了下:“我?”
“正好將軍您也喜歡他喜歡得緊……”江懿的語氣中多了幾分嘲諷,“不如正好和您住一起,也解決了您的念子心切,真是一舉兩得。”
裴向云的心倒是一點點地涼了下來。
他原本以為自己是個知足的,剛開始只是想遠遠地看著師父,后來貪心地想留在隴西軍營里,而現在又開始妄圖和江懿住在一起。
但怎么可能呢?
裴向云比誰都清楚江懿心有多狠,自從猜到師父或許也是帶著記憶重生時,便放棄了能與他親密接觸的奢望。
陸繹風適時地出來打圓場:“既然如此,這不就皆大歡喜了?江子明這人嘴忒毒,你這小孩怎么就認死理要跟著他?”
裴向云動了動唇,小聲說:“他好看……”
江懿原本正準備再擠兌兩句,聽了他這話后驀地動作一僵,神色變得有些怪異。
陸繹風沒忍住笑了:“這小孩真實誠,本王喜歡。”
江懿挑眉,看著這一帳皆大歡喜的氣氛,心里的不悅更甚。
倒是自己像那個挑事找茬的。
他面色漸冷,視線淡漠地從裴向云臉上掃過,對張戎道:“既然將軍愿意收留他,那便看好他莫要到處亂跑,最好一次都別讓我看見。”
江懿的話頭頓了下,加重語氣道:“讓我見一次,我便打他一次,直到打死為止。”
作者有話說:
被丟棄的狗子的一生;
今晚還有一更。
封校日記:
學校好像抬走一個出血熱的,腦闊疼
第32章
或許是他那晚的威脅確實起了作用,往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裴向云都沒再出現在他面前過。
江懿這些日子也并未過得十分順心。
他先是點燈熬油不眠不休了幾個晚上,將上輩子可能造成「國破家亡」的細節羅列了出來,卻根本摸不著頭緒。
或許因為太害怕那只扇動翅膀的蝴蝶吧。
江懿的記憶很混亂,對于現世的事情記得不多,唯獨一句「蝴蝶效應」被烙在了記憶中。
他原本以為重生一次,定然大部分事都會盡在掌握之中,可到頭來梳理一遍,卻發現完全是自己想得過于簡單了。
雖然這些事都讓他刻骨銘心,但羅列出來后卻并不清楚哪件才是悲劇的導火索。
而最歷歷在目的便是那夜裴向云一反常態來與自己告別的場景。
江懿還沒將這一堆上輩子的陳芝麻爛谷子理明白,燕都的書函便一封一封地遞到了隴西。
他不看都知道,鐵定是朝中那幫酸儒養精蓄銳了一個冬天,又開始孜孜不倦地來找茬了。
大燕兩處與別國接壤的地方都駐扎了軍隊,除了隴西軍便是寧北軍。這兩年的烏斯君主頻頻與大燕示好,三番五次要與大燕簽訂盟約。
可烏斯卻并非只有一個君主,還有割據的幾個親王勢力。
現在掌權的烏斯君主生性多疑,每天都擔心底下那幾個不懷好意的兄弟把自己連人帶皇位端了,于是將算盤打到了大燕這邊。
上輩子江懿遠在隴西,對朝中的局勢愛莫能助,只能眼睜睜看著大燕與烏斯簽訂條約,用半個渝州換來烏斯每年進貢的牲畜與銀錢。
大燕本就重文輕武,每年國庫撥給隴西和寧北的錢越來越少,簽了盟約后更是直接砍半,氣得張老將軍連續好幾天都沒睡得著覺。
何其糊涂……
這輩子江懿絕對不會再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現在的這些書函還只是一些小道消息,待到那群文臣將結盟這件事提出來,無論隴西離燕都多遠,他都要殺回去。
他倒是要看看,哪個膽子這么大的敢蠱惑皇帝簽了這離譜的盟約。
驚蟄后隴西的雨水也多了起來,卻仍寒風料峭,張戎依著每日的慣例巡視兵將操/練時,發現校場外站著一個人影。
隴西軍營從來不虧了將士們的伙食,裴向云又是與張戎住在一起,每日餐食自然比先前在烏斯的好了十幾倍。
他又正好是長身體的年齡,營養跟上后身子也跟著竄高,不過月余,便已經比張戎只矮半個頭了。
張戎完全把他當成了第二個兒子。
在他看來這孩子的身世雖然說不清,但確實是個聽話懂事。
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身份特殊,也從不隨意出營帳亂逛,如有出門的必要,是一定會和他再三打招呼的。
張戎觀察裴向云觀察了大概有一個多月,這才放下一半的戒備來。
這孩子或許真的是恰巧來了隴西軍營,而并非懷有什么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在這兒站著做什么呢?”張戎走到裴向云身前,“今天穿得有點少,冷不冷?”
裴向云抬眸看了他一眼,低聲道:“沒事,不冷。”
上輩子他又偏執又犟,覺得整個隴西軍營里除了江懿以外沒有一個好人,尤其是張戎。
裴向云不知多少次聽見這個老將軍與師父在帳中聊天,基本說兩句就會扯回他身上,勸江懿快些將自己從隴西軍營帶走,帶回燕都衙門里安排個閑散的職位也好,就是別留在軍營中。
故而他上輩子一直在心里暗自恨著張戎,恨著隴西軍營的所有人,覺得他們帶著成見看他在背后詆毀他,卻全然沒意識到分明是自己先選擇了隱瞞身世的。
重生一次,原先看不懂,看不明白的一些事忽然變得豁然開朗了。
思及此處,裴向云微微仰頭:“謝謝將軍關心。”
張戎輕咳一聲,擺了擺手:“在看練兵嗎?”
裴向云「嗯」了一聲。
“你這個年歲的孩子在燕都,要么學習詩書準備科舉,要么學會一兩樣傍身的功夫……”張戎說,“你并非漢人,是如何想的?”
裴向云的目光怔了下,下意識道:“我……我習武。”
上輩子也有個人是這樣問他的。
彼時江懿也站在校場外問他,是想要習文還是習武。聽見他的回答后,牽著他的手將他帶進校場親自教他槍術,從那以后便真做了自己的師父。
他收回目光,心中不可避免地有些空落落的。
張戎爽朗地笑了下:“好,文人提筆驚天下,武將揮劍動乾坤,有志氣!”
他將裴向云領到校場邊上的一處空地,將一柄木劍遞給他。
木劍上斑駁了很多劃痕,看上去年歲悠久,拿在手里卻有一種古樸的沉重感。
裴向云上輩子是用長/槍的,今次改成了劍,他到底還是不太習慣,只能有些僵硬地模仿張戎的動作。
可他到底曾是烏斯一代戰神,在習武方面獨具天分,半日下來居然已小有所成。
張戎有些驚訝:“你先前在烏斯學過嗎?”
裴向云抿著的唇角一頓,不動聲色道:“家父亦是習武之人,小的時候曾見他練劍,應當是那個時候記下來的招式。”
他心中方才驀地一驚,這才意識到若現在表現出極佳的習武天賦怕是要露餡,于是定了定神:“其實……還是有不少地方沒悟透的。”
張戎剛要再說什么,卻有人在不遠處喊他。
他怕裴向云傷到自己,于是叮囑道:“等我回來再繼續教你,別自己瞎練。”
裴向云乖巧地點了頭,果真將木劍放到一邊,規規矩矩地坐在臺階上。
他的目光在校場中巡弋著,心中多少還是抱著一點希望的。
萬一江懿今天心情好來校場,自己是不是有機會在暗處看他一眼?
裴向云剛想到這兒,肩上忽地被人拍了下。
他轉過頭,便看見了關雁歸那張笑意盈盈的臉。
裴向云幾乎是一瞬間便想起了上輩子和師父度過的最后那段時間,渾身的神經立刻警戒了起來,帶著幾分警惕地看向他。
“別緊張,你忘了我是誰嗎?”關雁歸笑了下,自然地在他身邊坐下,“那天晚上我幫你求情了來著。”
裴向云淡淡地「嗯」了一聲,不動聲色地與他拉開了距離。
他上輩子到死都真情實感地恨著眼前的人。
彌留的那段日子里,他也曾無數次假設,假設關雁歸沒被莫名其妙地斬首,師父是否不會那么快心死,又是否會少恨自己幾分。
關雁歸打量了他片刻,語調輕松道:“方才我見你在此處習劍,于是過來看看,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嗎?”
裴向云沉默地搖搖頭,覺得如坐針氈一般。
“沒關系的,別不好意思。”
關雁歸說著便拿起旁邊放著的一柄木劍,又將另一柄遞到裴向云面前:“來,試一試。”
裴向云深邃的黑眸靜靜盯著他片刻,抬手接過了那柄木劍。
關雁歸在不遠處站定:“那我就不客氣了。”
他話音剛落,劍鋒便向著裴向云疾馳而來。
縱然裴向云重生了,可那到底還是心智上的重生。
他的身體依舊是個十四歲的少年,就算用了上輩子記憶中的技巧,也無法抵擋得住關雁歸現下的攻勢。
這是要殺了自己嗎?
堪堪避開掃過鼻尖的木劍,裴向云的心跳如鼓,「砰砰」地撞擊著他的胸膛。
他抹去額上的冷汗,低聲道:“關校尉這是做什么?”
關雁歸愣了下,旋即笑道:“在切磋啊,沒想到裴小兄弟不過剛開始習武,身手居然這么好。”
裴向云冷眼看著他,不知他到底在打什么算盤。
關雁歸說完,又是一劍橫掃了過來。
這一劍角度刁鉆,裴向云只來得及以一種十分狼狽的姿勢從側旁翻滾而去,險些吃了一嘴的沙土。
他恨恨地咬著牙,心頭陡然生出幾分怒意,不管不顧地從地上爬起來,手中木劍直取關雁歸要害處而去。
關雁歸似是沒料到他能如此快速地反擊,似乎愣在了原地,只看著木劍的劍尖向喉嚨招呼而來。
裴向云心中的殺性被完全激發出來了,這段日子裝乖的皮囊被撕裂開來,只想著要取眼前人的性命。
可他到底還是沒能傷得了關雁歸。
一根馬鞭橫空而來,狠狠地抽在他的右手上,順勢卷走了那柄木劍。
隴西的馬鞭是用柳條做的,外面再裹上一層牛皮,這樣才不會因為隴西偶爾極端的天氣裂開。
那根馬鞭來勢洶洶,力度很大,將裴向云的手背抽得堪稱一個「皮開肉綻」。
他痛哼一聲,捂著手滾落在地,眼前因為這劇痛有一瞬間的模糊,覺得半邊身子要裂開了,連胳膊和腕骨的骨縫都在隱隱作痛。
馬蹄聲慢慢在身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他熟悉又渴盼聽到的聲音。
“誰允許你來校場的?誰允許你碰兵器?”江懿握著馬鞭的手微微發抖,居高臨下地看著地上因為疼痛縮成一團的裴向云,“我是不是說過,讓我看見你一次就打你一頓,直到把你打死為止?”
