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興嘉十年,臘月二十九,定西王府。
“王爺,您看這次幫您找的幾人……”
眉目間滿是戾氣的裴向云坐在桌后,一聲不吭。
跪在桌前的幾人聞言具是一直低著頭,生怕自己成為這尊閻王的泄憤對象。
“中間那個,你抬起頭來。”
裴向云的聲音冷冷響起,嚇得中間跪著的那青年戰戰兢兢抬起頭,一雙眼中滿是故作鎮定的驚懼。
“你的眼睛和他很像。”
似乎是被肯定了一樣,站在一旁的老奴放下半顆心來。
“剩下的帶出去吧。”
似乎是因為終于找到了一個合心意的,裴向云今日格外溫和,揮手便讓老奴將剩下的人打發了。
屋中只剩那被選中的青年和裴向云。
青年咽了口唾沫,膝蓋在石磚上跪得生疼。
他對眼前這男人早有耳聞。
早年大燕還未亡國時,他在隴西做了個副將。后來不知為何投敵叛變,將隴西軍情拱手送了烏斯王,于是烏斯軍長驅直入,一舉攻下大燕半壁江山。
再然后,冒天下之大不韙娶了自己老師,又親手殺了他。
他忍不住抬頭,悄悄瞥了裴向云一眼。
“你在看什么?”裴向云忽然開口,“坐這兒來。”
青年定了定神,乖巧地起身坐去他身邊。
裴向云摩挲著桌上的棋子:“你叫什么名字?”
“回王爺,草民江書辭。”
“姓江……姓江好啊。”
裴向云似乎笑了下,給他倒了杯熱茶:“會下棋么?”
名叫江書辭的青年愣了下,有些緊張道:“不,不會。”
“不會就對了。”
裴向云輕輕將棋子擲進棋簍中,聲音罕見地多了幾分溫柔:“他能書善畫,過年時在營里用胡琴彈首曲子,便惹得好幾個毛頭小子天天在他身后轉,可卻偏生不會下棋,每次都能被姓張的老東西殺個落花流水,一被殺棋臉就垮下來,特別可愛。”
江書辭膽戰心驚地聽著眼前的人追憶似水流年,只能干巴巴地「嗯」了一聲,以表自己還在聽的尊重。
“后來我故意求他教我下棋,就為了換來他慍怒時的幾句「混賬」和「蠢貨」。”裴向云抿了一口茶,順手將一張毯子丟在江書辭身上,“打小就愿意惹他生氣,我是不是挺討人厭的?”
“王,王爺這是年少淘氣,怎么會討厭?”
江書辭磕巴了半天,為了自己的腦袋著想,決定順著馬屁給人拍高興了。
裴向云拿著茶杯的動作頓了下,而后繼續道:“若他有你一半會說話,我們也不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江書辭聽了半天,似乎明白了什么。
裴姓閻王大概在說自己的某段苦情史。
于是他似懂非懂,大著膽子道:“所以草民認為,若兩人相愛,定,定然要將誤會說開。”
裴向云輕笑一聲:“相愛?我們并不相愛。”
江書辭徹底懵了:“那,那是……”
“我恨他,他也恨我。他與我父母的死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我毀掉他原本的人生,我們……本就殊途。”
“但殊途又怎樣呢?”裴向云不知在說給誰聽,“我當時想著殊途便殊途,就算天王老子來要人,我也能一匹馬一把槍殺去九重天上將人搶回來。”
或許是他講的故事實在太離譜,離譜到茶樓里的說書先生話本子都不敢這么寫,江書辭居然還聽得津津有味:“后來呢?”
茶杯在骨瓷小碟上輕輕一磕,發出清脆的聲響,在安靜的屋中十分清楚。
“別人要帶他走,我都能攔得下……”裴向云輕聲道,“可他是自己要走的,偏生他自己走了我攔不住,我能怎么辦?”
江書辭嘆息一聲,忽然覺得這位定西王很可憐。
榮華富貴都有了,唯獨最在意的人守不住。
“沒關系,想走的人攔不住,想回來的人自然就……”
“你說,一個國亡了,幸存的臣子去輔佐新王,這有錯嗎?”
江書辭愣了一下,連忙道:“草民認為,良禽擇木而棲,王爺的看法沒有問題。”
裴向云沉默了很久也沒說話。
兩人就這么相對無言地坐著,江書辭甚至可以聽見屋檐雪化往下滴水的聲音。
最后,裴向云道:“所以你不是他。”
“今天是他走的日子,我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若是嚇到你了,抱歉……”裴向云捂著唇,悶咳了幾聲,而后面不改色地拭去唇角的血,“看見你的眼睛,我還以為他回來找我了。”
“但怎么可能呢?他那么驕傲的一個人,是不可能先低頭的。”
先前那老奴輕聲道:“王爺身體不適,您就先……”
江書辭慣會察言觀色:“草民先行告退,過幾日再來拜見王爺。”
裴向云靜靜地坐在桌后,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默默地看著江書辭出去的背影,直到被紛紛揚揚的大雪遮住。
身邊的傭人們退下,只剩老奴一人。
“王爺,天冷了……”老奴將茶遞給裴向云,“喝點茶暖暖身子。”
裴向云這才回過神來,接過茶杯抿了一口,忽然道:“這些日子總覺得身子愈發難受,本王是不是……要不行了?”
老奴面無表情,背書似的道:“王爺天人之姿,齊人之福,怎能在壯年時說這樣的話?怕只是普通傷寒,過幾日雪不下便好了。”
裴向云捂著嘴輕咳兩聲:“能死了也挺好,左右這日子過得沒滋沒味的,也不像是活著。”
他說完后頓了下,又輕聲道:“更何況若是活得太久,他在那邊忘了本王,該如何是好?”
老奴低聲問道:“王爺說的可是江大人?”
“這世間還記得他的怕是只剩一個我了。”
裴向云攏了攏身上的大氅,慢慢走到窗邊,伸手接住一片片落下的雪:“若本王也走了,還有誰記得他?”
“王爺……”
裴向云回眸:“這么多年本王一直在想師父他為什么要以身殉國,可本王想不明白,這到底為什么啊。”
老奴一時語塞:“奴也并不懂得。”
“本王想不明白,活著難道不好嗎?他怎么就忍心丟下本王一個人走了,錦衣玉食,香帳軟榻的日子不比在隴西吃沙好得多,可為什么他不要?他憑什么不要?”
裴向云說著說著,眸子中泛起血絲,原本垂在身側的手攥成了拳,微微顫著。
“過了今天,就整整十年了。”
“他拋下我先走了十年,還要我好好活著。甚至吝嗇于來我夢中,告訴我這到底是為什么。”
——
除夕夜前的晚上,城內燈火通明。
裴向云氣喘吁吁地踩著雪爬上一座小山,慢慢走到一株樹下。
燕都的位置并不好,每年花開得晚,謝得早,養不活桃樹這種嬌貴的花。
可在江懿走后的第二年,裴向云卻偶然在這處小山上發現了幾棵相依為命似的桃樹,連忙差人將江懿的棺槨遷了過來,葬在樹下。
十年前的那個大年三十,裴向云第一次與皇兄發生爭執,直接拒絕了他北上討伐京州的旨令。
烏斯君上氣極,奪了他的兵權,又為堵世人的悠悠眾口給他封了個「定西王」的閑職,其寓意是平定了隴西的王。
他帶著這個頗具嘲諷意味的封號跪在江懿靈堂里不吃不喝五天,直到因為饑寒昏倒被人扶了出去。
恍惚間似乎又回到了剛從烏斯逃出來的那個雪夜,一樣的饑寒交迫,卻不會有自己深愛的那個人出現,將他抱回帳中好生照顧。
江懿下葬那日是燕都罕見的大雪天,府邸內外一片寂靜,人人都大氣不敢出一聲,生怕觸了裴向云的霉頭。
他在棺槨前長跪不起,身旁負責喪葬的人低聲道:“王爺,到時候了。”
“再讓我看他一眼……”他懇求道,“讓我再看看他。”
那送葬的人拗不過,只得嘆息一聲,帶著人轉身離開。
長明燈幽幽地亮著,似乎菩薩慈悲憐憫的眼在靜靜地看著這八苦人間。裴向云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敢慢慢抬頭去看那棺槨里躺著的人。
在這兒跪了五天,他一天也沒敢抬頭。
喪儀師傅很聰明地選了套高領的衣袍,恰巧遮住了尸身脖頸上那處駭人的血窟窿。
裴向云下意識地垂下眼,不敢再看他一眼。
可若是現在不看,這輩子便再也看不見了。
那人的面容與往昔的昳麗沒有差別,就好像在某個閑適的午后困倦地睡了過去,神色不比待在府中那些日子陰郁,反而多了幾分輕松,似乎那個至死都壓在心頭的擔子終于卸了。
裴向云沉默地看了他半晌,輕輕將他的手攏進掌心。帶觸到一片毫無生機的冰涼,他似乎這才真切地意識到——
世間最愛自己的人真的已經不在了。
裴向云咬著唇,胸腔中發出一道撕裂般的哀鳴,忍耐了許久的淚順著臉頰控制不住地滾落,在那人的衣襟上氤氳開一片深色。
他起身,在老師眉心落下最后一個吻。
嗩吶聲劃破了雪幕,刺穿呼嘯的北風,響徹了大街小巷。
裴向云跟在送葬的隊伍后面,目光一直失神地落在棺槨上,耳畔卻嗡鳴陣陣,什么也聽不分明。
江懿的東西在他自殺時已經被全燒了,待裴向云后悔卻為時已晚。
不然總不至于每次一想那人,便要穿過半個都城來山上和這塊墓碑說話。
他也不嫌冷,「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輕輕伸手撫過石碑上的雪:“師父,我又來看你了。”
「吾師江懿之墓」六個字伶仃立在碑上,像那人頎長的身形。
裴向云哆嗦著從懷中摸出一摞紙,拎出其中一張,擦燃打火石后將其點燃。
寫滿了字的紙在空中慢慢燒成一片灰燼,飄落在雪地上,又被風卷走。
“今年我又去了襄州,還是想看桃花,卻沒選對日子,連著下了三天雨。”
“每次我去襄州的日子都不對,不是桃花沒開便是已經謝了,要么就是天氣很差,花瓣被打落掉進水里,什么也看不到……”
他將頭抵在石碑上,似乎在說著悄悄話,“師父,你說是不是桃花也生氣了不愿來見我?當年皇兄一把火將襄州燒了個一干二凈,其實我心里是有些難受的。”
“但我不知為何難受。”
他說著,又拎出第二張紙,擦亮火石燒掉。
“這是今年寫給你的信,我拿不穩筆了,字太難看,師父你多擔待。下輩子要是遇見了,你再教我寫字,我肯定聽話。”
胸口忽地一悶,裴向云只覺得喉嚨里癢癢的,接著便是溫熱的液體從口中溢出。
他慌忙向后挪了挪,生怕自己的血臟了江懿墓前的一草一樹,甚至一粒沙土。
前些年還只是偶發的頭疼和心悸,等到今年他便已經開始時不時地胸悶和吐血了。
所以自己果然是要死了,對么?
