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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裴向云自己犯渾行,但若是被老師直白地點出,臉皮倒是變得相當(dāng)薄。

    他支吾著拒絕道:“不了吧,太……”

    “太怎么樣?”

    江懿挑眉:“上輩子再欺師滅祖的事你都做了,我也什么都見過,你說太如何?”

    裴向云撐著手臂起身想離他遠(yuǎn)些,可剛動了一下,背上的傷便刺痛起來,讓他腰上一塌,又無力地趴了回去。

    江懿垂眸看著趴在床上的人,終于有了種「扳回一城」的快感。

    先前受制于人的感覺讓他很憋屈,如今再次將主動權(quán)掌握在自己手上,拿捏著裴向云的喜怒悲歡,這才多了些踏實的感覺。

    “可這不一樣。”

    裴向云聽他又將上輩子的事翻出來說,面紅耳赤道:“上輩子是我做的事對不起你,是我不要臉也不顧及你的感受,現(xiàn)在不會了。”

    江懿頷首:“那所以呢?哪里難受?”

    裴向云聽他又將話題繞了回來,有些痛苦地于胸腔中低吟了一聲,這才后知后覺為何老師如此反常。

    怕是在報復(fù)自己先前一時沖動的冒犯。

    他想通了這點,正欲將態(tài)度放軟討江懿歡心,背上卻驟然一涼,繼而火辣辣地疼了起來。

    疼痛來得猝不及防,讓他心中那點旖旎的念頭無影無蹤,下意識地掙扎了下,拽著床褥便要逃走。

    江懿輕嘆一聲:“我沒力氣按著你,自覺點回來好好上藥。”

    裴向云咬著牙,又將身子挪了回去,可當(dāng)那藥膏觸上傷口時又克制不住地想要掙脫,一來二去藥膏基本全滑到床上了,傷口依舊因為被雨水泡過而往外滲著血。

    江懿瞇著眼,聲音冷了下來:“大晚上自己作,然后跑來我這兒折騰我,能耐了你裴向云。沒讓你滾出去你應(yīng)該跪著謝我,別再挑戰(zhàn)我的底線。”

    裴向云死死地咬著唇,已然咬出了血,這會兒聲音有些顫抖:“好……”

    他未曾想過那土火藥威力竟巨大如斯,哪怕僅僅是承受了爆炸后的氣浪,也足以讓他創(chuàng)口連帶著五臟六腑一同火辣辣地疼著,其程度甚至不亞于上次被活活燒死。

    或許因為上次他在火中時已幾乎失去了大半知覺,而此時卻是清醒地受著痛,于是變得更加難以忍受。

    “師父,對不起……”他輕聲道,“要么你別管我了吧。”

    江懿看了他半晌,有些無奈道:“聽話,待你好好上完藥,我考慮幫你解決下你別的難受的地方,你看可好?”

    他的聲音很輕,驀地落在裴向云耳中,卻在他心口掀起了滔天巨浪。

    裴向云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師父說的可是真的?”

    江懿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反正如何你也虧不了,答應(yīng)我么?”

    裴向云撞上那雙含著笑意的眸子,被蠱惑了般輕輕點了點頭。

    “那說好了……”江懿道,“不許躲,不許反抗,但凡躲一下這個約定就不作數(shù)了,你能做得到嗎?”

    這就好像給拉磨的驢面前吊了根蘿卜一樣。

    哪怕明知是個可望不可即的念想,如夢幻泡影的海市蜃樓一般,但正是因為有了這個念想,才能讓他心甘情愿地跟在蘿卜后面跑,哪怕跑死都無所謂。

    裴向云額上汗如雨下,雙手幾乎要將被褥摳出一個洞來,卻生生地將自己釘在了原處,不敢動一下。

    上藥上得很順利,江懿沒費多大力氣便將他背上的傷口又覆上一層藥膏,繼而換了新的未被雨水浸濕的細(xì)布。

    裴向云虛脫般終于將緊繃許久的神經(jīng)放松了下來,歪著頭倒在床上急促地喘著氣,臉色煞白,唇齒間全是血跡。

    咬得還挺用力。

    江懿用帕子在他唇上抹了下,將血跡擦干凈,繼而丟到了一邊廢棄的細(xì)布上。

    裴向云的目光追著他的背影,聲音有些沙啞:“師父,你答應(yīng)我了的。”

    江懿愣了下:“嗯?”

    “你先前說只要我聽話,你就……”

    似乎這話說得他很沒底氣,聲音越來越小:“你就……”

    “我就什么?”

    江懿輕笑一聲:“想得美,我說了只是考慮一下,有問題自己解決。”

    他說著起身,將那滿是血跡的細(xì)布和帕子裹在一起要丟出去,卻聽裴向云輕聲道:“知道了……”

    依舊沒有半分怨言,很乖。

    江懿忽然覺得自己確實有些惡劣。

    分明沒辦法給裴向云他想要的東西,卻仍忍不住沉溺于掌控住旁人的五感,也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試探裴向云的底線。

    底線會在何處呢?

    自己要做到如何過分的程度,才會讓裴向云徹底熄了對他的念想,正經(jīng)為自己的人生找點事情做?

    “裴向云,恨我嗎?”

    狼崽子顯然又難過又失落,整個人軟塌塌地趴在床上,負(fù)氣似的將頭扭到看不見他的另一邊,聞言似乎想將頭轉(zhuǎn)過來,又好像覺得這樣太沒骨氣,于是也只輕輕動了下,搖了搖頭。

    “我耍你,騙你,對你不好……”江懿輕聲說,“我知道你很難過,但我偏要這么做,還不恨我嗎?”

    不恨,不悔,不怨,這是當(dāng)年求簽時他在青燈古佛前發(fā)的愿。

    裴向云的指節(jié)動了動,蜷緊了半晌又松開,還是搖搖頭。

    倔死了……

    江懿有些頭疼地嘆息一聲,將那染著血的細(xì)布收拾了丟去外頭,回來時透過床上的幔簾看著床上依舊老老實實趴著的人,估摸著對方已經(jīng)沒了那方面的想法了。

    任誰被這樣潑了冷水都很難再生出什么旖旎的念頭。

    可裴向云如此執(zhí)著倒是讓他覺得很難辦。

    眼下所有人都知道裴向云是條瘋狗,而唯一能制住他的韁繩卻捏在自己手中。如果依著關(guān)雁歸的話自己真的會死,那將來裴向云因此而失控該怎么辦?

    江懿方才獨自在營帳中考量半晌,想到唯一的解決辦法卻是讓這逆徒恨自己。

    恨一個死人要比愛一個死人更好過。

    可裴向云卻偏生要與他唱反調(diào),哪怕自己這樣不近人情地戲耍他捉弄他,他也是「不恨」的。

    蠢狗……

    江懿將外袍搭在一邊的椅子上,伸手挑開帳簾,就見狼崽子迅速地將頭扭去了另一邊,像是和自己賭氣似的。

    “別鬧了……”

    江懿掩唇悶咳了幾聲:“快睡吧……”

    裴向云舌尖抵著下顎,半晌低聲道:“難受,睡不著。”

    還難受?

    江懿不信他說的話,側(cè)身在他身邊躺下,敏銳地察覺到狼崽子呼吸驟然滯了下,繼而慢慢向離他遠(yuǎn)的地方挪去。

    “再挪掉下去了。”

    江懿看著狼崽子留給自己的帶著委屈的后腦勺,半晌無奈地輕嘆一聲:“轉(zhuǎn)過來,讓我看看你。”

    裴向云背上有傷,要么側(cè)躺要么趴著,這會兒聽了他的話后費了不少力氣將身子轉(zhuǎn)了過來,側(cè)躺著抬眸看向他。

    江懿伸手,指腹從他眉眼間劃過,輕聲道:“一轉(zhuǎn)眼真的長大了……上輩子我好像還沒見過這個年歲的你。”

    興許是他的語氣過于反常,裴向云心中無緣「咯噔」了一下。

    確實如此,上輩子這會兒的老師已經(jīng)自刎而死了。

    他舔了舔唇,試探道:“師父,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對嗎?”

    很長時間么?

    江懿笑了下,沒回答他這個問題:“你什么時候能真的長大?”

    “可我已經(jīng)長大了。”

    “真的長大了就不會一直黏著我不放……”江懿微微闔眼,“都沒點自己的事做,天天還像個小孩一樣跟在我后頭,能有什么出息?”

    “可我就想跟著你。”

    裴向云的目光落在他有些松散的衣領(lǐng)上,喉間驀地一緊,連忙將視線移開,心中有些發(fā)虛。

    “萬一哪天我不在了,你找不到我了呢?”

    江懿瞇著眼,似乎十分苦惱:“那你到時候怎么辦?嗯?”

    不在了?

    裴向云看著他,慢慢琢磨著這三個字,聲音中慢慢氤氳開一片惶恐:“你要去哪?”

    江懿看著他這幅模樣,再一次按捺下將實情告訴他的想法,囫圇道:“嗯……萬一往后你做了將軍,要你像張老將軍一樣守在隴西,而我在燕都呢?到時候你怎么辦?”

    “那我一直在隴西等你啊。”

    裴向云定定地看著他:“你若是不想來,那我休沐時便回去找你,我沒關(guān)系的。”

    還真是無可救藥。

    江懿長嘆一聲,知道眼下是和裴向云說不明白了。

    可看著他這執(zhí)著的態(tài)度,如果自己哪天真的毒發(fā)身亡,這狼崽子估計能直接崩潰尋死了。

    “師父……”

    裴向云輕輕喚他,語氣中帶著討好的意味:“師父,你別不要我好不好?”

    江懿卻答非所問:“眼下還難受著嗎?”

    裴向云愣了下,臉上倏地發(fā)燙,不知說「難受」還是「不難受」。

    “要幫忙嗎?”江懿問道,“說話……”

    “我……”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可唇舌仍然發(fā)干:“要的……”

    那人似乎哼笑了一聲,輕輕掙開了他的桎梏,手沿著他的胸腹向下,帶著火似的一路燎原。

    到底還是在為這陪了自己兩世的學(xué)生心軟,到底還是一面理智地要斷了他的念想,一面又不忍看他委屈和迷茫。

    人啊……

    佛說:“欲因愛生,命因欲有。眾生愛命,還依欲。愛欲為因,愛命為果。”

    倘若他真能勘破,便也不必在此踟躕良久。

    “只破例這一次。”

    江懿看著他的眼睛輕聲道:“我給不了你想要的,僅僅只能給你眼下的歡愉而已。”

    裴向云低/喘一聲,面上染了幾分殷紅,卻大逆不道地抬手揉過他的唇,聲音低啞:“那我便好好活在當(dāng)下。”

    作者有話說:

    現(xiàn)在不黏糊何時黏糊(沉重)

    第142章

    燈火昏黃,忽明忽滅地在帳簾上閃爍著,勉強(qiáng)映出來一人側(cè)臥的影子。

    裴向云雙唇微顫,額上隱隱有青筋跳動,抬眸望向身側(cè)的人,卻撞入一雙漂亮的眼中。

    宛如星河濺落紅塵,亦或是他曾在烈焰中見過的一山桃花灼灼。

    “師父……”他心中具是飽脹的滿足感,禁不住低聲地喚著對方,“師父……”

    江懿單手支頤,神情閑適,像是午后春睡剛被一簾雨聲驚醒,讓人全然無法想象他另一只手究竟在做什么。

    裴向云難捱自己心中的情愫,撐著胳膊起身要去吻他,卻被人擋在了半路。

    “只說要幫你,沒說還可以做別的。”

    他的聲音冷冷清清的,與裴向云被燒灼的聲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可裴向云卻仍不依不饒地想與他親近,他索性抽手離開,任狼崽子被不上不下地卡著,抬起一雙滿是水汽的眸子看向自己。

    “聽話……”江懿道,“別得寸進(jìn)尺。”

    裴向云似是委屈地低哼了一聲,不情不愿地側(cè)臥了回去,帶著幾分賭氣般地向老師身前靠了又靠,熾熱的鼻息噴灑在他胸口,唇齒間時不時溢出些許細(xì)碎的聲響。

    江懿垂眸看著他,有些好奇道:“真的這么舒服么?”

    裴向云抿著唇小聲說:“師父若是想,學(xué)生也可以……”

    “你看我想嗎?”

    江懿的眸色仍清醒而冷冽,似乎并未被身側(cè)的人帶動著一同染上那殷紅。

    裴向云有些不服氣,昏了頭地探手去摸索,卻發(fā)現(xiàn)那人確實沒有半分念想。

    “早說了對你沒那個心思……”江懿輕笑,“這回還不信么?”

    裴向云咬著唇,一雙眼中依舊滿是不信:“或許是師父現(xiàn)在不想,但往后……唔!”

    江懿挑眉,捏了捏他:“說話小心點,少惹我。”

    裴向云被人拿捏了弱點,只能對老師言聽計從,心里憋著一股氣兒,卻并未如他所愿堅持太久。

    他悶哼一聲,本能地要往江懿身上蹭去,卻被人虛虛一攔。

    江懿慢條斯理地用沾了水的帕子將手指擦凈,順勢幫他也清理了,瞥了一眼身旁將頭埋進(jìn)被褥里的人,嗤笑一聲:“小孩……”

    裴向云的聲音發(fā)悶:“我不是小孩。”

    “不是小孩?”

    江懿用另一只手探進(jìn)被褥,捏著他的下巴將人的臉扳起來:“不是小孩這么快?”

    裴向云臉漲得通紅,趁人不備翻身將老師困住,不依不饒地吻上了那雙唇,心中的喜悅膨脹般地溢了出來。

    老師那原本執(zhí)筆翻書的手方才沾上了自己的氣息,也只沾上過自己的氣息。

    這回并非先前那雷聲大雨聲小的吻,而是實打?qū)嶉L驅(qū)直入,吻得江懿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連帶著眼尾也多了幾分薄紅,慍怒地瞇著看向這逆徒。

    裴向云驀地愣了下,眉眼間忽地多了幾分笑意:“原來師父喜歡這樣。”

    江懿擰著眉,咬牙切齒道:“孽畜,滾下去。”

    裴向云卻摟著他的腰,將頭靠在他的肩上,輕聲道:“師父,我很歡喜。”

    他聽著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目光投向一邊搖曳的燈火,心中沒來由地一片安寧。

    老師的心跳一下下地撞在他耳膜上,極大地?fù)嵛苛怂闹械牟话病?br />
    上輩子這個時候的自己應(yīng)當(dāng)正在府中,如困獸般不敢去看老師的棺槨,似乎只要如此欺騙自己,老師就還沒有那樣決絕地離開。

    江懿見推不開他,索性也不再費力氣,手指插/入他的發(fā)中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著:“歡喜什么?”

    “上輩子這個時候,你已經(jīng)不在我身邊了。”

    裴向云吸了吸鼻子:“我后來每天過不下去的時候便給你寫信。我的字本來就寫得不好,偏生越往后越拿不穩(wěn)筆,生怕你看不懂我寫了什么,花在寫信上的時間越來越長。寫之前是醒著的,寫一半睡著了,待醒來繼續(xù)寫完,每年都燒給你。”

    他說完后頓了下,小心翼翼問道:“你收到了嗎?”

    “沒有。”

    江懿看著他眸中的神采熄了幾分,繼續(xù)道:“都寫什么了?”

    寫燕都的雪,江南的雨,錯過的桃花。他赤腳走在田壟上,側(cè)眸將月光投下的影子看做朝思暮想的人。

    可那一切到底還是他自己造的孽,他活成那副德行并不委屈,誰也不怪,只怪自己。

    裴向云說著,眼眶又酸澀了起來,低聲懇求道:“師父,這輩子我們好好的,好不好?”

    不想再如游魂般孑孓于世間,不想華發(fā)早生,三四十歲便心死如行將就木的老人。

    他想待老師好,想長伴君側(cè),不再承受生離死別之苦。

    “可人總歸是會死的。”

    江懿抬眸看向帳頂,慢慢道:“諸行無常,生老病死本就是逃不開的命數(shù),沒什么東西是永遠(yuǎn)不會變的。”

    “那我就和師父一起死。”

    裴向云定定地看著他:“這世間沒有你,我獨活也沒什么意思。”

    江懿原本想稍微規(guī)勸他將生死之事看開,卻不料自己這逆徒偏執(zhí)得厲害,只能輕嘆一聲:“糊涂……”

    “師父,你怎么了?”

    裴向云心中說不清道不明地有些沒底,空落落地掛在陡峭懸崖上一般,似乎下一刻便會墜下去萬劫不復(fù)。

    今夜江懿待他很好,好到他甚至以為往后那尸山血海,戰(zhàn)火彌天都是少年某個春夜魘住自己的夢,待夢醒了,一切還似尋常模樣。

    “沒怎么……”

    江懿覺得自己屬實算得上無情。

    如果換個人得知自己死期將至,估摸著在裴向云如此的執(zhí)著下早就妥協(xié)地接受了他的喜歡,而非如他一般滿心只記掛著還未實現(xiàn)的宏圖大業(yè)。

    就連眼下待裴向云好,也不知其中有幾分真心,有幾分算計,亦或又有些許憐憫。

    如果現(xiàn)在不給些甜頭將這逆徒穩(wěn)住,不知告訴他察覺不對勁后會出什么亂子。

    他的精力太少了,也只堪堪夠給大燕一個河清海晏,容不得多分出去半點私心。

    江懿不動聲色地推了推他:“滾下去,熱死了,你還睡不睡?”

    裴向云依言小心地從他身上離開,動作忽地頓了下,又趁人不備在老師唇上吻了下去。

    他發(fā)現(xiàn)老師似乎很喜歡被自己親吻。

    哪怕是先前自己陷入旖旎時江懿仍冷靜自持,可方才他吻著老師的唇時,卻仍敏銳地察覺到了那人身子驟然緊繃,變得格外緊張。

    江懿好像有些惱羞成怒,又毫不客氣地賞了他臉頰一巴掌。

    裴向云倒也不甚介意,揩了油便跑,饜足地賴在老師身邊,將手輕輕搭在那人窄瘦的腰上。

    兩人之間難得有如此溫存的時刻,伴著簾外春雨,倒讓人琢磨出了些許「繾綣」的感覺。

    裴向云定然是沒睡的,心跳得快而急促,緊緊地貼在他手臂上,連帶著他也跟著睡不著,想將手抽走,卻發(fā)現(xiàn)狼崽子抱得很緊。

    “裴向云……”他低聲道,“松手,熱。”

    “熱么?”

    逆徒不依不饒地又貼著他近了幾分:“可是今日分明下了雨,應(yīng)當(dāng)冷了的。學(xué)生在隴西滿打滿算也待了兩輩子,不至于摸不清隴西的天氣。”

    這是明擺著要和他對著嗆。

    江懿「嘖」了一聲:“你就算這樣黏著我,我也不會給你想要的,你能不能別……”

    “給不了就給不了。”

    裴向云的聲音中帶著笑:“師父先前說只能給學(xué)生眼下的歡愉,那學(xué)生便專心享受眼下,這有什么不好?將現(xiàn)在活通透了,往后也不會想起來覺得后悔吧。”

    江懿有些詫異地于黑暗中看了他一眼,全然沒料到這話居然是裴向云說出來的。

    “死過一次后就什么都不怕了……”裴向云小聲道,“只要還能在你身邊就沒什么的。”

    真的有這么喜歡嗎?

    江懿沉默半晌,輕聲問他:“你在隴西好好待著,把將軍安排你的事情都好好做了,知道嗎?”

    裴向云蹭著他的胳膊點了點頭。

    “你是校尉了,平日少沖動,待下面的人好些……”江懿瞇著眼,一條條地與他講著,“恩威并施懂嗎?我還指望你往后當(dāng)個將軍,把隴西好生守著。”

    裴向云的呼吸驟然一窒:“師父,你別說了。”

    “嗯?”

    江懿偏了偏頭,目光柔軟:“怎么不讓我說了?”

    裴向云喉間發(fā)緊,被什么哽住了似的:“你上輩子也是這樣。”

    上輩子你自刎前也待我很好有求必應(yīng),也是這般交代后事一樣交代我要好好活著。

    而那段時間里為數(shù)不多的溫情回憶,竟成了往后十年中我最難以忘卻的夢魘。

    可他卻沒再說下去,只低聲道:“沒什么,就是覺得你這樣說著,好像馬上要離開我了一樣。”

    “馬上離開你?”

    江懿似乎困意上涌,聲音也變得有些含糊不清:“那倒不會,隴西還有些事要處理,待處理完了才能回燕都……估摸最少要三四個月?說不準(zhǔn)。”

    他不是這個意思。

    裴向云深吸一口氣,撐起身子看向他:“師父,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

    帳簾外的雨聲漸漸停了,月光從云層后照在地面上,氤氳進(jìn)營帳之中,讓帳中勉強(qiáng)多了幾分光影。

    裴向云的眼睛很亮,帶著急切與惶恐,緊緊地盯著他,似乎生怕下一刻眼前的人便消失一樣:“要是出什么事可以和我說,我可以幫你的,你別自己一個人擔(dān)下來好不好?”