作者有話說:
今天是甩小皮鞭的江美人(?);
江美人抽了預言家的卡不能自爆身份,表示這局真難帶
第33章
裴向云緊緊地抱著自己的胳膊,疼得雙唇顫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只覺得手臂像是要裂開了一般,一寸寸地慢慢裂開,宛如凌遲一般。
江懿翻身下馬,提著手中的的馬鞭,毫不留情地又是一鞭子抽了過去。
裴向云下意識地往旁邊一滾,馬鞭重重地落在身側的地面上,激起一片飛揚的塵土。
塵土落在裴向云臉上,嗆得他咳嗽起來。
關雁歸蹙眉道:“阿懿……”
江懿聞言抬眸,一雙眼中滿是冷冽:“怎么?”
“我沒受傷。”
他瞥了一眼落在地上的木劍,輕聲道:“方才……方才雖然瞧著兇險,但小裴兄弟他應當是不想傷我的,你沒必要這樣……”
“誰說我是為了你的?”
江懿挑眉看著他,半晌勾起唇角輕笑:“別想太多。”
關雁歸愣住了。
他原本以為江懿生這么大的氣定然是因為裴向云險些傷了自己,甚至有些胸有成竹于自己的這個猜測,卻不想被人直接否定了。
“我……”
“你還有事沒?”江懿冷冷道,“沒事滾旁邊待著去,少廢話。”
關雁歸原本還想再說兩句,瞥見了江懿滿臉的煞氣,不由得咽了口唾沫,規規矩矩地站在了一邊。
裴向云掙扎著從地上爬了起來,垂下眼看著地面,心臟像被什么揪緊了一般痛著,甚至比被抽了一鞭子的手臂還痛。
江懿看了他半晌:“抬頭……”
裴向云慢慢抬起頭,血污與沙土仍掩飾不住他屬于異邦人的深邃五官。
“誰讓你躲的?”江懿輕聲問他。
裴向云下意識地將目光落在那道深深的鞭痕上,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問你話呢。”
江懿慢慢走向他:“讓你躲了嗎?”
裴向云咬著唇,緩緩搖了搖頭。
江懿的眉眼間滿是狠戾,徑直抬手又是一鞭子。
這回裴向云沒躲,生生讓自己留在原處受了。
那牛皮柳條做成的鞭子狠狠落在他肩上,幾乎瞬間便將他外面穿著的衣服布料抽得徑直綻開。
裴向云悶哼一聲,身子晃了晃。
關雁歸在旁邊看得跟著身上也是一疼,沒忍住道:“阿懿,算了吧。”
“有你什么事?”
江懿話音剛落,又是一鞭子落在裴向云身上。
接連兩下,讓他覺得肩骨要生生斷裂似的。
江懿這是狠了心要打他。
而上次師父說的「見一次打一次」,好像也并非只是嘴上的恐嚇。
裴向云胸口悶痛陣陣,一口血順著唇角流了下來,沾在了衣服上,氤氳開一片深色。
江懿說不清自己看見裴向云持劍站在校場上時,自己心中到底是如何的驚恐。
上輩子,自己也是如此毫無戒備地帶他來校場習武,還手把手教他如何用刀槍劍戟。
那時裴向云剛從烏斯逃出來,雖然被虐待得身形消瘦,可到底是天生的武將,不過修養了個把月便將身子養了回來。
那時少年站在校場外,看著那些打馬而過的燕兵,眼中流露出了濃濃的渴望。
江懿偏生又是個嘴硬心軟的,見不得小孩用這種眼神看自己,于是便提出了帶他習武的要求。
過往那些算得上溫馨的畫面歷歷在目,卻實打實地成為一柄又一柄扎在江懿心頭的利刃。
他承認自己這段時間確實有些草木皆兵,在瘋狂規避著與上輩子同樣的事發生,甚至于快到了半瘋魔的地步。
可為了那些曾在面前枉死的人,為了那些帶著怨氣沒有來世的人,到底是要將可能造成悲劇的所有隱患悉數鏟除。
江懿捏著鞭子的手慢慢收緊,看著少年低垂的頭,手腕一動,心中便動了殺意。
不如就趁今日將這狼崽子殺了,以絕后患。
可那鞭子剛揚至半空,一桿長/槍便橫空而來,擋在了兩人之間。
鞭子卷在槍桿上,帶著江懿沒穩住身形,向前踉蹌了幾步。
張戎去而復返,遠遠看見江懿的鞭子對著裴向云的腦袋抽了下去。
照著那個架勢,裴向云縱然命大活下來了,也得是帶著殘疾度過后半輩子。
張戎冷著臉將鞭子丟去一邊:“軍營中嚴禁用私刑,你這是在做什么?”
江懿抬眸,咬牙切齒道:“方才他險些傷了人,我教訓他又怎么了?”
“傷人?”
張戎的目光落在一旁站著當花瓶的關雁歸,有些遲疑道:“傷你們誰?”
關雁歸輕咳一聲:“是我,我看小裴兄弟在此處習武,想著指點他兩下,大抵是沒做到「點到即止」,險些鬧了笑話。”
張戎擰著一雙眉,打量眼前的兩人,半晌后冷笑:“行啊,一個三軍校尉要私斗,一個一國首丞用私刑,你倆是要反了天嗎?”
江懿垂眸,心中暗道惋惜。
張戎這人哪都好,就是特認死理,在隴西軍營從始至終便是說一不二的存在。
若是他沒來,怕是裴向云非死即殘,后半輩子再也沒有可能背刺隴西軍營了。
思及此處,江懿低聲道:“我不覺得我所做有什么錯誤。”
張戎原本就在氣頭上,聽了他這句話后不怒反笑:“你又有什么道理?”
“我認為裴向云身份不明,實在不放心讓他在校場習武。”
江懿說這話的時候一眼也沒看裴向云。
他深知自己這前世的逆徒嗜武成癮,若是不讓裴向云碰兵器,無異于斷了他的雙手。
果然,江懿這話剛出口,便聽見身側人急促的呼吸一滯。
他心中冷笑,繼續慢條斯理道:“依我的看法,若張大帥真想留這烏斯人一命,倒不如挑斷他的手筋腳筋,讓他一輩子做個不能習武的廢物,我便再也不與他計較,您看如何?”
裴向云在一旁垂著眼,心里一寸寸變得冰涼。
江懿說的每個字落在他耳中都顯得如此陌生,陌生到他有些茫然失措。
這已經不是上輩子那個事事依著自己,順著自己的師父了。
可裴向云竟也在彷徨之際覺得江懿所說有幾分道理。
若是覺得自己不可信,若是擔憂自己現在習武,在將來會背叛大燕,倒不如現在挑了手筋腳筋,徹底做個廢人。
如此這般,是否能讓師父開心一些,也不再這樣防備著自己了?
他慢慢抬頭,平復下紊亂的呼吸,用沙啞的聲音道:“將軍,若是我自斷手筋腳筋,江……江大人便能將我留在這里,那斷了也無妨。”
張戎的眉蹙得更緊了。
他是個惜才愛才的人,縱橫沙場幾十載,早就練出一雙火眼金睛,能明明白白地看出誰適合習武,誰不適合習武。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張戎發現撿回來的這孩子怕是個天生的武將,若是加以教導,將來怕是有機會成為新一代驍勇善戰的將軍。
他存了想培養裴向云的心思,卻不想江懿現在要挑他的手筋,登時便有些急了:“可是……”
“您無法預料到他會帶給隴西什么。”
江懿淡淡道:“他身上流著烏斯的血,保不準什么時候便能毫不留情地捅你一刀,然后踩著你往上爬,回到原本屬于他的地方。”
這些話是上輩子張戎對他說的。
可笑風水輪流轉,當年他力排眾議,忍著旁人的猜測與詆毀,堅持認為裴向云是個好學生,定然不會做出欺師滅祖的事。
現在卻是只有他一人窺得那狼崽子溫馴皮下的野心,苦口婆心地勸阻任何一個想將他留下的人,可偏生沒有人信他。
“阿懿,為什么總要和一個孩子過不去?”
關雁歸在一旁開口道:“雖然你一直說他是異族,可他到底……還是沒做什么錯事,你不能這樣武斷地要斷他手筋。”
江懿深吸一口氣,知道這跨不過去的坎又回來了。
他甚至有那么一個瞬間想將這一切和盤托出,卻生生忍住了。
潛意識中,江懿一直懷疑隴西軍營中還藏著另一個內鬼,而最有嫌疑的便是關雁歸。
現在將所有事說出來,無異于打草驚蛇。
江懿只能咬著牙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生硬道:“往后還請將軍別再縱容他來校場習武了。”
“你都說了和他非親非故,怎的現在還管起他來了?”
張戎的暴脾氣逐漸壓不住了,他還從未被人如此一遍遍地否定過,當即帶著幾分氣性道:“我若是現在收他為徒,我看你還怎么瞎管閑事?”
收他為徒?
江懿有些啼笑皆非,只當張戎在說氣話。
作為上輩子這白眼狼的師父,他已經數不清到底心寒過多少次,正要開口,便聽張戎道:“你若現在拜我為師,往后隨意進出這校場,再也不用看旁人眼色,你可愿意?”
他特意咬重了「旁人」二字,瞪了江懿一眼。
江懿無所謂地停下要走的腳步,心說若裴向云果真好賴不分地要拜張戎為師,他定然會選個黃道吉日,神不知鬼不覺地送這上輩子的好徒弟上路。
畢竟先前他松了口讓裴向云留在隴西,打的是裴向云傷一好就讓他滾蛋的主意,卻全然沒想到張戎護短護得很。
在場三人的目光悉數落在裴向云身上,原本以為他會欣然同意,卻見少年用盡力氣地挺直了腰板,慢慢側過身,跪在了地上。
裴向云垂眸,低聲道:“抱歉將軍,我……不能做您的徒弟。”
張戎登時垮了臉:“那你想如何?”
裴向云瞥了眼江懿,咬著唇,終于說了實話:“我想……做江大人的學生。”
作者有話說:
江美人:滾;
不出意外一會兒還有一更;
抽臉是不能抽臉的,他也就剩一張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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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他這話說出口,在場的三人都沉默了。
張戎險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么?”
“我說……”
裴向云深吸了一口氣,方才說的那句話卻似乎用盡了他的所有勇氣。
“我說我想做江大人的學生。”
江懿抿著唇看他,半晌后忽然笑了:“你想做我學生?你配嗎?”
張戎鎖著眉,目光在二人間游弋著。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正視起江懿與裴向云之間這堪稱奇怪的關系。
為何江懿會對一個初次見面,甚至救了自己命的小孩懷有這么深的成見?
而方才險些命喪江懿鞭下的人,又怎么會主動提出要做江懿的學生?
張戎想不明白,如實地問了:“你為何想要做江子明的學生?”
“我……”
裴向云不敢看江懿的臉色,只低頭繼續答道:“我曾聽聞江大人有文韜武略,心中實在十分仰慕,所以才想做江大人的學生。”
文韜武略?
江懿若非重生回來的,怕是都能信了他這番鬼話。
上輩子自己教裴向云的東西,他可是一件都沒記住過。
“我不收烏斯人做學生……”江懿淡淡道,“說起來,你還是先擔心怎么保住自己這條命吧。這次是有將軍護著你,下次可沒那么好運了。”
他實在不想繼續耗下去,說完便牽著馬轉身離開。
裴向云咬牙看著他的背影,猛地站起身,踉蹌向前幾步,「撲通」跪在了地上。
如果這次不抓住機會,那下次見面又是何時?