想到這兒,裴向云忽然有些欣喜。
這人間沒有江懿,他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待口鼻的血被擦干,他又挪了回去,靜靜地依偎著江懿的墓碑,看向山下的萬家燈火。
江懿走了十年,他一個晚上也沒安眠過,更多都是睜著一雙眼睛看向漆黑的夜色,直到快清晨才閉上眼睡一會兒。
可現在靠著那人的墓碑,卻無端又像是回到了年少住在隴西軍營的時候。
隴西的冬天冷得很,風不講情面地吹得人頭疼,一到晚上他便鉆進江懿的帳中,非要師父抱著自己睡。
江懿雖然面上總是嫌棄和不悅,最后卻依舊將他摟在懷中,不舍得將他趕出去。
裴向云的口鼻又開始流血,這次的血比剛剛還要多。
他有意不讓自己的血臟了江懿的碑,可身子卻乏力得很,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師父啊……”裴向云的唇貼在石碑上,“我好想你。”
“我錯了,你別不要我。”
他慢慢合上眼,唇邊卻多了一抹笑,似乎回到了記憶中某個陽光明媚的春日,隴西軍營外,是打馬而過互相追逐的少年們。
江懿那日興致好,以朱砂起筆,在宣紙上畫了半面灼灼的桃花。
尚顯青澀的裴向云練完槍回來,帶著一身的汗便向他身上撲,愣是撲得他手上一抖,讓那片完美的桃花中多了抹敗筆的黑。
江懿登時臉色冷了下來:“你要干什么?有沒有規矩?”
裴向云不知他在氣什么,只懵懂地抬頭,看著自家師父蹙起的眉,伸手撫了撫:“師父為何生氣?”
江懿看著他的眼睛,嘆了口氣,將他從自己身上推下來:“站在那兒別動。”
裴向云不知他要做什么,乖乖地站在桌前不遠處,看著師父換了支筆,沿著那條黑線勾勒出一個人像來。
那是個眉眼俊逸的少年郎,背著一桿銀槍,身著輕甲,在桃花中回眸。
不知那少年看向的是誰,眼中含著無限的柔情。
“師父,你為何喜歡桃花?”
“因為我家在襄州,每年春天便是桃花開的季節。”
裴向云當即心中不滿起來:“那大燕的狗皇帝還讓你來隴西,隴西是不是離襄州很遠?他是不是故意為難你?”
說完,他忍不住又插嘴道:“師父你不要再給那個狗皇帝當差了,你隨我走,我們去襄州住著,每年都能看見桃花。”
江懿瞥了他一眼:“謹言慎行,小孩子懂什么懂。”
裴向云挺了挺胸脯,有些不高興:“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師父。”
“嗯嗯嗯,好好好,你不是。”
江懿敷衍地應著他,勾完了最后一筆。
“師父你離襄州這么遠,會不會很難過,會不會想家?”
“想也是想的,不過……”
江懿將筆晾在筆架上:“此心安處是吾鄉,這里有在乎的人與物事,便也不是那么的想。”
“什么意思?”
“長大你就懂了。”
“那師父為何要在桃花里畫個徒兒?”裴向云看著那畫中人與自己七八分相像的面容,心中莫名歡喜,“徒兒還從未去過襄州呢。”
江懿看著他像條搖著尾巴討賞的小狗,垂下眼,斂去眸中的溫柔,并未說話。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他只是覺得,若有機會帶裴向云回襄州,英俊的少年站在桃花中,定然好看得很。
只不過那時他們還不知道,兩人誰也沒有等到襄州桃花再開的那天。
……
人死如燈滅。
關于年少的夢和夢里的桃花慢慢被風化吹散,消失在興嘉十年的大雪紛飛中。
裴向云靠在石碑上,眉眼安詳,就像是做了一場好夢。
夢中或許有隴西,或許有襄州的桃花,或許有四月天少年打馬而過,賞盡芬芳。
大雪被子似的蓋在裴向云身上,漸漸將他整個人嚴實地藏在了下面,鼓成了一個雪包。
一只金色的小蟲在雪包上鉆出一個小洞,抖了抖翅膀,向燈火輝煌的皇宮飛去。
城中驀地騰起一簇煙花,在夜幕中炸開。
興嘉十年的最后一個晚上,也過去了。
作者有話說:
那時少年也眉眼帶笑,未曾變成如今這般可憎模樣。
今天雙更,謝謝支持(鞠躬);
周五六正常更新,周日上夾子所以更新挪到十一點(雖然可能根本沒人在乎吧喂),評論可能不會及時回復,依然愛你們啵啵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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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懂嬌貴咸魚爆紅的苦;
【純情小學雞歐皇x傲嬌甜心非酋】
人氣偶像男團成員程夜白穿成一本狗血虐文里的萬人嫌炮灰受;
萬人嫌自帶瘟神體質,誰跟他合作誰塌房,所以成了圈內第一瘟神;
不僅如此,他還是主角攻和主角受的愛情絆腳石,最后被千夫所指,徹底糊到撲街程夜白直接躺平,決定快點走完劇情回到現實世界;
原書炮灰在選秀節目被主角攻帶頭排擠欺負;
現在主角攻成了他最默契的搭檔,雙人即興舞臺當晚炸上熱搜;
原書炮灰不自量力要和主角受battle,慘遭打臉;
現在程夜白隨便一曲solo,讓現場最挑剔的導師都贊口不絕,就連主角受的追隨者也紛紛倒戈;
與此同時,各大曾經看都不看他一眼的品牌商對他遞出了橄欖枝;
知名綜藝請他做飛行嘉賓,時尚雜志許諾給他拍封面,潮牌服飾爭著要他來代言程夜白通告贊助接的手抖,在被采訪時靦腆一笑:“也沒有特別優秀吧,都是哥哥們照顧我。”
——
陸岳明上輩子是偶像男團隊長,慫得暗戀隊友數年不敢表白,在某次趕通告的路上遭遇車禍,當場穿書;
他知道自己穿書了,卻并不了解劇情,一睜眼,便看見那神似暗戀對象的小漂亮紅著一雙眼站在自己面前;
小漂亮楚楚可憐:“陸哥,你別再欺負我了好不好呀?”
陸岳明笑了下,將手環過他的腰,直接認錯:“你別哭,我錯了。”
他一雙含情眼里滿是溫柔,當著主角受的面將程夜白半長的發絲別在耳后;
程夜白:QAQ放開我,這炮灰劇本不對勁啊!
第26章
雙指間的黑子落下時,窗外那片暗紅色的花隨著一陣陰風搖了搖,發出「簌簌」的聲響。
江懿托腮看過去,只見一道頎長的身影從那片血紅的花海中走了過來,手杖在地磚上敲敲打打,發出清脆的「咔噠」聲。
“今日有個鬼在橋上鬧事……”一道溫潤儒雅的聲音響起,“非要孟婆給他查生死簿上某個人去沒去投胎,投去了哪里,要和那人投去同一個地方,不同意就賴著不喝湯。我一瞧,嘿,這事有意思。”
江懿「嗯」了一聲,注意力再度回到了面前的殘局上:“謝七爺與我說這些做什么?”
謝七爺在他對面坐下:“那瘋子是你的舊相識。”
“我的舊相識該死的早就死完了,還剩——”
江懿忽地噤了聲,猛地抬頭看向對面的男人,聲線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顫抖:“是裴向云嗎?”
謝七爺洋里洋氣地聳了聳肩:“我們有規矩的,非常保護個鬼隱私,點到為止,剩下的你自己悟去吧。”
江懿摩挲著手中的棋子,這回是真的無法再假裝不感興趣了。
十年前他自刎而死,原本以為人死如燈滅,會化為天地間的一縷青煙魂飛魄散,卻沒想到再一睜眼便來到了一座橋上。
面前還排著一行長隊,排隊的人皆面色青白,身上或多或少帶著點傷,更有甚者直接缺胳膊少腿,顯得格外駭人。
而腦海中被封存的陌生記憶也潮水般涌了上來。
他原本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亦或是說,他是他,而「江懿」則是一本書中與自己同名的角色。
這是本古代權謀小說,主角正是他那逆徒。
若按照原本的劇情,自己將裴向云撿回去養大,而后被長大的狼崽反咬一口,落得個悲慘的下場。
裴向云殺了他,又在皇兄的針對下隱忍三年,最后起兵造反奪取了皇位,終成一代梟雄。
應當是個大男主的升級爽文。
自己這師父本該動輒打罵欺侮他,從未給他過好臉色,因此被裴向云一直記恨著,成為他手刃的第一個炮灰。
可江懿因為不清楚劇情,愣是讓這個偏執病態的主角對自己的感情一路長歪,最后變成了那種扭曲的愛情。
回憶完整個故事,江懿有點啼笑皆非的感覺。
那條長隊慢慢向前移動著,輪到江懿的時候,孟婆伸手順著簿上的名字點下去,輕輕道:“奇怪……”
江懿幾乎瞬間便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他這個特殊的情況,生死簿上怕是沒有自己的名字。
孟婆連著看了好幾遍,到底還是沒找著他的名字,無奈之下只能喊來了那日當差的白無常。
也就是現在坐在他面前的謝七爺謝必安。
江懿原本以為黑白無常這種鬼神只存在于傳說之中,沒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能親眼見到。
謝必安面色蒼白,鼻梁上架著副黑色的小圓眼鏡,隨身帶著一只深藍色的手杖。
他接過孟婆的簿子翻看了兩眼,忽地笑了下:“在下記得你。”
江懿第一次與陰差聊天,心中忐忑不安得很。
“走吧,借一步說話。”
謝必安手杖在地上輕敲,帶著他來到了這處別院。
“我是怎么來這里的?”江懿輕聲問道,“我又為何不能投胎?”
