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陳琮記得, 那是陳天海回到家的第二十七天。
那天吃完晚飯，陳琮窩在沙發(fā)上看店里半年度的對賬，陳天海則拿了份晚報(bào), 在餐桌邊研究報(bào)紙中縫的猜謎。
人的愛好還真是難改, 他只是偶然一次看到, 就又迷上了, 閑時反復(fù)琢磨不說，還總興致勃勃地拿來考陳琮。
陳琮哪會被這種入門級的謎題給難到, 分分鐘解密, 每當(dāng)這時，陳天海就會十分欣慰, 滿臉滿眼的“我孫子就是聰明”。
這一晚也是一樣, 陳天海剛開口：“陳琮啊, 暗香, 打一個字……”
陳琮略一思忖, 頭也不抬：“禾。”
順手反扔了一條回去：“老鼠不見了，打一個字。”
這一條上了難度, 陳天海在紙上勾勾畫畫，苦思冥想, 半天沒作聲。
陳琮故意等了會才抬頭：“你是不是需要提示……”
話沒說完，因?yàn)? 他看到眼前的陳天海仿佛是融化掉了，像一大灘黏糊糊的黃油, 融在了桌子、報(bào)紙和桌下的地面上。
這不是陳天海的問題, 是他自己的問題。
陳琮轉(zhuǎn)過頭, 從窗戶里往外看：小區(qū)路道上的行人也像是都融掉了, 一大灘一大灘的, 還在詭異地沿著既定的行進(jìn)路線蠕動。
陳琮閉上眼睛放緩呼吸，即便有過經(jīng)驗(yàn)了，心情還是一下子跌到谷底。
——要去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幻，然后無視那些干擾項(xiàng)，在“真”里保持平靜、過自己的日子。
他很懷疑，發(fā)作到后來，自己還能不能分辨真幻、能不能保持平靜。
陳天海很奇怪他為什么話只說了一半：“能不能給點(diǎn)提示啊，關(guān)鍵是什么？”
陳琮說：“老鼠嘛，往十二生肖去想，子鼠丑牛，子代表老鼠。”
陳天海恍然：“子不見‘了’，子減了，答案是‘一’，對不對？”
陳琮笑起來：“是啊。”
他睜開眼睛。
還沒有恢復(fù)，一切還沒有恢復(fù)，陳琮有點(diǎn)喘不上氣：“爺爺，我想起來了，店里有個急活，我今晚過去加個班，晚上就不回來住了。”
***
這一次延續(xù)的時間有點(diǎn)長，從家到門店，五六分鐘的路途，陳琮一直在滿街的異物間穿行，像是穿行在一場噩夢之中。
一進(jìn)門店他就坐倒在地，后背都被汗給浸透了，過了會回頭看：真好，夢醒了，世界恢復(fù)正常了。
睡覺時，他給自己點(diǎn)了根藥燭，計(jì)劃著入石之后去找小蝴蝶聊一聊：怎么說大家也是一條船上的，你就這么干看著我持續(xù)惡化？就不能做點(diǎn)什么？
然而睡下之后，滿店也找不到小蝴蝶，無意間瞥向門外：好家伙，擱門外亂飛呢。
幾天沒注意它，長得還挺快，個頭都能趕上小鷹了。
陳琮沒興趣去撲蝶，想等它回來再聊，但看了一會，驀地心生疑竇，怎么看怎么覺得，這蝴蝶今晚不太對。
一般蝴蝶飛起來，不應(yīng)該是翩翩然、姿態(tài)優(yōu)雅么？怎么今晚上就跟個被活捉的螃蟹似的，驚慌失措、在店門口反復(fù)地飛過來飛過去呢？
他推門出來。
納悶地看了會之后，一顆心突然砰砰跳得厲害，趕緊換了個角度再看。
沒看錯，是有一根蛛絲，一根很細(xì)卻很韌的蛛絲，把小蝴蝶給粘住了，偶爾，燈光映照的角度合適，能看到蛛絲上瑩潤的暗光。
陳琮笑起來，胸腔里蓬蓬地漲起一團(tuán)喜悅，這一晚陰郁的心情一掃而光，還指著小蝴蝶幸災(zāi)樂禍：“你活該！”
他走上前，一手拂住蛛絲，另一手幫著蝴蝶脫了困，小蝴蝶撲棱棱地飛走了，大概是心有余悸，姿勢蹩腳得像只蛾子。