更何況上輩子那敏銳的直覺告訴他,這隴西軍營中怕是臥虎藏龍,自己這么大一個靶子擺著,恐怕不知什么時候就會喪了命。
“我確實仰慕江大人的才華……”他重重將頭叩在地上,“求您收我為徒。”
江懿的背影有一絲僵硬。
上輩子說收裴向云為徒,也只不過是口頭上提了一嘴,狼崽子便十分乖順「師父師父」地喊了。后來他曾有些惋惜,想要裴向云補一個拜師禮,卻始終沒找到過機會。
印象中的裴向云從未這樣跪過誰,他們烏斯人將漢人的叩拜之禮視為糟粕,除非跪君主,不然都是要被人恥笑的事。
如今他上輩子那逆徒正跪在身后給自己磕了個響頭。
“請江大人成全。”
關雁歸垂眸看著跪伏在面前的人,輕聲道:“阿懿,我看小裴兄弟是真心想要拜師的。更何況如今他這歲數的孩子,基本都上過學堂了,在這兒沒個人教,也不太好。”
江懿回眸,看了眼裴向云,淡淡道:“你要這么喜歡他,那你收他做學生。”
裴向云心里涼了半截,卻仍堅持道:“江大人若不答應我,那我便跪到您答應為止。”
江懿不置可否地瞥了他一眼,輕笑一聲:“行啊,那你就跪著吧。”
他說完,轉身便向校場外而去,沒回頭看裴向云一眼。
依著他對裴向云的了解,這事絕對沒完。狼崽子別的不行,唯獨偏執的毛病在他身上演繹得叫一個「淋漓盡致」。
既然裴向云鐵了心要給自己找不痛快,那他沒必要陪著一起發瘋。
江懿這么想著,撩開帳簾,卻被人抱了個滿懷。
他有些猝不及防地要推,低下頭時卻發現抱著自己的是個小童。
小童不過總角年歲,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上滿是稚氣,卻偏生端著副少年老成的樣子,老氣橫秋道:“江大人,你許久不回燕都啦。”
江懿訝然道:“你怎么來隴西了?”
“娘親給爹爹縫了襖子,讓陳叔給送過來……”小童說,“我在燕都待著無趣,又十分惦念江大人您,便也跟著過來了。”
他個子矮,卻拼命仰著頭看江懿,似是不想那人將自己當成個孩子,可踮著的腳卻搖搖欲墜,在磕著桌角的邊緣來回試探。
江懿怕他摔著,連忙伸手將他從桌旁撈回來:“近日隴西事物繁忙,沒什么時間回去。待明年,明年春節時一定回去,好不好?”
小童揪著他的衣袖,嗲聲嗲氣道:“可是我爹爹為什么不忙呀?每日飛回燕都的信鴿都要有兩只,夫子讀信都讀不過來呢。”
江懿聽后沒忍住笑了出來,連帶著方才一直壓抑的心情也得到了幾分紓解。
眼前的孩子正是張戎將軍的獨子張素。
張戎老將軍一生殺伐果斷,這個獨子卻是他唯一的軟肋。每日除了查看軍中要務,便是寫好多家書。
就連上輩子隴西軍營覆滅的前一夜,他還在家書中諄諄教誨張素須認真讀書,像江懿一樣考取功名,千萬別學那些朝中不爭氣的酸儒,只會在家國危難時為保全自己而求和。
待來年開春自己回燕都復命時,還要檢查張素的《出師表》有沒有好好背下來。
那封信剛寄出去,或許還未被信鴿送到燕都,烏斯人便打了過來。
燕軍的戰術被對方摸得一清二楚,從周圍包夾而來,當真是「四面楚歌」。
張戎帶著最后一千精兵死守,在馬鞍上倒了火油,迎著西北的狂風形成一道人體構筑的火墻,讓烏斯人元氣大傷,撤回了江的對岸。
他到最后也沒能見愛子最后一面,問兒子一句,是否讀懂了《出師表》中武侯的句句真心。
“江大人,你怎么不說話呀?”
江懿從回憶中抽離而出,額上早已冷汗涔涔。
他料想重生后,看見這些曾死去的人會有很大的情緒波動,卻沒想到僅僅是回憶的冰山一角,便令人如此煎熬。
“方才在想事情,沒有怠慢你的意思。”
江懿瞥見桌上還有一盒李佑川拿回來的糕點,從中取了一塊遞給張素。
張素雖想吃,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嘴里嘀嘀咕咕著夫子教的那些晦澀的之乎者也,一雙眼卻不住地往江懿手上的糕點瞟。
江懿只當沒注意到小孩的那點自尊,將糕點放在了一旁的碟子上,輕聲道:“近日功課學得如何?”
張素一聽他問這個便來了精神,登時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挺直了腰板:“前幾日夫子教了我子山先生的《哀江南賦》,我覺得有一句最妙。”
江懿挑眉:“嗯?是哪句?”
似乎被他詢問極大地鼓勵了張素的積極性,立刻背起書來:“「山岳崩頹,既覆危亡之運。春秋迭代,必有故去之悲。」這句對仗工整,遣詞略帶疏狂大氣,是以最妙。”
江懿原本輕叩桌面的指尖倏地頓住。
他看著面前小童壓抑著要翹起的唇角,知道張素在等自己的一句夸獎,可他卻喉嚨發緊,說不出半句發自內心的稱贊。
張素尚未經歷過國破家亡,不懂這字字珠璣下是如何的血與淚,可他不一樣。
他無法說服自己不去在乎。
庚子山看著原本富饒的江南衰敗之相,說出那句“將非江表王氣,終于三百年乎。”
他又何嘗不曾看著家鄉的桃花被付之一炬,只余下寸寸焦土與生民涂炭。
張素見他又在愣神,有些擔憂道:“江大人……”
江懿勉強牽起唇角,露出一個有些虛弱的笑:“背得很好,夫子教你這句話什么意思了嗎?”
“夫子說我還小,如果喜歡就先背著,以后自然會懂。”
小孩到底是小孩,不善察言觀色,見江懿笑了便以為他沒有什么大礙,又高興起來:“我背的好嗎?”
“挺好的。”
江懿伸手揉了把他的頭發:“你這樣好學,你爹爹會很高興的。”
張素倏地紅了臉,目光在半空中游移著,小聲嘟囔:“他才不會高興,總是惦記著寫信來教訓我,從來不會夸我的。”
江懿起身,牽著他的手:“你爹爹其實很為你自豪,要去看看他嗎?”
張素雖然嘴上說著不喜歡張戎,卻仍抑制不住見父親的渴望,手還被江懿牽著,腳下卻跑得飛快,三兩步就到了帳簾前。
江懿撩開帳簾,抬眸便愣住了。
裴向云正端端正正地跪在自己的帳前,雙目放空不知在想什么,聽見有人出來后眸子倏地一凝,銳利地向這邊看過來。
江懿料想他會繼續賴著不走,臉色慢慢冷了下來。
張素沒見過他,有些新奇地拽了拽江懿的袖子:“江大人,他是誰呀?為什么跪在這里。”
江懿抿著唇,低聲道:“是犯了錯的人。”
裴向云下意識地撐著地要站起來,似乎想起方才江懿對自己的態度,動作遲疑了片刻,卻還是站直了身子,一步步向兩人走來。
江懿的神色多了幾分難以掩飾的疲憊。
他實在太痛苦于這種無休止的拉扯與反復。
如何才能讓他徹底死了這條心?
江懿的目光落在張素身上,忽地提高了聲音開口道:“你覺得家中夫子所教的東西還適合你嗎?”
張素不疑有他,如實回答:“夫子教的自然是好的,我總希望他再多教一些,可他卻偏不肯,說沒必要。”
江懿舒展了眉眼,露出一個溫柔的笑:“那你愿意做我的學生嗎?”
張素眨眨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是真的:“這……真的嗎?江大人,您要收我做學生?”
“對啊,收你做我的學生……”江懿瞥了一眼裴向云,“做我唯一的學生,往后教你詩書和為人處世之道,可好?”
張素一雙眼倏地亮了,仍不敢相信這天大的好事就這么砸在自己的頭上。
眼前的人是不世出的奇才,是大燕的狀元郎,是少年丞相,單槍匹馬來了隴西,短短幾年便讓原本猖獗的烏斯人心驚膽戰。
這樣的人主動提出要做自己的老師,嗜書如命的他怎能不激動?
當即張素便要跪下行拜師禮,卻被江懿攔住了。
“這些禮節往后可以再補,我只有一個要求。”
江懿面前閃過前世的種種,一字一句道:“從今往后,你要用你學到的所有知識忠君報國,愛護百姓,你能否做到?”
作者有話說:
先收了個粉雕玉琢的小徒弟ovo;
有人要被氣死了,是誰我不說
第35章
張素有些懵懂地看著他:“可是江大人,這不是……剛上學堂時,夫子便教給我們的東西嗎?”
江懿唇角微滯,心中忽然有些好笑,側眸看著裴向云怔愣在原地。
也不知這狼崽子多久沒喝水了,現下雙唇干得幾乎要裂開,面上沒有半分血色,一雙原本深邃的黑眸倒是帶了幾分血色。
他似有些不敢相信地輕聲道:“你要收他做學生?”
江懿警覺地側過身,下意識地將張素擋在身后。
他見識過裴向云上輩子是怎么遷怒自己身邊的人,又是怎么用那偏執的腦子爭寵的。
“我收誰做學生與你何干?”江懿淡淡道,“左右你也與我沒有關系,問這個又有什么用?”
裴向云緊緊咬著唇,臉色愈發蒼白,可一雙眼卻紅得有些不正常。
他聲音里帶著幾分哽咽道:“為什么不可以是我?”
為什么?
這需要問為什么嗎?
既然重生回來裴向云依舊改不掉自己這一身臭毛病,那他根本沒必要在裴向云身上繼續浪費時間。
所謂一個「及時止損」,不過如此。
江懿完全可以重新培養學生,讓他知世故,明事理,通達善良,能成為一個為百姓做事的好人,又為何非要與這個養不熟的狼崽子糾纏。
江懿思及此處,將張素的手攥緊,低聲道:“別擋路……”
裴向云卻依舊杵在原地,一雙眼緊緊地釘在江懿牽著張素的手上。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被那只手牽著的滋味。
那只手骨節修長,指腹上帶著常年寫字畫畫留下的薄繭,摩挲過他的皮膚,一直癢進了心坎里。
甚至還記得那個大逆不道的夜晚,紅燭暖張中他吻過顫抖的脊骨,那只手緊緊扣著泥濘的軟布,骨節分明,隱約看得見淡青色的血管,有種支離破碎的美。
可現在他卻去牽別人了。
裴向云一想到這兒,太陽穴便突突地跳,心中騰起一股無名火,看著眼前的一切便覺得無比心煩。
明明重生是重新開始,為什么江懿卻寧可去教那個陌生的小孩,也不愿意再多看自己一眼。
現在自己一無所有,連這學生之名也無法保住了嗎?