謝必安給他斟了杯茶。
那茶湯是深黃色的,沒有半分熱氣,杯壁冰冷,江懿的指尖剛觸上去便倏地縮了回來。
“你還有之前的記憶嗎?”謝必安問。
江懿回憶起那些如潮水般涌進腦海的記憶,下意識地點了點頭:“我原本是個歷史教授,出車禍后機緣巧合下……穿進了一本書里?”
“所以你現在處于這二者之間。”
謝必安伸出兩手比劃道:“這邊是你在現世的軀體,這邊是你在書中世界的軀體,而你的靈魂因為巨大的念力被留在了兩者之間,也便無法在孟婆的簿子上寫下名字。”
“巨大的念力?”
“愛人的執念,家人的悲慟,亦或是仇敵的憎恨,都有可能……”謝必安說,“你想想會是什么?”
會是什么?
江懿苦笑了下,伸手撫過自己脖頸上那處創口:“您看著像什么?”
謝必安有些惋惜地「嘖」了一聲,尾指抵著眼角:“倒是可惜了這么個美人。”
江懿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既然是書中的世界,我又為何會到這里來?書中的東西,不都是虛構的嗎?”
謝必安笑了下:“萬物有靈。一本書在被傾注心血寫出來的時候,那些人物便都有了自己的思想和靈魂,于是自行創造出了一個又一個平行世界。平行世界有很多,但我們地府僅此一個,所以才包羅萬象,這解釋你可還滿意?”
江懿嘆息一聲:“也不知道我還有沒有機會回到現世。”
“你要回現世怕是沒那么容易。”
謝必安伸出一指,在半空中虛點了一下,一張光幕徐徐浮現在他眼前。
那張光幕堪稱一副煉獄圖。
那些不知是鬼是人的面孔痛苦地扭曲著,身下是沸騰的油鍋或熊熊的火焰。光幕沒有聲音,但他們的哭嚎似乎刺穿了面前的熒幕,震耳欲聾。
江懿蹙眉:“這是……”
“這是枉死鬼。”
謝必安揮了揮手,光幕化為碎片消失不見:“都是從你們那個世界來的,把橋擠得水泄不通,喊冤的聲音自忘川河這頭傳到那頭。我們從沒見過這么多枉死鬼,數次鎮壓都沒辦法,最后只能依著地府的規矩全趕進油鍋了。”
他說完,頓了下,語氣中多了些深意:“冤魂的怨氣太重了,江大人,這不好。這些殺孽皆是你那學生犯下的,而起因卻和你的善念有關。善因換惡果,當真養了個白眼狼。”
江懿眸色黯了下去,低聲道:“怪我……”
“也不能說怪你,但你若是不把你那學生解決掉,這百萬冤魂的戾氣便永遠無法消散……”謝必安說,“咱們當鬼的都講究個善惡因果,所以你得將被撥亂的世界扶回正軌。”
這么說自己還得回去。
江懿嘆了口氣:“那我什么時候可以走?”
“說不準。”
謝七爺一雙丹鳳眼微彎,露出一個堪稱不懷好意的笑:“至少得等你那位執念頗深的「仇人」也來地府報道之后。”
于是江懿這一等便是十年。
他原本以為自己還會等很久。
畢竟裴向云是皇親國戚,就算是私生子,可到底身體里還流著一半烏斯人的血。而且依照原著來看,他當真是野心勃勃,甚至連親皇兄都不放過。
可江懿沒料到自己居然只等了十年。
十年對于凡人來說很長,可對于自己這在地府中的游魂來說,不過十來盤棋局的功夫,彈指一揮便過了。
謝七爺坐在他對面唏噓道:“這十年里,你那位學生的殺孽便從沒斷過,枉死鬼多的連油鍋都要裝不下了,當真是該被千刀萬剮。”
“確實該被千刀萬剮……”江懿慢慢將棋子攏進手心,“若是我還在,第一個捅死他。”
“稍安勿躁,江大人。”
謝必安狹長的眼中閃過一道意味深長的光:“過一會兒你出了這門,沿著路一直向前便能看見回去的法陣,但在下還有些話想叮囑。”
“在下和一位老朋友打了個無傷大雅的小賭……”他說,“在下的同僚認為,那裴向云心中無半分善念,江大人這次回去怕是也要無功而返,地府只能強行將你的靈魂一同扔進油鍋里給那群枉死鬼泄憤,如此才可平息他們的怨氣。”
江懿捏著棋子的手指緊了下:“那……你呢?”
“在下一向覺得善意是世間最強大的武器,可以改變很多既定的命運……”謝必安說,“你那學生未必心中沒有善念,只不過被其他東西一時蒙蔽了雙眼罷了。你此次回去,或許會收獲些別的東西。”
他說完后給了江懿足夠的時間思考,而后慢條斯理道:“其實在下也明白,你心里對那些枉死的人很過意不去。如今重生一次,便有機會避免不必要的生離死別,也同樣可以阻止悲劇的發生。”
江懿低聲道:“我懂……”
“當務之急還是處理你的學生,賭約只是我和老朋友間的小情調……”謝必安說,“必要的時候,你甚至可以決定他的生與死。”
“必要的時候?”
“也就是發現他失控的時候……”謝必安說,“這人身上是有點邪性在的,你要記得你能左右他的生死,一旦他殺戮的欲望再起,最好立刻取他性命。當然,如果他遇到危險你心軟了,也可以救他一命。”
“那為何不讓我一開始便取他性命?”
“一本書突然少了主角是會混亂的,甚至發生比現在這種情況還嚴重十倍的事……”謝必安說,“你可以采取些其他的方法,譬如讓他從始至終都做個碌碌無為的懦夫,或者直接剝奪他習武的資格,更可以直接取代他,自己成為那個梟雄……很多很多選擇,看你喜歡。”
“我知道了。”
江懿把棋盤上的棋子收攏進棋簍中:“謝謝你……”
“不客氣,在下也是為了地府的和平與安定。”
謝必安靠在榻上,端起那杯一點熱氣都沒有的茶水抿了一口:“為了保證你的安全,在下的同僚會從旁保護你,待回去你們便能見面了,別讓在下太擔心啊。”
江懿回頭看了他一眼,慢慢向小屋外走去,忽地輕聲道:“謝七爺,你可曾訓過犬?”
謝必安挑眉:“唔?”
“拔掉他的牙,折斷他的爪子,絕對不能過分溺愛與縱容,然后套上最結實的項圈……”江懿說,“讓他疼,讓他害怕,讓他擔心懲戒的皮鞭再次落在自己身上,只能心甘情愿做你的狗,再也不敢生出其他的心思。只要你夠瘋夠不要命,再張狂的狗都能被馴得服服帖帖。”
謝必安沉默:“嘶……”
江懿回頭,柔和了眉眼,露出一個堪稱溫柔的笑:“近日來在貴府寶地思考人生時悟出來的道理,這次便準備回去實踐一下,謝七爺不必太擔心我。”
他的身影消失在赤紅的花海中,漸漸沒了蹤影。
謝必安蜷起手指抵在下巴上,半晌才若有所思道:“這位倒也當真算得上一個妙人。”
——
“少爺?”
“少爺,今兒午休睡得太久了,是身子不爽利嗎?”
江懿蹙著眉,魘在夢里。
眼前又是熟悉的烽火狼煙,敵人的鐵騎踐踏著故土。
好友慘死,親人流離,他卻無能為力,只能眼看著磅礴宮殿被付之一炬,富饒江南家鄉桃花成灰。
最后一柄熟悉的銀槍從遠處風馳電掣而來,深深地刺入自己的喉間。
“少爺!”
江懿倏地從夢中驚醒,額上全是涔涔冷汗,唇色蒼白,一雙眼驚疑未定地打量著周遭的景物,下意識向喉間摸去,卻并沒有摸到想象中的創口。
帳中陳設簡單,一桌一椅一床而已,再遠處便置了面造型考究的銅鏡,是他從燕都帶來的。
而現在銅鏡中卻模糊地映出了他的樣子。
江懿眨眨眼,覺得鏡中人有些陌生。
被囚禁的日子里他沒心思管自己到底憔悴成什么樣子,后來又在地府滯留十年,周圍來來往往的全是等著投胎的鬼,只在乎下輩子能不能投個大富大貴的人家,根本不在意自己這輩子死的時候是什么德行。
鏡中人膚色白皙,雙目有神,臉頰和身子不似回憶中瘦削,表情中習慣性地有幾分玩世不恭的灑脫,端的上「意氣風發」四個字。
與回憶中那個蕭索凄涼的自己截然不同。
他喘了兩口氣,卻并未在胸腔中聽見那催命般難聽的「嗬嗬」聲,甚至連經常隨著呼吸而來的刺痛都一并消失了。
地府和黃泉路,忘川河與白無常原來都不是夢,而是真的發生過的事?
自己……果真重生回來了嗎?
江懿只顧怔怔地與鏡中自己對視,忽略了一旁站著的人。
那小廝模樣的人一張小臉糾結半晌后,輕聲道:“少爺,您是身子不爽利么?都怪阿川昨夜沒及時在您看公文時給您用大氅披上,阿川真是罪該萬……”
江懿猛地扭過頭,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眼中所見的卻并非阿川現在的樣子,而是另一番場景。
娃娃臉的青年彎弓搭箭站在城樓上,三箭直取敵方將軍首級。
而城下一片火海,那火連燒了三天三夜,早已將富庶的田壟草地燒成一片灰燼。
那三箭是他箭筒中最后的三支箭。
三箭射完,敵軍問道:“李佑川,你可愿降?”
李佑川哈哈大笑,高聲呼喊道:“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他說完,將身側佩劍深深扎入自己的左胸,側身從城墻上翻倒下去,栽入了熊熊火海之中,最后被人從殘垣斷壁中挖出來的也只剩一具焦黑的尸體,唯獨腰上玉牌能知曉他姓甚名甚。
玉牌上是江懿親手纂刻的字,作為李佑川行冠禮時的賀禮。
那面容可怖的焦尸與眼前尚算青澀的面容重疊了起來,讓江懿下意識地顫抖著伸出手,緩緩撫上了李佑川的臉頰。
李佑川的臉瞬間紅成了蝦子,連說話都磕巴了:“江江江大人,少爺!您您您這是,這是要……”
“阿川……”
江懿喚了他名字。
李佑川眨眨眼,「嗯」了一聲:“我在……”
緊接著兩行淚便從江懿眼中落了下來。
“少爺?”李佑川手忙腳亂地從懷中摸出帕子,卻有些無從下手,“少爺您怎么了?是不是老爺又寫信說教您了?老爺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他其實——”
說到這兒他也卡殼了。
李佑年記憶中的江懿即使年少,也從來都強大而堅定,從未見過他如此慟哭的樣子,所以從來都是他家少爺安慰他,而不是自己安慰少爺。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總覺得江懿的落淚雖無聲,卻有一股巨大的哀痛由內而外地氤氳了出來。
就像是死一般的哀痛。
李佑川無端地心慌了下,輕聲道:“少爺,您是不開心嗎?”