    天真……

    連自己的事都沒拾掇明白,還想著要幫他分憂么?

    江懿忽地舒展眉眼笑了,抬手將指腹輕輕按在他唇上:“沒事,真的。”

    “別想別問,早些休息吧。”

    作者有話說:

    今天也是狗子被美美算計的一天;

    安利黃黃的歌《故事里的人》真的超好聽啊啊啊我爆哭qwq

    第143章

    裴向云原本以為那一夜自己算得上開了個小葷,往后便能與老師有更多的親密接觸,卻發(fā)現(xiàn)事情與他想象得完全不一樣。

    江懿似乎比原先更忙了,每日天沒亮便披著晨露與月色出門,而晚上才滿身倦意地回來,整個人看上去相當(dāng)疲憊,不知去做了什么。

    他有心要陪老師一起,可張戎卻開始手把手教他如何統(tǒng)率軍隊,如何安撫民心,要他好好與管轄的輕騎隊伍與士兵相處,切莫分心。

    裴向云記得那晚老師叮囑自己的話,于是歇了黏著江懿的心思,安分地聽將軍的話,認(rèn)真帶著輕騎隊每日巡邏布防,試圖替老師分憂。

    他以為自己也算是成熟了幾分,按捺不住與江懿邀功的心思。

    可每日晚上在江懿帳外等待的時間卻越來越長,甚至于幾次他都等得昏昏欲睡,那人才披著件斗篷回來。

    江懿第一次看見他等在帳外時有些驚訝:“你在這兒做什么?”

    裴向云揉了揉眼,對他露出一個笑:“等你回來。”

    江懿垂眸,面上似乎多了幾分無奈:“不必等我,你白天不是很累么?晚上不去休息,還有精力等在這里?”

    只是想見你一面罷了。

    裴向云腿有些麻了。他撐著膝蓋緩緩起身,險些一個踉蹌?chuàng)涞乖诘亍?br />
    “沒事……”他摸了摸鼻子,“左右我也無事,就想在這兒等你回來。”

    江懿靜靜地看了他半晌,輕聲道:“回去歇息吧。”

    裴向云見他待自己與先前無異,心中多了幾分失落,面上卻未表現(xiàn)出來:“師父你注意休息,臉色看著不大好。”

    他抬手欲與他親近些許,可伸到半路卻又改變了主意。

    老師最近忙得厲害,若自己做了什么出格的舉動,是否會讓他覺得困擾?

    裴向云心中天人交戰(zhàn)半晌,終究是理智將那蠢蠢欲動的念頭壓了下去。

    他輕嘆一聲,轉(zhuǎn)身正欲離開,額上卻忽地覆了一抹柔軟。

    江懿雙眸微彎,輕輕揉了他的頭:“知道你想說什么,聽話。”

    裴向云愣在原地,半晌才于唇齒間擠出了一個「嗯」。

    “等我忙完了有事情和你說……”江懿輕聲道,“往后不必這樣等我,你自己也休息不好。”

    縱然那人的手離開了他的額頭,可裴向云仍覺得那微涼的柔軟停留在自己的額上,讓他一時間欣喜得手足無措。

    “好……”

    裴向云堪堪克制住了能與老師更親密的想法,舔了舔唇:“師父你……”

    “我沒事……”

    江懿斂了眉眼間的倦色,顯得比往日柔和了不少:“回去休息吧,將軍不是說明日帶你去巡防澗邊么?”

    他抬眸看向狼崽子,恍然發(fā)覺這幾個月來對方的身形拔節(jié)般地長高了不少,隱隱比自己高了快一個頭。

    “那我不打攪師父,先回去了。”

    裴向云還有很多話想對他說,可看見老師面上的倦意時又忍了回去。

    還有很多日子,不急于一時。

    那一晚后他回去認(rèn)真思考了老師說的話,下定決心不能讓那人覺得自己像個小孩,不愿將重要的事情與自己一同分擔(dān)。

    于是他試著把情緒牢牢壓在心底,待思念終于露了個頭時才按捺不住地尋了過來。

    江懿原本以為他還會再與自己磨蹭一會兒,卻未想到狼崽子答應(yīng)得如此痛快,微微有些驚訝:“嗯?這么聽話?”

    “先前學(xué)生也是聽師父話的……”裴向云輕聲道,“我已經(jīng)能幫你做很多事了。”

    他又看了眼老師,咬著牙轉(zhuǎn)過身,生怕自己離開的意志不夠堅定一樣向自己的營帳跑去。

    待跑回自己營帳前前,他下意識地回頭,于夜幕中看見那道瘦削頎長的身影好像還靜靜地站在原處,沉默地看著自己的背影。

    ——

    江懿把該處理的事悉數(shù)處理完畢后,隴西已先一步邁入了冬天。

    他再一次去地牢中看關(guān)雁歸時,那人已瘦得皮包骨,眼窩深陷,面容干癟蠟黃,與半年前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校尉判若兩人。

    江懿在他的囚籠前蹲下身,細(xì)細(xì)地打量著這階下囚,輕聲道:“如何?你還是不愿說么?”

    縱然他看淡生死,卻不保證洪文帝能如自己一樣看得開。基于這一點,他還是得試著問問關(guān)雁歸解藥的事。

    關(guān)雁歸的喉管中發(fā)出駭人的抽氣聲,看著江懿緩慢而堅定地?fù)u了搖頭。

    “甚好……”

    江懿語氣淡淡:“那便等過幾日我回燕都,親自去詢問你姐妹吧。”

    一句「姐妹」落入關(guān)雁歸耳中,讓他行將就木的身子猛地顫了下,回光返照似的彈了起來,枯枝一樣的手緊緊攥著欄桿。

    “這是怎么了?”

    江懿慢條斯理道:“你好在意自己那燕都的姐妹。”

    “我……不……”

    關(guān)雁歸于唇齒間擠出這兩個字,繼而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來。

    “無妨,本來就沒想在你這兒聽見什么答案……”江懿知道如何不見血地折磨他,“想來你那姐妹應(yīng)當(dāng)比你更愿意告訴我些東西。”

    “你等不到的。”

    關(guān)雁歸的聲音沙啞得駭人:“等你回了燕都,那狗皇帝早已毒發(fā),病入膏肓,藥石無醫(yī),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烏斯人不費一兵一卒便奪了大燕的朝廷。”

    他悶咳兩聲,忽地刺耳地笑了起來。

    江懿也舒展了眉眼,輕聲問他:“真的嗎?”

    關(guān)雁歸的笑戛然而止,驚疑不定地看著眼前面容精致的昔日友人。

    “關(guān)校尉還是少些關(guān)心我們大燕的事……”江懿柔聲道,“先想想自己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吧。”

    他說完起身,撣了撣自己的袖袍,不再和關(guān)雁歸多說一句話,轉(zhuǎn)身離開了地牢。

    今日冬至,隴西軍營中走動的人卻少。

    江懿隨手?jǐn)r下一個路過的士兵:“你們裴校尉在哪?”

    那士兵認(rèn)出了他,先行了個禮,而后道:“裴校尉說今日冬至,要帶著大家包餃子煮湯圓熱鬧熱鬧。”

    江懿聽著覺得有稀奇,循著那個士兵的說法找去他們包餃子的營帳,站在帳簾外看了許久,直到有士兵發(fā)現(xiàn)自己。

    “江大人來了!”

    那士兵訝異地喊了一聲,繼而將整個營帳的視線全吸引了過來。

    包括他們坐在主座上的裴校尉。

    裴向云驀地抬眸,與那人的目光于半空中相撞,徑直讓他平靜許久的心中再度掀起驚濤駭浪。

    他手上全是面粉,甚至臉上也被今日大著膽子的下官抹了幾分白。

    意識到自己眼下的樣子有些滑稽,他忽地有些窘迫地避開了江懿的視線,低聲道:“你們先包著,我去和師父說幾句話。”

    今年的新兵或許不敢和他鬧,但與他相識許久的倒是膽子大,玩笑順便就開上了:“前些日子剿匪的時候你們說裴校尉天不怕地不怕,喏,他最怕的人這不就來了。”

    裴向云聽見了他們的玩笑,故作氣惱,眼中卻帶著笑意:“這怎能算怕?這是尊師重道,你們沒有師父不懂的。”

    他說完后自己也覺得心虛,干咳了幾聲快步穿過起哄的士兵們,撩開帳簾走了出去。

    江懿正望著遠(yuǎn)方出神,聽見地上的積雪被人踩得「咯吱」響,剛要回頭,卻被人從身后忽地環(huán)住腰抱了個滿懷。

    裴向云的鼻尖蹭著他的衣物,近乎貪婪地汲取著他的氣息,許多話哽在喉間,卻半句也說不出。

    江懿頸側(cè)被他蹭得發(fā)癢,低聲道:“松手,帳前摟摟抱抱成何體統(tǒng)。”

    裴向云這才依依不舍地松了手,一雙眼卻仍緊緊地黏在老師身上,聲音發(fā)澀,半晌后輕聲道:“師父,我好想你。”

    兩人并肩慢慢走在雪地上,江懿輕聲道:“可我見你現(xiàn)在過得很好。”

    “他們敬慕你,親近你,愿意做你的朋友……”他慢慢地說著,“我還聽將軍說你前些日子剛?cè)ジ浇遄咏肆朔耍坎诲e。”

    裴向云點點頭,動了動唇:“可是你不在身邊,我總覺得少了些什么。”

    他與老師足足三個月沒怎么見面,偶爾只能收著那人于字條留下的只言片語,虛影一樣讓他抓不住,久而久之便用忙碌將這份難捱的思念深深藏在心里。

    沒見著人時有很多話想說。想告訴老師自己臨了很多字帖,字進(jìn)步了不少,連續(xù)幾次巡防時捉回了烏斯的輕騎兵,還讓四五個村子免于被山匪侵?jǐn)_……

    可眼下見了面,能說出口的不過一句「我好想你」。

    裴向云忽地想起了什么,手忙腳亂地從懷中摸出截木棍:“我和他們學(xué)了吹這個……你要聽嗎?”

    他忐忑地瞥了那人一眼,沒聽見拒絕的話語,于是壯著膽子將那木棍橫在唇邊。

    江懿這才發(fā)現(xiàn)那是根粗制濫造的木制短笛。

    隴西軍營中確乎有這種不知如何流傳下來的習(xí)慣。士兵們平日娛樂的東西很少,沒事時就琢磨著做這些小玩意兒,一人傳一人,慢慢的整個軍營便都會了。

    裴向云似乎有些緊張,起先幾個音調(diào)不穩(wěn),往后倒是愈發(fā)順利起來,竟真吹出一首勉強(qiáng)聽得出來的小調(diào)。

    待他吹完一曲,江懿挑眉:“很耳熟,從哪學(xué)的?”

    “今年有新兵是江南人,我跟他學(xué)的。”

    似乎「江南人」三個字說出來,一切心思都不言而喻了。

    裴向云面上發(fā)燙,欲蓋彌彰道:“只是碰巧,碰巧他識音律,并非我……”

    他話未說完,便聽身側(cè)的人似乎終于忍不住似的笑了出來。

    “你眼下與掩耳盜鈴有什么區(qū)別?”

    江懿的聲音中帶著笑意:“笨死了……”

    裴向云愈發(fā)面紅耳赤,剛要為自己掙回來幾分顏面,卻聽那人似乎嘆息了一聲。

    “長大了……”江懿揉了下他的頭,“終于不再氣我,知道哄我開心了。”

    裴向云鼻尖驀地一酸,卻聽他繼續(xù)道:“明日我便走了,你好好守著隴西,別讓我失望。”

    作者有話說:

    明天務(wù)必準(zhǔn)點來,有些許那什么(賽博點煙.jpg);

    推推寶貝基友的古耽-《我釣了仙界最強(qiáng)兩位》by夏從靈,文案↓

    雖然我也不知道她的攻第一個字怎么讀orz;

    對于迫在眉睫的任務(wù),系統(tǒng)讓于承星想找個人雙修。

    整個修真界擁有純靈之體的人只有兩個。

    一個是魔尊坙邪,一個是仙尊風(fēng)逐雪。

    找誰都得死。

    豁出去了,臉皮也不要了,但這個魔尊太純情了吧——

    還沒等把人吃到,于承星就被魔尊殺了。

    淦,他就知道修魔的怎么會是好人,這個王八羔子,老子要復(fù)仇虐渣!!

    這次他重生變成了乾元派弟子。

    系統(tǒng):宿主你振作起來啊,用你的合歡宗的本事,快點拿下仙尊!!

    于承星:我暫時沒有那個心情。

    這次他什么都沒有做,就是說點好聽話,沒想到仙尊一個勁貼上來。

    而且,這人有點眼熟……

    等他積極回應(yīng)的時候,仙尊大人卻在一個人生悶氣。

    于承星:這人怕不是有毛病?越說愛他,他越生氣。

    系統(tǒng):你不如再積極點?

    ……

    坙邪跟風(fēng)逐雪是一個人,但世人不知道,于承星更不知道。

    當(dāng)初于承星哭著說喜歡身為魔尊坙邪的自己。

    一轉(zhuǎn)頭重生了又對著身為仙尊風(fēng)逐雪的自己甜言蜜語。

    偏偏他做錯事在先,舍不得打,舍不罵,只能自己生悶氣。

    而不知道自己早就掉馬甲的于承星還在各種獻(xiàn)殷情。

    轉(zhuǎn)頭竟然被魔尊堵上了門。

    坙邪:我錯了,我愛你。

    于承星:不,我已經(jīng)喜歡上仙尊。

    坙邪想了想點頭說:也成。

    于是把人抱回洞府,不日成婚。

    第144章

    明日便走了?

    裴向云心中不輕不重地「咯噔」了一下:“是要回燕都嗎?”

    江懿頷首:“先前來隴西時,燕都并未太平,這次回去,我想……”

    他輕咳一聲:“算了,不和你說這個,你好好守在隴西,別讓我失望。”

    裴向云舔了舔唇,輕聲道:“這次不帶我回去嗎?”

    “帶你回去作甚?”江懿瞥了他一眼,“不必,都是我一個人能處理的事。”

    裴向云喉間像是堵著什么東西,哽得他難受。

    他沉默半晌后輕聲道:“知道了,那你還會回來嗎?”

    江懿怔了下,卻并未給他一個準(zhǔn)確的答復(fù)。

    這些日子他愈發(fā)覺得自己身體大不如從前,心悸與頭疼的癥狀越來越明顯,顯然慢慢與關(guān)雁歸所說的毒發(fā)癥狀相吻合。

    還有機(jī)會回隴西嗎?

    江懿不清楚。

    但他只能裝著無事發(fā)生的樣子,想法子將裴向云穩(wěn)在隴西,這樣自己在清洗燕都時才能安心,不必?fù)?dān)憂腹背受敵。

    “或許吧,這個說不好……”他慢條斯理道,“問這些做什么?”

    裴向云垂眸,緊緊攥著那根自己好不容易削出來的木笛:“我會想你。”

    “為何想我?”

    江懿攏了攏衣領(lǐng),望向身后不遠(yuǎn)處那間燈火通明的營帳:“你如今不是過得挺好么?他們愿意親近你,你也不再像從前那樣覺得孤獨。往后若是立了功,還能加官進(jìn)爵,前途應(yīng)當(dāng)是不錯的。”

    “但我不想要那些。”

    裴向云依舊固執(zhí):“我愿意做這些不是因為我想加官進(jìn)爵,贏取功名,只是因為……”

    因為你想我這樣做而已。

    “旁人都想要,偏生你不想要么?”

    江懿瞇起眼,露出一個有些狡黠的笑:“那你想要什么?先前見圣上對你青眼有加,說不準(zhǔn)會將公主賜婚于你,從前也并非沒有讓將軍當(dāng)駙馬的先例,你——”

    他的話忽地頓住,有些訝異地看向這大逆不道敢來捂自己嘴的學(xué)生。

    “這個我也不要。”

    裴向云輕輕將覆在他唇上的手松開:“師父明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都是年少時的孺慕之情罷了。”

    江懿像是不知道自己說的話無異于凌遲,慢慢道:“待你再長大些便知道對我的感情并非喜歡,也并非愛,不過因為我?guī)汩L大,你從未接觸過男女之事,所以才弄錯了自己心思而已。”

    他說到這兒,聲音微妙地停頓了下,變得有些輕:“那時你便知道加官進(jìn)爵很好,娶一個心悅的女子也很好,眼下這般執(zhí)著確實幼稚。”

    裴向云的呼吸變得急促,眉眼間沉沉似壓了陰霾。

    他眉心微蹙,猛地扣住江懿的手腕,逼迫著那人將掌心覆在自己心口:“那這是怎么回事?”

    江懿不明就里地抬眸,正撞上狼崽子滿眸的沉郁:“嗯?”

    “我每次看見你時心跳得都很快,灼得我胸口發(fā)燙……”他的聲音很低,“你現(xiàn)在告訴我這都是我少不更事的錯覺,是嗎?”

    那目光實在過于灼人,燙得江懿第一次不敢直視他,只避開了狼崽子的注視,低聲道:“當(dāng)局者迷,你看不清自己的心很正常。”

    “正常嗎?”

    裴向云扣著他手腕的手微微顫抖,連帶著聲音都多了幾分委屈:“兩輩子,我只將你一個人揣在心尖上,你現(xiàn)在卻告訴我這都是我不懂事,是小孩子的胡鬧,是嗎?”

    “你想甩開我,你不要我了,對嗎?我做錯了什么我可以改,可求你不要這樣說走就走,好不好?”

    裴向云眸中的沉郁中摻雜著驚慌與恐懼,似乎上一世被人丟下的夢魘再次死灰復(fù)燃般地追了上來,叫囂著要將他拖進(jìn)那名為「絕望」的深淵。

    江懿被迫感受著男人有力跳動的心臟,一下一下地撞在他掌心上,卻更像順著手腕的血脈一路延伸至胸腹間,震得他心口疼。

    “不是,你沒錯。”

    他輕嘆一聲,還未繼續(xù)說下去,手腕上便落下一滴淚。

    裴向云眨了眨眼,似乎想生生將眼淚憋回去,可他根本做不到,眼淚不受控制地大滴大滴地從眼眶中滾落。

    他松開了江懿的手,滿腔難過與委屈似乎再也沒法抑制住,決堤般翻涌上來:“我本來都想好了,待一切塵埃落定,我回燕都或者你來隴西。每日你帶我習(xí)字,我和你一同去校場跑馬。等春天來了,便一起去襄州看桃花,我真的等了很多很多年,我……”

    我甚至天真地以為這是我離那些好夢最近的一次了,甚至近到伸伸手就能碰到。

    江懿怔怔地看著他,全然未料到裴向云竟將兩人往后的日子都規(guī)劃得如此清楚明白。

    裴向云似乎意識到自己眼下的樣子狼狽可笑,胡亂用袖口抹了把臉:“對不起,是我冒犯師父了,往后我不再……”

    他的話驀地頓住,有些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身子驀地僵在原處。

    江懿輕輕在他唇角印下一個吻,抬眸時嘴角帶著幾絲苦笑:“蠢貨……”

    裴向云似乎被這個吻弄得不知所措,不明白為何先前的自己分明被宣告「沒有希望」,下一刻又得了那人這樣一個輕柔的吻。

    江懿嘆息著低語:“我本來都計劃好的,你可真是……”

    計劃好了今夜便與裴向云斷了那似是而非的情愫,往后他與旁的男子或是女子在一起,自己都不會,也沒機(jī)會管了。

    左右不過一個拒絕,到底還是沒能狠得下心來。

    可真是愚不可及。

    不知是在說裴向云,還是在說自己。

    分明兩人往后沒有未來,分明能將裴向云從這著了魔似的火坑中規(guī)劃好的推出去,分明……

    分明已經(jīng)狠下心來踩碎裴向云一顆真心,最后卻仍是心軟了。

    “師父,我……”

    江懿斂了眉眼間的苦澀,再抬眸時神色已無異,輕輕用指腹抹了下唇角。

    裴向云一雙手停在半空,不知該放在何處,想上去將人攬在懷里,卻又生怕冒犯了老師,屬實是進(jìn)退兩難。

    兩人間陷入一片沉默,直到一片白落在肩上時,裴向云才醒過神來:“師父,下雪了。”

    他說完,下意識地舔了舔唇,暗示一樣悄悄看了江懿一眼。

    “嗯,下雪了……”江懿輕聲道,“我要回去了。”

    裴向云心中急切,卻不知該說什么讓老師解釋方才的舉動:“師父,你還有什么要和我說的嗎?”

    江懿玩味地看了他一會兒,慢條斯理道:“我不在隴西的時候,你要聽將軍的話,切勿沖動行事,萬事小心,拿不準(zhǔn)的便寫信寄去燕都,知道嗎?”

    裴向云點了點頭:“我知道的。”

    “還有……”

    江懿屈起指節(jié)抵在唇上:“辦事仔細(xì)些,三思后行,別得罪人。哪怕來隴西的欽差大臣如何討厭,也不能沖著他發(fā)脾氣,容易落下把柄。”

    裴向云「嗯」了一聲,終于還是伸手將他摟在懷中,唇摩挲著他的脖頸:“還有呢?”