裴向云越想越心驚肉跳,不顧腿跪得發麻,踉蹌幾步上前,拽著張素便往后拖。
張素不過一個小童,論力氣壓根無法與裴向云抗衡,幾乎哼都沒哼一聲地便被人拖著摔在了地上。
到底是將軍之子,縱然摔了,他也僅癟了一下嘴,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最后還是沒落下來。
江懿被那股力量拉扯了一下,悚然而驚,一回頭,張素那委屈的臉與上輩子和太子分別時的模樣不偏不倚地重合了。
而這夢魘般的場景讓他倏地手腳冰涼,狠狠將裴向云推開。
裴向云仰面摔在地上,左手恰好從一塊尖銳的石頭上蹭過,留下一道沾上泥沙的傷口。
他胡亂地抬手抹了把臉,目露狠戾,一眨不眨地看著張素。
裴向云原本臉上就有沙土,方才又用流了血的胳膊擦過,弄得臉上半是血跡半是污漬極為可怖,如同陰曹地府中爬出來的厲鬼,看上去極為可怕。
張素被他的猙獰相嚇得忍不住,終于「哇」地一聲嚎啕大哭了出來。
江懿心中一緊,眼前的景物開始模糊起來,一會兒看見的是摔了個屁股墩的張素,一會兒又是太子被裴向云掐著脖子時那雙驚恐的眼睛。
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那些不愿意回憶的記憶在腦海中瘋狂翻涌著,讓他恨不能現在手里有一把刀,將眼前這上輩子的逆徒直接砍了。
“別哭……”江懿將張素摟進懷里,有些顫抖的手撫了撫他的頭發,“不怕,老師在。”
裴向云撐著地坐起身,被「老師」二字當頭砸了個透心涼。
當年這個稱呼只屬于他,也只能屬于他。
或許是因為童年經歷,裴向云自小就沒有安全感,每日都活在被清理或被拋棄的恐懼中。
后來遇見了江懿,感受到被全心全意愛著和照顧著的感受后,他更害怕失去,曾無數次要江懿保證從始至終只會收自己這一個學生。
上輩子江懿信守了諾言,這輩子卻不要他了。
「被丟棄」這件事在裴向云看來十分駭人,于是他壓著聲音,用一把沙啞的喉嚨問道:“為什么……”
江懿抬眸,雙眸中滿是冷淡:“我收誰做學生是我的權利,你有什么資格管我?”
可是……
可是你上輩子明明說過只會有我一個學生的。
你明明……
裴向云喉嚨發哽,鼻子一酸便落下淚來。
他可以去赴死,也可以被江懿責罰打罵,卻無法接受對方選擇了別人,卻沒有選擇自己。
他眨了眨眼,看著淚水落在地上,將黃土打濕,輕聲說:“可是我也想做你的學生。”
“你沒有資格做我的學生。”
方才張素應該是被摔懵了,手心蹭出幾道血痕,此刻正眼淚汪汪地小聲啜泣。
江懿小心地檢查了他掌心的傷,發現沒什么大礙時才松了口氣。
張素年歲小,在家中嬌慣,萬一出個什么好歹,他又得自責許久。
“走,老師帶你去見軍醫。”
張素吸了吸鼻子,小聲說:“沒事,江大人,我不疼。”
江懿將他亂了的頭發理好:“還喊江大人?”
“師父……”張素眼睛一亮,連帶著手上的傷都不疼了,親昵地貼了過去,“師父,我不疼的。”
裴向云愣愣地看著兩人的動作,心中那股無法遏制的無名火愈演愈烈,驅使著他猛地從地上站了起來,三兩步走到兩人面前。
這回江懿有了防備,將張素緊緊護在身后:“你少在這兒發瘋。”
“我沒有,我就是……”
裴向云囁嚅著慢慢垂下頭,聲音中多了幾分哽咽:“我也想做你的學生,求你別對我這個樣子,我好難受。”
你難受?
你上輩子心安理得背叛我,囚禁我,侮辱我的時候,可曾想過我難不難受?
江懿怒極反笑:“你難受與我何干?最好明日直接暴斃,世間倒是少了個禍害。”
裴向云咬著唇,剛要繼續說什么,便聽身側響起一道稚嫩的聲音:“師父,這個大哥哥是不是很傷心啊。”
江懿指尖一滯:“不知道……”
“他哭了……”
張素不顧江懿的阻攔從他身后鉆了出來,仰著頭看裴向云,一雙圓亮的黑眸中滿是擔憂:“他剛剛也摔倒了,是不是很疼啊?”
裴向云垂眸,撞上了張素的目光。
孩子的眼中沒有猜疑害怕,也沒有他想象中的恃寵而驕,全然是對他手臂上那道傷口的擔憂。
胸間一直繚繞的憤怒和狂躁似乎慢慢被撫平了,裴向云有些無力地以手掩面,踉蹌著后退幾步。
“你連個稚童都不如……”江懿輕聲道,“廢物……”
他說完,帶著張素向軍醫的帳中走去。
近日沒有戰亂,軍醫得閑,很快將張素的傷口處理好。江懿恐怕裴向云還在自己帳外等著找麻煩,于是將張素送去了將軍帳。
原本張戎是思念家中幼子,將父愛移情到了裴向云身上。
如今張素來了,裴向云怕是沒有什么理由繼續住在將軍帳,到時自己再找個理由將這狼崽子趕出去,便永絕后患了。
江懿心中這么想著,抬頭才發現隴西的天不知何時已經擦黑了,只余下些許橙紅色的夕陽掛在天盡頭,往遠處看便是一片蒼茫。
晚風漸涼,他攏了下衣領,加快腳步,剛撩開帳簾,卻被人緊緊扣住了手腕。
江懿毫不留情地化掌為拳,向那人小腹錘去。那人慌忙躲閃,卻不愿將他的手放開。
“你到底想怎么樣?”江懿咬牙切齒地低聲道,“你還想讓我再死一次,是嗎?”
裴向云的呼吸急促,聽見他這話時卻驀地一愣,電光火石間脫口而出:“什么意思?”
江懿趁著他愣神的時候掙脫出來,有些后悔這次出來沒帶趁手的兵器,聽見他的回答時蹙眉抬頭:“你裝什么?”
裴向云不是重生之人嗎?
一不做二不休,裴向云咬死了一個回答:“我真的不明白。”
方才的一番掙扎似乎碰到了他身上的鞭傷,疼得他彎下腰,小聲地倒吸著涼氣:“我是真心要做你學生的,我一定會對你好,你看看我,好不好?”
江懿慢條斯理地將有些凌亂的衣領整理好,口中說的話卻沒半分心疼的意思:“我為什么看你?你也配?”
裴向云抬頭看著他,一雙眼中滿是受傷與不可思議。
上輩子江懿從來不舍得說他一句重話,可自從重生到現在,算得上句句誅心。每當自己調整好心情,卻總能被那人的下一句話打擊得體無完膚。
江懿懶得和他繼續耗下去,轉身要走。
“可是這不公平,你為什么選別人不選我!”
裴向云原本就心里亂,見他要走更是慌張,下意識地便要去拽他的手,卻被人一掌拍開。
“放肆……”江懿輕聲道,“誰許你這么與我說話?”
裴向云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顫抖著。
“縱然這里并非朝廷之上,但我依舊是大燕的丞相。”
江懿靜靜地看著他:“你這是以下犯上。”
“可我……”
“讓你說話了嗎?”
江懿眉眼間凝了霜一樣冷,低喝一聲:“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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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美人:治不了你了(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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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子還是虐虐好;
當時跟基友講腦洞的時候我說你覺得我第四章開始虐狗怎么樣(那種興奮);
基友:……
基友:你醒醒,你背景鋪不明白的;
我:人家不嘛QAQ
第36章
裴向云擰著眉,一言不發地看著他,低聲道:“我沒錯……”
“你沒錯?”
江懿笑了下,伸手按著他的肩,不偏不倚地壓在他的傷口上。
裴向云肩上的鞭傷好不容易結了痂,被他這么一按又疼了起來,面上的表情慢慢因為疼痛而扭曲。
他吃痛地低哼了一聲,下意識要去掰江懿的手,在扣住那瘦削手腕時聽那人輕聲說:“果然朽木不可雕。”
裴向云的動作僵在原處,到底是沒敢再繼續用力。
江懿卻依舊按著他的肩。
那道原本就沒好利索的傷口在壓力下再次開裂,溫熱的血慢慢滲了出來,順著裴向云的手臂一滴滴落下。
這樣緩慢的疼痛并不好受,如同凌遲一樣。
裴向云緊緊鎖著眉,身子不斷地顫抖著,好像在無聲地與江懿對抗著。
“你以為隴西是你可以胡作非為的地方嗎?”江懿又加重了手上的力氣,“若是沒有張戎,你早就死在那個雪夜,尸體被狼群分食,還有能耐在這里頂撞我?”
裴向云咬著牙,額上與鼻尖冷汗涔涔。
江懿借著不遠處火堆昏黃的光線,細細地打量他。
若是按照上輩子裴向云的暴脾氣,估計已經和自己動上手了。
可不知為何今天他卻異常地克制著自己,甚至最出格的舉動也不過是方才攥了下手腕。
腦子被他打傻了?
江懿有些猶疑地看了他半晌,動了動唇:“讓你跪下,聽不懂是嗎?”
裴向云覺得肩上那只手有千鈞重,壓著他的身子慢慢彎下。
就好像有人生生敲碎他一身的傲骨,而后不按原狀地一塊塊拼湊了回來。
若是旁人這樣做,裴向云就算拼盡全力與他同歸于盡,也斷然不會容許自己受如此屈辱,所受的痛苦必讓他百倍奉還。
可眼前的人是江懿。
是他上輩子痛苦地失去過,這輩子下定決心要尊敬愛惜的老師。
是最愛的人。
裴向云咬著牙,終于屈服了,慢慢彎下了膝蓋,「撲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地上。
江懿垂下眸,靜靜地看著他,狹長的眼微瞇,似乎在審視他這一跪里有幾分真心。
不遠處火光跳動,映在他的側臉上。裴向云咽了口唾沫,一雙深邃的黑眸一眨不眨地看著面前的人。
江懿緩緩抬起壓在他肩上的手,尚未凝結的血順著他的指尖滴了下來,他卻似乎并不在意。
裴向云看著那只沾了自己血跡的手,一時間有些茫然,第一反應居然是老師的手臟了。
江懿捻了捻指腹,端詳著自己前世逆徒的臉,忽地輕笑一聲:“疼嗎?”
裴向云點了點頭。
那雙桃花眼中掠過一絲意味不明的光,江懿又問道:“恨我嗎?”
他急促地呼吸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真的不恨我?”江懿問,“你看上去想把我生吞活剝了。”
“我……”
“那知錯了嗎?”他說,“問你話呢。”
“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錯。”
裴向云帶著異域兇戾的秾麗面龐在火光中忽明忽暗,眸里卻滿是不服氣:“我想要的東西我來爭取,看見有人捷足先登,生氣有什么錯?”
江懿挑眉:“東西?原來在你眼里,我只是一件可以被搶來搶去的東西是嗎?”
裴向云睜大了眼睛,倉促解釋道:“不,不是的,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就是這個意思。”
江懿沒有生氣,甚至連聲音都很輕柔,可說出的一字一句卻格外無情:“你怎么不是這個意思?所有人都要按照你的意愿做事,但凡不順心,你便動輒胡鬧,真覺得自己是個小孩嗎?”