江懿吸了吸鼻子,總算穩住情緒,甕聲甕氣道:“沒有……”
“那您這是……”
“無妨……”
江懿長出一口氣,緩緩向后靠在床板上:“如今是哪一年?”
李佑川目光中的擔憂加深了,伸手摸了摸江懿的額頭。
他實在是懷疑自家少爺害了風寒,不然怎么能問出這么奇怪的問題?
“我沒病……”江懿道,“你盡管告訴我年份便是。”
“今年是洪文六年……”李佑川只得答道,“少爺您要是哪里不舒服,我……”
江懿輕笑了一聲:“我沒事,就是夢到了些不好的東西被魘住罷了,現在已經好了。”
李佑川將信將疑地點了點頭:“這樣啊……”
“對了,你喊我做什么?”江懿不動聲色地支開了話題。
洪文六年,應該是自己中了狀元后的第二年。那時他是初露頭角的新科狀元,朝廷時局動亂,江老先生怕他鋒芒畢露,容易招人嫉恨。
于是讓他來隴西軍營隨軍,說是磨煉性子,實則是為了規避風頭。
軍營里的人沒見過文化人,把他這個狀元郎當寶貝供著,出什么事都要他拿主意。
正在他回憶時,李佑川深深嘆了口氣:“少爺啊,咱軍營里的豬跑了。”
江懿愣了一下:“豬?”
“就那頭老母豬,前兩天剛生了崽子,今早拐著兩頭小公豬私奔了。”
李佑川娃娃臉上浮現出一絲一言難盡的神色:“您也知道隴西軍營不比寧北,一個姑娘家都沒有。那幫老爺們天天有事沒事就圍著豬圈轉轉,眼珠子都粘在那老母豬身上,今天一早起來,豬圈破了個大洞,全營的希望跑路了,剛剛哭倒好幾個……”
說著說著他聲音小了下去,臉上有些掛不住:“這幫人真是的,丟了老母豬和丟了媳婦一樣。”
江懿早已收拾好了悲傷,聞言瞥了他一眼:“誰教你在背后議論三軍將士的?”
李佑川聞言臉上一紅,乖乖低下頭認錯:“我錯了,請少爺責罰。”
其實這事江懿是記得的,而且記得非常清楚。
因為上輩子便因為這母豬跑了,他與幾個新兵冒著風雪出去找,豬沒找著,倒是撿著個快被雪埋了的小孩。
那小孩就是裴向云。
思及此處,江懿心中不由得冷笑一聲。
丟了豬撿回來白眼狼,和賠了夫人又折兵有異曲同工之妙。
養口豬都好過養他。
縱然謝必安話里話外警告他不許對主角下死手,可天高皇帝遠,他管得了自己做什么?
自己確實不能明著下死手,可直接放著裴向云被雪埋了倒是能做得到。
那就讓他被雪埋了吧。
命大就活著,倒霉了直接去投胎重新做人,全憑裴向云自己的造化,自己是絕對不會再管了。
作者有話說:
在民間故事里,白無常本名謝必安,尊稱一聲七爺。黑無常本名范無救,尊稱一聲八爺。
七爺在地府摸魚,八爺被支使去跟著江大人制裁狗子_(:з)∠)_
第27章
江懿這邊想著如何不動聲色地讓裴向云自生自滅,那邊李佑川還在念叨老母豬的事。
上輩子他沒少嫌棄李佑川話密嘴碎,可如今聽久了也不煩,反而多了幾分懷念。
李佑川克制著停住了話頭,有些難為情:“少爺,不知不覺我又說了這么多,你今天怎么不打斷我啊?”
“打斷你做什么?”
江懿慢慢站了起來,瞥了他一眼:“說的挺好的,繼續說,我愛聽。”
可李佑川卻如何不肯再繼續了:“不說不說,馬上該準備晚膳,我得去忙了。今晚十五爺要來,少爺你可記得?他昨日送了封信來,我還沒來得及拿給您看。”
這說的是當朝十五皇子陸繹風。
江懿聞言「唔」了一聲:“放我桌上,回來再看。”
說完,他便穿好衣服,向著炊事班而去。
今日隴西的陽光很好,罕見的萬里無云,照得黃土地也金燦燦的。
江懿將目光轉向校場,那邊正有一隊輕騎在訓練,嘹亮的口號聲被隴西的風沙一卷,似乎能飄去河對岸的烏斯國中。
可江懿看見的卻是其他的畫面。
高挑的青年將礙事的長袖挽起,露出下面精瘦的小臂,慣于握紙筆的手修長白皙,正覆在另一只略小的手上,教他拿起長/槍。
“我如今教你的招式需好好記著……”青年的聲音稍顯低沉成熟,褪去了青澀,“學槍術的使命便是守衛國土,義不容辭,你可知曉?”
身前稍矮的少年眼中的新奇明晃晃的,朗聲問道:“師父,為什么要守衛國土?不守衛可以嗎?”
“因為……”
青年說了兩個字,復又低下頭:“算了,你還不懂。”
江懿的眼眶有些干澀,眨了下眼,那畫面便如煙般消散了。
守衛國土,現在聽起來是多么的可笑。
他教那人拿起槍保護同袍,保護百姓,保護家國,可到頭來那桿銀槍終究是辜負了年少時所學,將血與仇恨帶上了這片故土。
江懿想,這未嘗不是自己活該受的罪。
如果當年自己放任裴向云凍死在臘月的雪里就好了。
就不會再發生后面的事了。
這輩子重來一遍,絕對不要重蹈覆轍,再被親徒弟背叛一次了。
他剛想到這兒,便聽見一道爽朗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江大人!”
江懿回頭,迅速斂起眼中的悲慟,微微行禮道:“張大帥……”
隴西將軍張戎哈哈一笑:“江大人,炊事班丟了三頭豬正鬧著呢,又勞煩你去照顧那群不安分的小崽子了。”
江懿垂下眼,柔聲道:“都還是孩子,鬧騰點正常,回頭我……”
他剛想下意識地說回頭自己帶著幾人去看看能不能將豬找回來,話到嘴邊卻忽然驚醒,立刻改口道:“回頭我差阿川帶著他們去周圍看看能不能把豬找回來。”
張戎不疑有他,點頭應了,寒暄兩句后便進了校場。
江懿站在隴西的獵獵風沙中,雙目微瞇,一片雪花不知何時落在了他手上,緊接著便是紛紛揚揚的雪落了下來,方才還高懸的太陽也藏到了云層之后。
隴西的天氣一向難以預測,通常上一秒還晴空萬里,下一刻便暴雨傾盆。
江懿面上閃過一絲冷意。
他緊了緊身上的大衣,頭也不回地向炊事班走去。
隴西沒有讓新兵上戰場的規矩。每年征上來的新兵先被丟到炊事班一年,跟著老兵操練,待到年終歲尾考核的時候再安排他們的去向。
此刻一群十五六歲的少年人正吵吵鬧鬧地圍在一起,欺負他們的老實人班長。
江懿站在他們身后輕咳了一聲,鬧騰的新兵們瞬間噤聲,老老實實地靠邊站成一排。
他們剛來隴西的時候便聽聞軍中有個不得了的人物,登科狀元,官至丞相,卻自己要求來隴西隨軍,一來就是好幾年。甚至連張大帥拿不準主意的事,都要來問問他的建議。
“怎么回事?”江懿問炊事班的班長。
班長是個年逾四十的老兵,嘆了口氣:“江大人,若只是豬丟了這樣的小事,屬下是斷然不愿勞煩您親自走一趟,只是……”
他帶著江懿走到豬圈前:“您看這處豁口,屬下怎么看怎么覺得有蹊蹺。”
豬圈臟亂差,幾頭小豬哼哼著在泥水里打滾,旁邊的食槽里還有沒吃完的泔水。
江懿蹙眉,慢慢蹲下身,仔細打量著豬圈的缺口。
上輩子自己并沒有關于來過炊事班的記憶。
他只記得自己在聽說豬丟了后被什么人喊走了,等忙完后才點了兩個士兵隨自己一起冒著風雪出去,想要在豬沒跑遠的時候給找回來。
“屬下覺得豬怕是拱不出來這樣的洞……”班長說,“您看這缺口,齊整得很,像是人用斧子劈開的。”
江懿的目光順著他的手看去,果然看見了一處整齊的斷裂。
周圍的斷痕都參差不齊,唯獨只有那一塊過于平整。倒像是有人刻意想營造出牲畜破壞圍欄的假象,卻不小心留下了把柄。
他垂下眼,不動聲色地看了眼豬圈周圍的地面,有些遺憾地發現地上已經全是腳印,怕是查不出什么其他有價值的線索。
江懿起身:“這處斷痕確實很奇怪,但當務之急還是將豬找回來。說不準烏斯人什么時候便要開戰,將士們不能吃不飽。”
班長點頭贊同道:“江大人所言極是,屬下這就安排人手去找豬,您……”
江懿剛要開口說話,身后卻忽地響起一道聲音:“阿懿,原來你在這兒,可真讓我好找。”
他的身子驟然一僵,垂在身側的手倏地蜷曲起來。
這聲音他熟得很。
而他也曾親眼看著這聲音的主人上輩子被殺于街口,身首異處。
江懿不動聲色地調整好情緒,轉過頭:“關……雁歸。”
關雁歸沒了上輩子關在天牢中的憔悴陰郁,儼然有著少年人獨特的意氣風發,面上帶著笑走到他身邊,十分自然地伸手搭在他肩上:“阿懿,方才我聽阿川說你午睡醒了,連忙去找你,不想卻撲了個空。”
“你找我做什么?”
江懿微微蹙眉,想將他的手躲開,又意識到那樣顯得很突兀,只能暫時忽略掉不適。
關雁歸對炊事班的班長點了點頭,老班長十分善解人意,連忙道:“江大人放心,屬下定然會讓最靠得住的兵去把豬找回來,您就不用操心這檔子事了。”
江懿剛「嗯」了一聲,便被關雁歸向外推去。
“你做什么?”他說,“什么事這么著急?”