    “上次忘了與你說,我讓渝州一個鐵匠打了把銀槍……”江懿任由他抱著,“過幾日應(yīng)當(dāng)就好了,你記得去取。”

    環(huán)在他腰上的手驀地緊了幾分。

    裴向云深吸了幾口氣,又低低地「嗯」了一聲:“還有呢?”

    “沒了。”

    兩人如今貼得很近,彼此呼吸交錯,于一片冷意中氤氳開幾分暖意。

    裴向云抬眸看向他,卻撞上一雙含著笑意的桃花眼:“剩這么一個晚上,聊得久就太浪費時間了。”

    他察覺到狼崽子的呼吸一窒,繼而愈發(fā)熾熱而急促起來:“師父,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江懿「嘖」了一聲,瞇起狹長的雙眼:“裝什么,你難道不想嗎?”

    這句話落在裴向云耳中,無異于一點火星在心頭燎了原。

    他的急切中仍帶著幾分理性,只小心地?fù)е侨艘宦坊亓俗约旱膶嫀ぶ小?br />
    待帳簾被放下,克制了許久的吻終于落在了江懿的唇上。

    帳中燈火昏黃,裴向云抬眸向老師看去,只瞥見了那尾洇紅的眼角。

    他覺得有些渴,試了幾次才堪堪發(fā)出聲音:“師父,可以嗎?”

    江懿靠在床頭,探手捏著他的下巴:“若我說不可以,你停得下來嗎?”

    裴向云儼然已經(jīng)克制不住自己的情愫,卻仍點了點頭:“師父不愿意,學(xué)生不會逾矩。”

    “這種時候還喊什么師父。”

    江懿聽著他這樣喊自己便覺得別扭:“你……”

    “那我喊什么?”

    裴向云又在他唇上落下一個吻:“師父讓我喊什么便喊什么。”

    江懿聽他一口一個師父地喊著,直喊得他耳側(cè)發(fā)麻:“得了便宜賣乖。”

    裴向云笑了下:“只想待你好,你說的我都聽。”

    兩人發(fā)絲糾纏,讓江懿于恍惚間想起了李太白那句“仙人撫我頂,結(jié)發(fā)受長生。”

    長生么?

    何以長生,如何長生?

    他將他的思緒拽了回來,心跳有些急促,讓人憑空多了幾分溺斃感。

    江懿抬手止了裴向云的動作:“你等一下。”

    裴向云面上分明情愫洶涌,卻仍聽話應(yīng)了一聲。

    “你需得答應(yīng)我一件事……”江懿穩(wěn)了穩(wěn)聲調(diào),“你若答應(yīng)了,我……”

    他刻意沒說后半句話。

    裴向云輕輕點了下頭。

    江懿的指尖撫過他的臉頰:“往后我要你做的事,絕不許你反對,這你可做得到?”

    狼崽子按著他的手背,頭腦罕見地多了些靈光:“可萬一你想傷害自己,或是……”

    “絕不會是過分的事。”

    江懿靜靜地看著他,語氣中多了幾分循循善誘:“今夜之后你便完全屬于我,權(quán)聽我調(diào)遣,你可愿意?”

    “只要不是傷害你的事,我都愿意。”

    裴向云牽了下唇角,露出一個克制的笑:“我永遠(yuǎn)無條件站在你這邊。”

    江懿瞇起眼:“你發(fā)誓……”

    裴向云不明白為何前幾日老師對他的誓言嗤之以鼻,今夜卻忽地來了要他發(fā)誓的興致。

    可方才答應(yīng)老師會無條件聽從他的命令,裴向云縱然心中存疑,卻仍抬手發(fā)了誓。

    江懿微不可查地舒了口氣,主動在自己那逆徒唇邊落下一個吻,成功地將裴向云心中的火燎得更旺。

    “你快些……”他急促道,“我……唔……”

    “師父,我這里沒有脂膏。”

    裴向云的聲音很小,臉上通紅一片,窘迫道:“你會受傷的,這次就算了,待下次,下次再……”

    江懿定定地看著他,聲音沙啞:“真的嗎?”

    裴向云遲疑了半晌,點了點頭。

    “沒關(guān)系的……”江懿的聲音呢喃似的輕,摻雜了幾分蠱惑之意,“來吧,別著急。”

    “有關(guān)系……”

    裴向云小心地?fù)嶂拿佳郏曇糁卸嗔藥追掷⒕危骸吧陷呑幽谴危乙矝]準(zhǔn)備脂膏。那會兒我糊涂混賬,讓你受了傷,對不起。”

    江懿微微側(cè)著頭,任由他親吻自己,藏在暗中的雙眸卻不似他所說的話那般熱情。

    反而是清明與冷靜占了更多。

    裴向云沒注意到他的異樣,依舊絮絮道:“你明日還要趕路,若我再那般待你,未免也太混賬了。”

    江懿輕嘆一聲:“你會后悔的。”

    “我不會的。”

    裴向云態(tài)度相當(dāng)堅決:“若傷了你,我才會后悔。”

    江懿瞥了他一眼,眸中摻雜了幾分復(fù)雜:“你真的會后悔的。”

    可裴向云卻固執(zhí)地要待他溫柔,圈地般將人烙上自己細(xì)碎的吻,待吻到手腕時才驀地頓住,有些驚訝地看著那條紅繩。

    他輕咳了一聲,心中的欣喜無法言喻地膨脹起來:“師父一直都帶著這平安扣嗎?”

    江懿低低地「嗯」了一聲,到底還是無法坦然地面對即將發(fā)生的一切,手腕堪堪遮住了眼:“廢話忒多。”

    夜風(fēng)驟然拂過,將帳簾吹動,掀出幾分波浪狀的樣式。

    裴向云將人摟在懷中,看著老師露出的一點發(fā)紅耳尖,笑著將吻落在那人的疤痕處。

    “上次便告訴師父舒服得很,師父還不信……”裴向云將手擦凈了,撫在他的耳尖上,察覺到懷中人驀地瑟縮了一下,“眼下師父覺得如何呢?”

    “也就那樣吧,有什么可舒服的。”

    江懿說完,才發(fā)覺自己的聲音啞得可以,有些氣惱地轉(zhuǎn)過身:“睡了……”

    裴向云眸中藏著笑,低聲道:“待下次準(zhǔn)備好了,絕不讓師父失望,師父可同意?”

    “隨你。”

    那人的聲音有些含糊,似乎真的困倦得要睡了。

    裴向云心滿意足地喟嘆了一聲:“師父其實也是心悅我的吧,是嗎?”

    他屏息凝神了半晌,卻只聽見江懿趨于平穩(wěn)的呼吸聲,只得無奈地?fù)u搖頭,將錦被給人蓋好,輕手輕腳地從床上下去,準(zhǔn)備將自己難受許久的問題解決了。

    就在他的身影消失在屏風(fēng)之后時,江懿慢慢于黑暗中睜開眼,方才的情動早已銷聲匿跡。

    演戲而已……

    誰不會演,誰演不出?

    蠢貨……

    被算計了還樂顛顛地幫人數(shù)錢。

    江懿頗為嘲諷地輕笑一聲,卻覺得眼眶酸澀得很。

    連一句「心悅你」都討不到,歡/好也是被施舍的,卻仍執(zhí)著地要對他好。

    甚至連他有意蠱惑,擺在面前的床笫之歡也不要,寧可自己難受也不愿弄傷他。

    他如此想著,覺得裴向云又傻又可憐,活該捧著一顆真心被他毫不留情地利用欺騙,眼角卻驀地落下一滴溫?zé)岬臏I。

    這樣傻卻一心一意待自己好的人,世間怕是再也沒有第二個了。

    知道真相之后,依著逆徒的性子應(yīng)當(dāng)是會恨他的。

    那便恨他吧。

    恨一個死人要比愛一個死人輕松多了。

    作者有話說:

    上輩子的狗子:強(qiáng)制囚禁;

    這輩子的狗子:QAQ師父別丟下我一個人

    第145章

    “江大人真是狠心啊。”

    謝必安坐在江懿對面,手杖輕輕敲著地面。

    這白無常在他江懿啟程離開隴西時忽地出現(xiàn)在了馬車上,起先將他嚇了一跳。可對方卻一反常態(tài)沉默不語地坐了良久,這會兒才憋出來第一句話。

    江懿頭也沒抬地「嗯」了一聲,專注地看著手中的文書,對他的評價不置可否。

    “你算計來算計去,連自己也不放過……”謝必安嘆息一聲,“他若是知道你昨晚心中怎么想的,應(yīng)該會哭得很難看吧?”

    江懿眉心微蹙,終于抬眸看了他一眼,聲音有些冷:“沒想到謝七爺還有偷聽人床腳的癖好。”

    “哪有……”

    謝必安輕咳一聲:“不過是在下昨夜突發(fā)奇想要來與你告別,不小心聽見了……而已……”

    他摩挲著手杖,意識到這實在不是什么可以暢談的事情,于是十分機(jī)靈地?fù)Q了個話題:“只是在下不甚明白,江大人此舉為何意?”

    此舉為何意?

    江懿不動聲色地把玩著手中那枚精巧的瓷杯,似乎在思索著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活了兩輩子,他完全清楚裴向云是個怎樣的人。哪怕蠱蟲已被剔除,那狼崽子卻依舊有刻在習(xí)慣中的固執(zhí)與極端。

    如果自己身死燕都,他毫不懷疑裴向云會就此再次走進(jìn)偏執(zhí)的魔障中,最好的結(jié)果也是直接崩潰,造成難以估量的后果。

    這對于自己來說是十分不利的。

    他需要一柄穩(wěn)定可控的刀,而不是一條沒了韁繩就發(fā)癲瘋跑咬人的狗。

    “為了將他拴住,老老實實地替我做事……”江懿輕聲道,“我在燕都離隴西甚遠(yuǎn),有許多事并非我第一時間能了解的,唯一能保證的就是裴向云可控。”

    只要裴向云暫時可控,就足夠他完成很多計劃。

    謝必安指節(jié)抵著眼尾:“剛開始你是想要把他推開的,后來為何改變了主意?”

    江懿目光頓了下,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若想要裴向云不因為自己的事被牽動情緒,其實有兩種方法。

    其一便是徹底絕了狼崽子對自己的念想,讓他歇了黏在自己身后的心思,好生在隴西做點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一味地「為了他」而活著。

    江懿起先也是試過的,卻發(fā)現(xiàn)裴向云不吃他那套,反而黏他黏得更緊。他迫不得已,才用了第二種方法。

    “無限度地滿足他的愿望,無論是多么過分的要求,讓他對你的愛意更甚……”謝必安道,“甚至是那種事……你這是給了他希望又送他絕望。”

    “我問過他,他說不后悔的。”

    江懿輕笑一聲:“我向他確認(rèn)過很多次,他都說自己不后悔。他不后悔,那我也下得去手。”

    “更何況他已經(jīng)察覺出有什么地方不對了,如果不這樣做,他估計會胡思亂想,然后跟著我到燕都來。”

    江懿有一搭沒一搭地叩著桌面:“他跟來燕都就徹底沒用了,我要把他穩(wěn)在隴西,給他一個看得到卻摸不到的希望吊在面前,就能讓他毫無怨言地替我做事甚至賣命……兩次甚至算不上歡/好的晚上,換一條比先前更忠心的狗,這不劃算嗎?”

    謝必安看著他的眼睛,由衷道:“江大人,你于感情一事上真的是個不折不扣的負(fù)心人。”

    “他自己要剖開真心給我看,這也能怪我?更何況我從未接受過他的心悅與喜歡,也從未親口承認(rèn)同樣傾心于他,什么兩情相悅都是他自己想的,這也與我有關(guān)系嗎?”

    江懿挑眉,似乎真的沒將裴向云放在心上:“算算日子,待我毒發(fā)身亡的消息消息傳到隴西時,至少要兩三個月。那會兒塵埃落定,他沒處去恨也沒人供他發(fā)瘋。

    我再托人將自己親筆寫的遺愿交給他,就能換他后半輩子所有忠心,至少護(hù)隴西無憂,百姓可以免于戰(zhàn)火。”

    他的聲音波瀾不驚,似乎在說一件和自己全然無關(guān)的事,可被袖袍遮住的手卻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如果他老老實實地聽我的話,斷了那不該有的念頭好好在隴西做他的校尉,縱然也會痛苦,但不會嘗了甜頭再被反噬痛苦……”

    江懿瞇著眼望向窗外,“可這是他自己選的,放著坦途不走,卻非要走那條坎坷的路,我勸不住,那便由著他。”

    謝必安輕咳一聲,緩緩站起身,誠心誠意道:“江大人,你會后悔的。”

    “我不會……”

    江懿向后靠去,捏了捏眉心:“等我該后悔的時候我大概已經(jīng)死了。算計這么多確實累得很,沒空也沒力氣配那小孩兒玩情情愛愛的游戲。他最好恨我一輩子,長久的恨才能撐著他活下去。”

    謝必安眸中劃過一絲竊笑,面上卻仍正經(jīng)嚴(yán)肅:“江大人,其實在下這次來是與你鄭重告別的。”

    “嗯?”

    江懿挑眉,似有不解:“什么?”

    “地府對于這個世界的監(jiān)管已經(jīng)徹底結(jié)束,往后你不會再見著我們兩個討人嫌的陰差了……”謝必安向他行了一禮,“在下自認(rèn)為看得比尋常人更長遠(yuǎn)些,秉著多年交情,真心實意提醒您一句——”

    穿著白袍的陰差瞇著那雙丹鳳眼笑了下,慢慢從江懿眼前消失,只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話:“江大人,你真的會后悔的。”

    江懿擰著眉看向謝必安消失的地方:“說什么呢?”

    他前一日任裴向云鬧得太晚,眼下頭腦昏沉,方才又強(qiáng)打著精神和謝必安聊了許久,這會兒困意上涌,不知不覺間伴著微微點顛簸的馬車沉入睡夢之中。

    ——

    裴向云迷迷糊糊地醒來時,手下意識地向身側(cè)摸去,卻只余一掌冰涼。

    昨夜睡在他懷中的人怕是早就走了,連床褥都收拾得整齊,與他這邊的凌亂涇渭分明。

    他有些失神地靠著床頭坐了片刻,忽地側(cè)過身將頭埋進(jìn)一邊被人整理好的被褥中,賭氣似的將那人疊好的錦被拆散,試圖在其中找尋讓自己心安的味道。

    每次江懿都不喊他起來,也不愿與他說句「再見」,總是這般悄無聲息地走了,把他一個人拋在身后。

    裴向云想起上次兩人于渝州城告別的那一夜,心中莫名又泛起了幾分惶恐。

    他在那人睡過的地方賴夠了,這才緩緩起身下床,剛把衣服穿戴整齊出去,便看見昨夜一同在營帳中包過餃子的兩個士兵結(jié)伴從帳前經(jīng)過,后知后覺地有些心虛。

    那士兵見了他,行禮道:“裴校尉……”

    裴向云輕咳一聲:“嗯,早。”

    對方眨了眨眼,忽地覺得裴校尉今日似乎有些不正常,卻猶豫著不好說出來。

    于是換了個話題:“昨夜裴校尉沒回來與兄弟們一同包餃子,好幾個新兵問屬下您去了哪里,屬下實在沒法回答他們,就……”

    昨夜去了哪里?

    昨夜險些與你們江大人共赴云雨去了。

    裴向云想到這兒,臉上開始發(fā)燙,卻仍維系著最后幾分顏面:“昨夜老師身體不適,一直照顧著他直到他歇下,沒什么大事。”

    那士兵恍然,忽地想起了什么:“對了,今晨江大人離開隴西時說在營帳中給您留了東西,要屬下碰見您時告訴您一聲,怪屬下記性差,險些給忘了!”

    老師留了東西給自己?

    裴向云一掃方才的幽怨與難過,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揚,謝過了那傳話的士兵,加快腳步向那人的營帳而去。

    帳中無人,只余帳簾在秋末的料峭寒風(fēng)中輕輕搖曳,似乎在等什么人的到來。

    裴向云撩起帳簾,忽地有些恍惚,似乎看見那人仍在桌案前執(zhí)卷,一雙漂亮的眼睛半闔,慵懶閑適,聽見聲響后抬眸向他瞥來一眼。

    寒風(fēng)撲在他頸后,將他的思緒生生拽了回來,再一抬眼,又只看見了一室空蕩。

    裴向云心中不免多了幾分失落,抓心撓肝地想著老師,發(fā)現(xiàn)經(jīng)了昨晚的旖旎之后自己愈發(fā)地想與那人待在一處。

    他深吸一口氣,慢慢走向那方桌案,在上面找到了一張卷起來的畫軸。

    那畫軸的質(zhì)地堅韌,泛著淡淡的白玉色澤,看上去便價格不菲。裴向云指尖落在那道打著結(jié)的綢帶上,將那副畫軸小心地展開。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灼灼桃花,似乎穿過了隴西秋末冬初的寒寂,驀地綻開一捧春意。

    裴向云眉眼間多了幾分溫柔,再將紙卷繼續(xù)展開,動作卻倏地頓住了——

    那片暖意灼人的桃花間伶仃立著一個人,銀冠將墨發(fā)高束,露出鋒利俊朗的眉眼,穿了一身白色勁裝于花叢中回眸,不知看向了誰,深邃的黑眸中似乎帶著笑意與溫柔。

    畫的是……自己啊。

    裴向云的心猛地于胸膛中擂鼓似的「砰砰」跳了起來,不敢置信地又仔細(xì)看去,發(fā)現(xiàn)這幅畫與上輩子到底還是不大相同。

    上輩子江懿畫的是少年時的自己,而眼前這畫中人卻是現(xiàn)在的自己。

    老師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對自己到底……

    裴向云手不穩(wěn),慌亂間將一邊放著的幾本書碰掉在了地上,一柄折扇隨著這摞書靜靜地滾落于旁邊。

    他的目光落在那柄折扇上,眉心微蹙。

    這應(yīng)當(dāng)是十五皇子送給老師的那柄折扇,平時老師寶貝得很,甚至日日不離手,怎會將它落在隴西?

    裴向云緊接著將那幾本書撿起來粗略一翻,方才看見畫時的喜悅與激動被潑了冷水一樣驟然平復(fù)下來。

    都是老師平時打發(fā)時間反復(fù)看的幾本書,上面甚至還有那人寫的批注。

    他將書放下,迅速地把那張桌案仔細(xì)地翻找了一通,結(jié)果不出他所料,江懿似乎什么東西也沒帶走。

    與其說是走得匆忙,不如說是老師將所有東西連同這幅畫一起托付給了自己。

    是很快就會回來,還是說……

    他再也不回來了?

    作者有話說:

    流淚狗狗頭.jpg

    第146章

    尚書府中燈火幽微,燭光搖曳,于坐在主座的人臉龐上忽明忽暗,卻照不亮他的神色。

    一個身穿長袍束發(fā)的年輕人站在主座前,向他鞠了一躬,畢恭畢敬道:“已經(jīng)按照父親的意思去置辦喪事,還請父親明日一同與那喪儀師傅敲定最后的流程。”

    宋玉修瞇起眼,緩緩頷首:“你下去吧。”

    那年輕人又行了一禮,這才慢條斯理地攬了袖袍,轉(zhuǎn)身向門外走去。

    他的背影剛剛消失,一道有些尖銳的聲音便從旁響起:“你這樣做相當(dāng)不妥。”

    宋玉修側(cè)眸向陰影處看去,目光落在那身形圓潤的人身上,冷笑了一聲:“大人有何高見?”

    那人聽宋玉修喊自己為「大人」,便知他動了氣,卻仍堅持著自己的看法:“眼下情況特殊,你這樣高調(diào)鋪張,說不準(zhǔn)會釀成什么后果,你就算不為自己的名節(jié)考慮,也,也要為了……”

    “名節(jié)?”

    宋玉修有些怪異地笑了下:“名節(jié)于我而言,還有什么用處嗎?”

    那人似乎被他噎了一下,原本在心中準(zhǔn)備好的長篇大論也沒了再說出來的興致,只冷哼了一聲。

    名節(jié)……

    宋玉修撫著手指上的那枚扳指,聲音中不無譏諷:“這兩個字從你口中說出來,倒是讓我覺得好笑。你比我居高位,食厚祿,對犯人動私刑的時候又怎的不想著你自己的名節(jié)?”

    燭光「撲」地一跳,「噼啪」一聲爆了個火花,倏地映亮了一邊那人的臉。

    那是張圓滾的胖臉,一雙本來就小的眼睛被肥肉擠作兩條縫,手中捏著串佛珠,慢慢摩挲著那檀木做的珠子。

    若有宮人在此處,定然會認(rèn)出他便是那因跋扈而聞名的大內(nèi)太監(jiān)福玉澤。

    “你從來都如此,不顧大業(yè),獨獨按照自己的喜好做事……”福玉澤用他那把尖聲尖氣的嗓音道,“若是出了差錯娘娘怪罪起來,要我如何替你圓這個謊?”

    “你替我圓謊?”

    宋玉修冷笑:“你當(dāng)然能站在貴妃一邊對我頤指氣使,左右死的也不是你的娘。我給我娘辦三次喪禮,又與你何干?”