裴向云咬著唇,目光仍滿是倔強。
“算了,朽木而已。”
江懿瞥了他一眼:“不可雕琢就是不可雕琢,當真無用。”
“江大人!”
裴向云咬著舌尖,生生將那句「師父」咽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這個他厭惡至極的生疏稱呼。
他撐著地要站起來,肩上卻忽地鉆心一疼。
江懿抬手按著他的肩,眸中掠過一道冷意:“誰讓你站起來了?”
裴向云胸腔中發出一聲鈍痛的悲鳴,再一次重重地跪回原地。
“不是喜歡我做你老師么?”
江懿從袖袍中拿出一塊帕子,慢條斯理地將白皙指間銹紅色的血跡擦拭干凈。
方才的爭執讓他束起來的發有些許松落,幾縷青絲垂在眼前,被他輕輕撩開,撫至耳后:“收你做學生就別想了,但我不介意教你些東西。不知禮數,不懂規矩,不通人情,不識感恩,當真畜生一個。”
裴向云猛地抬頭,眼中滿是不可置信。
這四個詞重重落在心坎上,掀起了驚濤駭浪。
這怕是上輩子他最痛恨的四個詞,字字句句間寫滿了對異邦人的排斥與偏見,如今卻被江懿輕描淡寫地說了出來。
先前老師不會這樣的。
可為何,為何……
裴向云鼻尖泛酸,一雙眼驀地紅了,梗著脖子看江懿:“你從未了解過我,為何會這樣看我?我……”
江懿伸手卡著他的后頸,將他的脖子狠狠向下一壓:“誰許你這么看著我?方才不長記性是嗎?”
裴向云撕心裂肺地嗆咳半晌,發出一聲嗚咽。
“你今天傷的張素是張老將軍的獨子……”江懿淡淡道,“說你是白眼狼,一點都不冤枉。”
“低頭好好跪著,什么時候知錯了什么時候再起來。”
江懿說完,頭也不回地撩起帳簾離開,只余下裴向云一人和周遭「噼啪」響著的火堆。
裴向云低著頭,覺得萬籟俱寂,風吹動草場發出的「沙沙」聲都格外清晰。
肩上的傷口隱隱作痛,他動了動胳膊,眉眼驟然一緊,唇被咬得泛白。
天上星月漸漸隱沒于烏云之后,緊接著便有燕兵趕來將幾堆篝火熄了,只余下軍營門口的那一堆。
裴向云正訝異于他們的舉動,額上便被一滴冰涼砸中。
然后沒有任何預兆地,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落下來。
裴向云的額發濕漉漉地垂在眼前,肩上剛結了痂的傷口再度被雨水沖開,淡淡的血水流了下來,隨著地面上的積水流向遠處。
他愈發覺得周身寒冷,雙唇不受控制地顫抖著,身子前后搖晃,似乎一葉湍急水流中苦苦求生的扁舟。
裴向云不知道自己在暴雨中跪了多久,只記得耳畔長久而持續地嗡鳴著,而后一頭栽倒在泥濘的地面上,徹底陷入一片黑暗中。
昏睡之際,他渾身忽冷忽熱,一會兒像是被烙鐵燙熨,一會兒又如墮冰窟,十分難受。
身側隱隱響起嘈雜聲,他費盡力氣微微睜開眼,看見兩個人似乎站在自己身前爭吵著什么。
一道粗獷的聲音低沉道:“不知禮數,不懂規矩,不通人情,不識感恩,又是個烏斯人,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細作呢?”
另一道更顯溫潤的聲音響起,似乎為了辯駁帶著七八分火氣:“將軍,您對他的成見未免太深了,在隴西這幾年日子里,云兒并未做什么過分的事,為何不能好好與他相處?”
“并非因為他做了過分的事我才生氣……”粗獷聲音嘆了口氣,“他隱瞞了烏斯血統,混入隴西軍營這么長時間我竟沒有發覺,本來就是我的失職。幸好他尚未做出什么無法挽回的事,不然……”
“云兒雖然有時不聽管教,可他心腸應當不壞。”
那人輕聲道:“我父親去年過世,我沒什么家人了,早已把他當做唯一可以傾訴的親人。”
粗獷聲音許久未說話,終究歸于一聲嘆息。
“子明,太過用情不好……”他最后說,“你自己多思量罷。”
腳步聲漸漸遠去,那人坐在床邊,伸手探了探他額上的溫度。
裴向云聽見自己問道:“師父,你要把我趕走嗎?你會不會不要我了?”
覆在他額上的指尖微涼,江懿似乎笑了下,安撫道:“不會的,你好生養病,不用擔心這些。”
裴向云許久未感受過老師的關心,下意識地伸手要去抓那人的手,卻無端抓了個空。
周遭原本的天朗氣清驟然消失,變成了一片尸山血海。
幾道刺耳的聲音在身側響起,說的大抵是些恭維他的話,說他天生戰神,是烏斯的開國元勛,領兵清剿漢人,配得上那「定西王」的稱號。
可他卻在這一片恭維聲中愈發惶恐,猛地抬眸,正撞上一雙清冷的眸子。
江懿背后的天是血色的,發絲在空中飛舞,好像勾唇對他笑了下,而后拿起一旁的長/槍,狠狠地扎進了自己的咽喉。
鮮血噴涌而出,裴向云驀地從夢中驚醒,發現自己后背汗濕了一片。
夢中地獄般的場景仍歷歷在目,心臟打鼓似的將他的胸膛撞得生疼。
他下意識地轉過頭,期盼在床邊看見關于江懿的蛛絲馬跡,卻什么也沒找到。
原來都是夢。
而夢醒了,江懿卻不會再如從前那樣偏愛照顧他。
他去愛,去照顧他的新學生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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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整到大的他倆不會徹底放下成見的(點煙)
第37章
裴向云剛要掙扎起身,帳簾卻被人撩開,走進來一個小廝。
那小廝生了一張娃娃臉,個子不高,顯得十分喜慶。
他懷里抱著一個銅盆,上面搭了手巾,看見裴向云醒了后眼前一亮:“你醒了?”
裴向云看著他,慢慢坐了回去。
這人他是認得的。
上輩子烏斯人兵臨渝州城下,喊話要城中主將投降。可那漢人主將似乎軟硬不吃,誓死不開城門。
最后渝州城破,烏斯副將氣焰囂張:“李佑川,你現在還不愿降嗎?”
那名為李佑川的漢人站在城墻上,被燒了一半的披風在身后飄揚著,如同一面永不降落的旗幟。
他朗聲一笑,那張娃娃臉上沾著血跡和灰塵,可一雙眼卻無比明亮:“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說完,他便翻身從城墻上跳了下來,落進大火之中。
裴向云當時在那副將身后,看見李佑川墜下來時心臟重重地擂在胸膛,下意識地策馬上前想要接住他。
可他才剛伸出手,那人便已經落入了熊熊大火中。
副將慌忙上前,詢問他有沒有被火傷著。他搖了搖頭,目中卻盡是失神。
這李佑川……是陪老師一起長大的小廝啊。
“這位小兄弟?”
李佑川看著眼前人怔愣的神色,以為是燒傻了,連忙將銅盆放下,伸手去探他的額頭。
裴向云攥著他的手腕,喉嚨里不知哽著什么,讓他說不出一句話。
李佑川今晨接到張戎的指示,要他來這兒暫時照顧一位傷員。他以為是出去打探敵情受傷的探子,卻沒想到看見了一張生面孔。
眼前這人不愧是漢人與烏斯的混血,鼻骨高挑,眉眼深邃,自帶一種野性的狠戾。
李佑川被那雙狼似的眼睛盯得害怕,小聲道:“這位小兄弟,你要是難受便和我說,我去幫你請軍醫來。”
聽見他說話,裴向云這才從那種被魘住的魔怔中清醒過來,慢慢放開他的手腕。
李佑川松了口氣,悄悄揉了揉自己遭了罪的手腕:“小兄弟,你可是有什么難言之隱?”
裴向云搖了搖頭,動動唇,輕聲道:“對不起……”
要是上輩子將他救下來就好了。
至少老師身邊也有故人相伴,最后那段日子怕是不會走得那么決絕。
李佑川被他這句道歉鬧得摸不著頭腦,嘆息一聲:“你不會是在外頭被雨澆傻了吧?那真是可惜啊,多俊一孩子,傻了太可惜了。”
他說完,悄悄瞥了眼帳簾,又壓低了聲音:“你是那晚新來的,你有所不知。咱這隴西里有兩個特護短的,一個是張老將軍,另一個就是我家少爺。
我聽說你傷了張小公子,那我家少爺能不和你生氣嗎?聽我的,等你傷好得差不多了,去和我家少爺好好道個歉。”
裴向云動了動唇,剛要說話,卻被那句「護短」不偏不倚地刺了下。
明明上輩子,江懿最護著的人是他。
他眼眶微紅,咬著唇輕聲道:“你家少爺不會原諒我的。”
李佑川擰著眉:“為何不會?你們又沒怨沒仇的。”
沒怨沒仇?
哪里是沒怨沒仇。
那是隔著家仇國恨的血海深仇。
裴向云有些疲憊地嘆息一聲,靠坐在床上,任由李佑川在一旁給他肩上的傷換藥。
江懿前一夜的態度讓他難過得很。
是不是老師真的不會再原諒自己了?
——
這一病果真讓他元氣大傷,不只是身體上,更是精神上。
裴向云無法接受自己「江懿學生」的名頭被別人占了,更無法接受江懿的偏心和寵愛悉數給了另一個人,是以傷寒反反復復,總是不能徹底見好。
待他的身體稍稍恢復,已然是夏初了。
裴向云拖著病體去軍帳外透氣,遙遙看見了自己最想見又最怕見到的那個人。
江懿牽著張素的手走在隴上,那人的唇角微翹,心情似乎十分愉悅。
他已經好久沒看見師父這樣開心了。
似乎上輩子二人最后相處的那幾十天過于悲愴,在他記憶中鑿刻下深深的印記,讓他忘記了江懿放松地笑著時到底是什么樣子。
裴向云加快腳步向前,隔著半個校場靜靜地看著老師牽起別人的手。
那分明……應該是他的位置。
他下意識地又想要沖過去,可跑了兩步后生生止住了腳下的動作。
老師不喜歡這樣。
江懿那夜用訓斥和疼痛教育過他的。
他不應當以自己的想法而干涉老師的生活。
裴向云的手緊緊扣在校場外攔著的藩籬上,那木刺勒進手中,他都沒覺察到半分疼痛。直到那人的身影消失在遠處,他才慢慢放下手。
他一直在校場坐到酉時,這才驚覺天已經黑了下來。
校場上沒有一個人,只余下兵器在月色下泛著冷光。
裴向云慢慢站起身,抽出了一把銀色的長/槍。
那柄長/槍頗重,拿在手里有一種踏實的厚重感。他依著上輩子的記憶,穩穩地向前刺出一槍。
槍尖閃爍著寒光,他眨了眨眼,恍惚間手背上覆上了另一層暖意。
“下盤要穩,不然會被敵人抓住弱點。”
那人溫潤的聲音在耳側響起,手把手地教他槍術:“既然選擇拿起武器,就千萬不能退縮。戰場并非兒戲,你只有一條路可選,那便是「活下去」。曹劌論戰有言,「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你可知曉?”