蛛絲挺涼的，很輕很軟，陳琮在手腕上纏繞了幾圈，定定看向蛛絲延伸的方向，喃喃了句：“我就知道。”
***
這根蛛絲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延伸過來的。
陳琮起初坐在門口等，但壓根坐不踏實(shí)，總是不自覺地往遠(yuǎn)處張望。
等了會之后，驚覺自己迂腐：誰規(guī)定的等人必須在家門口等？他可以一路迎著過去啊。
他把蛛絲從腕上解下，繞在了店門的把手上，然后順著蛛絲往前走。
店前的這條路他天天走，算是很熟了，然而出了這范圍，逐漸生疏，代表著記憶和視覺盲區(qū)的霧氣團(tuán)塊越來越多，到末了，完全是身處濃霧之中。
那根蛛絲，微微顫動，也不知道通往何處，在霧中悠悠穿插。
陳琮一點(diǎn)也不著急，他覺得這一晚即便等不到人也沒關(guān)系：畢竟太突然太倉促了，他都沒來得及好好捯飭一下，也許蛛絲只是一個征兆，并不代表什么。
正想著，前方的霧氣中，隱約出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陳琮忽然就邁不動步子了：還以為自己見到人時，會歡欣雀躍、飛跑著沖過去，原來不是，原來還會雙腿發(fā)僵、壓根邁不開步。
呼吸也急促起來，總覺得周圍這空氣不夠他呼吸的，他緊張得很，盼人出現(xiàn)，又怕人出現(xiàn)，自己都不明白到底在怕什么。
很快，他就看清楚了。
是肖芥子。
她還穿著在魘神廟失蹤那晚穿的衣服，衣服上破口和血跡宛然，但她一點(diǎn)都不狼狽，仿佛穿的不是臟破的衣服，而是什么限量版的華服。
她從前走路時，步伐是輕盈和俏皮的，開心時會自娛自樂式地蹦跳一下，但現(xiàn)在，步子很篤定，甚至多了幾分和她的性格并不相符的沉靜和沉穩(wěn)。
看到陳琮時，肖芥子停下腳步，向著他微笑。
連笑都不同了，從前她笑，就是一眼能看到底的那種開心，現(xiàn)在的笑里，多了好多別的意味，比如曾經(jīng)滄海、隔世為人。
到底是近半年的時間過去了，這半年，她跟他不在一個世界。
陳琮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芥子，你變化好大啊。”
肖芥子說：“有嗎？”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裝扮：“我不是還跟從前一樣嗎？”
又問他：“你是來接我嗎？”
陳琮嗯了一聲，問她：“你來看我？”
肖芥子點(diǎn)頭：“是啊。”
說完這話，兩人幾乎是一齊笑出來，頓了頓，陳琮走上前，雙手微張。
沒敢直接過去給她一個擁抱，怕時過境遷、從前的情誼翻了篇，冒犯到她，畢竟他還是他，但她，他說不好。
果然，肖芥子遲疑了一下，沒動。
陳琮走到一半停下來，伸出的手慢慢垂下，好在褲子有兜，幫他化解尷尬。他雙手插進(jìn)兜里，努力做出閑聊式的隨意，問她：“要不要去我店里看看？”
***
肖芥子跟著陳琮往回走。
陳琮的腦子有點(diǎn)亂，好在沿路有蛛絲，跟著蛛絲走就行，否則心神恍惚的，多半會帶錯路。
路上，他突然想到一個問題：肖芥子為什么不是像陳天海那樣，直接回來，而是以這種方式來找他呢？
嚴(yán)格說起來，這是他的夢吧。
他忍不住問了句：“芥子，你現(xiàn)在實(shí)際上，人在哪呢？”
肖芥子有些悵然，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在很遠(yuǎn)的地方。”
……
如養(yǎng)神君看到的，也如顏老頭所推測的，那一天，石蝗如一股洪流，裹挾著她以及另外幾個人，直入地下。