    “與我何干?我與你是同父異母的兄弟,萬一出岔子連累到我怎么辦?”

    福玉澤被他一通話氣得瞪大了眼,呼吸急促了半晌后終于沉下臉,將佛珠往懷中一揣,怒氣沖沖地起了身:“到時候有你好看的。”

    “洪文帝病重,丞相被禁足府中……”宋玉修的聲音低沉,“我不知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老母顛沛流離半生,還未享什么福氣又染了病去世,我為她身后辦個風(fēng)光的葬禮又有什么錯?”

    福玉澤卻再沒說話,只陰陽怪氣地冷笑一聲,拂袖離去。

    宋玉修眸色中陰晴不定,半晌將桌案上的一枚瓷杯拂落在地上,發(fā)出「啪嚓」一道脆響。

    候在外頭的人聽見屋中的響動差不多消失了,這才膽戰(zhàn)心驚地走了進(jìn)來,跪在地上給他磕了個頭:“老爺,馬車備好了,方才有人來說是洪文帝請您去宮中一趟。”

    宋雨澤摩挲著扳指的動作頓了下,聲音陰沉:“何人傳的消息?”

    “是個內(nèi)侍。”

    那下人頓了下,低聲道:“或許是關(guān)乎洪文帝的事。”

    他大抵知道自家主子在做什么,也知道若主子得勢,自己這些做下人的也要一同雞犬升天,于是大著膽子添了后頭那句話。

    宋玉修陰鷙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半晌,繼續(xù)道:“思怡還好嗎?”

    下人恭順道:“小姐在屋中已經(jīng)歇下了,老爺放心。”

    “仔細(xì)看著她些……”宋玉修冷聲道,“前幾個月妄圖翻出院墻去見丞相,當(dāng)時就應(yīng)該打斷她的腿。”

    那下人身子抖了下,口中應(yīng)著,額上卻驀地覆了一層冷汗。

    宋玉修最后看了他一眼,唇邊忽地多了一抹冷笑:“你心里想著什么我都知道,稍微收斂些,把分內(nèi)的事做好了,少不了你的好處。”

    下人又向他磕了個頭,不敢再自作聰明地多說,卻聽自己那喜怒無常的主子話鋒一轉(zhuǎn):“喪儀要準(zhǔn)備的事都準(zhǔn)備妥當(dāng)了嗎?”

    “都妥當(dāng)了……”下人回他,“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的都準(zhǔn)備齊了。”

    “甚好……”

    宋玉修哼笑一聲:“不是說不合適嗎?我偏要辦,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辦,辦他三場喪禮,叫全天下人知道我老母雖然沒過風(fēng)光的日子,但總歸有個記得他的好兒子。”

    ——

    皇宮中內(nèi)侍的步履匆匆,面色沉沉,甚至連平日偷懶講講閑話的興致都沒有,眼下只顧著快些離開這像是要吃人的地方。

    洪文帝蒼白著臉坐在桌案前,身旁是紅著眼眶楚楚可憐的宣貴妃。

    朝中有頭有臉的人來了一半,皆靜默地跪坐在洪文帝面前。

    刑部尚書率先開口道:“聽聞太醫(yī)說,陛下今日龍體仍不甚康健。”

    洪文帝掩著唇咳喘了兩聲,嗓音沙啞,對自己身體的情況避而不談:“夜已深,眾愛卿可有要事?”

    “臣等認(rèn)為,趁著陛下仍清醒著,不若將遺詔先立了,前朝并非沒有亂黨趁君主病重鬧事的例子……”

    宋玉修跟著刑部尚書道,“眼下國都局勢動蕩,外敵強(qiáng)勁,大燕不可一日無主,懇請陛下三思。”

    他說著俯下身,狀若忠心地磕了個頭,可眼中卻滿是嘲諷。

    洪文帝生性懦弱,眼下宣貴妃又在后宮專寵,其余家中有權(quán)勢的妃嬪被冷落許久,連帶著她們背后站著的世家都開始思忖繼續(xù)擁護(hù)洪文帝是否正確。

    這便是他們要的結(jié)果。

    眾叛親離,整日沉溺于紙醉金迷之中。縱然百姓尚蒙在鼓里,但朝堂之上已然頗有微詞。

    洪文帝的臉色似乎又蒼白了幾分,猛地一拍桌子,沉聲道:“放肆,朕眼下還未纏綿病榻,尚能走能動,你們便敢要朕擬遺詔么?”

    宋玉修面色不改,只當(dāng)他是在茍延殘喘。

    分明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了,卻還貪著這把椅子不讓位置,看來看去,這皇帝不過也與普通人一樣罷了。

    都怕死,怕失去金錢與權(quán)利,否則就會泯然眾人,再也沒了先前的優(yōu)待與好日子過。

    宋玉修越想越覺得好笑。

    只因為他洪文帝投胎做了皇帝,就能生時擺壽宴,死時辦國喪。

    而自己清貧了足足十多年,帶著老母討生活,挑燈夜讀,只為謀求一個好前途,能讓老母不再看著空空的米缸犯愁——

    若不是福玉澤碰巧搭上了宣貴妃這條線,他不知還要在底層碌碌無為多久,甚至連眼下這般給老母一場風(fēng)光的喪禮都不可能。

    “宋愛卿……”

    宋玉修回過神來,不緊不慢地應(yīng)了一聲:“臣在……”

    “往后朕不愿再聽你說起這件事……”洪文帝的聲音中隱隱帶著怒意,“若再讓朕聽見,你這尚書也不用當(dāng)了。”

    自然不必再當(dāng)。

    只要幫著宣貴妃完成大業(yè),自己就是開國元勛,就是當(dāng)朝閣老,說不準(zhǔn)能做個丞相。

    至于江懿?

    宋玉修抑制不住地在心中冷笑。

    那人自詡光風(fēng)霽月,可卻古板不知變通,不識好歹地拒絕了他們的邀請,那便活該與洪文帝一起死。

    他們一行人今夜來的目的便是勸洪文帝早立遺詔,可若是洪文帝不愿,他們也有的是法子讓那儲君變成宣貴妃的生的皇子。

    那幾人暗中對視一眼,知道還未到最終撕破臉的時候,于是見好就收:“既然陛下心意已決,臣等不便繼續(xù)叨擾,先行告退了。”

    洪文帝沒什么力氣與他們周旋,擺了擺手要他們走,又開口道:“宣兒,你與他們一同去。”

    宣貴妃一直在旁邊做一個好看的花瓶,驀地聽見洪文帝喊她,先是怔了一下,繼而踟躕道:“臣妾……”

    “朕想自己待一會兒……”洪文帝說話間摻雜著抑制不住的悶咳,“你且回去歇著,朕一會兒便去陪你。”

    宣貴妃咬著唇,眸中隱隱盈著淚,似乎想說什么,看了眼那幾個神色不定的朝臣,終究還是講話咽了回去。

    她提著裙擺起身,與宋玉修等人一同出了御書房,留下了一室的寂靜。

    那原本坐在桌案后神色疲憊的「洪文帝」忽地沒了先前那虛弱而惱怒的神色,恭敬地起身將書柜的門拉開。

    那放著無數(shù)書本的柜子居然只是個擺設(shè),里面設(shè)了一方暗室,能清楚地聽見外頭御書房中人在說什么。

    而在這暗室中竟坐著一個和「洪文帝」長相一模一樣的人。

    「洪文帝」向暗室中的人行了一禮:“陛下……”

    “平身吧,這些日子辛苦你了……”洪文帝道,“若朕渡了此劫,定會記得你的功勞。”

    那假皇帝連忙道:“替陛下分憂乃是草民該做的。”

    洪文帝沒再與他說話,轉(zhuǎn)頭看向身側(cè)坐著的人:“江愛卿聽了他們的話,心中可有想法了嗎?”

    江懿正瞇著眼打量那假皇帝,心道洪文帝倒是不算太傻,知道有人給自己下毒,于是弄了個替身來。這樣一來自己便安全了許多,也能撐到他將隴西的事安排完回燕都。

    “臣以為,他們最多不過七天便會有動作……”江懿輕聲道,“待熬過去便好了,屆時方才那些人一個不能留,連帶九族一同抄斬。”

    他在渝州和隴西疲于奔命,甚至連裴向云都險些丟了性命,不是為了讓這些蛀蟲勾結(jié)外人毀大燕江山的。

    江懿眸中神色漸冷:“只是陛下要狠得下心來處理宣貴妃,先前臣也說過,她與臣在隴西抓到的細(xì)作有血緣關(guān)系,決不能心軟。”

    洪文帝沉默半晌,嘆息一聲:“朕明白……”

    一道啜泣聲從側(cè)旁響起,那個假洪文帝這才發(fā)覺原來暗室中還有第三個人。

    “臣女知罪,還請陛下寬恕臣女……”那女聲帶著哭腔道,“臣女沒想做亂臣賊子,也絕無謀反之意,求陛下明鑒!”

    江懿瞥了她一眼,慢條斯理道:“宋尚書死罪難免,但他的女兒倒是醒悟得很及時。若沒有她在燕都為臣搜羅情報,臣也不能在隴西便掌握了這些反賊的一舉一動。”

    洪文帝卻沒再多說,只道:“江愛卿面色不好,想來是這幾日過于勞累,盡快去歇息吧。”

    江懿含著深意地看了洪文帝一眼:“臣斗膽多言。”

    “若這次危機(jī)能平安度過,還望陛下往后勵精圖治,千萬不要讓百姓寒心,讓朝臣失望。”

    作者有話說:

    狗子暫時下線的一天——

    鑒于下周可能正文完結(jié),來問問想看啥番外(淺淺偷個懶.jpg)

    第147章

    臘月初三,小寒。

    燕都的天連續(xù)陰沉了幾日后終于下起雪來,冷意刺骨,像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提前到來了。

    宮女們手中端著瓷盤,步履匆匆地走在宮中。一只通體雪白的貍奴坐在宮墻上,似乎也不怕冷,與白雪融為一體,雕塑似的立著,一雙藍(lán)眼睛神似玻璃球般鑲在臉上,沒有半分貍奴該有的機(jī)靈勁。

    它那雙眼睛動了動,落在躲在宮墻下竊竊私語的兩個小宮女身上。

    “聽說了嗎?陛下似乎……”

    另一個連忙捂住她的嘴:“這可不能隨便說,被人聽去是要掉腦袋的。”

    “可是姐姐你聽說過嗎?”那個起先開始說話的宮女聲音中帶著哭腔,“說不準(zhǔn)我們都要去給圣上陪葬,我剛進(jìn)宮一年,不想去陪葬呀。”

    兩人說話的聲音被湮沒于風(fēng)雪之中,只余下殘缺的只言片語落在那貍奴的耳中。

    雪白的貍奴一雙琉璃眼中仍滿是平靜與淡漠,舔了舔抬起的前爪,倏地弓起身,消失在了一片白茫茫之中。

    寢殿中地龍燒得很旺,溫暖如春。額上點著一抹紅的女子正坐在龍榻邊,手中端著一只花紋繁瑣的瓷碗,垂眸柔聲道:“陛下,該喝藥了。”

    年輕的天子面色發(fā)暗,微微睜開眼,還未說話,便聽見門口傳來一道尖細(xì)的聲音:“聽聞陛下今兒醒了,咱家心系著陛下龍體康健,如何不能讓咱家進(jìn)去?”

    洪文帝眉心動了下,低啞著聲音道:“宣兒,是誰?”

    宣貴妃美目中掠過一絲驚慌,半晌才道:“臣妾聽著興許是福公公。”

    “朕也許久未曾見過他……”洪文帝的神色倏然明亮了幾分,“他如今年歲也大了,身子可還好么?讓他進(jìn)來吧。”

    宣貴妃眉心輕蹙:“可……”

    洪文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聲音溫柔:“怎么了?”

    他有些吃力地抬起手要去撫她額上的花鈿,半路卻因為沒了力氣而垂了下去,繼而沉悶地咳喘了起來。

    “無妨……”宣貴妃唇角微微上翹,露出一個有些牽強(qiáng)的笑,“既然陛下想見他,那臣妾喊他進(jìn)來便是。”

    她說著將手中的藥碗放在一邊的矮柜上,攏了衣袖起身,去將福玉澤帶了進(jìn)來。

    老太監(jiān)一臉橫肉,看上去氣色卻比龍榻上的帝王好了不少,笑著向洪文帝行了一禮:“聽聞今日陛下身體大好,咱家這是來恭喜陛下的。”

    洪文帝虛弱地笑了下:“借福公公吉言,朕今日確實覺得身子舒服了不少,過了這個冬便有望痊愈吧。”

    福玉澤的眸中閃過一道不易被察覺的陰毒之意,繼而若無其事地瞥向一邊矮柜上放著的藥碗:“今兒陛下的藥怎的還未喝?”

    宣貴妃咬著唇,輕聲道:“方才正要侍候著陛下喝藥,卻不想福公公忽然來了,這才耽擱了。”

    “這可耽擱不得……”福玉澤瞇起他那雙狹小的眼睛,“不若眼下便將藥侍候著陛下喝了,你也了份心思。”

    宣貴妃涂了丹蔻的手指驀地揪緊了衣擺,繼而慢慢松開,留下一片衣料的褶皺。

    “這湯藥已經(jīng)涼了……”宣貴妃看向洪文帝,聲音中似乎帶著懇求,“待臣妾拿去御膳房再熱一下……再熱一下拿回來給陛下,好嗎?”

    洪文帝的目光柔和:“都聽你的。”

    宣貴妃如獲大赦,一改先前的優(yōu)雅沉靜,猛地端起藥碗便要離開,卻聽福玉澤陰陽道:“宣貴妃為何這么在乎湯藥的冷熱?”

    宣貴妃鼻尖上慢慢覆上一層冷汗,眼睫微動,似乎想說什么,卻到底沒說出口。

    福玉澤捋著手中的拂塵,慢慢踱到她面前:“陛下的病可耽擱不得,若是耽擱了,你付得起責(zé)任嗎?”

    洪文帝撐著身子坐起來,猶疑不定地看著起了爭執(zhí)的兩人。

    “福公公,本宮……”

    宣貴妃微微闔眼,面上似有痛苦的神色。可福玉澤似乎無視了她的糾結(jié)與猶豫,冷笑一聲,徑直從她手中奪走了湯藥的碗。

    “你這是……”

    洪文帝剛開口,便被福玉澤打斷了。

    “陛下,將藥喝了。”

    福玉澤的額上隱隱有青筋跳動,面色猙獰可怖,似乎手中端著的并非藥碗,而是一個燙手山芋。

    洪文帝蹙眉:“誰許你這樣和朕說話?”

    “誰許我?”

    福玉澤陰惻惻地笑了下:“往后你便知道誰許我了。”

    洪文帝瞪大了眼睛:“你放肆!”

    可老太監(jiān)卻全然不管這末路帝王的怒火,直接箍著洪文帝的下巴將盛著藥湯的碗抵在他的唇邊,竟是要硬生生把藥給他灌下去!

    似乎心中那凌虐他人的快感再次作祟,讓他變得格外興奮起來,甚至呼吸也漸漸急促,腦中已然想象出這年輕皇帝如何苦苦哀求自己放過他,又是如何痛哭流涕懇請自己不要殺了他。

    做了太多年的宮奴,縱然成了手握重拳的大內(nèi)太監(jiān),但他福玉澤到底是個伺候人的下人,連家中那個酸儒兄弟都能對他頤指氣使——

    可馬上這一切屈辱都要不復(fù)存在了。

    待扶持著傀儡儲君上臺,待烏斯人攻入燕都,他便搖身一變成了開國功勛,再也沒人能拿著那二兩被割的肉說事!

    福玉澤眼中是赤/果果的欲/望,手中藥碗正欲向前傾斜,手腕上卻忽地一陣劇痛。

    他痛苦地哀嚎一聲,有些不可置信地低頭望向那本該孱弱的帝王,卻發(fā)現(xiàn)洪文帝眉眼間的蒼白和脆弱一掃而空。

    方才的劇痛是被人狠狠地扣住了手腕擰了下,像是要分筋錯節(jié)開他的腕骨一般,那藥碗直接從手中落下,倒扣在了錦被上,氤氳開一片污濁。

    那人微微挑眉,屬于「洪文帝」的優(yōu)柔寡斷盡數(shù)消失,只余下一片冰冷。

    而與此同時,一道聲音從帷帳后響起:“鄙人為福公公準(zhǔn)備的這份厚禮,福公公可還滿意?”

    江懿從帷帳后轉(zhuǎn)了出來,面上帶著幾分譏誚的笑,看向那跌坐在地滿臉驚詫的老太監(jiān)。

    福玉澤的身體顫抖著,嘴巴大張,直勾勾地看著江懿:“你不是,不是……”

    “我不是被禁足府中,郁郁寡歡?”

    江懿嗤笑一聲,靠在龍榻邊,語氣輕松:“不比福公公謀劃多年,只從陛下身邊死士十人中尋了個與圣上身形最相仿的喬裝幾個月,屬實算得上粗糙,還請見諒。”

    “你都知道?”

    福玉澤臉上的表情逐漸變得扭曲不堪,似乎不敢相信般喃喃道:“你一直都知道,但在這里看我,看著我……”

    江懿打斷他,聲音慵懶:“嗯,是啊,看著你跳梁小丑一樣拙劣地演戲,實際上對你們的計劃了如指掌,這樣說你可明白了?”

    他清楚地知道這個老太監(jiān)最在乎什么,也能輕而易舉的用幾句話便戳中他的痛點。

    福玉澤果然瞠目欲裂,連撐在地上的雙手都猛地顫抖起來。他倏然回頭,想抓住跌坐在地上的宣貴妃奪門而逃,卻被人攔住了。

    那個假皇帝一言不發(fā)地?fù)踉陂T口,手中不知何時多了柄短匕,正正對著福玉澤的心口。

    “帶宣貴妃走……”江懿輕聲道,“陛下身上中的毒沒解,要活的。”

    「洪文帝」點了下頭,探手便向宣貴妃抓去。福玉澤想將他攔下,肩上卻驀地一痛。

    他猛地回頭,就見那自己一直瞧不起的年輕丞相正牢牢扳著他的肩,唇邊多了一抹冰冷的笑。

    “不,不……”

    如果宣貴妃落進(jìn)他們手中,那一切就真的全完了。

    福玉澤拼盡全力向前撲去,分明像是能抓住宣貴妃的衣角,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片質(zhì)地華貴的布料從指間滑過。

    他眼睜睜地看著希望破滅,聽見身后那人道:“福公公,眼下你感覺如何?”

    江懿瞇著眼看那肉蟲一樣趴在地上的老太監(jiān),心中那股郁結(jié)已久的惡氣終于消散了些許。

    誰料福玉澤似乎知道敗局已定,不管不顧地從他那拂塵柄中拔出了一柄短劍。

    江懿挑眉,長刀出鞘,與那柄短劍相撞。

    福玉澤面色猙獰而扭曲,用盡了渾身的力氣要將那短劍扎進(jìn)江懿的胸口,卻無論如何也無法突破長刀的阻攔。

    江懿倏然震了下刀柄,福玉澤只覺得虎口撕裂般地麻痛起來,短劍從手中落在地上。

    他踉蹌著后退幾步,跌坐在地上摔了個眼冒金星,待回過神來,脖頸上已然貼上了一抹冰涼。

    他終于崩潰了,再也沒有先前作為大太監(jiān)的從容與傲氣,眼淚鼻涕糊了一臉,聲音尖銳:“別殺我,別殺我,求你,求求你!”

    江懿居高臨下地垂眸看著他,慢條斯理道:“當(dāng)年你殺梅晏然的時候,她也是這樣求你放過她的嗎?”

    福玉澤身子顫了下:“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

    江懿忽地斂了眉眼間的冷意,露出一個稱得上「溫柔」的笑:“我知道的事多著呢。”

    “我,我也是被逼的!”

    福玉澤被自己的唾液嗆得咳嗽起來,哆嗦著手去抓江懿的衣擺:“丞相……江丞相,江大人,那是我鬼迷心竅,是被那妖妃蠱惑的,并非我——”

    他的話戛然而止,繼而是撕心裂肺的哀嚎聲。

    江懿徑直踩住他的手,輕聲道:“哦?被逼的?”

    “那我倒要問問你,當(dāng)時你對我學(xué)生動私刑的時候,也是被逼的嗎?”

    作者有話說:

    狗子只有老師能揍.jpg;

    淺淺記錄了下大家點的番外,正文完結(jié)前依舊支持評論區(qū)自助點餐——

    520快樂……啾咪啾咪

    第148章

    福玉澤聽著他一件件將往事翻出來,滲出的冷汗已然將后背的衣服都浸濕了。

    “福公公,怎么不說話了?”