裴向云從來頭疼讀書習字,記不清那曹劌是誰,胡亂點了點頭。
“這是第一式,我們……”
他依著那人說的換了一式,小臂上肌肉的線條緊繃,與銀槍連作一條帶著力量之美的線。
“師父,我……”
裴向云自覺這一式做的不錯,欣喜地側過頭要討那人的夸獎,可手背上覆著的暖意驟然消失。
夏蟲在草里輕鳴,一陣帶著燥意的風拂過,除了月色以外,校場上只有他一人。
裴向云愣愣地看著身側,恍然方才的溫馨原來僅是回憶。
銀槍在身側垂下,他輕嘆一聲,正要將槍放回原處離開校場,忽然聽見一道聲音在身后響起:“剛才那幾式很好,怎的不繼續了?”
裴向云動作頓了下,有些局促地轉身。
張戎卸了輕鎧,一身勁裝站在不遠處看著他。
裴向云有些許日子沒看見這位老將軍了,其一是因為生病,其二是因為心虛。
若是沒有張老將軍,他說不定已經被趕出隴西軍營了。
老將軍讓他在隴西吃住,甚至同意他來校場習武,可自己卻一時昏頭,傷了他的兒子。
裴向云下意識地想跑,可張戎的下一句話卻將他釘在原地。
“病好多了嗎?”張戎慢慢走了過來,“還發著熱么?”
裴向云動了動唇,垂下眸,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輕輕點了點頭:“見好了……”
“見好了就行。”
張戎坐下,拍了拍身邊的位置:“別傻愣著,坐。”
裴向云瞥了他一眼,輕輕將手中的長/槍放下,規規矩矩地在他身邊坐下。
兩人之間陷入一片安靜,只余下草蟲的低鳴。
半晌,裴向云才鼓足勇氣,低聲道:“對不起,將軍。”
張戎哼笑一聲:“老夫正準備和你好好說說,沒想到你先道歉了。”
“我不是故意的……”裴向云的喉嚨有些干澀,慌忙辯解,“我就是太著急了,真的很抱歉。”
“剛聽江子明說你傷了素兒的時候,我倒是真動過挑你手筋腳筋的念頭……”張戎說,“可是素兒不讓。”
裴向云放在膝上的手倏地攥緊了衣服。
“素兒說你哭了,看上去很可憐,也很傷心。他自己摔在地上很疼,你也摔了,他覺得你也很疼,求我不要怪罪你。”
張戎的聲音低沉:“你對不起的是他,不是我。”
“我……”
“這么想做江子明的學生?”
張戎打斷了他的話,目光銳利地看了過來:“為什么?”
裴向云看著將軍那雙鷹隼一樣的目光,舔了舔唇:“我聽說他是大燕最有才華的人,是登科狀元和少年丞相,所以……”
“你在撒謊。”
裴向云的心漏跳半拍,手心早已是涔涔的汗。
“既然你不愿說,我也不勉強你。”
張戎拍了拍他的肩:“但你要知道,不是所有東西都能靠強取得到,很多時候往往會適得其反。得之你幸,失之你命,這你可明白?”
“我明白……”裴向云低聲道,“但我……很難做到。”
張戎看著面前少年眸中的倔強,嘆息一聲:“每個人都很難做到,但人之所以不同于牲畜,到底還是因為源于自身的克制與理性。”
他慢慢站起身:“這次的事素兒幫你求情,我放你一馬,下次就沒這么簡單了。”
“對不起……”裴向云看著他的背影,提高了聲音,“我知錯了。”
“江子明先前說你并未知錯,所以才罰你在暴雨里跪著。”
張戎側過臉,露出一個有些意味深長的笑:“若是真知錯了就去和他說,歉意要表達出來,人家才知道你真的心懷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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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裴向云到底還是沒找著時機與江懿道歉。
他病剛好,便被支使進了炊事班,開始與那些新兵們一同負責整個軍營將士們的伙食。
裴向云剛聽見這個消息時無異于挨了當頭一棒。
上輩子雖然在烏斯受了委屈,可還是被父親好生照顧長大的。后來到了隴西,做了大燕丞相的學生,任誰也不敢讓他干這些粗活。
但這輩子他已然一無所有。
裴向云拖著疲倦的身子去炊事班報到,不出所料地看見了一堆帶著好奇與探究的目光。
他們那日去接豬,順帶知道了將軍撿回來這么個混血少年,卻未曾想過如今會在炊事班重逢。
炊事班班長施光遠比這些新兵知道得多點,聽說了先前裴向云是住在將軍帳中的,以為是張老將軍特意把人下放炊事班鍛煉,連忙給他安排了個簡單的洗菜的活兒。
裴向云挽著衣袖站在兩個大桶前,有些手足無措,愣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蹲下身,拿起桶里的一捆青菜。
他將青菜從根上拆開,一片一片地在桶里洗著,洗完后在旁邊整整齊齊地摞起來,半天功夫才洗了一小把。
過來拿菜的兵見他只洗了一小捆,直接急紅了眼:“你,你會不會洗菜啊?”
裴向云聞聲抬頭,眸中是慣有的狠戾與不耐,瞪向那炊事兵。
炊事兵被他瞪得喉頭一哽,猶豫了一會兒,到底還是把話說完了:“誰洗菜像你這么慢,晚上吃什么?”
他撈起那可憐的菜葉子,火氣更甚,也不管裴向云看起來如何兇,上下嘴皮一碰便數落道:“晚上密東的王子要來隴西拜訪,我們這樣如何給人家洗塵接風?”
密東?
裴向云敏銳地捕捉到這個詞,稍一思索,想起來「密東」到底是個什么地方。
那是夾在烏斯與大燕之間的小國,借著天塹不受烏斯人的侵略,與大燕的關系尚可。
他垂下頭,輕聲道:“對不起,我不會。”
那炊事兵怔了一下,沒想到這個傳說中張老將軍的「關系戶」這么好說話,一下變得有些不好意思來:“算了算了,你也別洗了,一會兒負責端菜去吧……端菜你會吧?”
裴向云點了點頭,看著他一手一個桶,將菜和洗菜的水都提走了。
或許因為童年的一些經歷,讓他覺得索要任何東西都必須要用強硬的手段爭取。
身份地位是,情感也是,所以根本不會覺得有任何歉意,也從未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什么。
可重生回來,自己好像說了比上輩子多很多的「抱歉」與「對不起」。
這是他認知中的某個盲區,讓他有些手足無措地站起身,看著周遭的人來來往往地忙碌著,不知道該怎么幫忙。
——
這次并非密東王子自己要來隴西的,而是江懿特意修書一封送去密東,邀請他來的。
上輩子隴西之所以會被偷襲至那樣慘烈的下場,其中一個原因便是大燕十分抵觸與其他國家進行必要的交流訪問,以至于密東這樣的一個小國都會在利益驅使下跨過天塹,選擇向烏斯人倒戈。
密東國土雖僅有一個渝州那么大,卻是第一個制造出「火銃」的國家,并且十分精于各種機關巧術。烏斯人用牛羊與燒制的琉璃與他們交換武器,最終作用在了燕人身上。
如今倒不如趁著關系還未惡化,先烏斯人一步與密東結盟。
密東的王子今年二十歲有余,生了一張稱得上「妖艷」的面孔,軟骨頭一樣坐在轎子上,任屬下將自己抬進了燕人的地盤。
王子一雙丹鳳眼微瞇,不動聲色地將隴西軍營打量了一番,有些遺憾地發現燕人心思極細,除開一處燒火做飯的炊事班,再也不能從那些營帳中窺得里面有些什么。
密東雖是小國,卻并不只想著在兩個大國夾縫中茍全性命。
江懿面上帶著謙和有禮的笑,與張戎一同迎接他。
“久聞大燕有一位丞相年輕有為,才學過人……”王子赤著足從轎子上走下來,眼波流轉,毫不掩飾地在江懿身上多瞄了好幾眼,“今日一見,果然氣度非凡。”
江懿欠了欠身:“喀爾科王子謬贊了。”
他暗暗打量了下眼前這位密東皇室,心道一些傳言未必不是真的。
傳言說王子殿下男生女相,極為俊美,天性風流,有過無數愛慕者和情人。
江懿原先以為都是些捕風捉影的事,今日一見面,這才慢慢相信了那些傳聞。
幾人在桌旁落座,江懿正要開口說話,便見那風情萬種的美人撐著臉看他:“江丞相不怕孤瞧見了你們的軍中機密,回去告與父君?”
江懿向他的杯中添了酒,淡淡道:“正是因為相信王子殿下的人品,所以大燕才愿用誠意結盟,我們……”
喀爾科忽地伸出一根手指,虛虛點在江懿唇前。
“噓,江丞相……”他輕聲說,“良辰美景,花前月下,說這些太煞風景。”
這位小王子似乎是香脂罐里泡大的,身上帶著股異香,聞多了讓人覺得有些膩。
江懿垂眸看著自己面前那只蔥白的手指,不動聲色向后退了下:“那請教王子殿下,說些什么才不會煞風景?”
張戎在一旁看了半天,終于看不下去了,重重地咳了一聲。
喀爾科卻像根本沒聽見一樣,笑盈盈地看著江懿:“聊些別的,比如……”
他撩著眼角,向江懿湊過去:“這些?”
裴向云端著盤子進來看見的便是這一幕。
他的老師被人堵在椅子上,身子微微后仰。對面坐著個雌雄莫辨的美人,一雙眼正含情脈脈地看著江懿。
裴向云登時將手里的盤子向桌上一擱,三兩步上前便要將人拉開,卻聽江懿道:“休得放肆。”
他的動作倏地頓住,一雙眼卻仍死死地瞪著那異域美人。
喀爾科一回頭,便瞧見黑著張臉的裴向云,唇角勾起一個繾綣的笑,聲音卻很冷:“烏斯人?”
裴向云目光微滯,生硬道:“不是……”
“不是?”
喀爾科手中掂著副自帶的象牙筷子:“江丞相,你在營中私藏烏斯人,這要是被天/朝皇帝知曉,又會如何?”