關雁歸壓低聲音:“今早我的探子回來告訴我,烏斯人在邊境又有異動,我想著晚上我帶一隊輕騎去,把那些個宵小給一鍋端了。”
江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自己便是個校尉,來與我說什么?”
“我怕張老將軍不準……”關雁歸笑了下,“他老人家你也知道,保守得很,怕是又要研究地形又要布置戰術,等研究完烏斯人早跑了。”
“那我也不準……”江懿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我親自帶人去,你就歇著吧。”
關雁歸唇邊的笑僵住了。
他慢慢將手從江懿肩上拿下來:“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
江懿緊了緊身上披著的大氅,瞇著眼看向校場的方向:“我只是覺得他們這個時候出現很蹊蹺,想親自去看看。”
“有什么蹊蹺的?”關雁歸說,“烏斯人一向如此,往日他們不也經常讓小隊來騷擾嗎?”
江懿看了他半晌,忽地輕笑:“平素沒注意,你倒是對這種事相當積極。”
關雁歸「嘖」了一聲,擺擺手:“什么積極不積極,報到我這兒的能不管嗎?算了,你要是想去便去,千萬別出事,不然張老爺子能把我腦袋揪下來,我先走了。”
江懿靜默了半晌,忽然道:“關雁歸……”
關雁歸聞聲抬眸看他:“嗯?”
“算了,沒什么……”他說,“你回去好好休息,等我消息,不會搶你功勞。”
“江子明啊。”
關雁歸擰起眉,神情相當不解:“你今天很奇怪,到底怎么了?睡午覺把三魂七魄睡丟了?”
“沒有……”江懿笑了下,“想什么呢。”
兩人心照不宣地回避掉彼此的目光,在校場外分開。江懿靜靜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將上輩子關于關雁歸的回憶整理出來,一點一滴地慢慢剖析,比較著每件事之間被自己所錯過的細節。
雖說上輩子關雁歸被斬了首,可從始至終都是被黑布套著頭,未曾露過臉,現在想來也并不能證明死的就是關雁歸。
江懿知道自己這種風聲鶴唳的想法不對,甚至懷疑別人都沒有任何理由,卻仍很難相信身邊的人。
畢竟上輩子自己便是被身邊最親近的人騙了。
他正準備收拾一下東西去跟隴西輕騎匯合,腦海中忽地響起一道有些冷硬的聲音:“江大人,范某剛忙完地府事務到任,沒有聽清你們說的話。你方才說,晚上要去哪里?”
作者有話說:
江老師的狼人殺開始了
第28章
江懿被這腦袋里突然冒出來的聲音嚇了一跳:“你是……”
“范無救……”
說話人的樣子慢慢在他腦海中顯現了出來。
范無救與他那位朋友不同。謝必安的唇邊慣帶著抹不懷好意的笑,而范八爺卻實打實的滿臉都寫著「耿直」二字。
此刻他心情似乎不是特別美妙,冷哼了一聲:“你為什么不走劇情?”
江懿愣了下,這才明白為何這位爺現在才說話。
原來是因為自己沒走既定的劇情。
“我有我自己的打算……”他說,“你不必擔心。”
范無救擰著眉,有些不悅:“你最好不要節外生枝。”
江懿謙和有禮答道:“必不會給您添麻煩。”
范無救沒再說話,不知是依舊殘存于他的識海中還是忙去了。
江懿十分理解他的擔憂,但他卻不是很在乎不走劇情會發生什么事。
畢竟嚴格來說自己并沒有直接對裴向云直接下殺手,所以范無救根本抓不住他的把柄,就算抓住了也管不著。
——
隴西的輕騎訓練有素,與戰馬一同身著銀色輕甲,尤其在隴西的風雪或黃沙漫天的掩護中更如鬼魅般,能神不知鬼不覺切入敵方后側,殺他們一個出其不意。
這隊輕騎身手矯健,也并非等閑之輩,都是從每一年新兵中精挑細選出來最拔尖的那批人,全軍營里向來服氣的只有張老將軍和一個關雁歸。
這會兒他們見來人并非先前約好的關雁歸,而是那個從未被放在眼中過的少年丞相,這些人雖然嘴上沒說話,可心中到底是有些不樂意的。
一個年歲稍小的兵沉不住氣,小聲道:“關校尉呢?關校尉為何不來?”
這文人看上去是個賞心悅目的柔弱美人,真打起仗來怕要立刻變成累贅。
他旁邊的老兵聞言在他胳膊上拍了一掌,示意他有些話不能亂講。
可江懿卻沒有半分被冒犯的意思,溫聲細語道:“關校尉臨時有事,讓我替他去清剿匪患。”
他其實不太在乎這群人到底如何瞧不起自己,也不打算辯駁。
隴西不比燕都。
燕都那幫文人用嘴皮子打仗,靠心眼和算計將自己不對付的人拉下臺。
而隴西看似平靜,卻危機四伏,不知何時便要上陣殺敵,于是更看重以實力讓他人徹底服氣。
眼下大抵是戌時三刻的光景,周遭徹底陷入一片黑暗,唯余一片紛紛揚揚的大雪,讓地面的積雪越來越厚,甚至連馬匹也寸步難行。
來之前江懿與輕騎的隊長研究了清早探子送來的那幅地形圖,帶著人慢慢從側翼繞過來將可能藏著人的高地圍住,等了半晌卻并未聽見任何聲響。
輕騎隊長與江懿藏在一處天然風化成的石堆后,小聲道:“不會是出了岔子吧?”
江懿也疑心是情報有問題,正要開口,忽地伸手按住輕騎隊長的頭:“趴下……”
那隊長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能一頭霧水地將頭低下。
兩人的鼻尖幾乎要碰到地面時,才聽見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
一道火光從前方不遠處掠過,而后倏地消失,幾個男人說話的聲音隨著風傳來。
“不是說好了在這兒會面么?怎的這個點了還沒來?”
“這誰知道?但消息準沒錯,再等一會兒,等等再說。”
這幾人說的并非漢話,而是烏斯話。江懿雖然聽得懂,但他們的聲音很低,語速又極快,還是漏掉了不少信息。
可唯一清楚明了的事便是對方似乎在這兒約了人見面,而約的人放了鴿子,到現在也沒來。
“江大人……”輕騎隊長問道,“按照原計劃行事嗎?”
江懿側耳聽著隨風而來的聲音,判斷著敵方的人數,面色冷峻。
周遭冰封似的寒冷,可他心口卻仍熱著一捧血,灼得他身上前世曾受過傷的地方開始隱隱作痛。
他似乎等這一刻等了很久,緩緩點了點頭。
廝殺的聲音驟然響起,劃破看似寧靜的夜幕。
大燕的輕騎從掩體后急掠而出,身上銀色的輕鎧似與雪色融為一體,僅能看見一閃而過的亮光。
烏斯人并未想到會有燕兵在此處埋伏,原本還在背風處烤著火,尚未反應過來,便已有好幾個人身首異處了。
赤紅的血濺在雪地上,慢慢氤氳開一片殷紅。
江懿手中提著長刀,側仰躲過一個烏斯人的劍鋒,反手便將長刀狠狠刺入他的背心。
那烏斯人慘叫一聲,從馬上翻滾在地上。一串血珠濺在江懿臉頰上,他卻像什么也沒感覺到似的,眸中滿是殺意與狠戾,徑直將另一個烏斯人手中的武器挑飛,繼而瞬息間又取了他性命。
火光與慘叫聲繚繞在一起,為今夜平添幾分血色。
江懿數不清殺了幾個人,胸口因為劇烈運動而上下起伏著,口中呼出陣陣白氣。他抬腿踹在腳下烏斯人的心口,輕聲道:“要和你們聯絡的人是誰?”
這烏斯人便是先前出來放風說話的兩人其中之一,從未想到會撞上這么多燕兵,當即嚇得說不出話來,支支吾吾地目光亂瞟。
江懿瞧著他這幅樣子,勾起唇角冷笑一聲,手中的長刀一轉,慢慢刺入他的小腹。
這宛如凌遲一樣的酷刑讓他痛叫出聲,那聲音極其慘烈,引得周圍的輕騎紛紛停下動作看了過來。
緊接著他們便見那看上去柔弱可欺的文人踩著高壯的烏斯士兵,慢慢把長刀推入他的小腹。
未熄滅的火堆閃爍著亮光,偶有一絲照亮他的側臉,讓人驚覺他居然是在笑的。
而在那烏斯人眼中,面前的人卻好似一個容貌昳麗的厲鬼,帶著一身戾氣從地獄爬出來找自己索命。
他疼得面容扭曲,過了半晌后才斷斷續續用漢話道:“我……我們只是路……過……”
江懿挑眉,手按著長刀的刀柄,毫無憐憫之意地翻轉了下刀身,動動唇吐出兩個字:“撒謊……”
刀身在人的身體中攪動了一下,讓那烏斯人的面色又白了三分。
可他卻始終堅持他們僅僅是路過,并無偷襲隴西軍營的意思,咬死不承認要見的人到底是誰。
料想便是在扯謊的。
這處高地離隴西軍營不過二里地遠,是每次兩國關系惡化的警戒時期站崗放哨的絕佳地點。
如何想也不會有烏斯人特意從兩國敏感之處經過,還口口聲聲說是「無意路過」。
江懿瞥了眼將其他烏斯人料理好的輕騎兵,腳依舊踩著烏斯人的心口,慢慢將刀抽了出來:“留個活口帶回去,等我親自審他。”
幾個騎兵原本路上還有些輕視這年紀輕輕的當朝丞相,如今卻大氣不敢出一聲,默默地將那烏斯人雙手后扣綁了起來。
江懿垂下眼,把刀身在雪上擦拭干凈,正欲轉身,卻見刀身被火光照亮的地方倏地暗了下。
耳畔掠過一道聲音詭異的輕響,他幾乎是第一時間便要轉身,卻被人撲倒在了雪地中。
來者的身子瘦弱,肋骨硌得人生疼,可懷抱卻相當熾熱,將他牢牢地禁錮在與雪地間那片小小的空隙中,壓得江懿有些喘不過氣來。
滾燙的鼻息噴吐在他頸側,隨之而來是強而有力的心跳聲一下下撞擊在他的后背上。
一支羽箭驀地扎進江懿臉側的雪地中,尾端的雀翎仍在寒風中微微震動著。
覆在他身上的那人深吸一口氣,似乎用盡力氣狠狠地抱了他一下,繼而驟然騰身而起,猛獸一樣向身后撲去。
輕騎隊長離這邊有點遠,看見變故后連忙跑了過來,心驚膽戰地問道:“江,江大人,您沒事吧?”