    江懿的聲音夢魘般縈繞在他耳側(cè),像是一條掙不開的繩索般套在他的脖頸上慢慢收束,帶著濃稠的窒息感撲面而來,讓他情不自禁地張大了嘴吃力地喘著氣,似乎下一秒就要將他活活勒死一樣。

    他忽地想起不久前經(jīng)手的一個囚犯,那人滿是仇恨的眼——

    你會遭報應(yīng)的。

    福玉澤倏然從回憶中抽離出來,身子痙攣著想離開江懿,卻忘了一只手還被人踩在腳下,痛得他又尖著嗓子哭嚎了一聲。

    “你勾結(jié)外賊,妄圖仿制大燕的《河海圖制》,甚至不惜因此殺了十五王妃……”江懿輕聲道,“先前做這些事的時候怎么不怕,反倒是現(xiàn)在開始害怕了?”

    “我沒,沒……”福玉澤的嘴唇顫抖著,分明那人根本沒對他做什么,他卻已然被嚇得開始說起了胡話,“不是我做的,都是那妖妃逼我的,都是她——”

    江懿饒有興味地陪他繼續(xù)說這些車轱轆話:“嗯?那對我學(xué)生和其他犯人動私刑呢?也是她要求的?”

    福玉澤下意識地?fù)u了搖頭,便聽那年輕的丞相似乎輕笑了一聲:“隔了太久我都忘了,福公公當(dāng)時傷的是我學(xué)生哪只手?”

    “我,我……”

    「錚」地一道嗡鳴在耳畔響起,讓他下意識地閉上眼,以為江懿要砍了他的手。

    可等了半晌卻仍未察覺到疼痛,膽戰(zhàn)心驚地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的左手仍完好無損地被那人踩在腳底下。

    “以為我會砍了你的手?”

    江懿嗤笑一聲:“那我豈不是與你沒有半分區(qū)別了么?”

    福玉澤還未琢磨出他這話中是何意,衣領(lǐng)卻忽地一緊。

    那看上去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竟單手將他拖著往寢殿外走去:“待到圣上面前,讓他評判你到底是不是被人蠱惑,才干了這叛國的勾當(dāng)。”

    他拎著那平日耀武揚威的老太監(jiān)跨出寢殿的門,忽地聽見了一陣不同尋常的響聲。

    那響聲窸窸窣窣的,像是士兵身上盔甲拖曳在地上發(fā)出的細(xì)碎聲音,猛地撞進(jìn)耳膜中,讓人有些不寒而栗。

    刀槍劍戟的碰撞聲他最熟悉不過。

    江懿心頭驀地掠過一道不安,連帶著揪住那老太監(jiān)的手都多了幾分力氣。

    不清楚禁衛(wèi)軍中是否有內(nèi)鬼,他特意將寧北梅將軍請了回來,又把自己的丞相玉牌留給了李佑川,應(yīng)當(dāng)能讓禁衛(wèi)軍心服口服地守在宮外。

    那如今這聲音是從何處而來?

    就在他思忖的這片刻功夫,那「窸窸窣窣」的聲音越來越大,讓福玉澤也聽了個清楚明白。

    老太監(jiān)原本涕泗橫流的臉上驀地展開一個丑陋的笑:“是他們來了。就算你再如何料事如神,烏斯王也不會就這樣放棄我們,我……”

    江懿抽出長刀,刀鋒正正地抵在他喉管處,讓那不識抬舉的太監(jiān)將后半句話咽了回去。

    “你,你若是現(xiàn)在待我好些,過一會兒我說不定能幫你求個情。”

    瞥見第一隊穿著黑色輕甲的士兵出現(xiàn)在回廊一邊時,福玉澤倒也不是很怕江懿手中那柄鋒銳的刀了:“你要是不想死,就對咱家尊重些。”

    江懿瞥了他一眼,眸中多了幾分憐憫:“你真當(dāng)所有人都像你一樣怕死嗎?”

    昨夜洪文帝就已經(jīng)被他勸出了宮外,眼下有死士保護(hù),斷然再無性命之憂。

    而宣貴妃既然會下毒,身上八成也帶著解藥,方才趕在這些來路不明的士兵出現(xiàn)之前被帶了出去。

    隴西也安排裴向云守著,關(guān)雁歸那個毒瘤被揪了出來,一段時間內(nèi)再無后顧之憂——

    所有的事都處理妥當(dāng)。

    江懿把刀抵在福玉澤的脖頸上緩緩后退,直到背靠在了墻上,還有閑心思將自己精心布置的這一切從頭回想了一遍。

    算無遺策……

    他本就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回燕都的,毒發(fā)身亡或是在這兒死了,大抵都算得上計劃之內(nèi)。

    ——

    宮外,禁衛(wèi)軍黑壓壓站在承天門外。

    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人目光陰沉地看著面前的禁衛(wèi)軍,半晌開口道:“后生,江相說殺我幺女的兇手就在這宮中,他說的可是真的?”

    李佑川捏著自家少爺?shù)挠衽疲嫔峡粗?zhèn)定,可心中卻慌得不行。

    他定了定神,開口道:“我家少爺從不打無準(zhǔn)備的仗,既然他說如此,那還請將軍千萬放心,應(yīng)當(dāng)不會出什么岔子。”

    梅老將軍冷哼一聲,連帶著身下那匹絕世名駒也跟著打了個響鼻,于冬日午后的陽光中噴出一道白汽。

    一道驚叫忽地打破了眼下的肅穆:“走,走水了!”

    李佑川猛地抬頭,向皇宮處遠(yuǎn)遠(yuǎn)望去,果然瞥見了一簇愈演愈烈的火焰正叫囂著于寒風(fēng)中翻涌而出,繼而慢慢向其他大殿氤氳而去。

    “那是……”

    洪文帝的寢殿方向。

    李佑川下意識地勒緊了韁繩,立刻便想起了江懿的叮囑,看著眼前騷動起來的禁衛(wèi)軍,低聲道:“切莫輕舉妄動。”

    梅老將軍瞥了他一眼,提高了聲音:“誰也不許動,若發(fā)現(xiàn)渾水摸魚之人,休怪老夫劍下無情。”

    縱然這些禁衛(wèi)軍大都是來混個俸祿的富家子弟,此時也不得不憷著老將軍的威嚴(yán),閉了竊竊私語的嘴。

    “后生,江相何在?”

    穩(wěn)住了禁衛(wèi)軍,梅老將軍轉(zhuǎn)而問李佑川:“這一走水,老夫擔(dān)心……”

    縱然李佑川心中急得很,卻并未在外人面前露怯:“少爺這樣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勞煩將軍再與我等一等。”

    他知道江懿不讓宮外的人進(jìn)去是怕再混進(jìn)細(xì)作,可眼下宮中忽地走了水,他們這些守在宮外的卻對其中發(fā)生的事一概不知,屬實難以穩(wěn)住人心。

    李佑川的手禁不住攥緊了韁繩,不停地向濃煙與火光處出神地望去。

    少爺究竟在做什么?

    他是否還平安?

    他兀自想著,面前的禁衛(wèi)軍卻又騷動了起來。

    李佑川心中焦急,聽著這些人難以管教,正要發(fā)脾氣,卻聽身側(cè)梅老將軍的佩劍「錚」地出了鞘。

    他意識到似乎發(fā)生了其他事,跟著抬眸,看見了一個于官道上策馬疾馳而來的身影。

    那人一身藍(lán)色勁裝,披著件黑色的披風(fēng),背上是一桿于陽光下閃閃爍爍的銀槍。

    他束著的高馬尾似乎因為奔波散開了些許,墨發(fā)飄揚在臉側(cè),卻仍未遮住鋒利的眉眼。

    李佑川眼中驟然亮了起來:“將軍,是自己人!”

    梅老將軍將信將疑地看了他一眼:“自己人?”

    “是我家少爺?shù)膶W(xué)生!”

    李佑川從未覺得裴向云如現(xiàn)在般讓人安心。

    他方才心中焦急,有心想徑直策馬進(jìn)火場去尋江懿,卻記掛著江懿下給自己的死命令,只能煎熬地守在皇宮外,眼看著那火越燒越大。

    裴向云裹挾著一陣寒風(fēng)而來,猛地勒緊了韁繩,讓那奔波多時的馬踉踉蹌蹌地蹣跚了幾步,險些腿一軟跪倒在地。

    他從馬背上翻身下來,似乎許久未喝過水,嘴唇干裂,連聲音也沙啞,開口就問道:“師父呢?”

    李佑川摸了把額頭,低聲道:“眼下情況十分復(fù)雜,我不能與你多說,只能求你進(jìn)宮去找找他,他應(yīng)當(dāng)就在陛下的寢宮附近。”

    裴向云的瞳孔驟然緊縮:“他在……”

    他回頭望向濃煙滾滾的皇宮,瞬間明白了李佑川的意思:“我會帶他回來。”

    “那你千萬……”

    李佑川一句話還未說完,便被人十分粗魯?shù)刈铝笋R。

    他踉蹌著險些撲倒在地,看著裴向云毫不客氣地翻身坐上他先前的位置,繼而一夾馬肚,轉(zhuǎn)身穿過承天門,徑直奔著那被濃煙席卷的宮殿而去。

    我來了,你不要有事。

    火焰露出獠牙,舔舐朱紅色的宮墻。昔日明亮艷麗的琉璃瓦蒙了層灰色的陰翳,隨著火苗的熾烤發(fā)出「咔咔」聲。

    其實皇宮中是有備著滅火的水缸的。眼下逃出來的宮人們正用水桶與盆盂舀那缸中的水,試圖阻擋住蔓延而來的火勢。

    裴向云也僅瞥了他們一眼,繼而心無旁騖地策馬向洪文帝的寢宮而去。

    他曾在火焰中走過一遭,后來看見明火都心驚肉跳,似乎那灼痛感也陰魂不散地附著在身上。

    再次看見這樣熊熊的大火,他其實是怕的。

    那匹馬也跟著不安起來,有些焦躁地打著響鼻,腳下的步子變得猶疑不前。裴向云將煙灰吸入口鼻,嗆得他喉管跟著被灼得發(fā)燙。

    可他卻咬著牙夾了下馬肚子,再次加快速度向前沖去。

    被火燒過的人,知道這樣會多痛。

    裴向云的目光于疾馳中飛快向身側(cè)掃去,每每看見踉蹌跑著的人影都會心頭猛地一跳,繼而有些失望地發(fā)現(xiàn)他們只是面生的宮女太監(jiān)。

    老師在哪里?

    如果江懿真的葬身火海,他是不是連一個見那人全尸的機(jī)會都沒有?

    這個念頭險些將他逼瘋了,心中橫亙著一根刺一樣難受。

    周遭的火勢小了些許,可空中仍飄著火星與煙塵,讓他只能勉強(qiáng)半睜著眼睛,目光卻倏地一頓——

    他看見了……

    裴向云近乎不敢相信地瞪大了雙眼,抬頭看向那青石階梯之上的人。

    熊熊火光中,他的老師微微低著頭,一身素白,于勁風(fēng)中衣袖翻飛。

    手中通體深黑的長刀正緩緩向下滴著血,周圍倒著十?dāng)?shù)個一身黑甲的人,似乎已沒了生機(jī)。

    老師手背上多了道狹長的傷口,他卻不以為意,抬起那只受傷的手抵在唇邊,舌尖緩緩舔去那滲出的血珠。

    宛若神祇降臨。

    而他自己,則是趕來朝圣的信徒。

    作者有話說:

    狗子終于開竅了一回√

    第149章

    先前那數(shù)十個士兵出現(xiàn)時江懿并未真正地惶恐,哪怕是后來宮中突然走水,他也與那十?dāng)?shù)個黑衣人周旋,甚至有精力將企圖亂中逃跑的福玉澤制在身邊。

    那幾個黑甲人雖然看著駭人,可功夫卻算不上精湛,目標(biāo)也并不是他,而是福玉澤,所以他沒有受什么太重的傷。

    不過胸腹間實實在在挨了一刀罷了。

    那時空氣驟然響起一道被撕裂的尖嘯,終于讓他的神色略微有了幾分波動,下意識地抬手去擋,那枚來勢洶洶的卻擦著他的手腕掠過。

    碰巧將裴向云送他的那條平安扣被挑斷了。

    金紅的繩結(jié)于半空中高高飛起,似乎于一片同樣的赤色中泛著光。

    他出神地看去,下意識地伸手去抓,可那段繩結(jié)和他的指尖擦過,落入火海之中。

    然后他便躲閃不及,留下了胸腹間的那道傷口。

    江懿的身影微晃,手中長刀倏地扎進(jìn)地面,一縷血絲從唇邊緩緩滑落。

    “師父……”

    他怔了下,面上的神情有些恍惚,唇角似乎牽出了一個有些自嘲的笑。

    死到臨頭,竟出現(xiàn)幻覺了嗎?

    不然為何自己隱隱聽見了裴向云的聲音。

    江懿微微闔眼,只覺得面前天旋地轉(zhuǎn)著,似乎下一刻就要跌倒在地,被一片火海吞沒。

    而幾乎微不可聞的,一陣馬蹄聲于耳畔響起。

    江懿倏然抬頭,有些不可置信地向身側(cè)望去,于長階上和那雙深邃的黑眸相撞。

    裴向云不是應(yīng)該在隴西嗎?

    為何會……

    這個念頭僅出現(xiàn)了一霎,他便落入了一個有些熾熱的懷抱中。

    狼崽子的指腹上帶著薄繭,不由分說地蹭過他的臉頰,而后是一個急切的吻落在他唇上,帶著失而復(fù)得的欣喜。

    他嘗到了血腥氣。

    方才自己舔過手上的傷,原本以為那點血算得上微不足道,可當(dāng)裴向云吻上來時,分明有另一股更喧囂的血腥味驟然氤氳在口鼻之間。

    火舌遲疑著靠近這段青石造的臺階,而階梯之上的兩道身影卻于這火海中擁吻,在眼前十八層地獄一樣的景致中像是片格格不入的風(fēng)花雪月。

    江懿聽見心臟在胸腔中快速地跳著,幾乎失常地撞擊著胸腔。他強(qiáng)行分了一絲理智出來,把裴向云從身前推開。

    “你不是應(yīng)該在隴西嗎?”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你……”

    裴向云灼熱的呼吸噴灑在他耳側(cè):“我來接你回家。”

    他挽著手上的韁繩,攬住老師的腰便要將人牽上馬,卻意外地被江懿掙開了。

    裴向云瞪大眼睛向老師看去,卻見那人捂著唇,悶咳幾聲后道:“先把他帶出去。”

    他的目光循著江懿的指向落去,看見了一個圓滾肥潤的太監(jiān)被人塞在墻上的凹陷處里,這才堪堪逃過一劫。

    這個人他記得的。

    先前天牢中那張帶著譏誚的臉在腦海中一閃而過,裴向云低聲道:“不……”

    “聽話,這個人很重要。”

    縱使江懿的聲音虛弱,卻仍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壓:“那些士兵和這場火都是來滅他口的,他掌握著重要的線索……裴向云!”

    裴向云回過神,幾乎要將一口牙咬碎:“不行,我只夠帶一個人出去。”

    這邊是洪文帝的寢宮,當(dāng)年砌墻時比其他地方多了幾道防火防寒的工序,再加上臺階不似其他宮殿是木質(zhì)的,火勢到這邊倒是比前面小了不少。

    卻仍不宜久留。

    “你那天晚上怎么答應(yīng)我的?”

    江懿的聲音從未如此急促:“你發(fā)過誓的。”

    裴向云一雙黑眸映著火光,心中卻掠過一道寒意。

    他忽然明白那日老師為何對自己那樣好,對自己百依百順,卻單單要逼著自己在床上發(fā)誓。

    “你那晚是騙我的。”

    裴向云聲音很輕,似乎生怕驚擾了老師給自己編出來的好夢:“你根本不是自愿的,你只是在利用我。你利用我對你的愛和喜歡,吊著我,讓我此生都做你忠心的刀,對嗎?”

    他眨了眨眼,似乎想將淚水憋回去:“師父,我也是人。你可以直言不喜歡我只想利用我,可你不能……”

    “聽話……”

    江懿打斷了他的話,手緊緊扣在他胳膊上:“再說就來不及了,就當(dāng)幫老師做的最后一件事,可以嗎?”

    裴向云露出一個自嘲的笑:“我答應(yīng)你。”

    他看著那人倏地放松下來的眉眼,心中被生生剜去一塊似的難受,卻仍一字一句道:“但是我只是想問問你,你那會兒可對我動過心?”

    “師父,說實話。”

    哪怕只有一瞬,你可曾對我有過超越師生的情誼嗎?

    都這種時候了,他還在關(guān)心這個?

    江懿慢慢從他手中將自己的手抽出來,狠著心斬斷他最后一絲希望,或許也是自己最后的一線生機(jī):“我的回答不變。”

    裴向云的指尖蜷縮了一瞬,唇角終究還是抑制不住苦澀:“我知道了。”

    他翻身上馬,將福玉澤破麻袋一樣橫在身后,垂眸看向老師:“你不用擔(dān)心,我會遵守諾言的。”

    江懿點了點頭:“好……”

    “我走了……”

    裴向云定定地看著他,宣告什么似的又說了一遍:“我真的走了。”

    而他的老師不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緩緩向后退了幾步。

    裴向云的目光似乎隨著他這個動作被刺痛了下,繼而帶著幾分決絕地轉(zhuǎn)過頭,策馬離去。

    遠(yuǎn)處傳來房梁傾塌的聲音,如同悶雷般炸響。江懿終于耗盡最后一分強(qiáng)撐著的力氣,跌坐在最后一級臺階上,沉默地看著從兩側(cè)向中間蔓延來的火舌。

    終于要結(jié)束了。

    他望著被濃煙覆蓋的天空,有一瞬是想過起身向外走的。

    可也只是一瞬罷了。

    腹部的傷口隱隱作痛,裂開似的橫亙過身體,隨著他的動作往外滲著血。

    如果方才隨著裴向云離開,他興許還不會這般狼狽。可眼下他剛把人氣走,卻懷念起那人的好來,多少顯得有些不地道。

    可是他又不能把福玉澤留在這里。

    福玉澤的身份太特殊了,或許掌握著太多連他都不了解的信息。

    如果想瓦解烏斯埋在燕都的勢力甚至于發(fā)起反擊,必須著手從這條線查起。

    更何況他也是殺了梅晏然的兇手,合該留個活口帶出去給梅老將軍,算是個遲到一年的交代。

    果真算無遺策。

    江懿望著被濃煙遮住的天,喉間被煙灰嗆得火辣辣地疼。

    只是有些對不住裴向云。

    狼崽子像是千里迢迢從隴西趕回來的,算算日子,怕是休息都沒怎么休息過,卻在自己這里遭了當(dāng)頭一棒。

    怪可憐的……

    但他也沒辦法,最好的結(jié)果就是裴向云被傷透了心,自此記恨著他,也好過獨自揣著那份沒結(jié)果的愛孤獨終老。

    若有來世呢?

    若有來世……

    江懿緩緩向后靠去,只覺得眼前發(fā)昏,時明時暗地閃爍著,像是馬上就要昏過去一樣。

    下輩子還是別再見了。

    孽緣良多,就斷在這輩子挺好的。

    他忽地想笑,可吸進(jìn)鼻腔中的都是濃煙,嗆得人心口跟著疼,疼得他眼眶跟著濕潤起來,一滴淚順著臉頰緩緩流下。

    真嗆人啊,江懿想,心肺都要咳出來了。

    他的眼皮越來越沉,終究控制不住地緩緩闔上。

    前些日子那白無常還說不會再造訪這個位面,過一會兒怕不是又要看見這位老朋友了。

    江懿昏昏沉沉地胡思亂想著,耳畔卻驟然響起一陣馬蹄聲。

    來人似乎很急,馬蹄清脆地敲擊在青石地磚上,在一片烈焰排山倒海的呼嘯中格外悅耳。

    江懿有心抬眸去看是誰,可口鼻被蒙了塊布似的,竭盡全力呼吸著越來越稀薄的空氣,卻似乎于事無補(bǔ)。

    直到那人在自己唇上印下一個帶著熱浪的吻,將些許氣息渡給他,這才把他從一片混沌中猛地拽了出來。

    清涼的水滴落在他臉頰上,讓他微微睜開眼,于一片赤紅中看見了來人的樣子,倏然從原本的昏沉中醒過神來。

    “裴……”

    “你不要死。”

    裴向云一張臉被煙火熏得發(fā)黑,可眼睛卻仍鋒利明亮,口吻中帶著幾分懇求:“我?guī)慊丶遥笄竽悴灰馈!?br />
    哪怕是再大的恨意,也只不過是關(guān)乎于兒女情長的慪氣罷了。可一想到老師或許會葬身火海之中,他卻如何也恨不起來。

    裴向云將老師護(hù)在懷中,把特意在宮外沾了水的披風(fēng)裹在自己背上,而后狠狠踢了下馬肚子,俯下身躲過一根被燒斷的房櫞。

    “你不是都走了嗎?”

    江懿的聲音很輕:“蠢貨,回來做什么?萬一出不去怎么辦?”

    “那便出不去。”

    “你真覺得我會把你一個人丟在這里嗎?江懿你到底把我的真心當(dāng)做什么?”