江懿神色一凝。
眼前這人并非看上去那般廢物草包。
他瞥了眼傻站在旁邊的裴向云,蹙眉道:“這孩子的生父是漢人,他因為血統被烏斯人趕了出來,風雪夜倒在隴西軍營門口。張老將軍仁慈,念他年少,這才將他留在營中炊事班打打下手。”
“原來如此。”
喀爾科溫溫柔柔一笑,用象牙筷尖沾了沾湯料:“烏斯與大燕關系如此緊張,若是真在營中窩藏敵國子民,當真是要掉腦袋的。”
江懿的目光落在那雙筷尖上,發現上面裹著一層不起眼的銀箔。
試毒的……
他眼中掠過一道耐人尋味:“王子殿下還有什么想知道的,在下必知無不言。”
一邊說著,江懿向裴向云遞了個有些慍怒的眼神。裴向云觸到他目光時身子顫了下,鞠了一躬后從帳口退了出去。
喀爾科雖然看著像個風流的草包皇子,可藏在這幅漫不經心面孔下的卻是針尖般細的心思。
他一邊招呼手下將密東帶來的酒擺上來,一邊不動聲色地跟江懿和張戎套話。
密東雖小,國君卻有野心,不想做兩個大國斗爭中的犧牲品,也不想有朝一日被任何一方侵略,喪失主權。
更何況密東有最優秀的機關師傅,光這一點便足夠被他人暗中垂涎。
而反觀大燕這邊,雖然國力雄厚,但到底是祖祖輩輩積累至此。
近幾代的天子愈發害怕他國思想大面積流入,控制了燕人的思想,是以越來越故步自封。
到了這一代的皇帝,更是聽信朝中文臣的話,直接拒絕了周邊幾個小國的示好。
這并不是什么好事。
江懿曾是個歷史教授,越看眼下的場面越像那著名的「閉關鎖國」,越想越心驚。
別人都在瘋狂接受比自己先進的思想與技術,唯獨你在原地打轉,未嘗不是一種退步。
短短一場飯局,三人周旋了無數回合,最終達成了共識。
擇日江懿回燕都述職時,會向天子進諫提出與密東結盟,大燕由此可每年用農作物換取一定量的火銃與機關造物。
密東的酒與大燕不同,剛入口綿軟無力,后勁卻很大。幾人爾虞我詐了一晚上,酒沒少喝,連密東王子都紅著張醉醺醺的臉。
他宛如柔弱無骨地靠在江懿懷中,指尖輕輕挑在他下巴上:“可惜江丞相不能與孤一同回密東,真是可惜。”
江懿被灌了酒也昏沉得很,此刻強打精神將手按在他肩上,想把人推開:“多謝王子殿下好意,待日后有機會定然去密東拜訪。”
喀爾科風情萬種地將手貼在他心口:“一言為定,孤等你。你這般美人,合孤口味得很。”
裴向云正巧被打發來收拾桌子,撩開帳簾,便看見江懿與那密東王子距離如此之近,幾乎要貼在一起。
他的眸色倏地黯了下來,一言不發地站在桌邊,將那些瓷盤瓷碗摞起來,撞得「叮當」響。
如果自己沒記錯,老師向來不喜近距離的親密接觸,眼下怎會與這人離得這樣近?
裴向云一邊假裝收拾桌子,一邊不住地打量著喀爾科。
喀爾科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彎了彎眼睛,撐著桌子搖晃著站起身向帳外走去,路過裴向云時輕笑一聲:“嗤,小狗。”
裴向云的動作一頓,眼中含了怒地向他看去,他卻像是沒感覺到一般,軟著身子被下人抬上了轎子。
張戎跟著去送客了,江懿靠在椅上,單手撐著頭,雙眉微蹙,呼吸有些紊亂,面上泛著不正常的潮紅。
這密東的酒未免也太烈了些,不止讓他醉得厲害,更灼在胸口般燒得人生疼。
裴向云慢慢停下動作,悄悄抬眸看向那人,目光落在他攥著胸口衣料的手上。
鬼使神差地,他低低喚了一聲:“師父?”
作者有話說:
裴·護食且被罵·向云:拿開你的手QAQ;
小王子(扶額):你是覺得全世界都跟你一樣傻么
第39章
醉了酒的人似是沒聽見他在說什么,依舊輕輕按著太陽穴,面色疲憊。
好像江懿的沉默給了裴向云莫大的勇氣,他微微提高了聲音:“師父……”
江懿「唔」了一聲,微瞇著眼朝他看來。
那人一雙桃花眼原本就勾人,現下染了醺醺醉意,眼角發紅,頗有點「水光瀲滟」的意味。
裴向云幾乎遭了當頭一棒,連帶著呼吸都無法遏制地放輕,生怕驚擾了眼前兩人來之不易的獨處。
帳簾被人從外面撩開,這才讓他從方才那種靜如雕塑的狀態中抽離出來,慌忙倒退幾步,有些緊張地咽了口唾沫。
李佑川從外面探頭進來:“少爺?”
他先是看見了在桌旁強撐著不醉倒的江懿,目光一轉又瞥見旁邊站著的裴向云:“小兄弟你也在這兒?那敢情好。”
裴向云還未開口,便聽李佑川道:“我一個人實在忙得脫不開身,你正好幫幫忙,將少爺送回帳中歇息吧。”
“可是……”
李佑川不聽他的「可是」,說完話便火急火燎地放下帳簾便走,留裴向云一人在原處。
裴向云舔了舔唇,后知后覺自己手上沾滿了菜肴的調料味,連忙在一邊的水盆里凈了手,這才小心地向江懿走去。
江懿喝多了頭疼,正闔眸養神,忽地覺得有人在晃自己,這才微微睜開眼。
裴向云見他睜眼,動作僵在半路,有些忐忑地看著眼前的人。
可江懿細細端詳了他片刻,忽地勾起唇角:“云兒?”
他聲音有些低啞,兩個字在唇齒間碰了下,繞出幾分繾綣的曖昧:“怎的臉色這么差?”
裴向云原本應該是高興的。
因為他許久未曾聽過老師這樣喊自己了。
可上輩子老師自刎前,也是如此喊他的。
裴向云焦灼在欣喜與擔憂中,連帶著呼吸都放輕了。
江懿蹙眉,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唔,你傻站著作甚,扶我回去。”
“師……父。”
裴向云覺得喉嚨里干澀得很:“你還記得……”
“記得什么?”江懿反問道。
裴向云搖了搖頭,珍而重之地攬過那人的肩,不敢做任何逾矩的動作,只能隔著衣物觸碰老師的溫度。
江懿靠在他懷中,終于帶著幾分安心地再次合上眼。裴向云的手橫過他的腿彎,將人小心地抱在懷中。
這間用來會客的營帳離江懿的有一段距離。裴向云用衣袖擋著他的頭,以免被夜風吹后第二日頭疼。剛轉過一個拐角,便看見了最不想看見的人。
裴向云面色一變,眸中的溫情驟然消失。
“這不是小裴兄弟嗎?”關雁歸笑著和他打了個招呼,“這段時間我沒空去看你,身子可好利索了?”
“回關校尉。”
裴向云的聲音緊繃著:“身體好了,多謝關校尉掛念。”
關雁歸擺了擺手:“哪里,你既進了炊事班,便也正式成了隴西軍營中的一員,我關心是正常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說完,目光十分自然地落在裴向云懷中人身上:“阿懿這是怎么了?”
“江大人不勝酒力醉了……”裴向云的目光中多了幾分不加掩飾的警惕,“他的小廝讓我幫忙送他回去。”
關雁歸看著他這如野狗護食般的舉措,覺得有些好笑:“炊事班現在應該缺人幫忙,要不要我替你將阿懿送回去?”
“不必了,謝謝關校尉好意。”
裴向云幾乎立刻便拒絕了他的提議:“我答應了李佑川幫忙,若是出了岔子,對我和關校尉都不好。”
他說完,垂眸避開關雁歸的目光,抱著人向遠處走去。
江懿這一路在他懷中睡得很安穩,待被人放在床上時才醒了過來,目光有些渙散,過了好一會兒都沒能聚得上焦。
裴向云瞧著他這樣子,知道怕是今夜真醉得不輕。
密東王子帶了七壇酒,死活不讓倒在杯子里,說是漢人太拘禮術,真正豪放的漢子就應當用壇子喝酒。江懿和張戎為了哄他高興,硬著頭皮陪他用壇子對著灌。
當真是喝了個「傷筋動骨」。
裴向云嘆息一聲,用帕子把那人額上的細汗抹去,有些心疼,亦有些暗喜。
若沒今夜這一醉,他和老師要多久才能如現在般親近?
裴向云心中酸澀交加,站起身要去燒些熱水幫老師擦下身子,剛站起來卻被人扣住了手腕。
他心中悚然一驚,回過頭,便看見那人的衣領不知何時被扯開了些許,露出被遮住的鎖骨。
“你去哪?”江懿輕聲道,“坐會兒……”
他說著手上一用力,徑直拽了裴向云一個踉蹌。
裴向云慌忙道:“師父我,我去幫你接桶水來擦一擦,不然你明日要……”
“明日的事明日再說。”
江懿強行扯著他的手要他坐下,他沒辦法和醉鬼計較,只能如坐針氈般在床邊落了座。
“昨日讓你臨的那幅字,你可臨了?”
江懿掩著唇輕咳幾聲,問道:“你那手字都不如雞扒得好看,日后在軍中寫折子時該如何是好?別再扔字帖了,好不容易寫的呢。”
裴向云眨了眨眼,回憶半晌才想起他說的是哪段。
那會兒他剛十六歲,年輕氣盛得很,愈發怠慢那些詩書功課,甚至連江懿布置的描紅都不樂意做,每回老師問起,便敷衍地說臨完了。
直到有一天,江懿從一堆被扔掉的廢紙中翻著了他給裴向云寫的一摞例字,登時氣得話也說不出,冷著張臉坐在帳中等裴向云回來。
裴向云在隴西騎著馬跑了一天,臨近傍晚才回來,帶著一臉的塵土興高采烈地撩開帳簾,便看見自家師父坐在桌旁。
他被老師那鐵青的臉色嚇了一跳,規規矩矩地站住:“師父,我回來了。”
“裴向云你能耐了。”
江懿將那摞干凈的例字丟到他面前,手都在發抖:“我讓你臨字帖,你告訴我臨了,這又是什么?”
裴向云有些慌亂地抬眸看他:“我……”
“我是在害你嗎?”江懿的聲音中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顫抖,“我一個字一個字給你寫的,你就當做垃圾一樣扔了?你要是不想寫大可直接和我說,我不費力,你不費心,這樣多好!”
“師父,我不是故意要騙你的……”裴向云有些語無倫次,“我是真的坐不住,讀不進去書,我一讀書就頭疼,我……”
江懿被他氣笑了:“接著編,我看你還能編出什么謊話來誆我!”
那是記憶中二人尚未決裂前為數不多的爭執之一。
裴向云收回思緒,輕聲道:“師父,我錯了。”
江懿挑眉:“嗯?”
“我不該將你親手寫的字扔掉。”
裴向云鼻尖有些泛酸,俯下身將頭抵在他肩上,聲音有些哽咽:“學生知錯了,師父可還愿意再給學生寫字?這回我肯定認真臨帖,再也不騙你了。”
好像這些日子說的「抱歉」說多了,眼下認錯再也沒了最開始的那種恥辱和別扭,反而讓他心頭壓著的那塊石頭輕了幾分。
自己先前……確實挺混賬的。
活了兩世,裴向云第一次清楚地覺得自己是如此不識好歹。
怕是他性本賤,擁有的時候從未珍惜,待真的失去了才開始痛苦地追悔莫及。
“此話當真?”
江懿雙眸微彎:“第一次聽你與我道歉,倒是新奇。”
“師父喜歡嗎?”
裴向云細細地看著他,想將他的每一個靈動的神色都印在腦海中:“師父若是喜歡,學生將過去做的錯事一并向你道歉,師父如何懲罰我都行,你……”
你別再不理我了,好不好?
可這句話他到底沒敢說出口。
微涼的指尖撫過他到底臉頰,陌生的觸感讓他渾身僵住,動也不敢動。
“別哭,乖……”江懿輕輕嘆了口氣,“沒有要怪你的意思,師父在呢。”
裴向云輕輕將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你說真的?”
“真的,哪有當老師的與學生這樣計較?”