江懿搖了搖頭,目光陰晴不定地看向不遠處打作一團的兩道黑影。
其中一人骨架很大卻十分瘦削,伶仃在另一人面前,看上去顯得有點瘦小。而另一人身材高壯,顯然是個烏斯人。
怕是方才的漏網之魚,躲在暗處伺機而動,妄圖給江懿致命一擊。
但沒想到半路殺出來一個攪局的。
兩人廝打著滾到火堆邊,那瘦削的人影忽然暴起,狠狠地將手中的東西捅進了高壯的人身上。
一道鮮血「噗」地噴涌而出,落在火苗上,倏地化作一片蒸騰而起的白煙。
他似乎生怕那烏斯人死得不夠透,又懷著深仇大恨那般拿著手上的銳器狠狠地扎了幾下,直至烏斯人徹底沒了生息為止。
火堆「噼里啪啦」地燒著,那瘦削的人影似乎耗了不少力氣,緩緩放下手中的斷刀,手腳并用慢慢爬到江懿身前,在泥濘的雪地上留下一路血痕。
江懿咬著牙垂下眼,靜靜地端詳那張沾了血污的熟悉的臉。
他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分明選擇了另一條路,分明下定決定這輩子不要再與裴向云相見,卻偏生在這里又遇見了他。
輕騎隊長低聲道:“江大人,這……”
江懿微微闔眼,將那些擾亂心神的雜念摒除,再次睜眼時眸中已然沒有半分柔情。
他猛地將長刀抽出,徑直向裴向云的脖頸砍去。
作者有話說:
江懿:陰魂不散啊狗東西(咬牙切齒);
狗子:師父QAQ;
江老師這人能處,說不管他是真不想管;
之前那個現耽hzc為了不引起糾紛暫時不能開遼,臨時換了個,也是被之前的一些事鬧得草木皆兵了(雖然朋友們都說沒什么問題但我還是害怕)orz我真的真的真的好難過好痛苦,emo了一個晚上,我的白月光梗嗚嗚嗚T T;
明天夾子更新就挪到十一點之后辣(揮揮)
第29章
江懿出刀的速度很快,可在即將碰到裴向云脖頸的一瞬間,刀身被不知從何而來的外力微微彈開,狠狠落在了那人肩上。
一道聲音自腦海中響起:“江大人,不要壞了規矩。”
江懿的雙目泛著紅,在識海中與范無救爭辯:“為什么我選了別的路,我還是要與他見面?”
“世間發生的一切都講究因果……”范無救的聲音依舊平靜,“你向因果要因果,這又是什么道理?”
“但我并不想看他活著。”
范無救沉默半晌后繼續道:“可規矩就是規矩,江大人,你可以打罵折辱他,卻不能親自下殺手,你可明白?這是要遭天譴的。”
那道身影慢慢從識海中消失,江懿回過神來,看見少年捂著肩倒在雪地上。那道傷口很深,可他卻一聲疼也沒叫,深邃的黑眸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
輕騎隊長沒料到江懿會突然出手:“江大人,方才這孩子救了你,你為何……”
江懿深吸一口氣,緩緩收刀入鞘,毫不留情地轉身道:“回去吧……”
“那這孩子怎么辦?”輕騎隊長看了眼依舊望著江懿的裴向云,“這冰天雪地的把人丟在外面,怕是要出事。”
“出事了便出事了。”
江懿的聲音浸著風雪似的冷,沒有半分尋常人該有的柔和:“與我非親非故,我作甚在乎他死活?”
另一個輕騎兵低聲道:“可……可我看這孩子,倒是像我們漢人呢,要不把他帶回去吧。萬一被烏斯人發現了,估計不會太好過的。”
“像漢人又如何?”江懿銳利的目光掃向他,“你能確定他就是漢人嗎?突然出現在這種特殊地方的人你也敢往回帶,不怕是奸細引狼入室嗎?”
被呵斥的輕騎兵眨了眨眼,終究還是沒再說話。
江懿騎在馬上,聽著篝火「噼啪」的聲響,微微抬了抬下巴:“若是還有人要帶他去回去,你們就一起留在這兒。”
他說完,當真沒再看裴向云一眼,率先驅策著馬調頭,往隴西軍營的方向而去。
輕騎隊長嘆息一聲,將自己的輕鎧手忙腳亂褪下,把里面裹著的皮衣脫下來蓋在裴向云身上。
“小孩,你自求多福吧……”他小聲道,“我兒子也就和你差不多大呢。”
裴向云眨了眨眼,沒說話,只輕輕攥緊了那件皮衣,目光卻仍黏在江懿的背影上。
輕騎隊長最后看了他一眼,跟上了前面的隊伍。
一時間寒風蕭瑟,天地間再次靜了下來。裴向云的目光貪婪地追著那高挑挺拔的背影,流連在那人好看的腰線上,直到徹底看不清時才有些遺憾地收回了目光。
他直到現在仍不敢相信自己重生了。
那時自己攀著江懿的墓碑沉沉睡過去,恍惚間聽見了兩個男人交談的聲音,聽得他煩躁,卻無論如何也睜不開眼。
待再次清醒過來,便是自己趴在這寒風朔雪中的場景。
這周圍的景物他熟悉得很,甚至于鼻子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因為上輩子的自己便是在這里被江懿撿回去的。
他喘了一口氣,緊接著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來。
那人死前……也是這樣的難受嗎?甚至連普通的呼吸也成了一種凌遲。
裴向云想到這兒,五臟六腑都揪心地痛了起來,一滴淚從眼角滲出,卻在半路就凝成了冰。
隴西的冬天很冷,冷到極致時甚至能凍死人。
可裴向云卻依舊固執地等在冰天雪地中,即使被雪埋了也要等著。
他在等江懿來。
如果自己真的是重生回來的,那兩人一定會在此處再次相遇。
相遇……
一想到這個詞,無法言說的惶恐和激動便冰雪兩重天地占據了他的心臟,讓他呼吸急促起來,恨不能直接跑去隴西軍營再好好看那人一眼。
看看還活著的,會哭會笑的江懿,而并非那具躺在棺槨中的冰冷尸體。
可他不能……
那人生性多疑,思慮深重,自己現在還不是他的弟子,貿然出現只會讓他心中起疑。
遠處傳來了隱約的狼嚎,風雪越來越大,大到裴向云只覺得全身麻木,沒有半分知覺。
如果是上輩子的話,這個時候江懿早就來了。
可他等到現在也沒等到那人。
“沒來。”
裴向云喃喃地念著,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
萬一重生只是他一廂情愿的想法呢?
萬一……江懿真的懷著對自己的仇恨死了,再也沒有轉世或重生的機會了呢?
那他的等待還有什么意義?
這個猜想真的太可怕了。
裴向云不敢多想這種可能,慢慢站起身,扶著枯死的樹干慢慢向前,剛走了幾步,便聽見不遠處有喧嘩聲,伴隨著愈演愈烈的火光,將一片黑白的世界染上了色彩。
他好不容易踩著厚重的積雪順著聲響而去,在搖晃的光影中看見了一個人。
那人生得極為好看,五官冰雕玉砌似的精致,讓人一眼看過去便覺得驚艷非常。此刻神色冷峻,手中長刀鬼魅般起落,剎那間收了數人性命。
裴向云驀地放緩了呼吸,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萬萬沒想到居然會與師父半路相遇。
裴向云還沒來得及多高興一會兒,便看見了一幕令他膽寒欲裂的場面——
一個黑影從某處陰影里鉆了出來,面色陰毒,手中提著把長弓,一支羽箭正搭在弓弦上蓄勢待發。
裴向云知道自己不應該貿然露面,可當下的情況讓他無法思考太多,當即用盡僅剩的力氣從藏身之處撲了出來。
他再也不能忍受看著師父在自己面前再死一次。
裴向云捂著肩上的傷口悶咳了幾聲,將一口淤血吐在了身側。
身上雖然裹著一件皮衣,卻根本無法抵御風寒。
他看了眼周圍七零八落的烏斯人尸體,費了很大力氣將其中一人身上尚算完好的衣服剝了下來,囫圇套在了自己身上。
裴向云僵硬的五指摳著雪地,強迫自己站了起來,踉蹌地走了兩步后撲倒在地。
他的腿凍得僵直,幾乎不能屈伸,嗆進了口中好大一捧雪,凍得口腔發麻,慢慢溢出幾分血腥味。
可裴向云沒有停。
他再一次站了起來,慢慢地向著記憶中隴西軍營的方向挪去。
如果江懿不來,那裴向云便自己去找他。
——
風雪漸小,軍營的燈火也慢慢明晰了起來。
江懿尚未從馬上下來,便聽見一人朗聲喊他:“江子明!”
他目光一動,抬頭看去,只見一穿著紫色大氅的年輕人踏著雪一路小跑過來:“江子明,小爺好不容易從燕都溜出來一次,你居然招呼不打就走了?”
江懿捏著韁繩的手動作一滯,張了張嘴,卻覺得喉嚨似乎哽住了,發不出聲音。
他有些狼狽地翻身下馬,卻又踟躕著不敢上前。
可那紫袍人似乎沒注意到他的不對勁,往手上呼了一口熱氣,臉被凍得通紅:“小爺在外面等你半天了,你到底去哪了?”
江懿咬著唇,忽地上前將他緊緊抱住。
眼前的畫面再度被烽火覆蓋,在一片兵荒馬亂之中,有人帶著一隊輕騎劫了囚車。
江懿被人從囚車中拖出來,強行拽到一匹馬上。
那人牢牢地將他護在身前,縱然身處地獄般的場景中,聲音中卻仍帶著幾分輕佻的笑意。
“美人兒,小爺我可是冒著生命危險來救你的,準備怎么報答我?”他說,“你那把畫著黃雀圖的扇子我眼饞好久了,用那個做抵,成不?”
江懿彼時被烏斯人折磨得沒剩幾口氣,強撐著保留了一絲清明:“任你處置。”
那人哈哈一笑,反手一推,將他從即將落地的城門下推了出去,與外面接應的燕兵匯合。
而他卻沒能活著出來,尸體被烏斯人掛在城墻上三天三夜。
“江子明,你怎么了?”