    似乎眼下在生死的邊緣打轉(zhuǎn),裴向云沒了先前的溫馴,直呼老師的名字,“我與你一同死在這兒就和殉情沒兩樣,想拋下我離開?你做夢吧,你這個……”

    他頓了下,咬牙切齒道:“負(fù)心漢……”

    江懿于這件事上確實是有些理虧的,所以對他的指控沒有半分異議。

    狼崽子在外頭弄的這濕了的披風(fēng)倒是很有用,不然以眼下的火勢,他們鬧不好真的要被燒死。

    江懿輕咳了一聲,鼻尖莫名發(fā)酸,忽然道:“你給我的平安扣斷了。”

    “沒事,人還在就行……”裴向云的聲音很低,“回去后重新給你編一個。”

    “我……”

    一只掌心帶著繭的手輕輕覆在了他的唇上。

    “別說話了。”

    裴向云以手臂蕩開一根燒斷的木頭,面不改色道:“等出去了,學(xué)生再與老師好好算算賬。”

    作者有話說:

    狗子:QAQ嚶

    第150章

    江懿覺得他們能從火場中逃出來簡直算得上奇跡。

    其一是因為洪文帝從藏身的地方姍姍來遲,外頭的禁衛(wèi)軍見了圣上,哪怕再有異心也都歇了。

    李佑川得以被解脫出來,帶了一隊寧北輕騎從那方巨大的景觀池中抽了水來滅火。

    其二是因為宮人們對宮中儲水的缸利用有佳,堪堪將火勢攔在了半路,沒讓事態(tài)向徹底不可控的方向發(fā)展,也讓裴向云少騎著馬跑半個皇宮。

    江懿一直被那人牢牢護(hù)在懷中,后背被自己學(xué)生的胸膛硌得生疼。

    待終于沖出火場之后,那匹可憐的馬終于不堪重負(fù),腿上一軟,「噗通」跪在了地上。

    裴向云摟著他摔了下去,手護(hù)在他后腦處,生怕將自家老師磕著了。

    江懿恢復(fù)了幾分力氣,推了下他的肩:“福玉澤呢?還活著嗎?”

    裴向云的動作頓了下:“你關(guān)心他作甚?”

    “說了他很重要……”江懿低聲道,“他如何了?圣上呢?還有……”

    “你什么時候能多操心一下你自己?”

    裴向云的聲音發(fā)顫,手撫過他衣服上的那道深深的血痕:“受了傷為何也不告訴我?你……”

    他頓了下,帶著怒意道:“江懿,你真討厭。”

    “唔,是嗎?”

    江懿不以為意道:“去幫幫忙,不用守著我,我沒事。”

    裴向云眸色陰沉,深呼吸了幾次后才堪堪忍住了將要爆發(fā)的情緒:“你等著,等你傷好了,我……”

    江懿毫不客氣地在他額上敲了下:“和誰說話呢?沒大沒小的。”

    “負(fù)心漢……”

    裴向云惡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等你傷好了,我非得,非得……”

    他說了一半說不下去,似乎往后的內(nèi)容有些難以啟齒,哽在喉間不上不下了半晌。

    “你非得如何?”

    江懿挑眉看著他,忽地有些虛弱地笑了,抬手在他頭上揉了一把:“臉上都是灰,丑死了,蠢貨。”

    那還不是因為方才一路上將他護(hù)在懷里!

    裴向云磨了磨牙,往周圍瞥了一眼,繼而忽地俯下身,在老師的唇珠上狠狠咬了一口。

    江懿驀地一驚,下意識地看向旁人,卻聽自己那逆徒低聲道:“師父放心,沒人看見的。”

    裴向云舌尖抵著后槽牙,心頭翻涌的不知是怒意還是心疼,忍了許久才問道:“師父那夜當(dāng)真是在算計我嗎?”

    “嗯。”

    江懿索性也沒準(zhǔn)備繼續(xù)和他裝:“確實是為了算計你,讓你因為我死心塌地守著隴西,守著大燕。眼下你知道真相了,恨我么?”

    裴向云目光微動,輕聲道:“我怎么能恨你呢?如果站在你身邊唯一的方法就是做一把趁手的刀,那我也是愿意的。”

    他眨了眨眼,剖白內(nèi)心的想法像是讓他有些尷尬,欲蓋彌彰地將目光落向別處,生硬道:“我走了……”

    江懿目送著那個堪稱落荒而逃的背影,無奈地長嘆一聲。

    他本以為得知真心被踐踏后,裴向云哪怕不恨自己,也斷然不會如先前那般真心待他。

    卻一點沒想到這狼崽子腦袋竟是個一根筋的,似乎認(rèn)定一個人這輩子就不松手了。

    那他該如何開口和裴向云說身中奇毒的事?

    自己……真的忍心嗎?

    ——

    后來的事都是江懿在迷迷糊糊中聽說的。

    他在火場中受的傷沒及時處理,后來似乎發(fā)了炎,連帶著他也跟著發(fā)起了高燒,昏昏沉沉地只清醒幾個時辰。

    而每次醒來都會看見裴向云好像坐在自己身邊。

    江懿有心和他聊聊,卻沒什么力氣張嘴說話,甚至眨眼的動作太小而被人忽略,繼而陷入再一次的昏睡之中。

    這樣的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了幾天,直到高燒退了,他才從這種長時間的昏睡中醒來,嗓子卻渴得厲害。

    眼下似乎臨近傍晚,窗戶開了一條縫,鳥叫聲伴著冬日凜冽的風(fēng)吹了進(jìn)來,將屋中地龍帶來的熱氣驅(qū)散了幾分,不冷,倒讓人覺得有些舒服。

    江懿還未將房中的物事觀察完,房門便被人輕輕推開了。

    他眼睫動了動,裝著還未醒來的樣子,聽著來人腳步聲落在木制地板上,發(fā)出細(xì)微的聲響。

    縱然知道他在昏睡中,那人似乎也堅持要輕手輕腳,像是生怕把他吵醒。

    瓷碗與湯匙碰撞的清脆聲音在耳畔響起,繼而雙唇被人印上了一個輕輕的吻。

    來人吻得很小心,只敢淺嘗輒止,半晌后抽身離開,卻不依不饒地撩開他身上的錦被,將他的手包在掌心中,薄繭磨得有些發(fā)癢。

    江懿幾乎在他吻上來時便知道是裴向云。

    他幾乎要忍不住睜眼,卻聽那逆徒在自己身邊坐下,嘴里絮絮地念叨著:“師父,你怎么還不醒啊?”

    狼崽子屏息凝神了半晌,也未得到老師的回應(yīng),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繼續(xù)輕聲道:“方才覺得你高熱退了,應(yīng)該很快會醒吧。”

    “我……”

    他似乎嘆息了一聲,掌心無意識地摩挲著他的手背:“先前聽你說利用我,剛開始是難過的,可后來想想你似乎也并未給我什么承諾,我也沒資格難過。但如果能一直留在你身邊的方法是做一把趁手的刀,那……”

    “那這樣也不錯。”

    不錯什么?

    蠢死了……

    江懿在心中暗暗罵道。

    放著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做刀做狗,你真的就這么……

    又是一個吻落在他唇上,將他翻涌的思緒驟然打斷。

    裴向云的聲音輕了很多:“師父,畫我收到了。還是很想和你一起去襄州看桃花,你若是再不醒來,春天就要過去了。”

    過去個鬼,現(xiàn)在年關(guān)還沒過呢,張口閉口全是謊的小騙子。

    江懿在心中「嘖」了一聲,終于裝不下去,慢慢睜開了眼,先被窗外的斜陽刺了下。

    “師父?”

    狼崽子方才故作鎮(zhèn)定的語氣霎時潰不成軍,帶著幾分顫抖地喚他:“你……”

    “絮絮叨叨的,吵死了。”

    江懿聲音沙啞,多日沒說話,試了幾次才勉強(qiáng)擠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裴向云沉默半晌,堪堪克制住自己的情緒,低聲道:“師父想喝水嗎?”

    江懿「嗯」了一聲,一把瓷勺便抵在了唇邊。

    他微微張開嘴,有幾滴水從唇角滑了下去,順著脖頸流進(jìn)了衣領(lǐng)里。

    裴向云的呼吸似乎急促了幾分:“師父,你好好喝水。”

    “嗯?”

    江懿眼下頭腦還昏沉,身上所剩無幾的力氣只允許他能半靠在床頭,根本不知道那逆徒在說什么:“什么好不好好喝?”

    “沒事。”

    裴向云瞥了他一眼,咬著牙將那一勺水喂完。

    江懿疑心自己昏睡的時候這狼崽子沒給自己喂過水,輕咳一聲:“沒了嗎?”

    裴向云眨了眨眼:“師父還想要嗎?”

    “要。”

    江懿回答完才意識到自己好像上了裴向云的當(dāng),瞇著眼神色不善地看向他:“這點便宜你都占?”

    “沒占你便宜……”裴向云見好就收,顯得十分溫馴乖巧,“只是單純地問問師父而已,師父自己要回答的。”

    江懿險些被他氣笑了:“行,水放下,你滾吧。”

    “別啊……”

    狼崽子主動認(rèn)錯:“我錯了,師父別趕我走。”

    “當(dāng)時你在宮里可不是這么說的。”

    江懿瞥了他一眼:“又是直呼我名字又是要我好看的,怎的現(xiàn)在沒那氣勢了?”

    裴向云沒想到他會翻舊賬:“當(dāng)時是我太擔(dān)心你,也……太生氣了。”

    “生什么氣?”

    江懿有心快些將兩人之間的問題說開了,沒等他回答便繼續(xù)道:“是因為我利用你的事嗎?”

    裴向云沉默半晌,踟躕道:“其實也不全是。”

    不光是因為自己的感情被利用,或許更因為老師有赴死的決心,卻從未告訴他,甚至誤解了自己的心悅單純是對床笫之歡的渴望。

    也不怪旁人,誰讓他上輩子做了混賬事呢?

    “這樣都不恨我嗎?”

    江懿輕嘆一聲,眉眼間是遮不住的疲憊:“那你說我該怎么做你才能恨我?”

    裴向云心中不輕不重地「咯噔」跳了下:“為何要我恨你?你不接受我便不接受了,怎么一直要將我從你身邊趕走?你不喜歡我的地方我都改了,可不可以別這樣討厭我?”

    江懿聽著他的聲音中似乎多了些委屈,額角又隱隱疼了起來。

    “不是的,是……”

    他深吸一口氣,定定地看著紅了眼眶的狼崽子:“你要聽實話嗎?”

    裴向云還委屈著,點了點頭。

    江懿抬起手,輕輕揉了下他的頭,聲音柔和:“去年回燕都的時候,我一時不察中了毒。”

    “那毒和他們下給圣上的毒一樣。這些日子我時常覺得心悸頭疼,甚至于四肢無力,在隴西時關(guān)雁歸告訴我,我的時間應(yīng)當(dāng)不多了。”

    他看著狼崽子眸中的神色由委屈驟然變?yōu)轶@慌,狠下心道:“所以我真的給不了你想要的東西,這回你可懂了?”

    作者有話說:

    今天也是流淚狗狗頭.jpg;

    預(yù)計這周末完結(jié),希望這次真的可以完結(jié)qwq

    第151章

    江懿說完后設(shè)想了很多結(jié)果。

    或許裴向云會崩潰地質(zhì)問他,又或許會痛哭著問他是否真的沒有解決的方法。

    他甚至準(zhǔn)備好了如何安撫對方的情緒,因為這個事實對于裴向云來說確實算得上殘忍。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狼崽子的情緒似乎沒什么起伏,只靜靜地看了他半晌后「嗯」了一聲。

    “師父餓了嗎?”

    裴向云將矮桌瓷盤上另一個瓷碗端了起來:“這是大夫給你開的藥,他說你要是醒了最好先喝粥,不然身體會受不了的。”

    江懿眉頭微蹙,看了他半晌后將瓷碗接過來,默不作聲地將碗里的藥喝了,甚至忽略掉其中沒磨碎的藥渣和苦味。

    裴向云適時地遞來一塊白色的帕子,動作輕柔地將他唇邊沾上的藥漬擦去:“還給師父煮那種甜粥可以嗎?”

    “我……”

    江懿想開口問他,卻不知道該怎么說。

    “師父不喜歡那個嗎?”裴向云輕聲問他,“那換一種口味呢?”

    “不是。”

    江懿嘆了口氣:“沒事,你去吧。”

    裴向云將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移開,端著瓷盤從房間中走了出去。

    這狼崽子怎么回事?

    自從裴向云在地府轉(zhuǎn)了一圈回來后,他就愈發(fā)覺得這逆徒性情大變,愈發(fā)不懂對方腦子里在想什么。

    原先怎么被丟在隴西就要撒嬌委屈,眼下這么大的事卻表現(xiàn)得像沒事人一樣?

    裴向云很快煮了粥回來,依舊用瓷盤裝著,旁邊多了兩碟小菜。

    “這個沒有太多的油,我問過大夫,他說可以少吃一些。”

    裴向云小心地將那瓷盤放在床頭矮柜上,試探道:“我……扶你起來?”

    江懿擺了擺手,自己撐著床坐了起來。

    其實他沒什么別的不舒服,僅僅是高熱了很多天,眼下手腳有些無力罷了。胸腹間那道傷大抵是被人細(xì)心處理過了,算不上疼得難以忍受。

    粥還是先前的粥,甜口的,不知放了蜂蜜還是冰糖。米連帶著被去了核的紅棗一同熬得爛熟,只不過這回加了枸杞。

    他抬眸看向狼崽子,用筷尖點了下那混在米粒中的枸杞。

    裴向云似乎知道他要說什么:“大夫說這個對你身體好,我才放的。”

    倒是機(jī)靈……

    知道把大夫搬出來自己就不能把他怎樣。

    他牽著唇角輕笑了下,倒也沒太挑,默不作聲地將粥慢慢喝了。

    裴向云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依舊是那樣熾熱的,粘稠的,帶著情愫的目光,他不用抬頭便知道那雙黑眸是什么樣子的。

    到底還是慌的。

    以為沒有對視就不會露馬腳,但實際上心里慌得要死,偏偏還要學(xué)著別人做那沉著冷靜的樣子。

    江懿心中覺得好笑,卻并沒拆穿裴向云那有些脆弱的偽裝,將粥喝完后才慢悠悠地抬眸,發(fā)現(xiàn)狼崽子果然正裝模作樣地翻著一本書,像是剛才恨不能將他灼穿一個洞的不舍自己似的。

    “其實……”

    他故意開了個頭,瞥見裴向云翻著書頁的手驟然抖了下,這才繼續(xù)道:“放枸杞也還不錯。”

    裴向云抬頭看他:“是嗎?”

    “是啊……”江懿看了他半晌,“你……聽不懂我什么意思嗎?”

    裴向云眉心微蹙,有些疑惑地?fù)u了搖頭。

    “沒事了……”

    江懿嘆息一聲:“蠢……”

    裴向云疑心自己似乎錯過了什么,卻問也問不出來,只能滿臉疑惑地帶著瓷盤和碗從屋中離開。

    可沒過多久又回來了。

    江懿正隨手撿了他先前放在矮柜上的書翻了幾頁,瞥見他進(jìn)屋,隨口問道:“回來做什么?”

    狼崽子拽過椅子,端端正正地放在床邊:“大夫說得有人在身邊照顧你。”

    又是大夫說。

    他疑心這逆徒偷偷將大夫的話改了,卻沒什么證據(jù),又垂下眼看手中的書。

    裴向云沉默半晌,輕聲問他:“師父,你的傷還疼嗎?”

    “不疼,怎么了?”

    “沒怎么,我就問問。”

    聽得出來他在不停地和自己沒話找話聊,江懿輕笑了一聲:“有事要和我說?”

    裴向云猶豫了一下,小聲說:“沒有……”

    江懿索性將那本自己早就看過的書放下,探究地看著他:“那你為什么看上去有心事?”

    “沒有心事。”

    裴向云舔了下唇,生怕他不信似的重復(fù)了一遍:“真沒有……”

    “沒有那你走吧。”

    江懿斂了先前眉眼間的溫柔,把那本書放回了矮柜上:“乏了,想睡會兒。”

    “我不走……”

    裴向云倒是固執(zhí):“我在旁邊守著,你睡吧。”

    江懿撩起眼皮:“你守著有什么用?”

    “我……”

    “反正也不愿意和我說實話……”他慢條斯理道,“我好像說過最恨別人騙我。”

    話音剛落,狼崽子不出所料地慌了,先前裝的沉著冷靜消失殆盡:“那,那我……”

    “晚了,不想聽了。”

    江懿索性不再說話,轉(zhuǎn)過身去用后背對著他。

    身后那人「窸窸窣窣」的聲音慢慢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安靜。

    他心中倒并不像表現(xiàn)出來的那般冷靜,多少摻雜了幾分忐忑,靜靜地等著對方上鉤。

    或許是因為心中暗自著急,裴向云沒注意到他是在裝睡,屏息凝神等了半晌后似乎又再次動了起來。

    江懿揣摩著他的舉動,思索他會在做什么,身后的床褥卻忽地陷了下去,繼而灼熱的呼吸噴灑在他耳側(cè)。

    裴向云似乎不太敢有什么大動作,生怕把他吵醒了,小心翼翼地將手環(huán)在他腰上,用唇輕輕碰了下他的臉頰。

    有意思……

    江懿冷笑,在心中暗自給這逆徒記了一筆。

    不知道自己昏睡不醒的時候他這樣占了自己多少便宜。

    裴向云吻完他的側(cè)臉,動作像是頓了下,規(guī)規(guī)矩矩地又在他身后躺好,將他整個人小心地?fù)г诹藨牙铩?br />
    看上去像是壞事都做完了。

    府邸中晚上的地龍燒得似乎不是很旺,窗縫隱隱有風(fēng)透進(jìn)來。

    江懿眼下身體虛弱,先前躺在這里的時候便覺得難捱,現(xiàn)在裴向云抱著他倒是替他將寒風(fēng)悉數(shù)擋住了。

    狼崽子懷里很暖,讓他也懶得再計較自己被疑似揩油的事,原本沒打算睡,眼下竟迷迷糊糊地多了幾分困意。

    而就在他將睡未睡的時候,身后忽地傳來輕輕吸鼻子的聲音。

    江懿本就睡得淺,緩緩從朦朧中醒來,隱約感覺肩上像是濕了一塊。

    狼崽子的臉貼在他背上,像是輕嘆了一聲,動作十分小地蹭了他一下。

    江懿忍了又忍,最后開口輕聲道:“怎么了?”

    裴向云沒想到他醒了,驚慌失措地松開抱著他的手,連忙向后退了退,卻從床沿上滾了下去。

    他吃痛地倒吸一口涼氣,抬頭撞上那人帶著無奈的雙眼。

    “你……”

    江懿輕嘆一聲,向旁邊挪了挪:“滾上來……”

    裴向云沒料到老師會對自己發(fā)出這樣的邀請,有些誠惶誠恐地要爬回去,動作卻驀地在半路止住,同手同腳地把外衣脫了,僅剩里面的一件單衣。

    他磨蹭著躺下,卻不好意思和老師蓋一床被子,扭捏半晌后,那人忍無可忍地將他塞進(jìn)了另外半邊錦被中。

    “師父……”裴向云輕咳一聲,“對不起……”

    江懿被他這么一鬧,暫時沒了睡意,瞇著眼有一搭沒一搭地玩著他的頭發(fā),輕聲道:“方才在干什么?”

    “在……睡覺。”

    “騙子……”

    江懿動了動唇,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你在哭……”

    “我沒有!”

    裴向云受了驚似的身子驟然抖了一下:“我沒哭……”

    “你沒哭?”

    江懿冷笑:“又是在我背后抹眼淚又是吸鼻子,真當(dāng)我沒聽見是不是?”

    裴向云眨了眨眼,意識到自己的心思在老師面前已然被看了個清楚明白,只能低聲道:“對不起。”

    “說吧,哭什么呢?”

    江懿的聲音中帶著些許循循善誘,手順著他的頭發(fā)向下,撫上他的臉頰,意料之中地聽見狼崽子的呼吸急促了幾分。

    “沒什么……”裴向云深吸了,“睡吧……”

    他率先閉上眼,和老師微微拉開距離,顯出一個「敬愛」之意,可那人的手似乎并不想結(jié)束這場談話,又順著臉頰輕撫了下他的脖頸。

    “離我這么遠(yuǎn)做什么?”江懿挑眉,“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了,眼下開始和我裝外人?”

    這句話落在裴向云耳朵里,將他偽裝的溫馴恭順燒了個一干二凈。他幾乎立刻被那人的話帶回了隴西,嗅到漆黑營帳中耐人尋味的旖旎。

    裴向云舔了舔唇:“我……”

    “先前在隴西不是拽著我袖子抹眼淚嗎?”

    江懿的指腹劃過他的眉眼,聲音中帶著笑意:“怎么現(xiàn)在偷偷一個人哭啊?長大了?”

    長大了……

    長大是不是就意味著和過去分別,和在意的人分別,就此孤身一人踏上往后漫長的幾十載人生嗎?

    裴向云忽地鼻尖發(fā)酸,借著外面的月光看向身側(cè)的人,惶恐地想——

    這樣和老師好好待在一起的時間,還剩多少呢?