似乎酒力漸漸上頭,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像夢中呢喃一般:“以后不許再騙我了。”
“我以后再也不騙你了……”裴向云輕聲允諾道,“無論什么事都不再騙你,好不好?”
江懿沒有再給他回答。
裴向云抬眸,見那人耗盡了最后的精力,終于睡了過去。
江懿神色平和,像是真的陷入了什么美夢,一直微蹙的眉也舒展開了。
可這分明是我的美夢,裴向云心想。
就好像什么也沒發生。他未曾背叛大燕,老師未曾心死身死,一切如常,待明日來到,自己依舊是那個被寵著慣著的學生。
他趴在床邊靜靜地看了半晌,連呼吸都放得輕緩,生怕擾了江懿的清靜,過了一會兒才敢悄悄伸手撫過江懿的脖頸,眸中滿是心疼。
裴向云深吸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那么深的創口,我看都不敢看,你是下了怎樣的決心才能親手將長/槍扎進去的?”
“這么多年,你不曾來夢里看看我,我也沒機會問你疼不疼。想來……應當是很疼的吧?”
他兀自神傷許久,慢慢站起身,卻忽地聽見「吧嗒」一聲。
一團被疊起來的紙從床上滾落下來,掉在了他的腳邊。
作者有話說:
裴·十分克制·被揍怕了。不敢搞事。
向云:QAQ;
老規矩晚上還有,啵啵啵
第40章
江懿確乎是喝多了,待第二日醒來后全然不記得前一晚發生了什么。
他剛抬手,便察覺自己手中似乎攥著什么東西。
那是一張被團起來的紙,紙面像是磨砂的,十分粗糙。
江懿蹙著眉將那團紙展開,發現上面用炭筆畫著一幅地形圖。
他神色一凜,幾乎要以為是有奸細畫了燕都,可再凝神打量,才發現原來是虛驚一場。
所以這是哪座城池的地形圖?
又是誰趁亂塞入自己手中的?
江懿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將這來路不明的地圖好生收起來,備著以防萬一。
密東王子來訪后,江懿便有意無意地在每月送往燕都的折子里提起結盟一事,可得到的回應卻仍十分模棱兩可。
天子不愿結盟,有人不想看見密東與大燕結盟。
江懿一邊與千里之外那幫明哲保身的酸儒斗智斗勇,一邊在隴西軍營里暗暗查那深藏已久的細作,終于在夏秋之交時勞累過度受涼,患了風寒。
上一世自己好像也沒少生病。
縱然發著熱,可他依舊拖著病體查看軍中要務,一時也不肯耽擱。
重生之后他每日每夜都緊繃著心中那根弦,像是與死亡賽跑的人,生怕哪一刻就發生了無法逆轉的悲劇,重現上輩子的錯誤。
江懿疲憊地放下筆,掌心在眼眶上按了按,輕輕嘆了口氣。
帳簾動了動,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他心中一動,抬眸卻看見了關雁歸。
“阿懿,你既已病得這么嚴重,怎么還不去歇息?”關雁歸將手中捧著的一碗粥放在案上,“喝了這個去睡會兒吧,別把自己的身體熬垮了。”
江懿「嗯」了一聲:“放著吧……”
“你喝了啊。”
關雁歸的聲音中多了幾分不悅:“你不喝我就不走。”
江懿有些無奈地嘆息:“我真的喝,你別在這兒杵著。”
“你如何敷衍人我還不知道么?”
關雁歸將手輕輕按在他肩上:“聽話,喝了睡一覺,醒來就不會這么難受了。”
江懿被他鬧得沒辦法,只能端起瓷碗。
那是一碗小米粥,被人熬得軟糯,加了幾枚紅棗。紅棗煮得皮軟裂開,里面的棗芯流了些許在粥里。
似乎怕影響了喝粥的口感,棗核也被人細心地拿掉了。
江懿嘗了一口,有些詫異地挑眉:“這粥……”
關雁歸蹙眉:“你不喜歡喝甜的?”
江懿扣在碗邊的指尖頓了下,若無其事道:“無妨,就是營中少見甜食,覺得蹊蹺罷了。你熬的?”
“嗯……”關雁歸輕咳一聲,“還合口味嗎?”
江懿垂眸道:“尚可……”
隴西如此偏僻,炊事班能備著鹽就算不錯了,糖算得上是稀少的調味料,只有來貴客時才會做甜口的菜招待客人。
江懿魚米之鄉的書香世家長大,從小就偏愛甜食,只是在隴西時怕給人添麻煩,從未與旁人仔細提起過。
而沒料到上輩子吃甜食最多的日子,竟是被軟禁在裴向云府中的那段時光。
那會兒他萬念俱灰,食水不進,指望著能不能靠絕食把自己餓死。
那逆徒瞧著他這幅郁郁寡歡的樣子不知是心疼還是怕了,命小廝特意燒了江南菜,端進臥房喂給他吃。
嘴對嘴,強迫地喂給他吃。
其中便有這么一碗甜粥,是他動過最多的一道菜。
江懿收回思緒,慢慢將那碗粥喝完了。
關雁歸接過碗:“累不累?”
“還好……”江懿闔眸靠在椅背上,“不用擔心。”
關雁歸站在他身后,低頭便能看見那人精致的眉眼,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要我替你揉揉穴位么?上次我害了風寒,軍醫便是這樣幫我的。”
江懿「嗯」了一聲,不置可否。
關雁歸當他同意了,將粥碗放在桌上,指腹落在他的太陽穴上,輕輕按揉著。
江懿的呼吸趨于平穩,半晌后輕聲問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啊關校尉。”
關雁歸手上的動作微不可查地頓了頓:“阿懿這話是什么意思?”
“嗯?沒什么意思。”
江懿輕笑一聲,感嘆道:“只是許久未曾與你這樣單獨相處,有些陌生罷了。”
關雁歸眼中也浮起懷念的神色:“我們是如何相識的,阿懿你可還有印象?”
“當然記得。”
江懿的聲音帶著幾分耐人尋味:“這有什么不記得的?”
算起來,他與關雁歸相識得還要比裴向云早很多。
那會兒他剛來隴西軍營,人生地不熟。這些將士們瞧他是個文文弱弱的書生,又是從燕都空降來的,自然沒有幾分好臉色,偶爾都明里暗里擠兌過他兩句。
直到那次張戎別有用心安排的軍中切磋。
關雁歸主動挑了江懿做對手,并在這次切磋中敗給了他,從而讓軍中將士對這燕都空降的狀元郎刮目相看。
而只有江懿知道其實是關雁歸放水了。
那柄本來能挑飛他手中長/槍的劍不知為何偏離了方向,徑直擦著他的手腕而過。
江懿不是那種被人給了施舍就感恩戴德的人,反而對關雁歸這一舉動十分不滿,晚上的時候找上門去質問他為何放水。
“你年齡比我小,又心氣兒高,別的委屈就算了,這種委屈受不得的……”關雁歸的聲音很溫柔,“我當時也是這么過來的,所以就想著能不能幫你一把。”
江懿現在也記得那個草蟲夜鳴的夏末,他站在年輕的校尉面前,忽然有些手足無措。
至少那個時候還是很好的。
思及此處,他又輕嘆一聲:“過去這么久了。”
“那次之后我們便成了很好的朋友……”關雁歸繼續輕輕按著他的太陽穴,聲音中多了幾分溫柔,“但近日你好像有些疏遠我,我不知道為什么,正好借著今日的機會與你聊聊。”
疏遠你?
江懿的指尖在椅子的扶手上摩挲片刻,輕笑道:“沒有疏遠你,怎么會疏遠你呢?只是……”
只是時過境遷,如今你變成了我所陌生的模樣,我實在無法再那樣赤誠地信任你。
他沒再多說,只闔眸靠在椅背上裝著假寐,直到那人放下手,將空了的粥碗拿走。
帳內新換的熏香還算好聞,較比先前那份更為淡雅,盈盈繚繞在他鼻尖,讓人有些昏昏欲睡。
江懿剛吃了東西,又確乎好些時辰沒好好休息,實在遭不住這困意,只得靠著床頭瞇一會兒。
他剛陷入半夢半醒之際,帳簾卻又被人輕輕撩開了。
睡意登時煙消云散。
江懿瞇著眼向帳口看去,只瞧見了一個黑影鬼鬼祟祟地站在帳簾邊光照不到的地方,不知在做什么。
看著那身量,不像是去而復返的關雁歸。
那人在原地踟躕半晌,似乎小心地向他這邊望了望,待確認他睡了后才繼續躡手躡腳地往桌邊走去。
是賊……
江懿如今正病著,沒有往日的身手,也并不清楚這不速之客的實力,只能悄悄向床頭摸去,摸到了一柄早就放在那里防身的短匕。
匕首的手柄冰涼,幾乎讓他一瞬間便清醒了過來。
那不速之客似乎并不熟悉他帳中的布局,平地被絆了一下后向前踉蹌幾步,撞在那張擱著銅鏡的桌上。
銅鏡搖晃了一下,險而又險地被那人接住。
那人于是又不敢動了,再次向江懿這邊瞥了一眼,發現他沒醒后更加小心地摸向桌邊。
紙張與書頁摩擦的「窸窸窣窣」響起,間或夾雜著筆桿碰撞的「咔噠」聲,在一片安靜的帳中格外清晰。
那人翻找片刻,好像終于找到了自己想找的東西,手忙腳亂地將那一摞紙塞進袖袍中,而后十分仔細地將被翻亂的桌子慢慢歸于原狀。
江懿握著短匕的手慢慢扣緊,聽得見自己的心臟在胸腔內劇烈地擂撞著。
什么賊不在乎金玉珠寶,反而去翻那些文書折子?
很顯然,這位訪客八成是那個潛伏在隴西軍營中的細作,如今趁著他身體不適竟如此膽大,敢光天化日之下來偷東西了。
既然來了就別想全須全尾地走。
江懿剛打定這個主意,那賊便又偷偷摸摸地往床這邊摸了過來。
他走路很輕,幾乎沒有聲音,若不是江懿沒睡著,怕是真不知道自己帳中來過人了。
那人站在床邊半晌,微微俯身,試探著向他伸出手。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剎那,江懿猛地睜眼,干脆利落地扣住那賊人的手腕。
賊人沒料到他是裝睡,一下子變得驚慌非常,踉蹌著被人按倒在床上。
藏在被褥下的短匕彈出,狠狠地箍在那人的脖頸前,冰涼的刀刃在皮膚上劃出一道細細的血痕。
江懿膝蓋頂在他胸前,額上滿是冷汗,只覺得自己殘存的些許力氣都用盡了。
“你是誰?”他喘/息片刻后低聲道,“偷了什么?”
那人在他的禁錮下掙扎著,可掙扎的力度卻并不大,似乎所有動作都帶著分寸,生怕傷著他。
江懿眉心一緊,察覺出幾分異樣,用空著的那只手擦亮放在床頭的汽燈。
暖黃的燈光在帳中驟然亮起,將那不速之客的臉照了個清楚明白。
江懿的臉驟然又白了幾分,匕首不再猶豫,徑直向他胸口刺下。
作者有話說:
有人又挨揍了是誰我不說;
地形圖是誰塞的畫的是啥我也不說;
不知道能連續雙更多少天,能有多少天呢(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