大燕的十五皇子陸繹風被人狠狠地抱住,有些手足無措,想推開他又不知從何下手,只能跟著他一同在三軍將士面前罰站。
江懿深吸了一口氣,終于舍得松開手,退后兩步細細地打量起他來。
陸繹風驚疑不定地看著他:“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對不起我的事?你……偷偷找老婆了,但是沒告訴我?還是說你有孩子了不知道怎么搞定你老爹?”
江懿原本眼眶泛酸,被他這么一打岔,那些關乎上輩子的心酸散了一半,沒好氣地一拳砸在他肩上:“瞎說什么呢你?我成不成親和你有什么關系?”
“那你怎么這么奇怪地看著我。”
陸繹風見他情緒好轉,這才松了口氣,抬手將一柄折扇丟給他。
江懿下意識地伸手將折扇接在手中,展開一看,上面用十分靈秀的筆法描摹了一簇臘月梅花,旁邊落著兩團神態可掬的麻雀,似乎在啄著地上的雪。
“你上次回燕都錯過了喜歡的畫匠,在我耳邊念叨了好久……”陸繹風說,“喏,特意給你求來的,你感不感……喂!”
他手忙腳亂地從懷中摸出一方帕子塞進江懿手中。
江懿的淚水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往下落著,看得陸繹風連連皺眉。
他平素最見不得美人哭:“你這……哭得跟個黃花大閨女似的,怎么受委屈了?”
江懿眨眨眼,穩住情緒,深吸一口氣:“無妨,不用擔心。”
陸繹風擰著眉看了他良久,直接伸手攬住他的肩往懷里帶:“來來來先回去再說,帶我去你帳子里坐會兒,這鬼天,忒冷。”
一片熱源緊緊裹在身側,讓江懿十分清楚地意識到了一點——
這些曾經在那場亡國之戰中送命的人,現在還好端端地活著。
兩人剛走出去沒多遠,便迎面撞見了關雁歸。
關雁歸似乎出來得很急,連一件披風也沒穿,只披著單衣匆匆而來,看見江懿時眸色一動,柔聲道:“阿懿……”
他很自然地走到江懿身邊,抬手拂去他肩上的雪,也順勢將人從陸繹風懷里撥了出來。
“怎么樣?有沒有受傷?”關雁歸打量了他一下,“那些烏斯人兇得很,你要是出了什么三長兩短,我如何與陛下交代?”
“我沒事。”
江懿看著他那雙溫柔得可以掐出水的眼睛,心中的懷疑又開始慢慢動搖起來。
關雁歸有什么必須背叛大燕的必要嗎?
依著劇情,他如今官至校尉,過兩年便能升做副將軍,待張老將軍徹底退了之后,就是隴西的將軍,可謂前景美好。
他收回落在關雁歸身上的目光,輕輕笑了下:“很順利,我們也沒有人員的傷亡。”
關雁歸柔和下眉眼:“那就好,你沒事我便也放心了。十五爺千里迢迢從燕都來,怕是也累壞了吧?正巧阿川備好了晚膳,喝杯酒暖暖身子也好。”
“還是小雁子體貼……”陸繹風在兩人中間,一邊一個搭上肩,攬著往屋中走,“不像有的人,恐怕連我要來都忘了,帶著我在軍營前傻站了半天。”
關雁歸垂下眼,眸中閃過一道不易被人察覺的厭煩,再抬眸時卻依舊雙目盈盈著笑意:“十五爺謬贊。”
聽說今日十五皇子要來,李佑川早已和炊事班通了氣兒,做了飯菜先緊著丞相帳子這邊送來,以免怠慢了客人。
三人進帳子中時,李佑川正張羅著將菜肴往桌子上擺著,聽見有人撩了簾子進來,連忙行禮:“小的見過十五皇子,見過關校尉。”
陸繹風將身上的大氅解下掛在一旁,搓了搓手,從懷中摸出一個金絲紅繩繡的平安扣遞給李佑川。
李佑川接過那平安扣,有些驚訝:“這是……”
“你家少爺替你與本王求的……”陸繹風隨意凈了手,徑直抓起一個冒著熱氣兒的白面饅頭咬了一口,含糊不清道,“過幾日不是你生辰?江子明沒一年少過你禮物,看得本王都羨慕得很。”
李佑川呵呵笑著,將那枚平安扣小心地收進懷中,加快了布置菜肴的速度,待一切準備完畢,他微微鞠了一躬后便出了帳子。
三人在桌旁落座,江懿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帳外,看著雪越下越大。
算算時辰,這個時候那群找豬的新兵大抵已經無功而返了。
至于裴向云……
他倏地止住了思緒,冷著臉垂下眼看著眼前的酒菜。
直到現在,他也不知裴向云恰巧出現在那個地方到底是黑白無常的授意,還是細節變動引起的劇情變動。
但這都不重要,只要裴向云沒來隴西軍營,那一切便還算可控。
陸繹風為自己斟了杯酒:“明年開春的時候,烏斯又要打仗了吧?”
江懿回過神,淡聲道:“他們土地貧瘠,種什么死什么,便年年去渝州邊境搶人家老百姓的糧食,自然要打。”
陸繹風嘆了口氣,舉著酒杯和他的碰了碰:“江子明啊,這差事不好做。”
江懿無所謂地笑了笑。
左右自己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
沒有什么比在閻王爺面前走了一遭還驚險的事。
更何況現在還有機會挽救那些遭了無妄之災本來不該死的人,他是情愿受苦受累的。
于是他搖搖頭,還未說話,便聽陸繹風絮絮道:“你也該成個家了,萬一你哪天翹辮子了也沒來得及給江家留下一個半個子嗣,這不是誠心要氣死你爹么?”
他說完,又不過癮地補充道:“燕都的姑娘們對你芳心暗許的不少,一個兩個在背后說你是高嶺之花不可褻瀆。你什么時候能放下你的身段?太端著是討不到老婆的小爺告訴你。”
江懿冷笑:“十五爺還是管好自己為妙,陛下又不要給你納側妃了?”
陸繹風聽見這話后臉色一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彼此彼此……”江懿和他斗了兩句嘴后心情莫名好了很多,瞥見關雁歸還空著的酒杯,順手為他斟了些,“隴西風寒,關兄方才穿得太少,喝點酒暖暖身。”
關雁歸輕笑著伸手取杯,與他的指尖輕輕摩挲了下后一觸及分。
江懿的動作有些許怔愣。
不知是因為上一世的事而有些多疑,還是因為記掛著其他事而心緒不寧,他總覺得關雁歸這動作似有幾分不對勁。
還未等他想明白,對方便伸手將酒杯與他手里的碰了下:“無論如何,犯我大燕者,必將讓他有來無回。”
“好啊,小雁子……”陸繹風面上微微泛了紅,“有……有魄力,不愧是我大燕的將軍!”
關雁歸調侃道:“將軍還早得很,現在尚且是個校尉罷了。”
陸繹風一拍桌子:“不、不想當將軍的校尉不是好校尉,你要有……有理想。”
江懿晃著杯中的酒,聞言微微挑眉:“有的蠢貨一喝醉了便愿意教人做事,也不管旁人愿不愿意聽。”
陸繹風瞬間炸了毛,張牙舞爪地便要來掐他:“江子明!你怎么和小爺說話呢!掐不死你!”
江懿不置可否,面上波瀾不驚,眼中卻掠過一絲有些狡黠的笑意。
還沒等陸繹風將自己說的話付諸行動,帳外卻忽地響起一片喧嘩。
火光隱隱從帳簾外透進來,似乎喧囂得很。
“這是怎么了?”關雁歸皺眉,“有敵襲?”
江懿聽見「敵襲」二字,手微微一抖,酒液灑出來了些。
陸繹風搖晃著起身,踉蹌地撩開帳簾向外看去,看了半晌后回頭:“好像不是敵襲。”
江懿沉吟片刻:“出去看看。”
還未走多遠,便看見一個不過十四五歲的士兵正舉著火把,一臉興奮地向軍營入口處而去。他跑了一半,忽然看清面前人的面容,歡快的步子瞬間止住了。
“江,江大人好!”小孩磕磕巴巴給江懿行了一個大禮,又轉身道,“關校尉好!”
關雁歸則伸手將人扶住:“不用行禮,你這是急著去做什么?”
那小孩輕咳一聲,面上浮起一絲羞赧,撓了撓頭:“他們說老母豬找回來了,喊我去看一看。”
陸繹風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江懿眼中帶著幾分嫌棄地瞥了他一眼,搖頭嘆氣,似乎無聲地罵了句傻子。
“今早全營唯一的異性拐了兩個男寵跑了……”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天冷不想說話,江懿的聲音懶洋洋的,聽在人耳朵里像有把小鉤子似的撓著,“他們鬧騰一天才歇下來,現下怕是一夜都不能安睡了,只是……”
江懿的話頭忽然頓住,覺出一絲異常。
上輩子那三頭豬是到最后都沒找回來的,為何這輩子卻自己跑了回來?
好像自重生到現在,與先前不一樣的事越來越多了。
缺心眼又好湊熱鬧的十五皇子卻躍躍欲試:“本王長這么大還沒見過豬是什么樣的,快些帶本王去瞧瞧!”
小士兵舉著火把將三人帶到了軍營外,果然聽見了豬叫聲。
兩只體型較小的公豬正哼哼唧唧地在地上打滾,一邊打一邊往母豬身邊湊,結果被母豬嫌棄地一腳踢開。
幾個炊事班的兵正一臉興奮地將豬往軍營中趕,忽地發出驚訝的喊聲:“這,這母豬身下怎么還有兩只豬!”
一眾人聞言向母豬身下看去,果然看見了兩只探頭探腦往外看的新鮮豬腦袋。
這兩只豬卻與軍營中的豬長相不同,嘴巴邊上的唇微翹,兩對獠牙明晃晃地露在了外面,長相相當狂野。
炊事班的老兵驚訝道:“這是野豬!咱營的阿美把外頭的野豬拐回來了!”
江懿聞言扶額,深深地嘆了口氣。
果然還是自己多慮了。
軍中嬌花阿美果然魅力巨大,連野豬都能順道拐回來兩只。
也是,就那么幾只豬能翻出什么花活兒來?
他有些好笑地搖搖頭,剛要轉身回帳中,卻聽又有人在遠處喊道:“班長,班長!這里好像趴著個小孩兒!”