    江懿也不避開他的目光,于昏昏夜色中和他靜靜地對視著,半晌才聽見狼崽子顫著聲音道:“我不哭……”

    “為什么?”

    “我在你面前哭,除了讓你心煩外又沒有用。”

    裴向云的聲音中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我哭了你的身體就會好嗎?你就不會把我一個人丟下嗎?”

    作者有話說:

    狗子:故作堅強(qiáng).jpg 被稍微關(guān)心一下直接崩潰.gif

    第152章

    狼崽子能說出這樣的話,江懿眸中掠過一絲驚訝。

    裴向云先前基本不會考慮別人的感受,往往是「自己想做什么」最重要,很少能從他口中聽到「會給你添麻煩」這樣的說辭。

    裴向云輕輕吸了吸鼻子:“沒事,你睡吧。”

    “你睡得著嗎?”

    江懿故意問他:“我睡得淺,你一哭我就知道。”

    裴向云慢慢撐著床坐起身:“那我……”

    那我出去吧。

    他其實是想這樣說的,但轉(zhuǎn)念又想到了兩人剩下或許為數(shù)不多的相處日子,再次踟躕起來。

    江懿撐著臉頰看他:“你要干什么?”

    “我出去吧。”

    裴向云似乎下定了決心,說著便要從床上爬下去:“我不打擾你休息。”

    江懿挑眉看著他磨磨蹭蹭穿衣服的動作,耐著性子道:“上來睡個覺也要我請你是嗎?”

    裴向云披外衣的動作頓了下,抬頭小心翼翼地看著他。

    “剛才都讓你滾上來了,半夜三更上上下下……”江懿長嘆一聲,“蠢死你了,怎么就聽不懂我說話。”

    裴向云確認(rèn)了他的話中沒有怪自己的意思,這才把外衣再次脫了,輕手輕腳地爬回了剛才躺著的位置。

    能擋著寒風(fēng)的熱源再次靠了過來,江懿卻沒躲,任他蹭到身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將他護(hù)在懷中。

    江懿捏著這逆徒的下巴,饒有興味道:“我沒醒的時候悄悄爬上來多少次?嗯?”

    “沒。”

    裴向云的目光有些猶疑,落在了不遠(yuǎn)處的椅背上:“我怕擠著你的傷,不上來睡的,我又不是幾年前不知禮數(shù)的小孩子。”

    “真的嗎?”

    江懿壓根不信他說的話,卻想著給他留三分薄面,將捏著他的手松開:“這么乖啊?那為什么剛剛一個人哭?”

    “我不是說了嗎?”

    裴向云的聲音中無端多了幾分煩躁:“我不想給你添麻煩,也不想你走之前還覺得我是個教不會的廢物,只會委屈只會哭天天黏著你成不了大事,我……”

    只是想在這或許最后的日子里給你留下好的回憶而已。

    江懿輕輕撫過他的額頭,似乎將那找不到地方發(fā)泄的煩躁也一并撫平了:“好,別委屈,知道了。”

    他語氣很溫柔,大抵是上輩子常聽,這輩子卻極少聽見的,惹得裴向云眼眶泛著酸,「嗯」了一聲。

    江懿微微闔眼,聲音很輕:“之前我和你說過的,人一生有很多不能避免的東西……”

    “生老疾病。”

    裴向云的聲音發(fā)悶:“我記得的。”

    他話音剛落,額上卻被人敲了一下。

    “是生老病死……”江懿不客氣道,“背錯了,笨蛋。”

    “不想提那個字。”

    裴向云垂眸,只要再低一點頭便能吻上江懿的唇,可眼下他卻只想就這樣靜靜地抱著老師。

    江懿「嘖」了一聲,還未說話,一滴帶著幾分溫?zé)岬难蹨I落在他臉頰上。

    “別哭了……”

    他嘆息一聲:“圣上也中了這種毒,或許宣貴妃那里有解藥呢?一切都還沒有定論,說不準(zhǔn)還有轉(zhuǎn)機(jī),不必太難過。”

    “好……”

    裴向云嗅著他病中身上沾染的藥味,忽然問道:“你從隴西回燕都的時候就已經(jīng)算到這一切了嗎?知道燕都會出事,自己也有生命危險嗎?”

    “差不多吧……”江懿低聲道,“當(dāng)時確實是抱著赴死的心態(tài)回來的,但現(xiàn)在……”

    好像不太想死了。

    準(zhǔn)確來說,是看見狼崽子騎著馬再次穿過熊熊烈焰回來找自己時,心中那種對「死亡」無所謂的態(tài)度好像消失了不少。

    又一如謝必安所說,眼下他似乎真的對自己做過的這個決定有些后悔。

    可他不太想告訴裴向云。

    他輕咳一聲:“問題這么多,還睡不睡覺了?”

    裴向云沒忍住,繼續(xù)糾結(jié)他說了一半的話:“但是現(xiàn)在什么?”

    “沒什么。”

    江懿決心將這件事當(dāng)做一個秘密藏在心底,掩唇打了個哈欠:“你不睡我睡了。”

    他說著便微微側(cè)過身,避開自己逆徒那有些灼熱的目光。

    半晌,一個輕柔的吻落在他鬢角。

    “睡吧……”裴向云的聲音低沉,“我不會讓你出事的。”

    還真是有雄心壯志。

    江懿忍住沒嘲諷他的天真,含糊地「嗯」了一聲。

    “我說真的。”

    裴向云的下巴落在他肩上,輕輕蹭了下他的側(cè)臉:“師父快好起來吧,不然趕不上春天了,你答應(yīng)我要一起去江南看桃花的。”

    “誰答應(yīng)你了?我明明……”

    他到底還是沒忍心將話說完,半路生硬地轉(zhuǎn)折道:“知道了,天天就惦記著這點破事。”

    “嗯,我沒出息。”

    裴向云夢囈似的呢喃道:“我問過那個江南來的新兵,他說襄州順江而下就是東江郡。那里雨天好看,能坐畫舫,也可以自己劃船。你若是喜歡那里,每年我都陪你去,到時候……”

    江懿等他繼續(xù)說下去,等了半天卻只聽見趨于平穩(wěn)的呼吸聲。

    他忽地想到先前裴向云雙眼下明晃晃的烏青,本來惦記著問問是怎么回事,眼下答案倒是呼之欲出——

    前些日子應(yīng)當(dāng)是擔(dān)驚受怕著,根本沒怎么好好休息。

    江懿有些無奈地輕嘆一聲,輕輕握住狼崽子環(huán)在自己腰間的手,摩挲著男人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

    即使那情愫還未在自己這里得到一句肯定,卻將今年連帶著往后幾年都規(guī)劃好了,像是永遠(yuǎn)也不知何為「失望」的家犬,哪怕被冷落了一百次,第一百零一次也會搖著尾巴蹭到你的身邊。

    蠢死了……

    ——

    江懿連日的高熱終于退了,只是身體依舊有些虛弱,不便參與朝中事務(wù),特許在府中靜養(yǎng)。

    他連軸轉(zhuǎn)了這么久,平日也鮮少有機(jī)會休息一下,眼下樂得清閑,每日看書寫字,整個人都比往日精神了許多。

    倒是裴向云忙了起來。

    去年元夕夜宴時他護(hù)駕有功,又臨危受命守住了渝州城,洪文帝早就注意到了這個不尋常的后生。

    現(xiàn)在朝中接連處理亂黨十余人,正是人才短缺之時,便起了重用他的心思。

    可裴向云卻如他自己所說的那般,并不十分在乎加官進(jìn)爵,若非江懿提前叮囑過他,他怕是會直接在朝堂上拒了洪文帝的任命。

    那日他剛從旁協(xié)助完刑部侍郎提審福玉澤,迎面撞見幾個大燕的朝臣。

    他本就不太愿和人打交道,眼下避之唯恐不及,慌不擇路地跑了,又險些在燕宮中迷了路,比往日回家的時辰晚了不少。

    他剛推門進(jìn)江府,便聽見一陣孩童的喧鬧聲。

    哪來的小孩?

    裴向云蹙眉,匆匆應(yīng)付了和自己打招呼的李佑川,循著聲音直奔后院而去。

    然后便看見老師被三四個不過總角的孩子圍著,正低頭在石桌上寫著什么。

    他原本回家的喜悅倏然被沖散了幾分,取而代之的是許久未見的嫉妒。

    就像上次在渝州養(yǎng)傷時看見宋辰一樣,許久未見的強(qiáng)烈危機(jī)感再次露出頭來,驅(qū)使著他向前走了幾步,卻又生生停了下來。

    他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深吸了一口氣,轉(zhuǎn)身回了府中,又迎面撞上了李佑川。

    “小裴兄弟?”

    李佑川手中端著瓷盤上面放著茶壺和瓷杯,笑盈盈地又和他打了個招呼:“怎的沒去找少爺?”

    “他……忙,我不好打擾。”

    裴向云用含糊其辭將自己那點隱秘的小心思藏住,看著眼前的娃娃臉青年,忽然問道:“李兄,你想過和我一同去隴西嗎?”

    李佑川愣了下:“什么?”

    “我的意思是……”

    裴向云斟酌了下措辭:“前些日子看你統(tǒng)率過禁衛(wèi)軍,以為你對這方面有興趣,如果沒興趣的話抱歉,冒犯了。”

    “那是有少爺?shù)挠衽疲臀覜]關(guān)系。”

    李佑川輕咳一聲:“我沒什么大志向,那年是老爺將我從襄州帶回來的,我便這樣守著少爺就好。”

    裴向云斂了眸中的神色,輕聲道:“抱歉……”

    他眼下還時常能回想起上輩子李佑川慘死的樣子,也曾在后來漫長的十年中時常反省自己,想著這曾經(jīng)一見他就帶著笑的青年如果還活著是什么樣子,死的時候又是否會恨他。

    李佑川瞪大了眼睛:“這有什么好道道歉的?沒關(guān)系的,我又不介意。”

    裴向云笑了下,沒告訴他自己到底在為什么而抱歉。

    他索性在門檻上坐下,支著臉頰看向沐浴在冬日陽光下的幾人,心中慢慢地平靜下來。

    這樣的日子似乎也不錯。

    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地過著,沒有戰(zhàn)亂,沒有生離死別,唯有與心中在乎之人待在一處,再枯燥無味的生活也可以如品茗般,讓人記一輩子。

    李佑川將瓷盤上的茶壺放在石桌上,俯在江懿耳邊不知說了什么。江懿似乎笑了下,繼而抬頭,恰巧撞上了裴向云的目光。

    他偷看被人發(fā)現(xiàn),慌忙扶著門框起身要走,卻全然忘了身后的一道門檻,被絆得向后踉蹌一步,仰倒著摔在了地上。

    作者有話說:

    這些天都是存稿箱在陪你們,存稿箱好堅強(qiáng)qwq

    第153章

    那些圍在江懿身邊的小孩也發(fā)現(xiàn)了這個奇怪的人,其中一個小孩道:“老師,他摔了!”

    “看見了……”

    江懿似笑非笑地瞥了裴向云一眼:“今天就到這兒,你們回家吧。”

    這些小孩教養(yǎng)很好,縱然一個兩個才堪堪與裴向云的膝彎同高,卻偏生繃著臉,裝成大人般成熟,有模有樣地和江懿說了再見,而后被李佑川帶著去了前院等家里人來接。

    裴向云欲蓋彌彰地從地上坐了起來,有些尷尬地避開了老師的眸子。

    江懿吹了吹杯中茶水:“愣在那兒想什么呢?”

    裴向云回過神來:“沒想什么。”

    他在門檻邊踟躕著,不知自己該過去還是不過去,正猶豫時便看見那人向自己招了下手。

    似乎在喊他過去。

    裴向云心中先前的尷尬立刻消失,三兩步向那人走了過去。

    江懿垂眸將紙筆收好,輕聲問他:“聽說今日圣上要給你封賞?”

    裴向云點了點頭:“但是我拒絕了。”

    “為什么拒絕?”

    江懿瞥了他一眼:“旁人做夢都想要的東西,你偏偏不要,這讓人怎么想?”

    “我不是為了封賞才去做這些事。”

    裴向云在他身側(cè)的椅子上坐下:“救駕是因為你讓我去救他,守城是因為答應(yīng)了你,要保護(hù)那些平民百姓,前些天也只不過是要進(jìn)去救你而已。我配不上那些封賞,也不想要。”

    “不要白不要……”江懿的聲音有些慵懶,“反正不給你也會給別人。”

    “師父今日身體可還好嗎?”

    裴向云索性換了個話題:“我去見了宮中的太醫(yī),他說有一味方子在給狗皇帝調(diào)理身體,還算好用,我將那方子討了回來,讓李兄給你去抓藥回來。”

    “還有呢?”

    江懿聽著他的匯報,忽然發(fā)現(xiàn)狼崽子抓重點的能力似乎強(qiáng)了不少,不再像往常一樣報菜名似的把所有事悉數(shù)說給自己聽。

    “還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和你說。”

    裴向云指節(jié)抵著唇,卻仍掩不住唇角翹起的笑意。

    江懿挑眉:“笑得這么開心作甚?”

    “就是……”

    裴向云眼中前些日子的頹唐與驚慌被笑意沖淡了:“那太醫(yī)還和我說,宣貴妃雖然沒有這種毒的解藥,卻有一張配制解藥的藥方。他拿回去研讀幾日,若有進(jìn)展會來告訴我的。”

    “就一張藥方讓你這么開心?”江懿看著他傻笑的樣子,有些無奈地輕嘆一聲,“還沒個準(zhǔn)信呢,別高興太早,最后希望落空了你更難受。”

    裴向云沒有被他的話打擊到,聲音仍帶著笑:“至少有希望了啊,我先前以為你……”

    他頓了下,聲音慢慢變輕:“以為你又要丟下我一個人先走了。”

    江懿默不作聲地看了他半晌,動了動唇:“總角小兒都比你獨立。”

    裴向云抬頭:“師父又收新學(xué)生了嗎?”

    “怎么?”

    江懿撩起眼皮:“又妒忌了?多大的人,非要和小孩計較。”

    “不是……”

    裴向云發(fā)現(xiàn)自己先前給老師留下的記憶似乎確實很差,連忙補(bǔ)救道:“剛開始是有些難受的,但后來想了下,師父不只是我一個人的師父。”

    江懿輕叩著石桌,等著他把話說完。

    “師父可以是很多人的老師,可以是大燕的臣子,也可以是誰的夫君……”裴向云說到最后兩個字時顯得有些不情愿,“但我可以只做師父的學(xué)生,這樣想我便不妒忌了。”

    江懿放瓷杯的動作頓了下:“你就非要……”

    “我來吧……”

    裴向云打斷了他的話,從他手中接過茶壺:“外面有些涼了,你身體不好,先回府中歇著,我將這些幫你帶進(jìn)去。”

    他說著便端起瓷盤跨過那道絆過自己的門檻,只留給江懿一個背影。

    江懿有些頭疼地?fù)u了搖頭,嘆息一聲。

    前些日子裴向云剛知道他中了或許無解的毒時整個人驟然消沉了下去。

    雖然不會在老師面前表現(xiàn)出來,獨處時卻仍會長久地坐在窗前,不知道在向外看些什么。

    李佑川曾擔(dān)心地和他提過幾次,讓他問問裴向云是否遇見了什么不順心的事。江懿卻從未和狼崽子談過,權(quán)等他自己一個人把情緒都消化了。

    江懿知道自己大抵是不會陪那逆徒一輩子,很多時候還需要他一個人去處理這些情緒,將自己的心態(tài)調(diào)整回來。

    而現(xiàn)在裴向云似乎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義,臉上掛著傻笑,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因為被洪文帝賞識有加光宗耀祖,樂得合不攏嘴了。

    到底還是個蠢貨。

    ——

    第二日江懿剛醒,宮中便來了消息,說宣貴妃要見他一面。

    他早就預(yù)料到了這失了勢的寵妃定然心有不甘,估摸著是要來問自己如何知曉烏斯人計劃的,于是從府中出門前往懷中放了把短匕。

    裴向云原本正在給膳房的師傅打下手,見他出了門,舉著一手面粉跑了過來:“師父你去哪?”

    江懿瞥了他一眼:“有事進(jìn)宮。”

    “那我陪你去……”裴向云將手中的盆放在一邊的桌子上,“你等等我。”

    “別折騰了。”

    江懿蹙眉:“做你的事去。”

    “現(xiàn)在燕都不安生。”

    裴向云卻仍十分固執(zhí):“我陪你去。”

    江懿擰著眉看他舉著兩只手跑了回去,捱了幾分火氣靠在門邊等他,果然不消一會兒他便將手洗了,隨便抓過一件外袍披在身上。

    看著狼崽子收拾利索,江懿轉(zhuǎn)身便向外走去,上了早先等在門口的馬車。

    裴向云跟在他身后爬進(jìn)轎廂,猶豫了一下,大著膽子坐在他身邊。

    “滾對面坐著去……”江懿道,“別貼著我。”

    “車?yán)锢洌瑢W(xué)生給老師暖暖手。”

    裴向云輕咳一聲,將自己那點小心思包裝得冠冕堂皇:“當(dāng)然師父若是不冷的話,學(xué)生也是可以坐到對面的。”

    江懿懶得拆穿他的偽裝,支著臉頰問他:“年后你有什么安排?回隴西嗎?”

    “不清楚。”

    裴向云到底還是沒膽子在這樣光天化日下對老師做點什么小動作,規(guī)規(guī)矩矩地將兩手放在腿上:“可能回去吧,師父也回去嗎?”

    “暫時不了。”

    江懿垂眸看著那窗欞上的花紋:“燕都的事我還沒處理完。”

    “那我也……”

    “你要是敢說陪我留在燕都……”江懿瞇著眼看向他,“現(xiàn)在就從我家滾出去,我不養(yǎng)廢物。”

    裴向云被人一語道破心中事,心虛地摸了摸鼻子:“我沒有那個意思。”

    有沒有他心里最清楚。

    江懿懶得和他聊這些沒用的東西,靠著車廂閉目養(yǎng)神。馬車在路上偶爾顛簸,搖搖晃晃的讓人覺得很舒服。

    他這段日子很嗜睡,原本只想闔眼休息一會兒,卻又似乎朦朦朧朧地將睡未睡了。

    朦朧間,身邊的人似乎慢慢蹭了過來,緊接著一抹濕熱倏然擦過他的臉頰。

    江懿幾乎瞬間又醒了,帶著幾分莫名的火氣想睜眼,那人卻好像還不太滿意,又大著膽子再次親了下他的臉頰。

    他微微睜開眼:“有事嗎?”

    裴向云做壞事被人發(fā)現(xiàn),紅著臉從他身邊躲開,訕訕道:“你沒睡啊。”

    睡了也被你弄醒了。

    馬車的速度慢了下來,停在承天門外,裴向云也沒來得及尷尬太久。

    江懿扶著廂壁走下去,回頭道:“回去吧,別跟著我了。”

    裴向云不說話,剛要跟著他下車,卻聽那人繼續(xù)道:“最近沒和你生氣是不是又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他抬眸,看著老師那雙好看的眼中確實多了幾分怒意,下意識地向后縮了幾分。

    “別再跟著我了。”

    江懿蹙眉:“做自己的事去。”

    裴向云輕輕「哦」了一聲:“那你小心。”

    “我又不是肩不能抗手不能提。”

    江懿說完后便向?qū)m中走去,卻仍察覺了一道若即若離的目光黏在自己身后。

    他轉(zhuǎn)身,便看見裴向云依舊趴在轎廂的窗欞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

    他斂了方才眉眼間的怒意,唇角于裴向云看不見的地方輕輕翹起一個弧度。

    并非不愿意狼崽子跟著。

    只是現(xiàn)在那逆徒對于「此毒有解」的執(zhí)念太深,已然喜氣洋洋了好幾天,萬一到時候發(fā)現(xiàn)那藥方是假的,這毒就是無解——

    這會比一開始知道真相時更難過。

    不如現(xiàn)在便將他從自己身邊趕走,謀個自己的營生,也好過希望破碎時的崩潰難過。

    江懿如此思忖著,隨那領(lǐng)路的小黃門向冷宮走去。

    宣貴妃因著先前被圣上眷寵,眼下縱然犯了大罪,卻并未被關(guān)在天牢中。

    不過在冷宮隨便找了個地方安置她,待要審的問完,就是她的死期。

    昔日雍容華貴的女人如今一身麻袋樣的破衣服,瑟縮在床上,手腳用鐵鏈拴著系在床頭,一邊盆中的炭火早熄了,上面似乎還濕淋淋地沾著水漬。

    倒不像是自然熄的。

    江懿的目光落在宣貴妃臉上,輕聲道:“是圣上要你們克扣她的用度嗎?”