那個地方，她覺得，應(yīng)該是魘山的山根吧，就如同植物的根，扎實(shí)、穩(wěn)妥，是一座山的生發(fā)之地，那里安靜、漆黑、溫暖，置身其間，猶如身在母體。
她在石蝗的團(tuán)團(tuán)簇?fù)黹g，在那里休息了很久，不知道具體的時日，只知道時間在黑暗中不斷流淌。
然后想清楚一件事。
——姜紅燭被關(guān)在魘神廟二十多年，那里四壁固封，沒吃沒喝，她到底是怎么活下來的？
這個問題，她問過姜紅燭，然而姜紅燭半癡半瘋，似乎只記得受過的苦難了，一語不合就又哭又罵，從來沒正面回答過。
現(xiàn)在她明白了，是因?yàn)槭劝伞?br />
石蝗作為魘神的軀殼，有著“有生無死”的生發(fā)之力，這力量足以滋養(yǎng)人的身體。石蝗最初對姜紅燭瘋狂攻擊，甚至還吞噬了她的雙腿，但后來沒再繼續(xù)，這中間，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事。
畢竟姜紅燭的石頭是人參晶，五大之一，關(guān)鍵時刻，應(yīng)該是她的石頭，保護(hù)了她、使她得以存續(xù)。
肖芥子漸漸掌握了如何駕馭石蝗。
這軀殼的確神奇，你不駕馭它，它就是遍地且零落的石蟲子，但你如果駕馭得了，它就是你的身體，是你延長的手臂、是你可以攀爬挖掘的趾爪、可以縱躍的強(qiáng)健肢體。而且，它的形狀可以隨地勢、依你的需要變換，并不僅僅局限于蜘蛛。
這具軀殼滋養(yǎng)她身體的同時，也反哺她的精神，肖芥子覺得自己的大腦前所未有的清明、透亮，以及敏捷。
陳琮跟她開玩笑：“都說人類對大腦的開發(fā)利用率挺低的，你是不是覺得，有了石蝗之后，身體反作用于精神，大腦一下子升級了？”
肖芥子想了想：“是有這種感覺。”
還真有啊，陳琮悵然若失：既為她高興，又為雙方的差異越來越大而感到沮喪。
肖芥子成功地將石蝗變成了自己身體之外的身體，與此同時，腦子里有個想法漸漸清晰：她應(yīng)該消除這一次的隱患。
陳琮隱約有點(diǎn)概念：“隱患指的是那幾個人和石頭？”
肖芥子點(diǎn)了點(diǎn)頭。
人要滅掉，石頭應(yīng)該煉化，而去哪煉化，石蝗是有身體記憶的。
去那兒需要漫長的地下穿行，好在地下總有裂隙、空洞，盡數(shù)勾連，跟一張地圖也沒兩樣。
不過，帶著這幾個人可太不方便了。
最省事的做法是把這些人就地解決，畢竟上一任的魘女也是直接把人滅了了事。
但轉(zhuǎn)念一想：這些人只是被控制影響了，也挺無辜的吧？
譬如陳天海，他如果不被控制，絕不會是現(xiàn)在這樣。
陳琮拜托過她不是嗎，他說“有一線生機(jī)，那一定是落在你身上”，還說“魘神殺，是為了救，能殺人，也一定更能救人”。
她一直記著，不想讓陳琮失望。
還有，嚴(yán)格說起來，陳天海算是她半個恩人，當(dāng)初，如果不是得他指點(diǎn)，她也不會去找姜紅燭。
陳天海間接救過她，間接改變過她的命運(yùn)，她理當(dāng)回報(bào)。
她應(yīng)該是能救人的。
反復(fù)琢磨之下，肖芥子突然奇想：陳天海被“洗掉”過一次，那她為什么不能再洗一次呢？還陳琮一個什么都不記得、可以重新開始的爺爺，總比把這個爺爺直接帶走要好吧。
“洗掉”是個漫長的過程，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她只好一路把人帶人，反正有石蝗在，累不著自己。
原來陳天海差一點(diǎn)就回不來了，陳琮有點(diǎn)后怕：“你是怎么洗的？真的像洗磁帶那樣嗎？”
肖芥子搖頭。
其實(shí)洗掉，不是做減法，而是做加法。在古早時期，它還有個冠冕堂皇的名字，叫“脫此樊籠”。