江懿轉身的動作一頓,心中驀地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慢慢回頭,目光死死地鎖在喊話士兵的位置。
下一刻,他看見了一雙熟悉的眼睛,穿透隴西的風雪和兩世的糾葛,靜靜地注視著自己。
作者有話說:
狗子:真·后半段走不動·爬回來的;
封校日記:
應該是熱感冒,頭疼眼眶疼還不想吃飯,來個人哐哐給我兩拳讓我失去意識昏迷是最好的orz
第30章
江懿還在原地愣神,旁邊站著的兵早已七手八腳地將那小孩從雪地中抱了起來。
“這是爬過來的嗎?”一個炊事兵倒吸一口涼氣,“這腿……”
少年身上的衣物破爛不堪,臉頰微微凹陷下去,一眼看去便覺得他有幾分「面黃肌瘦」的意味。
而他肩上有一道狹長而駭人的傷口,膝蓋處的布料被磨破了,兩腿血肉模糊,原本應該流下的血卻直接凝成了猩紅色的冰碴。
可少年的雙眼卻異常明亮,粘在江懿身上半晌,才似乎戀戀不舍地移開,輕輕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的雙腿已然不可屈伸,只能直挺挺地靠坐在火堆旁,等著雙膝上的冰自己化開。
江懿深吸一口氣,冷聲道:“不許留他在軍營里。”
炊事兵有些懵懂地抬頭,下意識道:“可他還是個孩子,況且已經這么可憐了,為何……”
“因為他并非善類。”
江懿幾乎要咬碎一口牙,才勉強擠出這句話。
他看著裴向云那副落魄的模樣,只當狼崽子又在裝可憐博取人的同情。
炊事兵還有些猶豫:“但……”
“沒有但是。”
江懿的聲音很冷:“這就是軍令,你想違抗軍令嗎?”
一道「軍令」的帽子扣下來,炊事兵不敢再繼續堅持,只垂下頭默默地向火堆中添了把柴。
陸繹風聽了他們的對話,不禁奇道:“江子明,你跟一個孩子過不去干什么?”
“他才不是孩子,他是……”
江懿話說到一半,忽然卡住了。
他在心中道:“范八爺,你在嗎?”
范無救淡淡地應了一聲。
“裴向云他也是重生回來的嗎?”
“這件事我無可奉告……”范無救說,“涉及了地府的原則性問題,以后莫要再過問。”
江懿「嘖」了一聲。
“他是什么?”這邊陸繹風還在喋喋不休,“你繼續說啊?”
“沒什么。”
江懿低聲道:“面由心生,我見他面相兇得很,覺得并非善類罷了。”
陸繹風帶著幾分驚嘆看了他半晌:“沒想到你現在還會看相了?”
江懿尚未來得及說話,便看見張戎正大步向這邊走來。
“在做什么大晚上喧嘩至此?”張戎冷著張臉,“把軍規當兒戲是吧?”
關雁歸向他行了一禮:“將軍有所不知,是今晨丟的豬回了軍營,大家實在太開心了,所以才吵嚷到現在。”
張戎見了他,冷哼一聲,目光落在火堆旁的裴向云身上:“這是……”
“方才營帳外發現的一個孩子……”關雁歸瞥了裴向云一眼,“看上去是漢人,傷得又重,這才留他烤烤火。”
張戎面色稍緩,在裴向云面前蹲下身:“你叫什么名字,來自何處?”
裴向云的唇被凍得發紫,輕顫了一會兒才能說得出話來,嗓音沙啞得很:“我叫……裴向云,我被人從家趕出來了。”
張戎雖是武將,可心思卻十分細膩,當即便有些心疼這孩子,伸手摸了摸他的頭:“你這些傷是哪來的?”
裴向云剛要說話,忽地抑制不住地悶咳起來,口鼻慢慢往外流著血。他似乎怕臟了張戎的手,慌忙用肩上披著的皮衣往臉上胡亂抹去。
跟著張戎一同來的輕騎隊長瞥著那件皮衣,忽然道:“這……你是剛剛那小孩!”
“剛剛?”
張戎挑眉,一雙凌厲的眼睛立刻落在了江懿身上:“你們剛剛做什么去了?”
江懿這才想起來關雁歸沒將這件事上報給張戎。
他輕咳一聲,有些不自在地將目光移開:“今晨有人來消息,說哨崗那邊有異動,我想著帶輕騎去看一眼。”
張戎瞪了他一眼:“你反了天了,這么大的事兒不跟我說一聲,自己就帶兵去打仗?萬一出點岔子,我怎么回去和你父親交代?”
關雁歸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對江懿遞過去一個有些抱歉的眼神。
被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說教,江懿也沒覺得丟人。
他上輩子沒少被張老將軍管教,卻沒聽進去幾句話,以至于后來走了不少彎路。
張戎教訓完他,把注意力重新落在了裴向云身上:“你方才說,這孩子怎么了?”
輕騎隊長悄悄抹了把額上的汗,抱拳低聲道:“今夜軍營外哨崗有敵襲,江大人帶我們將那隊烏斯人悉數清剿,卻險些被漏網之魚算計,好在這少年及時出現,不然恐怕江大人要……”
裴向云悄悄抬眼向江懿瞥去,卻恰巧撞上了那雙桃花眼中冷冽的光。
他被那目光刺得心口一涼,有些驚慌。
一路上即將見到師父的一腔雀躍與興奮慢慢冷了下來,他開始重新思考「重生」這件事。
自己是帶著記憶回來的,江懿會不會也是帶著記憶回來的呢?
若是上輩子的江懿帶著回憶重生,那一定還記得兩人之間不死不休的血海深仇。
如此這般態度對自己……倒也正常。
裴向云的喉嚨一哽,眼淚控制不住地從眼眶中落下。
他有想過重生會是一次新的開始,有機會彌補上輩子的過錯,卻沒料到從一開始老天便想沒給自己機會。
張戎的兒子遠在千里之外的燕都,也就比裴向云小個幾歲,積攢了一腔父愛無處釋放,見著裴向云掉眼淚就有點心疼:“孩子你別哭,這傷怎么來的?”
“沒,沒事。”
裴向云一想到江懿提防自己的目光便難受,壓根控制不住來回起伏的情緒,眼淚一串串地順著臉頰滾落,看上去格外可憐。
“別哭了……”張戎嘆了口氣,對旁邊的士兵道:“給他拿塊毯子來。”
江懿看了半晌,終于忍不住冷笑一聲:“貓哭耗子。”
張戎聽了他這話,擰著眉抬頭:“你說什么?”
“我說他貓哭耗子……”江懿淡淡道,“裝得好,繼續裝,哭得我都要覺得是真的了。”
裴向云的目光一動,咬著唇逼迫自己不看他。
“你今天怎么回事?”張戎一臉的莫名其妙,“火氣這么大?”
陸繹風也開口幫腔:“對啊江子明,你怎么和一個孩子過不去?”
因為那根本不是什么可憐的無家可歸的少年,是一匹披著羊皮的惡狼。
江懿動了動唇,卻發現自己并不能將這些講給面前的幾人聽。
他是重生回來的,現在又清楚了劇情的大概脈絡,自然知道裴向云如今這幅楚楚可憐的外表下藏著如何的狼子野心,可自己卻偏生半分證據也沒有。
若現在直接說裴向云是烏斯的細作,怕是根本沒人會信自己。
思及此處,江懿冷著臉道:“沒有和他過不去,就是單純不喜歡罷了。”
士兵拿著毛毯去而復返,張戎避開他膝蓋上那兩塊血肉模糊的創口,將毯子蓋在裴向云身上。
裴向云低聲道了句謝,攥著毛毯的邊角,咬著牙小聲道:“將軍,其實我剛剛騙了您。”
張戎剛想詢問,便聽少年用那把沙啞的嗓音道:“我的母親是烏斯人,父親是漢人。我父母去世了,我被烏斯人趕了出來,實在沒地方去了。”
他剛說出第一句話,在場的其他人立刻變了臉色。
江懿挑眉,唇角勾起一絲嘲諷的弧度。
先發制人?
有點意思……
他抱著雙臂,半張臉隱在擋風的衣領后,準備看看裴向云再怎么裝。
上輩子自己將裴向云帶回軍營,這狼崽子仗著年歲小看不出,愣是將這烏斯血統連著他一同瞞了兩年,待五官長開了瞞不住后才坦白,這才引得整個隴西軍營那段時間對他們二人都頗有微詞。
也便讓張戎從那之后一直時有時無地警告他「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現在是要率先袒露身世,用「真誠」換一份憐憫嗎?
江懿等著張戎開口將裴向云丟出去,卻聽一生有骨氣的張老將軍重重咳了一聲,似乎有些為難:“你……可知我們是何人?”
裴向云紅著眼眶點了點頭。
“倘若你沒有烏斯血脈,我倒是還能將你留在這里養傷……”張戎說,“但你若是流著烏斯人的血,就算我不計較,也沒有辦法要求這里的每個人都接受你。”
江懿頗為贊同地點了點頭,心道這老將軍到底還是個知大局的。
裴向云咬著唇,小聲說:“我明白,謝謝將軍。”
張戎看了他一眼,再度不忍地嘆了口氣。
“既然張大帥已經發話了……”江懿適時地開口,為場面添了把火,“我的看法和他一樣,如果沒有人反對的話,就請你盡快離開吧,不然就當細作處置。”
裴向云的身子顫了下,慢慢將頭垂了下去。
他將毯子緊緊地裹在身上,撐著地面站了起來,一個趔趄險些摔進篝火里。
張戎嚇了一跳,想要從旁扶住他,卻被他躲開了。
瘦削的少年轉過身,對著面前的人鞠了一躬:“謝謝諸位大人的關心,我不添麻煩,這就告辭了。”
他借著額前發絲的遮擋,帶著眷戀看了眼江懿,邁動僵直的雙腿,踩著雪深一腳淺一腳地離開。
倒是干脆……
江懿依著上輩子對他的了解,以為這狼崽子定要厚著臉皮賴下去不走,多少也得犯犯那偏執的毛病,卻不想如今他謙和有禮得很。
就在少年的背影就要被風雪遮住時,一直沉默的關雁歸忽然一撩袍子,「撲通」跪在了張戎面前。
“將軍,若是就這么放這孩子走,他怕是活不過明日便要葬身在風雪之中……”關雁歸低下頭道,“末將實在不忍心做這劊子手!”
作者有話說:
演起來了。
封校日記:
今天和出國的舍友聯絡感情,她說自己上周核酸陽性,這周痊愈了;
我:那聽起來好像也不是很可怕……
她:但我開始脫發了;
我:(瞳孔地震)敲,這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