    一邊候著的小太監(jiān)身子抖了下:“奴,奴……”

    “誰許你站著與我說話?”江懿冷聲問他。

    那小黃門本就沒什么見識,「噗通」一下跪在地上給他磕了個頭:“江大人,并非奴克扣宣……戴罪之人的用度,是上頭說反正她也活不了多久了,不如,不如……”

    縱然江懿一直知道這是那些宮人秘而不宣的規(guī)矩,卻仍對此感到厭煩,讓那小黃門取點炭來,把人打發(fā)走了。

    宣貴妃臉上泛著不正常的紅潮,應(yīng)當(dāng)是在發(fā)著熱,雙眸卻難得清明,半晌后輕聲道:“謝謝……”

    “不必謝我。”

    江懿垂眸看著她:“只是覺得依著圣上的性子,怕是也會想讓你走得體面些。”

    宣貴妃動了動唇,一行淚潸然而下。

    “當(dāng)時為何不動手呢?”

    江懿看著她那雙依舊美艷的眸子:“分明只要將藥喂給他就好,為什么不動手呢?”

    作者有話說:

    今天是被小朋友圍觀的狗子

    第154章

    宣貴妃沉默半晌,搖了搖頭。

    若現(xiàn)在說對洪文帝有了感情,倒顯得她虛情假意。而那似是而非的或許也算不上尋常男女之愛,更像是獨身在這遙遠(yuǎn)的異國他鄉(xiāng)唯一能慰藉魂靈的救命稻草。

    縱然這簇稻草是虛幻的,某天會忽地抽身離開,一去不返。

    又是何時萌生退意?

    或許是陰雨天那年輕天子為她撐起的油紙傘,又或許是某個秉燭夜談的晚上,那人想發(fā)設(shè)法哄她開心的話。

    只能說造化弄人。

    如果他們并非站在這樣對立的兩邊,結(jié)果會不會比現(xiàn)在要好很多?

    如果不是她自己沉溺于這過去十來年中從未感受過的溫情,刻意忽略這段時間那人的反常之處,大抵已與他陰陽兩隔了。

    說到底還是為了那虛無縹緲,一吹就散的假溫柔,愚不可及。

    飛蛾撲火一樣,甚至一并葬送了烏斯的前途霸業(yè),可她卻說不清自己眼下是否后悔。

    江懿體諒她沒心情剖析自己的內(nèi)心,于是換了個話題:“今日你要見我說什么事?”

    宣貴妃穩(wěn)了穩(wěn)情緒:“我想與江大人做個交易。”

    江懿隨手拽過一邊的椅子坐下,聞言饒有興味地挑眉:“你現(xiàn)在是階下囚,竟覺得有籌碼和我談條件?”

    宣貴妃放在那一床破被下的手蜷縮了一下,輕聲道:“去年年關(guān),江大人來御書房時被我的貍奴抓傷了,此事江大人可還記得?”

    江懿頷首:“記得……”

    “那貍奴的爪子上……”

    “有一味毒藥,只有烏斯的國君有解藥,不然很快我便會毒發(fā)身亡,對嗎?”

    江懿看著她面上僅有的血色消失殆盡,慢慢道:“是令弟親口告訴我的。”

    聽見自己弟弟的消息,宣貴妃表面上的平靜與哀痛終于裂開了一道細(xì)縫,身子顫了下:“阿雁他……他眼下如何了?他還好嗎?”

    可等這話問出口,她便已經(jīng)知道了結(jié)局。

    關(guān)雁歸不會莫名向江懿提及他中毒的事,唯一的可能便是弟弟在隴西也暴露了身份,被關(guān)起來逼供才將此事說了出來。

    宣貴妃失神地靠著床板,忽地輕聲笑了下:“我原本以為……”

    她以為自己手中捏著籌碼,用這個消息保下弟弟一條性命,可到頭來所有的事情都被眼前這年輕的丞相算了個清楚明白。

    當(dāng)真是一無所有了。

    江懿低聲道:“他什么下場,你應(yīng)當(dāng)已經(jīng)清楚了。”

    “那我的兒子呢?”

    女人雙眼哭得紅腫,用盡力氣問了他最后一個問題:“他還活著嗎?”

    江懿指節(jié)抵著唇:“交換消息要講究一個對等,現(xiàn)在該我問你了。”

    宣貴妃驀地怔住,便聽他問:“你交給太醫(yī)的方子可是真的?”

    女人咬著唇看向他,似乎并不打算輕易回答他。

    “眼下只有圣上一人會對你的孩子有憐憫之心,其余人——包括太子生母的娘家,都絕不會放過這個曾威脅過太子位置的皇子,更何況他的母親還是個戴罪之人……”

    江懿瞇起眼,循循善誘,“若你交出來的藥方是假的,待洪文帝毒發(fā)身亡后你猜等著你孩子的是什么?”

    宣貴妃的身子倏地開始發(fā)抖,如同秋末寒風(fēng)中掛在枝頭最后一片搖搖欲墜的樹葉。

    她顫著唇抬眸看向江懿,卻見那人神情認(rèn)真,像是誠懇地與自己討論這個問題,而并非在詐自己的話。而眼下她窮途末路,想用所謂「籌碼」要挾旁人聽起來確實癡人說夢。

    江懿支著下巴,靜靜地等她的回答。

    “是真的……”

    宣貴妃輕聲道:“方子是真的,但是其中一味藥材只在烏斯有,哪怕是你們拿到了藥方,那味藥材也很難找到。”

    江懿起身的動作頓了下,眸中多了幾分思索:“知道了……”

    宣貴妃抬頭看向他,欲言又止,半晌還是未將請求說出口,只低聲道:“謝謝江大人。”

    門外候著的小黃門垂著頭等他出來:“江大人可是要離宮?”

    江懿瞥了他一眼,“圣上眼下是在御書房嗎?”

    小黃門恭順答:“是的……”

    “記得給她送些能用的炭來……”江懿冷聲道,“再敢貪這些用度,小心你們的腦袋。”

    那小黃門早早就聽聞這丞相的事跡,只覺得眼前人雖然長得好看,說話卻不近人情,眼神冷得像是要將自己活剖了似的。

    江懿不知自己在人家眼中變成了冷面無情吃人的妖怪,順著回廊向前,轉(zhuǎn)到了御書房外。

    前些日子那場大火燒了寢宮和旁邊三個嬪妃的寢殿,眼下只能委屈洪文帝暫時宿在御書房中,待寢殿修好了再搬回去。

    御書房門前換了個新太監(jiān),剛從枯萎的灌木中拎了一只貍奴出來,看見江懿后連忙將手中的貍奴丟在了地上。

    江懿的目光落在那貍奴身上:“死了?”

    “回江大人,是死的。”

    那太監(jiān)連連行禮:“剛剛咱家才瞅見這灌木里像是有什么東西,太晦氣了,這便給它處理著。”

    “圣上在里面嗎?”江懿輕聲道,“煩請公公通報一聲。”

    太監(jiān)得了江懿的幾分尊敬,又是連續(xù)行了幾個禮,而后敲了門進(jìn)去。

    江懿攏了衣袖,掩唇悶咳了幾聲,先前那呼吸不暢的感覺又回來了。

    他比誰都清楚自己的身體在一天天地變得虛弱,興許熬不過眼下這幾日,興許又熬得過,誰也不知道。

    或許真應(yīng)了關(guān)雁歸的那句話,中了這毒的人真會在未知的恐懼中結(jié)束生命。

    御書房中燒著地龍,洪文帝身上披了件大氅,面色仍十分你蒼白。

    江懿向他行了一禮:“陛下近日身子可還康健?”

    “尚可。”

    洪文帝和顏悅色道:“不知江愛卿傷勢有好轉(zhuǎn)嗎?”

    “多謝陛下關(guān)心……”江懿輕聲道,“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了。”

    他說完后瞥了一眼天子的面色,繼續(xù)道:“方才臣去見了宣貴妃一面,她說給太醫(yī)的藥方是真的。”

    洪文帝手上的動作頓了下,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你說朕該怎么辦?”

    江懿挑眉:“陛下不是已經(jīng)做了決定嗎?”

    “只是她為朕誕下一個龍子,不過剛幾個月大……”洪文帝道,“若他的母妃死了,這孩子怎么辦?”

    洪文帝說這話時有些不敢看眼前的臣子,一雙眼游移著落在一邊。

    “一切全憑陛下自己定奪。”

    江懿的聲音很平靜:“只是臣不得不提醒陛下,縱然陛下逆著百姓的心思赦免了那女子,她怕是也活不了太久。”

    洪文帝顯然心中也十分清楚這點:“朕明白,只是隨便一提,愛卿不必當(dāng)真。”

    江懿挑眉,不置可否。

    如果洪文帝真的鬼迷心竅要饒宣貴妃一命,他斷然也是不會允許的,甚至?xí)紤]找個機(jī)會將那女人處理掉。

    “依著她的說法,這藥方中有一味藥材需從烏斯采集……”江懿忽略了天子那點惻隱之心,繼續(xù)說正事,“臣以為陛下應(yīng)當(dāng)為自己的身體著想,眼下差不多可以下令整頓隴西軍隊,調(diào)度寧北駐軍,準(zhǔn)備向烏斯進(jìn)發(fā)。”

    洪文帝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江愛卿的學(xué)生未與愛卿提過此事嗎?”

    學(xué)生?

    這和裴向云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江懿心中疑惑,卻并未表現(xiàn)出來,只靜靜聽洪文帝繼續(xù)說下去。

    “在宣兒……那妖女招供前,愛卿的學(xué)生便主動與朕請纓討伐烏斯……”洪文帝慢慢道,“他說他的父親是在塞邊做赤腳醫(yī)生的,認(rèn)得出那方子中的藥材并非能在中原尋見,于是才來與朕請纓。朕還未向你夸贊他這份忠心,你倒是先提起這事來了。”

    裴向云在這里面裹什么亂?

    他一個混了半邊外族血的人不趁機(jī)將自己摘出去,還非要往火坑里跳嗎?

    江懿原本想好的計劃倏然被這個消息打亂,往后洪文帝與他說了什么也記得不甚清晰,帶著些許混亂離開了御書房,待坐上馬車時才真真切切地意識到一個問題——

    這逆徒又瞞著他干了件「大好事」。

    他不知是什么情緒在胸口作祟,幾乎一想到這件事便心中不痛快。

    擔(dān)下這么大的事,裴向云竟每天還像個沒事人一樣在自己面前晃來晃去,依舊如往常一樣看上去沒心沒肺,可真是……

    馬車在江府門前停下,江懿面色陰沉地下了車,候在江府門口的李佑川瞥見他的樣子嚇了一跳:“少爺?你又和圣上吵架了?”

    江懿帶著怒意的動作停了下,勉強(qiáng)壓下幾分不快:“沒有……”

    “那你這,這是……”

    江懿打斷他的話:“裴向云在哪?”

    李佑川愣了下:“裴小兄弟?他剛剛幫御膳房的師傅蒸完饅頭,眼下應(yīng)當(dāng)在屋中,少爺你……”

    江懿丟下句「謝」,徑直沿著走廊向府中走去。

    裴向云并未待在房中,而是獨自一人在后院中拿了柄長/槍,不知又在琢磨什么新的招式,聽見身后有響動時轉(zhuǎn)過身,眸中多了幾分驚喜:“師父,你回來了?”

    江懿眉眼間具是冷意,捱著怒意道:“裴向云,你真是好大的膽子。”

    作者有話說:

    江江:翅膀硬了(敲敲狗頭.gif)(是空心的.jpg)

    第155章

    裴向云原本歡喜的表情變得有些迷茫:“師父?”

    他帶著幾分緊張地將手中的長/槍往旁邊一丟,惴惴不安地看著眼前人,不知道自己又怎么惹了江懿不高興。

    是因為自己在練槍法嗎?

    可這桿槍都是老師送的,難道不是默許他習(xí)武了嗎?

    或許是因為昨天晚上他鬧得有些晚,非要和老師同睡嗎?可先前也不是沒這樣鬧過,怎么會……

    他正胡思亂想著,便聽江懿冷笑:“你不是說不在乎加官進(jìn)爵么?怎的眼下倒是主動請纓要帶兵和烏斯打仗?”

    裴向云恍然,先前瞎想的可能性驟然灰飛煙滅,連忙上前幾步:“師父,你聽我解釋。”

    江懿拍在他伸過來的手上,剛要說話,胸口忽地悶了下,繼而控制不住地悶咳起來。

    裴向云方才的輕松霎時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緊張和驚慌:“師父你別生氣,是學(xué)生錯了,我……”

    江懿面色蒼白,唇齒間泛著血腥味,原本想不著痕跡地將唇角的一縷血絲擦凈,卻被狼崽子敏銳地發(fā)覺了,帶著薄繭的指腹毫不客氣地從他唇邊蹭過。

    “我錯了……”

    裴向云的聲音中多了幾分懊惱和恐懼,慌張辯解道:“我不是故意要瞞著你的,只是有自己的考量但是沒頭緒如何與你說,學(xué)生真的知錯了,你不要嚇我。”

    江懿其實也就剛開始聽說這事兒時有些生氣,眼下那股氣早過了。

    先前冷著臉不過是想詐他,可這突如其來的不適倒是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想來或許是今日在宮外等得有點久,身體受了涼就不成了。

    他瞥了裴向云一眼,決計不告訴這逆徒事實:“你是真的想氣死我。”

    “學(xué)生不是故意的……”裴向云低著頭,整個人似乎恨不能縮進(jìn)地磚縫里,“真的只是不知道該怎么和師父說,才……”

    他說著又要來扶老師,卻再一次被人將手拍開。

    手好涼啊……

    裴向云不由分說地將那人的手撈過來捂在懷里,低聲道:“師父你愿意打我還是罵我都行,別傷了自己的身體。”

    “打你罵你不還是我自己生氣?”江懿冷冷道,“滾進(jìn)來……”

    他說著便進(jìn)了屋中,裴向云連忙將那桿自己寶貝得不行的長/槍也撿了起來,蔫頭耷腦地跟著人進(jìn)了屋子。

    待重新回到氤氳著暖意的屋中,江懿先前那胸悶氣短的難受勁兒才徹底過去,撐著桌案倒了杯熱茶暖手,抬眸便看見裴向云老老實實地站在門口做個大號的擺件。

    江懿喉間又發(fā)癢,掩唇咳了幾聲,那狼崽子就站不住了,衣料摩挲著「窸窸窣窣」要過來,走了一半?yún)s又踟躕不前。

    拿捏也拿捏夠了,他將外面披著的大氅脫了掛好,一身單衣坐在椅子上,動了動唇:“說吧,你自己考量了什么東西,竟連我也瞞著?”

    不怪他生氣。裴向云本來就腦袋不靈光,萬一是在自己不知曉的情況下被什么人哄騙,不分青紅皂白地要去送命也不是沒有可能。

    畢竟那位遠(yuǎn)在烏斯的君主和自家逆徒有一半的血緣關(guān)系,為了統(tǒng)治地位除掉他也是有可能的。

    裴向云不知自己在老師眼中和那心智不成熟的孩童無異,猶豫半晌后蹭著靠近桌案,輕聲道:“我說了你別笑我。”

    “那你干脆別說了。”

    江懿看著他這猶猶豫豫的樣子又有些生氣,撐著桌子就要起身走人,被狼崽子慌忙攔下。

    “師父先前說除了你和關(guān)雁歸,再也沒有旁人知曉你中毒的事。”

    裴向云舔了舔唇,逐字逐句慢慢道:“那就意味著皇帝也不清楚這件事。”

    江懿頷首:“嗯……”

    “而眼下狗皇帝似有重用學(xué)生的意思,可師父卻也在朝中居高位。前些年師父讓學(xué)生讀書時,學(xué)生記得帝王最忌諱朝中臣子這樣密切的關(guān)系,所以擔(dān)心給師父帶來麻煩。”

    裴向云一雙黑眸靜靜地看著他,似乎在心中遣詞造句著,試圖將所想的事情明明白白地說給江懿聽:“學(xué)生推拒不掉皇帝的任命,不如主動請纓去為他尋那救命的藥草,如此這般向他表了忠心,他是不是就會……晚些為難你?”

    讓那天來得更晚些,等我羽翼豐滿,等我掌管權(quán)利,等我能站到和你一樣的高度,你是否就不會一個人面對這些陰謀陽謀勾心斗角,不會日夜操勞神情憔悴?

    后面這些他沒說,一雙眼中卻毫不掩飾其中的堅定與伺機(jī)生長的野心。

    “我這樣說,師父能明白嗎?或許學(xué)生的想法仍然很幼稚,但學(xué)生卻覺得應(yīng)當(dāng)有幾分道理。”

    江懿支著臉頰看向他,覺得裴向云眼下的成熟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

    他原本以為會聽見狼崽子幼稚而自私的言論,卻未曾想過他會給自己這樣一個答案。

    倒是稀奇……

    眼下洪文帝被這么嚇了一次,怕是再也不敢重文輕武,抑制武將發(fā)展。

    再加上六部徹查出來不少與亂黨勾結(jié)之人,有罷黜有流放亦有要被問斬的,不會再暗中克扣軍營的用度。

    自己便就沒了非要回隴西的理由。

    至于天子到底對文臣抱有什么態(tài)度,未來是否會削弱他的權(quán)利亦或是進(jìn)行打壓,眼下都不得而知,但卻并不容人樂觀,裴向云的懷疑不是沒有道理。

    他從未想到有一天裴向云也會學(xué)著自己這般思考問題,甚至以為狼崽子會蠢笨沒有心眼一輩子。

    裴向云見他許久沒說話,以為是自己的分析有什么問題,惴惴不安道:“若學(xué)生說錯了,還請師父責(zé)罰。”

    “這么想被打罵?有什么可責(zé)罰你的?”

    江懿瞥了他一眼:“還不算太蠢。”

    裴向云眸子倏地亮了,卻仍矜持道:“師父謬贊,都是師父教得好。”

    “真以為我在夸你?”

    江懿沒好氣道:“分明有其他辦法解決這件事,你卻非要隨著圣上的意思去打仗嗎?”

    “可先前師父不是不鼓勵議和嗎?”裴向云有些迷茫,“為何現(xiàn)在又不讓學(xué)生帶兵打仗?”

    江懿摩挲著手中的瓷杯:“這一年中隴西戰(zhàn)事頻繁,于軍隊與百姓來說實非易事。縱使我厭惡那些要與隴西議和的人,也不愿親眼看著頻繁的戰(zhàn)爭勞民傷財。”

    他說完后頓了下,低聲道:“算了,反正你也不懂。”

    “我懂的……”

    裴向云輕咳一聲:“我當(dāng)然懂師父的意思,只是先前似乎誤會了些。”

    江懿挑眉:“誤會了什么?”

    “誤會……”

    裴向云似乎有些赧然地摸了摸頭:“以為是師父憂心學(xué)生的安危,這才如此生氣。是學(xué)生自作多情了,還望師父不要介意。”

    江懿原本輕叩桌面的指尖頓了下,聲音微不可查地多了幾分怪異:“確實是你自作多情。”

    “但學(xué)生有一點不明白,想請師父解惑。”

    裴向云慢慢向桌案靠近,垂眸看向老師:“先前在渝州時,師父對學(xué)生的死活不聞不問,任由學(xué)生帶兵守城,眼下卻為學(xué)生的選擇動氣,這是為何?”

    這是為何?

    那不還是因為渝州守城至少是在大燕的土地上,這次則是直接帶兵踏上烏斯的土地。更何況裴向云對烏斯的地形并不了解,萬一……

    江懿猛地止住思緒,冷聲道:“這有什么好問的?”

    “你在擔(dān)心我。”

    裴向云一雙黑眸中隱隱有光,重復(fù)道:“師父在擔(dān)心我,是嗎?”

    他雙手撐著面前的桌案,身子向前探去,緊緊地盯著江懿,似乎在期待老師的回答。

    江懿避開他的目光:“你有什么值得我擔(dān)心的?”

    裴向云心中倏地一空,有些失落地看著他,雙唇翕動著還未說話,便聽那人繼續(xù)道:“你上輩子打了一輩子的仗,我需要擔(dān)心你什么?不過就是……”

    江懿微妙地停了下,終于不情不愿道:“不過就是覺得你不清楚對方城防布局,恐怕會吃虧而已。”

    “這個師父不必?fù)?dān)心,學(xué)生前些日子找著了一樣?xùn)|西,不然也不會貿(mào)然向那狗皇帝請纓出戰(zhàn)……”

    裴向云聽見那人明里暗里到底還是在關(guān)心著自己,唇角微翹,“我不關(guān)心他是死是活,只是想為你做些事而已。”

    “事已至此,就好好帶兵打仗。”

    江懿蹙眉:“還是那句話,輸了就不用回來見我了,丟人。”

    “那贏了呢?”

    裴向云追問他:“若我贏了呢?師父可有什么獎勵?”

    “你贏了不是應(yīng)該的事嗎?怎么學(xué)著開始講條件了?”江懿反問他,“少想這些分心的東西,把事情辦好比什么都強(qiáng)。”

    “多少給我個盼頭,萬一……”

    江懿臉色微變,打斷他的話:“又開始說混賬話。”

    “我想說,萬一很順利,我提前回來了呢?興許趕得上與你一道去看桃花,我真的期待這個很久了。”

    裴向云不依不饒地將剩下的話說完,輕輕覆上他的手:“所以你在燕都千萬好好的,等我回來。”

    作者有話說:

    明天完結(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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